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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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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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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2:46 |只看該作者
第29片 娃娃虛親

  趙青河的眼神,立時如看一隻笨瓜,「妹妹好聰明,教教為兄,我能說給誰聽?說了,人問我怎麼知道,我要不要把咱兄妹倆去四郎寢居散步的事說一說?」

  夏蘇啞然。對了,他倆雖知道這張紙箋,卻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

  「只能說,周家小姐做事比她那張臉看上去聰明得多,唯獨留了一點破綻。我也不必說出你目擊了她的丫頭,只要讓看門丫頭說真話就行。而這一點破綻,讓我對周小姐十分失望。所以,趙大老爺說事情到此為止,我就到此為止了。」特別沒意思。

  「趙子朔失望,你也失望?」啞然一下,再接再厲,倒不知這兩人兄弟情深。

  「妹妹猜猜?猜中賞你一杯酒。」趙青河笑得大咧,滿眼詭狡。

  「不猜。」他不安好心,她才不上當,「我就隨便一聊,趙子朔的未婚妻才該猜呢,你找她去。」

  趙青河大笑變微笑,眼眸漆墨,難分情緒,「我把話都說滿了,請我都不去,怎能去找她?」

  趙子朔的未婚妻是岑雪敏。

  這事,說驚也不驚,說奇也挺奇。

  岑雪敏父母健在,居於更南的某鄉,其父雖非官身,卻為當地名紳大財,而岑雪敏為獨女,容貌又極其出眾,因此得父母無限寵愛。

  岑母與趙大夫人本是同鄉,岑父與趙大老爺也十分投契。

  岑家得女,趙大老爺見岑雪敏長得伶俐漂亮,當場送了見面禮,還說要女娃娃將來當他長子的新娘,就跟訂了娃娃親一樣。

  岑雪敏十六歲時,她娘生了一種怪病。她爹就請彭氏把她送到趙府托付照顧,自己帶了妻子遍訪天下名醫,從此行蹤不定。

  雖說是托付,也有將娃娃親進行到底的暗示。

  然而,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趙大老爺夫婦和岑家,趙府其他人說起岑雪敏,和趙青河他們一樣,住趙府邊緣的客人,卻全然不知她與趙子朔的娃娃親。

  只不過她父母健在,且家底殷實富足,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趙家重視的嬌客,配給的居所也專門裝新,比照府內嫡出的小姐,華麗不失優雅,非一般投奔親戚可比。

  趙青河夏甦一年前來蘇州,岑雪敏只比他們早到半年,如今十七歲也過半了,已到成親的年齡。

  不知何故,趙大老爺始終沒提親事,岑雪敏仍是好友之女,待遇不曾冷過一分,凡是趙府小姐有的,她也有,吃穿用度無一小氣。

  趙大夫人更是十分喜愛她,隨她出入府中,如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

  岑雪敏也很受年輕奶奶們和小姐們的喜歡,因她性子活潑,善解人意,銀錢上又很大方,幾乎沒有可挑剔的毛病。

  趙青河與岑雪敏的淵源,由趙大老爺派了趙青河擔當護院開始。

  他帶一支護師小隊,專門負責這片親戚區的日常巡安,當然就受到趙大老爺的囑咐,要對岑雪敏的出入住行特別照顧。

  他頭一日看到那位小姐就傻懵了,從此日思夜想,雖不至於在府裡亂嚷嚷,在自家小院裡,還有他那些混棒哥們面前,卻是毫無顧忌,直說此生非岑雪敏不娶,平時無事獻殷勤,每月薪俸就捧給心肝人兒買這買那的亂孝敬。

  岑雪敏其實並不輕浮,從無言談舉止得不妥,不過趙青河那會兒還是死腦筋,值錢東西都經她姨母彭氏之手送入,讓彭氏道兩句好話,再加上岑雪敏一顰一笑,足以讓他頭昏昏繼續努力。

  趙青河出事時,也是他樂顛顛護送岑雪敏出遠門歸來。去時,他信誓旦旦,以為終於有機會表明心跡,連帶著感動美人,讓泰伯泰嬸準備給他請媒婆。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岑雪敏與趙子朔的娃娃親,不過,以趙青河天地不怕的脾性,即便知道,也不會太在意就是了。

  夏蘇想著這些,再看對面平眉淡冷,說不去找岑雪敏的趙青河,感慨造化弄人。

  趙青河也看夏蘇,對著她探究的目光,勾一抹瞇眼笑,「想我過去的糗事?」

  這人如今十猜十中,很嚇人。

  夏蘇卻道,「沒有,只想趙大老爺不厚道。」

  「的確,他若將岑小姐與趙子朔的娃娃親說出,也不會令各家小姐搶破了頭,弄出這些沒意思的事來。」趙青河明白夏甦的話,「不過此事不是大老爺背信棄義,而是趙老太爺的意思。」

  夏蘇恍然大悟,「繞了半天,還是趙家四郎太優秀,長輩期望太高,岑雪敏就算再出色,家世也不錯,卻難比京裡名門,所以老太爺不肯承認。」

  「再者,大明律規定不得私訂娃娃親,民間雖然不管不顧,但有心要拿來做文章,也沒人能指摘不妥。」趙青河不光讀古書畫知識。

  夏蘇目光覽過不遠處的大明律書,也不再想什麼這人真變了,淡淡點頭,「這麼看來,岑雪敏也挺可憐的。她十七八的大好年齡,父母不在身邊,無法替她作主爭取,而這頭定不下和趙子朔的親事,那頭又只能眼睜睜錯過其他好姻緣。」

  「好比錯過了你兄長我。」趙青河說得那般坦然,笑瞧著夏甦,卻得一枚白眼,就反過來揶揄她,「這麼看來,妹妹比岑小姐還大兩三歲,妹妹更可憐。」

  夏蘇對外談買賣,故意報大年齡,但到十月就二十了,只是她有些娃娃相,皮膚又細白如瓷,如娃娃水嫩,人總會往小了猜她的年齡。

  夏蘇除了白眼,沒什麼好說,「無論如何,岑小姐比同歲的周小姐要著急嫁。」

  趙青河眼中劃過一道精光,開口卻換了另一件事來說,「妹妹今夜為何去了桃花樓?」

  夏蘇沒隱瞞,「請人刻章印,《歲寒三友》還有七八日要交了。」

  趙青河顯得平淡的神情終於有點生動,奇道,「哦?桃花樓裡刻章?你還真能找高人啊。」

  他想起她剛才在芷芳姑娘的屋裡自言自語那段粗話,大致明白哪兒學來的了。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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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發表於 2016-11-16 09:52:57 |只看該作者
第30片 六太太請

  趙青河好奇,夏蘇卻不覺,因此沒解釋老梓的事,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她自己都沒搞清楚來歷,「我本來要走了,誰知鬧起小偷,我怕別人把我當了賊,這才躲到屋頂上去。你卻為何出現?」

  「哪裡不好躲,偏偏挑了出事的屋子,倒是險中求安。」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心理戰術雖運用極其泛濫,卻仍很好用,「今夜同幾個兄弟喝酒,其中就有捕快。他臨時被叫走,我方知桃花樓鬧賊,就來湊個熱鬧。」

  夏蘇撇撇嘴,半信半疑。

  趙青河看得出來,心想這丫頭的眼力還是很好使的,再道,「誰知還真有黃雀在後。可惜,黃雀飛去,卻不留一絲痕跡,無從得知他的身份意圖。比起某個留爛攤子的夜行人,高明太多。」

  夏蘇的語氣清淡涼涼,當她聽不出他說她?

  「誰說他不留痕跡?就算你看盡所有的名寶錄也無用,不過紙上談兵。」要說就點名,不必某某某。

  趙青河自認一雙眼明察秋毫,至少比眼前這姑娘強得多,但聽她看出了名堂,當然驚訝,「是什麼?」

  「畫。」夏蘇答。

  趙青河的腦海裡浮現那間屋裡的擺設,立刻找出來,「你說錦雞捉蟋蟀那幅畫?」他記得,卻有何問題?

  「那人把畫換掉了。」說實話,夏蘇挺佩服趙青河的記性,畢竟原本是一竅不通的家伙,「那幅畫,在我進衣櫥前還是宋徽宗的真跡,等我出了衣櫥,真跡變成了仿筆。」

  就這樣。

  而她必須要回屋睡覺,今晚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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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午時一過,夏蘇就醒了。

  因為晚上不做事,睡得比較早,所以白日裡就容易醒。她穿好衣,梳著頭,就聽到門響,走到院裡一瞧,泰嬸正站內門邊聽人說話。

  門外是趙六太太的管家陳婆子,「泰嬸,你跑一趟也是一樣的,誰不知青河少爺的院裡你主內,一點小事,不必勞煩青河少爺親去。青河少爺幫著趙大老爺辦事,那可是大忙人。聽說,庫房的看護差事都要交給青河少爺了。要不怎麼有一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泰嬸不受好話,「我算什麼主內,家裡都是少爺說了算的。少爺這會兒不方便,我會轉告,請他去六太太那兒,大事小事都跟他說吧。」

  夏蘇低眼一笑,想泰嬸偷懶,如今趙青河回來了,就不肯再去應付那位小氣摳門的六太太,橫豎叫一回人就是要多付一回銀子。

  陳婆子卻不容易打發,「青河少爺除了同姓,沒有趙氏血統,又是尚未成家的男子,今日六太太和十姑娘一同主理家事,不太好相見。」

  趙十娘是六太太長女。

  「不好相見,才要改日見。」過去三個月同六太太打交道實屬無奈,再有主子撐腰,泰嬸挺直腰板說不。

  陳婆子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

  「蘇娘去吧。」一道沉音穩聲,寒涼,帶笑,組合起來讓人心驚讓人安,就看人屬於哪一邊的。

  泰嬸回身,陳婆子就看到正廊正屋下站著的趙青河。

  他身上披一襲青煙色的舊秋袍,堅硬的面龐,撐門框的身魄,隔那麼遠,陳婆子還能感覺他眼中的峭冷。

  陳婆子暗忖,這位少爺從前有這麼高大嗎?那身板,隨便披件舊袍子,就跟大將軍似的,好不威武,而且五官還特別顯俊。

  府裡最近盛傳青河少爺變了樣,有些大丫頭提及他還臉紅,看來不是空穴來風。不過,剛才泰嬸說不方便,不是不在家,而是還在睡。這都晌午了,居然才起?

  這種事當然輪不到陳婆子說,但笑著,道聲青河少爺,這才轉眼看向院中的姑娘。

  陳婆子一向只和泰伯泰嬸打交道,在這院子裡見過夏蘇一兩回,都是一晃而過,當成普通丫頭。現在仔細看,還是個很普通的丫頭模樣,舊衣舊裙,雙平髻,沒有簪子沒有珠花,繫了兩根桃粉的髮帶。別無可圈可點,但膚白勝雪,吹彈欲破。

  陳婆子其實不想帶趙青河去,因六太太是其軟怕硬的主,趙青河功夫了得,哪敢直接找他麻煩?

  這會兒陳婆子聽趙青河說讓蘇娘去,即便不知夏蘇名,也猜這丫頭就是蘇娘,於是趕緊點頭。

  「家裡頭的瑣碎事,還是由女子操心得好,泰嬸也好,蘇娘也好,只要能幫青河少爺做主管家的人就行。」

  陳婆子又想得有些歪氣,這不起眼的丫頭該不會成趙青河的屋裡人了吧?不然以前不見她出面。

  趙青河冷漠的面龐就現一絲促狹真笑意,「婆子大可請六太太放心,蘇娘若不能做主的事,誰也做不得主了。今日也罷,今後也罷,任何事都可找蘇娘說。」

  夏蘇黛眉一揚,衝趙青河瞇眼冷笑。

  陳婆子越發覺得自己猜中了,心道窮少爺也只能配配窮丫頭,再怎麼變,還能變成貴公子不成。暗暗鄙夷著,臉上仍裝笑。

  「那就有勞蘇娘跟婆子走一趟吧。」蘇娘蘇娘的,也不是丫頭的名字,沒準還是妾。

  夏蘇看看泰嬸,想老人家六十多的歲數還要替不成器的主子擔心,而自己一直躲在後頭不露面。如今,趙青河都知道賺家用了,她自認比趙青河要省心懂事,又欠了泰伯泰嬸數不清的關愛,總不能比他不過,擔了就擔了。

  夏蘇對怔忡的泰嬸一笑,往門口走去。

  趙青河卻喚住已轉身的陳婆子,「我忘了告訴婆子,甦娘是我妹妹,從前我娘對她愛護得緊,十指不沾陽春水。娘去世之後,我就只有這一個妹子,更是寵得她無法無天。眼看一日日成大姑娘了,再不學些家事,怕她找不到好婆家,所以今日狠狠心,讓她進府裡見六太太,能學些賢德出來。她要是耍小姐性子,還請六太太多擔待。我平日忙,怕不能事後再說對不住,就此先一並打好招呼了。婆子要轉告清楚。」

  陳婆子讓這番話說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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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發表於 2016-11-16 09:53:08 |只看該作者
第31片 名庭深深

  陳婆子被趙青河故意誤導,以為兩人是親兄妹,雖然奇怪之前沒聽說,但被保護過度而深藏閨閣的小姐也不算稀奇事。

  之於趙青河後面說得,擔待招呼什麼的,她可就聽不出來了,但喏喏稱是,說一定轉告六太太,而對夏蘇的態度,由輕忽轉了稍正。

  她畢竟是下人,趙青河哪怕是一門六太太看不順眼的窮親戚,既然趙大老爺肯收留,她就得尊他一聲少爺。他的妹妹,自然也是小姐,面上不能隨意。

  夏蘇回頭看趙青河,要笑不笑,一目了然。

  這人真會推卸責任,招呼事先打好,若她等會兒在趙六太太面前耍性子,他不會事後道歉。

  趙青河動了動嘴皮子,無聲抱拳,兩個字,「保重。」

  夏蘇微微抬起下巴,傲慢的小樣兒,慢吐二字,也是無聲,「當然。」

  一個又出門,一個又回屋,彼此仍背道而馳,這回卻無不愉快,自覺分工合作。

  倒是泰嬸,看也看不明白,以為少爺故意送小羊入虎口,以為蘇娘又要添一筆狗熊壞賬,因此心裡再犯愁,想想前些日子的和諧到底不真實,兄妹友好還是太遙遠了。

  且說,夏蘇從趙六太太的屋裡出來,心情如常,不熱不冷。看過醜陋陰暗的親情,對於趙六太太那點小家子氣的算計,十分從容。

  趙六太太先吃驚她是趙青河妹妹的身份,但不像陳婆子立變態度,仍待她傲慢得很,閒話家常也懶,直說趙青河既然安然返家,租住趙府的銀子就更該主動繳了,畢竟趙青河拿著趙府公中的月俸,補貼回趙府也是應該。

  夏蘇心知租錢或早或晚是要繳的。

  她也打聽過,趙六太太並非針對她一家,但凡住在趙六爺外院的,都要繳錢。

  但趙六太太說得蠻橫,讓她不太高興,又有趙青河說明她的「小姐」性子墊底,她就沒能同意。

  不過,她的拒絕要委婉得多,只說趙青河當初投奔的是趙大老爺,趙大老爺借了六老爺的地方安頓他們,而趙青河也一直為趙大老爺辦差,六太太要收租銀,最好通過趙大老爺或趙大太太,這麼才是合情合理,她交銀子也會很爽快。

  她還說,六太太要是不好意思開口,她可以直接問大老爺和大太太,看他們的意思。

  夏蘇該說什麼說什麼,所以出來時沒有鬱悶的心結,但趙六太太和趙十娘的臉色,黑如鍋底,發作不出。

  因住在六太太這一片的外家,多是六太太的遠親近親一家親,唯趙青河例外。

  既然是趙大老爺安頓的人,當然應該由趙大老爺出面,向六房繳租銀,或向趙青河收租銀。

  趙十娘到底年輕氣盛,臨了扔出一句她們自會問大太太。

  夏蘇知道,趙十娘仗著自身也是趙氏小姐,怎麼著都跟大房親近些,而大老爺對趙青河雖然不錯,大太太就疏遠得多。

  但夏蘇的本意只是不想太容易妥協,六房求過大房,大太太同意,這個月就過了,少交一月是一月,還能看那對鑽不過銅板方孔的母女窮折騰。

  出了六房的園子,見明湖邊金菊盛放,難得日光之下能欣賞趙府裡的好景,夏蘇沿岸走得慢慢悠悠。

  沒一會兒,見不遠處的紅亭有一群女子,或捉筆,或卷書,或憑欄觀水,或二三笑語,個個簪金戴玉,麗裝華容,賽過湖畔菊花明媚。

  夏蘇認得,是趙府千金們,還有體面親戚家的姑娘們。

  她們自成一個小團體,還起詩社,逢年過節要弄點熱鬧,她夜間出來活動時遠遠見過。

  這群人裡,曾包括了胡氏女兒和周二小姐,如今兩人一個走,一個準備走,平時喊得很親熱的姐妹們心情似乎不受一點影響。

  「所謂人情,越富貴,越淺薄。」她輕笑一聲,不打算再過去,轉身要走,驚覺面前立了兩人。

  為首男子高髻扣玉環,銀簪雕雲,黑髮一絲不苟,面如玉,眼如墨,神情溫潤。秋風吹了他的衣袖,身長修拔,謙謙之姿。

  他身後的男子長得也不錯,歲數相當,被溫潤的君子比下,微微失色,只可讚聲斯儒。

  趙四和趙六,趙家最出色的兩名公子,從夏蘇的夜視中走出,頭一回在午後陽光下現形。

  不可不嘆,趙子朔之美君美名,抗得過強光照映,實至名歸。

  「好一個人情越富貴越淺薄。」趙六明顯親切,不以夏蘇打扮素舊而不屑,「你看起來十分面生,哪房的丫頭?」

  趙子朔的目光看出很遠,語氣淡淡然,「六弟,應該問哪家姑娘才是。」趙府裡的丫頭都穿統制衣裙。

  夏蘇無意與名門公子攀談,鞠禮便要過去。

  趙六卻還不依不饒了,「四哥猜得不錯,要是丫頭,哪會這般無禮?」再對夏甦伸臂一擋,「這位姑娘,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夏蘇覺得可笑。她自言自語,為何非要給他人解答?

  這時,一個十三四歲的華裙小姑娘跑來,「四哥,六哥,太好了,遇上兩位大才子。菱語詩社今日誦菊畫菊賞菊,正缺好詞。」

  趙六立時忘了眼前的素衣姑娘,稱小姑娘十七娘,興致勃勃直道有趣。

  聽腳步聲遠去,夏蘇鬆口氣,抬頭卻愣,脫口而問,「你怎麼還在?」

  趙子朔將遠眺的目光收回,「我若去了,豈非成了姑娘所言的淺薄之人?昔日姐妹情不在,今日把酒照樣歡,秋瑟瑟,風寒寒,心戚戚,又有何趣?」

  夏蘇多看他一眼,不愧是未來狀元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過,那又怎樣?

  「姑娘可是她的好友?」趙子朔的問句裡彷彿有深遠蒼涼。

  「她?」

  望著眼前這位神仙般的公子,夏蘇突然發現趙子朔原來是真對胡氏女兒有心,惆悵,茫然,或者還很痛楚,但她半分不覺得同情,只覺得無用。

  人走了,只說失望,又在這裡感懷神傷,明明虛偽到無恥,不是麼?

  裝什麼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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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3:20 |只看該作者
第32片 三哥莫惱

  「事到如今,你想要找個陌生人來訴衷腸?四公子原來不止風流,而且還是個懦夫。遺憾,我不認識胡氏女兒。我若是她好友,必勸她莫對你動情,因你根本配不上,連她是怎樣品性的女子都分不清,到頭來尋死覓活,也不過得你一句——」

  「蘇娘,你讓我好找。」

  身後頓時溫暖,彷彿一片火牆靠近,夏蘇不甘不願,垂頭輕哼一聲,轉過身,果然見到趙青河。

  她已經毫不意外了,此人簡直就是冤魂,跟著她飄蕩不散。

  雖然,她心裡明白,他來得正好,

  冤魂還挺有脾性,一眼沒看她,只是笑對趙子朔,「四公子別見怪,我妹妹讓家裡寵壞了,說話不知忌憚,卻實在沒有惡意。六公子在叫你呢,你快過去吧。」

  趙子朔見堂弟在亭外衝自己招手,想到他一人進詩社不好,只得與趙青河告辭,臨去時還看了夏蘇一眼,其中意味難辨。

  趙青河看在眼裡,待趙子朔走遠,對夏蘇瞇眸寒聲,「我倒是沒看出來,你還喜歡打抱不平。何必彎彎繞繞,直說有人陷害胡氏女娘就是。說不準趙子朔回心轉意,非娶了胡氏女兒不可。那你即是二人的紅娘,將來等趙子朔任了家主,你的好日子可就來了。」

  或許是習慣了,夏蘇不怕趙青河的冷言冷語,初雪的容顏燻上火色,「看不慣男子風流寡情又虛偽而已。再說,趙子朔聰明不過爾爾,聽不出其中名堂。」

  「你又知他聰明不過爾爾?」趙青河不以為然。

  夏蘇瞅著他,半隻眼瞇笑,「看過你之後,我就知道了,自打你腦袋開竅,趙四郎就得讓賢。他再聰明,也理不清你給他記得這筆糊塗賬。」

  趙青河笑容比夏蘇大氣得多,「不必誇我,我是寄人籬下,還要看臉色的遠親,主家說一是一,說糊塗就糊塗。」

  他只是幫凶一名,不過,他自己沒那麼在乎。

  「三哥。」

  又來人了。

  嬌滴滴的人。

  那聲三哥,差點讓夏蘇噎著,但有外人在,她就得縮回自己的殼裡去。剛才那樣對待趙子朔,是無意戳到她的某個死穴。

  抿嘴下彎,夏蘇悄悄往趙青河高大的影子裡挪進。

  有意無意,趙青河往旁邊一讓,往後面一退,令陽光照亮了想要退縮的身影。他,與之並列,也一身光明,不知覺,已將人護入他的羽翼之下。

  「岑小姐,小病好得快,真是萬幸。」聲音有禮,很平常,不留心就會錯過——刻薄。

  被護的夏蘇亦沒知覺,自然不會感激誰,只覺一身陽光刺目。

  本要接著挪,卻讓趙青河的問候惹笑。

  讀書少,亂用問候語,什麼叫小病萬幸?

  夏蘇抬起眼,看到了岑雪敏。

  任誰看了岑雪敏,都不能否認她容貌生得極好,氣質也十分出眾。

  面若皎月膚霜白,小嘴含櫻,杏眼泓波,似落霞染了的雙頰,令看者也醉。

  身段纖纖,不高不矮正可心。

  烏髮綰流雲,一支雙蝶飛起的鎏金玉步搖,長及膝的銀繡團花粉羅兔兒毛衫,鳳尾裙,別具一格的水瀾邊,隨風推雲,美麗精致又領先於時尚。

  顯大方,顯貴氣,不顯俗富。

  岑雪敏盈然施禮,人美,聲音也美,「謝三哥掛心,都好了。」

  她與夏蘇對看,杏眼兒親善,活潑笑顏,「這位姐姐面生,是三哥的——」

  「蘇娘,你與岑小姐還不曾正式見禮吧?」趙青河抬抬下巴,示意夏蘇自己招呼。

  夏蘇淺回一禮,「岑小姐……」該說自己是妹妹呢,還是丫頭呢?

  「我二人還有事,先行一步。」風捲起,趙青河說走就走。

  夏蘇雖愣了愣,跟得也快,心中暗暗緩口氣,橫豎不想與富貴千金打交道。

  「三哥。」岑雪敏再喚,甜絲絲,如第一聲,大方得很,「我知你惱我。」

  趙青河回頭,目光從夏蘇眼裡滑過,他眸底忽明忽暗,卻以笑臉衝著對面的甜顏,「知道就好。岑小姐害得我幾乎眾叛親離,差點白搭一條命。都說紅顏禍水,如今死裡逃生,前塵往事都忘乾淨,也算當頭棒喝,今後還請岑小姐離我遠些,我見你也會繞道而行,免得再生晦氣。」

  讓人毫不留情說她禍水還晦氣,甜甜千金的笑臉,剎那驚白。

  趙青河沒看見,夏蘇看見了。

  不愧是美人,可憐之時還惹憐,大眼汪汪,好像要滾落出珍珠來,但夏蘇是女子,不受用,難得跑起小碎步,挺利索得跟著趙青河回家去。

  不過,半路上,她實在忍不住說了,「趙青河,你把她說哭了。」

  趙青河冷眼照出冷心,相當漠然,「說好聽,是天真。說難聽,是沒腦子。她哭什麼?最煩這種當自己無辜的女人。她對我既然沒男女之情,我跟她劃清界限,她卻覺得委屈。真是虛榮之極,要全天下男人捧著她當寶才滿足。雖說是她姨母攛掇我的,我自己也傻里白氣,但她若當真品性高潔,應當早跟我說清楚,而不是膩膩歪歪喊什麼三哥了。」

  夏蘇心裡也認為岑雪敏不無辜,「話雖如此,可你這麼直白與她計較,不怕她論你小人?」

  「我若計較,就不止要回八百兩銀子,還有我娘傳給兒媳的金銀玉飾,留著我娶媳婦的十條金子,我每月孝敬岑家的小東西小玩意,少說也有百八十兩。」大驢成天跟他嘮叨這些事,就差列張清單出來,「算了,就當花錢消災,除非——」

  趙青河一笑,狹細的眼角瞥夏蘇,「你再讓我去討。」

  夏蘇還有點不信,「真讓你去討,你就能討回來麼?」

  趙青河神色得意,似乎可以信手拈來,「自然。岑雪敏與趙子朔娃娃親還半吊著,眼看年齡一天大似一天。我估摸趙家就算不履諾,也不會太委屈岑雪敏,多半要配給趙六。趙六是二房嫡長,二房老爺也是老太太親生兒,老太爺疼趙四,也疼趙六。這時候,岑家最怕的,就是岑雪敏的名聲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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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3:32 |只看該作者
第33片 烏龜腿短

  趙青河又道,「我當初送了岑家多少東西,可是明說喜歡岑家小姐的,只要讓我那幾個兄弟嚷得蘇州府皆知,岑雪敏還嫁得了趙四或趙六麼?想都別想了。以此為要挾,岑家吃進去的,一個不留,都得給我吐出來。」

  夏蘇張口結舌,很詫異他有這麼絕狠的想法。

  「妹妹說,討還是不討?」趙青河要笑不笑。

  夏蘇撇撇嘴,「自己是無賴,還要拉人當無賴,想得別太美。那箱子古畫是干娘千叮萬囑不能動的,你犯了渾,與泰嬸置氣,清醒之後再討回來,不丟人。至於其他東西,是你心甘情願追姑娘,要拿人名節說事,我替你不好意思。還有,明知我會說罷了,你少假惺惺。」

  趙青河哈哈笑道,「就當我從前瞎了眼——」

  「年少輕狂嘛。」夏蘇接道。

  趙青河連聲說了幾個不錯。

  「你不是什麼都忘了嗎?去岑家的時候,她病而不見,你怎麼認得是她?」夏蘇問。

  趙青河暗道丫頭難纏,搪塞,卻聽不出搪塞,「趙府裡瞧得起我的沒幾個人,還有哪位千金會叫我三哥?」

  他隨即神情一本正經,「即便對我無意,好歹我待之真心,屍骨未寒,那位岑小姐卻只顧趕路,連一個人手一塊銀子都騰不出來幫辦後事,怎能不心涼?心涼之後,往事皆變得十分可笑,只當荒唐夢了一場。如今沒了記憶最好,但就算以後想得起來,也不會再犯了渾。妹妹嘴硬心軟,今後別再拿此事罵我,也別把岑小姐與我放到一起說。」

  夏蘇不知趙青河在杜絕「後患」。

  為了岑雪敏這個人,趙青河已受了不知多少笑話,起哄,冷對和猜疑,感覺會無休無止,但能說服一個是一個。尤其是夏蘇,她的眼楮會罵人,時不時甩來一眼,就令他感覺自己愚蠢一回。

  「誰罵你了?」

  罵他的,是泰嬸。她只冷眼旁觀,心笑狗熊腦袋還要戴朵花,不自量力。

  趙青河突然伸出雙手,像兩片板,夾住夏蘇的腦袋,兩根大拇指在她深邃明亮的眼楮下面,大剌剌抹過去。臂力大得好似能把夏甦提起來,與他一樣高,不過,怕她細脖子斷了,他只是湊臉過來,還笑得非常無恥。

  「這雙眼裡,這隻小腦袋瓜裡,都罵我了。」

  夏蘇的臉蛋讓那兩隻大手夾變了形,嘟嘴,鼓面,肉鼻頭,模樣可笑。

  她看不見自己,只覺全身燃燒了起來,而他的手猶如烙鐵,燙得連頭髮絲都出煙味。

  她怒紅臉,大吼一聲,「趙青河,你去死!」

  火衝天,用力抬膝,烏龜的腿,能縮也能伸!

  -------------------------------------------

  「篤篤篤。」

  興哥兒耐心再好,距大驢關門進去傳話已過了兩刻時,只好敲第二次門,免得驢子忘性大。

  門又開,還是大驢的臉,居然比興哥兒不耐煩,「不是讓你等會兒了嗎?」

  兩人雖然坐過一條船,卻不太熟。

  興哥兒才十七歲,但能成為墨古齋大東家的得力助手,當然本事不小,面對不該比自己不耐煩的人,絲毫沒有顯出不滿,不仗著認識,十分客氣。

  「大驢,我能不能討杯水喝?」心頭暗道,大驢傻大個兒。

  「你意思是,我讓你等得口乾舌燥,我好意思麼?」傻大個兒不傻,心裡透亮。

  在外跑商,皮厚是必須的,坦誠的人卻不多。興哥兒嘿嘿笑過,拱手道聲對不住,乾脆直說等得有些久。

  大驢對坦誠之人不為難,「我知道啊,但興哥兒你來得太早,人還沒起,我也沒轍。」從門後拿出一個銅壺,真倒碗茶遞過去,慰勞辛苦,套上了舊交情。

  興哥兒接過,有點詫異,「什麼時辰了,夏姑娘還沒起?」

  大驢粗中有細,只道甦娘今早才歇,故而晚起。總不能說有人白天睡覺晚上活動,而且如今一個這樣,兩個也這樣,似乎要讓一家子日夜顛倒過來才正常。

  「興哥兒啊。」門後上來一道高影。

  興哥兒可以只給大驢三分客氣,對此人卻要給十分客氣,掏出帖子送上,「趙三爺在家呢。二爺讓我問您好,若今日得閒,不妨同夏姑娘一道瞧熱鬧去。」

  誰想得到呢?趙三郎是趙家遠親,而夏姑娘和這位身手了得的趙三郎是一家人。二爺看重趙三郎的義氣和武功,看重夏姑娘的才氣和畫功,若能收用,二爺可就如虎添翼。

  還以為興哥兒只是來取畫,趙青河接過帖子一看,墨古齋與蘇州其他幾家大書畫商今夜聯手開畫市。他正想要增廣人面,多認識些慷慨收藏的富家,機會就來了。

  「二爺今晚也在麼?」他並不展露對買家有興趣,因興哥兒鬼精得很。

  「在的。」興哥兒就當趙青河想同二爺敘話。

  「那得去。聽說二爺要上京師,一去就要好幾個月了吧?」趙青河笑問。

  興哥兒道,「明日出發,回杭州過年。」

  趙青河將帖子收入袖中,說聲稍等就走回院裡,沒一會兒再出來,手裡多了一隻長匣子,「明日出發,想來興哥兒忙著裡裡外外,實在不必再等蘇娘,由我轉交給她就是。這是吳二爺的東西,拿好了。」

  興哥兒從懷袋裡取出一個信封,「也請趙三爺把它轉交夏姑娘。」二爺雖關照要交給夏蘇本人,但一個門裡住著,交給趙青河也一樣吧。

  「興哥兒,船上喊我趙三爺不打緊,這裡就不大妥當了,滿府趙姓,四爺六爺的。免人誤會,你今後直呼我大名即可。」趙青河接過,輕飄飄的,應該是銀票了。

  興哥兒一點就通,喊聲青河少爺。

  趙青河看著興哥兒上馬馳遠,這才回身,讓大驢關門。

  大驢嘟噥,「少爺,咱瞞著蘇娘偷偷去不好吧?而且蘇娘越夜越精神,會發現的。」

  趙青河拿信封扇大驢的頭,「誰說我要瞞她了?她天亮才睡,這麼早叫醒她,你想挨她揍麼?等她睡到自然醒,再說。」

  他絕對真誠地,待妹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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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3:42 |只看該作者
第34片 筵席無散

  大驢嘻笑,「欸?蘇娘哪裡會揍人啊?拳頭捏起來,茶杯大小,像團棉花似的。少爺,我瞧您如今很疼蘇娘,莫非——嘿嘿。」

  那是你沒被她踹過!趙青河想這麼回一句,但事關男人的尊嚴,沒法說。

  那姑娘,慢起來讓人急死,快起來讓人嚇死,要不是他身手敏捷,避重就輕——

  不回想了,不回想了。

  趙青河改賞大驢毛栗子,「莫非個鬼!疼還是供,你都分不清。家裡如今就靠她掙錢,我不供著她,難道供著你?」

  他做事一向有計劃。窮家要富,主要靠疙瘩的,天才的,龜慢妹妹,如同撿寶,可遇不可求;周圍潛伏危險,身邊只留最可信任的人,寧缺勿濫。

  男女之情,一見鐘情,日久生情,不管什麼情,他暫不放在心上。至於夏蘇,他得承認,相處下來很舒服,很獨立,很自我,很多秘密,稍稍留神就能看出她一身的孤寂痛楚,但對他的態度十分坦率,喜惡分明,同時也聽得進道理,感覺可以投契。

  她和他,有幾分像。看到她,就似看到他的照影。誰會把自己的影子落下呢?尤其還是他,現在想要事事處理得乾淨。所以影子掉了的時候,管一管,帶一帶,如此而已。

  到了日頭快落,夏蘇起床出屋,就聽大驢說起興哥兒來過的事。

  掃一眼堂屋裡閒坐喝茶的趙青河,她語調不興,「大驢,問問你家少爺,他從哪兒拿得畫匣子?」

  大驢覺著怪,他和蘇娘就立在堂屋門外,她說的話,少爺應該聽得清楚,還要他再問少爺,這麼多此一舉?但他不得不聽夏蘇的。

  「少爺,您從哪兒拿得畫匣——」

  「妹妹別耍大驢玩兒了,有火有氣都衝哥哥來,哥哥滿足你。」趙青河想不起從前,但天生的個性不會變,不怕耍賴,老厚的臉皮。

  夏蘇這幾日沒搭理他,只要一看到他那雙手,就有砍掉的衝動。

  兄妹,兄妹,認得乾親,又非血親,他竟敢對她動手動腳。

  還好那時四周無人,不然不知道會傳出什麼難聽話來。

  惡言,殺人不見血,毀清白於無形,她見識得太多,否則為何步履維艱。

  趙青河又道,「今後不夾你就是了,跟你說聲對不住。不過為這麼點小事,妹妹難道還要跟兄長斷絕關係麼?」

  大驢如壁虎貼門牆,恨沒生一對驢耳朵,聽到「不夾你」三個字,沒明白,但直覺貓膩。

  夏蘇可看不出趙青河有對不住的誠意,「再有下回,我就不留情面。」

  「妹妹不知自己的模樣很——」好心習慣沉澱,壞心隨便扔扔,趙青河笑道,「妹妹以後膽子大些,不要那麼賊眉鼠目,否則我不夾,也有別人夾你。」

  跟這個人說話,萬萬想不到,也有自己被氣到無語的一天。他力氣本就比她大,如今腦子還比她聰明,眼看已是魔高一丈了,她今後的日子豈非難過?

  「好吧,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她對這個家有著眷戀,也是她娘死後,唯一待她真心的地方。

  即便窮,他們簡單的純心仍能為她遮風擋雨。

  但不一樣的趙青河,從一張白紙突然變成一本撲朔迷離的天書,而她又是節節敗陣,讓一度安適下來的心重新緊張起來。

  如果這片屋檐已無法心安,留下就沒有意義。

  趙青河的神情未變,但他手裡的杯子落桌時有些重,彷彿敲在聽者心上。

  夏蘇一動不動,卻嚇走了大驢。

  大驢顯然發現事態嚴重,要去告密。

  屋子不暗,夕陽還亮,趙青河起身走來。

  他的一步步,彷彿踩脆冰寒,周身肅冷,令瑰麗夕光爭相逃出屋去,連帶著夏蘇,都不自禁往後退了半步。

  然而,那份排山倒海的寒氣忽然無影無蹤,趙青河足下一拐,去了窗下桌前,點起一盞燈來,又拿了燈,走回茶案。

  燈色澄,燈火跳。

  他的眼卻深似夜空,照不入所有光亮。

  他腳下的影子,暗也張狂,在燈下躍躍,鬼魅幽息之間要舞爪。

  只是,他獨自喝茶的傲然那般強撐,難掩心灰意冷。

  搞什麼啊?夏蘇覺得太陽穴跳。

  明明是她被欺負得心慌慌,怎麼他還顯委屈了?

  而且委屈就委屈吧,又很不甘心,黯然神傷的樣子。

  他裝給誰看啊?

  「少爺怎麼了?」泰伯泰嬸跑過來。

  「甦娘說要分家。」大驢昂昂喚。

  夏蘇眉心開始皺,呃——

  三人自然對夏蘇視為一家人,但趙青河卻是他們的主子,為第一優先的照顧順序。

  於是,圍著那位大少爺勸,什麼蘇娘隨口說說的,什麼未出嫁的姑娘哪能分家,什麼夫人臨終囑托兄妹友好互相照看。

  哪裡是勸趙青河,也往夏蘇身上套繩,一根根箍緊,別想跑。

  趙青河喝茶的「淒苦」模樣終於消散,三人勸完往外走。

  泰嬸還把夏蘇拉進門裡,只是慈愛拍了拍她的手,卻勝過千言萬語,讓她立覺雙肩好重。

  反觀那位,陰謀得逞,老神在在,何曾有過半分落寞沮喪?

  她瞎眼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話沒錯。」趙青河的聲音如河流,緩緩淌來,有樂律清妙,「不過,說散的筵席一般還會有兩道尾菜,你得嘗完再走。不然,我是戶主,我不放你,你哪兒也去不了。要麼,你給自己找個夫君嫁了。」

  她想罵他陰險,而心裡忽然想起,乾娘病故那晚,他一人獨坐小屋的模樣,竟像足了剛才。

  他,是真心不想她離開麼?

  夏蘇走過去,與趙青河隔開茶幾坐下,「你今後敢隨便進我屋,我立刻搬走。」

  趙青河一笑,巴巴得給她倒茶,「這不是事出有因嗎?到手的銀子不能讓它飛了啊。」

  「吳老板已經付足款?」以為至少要看過貨。

  「我早說了,他欣賞你得很。」

  這丫頭真心不錯,沒有岑雪敏那些作來作去的矯情,正事就正說,不帶私怨,好不大氣。

  他以前到底犯什麼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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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3:54 |只看該作者
第35片 墨古畫市

  夜降臨,蘇紙才展,等人蘸墨,落筆繪青。

  蘇杭畫市自古有之,到了本朝,極盛。

  有些人揣著銀子要買風雅買名品,有些人揣著銀子要賺更多銀子,有需求自然有市場,名書古畫在古董界獨闢一片天地,便是升斗小民,只要稍有點閒錢,也有興趣不淺者,孜孜鑽研。

  要說書畫,送禮有面,轉賣生錢,而且品味高尚,一旦懂點皮毛,學識就上到新層面,與達官顯貴攀談亦討喜。

  若能鑒賞,身價百倍,專有人送錢上門,就為親筆題跋,以證此畫為真品,名鑒與名家一同流芳百世。

  鑒賞大家,一般非富即貴,自身若有點能書能畫的才氣,連帶著成為書法家名畫匠,求者絡繹不絕。

  墨古齋座落的園林,如其主人,低調卻絕不沉悶。

  今夜點蠟萬根,映湖如日。橋影石影,閣影亭影,似真似幻,成為畫卷背景。

  能稱得上畫市,就有足夠的場地供各家畫商擺畫,巧妙安排在不同的廂亭閣堂,客人賞景看畫,若談買賣,別家不聞不見,不傷和氣。

  擺市的,逛市的,都得憑帖而入。

  這就有兩種說法了。

  第一種,珍品極多,不容身份不明者偷雞摸狗。

  第二種,魚龍混珠,說這畫臨摹的,那就照臨摹的價錢,說這畫名家手筆,那就出真金白銀,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防官府介入,來抓偽造片子。

  蘇州片,是書畫界的灰調,讓人歡喜讓人愁。

  「要說當今鑒賞名家,蘇杭二地居多,但各地亦有眼光獨到之師,京師有崔劉二家,與宦官沾親帶故,可謂皇商,富可敵國,書畫藏品之多,我等終生攀比不得。崔劉若說一幅書畫是偽,誰也論不得真……」

  畫市開前,客人未進,商家照例要與主家相見正堂,喝茶一杯,同行之間認認臉,以便今後能稱熟人。不過,有人唾沫橫飛,有人昏昏欲睡。

  吳其晗似專心聆聽,卻趣瞧著末座那位姑娘犯睏得很。

  幾個呵欠了?她滿眼都是晶亮水花。

  與姑娘的義兄對上一眼,吳其晗微笑,義兄也微笑,都笑同一個人。

  只不過,義兄的身份很便利,伸出手,輕彈姑娘的手背,令姑娘睜大眼,玉面仰亮,表示不睏。

  即便是兄妹,也未免過於親昵。吳其晗垂眸斂笑,輕吹水面飄零的一片茶葉,心頭泛起意味不明,卻不自知。唯一能做的,就是結束這幅畫面。

  「客人們快入園了,吳某提前祝各位今晚生意興隆。」

  吳其晗才放杯,就有一列眉清目秀的小廝入堂引客,送各家書商去園中攤鋪,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下了主座,與那對兄妹打招呼。

  「青河老弟,夏姑娘,不好意思,讓你們早來,偏又沒機會早些招呼。」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請二人來,為了用二人的才華。

  夏蘇淡淡施禮,不說話。

  趙青河爽氣笑答,「吳二爺能請我們早到,實是關照我們,平常無從結識這些大商,今日好歹認了臉,我兄妹二人感激不及。」

  吳其晗只當趙青河客氣,哪知趙青河盤算撇了自己這個仲介人,呵然回笑,「老弟一身好本事,有謀有義,夏姑娘才華不凡,能結識你們兄妹,是吳某之榮幸。今晚畫市,好東西不少,想你們會感興趣。」說著你們,其實只指夏蘇。

  仿畫者,看得珍品越多,仿得才越像,尤其是夏蘇,她具有罕見的摹畫天賦。

  「興趣不少,錢袋太癟。」趙青河哈哈自嘲,「好在有我家妹妹,一雙眼一雙手,稀世無雙,無錢還可自勉。」

  吳其晗眸中精光聚了又散,突生預感,本來要和這對兄妹談的事大概不能太稱心。

  他談一樁稱心事,必是自己佔優而他人無知的情勢之下。

  趙青河既知夏蘇才能的真正價值,他要聘她為專用畫匠的心思明顯低廉。

  還有,這個趙青河也令他刮目相看,說話老練圓融,心思難以揣測,儼然有眼光有大才,護師或管事之流,恐怕不會放在眼裡。

  如此思來想去,吳其晗打消了原來的念頭。

  美玉出璞,就得當成美玉來對待,與其視二人可用,不如交二人為友,這麼一來,交往還能更深。

  「青河老弟若不嫌棄,今日與我結伴逛園子,還可介紹幾位同行與你。」人情世故上,他沒那麼含糊,心想就動。

  趙青河不得不佩服吳其晗的心胸,難怪年紀輕輕就成巨商,明知他話中意思,卻仍大方結交,看得是長遠。

  當下趙青河也不狹量,把單幹的心思挑到明處,「多謝二爺。二爺若要訂貨,只管開口,價錢仍好談。蘇娘多虧二爺慧眼識才,所以,與別人做得是買賣,與二爺做得是人情,不會忘本。」

  吳其晗聽了此番言,只覺自己還好沒低估趙青河,哈哈笑過,真心稱兄道弟。

  夏蘇看前頭這兩人互相拍肩,兄弟之情陡然熱絡,但撇嘴,完全不感興趣。

  她自覺不善言辭,沒有奸商滑溜絞儈。

  為了制造與吳其晗的「偶遇」,她就絞盡腦汁。

  換個扇面,她都不敢直視吳其晗。

  趙青河腦竅多多,自願打前陣,她樂得逍遙當跟班。

  只是,逛到第三間畫堂,這股歡樂的逍遙勁卻淡了。

  「妹妹好悶。看什麼這麼出神?跟兄長說說。」趙青河不著調,卻顯出說話人的興致濃厚。

  夏蘇斜睨趙青河,沒看到他身旁有人,就又轉回山水畫上,「說了你也不懂。」但她並未沉默,接著道,「這間的畫不若前兩家,都是新近才出的仿作。仿也罷了,摹作也非不能賣,只是摹筆實在欠火候,就跟初學畫的小孩子過家家,這皴筆啊…」

  她又想起老梓叔死人跳出棺材的段子。

  其實,她被老梓叔罵得挺受打擊,這會兒看到水平不如自己的,還能登上大雅之堂,終於不再為此糾結。

  趙青河乾咳一聲,微微讓身。

  夏蘇才發現,不是沒人,而是都讓他的高身量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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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5:31 |只看該作者
第36片 近水樓台

  除了忍俊不止笑望著夏蘇的吳其晗,目瞪口呆的興哥兒,還有一正交畫卷的畫堂掌櫃,一正交銀票的有錢財主。當然,後兩人的臉就很黑了。

  財主把銀票飛快揣回衣袋裡,對著掌事哼哼,說別以為他不懂,就拿小孩子過家家的畫來騙他,調頭立刻走。

  一筆挺好的買賣飛了,掌櫃想對夏蘇發飆,奈何她身旁有墨古齋的吳大東家,他不敢妄加揣測兩人關係,只能對著東道主訴冤。

  「吳老板,我們今晚設的畫堂本就說好賣摹作,而且這些摹作的畫匠是蘇杭一帶小有名氣的,年輕是年輕,絕非孩子戲作,您也是瞧過眼的。」

  吳其晗點了點頭,道聲確實,權當應付了,但他再去瞧夏甦,才知這溫吞吞的姑娘也是有脾性的。

  初雪白的面色鬧紅霞,眼楮澈珀,眸圈竟有些酒紅色,溢火流焰。肩膀收窄了,雙袖垂落,看不見原本那雙漂亮的手。

  不知何故,吳其晗就是知道,那雙手已捏成拳頭。

  「不過,這位夏姑娘可是見多識廣,極具鑒賞力,若非名家之作,很難入得了她的眼,你也不必少見多怪。客人賞畫的眼光各有千秋,總不能因為有人說幾句不好,心裡就不舒坦吧。」吳其晗說完,自己心裡又有點怪。

  覺得吳其晗奇怪的,還有興哥兒。

  他從小廝服侍二爺起,除卻二爺剛學生意的頭兩年跌撞不算,幾時見主爺幫人不看錢。

  二爺是地地道道的奸商,一般不管閒事,就算要管,一定會用到一條很沒良心的原則進行判斷。

  兩方之中誰更有錢,就幫誰。

  此刻,一邊是付了擺堂銀子的畫商,一邊是小家窮氣的夏姑娘,而二爺竟然幫了夏姑娘。

  嚇人!

  夏蘇的火氣就熄了熄。她未必像真正的商人那般精明,但也有自己的一本賬。吳其晗顯然想兩邊不起火,她得客隨主便。

  「二爺別捧蘇娘,她那點書上看來的鑒賞力,要遇到名家,就是班門弄斧,還小家子氣。」趙青河卻這邊貶她,那邊與掌櫃道,「我家妹妹出門前跟我吵了一架,心情不好,我剛才想逗她開心,她還在生氣,沒看到堂中有客,才亂說話,對不住啊。」

  比起吳其晗的說法,掌櫃更相信趙青河的說法。

  女子嘛,要說什麼了不得的鑒賞力,實在不可信,情緒化倒是正常。

  掌櫃再想到趙青河人高馬大,而他妹妹卻身段纖細,擋住視線也很合理,於是重新打起笑臉,道聲不妨事了。

  趙青河聽到夏蘇低哼,知她心火又起,卻也不理,只對目光意味深長的吳其晗揚了揚眉,拿眼角瞥瞥夏蘇,又聳聳肩,不甚在意的大男子神情,似與吳其晗表述「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二爺,咱們的畫堂裡來了大客,請見您呢。」墨古齋今晚當然也賣畫,伙計來找。

  吳其晗只得暫時告退。

  興哥兒跟著主爺出來,嘟噥著,「夏姑娘是青河少爺的義妹,青河少爺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先回應他的,只是二爺一個彈指,腦門生疼。

  「你跟了我這些年,還不如一個才要起步的人。」園裡的涼風令吳其晗腦中一清,心中嘆謂。

  豈止興哥兒不如,他也關心則亂。趙青河那樣輕描淡寫,將他誇夏甦的話一筆抹去,正是一份強過他的明察洞悉。

  夏蘇是誰?

  她是畫匠,制造蘇州片的畫匠。

  蘇州片,是仿作,摹作,偽作,是畫界說不清道不白的灰調。

  所以,夏蘇只能灰調,必須灰調。見多識廣的女鑒賞家會令她處於明光,無處可藏,最終牽扯出她所造的精致蘇州片,招來禍端。

  而他吳其晗,或許順了夏蘇的心氣,趙青河卻保護了他的義妹,長遠得,強大得,霸道十足,但無縫可漏。

  吳其晗不會妒才,還喜歡結交同道之人,不然也不會即時改變對趙青河的攏絡方式,然而奇怪的是,他此刻心裡並不愉快,只覺得有什麼東西落在眼中,微微刺著,不疼,卻煩。

  自己的心思糊塗難理,卻很客觀得出一個論點——

  義兄妹,真是近水樓台啊。

  不過,吳其晗的近水樓台論,這對義兄妹一點沒有共鳴就是了。

  「亂說話?」就算有萬盞蠟燭,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出了那間賣孩兒戲作的畫堂,周圍幽靜昏暗,夏蘇才放膽算賬。

  「妹妹,做人要厚道,你已經把人的畫都說成那樣了,還非要提高自己的身價?」趙青河的解釋卻敷衍得很,也沒有討好她的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

  夏蘇挑起眉,「誰要自抬身價?看你說謊不眨眼,扯得沒邊了而已。」

  原來是怨這個。趙青河心想自己小人,嘴上嘻哈不認,「妹妹鬧分家不是今日發生之事?」

  這麼下去,就離家出走了,夏蘇冷冷一哼。

  「妹妹,你欺硬怕軟,在外膽如鼠,在家膽如虎,我看你在吳二爺跟前乖得像隻小兔子,就是吃他那套君子謙和吧?不過,別怪哥哥沒提醒你,吳其晗絕非君子。」趙青河跟船數月,看吳其晗做生意和做男人,都十分黑。

  夏蘇其實也想過她能衝趙青河咆哮的理由,終究認為乾娘的保護傘起到很大的作用。第一次針鋒相對,乾娘幫她揍兒子,一年後乾娘離世,她和他硬踫硬的相處方式已固定,自然無需再畏畏縮縮。

  「吳老板要是君子,我就是淑女了。」每回都覺自己與虎謀皮,膽戰心驚。

  「明白就好,他雖與你我客氣,願給我們一些好處,但他到底出身官宦,靠父輩祖上可以迅速累積人脈財富,你我卻要白手起家,高攀他不得,也依附他不得。交朋友,最好平起平坐,彼此地位對等。」

  他多大的時候?曾對人情交往抱有可笑天真,交朋友不論出身,一昧掏心挖肺。結果呢?

  門當戶對的說法並非完全偏見。

  夏蘇淡然瞥著趙青河,「我一個女子,跟男子交什麼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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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5:36 |只看該作者
第37片 水濁有魚

  趙青河啞然失笑,是了,他怎麼忘了男女授受不親。

  他卻仍道,「橫豎保持距離就是,當然,他若實在非你不可,一定要明媒正娶,不是正室不能稀罕。」

  胡扯。吳家是杭州大族,官場有勢,比如今無官身的趙家還盛。吳其晗雖非嫡長子,卻是正經嫡出,幫京師為官的親爹親兄打理家業,不知多受重視。

  夏蘇暗暗翻眼珠子。

  「趙青河,你自己臭美,誰也管不著,可千萬別在人前出醜,害我跟你一起丟人現眼。」即便是正室,她也不稀罕。

  趙青河知道夏蘇這是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多說,一笑了之。

  二人邊說邊走,忽然眼前燈火明亮,是一個舞文弄墨的聽曲園子,歌女彈唱清吟,擺了書案寫字作畫的年輕人們,亦有散客隨處逛看,都是趁酒言歡。

  「花樣真多。」看過幾間正兒八經的畫堂,熱情消散之後的夏甦歡喜又起。

  啪啦——

  夏甦看趙青河手裡打開來的扇子,正是那幅文徵明仿唐寅的扇面。

  她不禁神情微愕,很不贊同的語氣,「你膽子恁大,這裡是吳老板的園子,也是他主辦的畫市,他即便此時不在,若有消息傳入他耳裡,你如何自圓其說?」

  近來都讓他說教,也該輪到她說一說了。

  「黑燈瞎火,酒酣樂美,無心人哪裡會注意到小小一把秋扇。」入秋的江南也冷,但風流雅韻四季如春,秋扇作為一種時尚的裝飾,又身處文人墨客的場所,不顯突兀,「而且,我看到咱的買家了。」

  呃?夏蘇沒想到。

  她自己晝伏夜出,夜裡活動的範圍不大,以居家趕畫為主,所以就以為趙青河的晝伏夜出也差不多,卻實在大錯特錯。

  趙青河不似夏蘇那麼能睡,白日裡只睡半日,半日與大驢出門見人,將從前的關係戶重新收拾一遍,去糟粕,留精華。

  好比這混棒子圈,就很有講究。

  多數是無賴市井之徒,卻也不少真本事實打實的好漢子,只不過性子多野多狂,普通人視作異類,統統歸為混子。

  他目前喜結交的人沒剩幾個,但三教九流,故而蘇州城裡的消息掌握得還算不慢。

  三日前,徽州絲織大商楊汝可進城。

  趙青河得知後,本就想要請人引見,今日倒巧。

  眾所周知,徽商多為古字畫的大買家。他們離鄉背井,從商又崇儒,一旦富貴,必回鄉大興土木,起宅建樓,征買古董字畫,以期子孫後代學識精進,見識菲薄,非常捨得花錢。

  楊汝可棄文從商,自身學識豐富,不但喜愛收藏字畫,他自己也會畫會書,還頗具才華。

  夏蘇聽趙青河說起楊汝可,但見假山亭上幾位交談正歡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面相周正,端著儒雅,不似商賈似文士。

  她雖相信他沒認錯人,不過即便今晚都是吳其晗請來的客,全然不認識的人,不能貿然上前說話吧。

  趙青河似乎就等她這麼問,笑答,「這就得靠妹妹了。」伸手對指那群奮筆疾書的年輕人,「他們正臨帖王羲之的蘭亭序,其中就有楊汝可器重的子侄。那個衣著最好的。妹妹去表現一下,無需施展全力,比他們都強些就可。其他的事,就交給不才的兄長我了。」

  即興臨摹也是畫市的傳統節目之一,但夏蘇道聲不去。

  趙青河奇怪,「為何不去?吳二爺今晚請了男女客,難得沒有束手綁腳的規矩,平時又總看你一人研墨,挺寂寞的模樣,如今有這麼多同好,大家以才博彩,不分男女老少,你去湊個興子何妨?」

  「不會書法。」表情平乏。

  「……聽說書畫不分家。」謙虛?

  「一竅不通。」語氣呆板。

  「……肯定是你小時候偷懶。」怎麼能不通?

  「學過,說像鬼畫符,非勸我放棄。」老實孩子。

  「……你……還真是偏才……跟挑食的娃娃一樣。」誰說,又是誰勸她的呢?

  「我娘說,一技之長就夠用了。」不是她挑,是她學不會。

  「……你還有娘啊?」頭一回聽她提。

  「你才沒娘,你是狗熊孩子。」所以從前那麼蠢——乾娘,請見諒。

  「……」好吧,不好玩,趙青河見臨摹架上字帖撤下,換了一幅墨菊,「妹妹現在可以去了。」

  看她還很不甘願,他推一把,「想想銀子,這位徽商出手闊綽,錯過就得等下一位,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夏蘇去了。

  這晚來得都是性情中人,確實不怎麼在意男女之別,而她斯斯文文,小嘴往下抿彎,毫不亮麗,自然不太惹人注目,因此誰也沒多看她一眼,任她在尾桌默默畫。

  夏蘇沒看過這幅墨菊,畫法和風格都很陌生,仔細品味,有她喜歡的李延之宋風。整幅畫既無落款也無印章,墨菊小寫意,重形現真,但布局想生動卻沒能生動,有些滯靜。

  一般而言,若是頭回看到的畫,非她熟悉的名家巨匠,又不能用輔助的小工具,她的摹仿力和相似度就會出現偏差。不過,能掛上這幅畫讓人臨摹,期望大概也不會太高,她落筆很快,以形畫形,神韻隨心。

  畫到一半,夏蘇忽然想起趙青河「比眾人要摹得好,又不能盡全力」的要求,立刻慢下,不停對照著旁邊幾張桌上的畫,磨蹭到最後一個,才掛到繩上去。

  人們圍上去看字看畫,摹字者和摹畫者也觀摩他人之作,而夏蘇對書法一早放棄,又看過那幾幅畫,自覺沒什麼好瞧,立在山石下,離人群遠遠。

  有人跑過來。

  正是衣著最好的那個年輕人。

  夏蘇往旁邊再讓三尺,但她的防備如今十有八九是多餘的,年輕人腳步不停,從她身側跑到亭上去了。

  年輕人的聲音並不小聲,很愉快地說,「大伯,既然摹得是您的畫,就該由您決定誰摹得最像。您不下去瞧,我不好意思拿獎品,怕人說我沾您的光。」

  原來墨菊圖是楊汝可所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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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5:48 |只看該作者
第38片 就是騙你

  楊汝可四十靠五十的歲數,與年輕人說話卻顯得很活躍,朗然笑道,「不好意思就別拿,你可不就是沾我的光嘛,趕緊去把你自己的畫摘了,別丟我的臉。」

  說歸說,楊汝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

  母子連心,伯侄互尊互敬,就連趙府這麼大的府邸,是非雖多,親情也不盡絕。這才是家人之間的常態。夏蘇盯著自己的足尖,還沒開始黯然神傷,身旁就傳來一聲笑。

  「我瞧過了,畫得最好的非妹妹莫屬。」

  趙青河的聲音,如一條清亮的河流,不冷不熱,那般明爽,直直淌進夏蘇心間,孤寂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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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獎品已定誰家,人群就到別處湊熱鬧去了,楊汝可回到亭中,身後跟著他侄子楊琮煜,還有那對上來拿獎的兄妹。

  獎是楊家出的,一套名地的筆墨紙和一方上好古硯,價值實在不菲。

  但這個獎,本是楊汝可借機要給楊琮煜的。

  倒不是他小氣或是算計,實在因他這位子侄才華出眾,同他一樣學習宋人畫風,年紀輕輕就已獲得無數好評和肯定。

  今夜,楊琮煜帶來的那些朋友他都認識,更覺得楊家出的獎還是會回到楊家手裡。

  誰知,半路殺出一個姑娘。

  楊汝可將獎品送出,見那位表情平平的姑娘眼楮亮了亮,心道果真是愛畫之人,識得好墨好紙。

  楊琮煜有些不服,嘀咕道,「也不見得她比我摹得好,有半朵菊花不似。」

  那半朵,是夏蘇放開手腳所畫。

  楊汝可年近半百,比楊琮煜眼辣,「贏就贏在半朵菊了。摹畫,上品仿神,中品仿形,下品仿筆。我一直研習宋代大家李延之的畫風,仿他的用筆運墨,自認繼他三分傳承,但夏姑娘令老夫慚愧啊。你所畫的半朵菊,氣韻靈動,墨法精彩,簡直就是延之筆。」

  夏蘇淡眼看看趙青河,表示「你應付吧」。

  趙青河收到,「楊老爺說了是半朵,我家妹妹也只畫得半朵延之筆。她自幼習畫,有些天賦,偏生懶性子,什麼都是半吊子。家中曾有李延之真跡,她能照畫摹習,已佔盡先機。」

  「哥……」夏蘇舌頭有些僵,「楊老爺家大業大,還習李師宋風,難道會沒有李延之真跡?」

  她明白,貶低她,抬高別人,讓人痛快拿銀子出來,不過漏洞太大,她幫補一下。

  趙青河眼尾拉細,暗道裝什麼小狗腿,分明故意拖後腿。

  楊汝可心情卻不差,「半朵足夠老夫開眼。夏姑娘,你家兄長沒說錯,我楊家確實沒有李延之真跡。宋朝距今數百年,李延之是名匠大師,他的畫作傳至今朝,寥寥可數,有錢都買不到。商家根淺,世家根深,趙氏百年名門,才可拿大師真跡給女兒仿習,比不得,比不得。」

  趙青河該誠實時不浮誇,「我兄妹並非出自名門趙氏,不過是沾點邊的遠親,先母倒是書香門第出生,但外公家已沒落,那邊再無親人,唯留有幾幅古書古畫,算是僅剩的體面家底。如今寄人籬下,方知書畫奢侈,不如真金白銀好過日子。」

  憑良心論,夏蘇覺得,趙青河相當能攀談,撒謊固然有技巧,實誠也很講究。相比之下,她當初守株待兔吳其晗的行為,就太笨拙了。

  楊汝可心頭一動,沒落書香,趙氏遠親,窮得缺銀,說不定他能借此機會購到一件兩件名家真品。不過,他十分穩重,沒露出半點心動的神色,要待查證趙青河是否所說屬實,才會進一步接觸。

  趙青河以扇敲了敲手心,似無意再多說。

  楊琮煜盯住扇子,「大伯,這位趙兄手上的扇面聽說是明四家之一親筆。」剛才看畫時,耳邊落了這麼一句,「您對明四家真作的鑒別可是出名的,不妨看一看。您說是真,這扇面可就值錢了。」

  「哦?是嗎?」

  楊汝可心想,查證是一方面,自己若能親眼見一見,這對兄妹就更可信了。李延之的畫雖然難得,明四家的畫有錢還能買得到,他家中收藏了數卷,而且可欣賞到的真跡也不少。

  夏蘇不太高興,冷眼嗖嗖瞥過楊琮煜,對趙青河道,「這扇面本就是真的,何須別人論真假?我得了獎品,有人心裡不痛快,就隨意小瞧我們,那我寧可不要這些東西了,走吧。」

  她喜歡文房四寶,卻也不貪。

  趙青河這會兒從善如流,與楊汝可無奈一笑,身形轉向外。

  楊琮煜沒想到看似灰誚的姑娘脾氣大,連聲哎叫,「我哪有不痛快?只是實話實說。誰不知道蘇州『片子』天下聞名!」

  要是換個時間地點,他們可不就是「片子」麼?

  但今日手上,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東西,故而趙青河和夏蘇都站得很直,影子都正。

  事實勝於雄辯。趙青河一言不發,打開手裡捏熱了的那柄秋扇。

  青竹骨,浙白紙,最平凡,最簡色,襯托那片秋黃的細絹扇面,再好不過。細絹裱紙,工藝精細之極,與浙紙渾然一體。

  畫,自然是好畫,但楊汝可只找明四家的筆風。

  他先皺眉,再舒展,又再皺眉,神情從欣悅到迷惑,變化分明。

  這細絹舊得自然,墨色保留良好,畫風狂放中壓抑,乍看就是唐寅的不羈和心哀,但布局有些凌亂,不及唐寅神采。

  然而,畫功精湛,很好把握著筆力的揚抑,便是亂來的布局,都似藏一種玩鬧之心。

  畫風無疑是明四家,不是唐寅,卻又是誰?

  楊汝可自認對本朝名家的畫作鑒賞力極強,這時卻不太好確定了。

  楊琮煜年輕不怕說錯,「那麼大的心氣,到頭來還不是一幅做得精致的蘇州片。」他認為是仿作。

  楊汝可趁機觀察對面立直的兩兄妹。

  老實說,他可以確定此扇面不是唐寅所畫,那麼侄兒說仿作並不算錯。

  他想看到兩人的心虛,然而卻只看到了那位姑娘臉上的不以為然,還有趙姓男子似笑非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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