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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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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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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16:59:5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0章 決戰中都城(3)

  長史的話讓眾人都振奮起來。呂紀接過從信筒裡取出的白帛,攤開看了一邊,眼神逐漸冷了下來。

  「你們看看吧!」呂紀把密信丟給身邊的副將。

  副將展開看完內容,驚訝道,「徐長寧做了丞相!」

  眾人連忙將信傳看。

  這是徐長寧寫給閔遲的密信,讓閔遲把呂紀的軍隊都安排在最前線與秦軍對抗,不管此戰勝與敗,他必保住閔遲性命。

  一名副將道,「閔將軍把我們的人都分在城南、城西,並不是最前線,而且此時已經打起來了,無法再調整。」

  呂紀一拳砸在几面上,咬牙道,「閔子緩是先太子的人,當初王上還是公子時曾經對他屢屢示好,他態度曖昧不明,末了突然倒戈,想必陷害王上的事情與他也脫不了干係,以王上的性子絕對不會放過他,他這種卑鄙小人,誰知道會不會為了保命而協助徐長寧!」

  「這會不會是秦人計謀?」長史揣測道。

  呂紀一想到自己這幫人忠心耿耿,反而被公子嗣所疑,便滿心煩躁,揮手道。「讓我想想,你們先退下吧。」

  這一想就是一夜。

  ***

  「殺!」

  秦軍喊殺聲不斷,若旱天之雷直抵雲霄。

  城東秦軍的攻城戰還在繼續,秦軍的蟻附陣已經抵達城牆邊緣,開始挖洞,雙方箭雨時歇時起。

  「報――」傳信之人水過河,一路狂奔到宋初一的後備軍營內。

  「報――」

  宋初一聽見聲音,眉頭皺起。

  「余將軍被魏軍狼毒箭所傷!生命垂危,白將軍暫代指揮,命屬下火速趕過來告知國尉!」

  狼毒箭是床弩射出的箭矢,一千米之外能穿破鎧甲,箭身如拇指粗細,箭簇上塗有劇毒。不過此種床弩箭矢上膛慢,六個精通床弩的士兵合作。最快也要一盞茶才能上膛瞄準,作戰之中並不非常實用,但因為單發威力巨大,常常被魏軍用來狙殺敵軍主將以及特別善戰的勇士。

  宋初一道,「傷到何處?」

  「左臂!當時副將立即揮劍砍了將軍的左臂!現在生死未卜!」

  狼毒箭無藥可解,傷及臟腑唯有死路一條,若傷在四肢上,應立即截肢防止毒性蔓延。但是戰場上截肢之人死亡率也是十之八九,斷臂不過是掙那一兩分生機。

  宋初一下令讓一名經驗豐富的醫者前去替余將軍治傷,便不再詢問,只細細瞭解戰況。她認為白超可以勝任便沒有再做調整。

  天明,天空烏雲低垂,壓著城頭,不知道何時起了風,毛發燒焦的味道與血腥味混合吹往東南方向。

  中都城南軍營被難聞的氣味包圍,遠處傳來的戰鼓、喊殺聲音令此處顯得越發壓抑。

  因為一封密信,呂紀統領的大部分將領都聚集在大帳中。

  清早天色剛朦朧的時候,他們便在甕城的城門處發現了一具屍體,與其他兩個被射殺的人不同。此人是被人利索的抹了脖子。

  經過一番查證,有人認出這具屍體是他們自己人!

  也就是說當時潛入城內的有三人,只射殺了兩個,而另外一個人已經混進城內?

  「報――」

  眾人齊齊看向帳門口,軍令司馬急報,「呂將軍,秦國大軍攻我城西。閔將軍命您立即率兩萬人抗敵!這是虎符!」

  「什麼!」呂紀霍的站起來。

  軍令司馬雙手將一半虎符捧到呂紀面前。

  呂將軍接過虎符,確定是真東西,才道,「你去回稟閔將軍,我立刻趕往!」

  公子嗣舊部的五萬人馬,兩萬守城西,三萬守城南,之前與秦軍對抗。作戰中已經折損近一萬人,現在……

  「難不成那逃脫的一人已經與閔子緩接頭了!」一人驚疑道。

  從城南趕往城東,根本不需要一夜的時間,足夠閔遲調度。

  「但是閔子緩應該不知道秦軍會從城西突襲啊!」呂紀猶豫。

  長史道,「那不一定,屬下曾經聽說過。前太子在位時,閔遲曾與徐長寧互咬,都說對方是秦國奸細,前太子要不是懷疑他,豈能命他來統領我們?屬下覺得此事不是空穴來風。倘若徐長寧是秦國奸細,他如今佔據魏國高位,想除掉我們這些舊部是在情理之中,而閔遲也未必不是秦國奸細……就算不是,現在緊要關頭倒戈也不遲呀!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這麼幹!」

  仔細想想,徐長寧行事的破綻不少,呂紀當初只是懷疑,現在已經能夠完全確認他是秦國奸細,所以徐長寧急著要除掉他。

  一名副將道,「那我們豈不是危險!」

  眾人齊刷刷的看向呂紀,希望他能拿個主意。他們都做好馬革裹屍的準備,但是誰也不想白白冤死啊!

  呂紀心裡焦躁,負手在帳內轉來轉去。

  「將軍,我們從城北撤退吧!我們手裡有這份密信,必能扳倒徐長寧!屬下不相信公子毫不容情。」有人建議道。

  雖然臨陣脫逃是死罪,但他們這種是意外狀況,而且法不責眾,他們不信以魏國現在的狀況,誰還有魄力一舉砍了四萬人的腦袋!最多也就是砍了主將、副將。

  呂紀環視一周,微微歎了口氣。

  城東。

  橫屍遍野,黑色甲衣,鮮紅的血,是秦國最尊貴最肅穆的顏色。

  秦軍已然殺上城頭,閔遲帶領後備軍隊加入戰爭,局勢漸漸有逆轉的趨勢。然而城下,秦軍的蟻附陣已經深入城牆。

  閔遲心中的弦似乎已經繃到最緊,渾身一股力氣只能靠揮劍殺人來宣洩。

  銅色鎧甲被血淋了一層又一層,浸染成暗紅色,他此時的形容早已不復平時的清風朗月,面膛略黑,棱角分明,髭須若亂草一般半掩面,手起劍落的殺戮像是一頭生猛的虎。

  他的氣勢感染了許多魏軍,越戰越勇,竟是將爬上城樓的秦軍殺戮大半。

  眼看已經要攻入城內,秦軍自是全力以赴。

  這一戰分外持久,閔遲連續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雙目通紅幾欲滴出血來,腦海裡除了殺戮之外沒有其他。

  「殺!」

  城樓下震天的嘶吼聲,讓閔遲找回一絲清醒。

  他極目遠望,瞧見天空黑雲連綿,地面上黑甲軍如同潮水一般從西面湧來,氣勢之盛讓人頗有中地動山搖的錯覺。

  閔遲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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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17:00: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一章 一笑泯恩仇

  眼看已經要攻入城內,秦軍自是全力以赴。

  這一戰分外持久,閔遲連續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雙目通紅幾欲滴出血來,腦海裡除了殺戮之外沒有其他。

  「殺!」

  城樓下震天的嘶吼聲,讓閔遲找回一絲清醒。

  他極目遠望,瞧見天空黑雲連綿,地面上黑甲軍如同潮水一般從西面湧來,氣勢之盛讓人頗有種地動山搖的錯覺。

  閔遲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城頭上魏軍亦看見了從城西殺過來的秦軍,心知城西已然失守,頓時開始四處逃竄。

  戰事激烈中,魏軍殘兵想投降是不可能了,他們此時逼近了生命裡最煎熬也是最終一刻,死亡壓在肩膀上,除了絕望哀嚎,便是困獸之鬥。

  戰意一散,不堪一擊。眨眼間,魏軍一個個倒下,屍體在城垛上堆積成山。

  數百黑甲軍把閔遲圍困在中間。

  這一刻,除了堅持,想什麼都沒有用了。

  「閔將軍,棄劍投降吧!」一名秦軍將領大聲道。

  閔遲扯了扯嘴角,腳下微動,猛的揮劍朝那將領襲過去。

  秦軍將領持劍相抗,卻還是被這股力氣衝退了好幾步,他咬牙道,「閔將軍,你莫要做無謂的反抗!王上欣賞你的才華,你離了魏國照樣能得重用,莫要自尋死路!」

  閔遲充耳未聞,一把長劍猶若靈蛇,轉眼間便殺了六七個秦兵。秦將眼看勸不動他,再這樣下去只能白白犧牲戰士性命,於是下令不拘死活拿下他!

  此令一下,秦兵便放開了手腳,使的全是殺招,閔遲處境頓時險象環生。

  纏鬥了一盞茶的時間,他身上的鎧甲殘破。髮髻散落,每動一下身上都有鮮血濺出,形容狼狽不堪。

  護城河對岸,一個白影快如閃電般掠過水面,靈活的穿過人群向城頭上奔去。

  白刃馱著宋初一輕盈的落在距離閔遲不遠處的城牆上。

  宋初一手裡握著一張弓,靜靜看了他許久,才抽出一根羽箭上弦。

  箭簇瞄準閔遲的咽喉,圍殺的秦軍十分有經驗。抓住一切時機把閔遲的身形暴露出來,可是卻遲遲不見放箭。

  宋初一順著箭簇看著他狼狽的模樣,腦海裡一片混亂。

  「我釀了一些酒,雖不如你的手藝。卻難得新鮮……」

  「都是我的錯,任你打罵。」

  「等我將來高官厚祿便十里掛紅迎娶你。」

  「初一,我是來接你的……」

  ……

  閔遲廝殺之間,透過人群的空隙看見了她。四目相對,他乍然一笑。

  那笑容裡的不甘、苦澀、折服……只有宋初一看得懂。

  宋初一的手指微微顫抖,揚起嘴角,眼裡卻是一片朦朧霧氣。她手中弓箭垂落,箭矢射在兩步之外的屍體上。

  他們之間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只能是在生死懸崖上吧。

  「殺!」

  秦軍為了鼓舞士氣突然爆喝一聲。幾十人蜂擁而上。

  宋初一抬眼,模糊中看見十幾人倒下,露出閔遲的身形――胸腹上插著兩把劍,血水順著劍身汩汩流淌。

  他用劍支柱身體,伸手狠狠扯出兩把劍,那些血如溪流從傷口湧而出。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女牆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一粒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他後仰身子,抬頭迎著上空飄落的雪,一絲絲冰涼從面部浸入身體,使他頭腦漸漸清醒靈活起來。

  灰濛濛的天空,雪片旋落,廣博無窮的樣子使人心胸開闊。

  隨著身體裡溫度的流失,閔遲神智再次模糊,心中陡然浮現種種陌生的情緒。腦海裡許多陌生的畫面似潮水紛湧而來。

  恍惚中,閔遲看見「自己」垂垂老矣,披著大氅獨自在院子裡用青梅煮酒。他是魏國丞相,是令魏國成為霸主的功臣,他一路披荊斬棘走上權利的最高峰,為世人矚目。

  閔遲自嘲一笑。他是想成功想瘋了吧!

  然而此刻心中的悶痛和孤獨感分明這樣清晰!手握大權,越是榮耀的時候,心底越是思念那個人。她滿心謀算,卻情意至純。天底下,惟獨這個女子能令他愛一生,痛一生。

  心中有感,閔遲微微側過臉,看見越過重重人群那個清瘦如竹的身影,張了張嘴。

  「初一,我心悅你。」

  他想這樣說。

  話不能出口,他已頹然從城牆壁緩緩滑下。

  幾名秦兵上前欲砍下他的頭顱,宋初一冷聲道,「慢著!不得毀屍!」

  秦國是以殺敵人數和敵人的官階來升爵位,宋初一這個命令引起了諸人不滿,不過礙於她官位高,無人敢造次。

  她看了閔遲的屍體一眼,道,「以一人之力殺敵三百,壯士!派人將屍首送回魏國!」

  秦人崇尚武力,不管是敵是友,但凡是勇士都應當予以尊重,況且這是軍令,他們也只好作罷。

  「嗨!」眾人齊聲應道。

  宋初一往女牆邊退了半步,看著兩名兵卒把閔遲的屍體抬下城樓。

  四周屍體累累,城牆被血染紅,幾乎看不見原本的顏色,雪勢漸大,很快在暗紅的城垛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國尉,風大了,還是回去吧。」白超上城樓指揮人把所有的魏軍、秦軍屍體集中到城下,分撥掩埋。

  宋初一沒有回頭,胡亂抹了抹臉,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天冷了,屍首不易腐爛,準備些草席好生安葬吧。」

  白超歎息了一聲,「烈士埋骨他鄉,理應如此。」

  「待到天下之土莫秦國之疆時,也就算不得他鄉了。」宋初一撓了撓白刃的腦袋,轉過身來。

  白超怔住,一是因為她的話,再是因為看見她眼底微微泛紅。

  冷風尖銳起來,他回過神,「國尉是為敵手而泣?」

  謀士的心腸甚至比他們這些揮劍殺人的將士還要硬,況且宋初一征戰也不止一次了,是以白超推測她不是因這些人命而哭。

  宋初一淡淡道,「對於一個謀士來說,死了一個最瞭解自己的人,真是既悲傷又慶幸。」

  說罷,領著白刃往樓梯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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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30 17:00:1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二 再見小心肝

  戰後收尾正在進行,趙倚樓傳來消息,他領兵抗擊魏軍,守得汾城無虞。

  中都是魏國東西國土的咽喉要塞,佔據這裡便可扼住魏軍通行道路。

  這一戰對於秦軍來說算是慘勝,不僅損失數萬兵力,連糧草輜重亦消耗巨大。而魏國被趙國牽制,不能做出反擊,此時對於秦國來說是議和的最佳時機。

  本來秦國就穩居上風,再加上張儀親自出馬,魏國無人能招架。

  持續半個月的議和,秦國與魏國簽訂了不得二十年不得互相侵犯的條約,秦國把公孫衍歸還,除了已經佔據的地方,並未要求更多的土地,秦國為了安魏國的心,不僅進行了聯姻還送了一名質子入魏。

  條件優厚,魏國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議和進行的分外順利。

  緊接著,張儀便奔赴韓國,將這次戰爭所得的一大半土地都送給了韓王,簽訂二十年不得侵犯秦國的盟約。

  這就是張儀坑人的手段了,和魏國說的是「不得互相侵犯」,而與韓國所議是「二十年不得侵犯秦國」的單方面約束,韓王驟然得了一大塊土地,欣喜若狂,雖然覺得二十年太久,但還是沒能經受張儀的煽動,歡歡喜喜的定了盟約。

  交割土地耗時整整四個月,而韓國接手之後愕然發現那片土地上的人口竟然比之前減少了一半!

  不過這並不能阻擋韓王的歡喜,畢竟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這麼大片肥沃土壤啊!

  秦魏休戰,趙國對魏國的攻擊也停止了,轉而將全部精力都放在防守上。

  八百里秦川腹地。

  戰後歸來的大軍駐紮在咸陽二十里以外,斜陽西陲,映紅皚皚白雪,炊煙嫋嫋從曠野上上升起,戰後餘生的士兵終於放鬆下來,享受這片刻寧靜。

  宋初一領著白刃剛出帳抬眼便看見了一襲選擇鎧甲的年輕將軍。夕陽餘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金紅色的光暈,被鬍子遮掩一半的面容透出剛毅。

  對望久久,直到彼此眼裡露出笑意,宋初一才開口道「進來吧。」

  趙倚樓入帳便隨手將簾幕落下,長臂一伸,抱住了眼前日思夜想的人。

  宋初一眼中浮現少見的溫柔,笑而未語。

  兩人靜靜相擁,不知過了多久,趙倚樓垂頭將下顎抵在她肩膀上,在她耳邊輕聲道「這次分別,我看透了許多事情。」

  「嗯?」宋初一還以為,他會說想她。

  「我從前恨趙國,恨害了我們孩子的兇手,可如今,都已經煙消雲散了。」趙倚樓鬆開手,一雙黑亮的眼睛凝視著她,「因為眼前之人最緊要。」

  那些仇恨能報便報了,若是要以損傷眼前人為代價,他寧願忘記。

  宋初一彎起嘴角。

  趙倚樓握住她瘦削的肩頭懇求道,「我們離開秦國吧。」

  宋初一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倚樓,你知道我不會止步。」她直視著他清澈的眼眸,「我一直都這麼自私,只堅持我的道。」

  是的,她不僅自私,還自私的理直氣壯,在她心裡最重要的莫過於「道」。只要還沒到她覺得寸步難行的時刻她不會有分毫退縮。

  大道無情。

  「我有負你。」宋初一歎道。

  趙倚樓搖搖頭,從當初在趙國分別時,他就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重情義,但並不執著,他不怨她只怨自己明知道她不會答應卻還說出來破壞久別重逢的氣氛。

  宋初一握住趙倚樓滿是繭子的手,嘖道,「我的小心肝都變成糙漢子了,歲月不饒人啊!」

  趙倚樓愣了愣,以前他很抗拒宋初一這樣喚他,到後來麻木,時隔許久再次聽到這個稱呼,他竟然熱淚盈眶。

  趙倚樓抱住她。

  「懷瑾!」

  張儀話音未落,人已經撩開簾子站了進來,下一刻看見相擁的兩人,嘴巴大張,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外面人來人往,趙倚樓方才注意力被轉移,竟是沒有提早發現張儀的到來,此時被人撞破,他身上殺氣陡然暴漲,鷹隼一樣的目光鎖定在張儀身上,仿佛隨時都能將其撲殺。

  「大哥,你怎麼來了。」宋初一鬆開趙倚樓,若無其事的問道。

  張儀狠狠鄙視自己方才在趙倚樓的注視下抖了三抖,乾咳了一聲,「……」

  大腦暫歇片刻,張儀陡然想起來宋初一是個女子,於是瞬間回魂,「君令使者傳我等入城覆命。」

  「那走吧。」宋初一順手整理衣襟。

  三人先後出帳。

  司馬錯把一切準備就緒,他們一出來,立即便有兵卒牽來坐騎。

  大軍經過數日的修整,此時雖不說容光煥發,但也乾淨整齊、精神飽滿,全然看不出戰後的狼狽。

  樗里疾早就率百官等在城門口接凱旋之軍。

  「賀大將軍凱旋!」樗里疾將一碗酒捧到司馬錯面前,其餘士卒隨後把酒奉給各位將士。

  秦國這一場仗動用了許多肱骨大臣,最終不僅將奪得的土地送給了韓國,還搭上了一名公主和一名宗室血脈,許多人覺得虧,連帶著把議和的張儀都怨上了。

  但是百姓並不管這許多,一聽說打了勝仗,便圍聚在街道上,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而大部分士人則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看來左丞相攤上大事兒了。」宋初一笑眯眯的看向張儀,一副隔岸觀火的愜意模樣。

  張儀此番議和必定會成為士人聲討他的把柄,而為了長遠計畫,他不能將本意暴露出來,只好打碎牙往肚子裡吞。

  「你可否不要幸災樂禍的這麼明顯?」張儀瞪她。

  正這時,有士人突然高呼,「大將軍神武,國尉神武!」

  宋初一活捉公孫衍的事情已經傳遍秦國,如今議和盟約達成,公孫衍才被送回魏國。

  宋初一咧嘴笑著,開心的向那邊揮了揮手。

  呼喊的士人漸多,被感染的群眾跟著大聲吼了起來。

  張儀默默翻了個白眼,暗罵這群目光短淺之輩。

  宋初一也只是為了逗張儀,見他視而不見,揮了幾下手便不再繼續,轉而問道,「對了,這次聯姻的公主是哪位?」

  人群喧嘩,把她的聲音吞沒,只有張儀離得近,能夠清楚聽見。

  張儀本身就不是個好脾氣的,剛遇見宋初一時何嘗不是冷嘲熱諷,不過後來聊的很投機,又稱為她的結義大哥,自然就十分忍讓,不過這會兒被宋初一挑起了脾氣,聽她問話便沒好氣的道,「自然是贏璽公主。」

  饒是宋初一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因這個答案心頭一跳。

  贏璽自打看上籍羽,眼裡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一心一意的跟著他東征西戰,一個女子所吃的苦頭不比男子少,更何況,她還放下一國公主的尊貴?宋初一不知道籍羽心裡怎麼想,但他是個重情義的男人,哪能無動於衷?

  宗室不能左右贏璽的婚姻,但是可以阻止她嫁給一個身份不合適的人。

  沉默了片刻,宋初一才喃喃道,「其實君上早就存了利用贏璽公主的心吧。」

  張儀旋首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但心裡默認了她的話。

  如果贏駟真的沒有絲毫利用贏璽的心思,為她指婚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沒有道理不成全。他放任不管,是聽天由命看她自己造化。贏駟不是一個容易被兒女情長感動的人,他不阻止贏璽,就已經是最大的寵溺縱容了。他給了贏璽機會,可她沒能成功。

  張儀見她若有所思,緩緩道,「如今只有一個嫡子,而公子稷實在年幼,經不起長途顛簸,秦國答應送去魏國的質子只是宗室嫡系血脈,對兩國之間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只能再附加聯姻。秦孝公膝下女兒不多,贏璽作為最受寵又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分量自是不同。

  況且,贏璽能征善戰,名聲遠播,這樁聯姻不輸送去質子。

  人潮漸遠。

  在接近咸陽宮時,宋初一看見司馬錯下馬,不禁抬頭看了一眼,模糊中遠遠的能看城樓上站了許多人,她心知是贏駟親自出來迎接,也立刻隨著下馬。

  眾將士牽馬步行走到宮門前時,贏駟已經從樓上下來。

  「臣等參見君上!」

  「免禮。」他的聲音冷清如舊。

  距離分別時已有半年,他此時只著一身玄色常服,雙眉若劍,鷹眸中目光平淡,收起了許多銳利,像是一把藏於鞘中的利刃,氣度沉穩渾厚如山嶽,他站在那裡不動便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氣勢。

  「大將軍神武!」他聲音不大,但是鏗鏘有力。

  「大將軍神武!大將軍神武!」

  身後的黑甲軍吼聲帶著排山倒海威勢沖天而起。

  贏駟示意黑甲軍將凱旋之酒送到每個人的手裡,他端起酒爵,揚聲道,「寡人代大秦敬諸位將士!這一爵,是敬上蒼護佑。

  他手中酒爵一傾,酒水汩汩流出。

  黑甲軍又遞上一爵,「這一爵是敬后土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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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三章 枕上訣別書

  她抬眼恰撞上贏駟看過來的目光,恍惚間,似乎看見那一貫冷冽的眼神裡有剎那的融冰,只瞬間便消失。

  宋初一仰頭飲盡爵中酒。

  自商君變法,秦國便秉承著節儉治國之道,取消了大肆慶祝勝利的習俗,而是用一種嚴肅的方式封賞,剩下最具人情味的只有君主賜宴。不過這宴席亦非什麼大規模的歡宴,而是君主令人將宴席送到每個將領的府邸,由他們私下慶祝,說是宴席,其實不過就是幾道好菜,大家稀罕的不是這幾道菜,而是榮耀。

  「逢澤幼鹿,熊掌,炙野鴿……」宋初一看了一圈,一共有九道菜。

  「國尉,這是王上特別賜給您與趙將軍的,旁人都沒有呢!」內侍將兩碗麵湯奉上食案。

  宋初一笑著拿起筷箸,喜道,「什麼都不抵這個好!」宋初一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含糊道,「嗯,真好,從宮裡送出來少說也得一刻,還是有勁頭!天色已晚,你先代我轉謝王上,明日我再去拜謝王上恩賜。」

  「喏。奴告退。」內侍道。

  「嗯,嗯。」宋初一塞的滿嘴都是面,沒騰出功夫回答他,就胡亂哼哼兩聲。

  宋初一撐著甄氏家族,甄峻整天挖空心思的尋寫好東西孝敬她,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只怕比贏駟吃的還多,自是不稀罕什麼鹿肉熊掌,但她喜歡麵食,尤其是湯麵,行軍在外一般都是吃的幹餅,就算偶爾有湯麵,軍中那些糙漢子燒的味道可想而知!

  趙倚樓把另外一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把這碗也吃了吧。」

  趙倚樓不知道宋初一對贏駟的心思到底是不明白還是裝糊塗。他只知道贏駟看著宋初一的面子才順帶多給了一碗麵湯,他若真吃下去,心裡非得堵死不成。

  宋初一也不客氣,吃完兩大碗。用帕子抹了抹嘴,心滿意足的攤在坐榻上。

  趙倚樓一臉不爽的睨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你去哪兒?」宋初一問道。

  「洗澡!」

  「不是剛才洗過嗎?」

  「沒洗乾淨!」

  「又犯強脾氣。」宋初一琢磨自己也沒怎麼惹到他啊!

  寍丫小聲提醒道,「先生。將軍是氣您這樣喜歡王上的賞賜。」

  宋初一驚訝道,「喜歡王上賞賜有啥不對!」

  「王上也是男人。」寍丫從前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是糊裡糊塗,不過她好歹從小就是被當做女子教養長大,對這方面的領悟能力甩出宋初一幾條街。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愈多,她很容易就開竅了。

  「嘶。小心眼!他要是喜歡王后的賞宴。我就不會生氣。」宋初一懶洋洋的往扶手上靠了靠,大喇喇道,「沒事,一會兒就好。」

  寍丫突然萬分理解趙倚樓,「先生要不去看看吧,將軍不是小心眼的人,隨便說兩句好話他肯定就不生氣了。」

  「真的?」宋初一一邊剔牙一邊問道。

  「嗯。先生別再說出什麼話氣他就行了。」寍丫憂心忡忡。

  宋初一思考了一會兒,代入謀人心來想想,扇一巴掌給個甜棗吃也是個辦法,於是道,「好吧,就信你一回。」

  她不是不在乎趙倚樓心情,只是從前認為由著他自己想通就是最好的處理辦法,沒想過刻意的去餵甜棗,不過既然能哄得他心情好起來,她也不是那放不下架子的人。

  玉盤懸於蒼穹,明輝萬里,屋頂地面落下淺淺的白霜,月光裡瑩瑩發亮。

  義渠寧城內若白晝,一匹黑馬如從咸陽大道上穿過,在一座府邸門口停下。

  「吁——」一個身姿纖秀的人利索跳下馬,用馬鞭敲響大門。

  片刻之後,側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隙,門內的人打量她一眼,連忙出來行禮,「公主。」

  「我找籍將軍有要事。」贏璽一身俐落的玄色勁裝,秀髮在腦後束了一個簡單的馬尾,懷裡還抱著一個大包袱。

  贏璽經常出入將軍府,門房早就習慣了,於是沒有一句廢話,便開了正門讓她進去。

  她走進院子裡,看見一個健碩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院中,宛若豐碑。

  聽見聲音,籍羽轉頭看了一眼,他五官深邃,月光下眉弓在眼眸處落下陰影,將所有情緒掩蓋,「為何還不返回咸陽?」

  「陪我喝酒!」贏璽道。

  靜默片刻,籍羽微微頷首。

  「等我一下。」贏璽神秘一笑,抱著包袱跑進屋內。

  籍羽看著她的背影,心頭一片黯然,他已經是個奔四的男人了,不是像趙倚樓那樣的後起之秀,亦不如司馬錯功勳卓著,秦國不值得犧牲一個尊貴的公主來拉攏他。

  籍羽奉命鎮壓義渠,贏璽雖然拋掉尊嚴追隨而來,但她永遠記得自己是大秦公主,明白追隨愛郎會被生性熱烈豪放的秦人接受,但無名無份的跟別人過日子是在折辱贏秦的尊貴!

  而籍羽也不可能侮辱這份純粹的感情。

  「羽。」贏璽清淩淩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他回過身,看見一名身著紅色華服的女子。黑紅相間,是秦國最尊貴肅穆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顯得熱烈嬌豔,映著那張毓秀靈動的面容,美的令人窒息。

  贏璽咯咯笑道,「怎麼樣,看傻了吧,這身衣裳是母后為我準備的及笄禮衣。」

  她從臺階上走下來,披著薄紗一樣的月光。

  籍羽勉強穩住自己的情緒,「公主。」

  贏璽腳步一頓,隨即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握住他的手,「羽,莫要這樣疏離,穿這身衣裳不是向你昭示身份,我這身衣裳,只為喜歡的男子穿。」

  籍羽心猛的一跳,隨即鈍痛蔓延全身。掌心傳來的溫熱麻酥酥的感覺。也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酸痛。

  贏璽伸手環住他的腰,「贏秦家的都是死心眼,認定一個人就認定一輩子,哪怕日後只能埋在心裡。天一亮我就要動身返回咸陽。日後你我相見無期,不如陪我痛快的大醉一場吧!」

  「好。」籍羽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這一個字。

  月色皎皎,春風輕拂,後院裡三兩株桃花隨風散落滿地花瓣。

  兩人坐在池旁的大石上默默喝酒。

  桃花香氣和著酒香引來幾尾魚兒。

  「你看。魚兒都醉了。」贏璽指著池中轉圈逗著桃花瓣的魚。

  籍羽轉眼去看,冷不防的一個柔軟微涼的唇抵上他的唇。

  丁香小舌微探,他忍不住便微微張啟雙唇,緊接著一股溫熱的酒液隨著小舌滑入。令他渾身轟然燒起一把火,全部湧向下腹。

  「嗯。」籍羽似痛苦又似舒適的呻吟一聲。禁欲十幾年,如今喜歡的女子就在眼前。觸感分明。他哪裡經受的住挑逗!

  他伸手按住她的後頸,狂風暴雨一樣的索取。

  漸漸的,身體裡那把火好像開始不受控制了,籍羽其實腦子一直很清醒,這種情況讓他有些心驚。他是個意志力十分堅強的人,否則也不能忍受十幾年不碰女人,眼下居然超出了他的控制。

  籍羽忽然想到方才贏璽口中的酒似乎有些異樣。他鬆開手,卻見她鬢髮微散,兩頰染了桃花紅,一雙媚眼如絲,早已是動情了。

  「贏璽!」籍羽真是怒極了,將欲火強壓下去,恨不得狠狠教訓她一頓,可是話到嘴邊卻成了無奈,「你怎可如此任性。」

  贏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狡黠的笑容裡帶著魅惑,「巫山雲雨露,不過你只沾到一點點,對你來說很容易便能控制住,不過……我喝了一整瓶。除了歡愛,沒有別的解藥,你現在可以選擇找別的男人過來或者自己救我。」

  籍羽愣住,這藥的名聲他也略有耳聞,藥性霸道無比,若是沒有交歡便會血脈爆裂而死。

  靜默許久,他猛然打橫抱起不斷往他身上蹭的贏璽,大步往寢房去。

  夜色春光旖旎。

  一晚不知疲倦的互相索取,次日籍羽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無人。

  被褥上還殘留了淡淡的酒香和她身上的體香,籍羽心中劇痛,他坐起身,看見床榻上幾片落紅,呆怔了片刻,才瞧見石枕上放了一張寫了字的白帕。

  他展開帕子,勁秀的字映入眼簾——詐爾,無藥。

  短短四個字,籍羽能想像她說這話時俏皮狡黠的樣子。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他急忙起身穿上衣物,準備去追人。

  這輩子他第一次無視自己的忠,無視一切,只想留下她。

  此時,車隊已離開寧城五六裡。

  若非贏璽臨時選擇坐馬車,現在早行了十幾裡了。負責護送的季渙皺著眉頭,昨晚的事情他略知一二,心想大哥做事也太不爺們們,管他公主還是城主直接搶了……但隱隱又覺得這樣做才是大哥的風格,顧大義不拘小節。

  正在季渙糾結的時候,身後馬蹄聲漸近,他回頭看了一眼,見到是籍羽單槍匹馬的追來,心中埋怨:也不多帶幾個人來!

  旋即他又想著是放水還是直接叛變……

  馬隊停下來,籍羽策馬停在馬車旁,俯身撩開車簾,沖她伸出手。

  贏璽用衣袖胡亂擦臉,眼睛紅紅的望著他,破涕為笑,「你能追來,我真高興。」

  然而,她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俯身在他的手心落下一吻。

  草長鶯飛二月天,春風輕拂面,籍羽卻覺得自己失去了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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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四章 攤上大事了

  「我欲守護大秦,就如同你欲守護我一般,是情意更是責任,」贏璽盈滿水汽的眸子定定望著他,像是要印入腦海裡、心裡、骨血裡。

  秦國宗室女子不止贏璽一個,但是只有她才抵得上一名直系血脈的質子。

  贏璽清楚能真正影響她婚事的人是贏駟,如果他心裡滿意這門婚事,早早就指婚了,根本不會拖到現在,但她不恨,身為公主本就應當承擔家國大任,她很高興自己最美好的年華是與最愛的男人一起度過。

  「不。」籍羽低低道,「不同,我對你,無關責任。」

  即便不能挽留,籍羽還是想對她說真心話,因為這次不說,這輩子就再沒有機會說了,「我喜歡你,我這輩子就只喜歡過你。」

  籍羽和前妻是父母在世時給定下的娃娃親,成年以後便自然遵從長輩的意願娶她過門。籍羽是個有擔當的男人,戰場之外性子還算溫和,亦不貪戀美色,那位女子是老實本分的人,兩人婚後相敬如賓,從來沒有爭執,但也沒有男女之間的喜愛之情,處的久了就生出些情分。

  前妻在他出征之時病故,當時腹中還懷著他的骨肉,而他直到妻子墳頭長了荒草才從戰場返回,他頗受打擊,覺得自己身為男人不能保護妻兒,日後便無心再娶。

  起初籍羽覺得贏璽是一時興起,便沒有搭理她,保持這疏離恭敬的態度,後來熟悉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也只是把這個小他十來歲的女子當做妹子看,這份感情是什麼時候悄然轉變,他說不清楚,待驚覺時。居然已經如此深刻。

  車隊再次啟程。

  籍羽渾身冰冷,只有手心被贏璽親吻過的地方發燙,他緊緊攥起手,害怕這最後的溫暖流失。

  季渙在馬上回頭看了他一眼。碧草連天裡,那一人一騎像是草原孤鷹……

  季渙比任何人都瞭解籍羽,所以沒有多廢一句口舌去勸說。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私心。有人蠅營狗苟的求生,也有人摒除私欲為掙天下一方安寧而犧牲,季渙介於兩者之間,他只是喜歡殺戮時的暢快。但他知道籍羽是後者,贏璽也是。

  小半個月過去。

  季渙護送贏璽回宮之後,便立即去見了宋初一。

  國尉府後/庭院內。枝葉重重的梅花林裡放了一張能容七八人的矮榻。宋初一飲了一口在泉水中冰過的米酒,滿臉愜意的與季渙敘別來之情。

  季渙簡單的說了幾句自己的情況,便立刻與她講起了籍羽,「贏璽公主把大哥放到了,男女之事嘛,我原以為大哥並不太在意,可是我護送公主回來的途中。大哥單騎追來,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儼然已經不能自拔,先生可有辦法幫一幫大哥?」

  「啥?公主把羽給睡了!」宋初一由驚訝轉而大笑起來,「哈哈,不愧是贏秦的公主。」

  「先生,說正事。」季渙皺眉道。

  宋初一抹抹嘴,齜道,「這個可不好辦,畢竟是兩國聯姻,要不讓公主去揍左丞相一頓,以泄心中之憤?」

  季渙自動忽略那些不靠譜的話,抓住重點,「先生有辦法?」

  不好辦,不等於不能辦!

  「額,我沒這麼說。」宋初一擺擺手。

  季渙激動的拽住她的寬袖,「先生一定要救救大哥,季渙十輩子給先生做牛做馬。」

  「你?」宋初一挑眉打量他幾眼,「我才不要你這頭糙牛。」

  宋初一往邊上挪了挪,籍羽扯著袖子把她給拽回來,「先生要怎麼樣才肯幫忙?但凡先生說出來,渙百死不辭。」

  宋初一扯回袖子,若有所指的道,「不如你去巴國播種吧,那片土地廣袤而肥沃,就是沒有種子,眼看就要荒了。」

  季渙面色一僵,立刻就想到自己曾經被巴國女子拉進小樹林裡……

  宋初一好整以暇的抿了口米酒,冰涼的感覺從咽喉一直滑到腹部,分外清爽。

  「先生若是能救大哥,我去。」季渙咬牙道。

  宋初一咂咂嘴,「我就喜歡你把玩笑當正事的認真勁兒。」

  說罷,她不理會季渙的臉色,收起玩世不恭的態度,思索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事情已經成定局,就只有以後伺機而動。我聽說右丞相精通配些奇特的藥,譬如有一種就能讓人吃了以後慢慢呈現出一種病態,逐漸加大藥量,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像死了一樣。」

  「真的?先生與右丞相是結拜兄弟,是否能討來?」季渙把方才的不快拋之腦後,只要有辦法,被涮幾句又有什麼關係!

  宋初一正在細細的將袖子理平整,聽見他這話,不禁笑道,「嗤,你傻了吧,我去要算什麼事兒?人家是親兄妹,不比我這結拜的強?一番聲淚俱下的訴情衷,管比我磕一百個響頭有用。」

  上一次與樗里疾的坦誠對話,預示著他們之間肝膽相照的日子已經過去。

  何況就算沒有那一番話,樗里疾一心為大秦,保贏璽的事情多少會動搖秦魏盟約,宋初一不想也知道,自己去求,理由不夠充分,十有八九會被拒絕。

  但贏璽不同。

  「是我糊塗了。」季渙恨不得立即去告訴贏璽,但此時也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宋初一,「公主已經入宮,我是沒有機會再見到她了,先生……」

  宋初一撓撓頭,湊近他低聲道,「信我來傳,但要以你的名義,且你必須保密。另外送嫁時我會安排你同行,屆時你得提醒公主,莫要急於求成,我這邊需要時間部署她假死之後換‘屍’,更重要的是盟約也需要一段時間緩衝,最好控制在五年左右。當然也不一定會成功。」

  說起來也無非就是「死遁」兩個字,但是偷人家老婆又不是偷菜,更何況是一國之後,豈有那麼簡單!想當初秦國花了多大的代價才從魏國救出宋初一。

  幹這種事情,贏駟是不會允許犧牲秦國在魏國培養多年的密探,所以一切得從頭開始。

  季渙聽著她巴拉巴拉的說了一通,還有什麼不明白?這廝是早就做好了計畫,方才假意拒絕僅僅是為了逗他玩!

  意識到這個,季渙心情就鬱悶起來,他就是不喜歡宋初一這點,猥瑣!沒德行!

  「先生好生生的一個人,怎麼就不知自重!」感激歸感激,不喜歸不喜,在季渙看來是兩碼子事兒。

  宋初一沒臉皮的樂道,「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就著火。」

  季渙無語的望著她,一個字都不想再講。

  悶悶的喝了幾爵酒,季渙渾身不自在的起身要走。

  末了宋初一還倒打一耙,「咳,你這個人,就是沒有趣,還是你大哥好,那胸膛……嘖嘖,他要不是貞潔烈男寧死不從,我……」

  「你怎樣?」趙倚樓殺氣騰騰的聲音陡然冒出來。

  宋初一打了個冷顫,循聲看見一襲象牙白袍服的趙倚樓,長身玉立於瑩碧的枝葉間,俊美不似凡俗,若不是一臉殺氣,簡直恍然難辨人神。

  季渙忽然心情大好,駐足準備看熱鬧。

  宋初一一拍額頭,「哎呀,你不是說有事先走?我也是從官署裡偷跑出來,一身都是瑣事,不如一起走吧。」

  季渙落井下石,「我看趙將軍有話與先生講,我先告辭了。」

  雖然遺憾看不見宋初一的笑話,但肯定不能讓她躲過去。季渙說完,便草草施禮告辭。

  宋初一淡然目送他離開,轉眼看向趙倚樓的時候臉上已經堆滿笑。

  「小心肝快來坐,我給你盛一碗酒。」自從上次哄趙倚樓成功之後,宋初一屢試不爽,這回諂媚起來駕輕就熟。

  趙倚樓一屁股坐下,接過她遞來的酒並不喝,一雙黑沉沉的眼盯著她,「你方才說籍將軍的胸膛如何?不是貞潔烈男你又要如何?」

  「哎呦,我是說他身姿偉岸胸膛寬闊,肯定是個好依靠,我原本想將甄妹子許給他,誰知他非要給先嫂夫人守身如玉,我只好作罷了。」宋初一以前不願意對趙倚樓說半句謊言,但現在發現,太過真實的話語容易傷人,善意的謊言還是可以有的。

  趙倚樓冷哼一聲,「胡說八道。」

  分明一句氣話,卻帶著幾分縱容。

  兩人安靜坐著飲酒。

  一片梅樹葉子落在酒器中,漾起一圈圈漣漪,光暈映在趙倚樓完美的側臉上,如玉生輝,宋初一看的入神。

  想起他說過的那些誓言,想起自己與他的約定,宋初一目光更柔和了幾分。

  贏駟拖著贏璽的婚事,實際上是把籍羽當做一個後備人選,若是日後用不著聯姻,成全贏璽下嫁也行,反正籍羽是跑不掉的。

  像贏駟這為了江山基業連自己親妹子都得利用的君王,就不要妄想和他談什麼情分了,因為他一定會做出一個最利於秦國的選擇,所以宋初一要保全自己,在贏駟在世時,就必須把自己放在對大秦完全有利的一面,若是不能,須得加緊謀劃退路。

  她得做兩手準備。

  在忙碌的籌備中,九月很快到來,贏璽公主終於嫁出去了。

  酒館、博弈社等各種場合無不是秦國士人的扼腕太息。贏璽能征善戰,更懷有一顆赤子之心,在他們看來是一代奇女子,結果呢……秦國打了勝仗,反倒還把她給賠上!

  這筆無頭債自然就扯到了張儀身上,一時間滿城都是聲討他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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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五章 然後怎麼樣

  聲討張儀的言論越來越多,士子言論自由,又不能暴/力鎮壓,控制的作用微乎其微,後來似乎連贏駟都開始對張儀起了疑心。

  次年三月份,在秦趙摩擦的處理中,張儀與其他大臣意見相悖,終於忍受不住被懷疑排擠,朝會時憤然丟下相印離秦。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在列國之間掀起了不小的風浪。張儀一出咸陽,立即就有幾國向他發出了邀請,張儀「幾番思慮」最終去了魏國。

  那是他的母國,他要為母國效力,沒有人懷疑動機,除了公孫衍。

  而自從上次公孫衍被俘,回到魏國之後,官位雖未動,但威望明顯不如從前。且公孫衍秉性剛直,說話辦事都分外銳利,新任魏王重君權,容旁人對自己的決策有絲毫質疑,吃軟不吃硬,兩人秉性相沖,公孫衍備受冷落,張儀一入魏,什麼都還沒有幹便輕而易舉的把他頂替掉了。

  宋初一看得出這是張儀和贏駟合演的一齣戲。

  張儀這種大才,任何國君都不見可能因為幾句流言就把他趕走,而贏駟把那種懷疑又竭盡全力挽留的糾結情緒演繹的淋漓盡致,讓宋初一一度不辨真偽。

  而更讓宋初一感歎的是贏駟的自信和魄力,畢竟讓張儀離開秦國要冒著巨大風險,誰知道他會不會一去不返?贏駟卻敢讓張儀一去魏國便是四載。

  張儀入魏,主要是為了進一步勸魏國歸順。

  如今這個世道,盟約只能代表一種態度,任何盟約所起到的約束力都微乎其微,當初秦魏聯姻沒多久便發生了一場惡戰,之後戰爭更是頻頻發生,而這一次秦國需要最短五年的緩和時間。

  道理很簡單。一口氣吃不成胖子,反而有可能被撐死。

  秦國吞併了巴蜀和義渠,國土面積暴增,然而人口混雜、人心不穩、地廣人稀。又加上和魏國曠日持久的一場戰爭消耗,國力並沒有因為土地的擴增而提高,兵力也不可能因為人口突增而變強,所以秦國當務之急就是休養生息。把新吞併的土地和人口慢慢消化融入秦國。

  如今秦國不宜再戰,秦魏世仇,所以自然要極力緩和兩國之間的關係,穩住魏國。讓它把目光暫時放到其他國家去。

  秦國正在盡全力爭取這段緩衝期。

  張儀離秦之後,宋初一任左丞相。

  秦國暫時休戰,所以邦交任務繁重。宋初一大多數時間都在東奔西跑。在列國之間斡旋,極力避免戰爭。

  在宋初一任職的這四年裡,秦國只曾與趙國打了一仗,趙國一敗,她趁機談判弄了兩個城池回來,除此之外,一切安寧。

  四年之後。張儀辭去魏國丞相官位,回到秦國,宋初一稱病辭去相位,而張儀再度被啟用為相。

  宋初一任國尉期間軍功卓著,任左丞相期間亦是立下不少功勞,贏駟言其「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可與媲美商君,封關內侯,世襲罔替。

  關內侯是秦國軍功二十級中的第十九級,往上便只有一個徹侯,而丞相的爵位是大庶長,是第十八級,還在關內侯之下。

  商君被贏駟抹黑又洗白,如今在秦國被稱為尊稱法君,地位崇高,但宋初一想到商君的結局,就半點高興不起來,於是在她被封關內侯之後三日便立即識相的交出虎符,從此之後只負責訓練新兵,卻無權調動兵力。

  宋初一原以為自己掛無實權之職對保全自己會更有利,誰料正因為她不牽涉利益,只負責訓練教授新兵,反而使得那些新崛起的政敵放鬆,她在軍中甚至整個秦國都頗有威望。

  隔了兩年,宋初一辭去訓練新軍的職務,被調任太子太傅。

  贏駟還在壯年,宋初一不便過多的做出退縮之態,與未來國君打好關係對以後肯定會有所幫助,但她又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混的順遂未必是好事,於是就在這兩難之中,半推半就的當了太傅。

  宋初一在秦國要戰的時候殫精竭慮的謀劃,吞併巴蜀,平定戰亂,在秦國需要避戰時東奔西走,斡旋邦交。

  她登上權利的最高峰,接著迎來尊貴的地位,她的名字已在秦史上畫出了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

  而她的《滅國論》才開始走入正軌。

  回憶上一世的《秦史》:

  秦王駟十一年四月,韓國對魏發動大規模戰爭,同年嫁入魏國的贏璽病逝。

  秦王駟十二年二月,燕國偷襲秦國戎城,戰爭持續三個月,張儀出面斡旋,燕國罷兵。

  秦王駟十三年十二月,羋姬再孕。

  ……

  白駒過隙,宋初一入秦已然十六載。

  她腦海中存留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上一世的這一年,這一天,這一刻,她應該已經死了好幾個時辰。可如今閔遲墳頭上荒草枯榮幾歲,她卻還活著,一襲玄衣,兩鬢華髮,身瘦如竹。

  是否證明老子「殊途同歸」的預言已經作廢?

  宋初一覺得今天以後才是自己真正的新生!她斜靠在樹蔭下的坐榻上,搖著摺扇,喉間不經意逸出一聲笑,「呵!」

  她面前案上擺了一隻盆口大的淺口玉盤,盤中鋪上一層冰,冰上擺著一塊塊切好的甜瓜,碧玉般晶瑩水亮。旁邊胡亂鋪開幾卷竹簡,上面不全是秦篆,亦有別國文字。

  案旁一名淺茶色華服少年,十四五歲,面膛微黑,劍眉星目,可以想見日後必是一名美男子。

  內侍用銀簽挑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甜瓜送入少年口中。

  少年嚼著香瓜,含糊道,「太傅,咱們去後山狩獵吧?」

  「太子好生背書,下回王上再查你功課,臣絕不會再幫忙糊弄了。」宋初一道。

  「嘿嘿,太傅每次都這樣說,可是每次都會幫我。」嬴蕩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拽著她的袖子嬉笑,「太傅對蕩兒最好了。」

  宋初一緩緩合上摺扇,有一下沒一下的瞧著曲起的膝蓋,良久,才憂傷的道,「蕩兒,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長髭須嗎?」

  嬴蕩瞪大眼睛望著她,「你不是女的嗎,不長髭須有什麼奇怪?」

  宋初一抽了抽眼角,誰他娘的透露機密!

  「咳!其實都是誤會。」宋初一揮手令內侍回避,慈祥的望著他,「我幼時貪玩,學業不精,師傅將我逐出師門,在遊學路上被一夥馬賊攔截,我說自是士人,他們便出了幾道題讓我答,結果我未曾答出,那馬賊便道:咄!別以為你穿了身廣袖大袍就是士人,連老子都會的東西,你都不會,還敢出來招搖撞騙!」

  「然後呢?」嬴蕩緊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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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六章 別想再騙我

  「然後,他們便出手打我,結果我這身子就廢了。你看那些寺人也不長髭須……」宋初一目光黯然,「沒有本事的人連自己都護不住,我每每幫你,是因為不忍你被王上責罰,可你將來是要做王的人,若是沒有本事,如何護得住整個大秦?我心疼你,卻是害了你,害了大秦啊!」

  嬴蕩震驚的看著她的下半身,久久不能說出話來。

  宋初一雖然經常帶他玩,和其他師長的嚴肅截然不同,但從來都沒有誆騙過他,所以即便說出這麼驚世駭俗之言,他也完全沒有懷疑。

  「我聽他們講的都是太傅如何平巴蜀、攻魏國、著《滅國論》,對戰群儒,卻未曾……聽說這個……這個……」嬴蕩喃喃道。

  「這等恥辱之事,我怎會透露與旁人?」宋初一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對你心軟,怕是沒法子再教你了,我這就去向君上稟明給你換個太傅。」

  嬴蕩急道,「我喜歡你教,我以後一定發奮,保護自己保護秦國。」

  嬴蕩目光堅定,語氣懇切,「太傅,你留下吧。」

  「太子大義。」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心道,總算沒白疼你小子!

  嬴蕩叛逆貪玩,以往的太傅對他管教多麼嚴格都起不到絲毫作用,反而屢屢被氣的七竅生煙。別說區區太傅,他對贏駟的話多半也是陽奉陰違,當面什麼都好,扭頭就該幹啥還幹啥。否則贏駟能把他丟給宋初一這種個人品性很不靠譜的人?

  宋初一早就把嬴蕩性子摸的七七八八,他叛逆,但骨子裡有秦人的血性,重義氣,純孝良善。所以宋初一花了好些年與他建立起主從、師徒之外的朋友關係。

  苦肉計用完了,宋初一不再刻意套近乎,「太子若真能如此,臣心裡自然一百個願意。」

  嬴蕩這才放下心來。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皺起眉頭道,「外面都傳言太傅和趙將軍……」

  嬴蕩和他爹一樣,對斷袖這件事情很是厭惡。之前他以為宋初一是女子,所以與趙倚樓生活在一起很正常,但現在得知「實情」,這就有些問題了。

  宋初一咂咂嘴。甩開摺扇急扇了一會兒,「我倆同生死共患難,是刎頸之交。」

  嬴蕩點點頭。羨慕道。「我也很想有這樣一個兄弟,可惜,稷去了燕國為質,另一個還是個奶娃,沒意思。」

  生在君王家,就算有百十個兄弟也不過是多了百十個敵人!宋初一怕打擊他的積極性,便不曾說出口。

  「太子。太傅。」一名內侍躬身進來,「左丞相府來人傳口信,說楚國使節到了,要求見太傅。」

  「楚國使節要見太傅作甚?」嬴蕩扭頭問宋初一,「太傅得罪楚國了?」

  「你怎麼不想點好處!我君子之名遠播,豈能有假?對哪國不是和和氣氣,怎麼會得罪人。」宋初一把摺扇揣進袖袋裡,邊襝衽邊道,「我是個有節操的人,不像左丞相。」

  張儀這幾年為秦國謀事,匡魏欺趙,東邊一把火西邊一泡尿,挨個把列國得罪個遍,莫說走出秦國,就是踏出咸陽半步恐怕都得遭暗殺。

  「不是我不想往好處想,且不提你常常被刺客刺殺,單說趙國的公孫將軍每每提到你就咬牙切齒……說你陰險……」

  公孫原的原話是:陰險卑鄙,無恥下作。

  「不被敵人痛恨的臣子不是好臣子。」宋初一滿臉「我被痛恨我自豪」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隨著內侍出門。

  楚國與秦國結盟,原是去年就應該派使臣赴秦,卻因內鬥之故延遲。

  宋初一騎馬到了丞相府,有薦引官早已等在大門口,「小吏衛槐參見關內侯。」

  「免禮。」宋初一躍下馬,問道,「何人擔任楚國使節?」

  「礱穀將軍。」衛槐見宋初一心情似乎不錯,大著膽子表達了自己的疑惑,「楚國也不知怎的,竟派一名武將做使節。」

  武將為使節並不常見,偶有也是在戰時。

  「礱穀不妄?」宋初一把馬鞭拋給一旁僕役,大步入府。她有十來年沒有見到礱穀不妄了,她心裡早有猜測,此刻確定,心裡依舊忍不住激動。

  有僕役先行去通報,宋初一走入正堂時,眾人紛紛起身相迎。

  宋初一回禮之後,瞇著眼睛看了一圈,視線定在左上首的一名男子身上,一身湖藍色華服勾勒出他寬肩窄腰,麥色皮膚,面容俊朗,短短的髭須打理的乾淨整齊,眸子黑亮,聲音歡喜的有些顫抖,「老師!」

  礱穀不妄大步走上前,張開臂膀抱住她。

  滿屋子的人都愣住。

  宋初一伸手使勁拍他厚實的背,掙扎道,「混小子,你想勒死我!」

  礱穀不妄鬆開手,滿臉傻笑,全無方才沉穩幹練的樣子,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六七歲時。

  說起來礱穀不妄比宋初一年齡還大一點,在師徒情誼之外,兩人又像是朋友,隨著時間流逝,他經歷過許許多多的爾虞我詐,再想起當年宋初一那些教導,這情分非但不減,反而越發濃厚真摯。

  「原來是懷瑾的高徒,我還以為是尋仇來的,哈哈,害我白白憂心一場。」張儀笑道。

  宋初一無語,怎麼人人都覺得她會惹仇債。

  眾人都混官場,最會看眼色,因此等張儀說不勝酒力去歇息之後,其餘人喝了幾杯便稱有事紛紛告辭,給人家師徒敘別來之情的時間。

  宋初一便把礱穀不妄領回家去。

  林蔭道上涼風習習,兩人騎馬緩緩並行,礱穀不妄問道,「我們去驛館一趟吧,我準備一些禮物送給師母。」

  宋初一乾咳一聲,「為師還沒有娶親。」

    「吔,老師這個年紀怎會不曾娶親?」礱穀不妄頗為震驚,他一直以來都更為關注宋初一在軍政上做了哪些舉動,極少打聽這些私事,按照正常情況來想,宋初一這個年紀是必然娶妻生子了。

  宋初一欲言又止了幾回,才艱難道,「因為為師一直都喜歡男人。」

  「啥?!」礱穀不妄險些從馬上跌下去,「難道說傳言你與趙倚樓將軍斷袖之事是真的不成?」

  礱穀不妄頓了一下,仔細看了宋初一幾眼,突然哈哈笑道,「險些又著道了!哼哼,你現在可別想騙到我。」

  宋初一勾起嘴角,悠哉道,「真話。」

  礱穀不妄斂住笑,堅定的搖頭,「不信。」

  宋初一不再說話。

  隔了一會兒,礱穀不妄猶豫道,「真斷袖了?」

  「你猜?」宋初一側頭挑眉。

  礱穀不妄見她這種表情,不禁嘶了一聲,自以為瞭解真相,「就知道你胡說八道。」

  宋初一中肯的評價,「不妄啊,我這些年見過不少天真無邪之人,不過就屬你最有趣。」

  「天真無邪?」礱穀不妄邪魅一笑,「我壓根就跟這四個字挨不上邊。」

  「唔,說起來……」宋初一從頭到腳的仔細打量他,「你越長越沒味兒了。」

  「咄!老子是全楚國女子做夢都想親近的人,渾身都是男人味,哪裡沒味兒了!」礱穀不妄炸毛。

  宋初一惋惜道,「少年時天才過人,華麗過人,驕傲過人,多好是吧?現在呢,與籍羽和季渙也沒什麼差別,一身糙的漢子,秦國幾十個將軍個個都這樣,你不過是臉長得比他們好看點,我都膩了。」

  「天才過人,華麗過人……原來老師是這樣看我的嗎?」礱穀不妄自動忽略她後面的話。

  宋初一卻不放過,「往事就不要再提,越說越襯得現在不堪。」

  礱穀不妄臉色不愉,「往常也沒見你對我多麼欣賞!」

  「正是如此。」宋初一點頭,「往常沒覺得你哪裡好,不過十來年不見,看到現在的你,還是覺得你以前好。」

  「合著你就沒有哪時候看我順眼過。」礱穀不妄冷哼。

  他的暴脾氣這些年已經磨平不少,不會再像少年時那樣動不動就暴躁,久別重逢,他對宋初一的話不但沒有真的生氣,反而覺得熟悉親切。

  至少無論怎樣擠兌誆騙,她對他從無惡意。

  「你現在做了太傅,秦國太子如何?」礱穀不妄想起自己當年,就想聽聽嬴蕩的不幸,樂一樂也好。

  宋初一道,「太子頑皮,成天讓我帶他去鬥雞走狗,回回犯錯我還得給兜著,王上教子嚴厲,我倒覺得活潑點沒什麼不好,學業不落下就好。」

  礱穀不妄心裡不平衡,「同是學生,怎能差別對待!」

  宋初一道,「那怎麼能一樣!太子脾氣好,還會撒嬌,我哪能不心軟。你那驕傲的尾巴翹上天,還一碰就刺毛,我這人天生就喜歡收拾你這樣的,沒拽過來揍一頓因為我修養好。」

  「哼。」礱穀不妄撇撇嘴,不理會她。

  「早聽說你娶妻了,可有孩子?」宋初一問道。

  礱穀不妄哼哼道,「有六個,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大的十四了,小的才一歲。大兒子在軍中歷練,這趟跟著我來了,等明日叫他來拜見老師。」

  「嗯,不錯不錯。」宋初一道,「與你少年時一樣天真無邪才好。」

  「唉!老師見著就知道了,除了遺傳我的一表人才、天資聰穎,別的半點不像。」礱穀不妄不無得意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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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七章 美人齊登場

  兩人說著話到了家門口。

  宋初一一進門便聽寍丫咋呼呼,「先生,堅回來了,這次……」

  寍丫穿過茂密的花叢,這才看清楚宋初一身側還有別人,登時臉色微紅,欠身道,「不知有客人,見笑了。」

  從前礱穀不妄與寍丫並不相熟,僅是見過幾面,他亦並沒有刻意去瞭解過僕婢,況寍丫當時是個不足十歲的小丫頭,女大十八變,如今全沒了當年的模樣,所以他根本不認識她。

  「這是宋寍。我認的妹子。」宋初一道。

  既然是老師的妹子,礱穀不妄便不敢怠慢,拱手施禮,「宋姑娘。」

  寍丫隱約覺得這客人眉目間有些熟悉,一時未曾認出,只欠身還了禮。

  小徑樹葉微動,宋初一一眼竟然赫然發現那處多了一個人,一襲玄色勁裝,兩條比直修長的腿顯得身材頎長挺拔,臉盤很小,將一對招風耳襯的更大。

  「先生,礱穀將軍。」宋堅抱拳沖兩人施禮。

  「你們認識?」宋初一道。

  礱穀不妄道,「在春申君那裡見過兩次,這次隨著使節隊伍一起入秦。」

  宋堅的師父與楚國春申君是摯友,宋堅隨同楚使入秦並不奇怪。

  幾人到後園的涼亭中煮酒閒聊。

  一別十餘年,話多的說不完。

  喝了十壇酒,直至深夜,宋堅和寍丫私下說話去了,宋初一和礱穀不妄還在繼續。

  「老師不問我來秦國做什麼嗎?」礱穀不妄雙頰染暈,但目光清明。

  「我若問,你會實說嗎?」宋初一笑問。

  礱穀不妄道,「也許會。」

  「我一般不相信言辭。」宋初一盛了一爵酒遞給他,「再者,有些事情說出來傷感情還不如不說,你說呢?」

  礱穀不妄苦笑,他在楚國每往上爬一步,就要放棄一點「真」每一次達成目標,身邊摻雜算計的感情便越多,如今那個真性情的少年已經不復存在。

  與宋初一之間的師徒情誼,是他僅存的純粹感情之一,所以他很珍惜。

  然而秦楚不可能相安,他們最終還是站到了對立面上,但是礱穀不妄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我不想與老師為敵。」礱穀不妄道。

  宋初一抿了一口溫酒愜意的吹著冷風,緩緩道,「害怕了?」

  「我從不畏懼失敗。」礱穀不妄見她這樣淡然,心頭一黯,「師徒之情,老師不曾放在心上嗎?」

  「我的師父曾經代我受過斷指,如今仇已報了,而他那斷指還埋在這院子裡我終究不能釋懷。」宋初一靠在護欄上,一手支著腦袋,目光清淺無波的望著他「但倘若他不曾淡薄紅塵,今時今日我與他各為其主,你猜,我會不會手軟?他會不會手軟?」

  不會。

  礱穀不妄心裡有一個清楚的答案,但他做不到,「如何能撇開感情謀事?」

  宋初一放下酒爵抬起手,朝他勾勾手指。

  礱穀不妄坐近些,宋初一一臉神秘的湊過去小聲道,「你已經出師了,自己想去。」

  「一把年紀行事還是沒個正經!」礱穀不妄對她的秉性咬牙切齒。

  宋初一哈哈一笑。

  礱穀不妄斜眼睨著她,目光落在她光潔的面上,心中微微一頓,湊過去伸手摸摸她的下巴,「老師怎麼沒生鬚?」

  他之前滿心激動,光顧著敘舊竟是忽略了這件事情。

  「這個……」宋初一正要開始胡扯,便感覺背後似乎陰風陣陣,她下意識的回過頭,看見趙倚樓和宋堅站在曲徑上。

  礱穀不妄抬頭,正對上一個利劍般的目光,眼皮微微一跳,隨後才發覺這個男人生的著實好看,身形魁梧而不笨重,面容俊美卻無脂粉氣,單獨看他身體的任何一處都挑不出絲毫瑕疵。他站在那裡就像是昭昭日月,以至於四周所有的人和景都成為陪襯。

  「回來啦。」宋初一明明什麼虧心事都沒有做,卻像是被「捉奸」一樣,莫名很心虛。

  趙倚樓邁開長腿走入亭內。

  「這是我學生,礱穀不妄,如今是楚國將軍。」宋初一介紹道。

  「趙倚樓。」趙倚樓拱手,簡短的介紹了自己。

  「原來是趙將軍,大名如雷貫耳。」礱穀不妄沒有客套,趙倚樓當年在巴蜀與屠杌利一戰成名,楚國武將無不知曉。

  趙倚樓還是不愛與人交流,偏他的模樣和氣度又讓人無法忽略,礱穀不妄雖並不怕他,但與宋初一說話多少會有些不自在,於是兩人聊了一會兒,礱穀不妄便藉口有事告辭了。

  礱穀不妄一離開,趙倚樓便道,「王上舊疾復發。」

  贏駟的頑疾無法根治,魏道子起初只是本著賣個人情幫他緩解,然而這一緩就是十來年。贏駟之疾,病發時腹內如刀絞,呼吸困難,但他有時候竟能面不改色的忍著上完一個早朝,讓從不正眼看男人的魏道子不由正視起來。

  魏道子覺得,能夠這樣隱忍自控的君王,定然能成就一番功績霸業,心中不忍他及早殞落,便每年走遍大江南北搜集所需藥材,施展畢生醫術為他續命。

  「大師兄還沒回來嗎?」宋初一緊張起來。

  趙倚樓搖頭,「他半個月前傳信說已經到汾城,不知為何函谷關那邊至今尚未發現他的蹤跡。」

  半個月前信至咸陽,就算徒步現在也應該接近函谷關了,從函谷關至咸陽,一路坦途,魏道子不可能捨近求遠,亦不可能放著大道不走跑去翻山越嶺。

  難道出了什麼意外?

  「看來秦楚之間有一場仗了。」宋初一皺眉,楚國派礱穀不妄做使節,無非就是開戰做前期準備,他文武雙全,精通兵法,能比一般人看到更多東西。

  如果楚國得知贏駟病重,豈能放過這個群龍無首的大好時機?

  「先生!」寍丫一路小跑來,「宮裡來人請,王上要見您。」

  宋初一看了趙倚樓一眼,立即起身。

  趙倚樓陪她騎馬到宮門口,看著她入宮才獨自返回。

  宋初一儘量令自己的心緒平緩,隨著宮人引領到了贏駟的寢殿。

  「關內侯請進。」陶監躬身把她請了進去。

  殿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外殿與往常一樣,寺人宮婢垂首而立,內殿卻空無一人。

  宋初一站在床榻前,「參見我王。」

  隔著一層細密的竹簾,她看不見裡面的情形,只聽贏駟略顯虛弱的聲音道,「近前來。」

  陶監為她挑開竹簾。

  宋初一走進簾內便瞧見了靠在床欄上的贏駟。他面色蒼白,一襲玄色綢衣,墨髮披在身後用緞帶綁起,衣帶鬆鬆繫著,襟前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雙眉一如利劍般斜飛入鬢,鷹眸裡還是萬年不化的寒冰,而因為消瘦,五官卻顯得越發深邃。

  昏暗的光線為他平添幾許神秘,他薄唇微啟,「坐。」

  宋初一在床榻前的墩子上坐下,「我王身子可好些了?」

  贏駟淡淡嗯了一聲,直接進入正題,「寡人想聽太傅如何評價太子。」

  宋初一揪心的瞅著他,想問問身體到底怎麼樣,但君臣十六年,她太知道他的性子了,於是道,「太子擅武,在兵事方面極有天賦,與秦來說,大善。只不過,如今年紀還小,不夠沉穩持重,心思太單純

  宋初一的評價很苛刻,嬴蕩從八歲開始就在軍中歷練,比起少年時的礱穀不妄絕對算不得心思單純,但是他將來要做君主,不能用一般標準來衡量。

  從贏駟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上,宋初一難以窺探任何情緒。

  宋初一摸著良心說,嬴蕩與贏駟差距實在太大了!贏駟就像是應秦國運數而生的君王,在孝公打下的堅實基礎上將秦國版圖擴大了一倍有餘,如今的國力是其他六國拍馬也趕不上了。如果他能繼續在位五十年,至少能再把秦國擴大一倍!甚至如果抓到機遇,一舉統一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要多久他才能擔得起秦國?」贏駟道。

  宋初一實在忍不住,反問道,「我王正值壯年,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贏駟黑眸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回答寡人。」

  宋初一在他猶如實質的目光下,只能道,「臣不知,一個人成長轉變可能需要花費一生,也有可能需一瞬。」

  關於人心、人性,宋初一覺得自己縱使有通天之能,也未必能夠掌握。有些人經受打擊之後會越發堅韌成熟,有人卻萬念俱灰一蹶不振,還有人越來越偏激……種種結果,不一而足,有誰能預料?

  贏駟閉眼,抬手輕揉眉心。

  宋初一看出他心情很差,但知道他永遠不會找人傾訴。

  「我王有何不愉,臣或可分擔一二。」宋初一試探著道。

  「無事,寡人乏了,你退下吧。」贏駟渾身冰冷的氣息足以表達他的抵觸。

  宋初一順著他的意思,起身告退。

  其實即使贏駟不說,宋初一亦能夠猜到些,他很可能是感覺自己病重,準備著手安排身後事。

  贏駟開始身體不適時,就已經令人修建陵寢。秉承秦國節儉的作風,他陵寢規模並不大,早在五年前已經竣工,朝中政事他也在一步步的安排調整,可以說萬事俱備,他一旦歸天,只要有個能擔起重擔的繼承人,秦國便能穩穩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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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八章 要如何能忘

  宋初一回府之後,翻來覆去不能入眠,越想越覺得加緊佈置……

  「倚樓。」宋初一輕喚。

  趙倚樓睜開眼睛,聲音低啞,「怎麼沒睡?」

  「我們離開咸陽吧。」宋初一道。

  趙倚樓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為何突然決定要走。」

  他以前很想與宋初一一起離開,避世隱居,但守著她這麼多年其實也看開了,不能結為夫妻又怎樣?若能長相守,這樣也很好。

  「我觀王上似乎已經…」宋初一歎道,「王上能忍常人不能忍,就像他在上次早朝病發,我離他那樣近都不曾察覺出異樣,今日見他的模樣,著實被嚇了一跳。」

  除了很多年前在角樓上議事時贏駟舊疾突發那次,宋初一再不曾見過他露出疲憊或重病之態,除了樗里疾和宋初一,滿朝文武都覺得他只是腸胃不好,得的並非大病。

  若不是魏道子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她恐怕也能被蒙過去。

  「王上一直在準備後事,但從不像這次急切。」宋初一說著,越發肯定自己的揣測。

  能夠歸隱,趙倚樓自然歡喜,只是有些不解,「即便他不行了,我們也沒有必要一定離開啊?」

  「是,如果太子能有王上一半的君威,我們自然安全無虞。

  可是以太子能力,根本沒有能力掌控王上留下來的大臣。」宋初一道。

  嬴駟手下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天生的七竅心?年輕時就說有一萬個心眼子,如今歷經風風雨雨,個個都能獨當一面!嬴駟的馭人之能,連那個自詡明君的魏惠王都自歎弗如,他活著,這些大臣便是得力幹將,他死了,沒有人能鎮得住還不得亂套?

  「朝中誰不是對大秦忠心耿耿!」趙倚樓心覺得贏駟並不是一個多疑之人。

  宋初一握住他的手「你呀,就是實心眼!智者心思多、有抱負,每個人心裡都主導大秦未來之路的欲望,因為王上能鎮壓住能讓所有人都按照他所指引的方向前行,如若將來的君主沒有這個實力,你覺得會如何?」

  肱骨大臣失去引導,也失去了壓制,為了一展抱負,會各自堅持自己的想法。

  光線昏暗,宋初一看不見趙倚樓的神情也不知他是否明白,便繼續打了一個淺顯的比喻,「四匹千里馬拉車往同一個方向跑,可日行千里,若往四個方向跑,是車裂。」

  千里馬發揮什麼樣的作用,還得看馭馬人的能力和意願,同樣一個國家能否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最終還是得看有沒有一個好的君主。

  「我明白了。」趙倚樓道。

  他們能想的明白,贏駟這樣一個君王又豈能想不明白?自己留下的力量太強大繼承人難以駕馭,唯一的辦法就是自行摧毀一部分。

  趙倚樓接著問道,「贏駟不信你?」

  「信?」宋初一聲音裡溢出笑意,「在王上那裡,沒有信不信,只有能不能!」

  就譬如,贏駟從來不會說「我相信你能夠做到」,他只會說「你要做什麼」,他從不質疑自己臣下的能力,也不懷疑他們的忠誠卻從來不信人心能夠恒久。

  趙倚樓聽懂她話裡的含義,「他不是很信任左丞相?曾放心他一去魏國四年,這不是信任是什麼?」

  「是自信。」宋初一篤定的道,「他知道這世上沒有比自己更令張儀滿意的君主了!」

  趙倚樓啞然,這份自信一般君主還真是不敢有。

  頓了須臾,趙倚樓平靜道「十年前我願意一切都聽你安排,十年後也一樣。」

  贏駟不會隨便付諸信任,宋初一亦不會天真的去相信贏駟會顧念私情,她此時走了,留著命以後想回來的時候還能回來,何必冒險?

  宋初一對任何人都有保留,哪怕是趙倚樓。

  許多謀士都有過相信感情的時候,但大都沒有好結果。很久以前宋初一就曾說過:孫臏遭受背叛,失去的是大好年華和一副髕骨,而她失去了一條命和愛一個人、信一個人的能力。

  她今生有幸遇見趙倚樓,得到一份誓死相隨的感情,她珍視如命,但終究不能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交出去,不是不想,而是自發的有所保留,無法控制。

  與趙倚樓一番商量之後,宋初一開始加緊佈置退路。

  無戰事的時候,所有機要大臣本人出入咸陽必須要經過右丞相批准,從他那裡拿了權杖之後,城門那邊才會放行,都還沒有普通百姓自由。

  這麼做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保證機要大臣的人身安全,以及防止機密洩露。

  自從發生了「國尉被綁架」事件,咸陽城的守備又添了一倍,甚至連大街上都設有巡兵,他們不會沒事在街上轉來轉去,但是保證隨時待命以應對突發狀況。國軍紀嚴明這些人絕不是無所事事的混日子。

  如此嚴密佈防,想偷偷離開,別說門了,連窗戶都沒有!

  而布下這樣固若金湯防護網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宋某人…

  所以,她怎麼可能不給自己留後門!

  不過這還是她做國尉時辦的事,事後便交予廷尉府和衛士守備軍,時隔多年,為保萬無一失,此時還得重新查探這些「後門」的狀況。

  三日之後,魏道子終於風塵僕僕返回咸陽,剛剛到宋初一府上,便又腳不沾地的去了宮裡給贏駟送藥。

  宋初一給嬴蕩授課的時間是在上午,下午要去軍中歷練,晚上得隨著左右丞相一同處理政事。他醒著的時候,除了吃飯如廁,沒有任何私人時間。因為宋初一平時不嚴肅,還時常帶著他一起玩,所以他才格外喜歡她授課。

  一如往常,輕鬆愉快的度過一個早上的授業,宋初一便返回府內。

  魏道子已經回來,宋初一立即摒退僕婢,與他私聊。

  「大師兄這次路上遇到阻礙了?」宋初一沒有急切的問贏駟病情。她一貫如此,越緊迫,越坦然。

  魏道子剛剛泡過溫泉,舒服的品著梅花酒,「在韓境途經一個村落,村中染疾死了不少人,我以為是瘟疫,所以留了一段時日,看看能否控制擴散,後來發現是風寒,留了藥之後就找了個地方待了幾日。」

  風寒傳染擴散也很可怕,魏道子確定自己沒有染上才敢返回咸陽。

  魏道子咧嘴笑道,「你想問我秦王的病情吧!」

  「嗯,是想問,不過想請教你的不止這一件事情。」宋初一道。

  「哦?」魏道子答應過贏駟不會洩密,不過他雖然不會沒品到四處宣揚,但寥寥品質也絕對不足以令他守口如瓶,「秦王的病情,我已經盡力了。依著他的病情發展,若不是我為他配藥拖緩,早在七八年前他就沒了,這一次病發兇險,我估算,就算能挺過去,也是近兩年的事情。」

  宋初一心底一種莫名的感覺蔓延開來,好像一塊地方開始潰爛,灼燒鈍痛,雖然能忍,但讓人渾身難受焦躁,「你與王上照實說了?」

  魏道子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覺得能瞞住嗎?」

  宋初一抿唇久久不語。

  「還有什麼事?」魏道子打破沉默。

  宋初一深深吸氣,緩緩吐出,才讓自己稍微好受一點,「關於情愛,你不是自詡洞悉世間情事?」

  魏道子頓時來了精神,坐直身子,一臉興味的道,「那當然,說罷,沒有師兄解決不了的事兒。」

  大言不慚,宋初一覺得他這話不靠譜,但魏道子於情事上的確比她要悟的深徹,「我從前愛過一個人,全心全意的相信他,最終卻被他利用,我知道他也許本心上沒有打算置我於死地,但我痛恨他利用往日舊情謀算。若非如此,哪怕他翻臉與我為敵,手段怎樣狠辣,我亦不會這樣介懷。」

  「這人是閔子緩吧。」魏道子一語道破。

  宋初一微訝,「大師兄怎麼知道?」

  「都說了,世間愛恨嗔癡瞞不過我眼。」魏道子得意道。

  魏道子作為一個頭腦睿智又深懂情愛的旁觀者,比旁人看的更深,「你很多次至他於死地的機會,偏又全都放過,轉而控制他的人生走向,將他禁錮在魏國,卻壓制他不能翻身,最後把他圍困逼死在中都城……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被背叛的那次,也是同樣的情形吧?」

  魏道子一向帶著七分風流不羈的眼睛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顯得分外清明。

  宋初一先是驚詫,旋即莞爾,「不愧是大師兄。」

  魏道子沒有更詳細的追問,只是咂嘴道,「我發誓,我這輩子不會得罪你。」

  宋初一扯了扯嘴角,她能控制閔遲的人生軌跡,靠的是先知和上一世對他很深入的瞭解,若非占了這麼大的便宜,她並沒有自信把一個同樣精明睿智的人掌控於股掌。

  關於這件事情,她不欲多說。報復本身就不是已經快樂的事情,她最後親眼看著閔遲死的時候,心裡沒有痛快,沒有解脫,僅僅只是覺得做完了一件必須做的事情。

  「你自那以後,就再也不能信任別人了?」魏道子問道。

  宋初一收回神思,望著他誠懇道,「我現在相信你洞悉世間情事了!」

  魏道子呵呵一笑,嘬了一口酒,「你得學會忘記。」

  「嗤,說的容易!」宋初一何嘗不懂這個道理,但是,「我三歲之後尿過幾次床、哪天少去了一趟茅坑都記得一清二楚,這麼大一樁事兒我怎麼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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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息於陌 第三六九章 及時行樂吧

  魏道子斜睨了她一眼,「你愛好果然不一般。我就不記得這些,但是至今還記得六歲那年看上的一個小姑娘耳朵後面有顆棕色芝麻大小的痣。」

  「……」

  魏道子道,「所以說,對某件事情記憶深刻,與你的關注有莫大關係!」

  「……」

  「咳,好吧,你主要想知道什麼?」魏道子想起宋初一報復人的手段,立即收回話題。

  「倚樓……我總覺得虧欠他。」宋初一說的很含糊,但她知道魏道子能聽得懂。

  趙倚樓無怨無悔的追隨她這麼多年,而她不僅付出的太少,連全心全意都不能做到。

  「這問題我就涉及不深了。」魏道子斜倚在扶手上翹著腳,散漫道,「師兄這輩子一直都在追求繁花叢中過片葉不留身。感情這回事嘛,只求一個‘真’字,只要是真情,何必學那些市儈錙銖必較!」

  「好像很有道理,那你對每個女子都是用了真情?」

  「那是自然。」魏道子鄙視她道,「你這方面就太不灑脫,一點不像我道中人,身邊美男子一堆也不知珍惜。旁的不說,你瞧秦王和樗里子,嘖嘖,就這麼乾看著不覺得虧得慌?當然,我嘛你就別想了,我看不上你的。」

  「可別污蔑我們師門,一般人都不像你這樣放蕩……」宋初一看他瞪眼,不緊不慢的喝了口酒,淡淡的補充兩個字,「不羈。」

  魏道子這才滿意,「別想太多,累得慌!行了,我得去休息。」

  末了,他還不忘順走幾上的酒罈,轉身便高歌起來,「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人已經出了屋子,歌聲卻猶在耳邊。

  高坡有個桑樹林,窪地有片楊樹蔭。已經見到那個人,同坐吹笙喜盈盈,現在不及時行樂,轉眼就要老死入土了。

  這是秦風裡勸人及時行樂的詩。再正常不過,只是從魏道子的口中唱出來,宋初一怎麼聽怎麼覺得猥瑣。

  高坡上的桑樹林,窪地裡的楊樹蔭……不是他經常辦事的地方嗎!

  「先生。門外來了一個後生,說是礱穀將軍之子,奴已經請他在門房裡坐著了。」寍丫道。

  「請他進來。」宋初一道。

  「喏。」

  寍丫離開片刻,便領著一名青衣少年過來。隨著距離越近,宋初一眯起眼睛隱約能看清他的面容,瘦長的臉盤,眉眼之間竟是有九分像少年時的礱穀不妄!不同的是,礱穀不妄看起來朝氣蓬勃滿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而這少年斯文一些。

  少年進屋之後發現只有一個面白青年。一臉疑惑的看向寍丫。

  寍丫掩嘴笑道,「方才還師尊師尊的叫著,怎麼見了活人卻不行禮?」

  少年俊逸的面上掩不住驚訝,愣了片刻,才連忙甩開寬袖行禮,「尚武拜見師尊。」

  「免禮,坐吧。」宋初一看見他的面容。頗有親切感。

  「謝師尊。」礱穀尚武落座之後仍舊難掩驚訝,宋初一未曾蓄鬚,面部線條比一般男子柔和,看起來好像不過二十歲出頭。

  「本應前幾日就來拜見師尊,都怪尚武頑劣,扭傷了腰,這才耽擱了,請師尊恕罪。」礱穀尚武道。

  宋初一道。「此事我已知曉,傷勢如何?」

  「勞師尊掛心,已經沒有大礙。」龍骨尚武道。

  宋初一點點頭,「這種傷可不能大意。」

  「是,我聽父親說,師尊的身子不好。我特地帶了一些大補之物,東西不貴重,但都是我自己獵得。」礱穀尚武道。

  真是個一板一眼的孩子啊!宋初一歎道,「如此純孝乖巧,不類你父親!近前來,我仔細瞧瞧。」

  礱穀尚武坐近,宋初一能夠將他細微的表情納入眼中,不禁笑道,「有話便說,窩在嗓子眼裡也不怕把自己憋著。」

  礱穀尚武訝異的望著她,「尚武冒昧,師尊您……好像年紀不是很大。」

  這個孩子自從一進屋開始臉上的表情不是迷茫就是驚訝,像一隻容易受驚的小鹿似的,宋初一被他的表情逗樂,哈哈笑道,「我乃道家人,駐顏有術而已。」

  礱穀尚武大感興趣,「尚武也頗讀過幾本道家著作,竟不知還有這些奇術,是道家不傳秘法嗎?」

  宋初一隨口道,「倒也不是,機緣就在道家卷集之中,能不能悟到全看個人造化。」

  「可是《莊子,內篇》?」礱穀尚武虛心求教。

  宋初一挑眉,「怎麼不猜《老子》?」

  「我聽父親說,師尊很崇敬師祖,思索之下,覺得《內篇》之言修身養性,教人心境豁然,若能領悟,必然能夠延年益壽。」礱穀尚武赧然道,「小子胡亂猜測。」

  「大善。」宋初一方才雖是信口一說,但並非沒有經過大腦的胡扯,礱穀尚武能揣測到她一念的思緒,令她十分欣喜。

  高興之下,宋初一又與他講了一會兒道。

  無論宋初一說到哪兒,礱穀尚武都能說上幾句,有時候理解並正確,但至少可以證明他讀了不少書,怪不得礱穀不妄提起兒子的時候語氣頗為自豪。

  礱穀尚武不是天才,只是勤奮上進。宋初一不知道這全是因為她當年一番「天才論」造就,礱穀不妄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便給兒子從小灌輸這樣的觀念——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拼命學,在別人能看見的地方使勁玩。

  宋初一很喜歡礱穀尚武的勤奮,晚上留飯又留宿,還送了一卷自己平素寫下的悟道言論給他。

  第二日清晨給太子授課的時候,還帶上礱穀尚武一起。這一舉,不單單是因為喜歡礱穀尚武,也是為了讓太子看看,差不多的歲數,學識上的差距。

  在處理政事方面,礱穀尚武肯定不如嬴蕩,但宋初一可以巧妙的避免涉及政事。

  贏駟早已召見過礱穀不妄,他不能在秦國久留,礱穀尚武自然隨著他一起回去。

  贏駟的病情嚴重,根本瞞不過礱穀不妄,所以楚使一走,秦國便進入了備戰狀態。

  然而時隔三個月,楚國依舊沒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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