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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楓聆心】慢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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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9:29 |只看該作者
第49片 小打小鬧

  夏蘇作畫求質不求快,周叔和老梓也跟她一樣,所以半個月才出得來一幅《歲寒三友》,還算是難度不高的圖。

  「今年不接了。」趙青河不懂畫,卻懂滿足,「遇到楊汝可是運氣好,他是徽商,來蘇州無關生意,純粹遊山玩水,又正好踫上他今年回鄉祭祖,以後與我們未必再能見上一面。可想賺本城人的銀子,那得先混熟臉建人情。趁年關將近的三個月,我打算把畫市踏個底朝天。不過,活可以不接,妹妹有空還是得給我作幾幅小畫,扇面也行,釣魚先放餌。」

  夏蘇點頭應了,又將銀票都交還給趙青河,「你就去上回的錢莊,把三百兩拆了四份,周叔和梓叔各一份,你我兩份。周叔那份要單取五兩銀子換成銅錢,其餘的作成存票。梓叔喜歡現錢,近來銀價便宜,你幫我換三十兩銀子,另四十五兩和周叔的銀子存一起。一百兩定金暫不用兌,等拿到全款再分。」

  趙青河知道兌銅錢是為了應付周旭的「惡婆娘」,卻不知另一個梓叔的銀子怎麼也要分,而且還是交給周旭。

  不過,作畫那邊的分工分酬由夏甦管,那兩位年輕的叔叔又似乎都有難言之隱,奇怪的事落在他們身上一點不奇怪,因此趙青河沒尋根究底。

  「我能支用自己那份麼?」他應酬要花錢。

  夏蘇瞇起眼,水光淘淺了她的褐瞳,底裡沉金。

  趙青河覺得她會說「你的那份是家用」,同時看著她那雙皙白的,五指並攏,玉勺無縫,兜財手。

  「隨你。」兜財手居然——

  「漏縫了。」趙青河大奇。

  夏蘇已知他的話意,悠悠說道,「我的錢又沒少,你的錢本就是你的。」她兜得好著呢。

  「妹妹怎能那麼——」沒心沒肺。

  「像我。」明明不記得從前,卻真正甦醒,知道自我逃避太可笑。而泰伯,泰嬸,大驢,還有這位來歷不明的義妹,成為心甘情願背負的責任。

  夏蘇瞥去一眼,「泰嬸的醫術雖不錯,也不能包治百病,橫豎要支你自己的銀子,不如再找個好大夫看看,興許除了不記得事,還有別的毛病。」

  趙青河大手蓋向夏蘇的頭頂,在她轉冷的目光中,沒達成拍頭的目的,把手收了回來,「妹妹對外人都能說出早去早回,反而對義兄橫眉冷對,不太好。」

  又來了。

  他抓住「早去早回」不放,她就只能橫眉冷對,「趙青河,那你也早去早回。」行了吧!

  趙青河一臉正經,「妹妹,我給你找個大夫瞧瞧吧,腦子直來直去不會打彎,也是一種傻病。」

  夏蘇氣結,轉身往馬車走去。

  趙青河心裡大笑,臉上也咧著嘴,跟著夏蘇轉身,衝喬阿大做個手勢,讓他不必上前,同時得了便宜還賣乖,「撿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去,聽說千斤堂葛大夫藥到病——」

  忍無可忍!夏蘇忽然旋身,月華裙起狂瀾,雲袖捲流風,腳離地,人升空,贅厚的秋裳化為一隻輕靈彩蝶,動作快過眨眼。

  遠立著的喬阿大眨了那麼一眼,來不及訝異,就只見彩蝶收翅,月瀾平伏,風停雲靜,還是晴好的一片太湖水,那對男子女子寧美若畫。他想,好一陣大風,連夏姑娘都被吹轉了身。

  夏蘇瞪著趙青河,滿眼不可置信。她的輕功勝在出其不意,力小卻未必不能出奇招,只要看準對方的要害。但,饒是她動作那麼快,想踢他高傲的下巴,卻被他那般輕鬆化解了。她以前也踹他踢他,他沒還過手。

  「小人!還不給我還來!」足尖點地,砂石隔棉襪刺著腳趾,腳上已無鞋。

  趙青河的笑臉十足可惡,一袖垂落,沒人看得見袖中右手捏著一隻繡花鞋,「不是小人先動得手?難道我活該被踢歪下巴?」

  青天白日下,他終能看清她的輕功,真是邪勁,實在妖嬈。

  「因為你嘴賤。」

  夏蘇其實想的是,趙青河的功夫原來這麼高,但總不能誇他。

  她咬牙,「還鞋!」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趙青河可不止功夫高,嘴皮子還厲害,「我是你義兄,你卻老是沒大沒小,今日當趙大老爺和大太太的面罵我狗熊,我忍了,你還上勁。好好道個歉,不然你得赤足走回家了。」

  長裙拖地,正好。

  夏蘇冷笑,「怎麼?你以為還能搶得到我另一隻鞋?」

  「妹妹心知肚明。你那點花拳繡腿,不足以塞我拳頭縫,不信可以試試。」趙青河豎起一根食指,「一招,或道歉,妹妹自己選。」

  午後的秋風很輕,吹來太湖上的空氣,微微泛潮,氣息獨特,好似蘆草藕花浮萍和湖裡千百種生命吐泡的特定調和,與別地不同。

  而站在面前的這個男子,魄力強大,天地不怕,也再與從前不同。

  自己這回先動得手,是理虧,但要道歉,夏蘇低不下頭顱。

  一股子倔勁,全在眼裡,冷冰冰,卻漸漸充紅。

  她若是不刻意隱藏,眼楮就會盈盈生輝,本來很美。

  趙青河自認定力十足,開頭還能跟她互瞪,慢慢卻覺得那股死倔成了無比委屈,可憐又無辜,好像自己是欺負弱女子的惡霸,心裡很不得勁。

  原來眼楮漂亮還是其次,勾魂吸魄才是重點,再想到她舞到妖嬈的輕功,他心臟跳過了速,腦袋極力保持清明,大手伸出,隔開她那雙眼。

  他的手沒有踫到她的眼楮,夏蘇卻被嚇得退後一步。然後,她聽到他長長嘆了口氣,看他蹲下身。

  袖子拂地,鞋子也落了地。

  「妹妹這麼倔,也很像我。」設身處地,他也不會道歉,「我說笑的,你別惱。」

  沒有長期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的經歷,絕對無法同感。

  趙青河看得分明,夏蘇眼裡的憤怒和委屈,並不針對他,而是這種強迫她低頭的情形,令她產生本能抵抗,誓不投降。

  目光從鞋面到人面,夏蘇火熱的眼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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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9:41 |只看該作者
第50片 鄰友鄰敵

  是了,同樣高大,同樣冷雋,同樣以兄長自居,但趙青河不是那個人。

  趙青河能蹲下身為她放鞋,那個人只會叫人把鞋絞碎,再讓哪個倒楣丫頭縫回原樣,做不到就打死。

  死得是下人,最終目標卻是折磨她。

  那個地方也有湖,幽綠死水常常漂起死人,而那人最喜歡把她帶到湖邊,告訴她如果不聽話,她也會死在湖裡。

  「要不要我幫妹妹穿鞋?」

  暖聲穿過心中最深的那片寒地,落了一層明光,夏蘇的眼楮重新清澈,語氣淡淡然,「江南的風光真是美,能一直住在這兒就好了……對不住。」

  能說出幫她穿鞋的話,真是稀罕。

  趙青河看夏蘇伸腳穿鞋,一點不覺得這樣盯瞧著有何不妥,只是她的話讓心裡不太舒服,於是出手拽了一下她的頭髮,立刻放開又舉起手來,表示他很規矩。

  「你這慢死我,又沒良心的性子,居然還會傷春悲秋。不是已經住這兒了嗎?」他手一招,喬阿大過來。

  夏蘇坐進車,聽趙青河讚喬阿大趕車像老把式,又說好福氣,喬嬸子賢惠,一雙兒子孝順非常。

  扯一堆之後,趙青河說起搬家的事,問喬嬸子想不想找活兒做,又問喬阿大兩個兒子可有長工契在身,若是都沒有,可否考慮到新家幫工,月錢多少,還包吃住。

  喬阿大笑得合不攏嘴,直道願意。

  然後趙青河就回過頭來,叮囑她明日知會大太太一聲,新院子裡找夠人了,無需再買僕婢。

  夏蘇才明白他對喬阿大說盡好話的用意。

  寧可自己找人進來,也不要別人暗插耳目。

  夏蘇本也打算回絕大太太,趙青河的日常作息自從和她統一之後,兩人的想法常常不謀而合,而他動起來又快,真是省了她的力。

  明明最近遇到的事並不平靜,偏偏夏蘇感覺日子過得又平又順,安家落戶了得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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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彭氏蹬蹬蹬走進花園,驚散一群啄食的雀兒。

  餵鳥的岑雪敏拍淨手裡的小米屑粒,微蹙眉,柔弱的嬌聲氣,「姨母何事大驚小怪?」

  「還不是那傻大個趙青河嘛!」彭氏一屁股坐下,截住小丫頭送來的燕窩。

  岑雪敏眼白白看彭氏喝了精光,好心遞上帕子。

  「你道怎地?趙青河他們搬到七姑娘的園子住了,這會兒正往裡面搬呢。」

  彭氏精俐鬼,秉持「撈一文是一文,省一文是一文」的原則,藉侄女出眾的美貌撈了不少好處。

  她以為趙青河是一條不斷的財源,誰知道,那麼快「死了」。

  死了就死了,橫豎死人不能送錢給她用,她沒有念想。

  不過,人沒死,幾個月後安然無恙返回,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又有好處可撈,卻想不到許久未上門的趙青河,一來就問她討八百兩銀票。

  他說,他那時腦子不清楚,和家裡老嬸子賭氣,做出的糊塗事實在不該算數。她要是乾脆,從前那些好處他就當孝敬她這個長輩,互不相欠。要是不還,那他就將這八百兩當作聘金,去回稟了趙大老爺,請長輩作主求娶岑家姑娘。

  他還說,他有一本帳,記著大半年來送給岑姑娘的東西,也會一並交給大老爺,以顯他多麼誠心誠意。

  彭氏當時氣傻了眼。

  趙青河喜歡雪敏,知道的人雖不多,卻也不是半點風聲不走,全仗雪敏品性端良,從未落人口實。

  那些好處多是首飾頭面之類的,雪敏當然不可能要,尋常的東西彭氏轉手就賣,還挺不錯的東西就收了起來,一搜逃不掉,難以自圓其說。

  事關雪敏的清白名,而雪敏就算嫁不了趙家四郎,也肯定是趙府嫡子的正室,哪可能配給又窮又蠻的寡婦之子趙青河。彭氏不敢因小失大,只好任心頭滴血,老實還他八百兩。

  還是還了,但彭氏對趙青河恨得牙癢癢,如今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心情糟透,不罵不解氣,只希望他越來越倒楣,越來越窮酸。

  彭氏氣哼哼道,「前些日子,七姑娘的園子擴建,又造獨廊,又重漆牆,還換了一整套黃梨木的家具,我那時以為六公子要搬過來,不知道多高興。結果呢?真是晴天霹靂!剛才聽小廝說有人搬來了,我過去一看,是趙青河院裡的那對老僕,坐著老馬破車進了趙府的門,就停在七姑娘園外那條新廊裡,拎下兩大布包。沒見過世面的窮土包樣,跟逃難似得寒磣,居然還好意思跟我打招呼,說今後是鄰居了,互相多照顧。你說,要不要氣死人?」

  岑雪敏臉色也不太好看,怪得卻是彭氏,「我之前怎麼跟姨母說的?讓你別打著我的名收人東西,真是差點害到我。」

  彭氏本來想岑雪敏幫著罵趙青河,聽她反而怪自己更多,立刻掉了臉子,「雪敏,這話可不能這麼說,要不是你總對趙青河和顏悅色柔聲細語,也不會讓蠢小子自作多情。收他東西的人雖然是我,但換得的銀子都記在賬上,漂亮首飾也都添進你的嫁妝箱,可別說你不知道,你娘那麼精明,不可能把你教蠢了。現在只數落我的不是,你得摸摸良心,這一年多,我為你操碎了心。我害苦了你?天地良心!」

  彭氏捶著胸,眼看要哭出淚來,卻讓岑雪敏沉沉的目光望得心虛。趙青河的貢獻裡,她自然也是撈了不少好處的,並不那麼無辜。

  「姨母既然知道我娘沒有教蠢我,就別當我蠢人對待。那日趙三哥說得很清楚,還他八百兩,從此兩清。既然兩清了,姨母不要自己嚇自己。住得近,也沒什麼。」另一盅燕窩上來,岑雪敏優雅吃起。

  「可是……」彭氏的語氣明顯弱了,「萬一那臭小子說話不算話,趁著住得近,胡亂編派,非要娶你……」

  岑雪敏毫不慌張,「趙三哥摔傷了頭,忘了從前的事,見我還能甩出狠話,我不擔心他再糾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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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09:59:53 |只看該作者
第51片 此貧彼富

  岑雪敏冷道,「姨母,咱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和三哥鬧不愉快,反而要保持友善。如今當上鄰居,倒不顯得刻意了。你也知道,對我而言今年有多重要。」

  彭氏嘆口氣,與侄女剛剛說紅臉,打心底還是很疼這個親人,「還用你說嗎?我心裡時時刻刻焦著,過了年,你就十八了,再定不下婚事……」再嘆,「而且,我也慌得很,萬一別人知道姐姐姐夫他們——」

  「姨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永遠不提一個字。」岑雪敏猛然站了起來,看看四周,柔軟的甜音此時冷到冰點,「到死都不能說!」

  彭氏平時挺得意的那張臉,瞬間浮起心力交瘁的疲老。

  岑雪敏卻恰恰相反,柔美精致的容顏一抹厲色,搏人好感的親善氣質拉成緊張弓弦,彷彿隨時都能射出疾箭一般。

  「姨母現在要打聽的是,趙青河何德何能可以搬進趙府住。若他真成了趙大老爺的親信,沒準還能助我一臂之力。」

  「雪敏,好不容易這祖宗自己忘乾淨,如你所說,咱們跟他們面上客客氣氣就行了,你別再把他招惹來。」彭氏算是想通了。

  岑雪敏又成了端莊的大小姐,安穩坐下,將冷卻的燕窩推開,「姨母把他的東西趕緊處理乾淨,從今往後再也別收一件,其他的你別管。」

  彭氏苦笑,語氣滿是心疼,「我知道你能幹,但我更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好丈夫,順順心心過日子。其實也未必非要趙家兒郎不可,當初定下娃娃親的是趙大老爺,即便如今反悔了,怎麼也應該為你安排另一門好親事。到時候,你可別太倔強。」

  岑雪敏眸光冷凝,「婚姻大事豈可兒戲?因這門早定下的親事,當初爹娘推了多少好人家的兒郎,而我更是自小認定將來會成為趙家長孫媳,才學習得那麼辛苦,怎能容他們說不算數就不算數了。不是非趙家兒郎不可,而是非趙家嫡長子不可,趙六郎壓根不在我眼裡。」

  只有趙子朔。

  必須是趙子朔。

  「可是……」大明律禁止娃娃親,趙家便是反悔,也不會受太多指摘,反倒女方名節有損,傳出去就難尋別家好兒郎。

  「姨母,趙家現在最缺什麼?」岑雪敏問。

  「……銀子。」有名聲有地位,其實和富裕未必沾邊。

  趙氏家底雖厚,但趙老太爺排斥經商,就靠良田農莊,買地租鋪這些定死的進項,卻是家大業不大,漸漸有些力不從心,公中賬面十分難看。

  「而我,有的是銀子。」所以,岑雪敏無懼,「連胡氏女兒那等出身,趙家都有納她進門的打算,反觀周家,官身無錢也沒用,仍趕了人走。我不知比她們強了多少。」

  「你說得對,最後實在不行,就撒銀票給他們瞧,幾萬兩撒下去,不信他們不眼紅。就算是京中名門望族,誰能給女兒那麼多嫁妝帶到夫家去?更何況,你的出身委實不差。你親爺爺的親弟弟當到戶部侍郎呢,現在京裡還有他的門生。」說著說著,彭氏感覺底氣足起,「我備些禮,送到對面去。」

  岑雪敏輕輕嗯一聲,叫丫頭抬了箍架子,繡起眼下的金橘枝來。繡料是大紅蘇錦,出錦的莊子還入選了貢品,喜氣還貴氣,區區「幾萬兩」可買不到。

  相比鄰家的富貴家底配富貴園子,今日搬進貴地的新客卻很窮,窮還窮得不自覺,個個笑哈哈,完全不知道藏窮。

  夏蘇在屋裡放置衣物,聽著大驢和喬阿大的兩兒子喬連喬生扯嗓門說話,但覺好笑,推了窗往外瞧。

  大驢說新碗櫥放不下碗了,得騰地方。

  喬連說就把破碗扔了吧。

  大驢說不能扔,用了一年有感情。

  喬生說雖然碗櫥裡現在都是新碗,一年以後就成破碗了,也會有感情。

  大驢猶豫之後痛下決心,那就扔了新碗吧,橫豎要破的,兩年的感情深,一年感情淺。

  泰嬸也聽見了,走去要揪大驢耳,說他沒福氣的傢伙,怎會扔新碗留破碗,打算窮一輩子,卻也別拖累了少爺。

  大驢亂叫亂竄,大笑著說園子如今分裡外,想要揍到他可沒那麼容易了。不料,在拱門前撞上泰伯。

  泰伯代泰嬸狠狠揪住驢耳。

  喬大媳婦頭一天來上工,本來忐忑不安,怕自己笨手笨腳拖累丈夫兒子,這會兒聽大驢滿園子驢叫喚,不但沒人管,主子之一的夏姑娘笑得都趴窗上了,她心裡這才安定,想丈夫說得不錯,這是一戶極好的人家。

  「大驢,別只顧對破碗感情,你那堆破衣服要放哪兒?要不咱們把黃梨木箱子扔了,給你換只柳條箱,還得鑿些洞,配得起驢皮。」夏蘇不但笑趴了,還諷刺。

  大驢就差捶胸頓足,「蘇娘,你!你!你!少爺說你在家當老虎,出去裝烏龜,我還替你說好話來著,早知如此——」傷心啊。

  夏蘇才不在意別人說她什麼,笑咪咪彎了深美的眼楮,「我猜猜你說什麼。」語氣一變,學驢氣,「蘇娘像老虎?昂昂。膽子跟兔子似的,一受驚嚇就跑。昂昂昂。平時慢得卻像烏龜,爬在路上,會以為她是個石頭人,不帶挪步的。昂昂昂昂。」

  「昂昂昂是什麼?」喬阿大也進了園子。

  「驢叫啊。」

  眾人異口同聲,同刻爆笑,真是歡樂。

  園子外,來送便宜禮的彭氏,給門檻絆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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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時終於過去,金秋慢慢穿起枯褐衣,就算沒有風雨的捶打,葉子自己就可以輕鬆脫落,再不用驚乍。夜裡更涼,少穿一件衣服就冷到骨裡,蘇州不分白日黑夜的生氣勃勃,隨季節的走深,有了明顯落差。

  日鬧,夜寂。

  對夜行者來說,卻是最好的季節來臨了,夜寂無人,行走無聲,去哪兒都很方便。

  夏蘇立在大銅鏡前,笑大驢時不覺得,這時她一身縮水的褪色黑衣真是配不起周圍。

  屋子分三間,家俱也精致齊備。

  一切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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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0:04 |只看該作者
第52片 光明夜行

  傳聞趙府財力不支,從這間屋子到整個園子,是絕對瞧不出端倪的。

  如大太太所說的,都現成,因為樣樣都是新置,大到床,小到湯匙。

  想也想不到的禮遇,連泰嬸都不習慣,開頭兩日居然還把飯菜做焦了,說廚房太新,看那些上好的瓷具,一時有點眼暈。

  不但園裡物什換過,還添了一駕新車,兩匹上品良馬。

  夏蘇回大太太說不缺人手了,大太太也沒有半點不高興,連同喬家人的月錢一起算在內,支給她這月的用度。她實在好奇,以為趙府沒那麼富餘,可能大太太很富裕,貼這些銀子算是小意思。

  但據泰嬸聽到的,又不是那麼回事。

  大太太娘家不窮,卻也沒富到任大太太隨意揮霍嫁妝的地步。

  不管怎麼看,這對遠親長輩在趙青河的新居上大費銀錢,用意越發明顯。

  什麼用意?

  招女婿的用意。

  要不是小倆口今後的新居,為何要這般下功夫呢?

  篤篤篤!有人敲響了窗緣。

  夏蘇想起讓她換夜行衣的人,輕努嘴,心想他有什麼好不耐煩的,又不是她求他帶著出門。

  只是想歸想,她清楚越夜越精神的怪胎自己,在連著幾日閉門畫畫之後,也是時候出去透個氣了。

  捉了又大又長的外衫穿上,將裡頭的黑衣藏妥,夏甦走到外面。

  敲窗的男子立於彩石路間,手裡的琉璃盞映得他腳下五光十色,照亮他一身墨青。無紋無案的舊衫,英武颯颯的身段,以夜色為幕。冷風,斜影,立勢如刀,寒魄出彩華,輕輕鬆鬆勾勒出一幅瀟灑之極的人物。

  夏蘇小時候還自己作畫,摹畫的天賦顯現後,一直忙於揣摩各大名家的畫風,全無精力自畫,也沒有動力。這晚,她卻感覺為自己捉筆的一絲迫切。

  「女子出門要精妝細扮,我很明白,不過妹妹出門與尋常女子不同,只要衣服顏色穿得對,蓬頭垢面也無妨。哥哥不介意跟乞丐一道走,只要乞丐動作快,不用我大晚上喝風。」

  只是此人一開口,什麼迫切也沒了,畫中的人在心裡碎成渣。

  夏蘇面無表情,「到底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保準妹妹喜歡。」趙青河也把夏蘇看得很仔細,心頭哀嘆,「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挺秀氣的姑娘裝在麻袋裡,就沒入眼之處了。」

  不但心嘆,還口嘆。

  夏蘇向趙青河從容走去,「不小心」踩到某人的腳上,挑選了最不能忍重的腳趾部分,腳尖反復擰轉,並壓上體重,看他張大嘴喊不出疼的樣子,才慢慢收回腳,走過去,背對他輕飄飄一句,「喲,天太黑,不小心。」

  趙青河真沒想到,她的小身板小氣力還能把自己踩疼,但就跟龜殼的堅硬一樣,腳上傳來無法忍受的痛楚。

  他抱腳揉鞋,出於大男人的心理,不能喊,也不能報復回去,只能齜牙咧嘴,對著空氣疼翻了白眼。

  車,仍老。馬,仍老。人,有情。

  夏蘇嘴裡不說,卻挺欣賞趙青河仍用老馬老車的做法,喜新,也別厭舊。

  約摸行了半個時辰,在東南城邊的一條小巷停車。趙青河說要步行了,夏蘇就慢蹭蹭。

  出了巷子,就是整道明街,寬大又潔淨,只有幾家門戶,看著頗具財力,明顯門高宅深。

  趙青河卻也不走上街,靠在巷口,打了個 哨,不尖銳,易忽略。

  很快就有一人湊上來,與他交頭接耳。

  這人紈褲子弟的長相,一雙桃花眼,正是趙青河的混棒兄弟董師爺。

  「怎麼這麼久才到?」董師爺也是個急性子的人。

  趙青河指指身後,「等她。」

  董師爺歪頭往巷子裡看,黑黜黜一片。

  他想不能吧,難道自己目力不行了,就用手拉長眼角,從眼縫裡擠清晰,結果仍一樣。

  「趙青河,你耍我呢吧,鬼影子都沒一個。」

  「鬼影子當然沒有,有龜影子。既然是烏龜,慢慢就爬出來了,別急。」夜尚早,是君子,就應該等。

  董師爺居然信他,還壓低了聲音,「也是。我聽說一般真正的鑒賞大家多多少少有些古怪的毛病,你想,他們平時只跟畫打交道,少通人情世故。」他自發解釋,以為趙青河找來的幫手性格怪異。

  趙青河沉笑,看那套夜衣一寸寸滲入燈色。原來是換裝,難怪要慢了,不過,腳步也太碎,腳跟接腳尖,打算丈量巷子多長麼?

  「妹妹聽到了沒有?還不加快腳步,為自己正名?」

  董師爺回頭,一見身穿夜行衣的夏蘇,立刻扭到脖子,哎喲哎喲按了好一會兒。

  他才問趙青河,「這......這就是你說得鑒別古畫真假的高手?」

  趙青河反問,「不像?」

  董師爺心想,像才怪,再怎麼一幅聰明相,也只是一個丫頭片子而已,瞧她那身黑衣亦不太合身,扭捏不習慣的慢調步子。

  他自然不知,不是黑衣不合身,而是黑衣穿得次數太多,舊了,縮水了。

  至於扭捏和慢步,那是夏蘇出行必打的招牌——防備。

  「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夏蘇卻自覺今晚防備得不重,趙青河不必說,這個桃花眼的男子也見過的。

  穿堂風淒嘯過去,夜行衣驟冷,貼膚入脈,熱血也寒,隨經絡濾遍全身,瞬間就打了個寒顫,她禁不住搓搓手臂。

  董師爺向趙青河使眼色,無聲問怎麼回事。

  趙青河或許不盡了解夏甦的全部本事,但他認為可以對她放更高的期望,「像不像,是不是,都只有咱兄妹二人了。你小子之前誇我妹妹聰明,敢情扯鳥呢。到底領不領路?不領我們可回家了,今後也別想著找我幫忙。」

  董霖摸摸鼻子,領著趙青河和夏蘇走到明街另一頭,邊走邊嘟囔,「聰明和鑒畫又不是一回事,也不是我說『再勘案發現場事關重大』這句話的。我沒特意找你幫忙,倒是你叫我出來喝酒,才說好再來瞧一瞧。我至今仍不明白,這些小偷小摸的案子和殺人案有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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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0:16 |只看該作者
第53片 吝嗇書房

  突然顧及夏蘇的女兒心,董師爺回頭想表示自己還是很君子的,「夏妹妹,我不是說你不聰——呃?人呢?」

  趙青河連回頭都懶,聳單肩,「不是告訴你烏龜爬得慢了嗎?咱們走咱們的,到安全地方就好了。這裡家家門前掛著大燈,街太亮,確實不適合夜間行走。」

  他倒是很明白夏蘇的想法,如果換作他獨自行動,也不會挑明燈下招搖過大街。

  董霖混跡於市井,在衙門當差,黑白皆通,但無論如何想不到夏蘇慣於夜行,只道,「這麼慢法,等會兒進去可能會驚動人。因為之前遭了偷,黃府加強戒備,護院每刻巡邏。你確定要帶著夏妹妹麼?要不今晚就算了,過兩日你找個通曉古畫又走路利落的人來。」

  「董師爺,相信我,沒有人比我妹妹更俐落了,只要一進黃府……」趙青河的聲音有些不耐煩起來。

  「好囉嗦。」夏蘇的聲音緊隨,「要不要給你倆沏壺茶?」

  董霖卻是怎麼也看不見她,心頭吃驚,腳步也不再拖沓,轉過街尾,在一面長牆前停住,提氣跳上,雙手一撐就翻了過去。

  趙青河幾乎與他同時落地,這讓他有點瞧好戲了,「老兄是不是忘了什麼?」

  「董師爺說她?」趙青河笑指董霖另一邊。

  董霖側眼一看,之前自己找也找不到的姑娘,正立身旁。

  那身曾不合身的黑衣,融夜。她正沉靜地,好似做過無數遍,繫上蒙面的黑巾。白皙水嫩的臉只現漆眸,幽靜無華。夏蘇與夜,那般妥貼。

  董霖傻怔著。

  反倒是夏蘇,朝他們掃過兩眼,長長嘆了口氣。她雖膽小,防備多多,夜行仍能讓她感覺自在。如今這樣,從獨行到兩人行,甚至三人行了,真不知算怎麼回事。

  於是,夏蘇對趙青河輕言,「若只是看畫,我一人就足夠。」

  趙青河絲毫沒有自己是累贅的自覺,點頭十分認同的模樣,「本想藉他的身份方便來去,早知如此,你我即可。」

  董霖的身份?

  「董師爺是黃老爺的親外甥,目前借住黃府。」

  「……」夏蘇張口,卻沒話說。

  「他讓我半夜穿深色衣來,我其實奇怪過。不過,咱們將心比心,寄人籬下的滋味大同小異。親外甥和遠侄親,都屬親戚。董師爺借住的日子大概也艱難,不然怎能混棒圈裡到處蹭酒。咱們可憐可憐他,別把話說透,就當什麼都不知道,既來之則安之吧。」

  董霖憋半天,「你放屁。我舅舅雖然吝嗇,對我還不錯……」

  夏蘇已經聽不下去,這是要交換寄人籬下的心得麼?

  「都別放屁了,畫在哪兒?」

  天很冷,終於理解趙青河敲窗催她的心情,夏蘇不自覺學著董霖的語氣,一點不想喝冷風得不耐煩。

  不管夏蘇耐不耐煩聽,頭前領路的董師爺還是說清了這般偷偷摸摸進舅舅家的原因。

  董師爺的外公外婆是蘇地的地主老財,富得流油。董師爺的娘親還好,反正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識字,性格溫良。有一回北上探親,遇到惡人,董師爺的爹英雄救美,兩人由此結緣。董師爺的爺爺家是挺有名望的富族,見不得兒媳婦娘家土包子,讓他們遷入了蘇州府,想著靈山秀水養才子的地方,能燻陶出一門不算太丟人的親家。

  可是,這位黃娘舅自小長在老財主家裡,沒有靈氣底子,培養已經太遲,只學會拿銀子充斯文門面,偏偏還是吝嗇鬼。

  這回失竊,損失了二百兩銀子,黃娘舅肉疼得要命,突然吝嗇加固執,全府封鎖,不準家裡人帶任何外人進府,就算外甥說是為了查案,也不同意。

  董師爺這才出此下策,自己都得遮頭藏尾,黑褲黑衣黑面巾,在舅舅家裡鬼鬼祟祟行進。

  多虧他這個內應,一路暢通無阻。

  進入書房就脫去黑衫,露出裡面的常服,董霖完成了接人入府的任務,還把燈全部點亮。因為即使燈光會引人注目,看到是他使用書房,就不至於驚動舅舅。不過,看那兩位夜行人,蒙巾卸在脖中,面色神色皆怡然自得,簡直就是「慣犯」,他心裡可是狐疑得很。

  趙青河只當沒看到董霖的狐疑目光,到處走走,將這間充滿「古色古香」的書房一一打量。

  他笑問,「你舅舅多久沒進這間屋子了?」

  書桌一塵不然,名毫筆頭雪白,方硯盒沒有打開過的跡象,放在書格上的紙積了一層灰,書豎得非常整齊,架子擦過,靠近書邊卻有腳塵,顯然沒有人抽書來看。

  「哈哈,我那個舅舅愛擺門面,最近遭偷,就不願在家裡招待客人了,大概有一個月沒進過書房。」董霖正是佩服趙青河細微的觀察力,才想借助他的判斷。

  「把銀子放在書房,可不是個好習慣,我以為你舅舅會更小心才對。」吝嗇鬼嘛。

  「我舅舅對外人小氣,在家倒還好,書房一般會放些銀子,平常出門前可以取用,省得又要寫條子又要到賬房支,一來一去浪費工夫。」二百兩的數目,在尋常人家大到天了,對富戶來說真算不得什麼。

  雖然舅舅對此反應很大,嚇得夜不成寐,整日擔心府庫也會遭偷。

  「這些書畫都是真品?」趙青河瞥看夏蘇,見她專注在正牆上的兩幅羅漢圖。

  「沒有,大多數是摹品,也是充門面的,不過我舅舅最愛拿來炫耀的兩幅畫卻為真品,他一直說要傳給孫子的孫子。」董霖也看向羅漢圖,見夏蘇早湊在那兒,心道有點眼力,「你別說,我舅舅靠著這兩幅畫,竟還結識了城中幾位名紳,只要有名家大鑒來蘇州,必邀我舅舅帶畫出席,且都說是真品,還有主動寫跋的。據說,名家題跋就能令一幅古畫身價百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夏蘇轉回頭來,慢慢說道,「是真的,前提是,張僧繇的羅漢圖也得是真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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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0:26 |只看該作者
第54片 魚目混珠

  趙青河聽得出她的語氣,「果然,變成假的了嗎?」

  董霖大吃一驚。

  事情由芷芳的命案引起。

  對於殺害芷芳的凶手,衙門圍繞桃花樓內部展開調查,包括第一發現竊賊身影的丫頭在內,卻找不出可以懷疑的人物。

  然而,芷芳去墨古齋確實是為了請人鑒圖,而且要求一間安靜茶室。但是,墨古齋鑒師到的時候,芷芳就不見了。

  理所當然推知,芷芳受到凶手的威脅,逃離茶室,發生爭執之後被推入湖中滅口。

  古畫是不是珍品,靠桃花樓媽媽的闡述,是一個窮書生用來抵資的物品,也就幾兩銀子的酒水錢。媽媽完全不知來歷,掛在屋裡當裝飾。後來芷芳來到桃花樓,看中這幅畫,說畫無名師有名。媽媽問過她,她也說不出名堂,只道此畫的風格似宋代名家。

  不過,不管芷芳是否知道畫出自宋徽宗,她的喜歡確為真心。這般喜歡的東西,常觀常賞,竊案後立刻發現讓人調包,也就合情合理。

  畫既然在她屋裡,又無落款,外人很難得知珍貴,如果不是桃花樓裡的人害她,就是她認識的客人。

  只是,芷芳是頭牌清妓,客人很多,非富即貴,沒有真憑實據,無法一個個盤問。

  董霖因此找趙青河喝酒訴苦,趙青河就說到近期的失竊案,提到會不會同一人所為。

  董霖覺得竊案到命案未必關聯,趙青河卻道竊案發生的地點若都涉及古畫珍玩之類的,那就是共性。他立刻聯想到舅舅書房的古畫,這才同意找個鑒師來看一看,只是打心底他十分不以為然。

  所以,趙青河說這兩幅畫變成假的了,讓他怎能不大吃一驚!

  因為太吃驚,他的最先反應不是選擇相信,而是質疑,「僅憑夏妹妹一句話,青河兄就說畫被換了,不能怪我當你兄妹二人說笑。」

  董霖語氣不佳,趙青河卻沒有放在心上,「兄弟別急,回頭你再找別人來看就是。我還是那句話,好東西別放書房,人來人往,實難看顧。」

  「富人家的書房多放古董書畫,想不到小偷進得來而已。」董霖怏怏不樂,心態無法調適,「一般小偷喜偷金銀之物,古董書畫難以脫手,反而會成為被官府追蹤的拖累物。就拿這兩幅羅漢圖來說,蘇州城有頭有面的人和畫商都瞧過,本地畫市是不可能收的。」

  「畫雖假,也未必是讓人調包。」夏蘇看畫說話,「或許一直都是假的。」

  她看得出畫作不精,若看具體成畫期,要找周叔。

  趙青河心笑,這姑娘還不如不說。

  董霖果然乍毛,「你說我舅舅花一百兩銀子買了假畫不算,這幅假畫還讓全蘇州府的名家瞎了眼?夏妹妹,董哥哥我,給你拜了。」

  一百兩?讓夏蘇都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董哥哥,你知道張僧繇嗎?」

  「比明四家還出名?」董霖曾一度是書呆,後來發現讀不通,就打算靠內部考績實現自己的志向,沒時間發展興趣。

  「張僧繇是南朝畫派大家,以羅漢圖出名,他的真跡千金難買。」夏蘇跑過三個月畫市,知道誰的畫有價無市,張僧繇就是其中一位。

  「南朝那麼老?」董霖愕然。

  趙青河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董兄弟,你這樣做官怎麼行?連張僧繇都不知道。以後跟上官聊天,也像這會兒拿明四家來比,升官的路就絕了。」

  董霖橫瞪,「說得你好像知道一樣。」

  「知道啊,前幾日剛在書上看到。」以前是不知道,但學無止境嘛,「要不要我推薦你幾本看看?」

  董霖沒話說了。

  趙青河也不偏幫,中立且客觀,「不過收集古畫,和古董一樣,運氣和眼光很重要,低價購高價賣的情形數不勝數。我看你舅舅就是運氣好,大概他自己都沒想到一百兩撿到寶吧。」

  董霖不太清楚,他和他舅舅談不來,平時也就是問個安,一聽舅舅炫富,他就跑了。

  「要知道是調包還是一開始就假,只要找題過跋的幾位再鑒一回就行了。」趙青河說得有道理,夏甦更正輕蔑態度,提出正確建議。

  到這時,盡管再嘴硬,心裡已信了七八分,董霖收斂嗆氣,道聲不錯。

  夏蘇隨趙青河離開黃府,路上問他,「你已經猜到畫被換了?」

  「十分把握?」趙青河眨眨眼,毫不謙虛,「若無牽涉暴利,何至於殺人滅口?這些竊案已經意圖明顯,偷少量錢財轉移視線,又能讓官府集中查小偷小賊,方向錯誤,防範不足,其實是以調包的手法盜取珍貴之物。只要能看穿這點意圖,大盜就好抓了,卻不知董師爺有沒有那麼聰明。」

  「可以讓他請你多吃幾頓飯。」今夜看得雖是假畫,卻是有意思的事,夏蘇興致頗高。

  趙青河朗朗笑道,「妹妹說得對,要好好敲詐他一番,咱不能白幫他的忙。妹妹不好奇麼?為何我說大盜好抓。」

  靜夜,寧道,一路突然有伴,感覺原來如此。

  「若所有竊案是一人所為,把各家平常來往的人都過一遍,如你所說,找出共性,就差不多了吧。畢竟,尋常人怎知哪家有古董古畫可偷?而且小偷的眼光很利。黃老爺一屋子的書畫,也有小名氣的畫師畫作,卻顯然不入小偷的眼。無論是張僧繇的羅漢圖,還是宋徽宗的蟋蟀圖,均為傳世之作,叫價萬金也不無可能。」她不是不好奇,而是已經明白。

  「對方用調包計以假換真,假畫制作工藝最高當屬蘇州片,工坊和畫匠的選擇多,就地取材十分便利,只要官府能下決心,查起來雖然耗時,必有所獲。」趙青河補充。

  隨著兩人共處的時間愈多,讓夏蘇愈發肯定,趙青河也有出色的長才。

  上一夜夏蘇才覺得兩人共處多,下一夜起就不見趙青河的人。

  趙青河帶著大驢和喬連喬生早出晚歸,連泰伯夫婦和喬阿大夫婦都不知他們幾個在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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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0:38 |只看該作者
第55片 來勢洶洶

  趙青河這麼忙,與日夜顛倒的夏蘇幾乎踫不上面,她不用被人拉著飛屋頂,也不用深夜陪人吃茶說話。

  只是有兩回夜裡跑出來找吃的,她眼裡恍惚,把外牆上的草影當成人影,還以為能踫得到趙青河。

  夏蘇全副精力都放在作畫上,原本十月底要交的兩幅畫提前半個月制作完畢。而她覺得,既然找不到趙青河商量,自己完全可以做主,讓喬阿大給楊汝可送了拜帖。

  楊汝可回帖,定於明日正午寒山寺交貨。

  夏蘇想著早交貨早拿錢,早存銀莊,還能多生幾十文的利錢,心情很好。

  慣常作完畫之後,她白日裡就起得早,這天,晌午前便起了身。

  「甦娘今日起得早。」喬大媳婦開工大半個月,對夏蘇白日睡到黃昏的作息已經習以為常,看到她早起反而驚訝。

  「那是因為做完活了。」泰嬸告訴喬大媳婦。

  喬大媳婦也知主家的銀錢來源除了趙府,還靠蘇娘的手藝賺取。

  起初,她理所當然以為是刺繡之類的,也沒細問,丈夫兒子都不是多嘴人。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醒來,怎麼都睡不著,就到園子裡走一圈,見蘇娘在水槽邊洗墨,方知是作畫。自此,她對蘇娘的景仰滔滔不絕。她爹曾是教書先生,常言琴棋書畫只要精通一項,都是具有天資的人才,若專攻讀書,考取功名亦十拿十穩。

  夏蘇在泰嬸面前一向乖覺,坐到她旁邊幫忙摘菜,軟軟道聲,「老嬸,我餓了。」

  泰嬸卻不似往常那般著急進廚房,「本來你不起,我也要叫醒你呢。大太太使人請你過去用午膳,你換身衣裳就出發,時候正好。」

  雖然受了大太太那麼些「優待」,夏蘇並無「投誠」之心,對他人的豐富飯桌也意興闌珊。

  「能不能不去?」

  奇怪,大房對這個家越好,她越是不安。

  好處拿到手軟,要回報到何種地步,才算對等?

  趙青河可以「以身相許」,如果不夠,豈不是要算計她?

  「大太太給咱們這麼好的園子住,頂著那麼多人說不是,咱們應該感激,請吃飯還推三阻四麼?我聽說六太太鬧到老夫人那兒,說大房存心讓六房難看,好像六房多小氣似的。另外四房也不太贊同大房的做法,說親戚多了,以咱們為先例,若都要住進府裡來,還怎麼安排。我想啊,大太太肯定為咱們受了好多閒氣,你作為小輩,過去陪她吃頓飯,她見你那麼乖巧,說明她沒白受那些氣,心裡就舒暢了不是?」泰嬸說著話,眼觀鼻,似乎深韻大宅生存道理。

  「又不是咱們求著住進來……」夏蘇心頭一動,「老嬸,您和泰伯跟著乾娘好多年,應該知道咱們同大房到底是什麼親戚關係吧?」

  泰嬸搖頭,「夫人救助我們的時候,少爺還在夫人肚子裡呢,更是從不曾聽夫人提起過趙府的人和事。」

  三個女人一台戲,喬大媳婦也來湊戲份,「多半是看上咱們少爺了,長相百里挑一,誰人眼裡都是堂堂男子漢,又那麼能幹會辦事,加上大房九姑娘正適齡。」

  夏蘇暗道,果然,這是常識啊。

  泰嬸卻吃驚了,完全沒往那方面想,小心瞥一眼夏蘇,立即反駁這個說法,「不能吧,咱又不是才來投奔,要看上少爺,早看上了。再說九姑娘庶出也是趙氏千金,怎能配給少爺沒根沒底的?只能說大房兩個主子好心,善待親戚。」

  喬大媳婦道,「找女婿這種事,第一看家世,第二看人才。青河少爺多能幹的人啊,大老爺屢屢讓人請去商談事情,顯然對少爺極為看重。能找個打理家業的誠女婿,也是大老爺有眼光。我瞧著,十有八九不錯。」

  泰嬸訕笑,「咱別自作多情,抱了不該有的心思,反而讓他人看笑話。別提了,今後都別提了。」

  夏蘇換過衣服出門後,喬大媳婦問泰嬸,「老嬸子,你為何那麼不喜歡少爺成趙家女婿啊?」身為教書先生的女兒,她自有一份聰慧。

  泰嬸嘆口氣,既把喬大媳婦當了自家人,也沒什麼不好說,「你不知道,夫人早給少爺相中了媳婦的,我也覺得兩人般配,可惜夫人去得急,暗示來暗示去,兩個孩子卻看不對眼,只裝不知混過去,就這麼僵著了。」

  喬大媳婦眼一睜,驚訝道,「難道是蘇.....」

  泰嬸沒讓她把話說全,「夫人臨終前囑咐我,若實在兩人不願意,也別勉強,只要能讓他們真心當彼此兄妹,這輩子還有親人可以記掛,如此就好。要是放到去年,我怎麼都不敢多想,兩人見面不吵架就阿彌陀佛,偏偏少爺還犯渾,追著別家姑娘跑。如今少爺突然懂事,人也開了竅,兩人之間融洽不少,我心裡就有些重新盼望,希望夫人的心願終成真,我也沒有遺憾了。」

  半晌,喬大媳婦輕嘆,「一個屋檐下住著,又是哥哥妹妹稱呼,我就沒往那上面想,但經老嬸你一說,還真是十分相配的一對呢。少爺直爽脾氣,還有點好玩耍賴的皮性,而練武的體格看似凶悍。蘇娘卻靜,又不是真靜到無趣,不愛黏人的性子,還聰慧,不怕少爺凶悍。」

  「可不是嘛。」泰嬸很了解兩人的性格,「但咱再盼著也沒用,得兩個孩子看對眼,所以我連想都沒想過別人來提親說親的可能,只希望多給兩人一些時日。從前覺得當兄妹都懸,這會兒忽然兄妹融洽。說不準,再過些日子,就有別樣感情了。男女之間,最好就是日久生情,能好上一輩子。」

  喬大媳婦道聲不錯,「怕只怕大房來勢洶洶,容不得咱們悠哉哉等著呢。」

  泰嬸嘆息,「若少爺再犯糊塗,只能說沒緣份,我也死心了。」

  泰嬸翻出舊事舊願感慨萬分,夏蘇卻面對現人現事無奈萬分。

  大太太今日不單請她吃飯,還請了岑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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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0:49 |只看該作者
第56片 陪唱白臉

  沒有大房的九姑娘和十一姑娘,純「外戚」的請客飯桌,顯然,這張桌上,絕不會說到招趙青河當九女婿的事。

  飯菜沒有夏蘇想像得那麼豐盛,似乎旁證了趙府漸漸不支的財力,再想到一園子上等的新家具新用具,她吃得很用心,想要以此表示一點點感激並回報的真心。

  大太太的心情頗好,似乎沒有受到各房壓力的影響,一會兒問夏蘇住得可還習慣,一會兒又問青河近來在忙些什麼,可有要添的物什和人手,月度銀子是否夠用,等等,等等。

  換菜之間,大太太多跟夏蘇說話。只有岑雪敏主動說,大太太才應一句半句,興致忽然不高。

  連夏蘇都感覺得出,但岑雪敏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大太太的冷淡,而且並不囉嗦,只適時穿插一句,還跟夏蘇打熱絡,拿鄰居說近情,半字不提青河,很規矩很守禮,真是無可挑剔。

  無可挑剔,卻無法貼心。

  夏蘇想,人無完人,做得太全,有刻意之感。更何況,裝好人的人,她見得還真不少,實在怕了,本能自覺疏遠。

  吃罷飯,大太太讓夏蘇勸勸青河,讓他接了大老爺的指派,哪怕是打理大房一處外務也好,就當幫幫家裡的忙。

  「大房只有四郎和十二郎,十二郎還小,四郎則是不能做旁的事,老太爺寄望太高,為了明年大考,恨不得我們爹娘都當他神仙供著,連孝道都不能講。」

  當娘的這麼說親兒子,令夏蘇莞爾,又想到泰嬸的話,要讓大太太舒暢,就道,「老太爺也是望孫成龍,再說明年就光耀門楣了,可不是對大老爺大太太最大的孝道麼?」

  夏蘇話意明顯是討好,偏偏慢吞吞的語速又顯得真心十足,讓大太太展顏歡笑,道聲但願如此,勾了她的手肘,起身離席。

  岑雪敏始終溫和微笑著,跟在大太太右手邊,找夏蘇說話,「夏姐姐,過兩日有空麼?菱語詩社要望冬節了,我帶你一道去,讓姑娘們認認面。」

  「慚愧,我半點不會作詩。」夏蘇拒絕。

  岑雪敏才要硬勸,大太太的話卻讓她噎了下去。

  「蘇娘,你便是會作詩,也別去。我最近正想跟老太太說詩社的事,還是散了好。從前姑娘們還小,如今個個大了,明年後年就得找婆家的人,還時不時湊在一起。好聽些,是賞文賞詩,不好聽些,是沒多少體面的女兒心事,還容易帶壞幾個年紀尚小的。而且,府裡準備給四郎他們說親了,便是親兄妹,都不能那般沒規矩打鬧嬉笑,藉著詩社的名就更不能了,必須避嫌。」

  岑雪敏再好的性子,聽到這話,臉色也泛白了。

  夏蘇卻清楚,大太太想要解散詩社,多半是因為她兒子讓某首露骨的情詩擾亂了神仙心,所以「斬草除根」,杜絕後患。只是,大太太對待岑雪敏,一點看不出是對待未來兒媳的態度。這個未婚妻當的,真夠冤枉。

  「雪敏啊,你也別去了。」大太太給了一悶棍,隨後餵粒糖,「前兩日收到你娘的信,讓我為你考慮婚事。不出意外,明年一定能選好人家。你好好準備嫁妝,有什麼不懂的,盡管來問我,無需不好意思。你爹娘不在身邊,府裡的事大大小小都要我操心,我有時難以顧全到你,你自己要為自己上心。」

  岑雪敏嗯了一聲,稍微有點悶悶憋屈,然後問道,「我娘真是,給您寫信,卻不給我寫,我都好久沒聽到爹娘的消息了。大太太,不知信上可提到我娘的病情如何?」

  夏蘇想,畢竟是奔著娃娃親來的,委屈才正常。

  大太太的聲音柔和不少,嘆口氣,「寫給我也一樣。你娘只說老樣子,我卻擔心仍沒找到根治之法,安慰你我而已。總之,你若能結一門好親事,你娘興許無藥自癒,乾脆遷到蘇州來,還能一家團聚,那就太好了。」

  這意思,岑雪敏必嫁本城,說不定還真是趙六郎。夏蘇看看岑雪敏。

  岑雪敏神情淡然,不羞,不惱,平靜得很,「借大太太吉言。我爹本也想著沖喜才送我來趙府的,可惜那時我年歲還小。」

  輪到大太太噎了噎,面上有尷尬之色,說到底,是他們不能兌現娃娃親之諾,耽誤了這姑娘兩年,但道,「如今也還不晚。真要比年歲,甦娘二十了,還沒訂親。」

  岑雪敏溫和笑看夏蘇,再對大太太道,「都要大太太費心。」

  夏蘇一聽,有些話還是早點說清楚得好,她也不怕得罪人,很直接地說,「趙岑兩家是故交,我卻是非親非故,婚事可不敢勞動大太太。若真有好男兒,請義兄為我出面即可。」

  非親非故四個字,緩緩道來,什麼鋒利也沒了,讓大太太沒法惱,還很有心情地笑夏甦。

  「嘖嘖,不害臊的丫頭,有哥哥撐腰就什麼話都敢說,當雪敏沒有兄長麼?真要論起來,四郎就是雪敏的哥哥。」轉臉對岑雪敏道,「雪敏,別輸了你夏姐姐。今後嫁出去,就認四郎兄長,等你娘病好,還比人多個娘家。」

  岑雪敏的笑容就僵了,今日這頓飯,是徹底要絕她嫁趙子朔的念頭麼?

  夏蘇也聽得出,想大太太真是借力打力的好手,她還是說說老實話,做做老實人,直接挑明所有話意的好。反而像岑雪敏遇到這等好手,自身心事藏得越深,離目標就越遠。

  「大太太,雪敏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此時想翻盤,又尖厲又刻薄,不惹人好感。

  夏蘇心裡雙手合十,道聲太好,「大太太,蘇娘先告退了。」

  誰知大太太留客,「別啊,我還想跟你說事呢。再者,既然青河知道娃娃親的事,想來你也知道,實在不用避開。」

  岑雪敏的眼中剎那凜冽,卻一瞬而過,美麗的面容十分悲傷,「大太太——」

  終於,也要真情流露一些,才能惹些真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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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0:59 |只看該作者
第57片 誠心失信

  大太太長嘆一聲,「雪敏,今日我豁出老臉,明知你會心情不好,也只能冷冷對待,其實就想讓你有個準備,我們趙家要失信岑家了,實在對不住。」

  夏蘇不能走,只能喝茶,臉衝著茶杯,恨不得杯口和臉盆一樣大,同時暗嘆,這是讓她作旁證麼?

  大房這兩位,一個把趙青河當捕快,一個把她當證人,打算培養為心腹?

  不要啊!她絕不再想讓他人強迫驅使著做事。

  「老太爺老太太那裡始終不鬆口。」大太太這時不可能注意夏蘇的神情動作,要盡量將這件拖延了兩年的事平平和和解決掉,「不知罵了我們多少回,說娃娃親訂得太倉促,還違背王法祖宗定制。四郎自己就心氣極好,加之老太爺一向當他是日後帶領趙氏重返京師之人,期望很高,如今四郎的親事,不瞞你說,連王爺都積極幫看著呢,不是貴族也是士族,送來的千金名冊,我都嚇一跳,想著自己高攀不上。但老爺子發了話,我這個兒媳婦說不了一個不字。」

  京中那位王爺,就是老太爺親妹子生的皇子,因老太爺避出,一直惦記親舅舅。

  兩家不但書信來往頻繁,趙子朔這代子弟常入京師,都直接住入王府,能稱王爺為舅爺。

  王爺在幫看趙子朔的未來媳婦,夏蘇認為,岑雪敏絕對無望。

  「年底就會選好,等四郎高中,立即在京師成親。雪敏啊,你是個好姑娘,可四郎的婚事已非老爺和我能做主,實在對不住。」

  岑雪敏站了起來,一手撐住桌面,身體微搖。她的動作很慢,面無血色,眼眶發紅,眼皮子一眨,流下淚豆子。這要是親爹媽,心都會碎。

  但大太太不是親娘,雖然不忍心,卻沒法改口,給她希望。

  「趙家還有好兒郎。六郎就十分不錯,明年也能榜上有名,必得官身。而二太太很喜歡你,平時比我還照顧得你周到。二房的姑娘們,與你也親——」

  「可我自懂事起,只知自己會成為趙氏長孫媳,以此受我母親教導,受我父親訓言,為趙氏活過十八年。如今,說不算數就不算數,大太太讓我如何接受?自古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是祖父母之命王爺之言,只要你們決意讓四哥娶我,就算是當今聖上賜婚公主,也只能與我平起平坐。」岑雪敏很傷心,卻很理智,說得出道理。

  只是這些道理,夏蘇看來,毫無用處,不如留下自尊。

  大太太微微動容,不是同情,反而不悅,「你說我們不堅決,你可知老爺為你同老太爺爭了多少回紅臉。若非萬般無奈,我怎會在小輩面前承認失信,放低姿態,與你說聲對不住?按理,我們失信的是你父母,這些話本來也該跟他們當面說。只是,我們請了他們幾回,他們都道來不了,如今不能再耽誤你終身大事,這才不得已與你說了。我會鄭重再請他們一回,你要看不上六郎,也不勉強你,我就算求遍蘇州府的媒婆,定要尋到合你父母心意的好兒郎,以此為歉。」

  雖然不悅,說到後面,大太太還挺誠心。

  岑雪敏一句話不再說,大太太也沉默,空氣驟然降冷。

  夏蘇遲疑半天,開口慢慢道,「老太爺畢竟是家主……」

  岑雪敏忽然往外走,裹過的小腳幾乎支撐不住她搖晃的身子,可奇蹟般走到了外面,再由自家兩名丫頭扶住。或許是她催快,丫頭們跨著大步,好似架著她一般,沒一會兒就穿出了花園。

  大太太又長長嘆了口氣,「別人都明白,就她不明白,死心眼,非四郎不嫁,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別說四郎是老太爺看重的接班人,單趙氏本家長孫長子這個身份,就不是隨便某家富戶千金能配的,勢必要門當戶對,就算高攀,也得是趙家高攀。蘇娘,你說是不是?」

  夏蘇也很想問︰這時候,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自己,怎麼辦才好。

  但是,任何人,這種時候,一定會安慰兩句,只要不是木頭腦瓜。

  「可不是嘛。大太太且等等看,給岑姑娘一些時日,應該就想通了。她容貌出色,家境又富裕,找一門上好的親事實在不難。」夏甦這麼安慰。

  大太太很聽得進,「正是。」

  她卻再嘆,「唉,這也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不能好好相勸,以至於她獨自感覺萬般苦楚,誤解結深,只怨我趙氏欺人太甚。她若像甦娘你這樣的性情就好了,平日看她好說好的溫柔和善,其實卻是不夠自信的緣故。你就十分獨立,說話不愛拐彎抹角,讓人直接明白你的意思,好不好都看著辦了。」

  呃——這麼誇她?夏蘇可不感激涕零,只是笑笑,「大太太說有事?」

  「是,是有事。」大太太心情平復得很快,「明日我要去寒山寺捐銀,順便上香求願,再給雪敏求支姻緣籤。九娘,十一娘和二房的姑娘們都去。我雖不喜歡你去詩社,不過跟家裡各房的姑娘熟悉一下,確實必要。你也一道,如何?」

  「明日幾時?」夏蘇沒忘自己約了楊汝可,而且也在寒山寺,暗道真巧。

  「明日辰時出發,用過素齋,過了末時回府。」大太太交待得清楚。

  這樣的話,應該能抽出工夫見楊汝可,夏甦點頭答應。

  大太太不知夏蘇常往外跑,關照一些出行要隨身帶的東西,又讓她明日在趙府正門上車,才放她回去。

  夏蘇回園,因岑雪敏與趙子朔娃娃親的事泰嬸她們不知,她就沒提吃完飯後的事,只道大太太要帶她去寺裡上香,還是和兩房的姑娘們一起。

  泰嬸連忙跑到夏蘇屋裡,翻箱倒櫃,說找不到一套像樣的衣服,就讓喬阿大趕車,拉上夏蘇和喬大媳婦出門,挑新衣。

  這晚,夏蘇正常時辰睡下,到了第二日吃早飯時,看到趙青河兩眼黑圈,從園門口飄向他的屋子,跟遊魂像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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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6 10:01:10 |只看該作者
第58片 寒山聽鐘

  夏蘇沒想打招呼,趙青河倒眼尖,看到她吃飯,還看到她一身簇新。

  「唷,妹妹穿得這麼好看,去相親?」不知在外混了幾夜,滿臉青渣,臉還削瘦一層。

  聽到相親二字,不白眼,對不起自己,夏蘇冷颼颼道,「陪大太太寒山寺上香,代你應酬長輩。」

  趙青河咧嘴一笑,又正兒八經抱拳,墨眼盛晨光,睏意浮著,卻也是再認真不過,「妹妹辛苦,我銘記於心。近日城裡不怎麼太平,出門也行,最好多陪在長輩身邊,不要自己一個人亂轉悠。」

  夏蘇想問怎麼不太平,趙青河卻已經飄進屋去。

  那麼地,缺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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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蘇寒山寺,有無數無數的魅力,但對於夏蘇而言,最喜歡唐寅的《姑蘇寒山寺化鐘疏》。

  疏中道︰銅鐘司其晨昏,上振天宮,解魔王之戰鬥,下聞地獄,緩眾生之悲酸,上通天堂,下徹地府。疏文最後還有一偈︰姑蘇城外古禪房,擬鑄銅鐘告四方。試看脫胎成器後,一聲敲下滿天霜。

  唐寅以此疏為寒山寺集資捐造鐘樓,引起萬眾來觀,傾城慷慨解囊,但等鐘樓最終建成,唐寅雖已故去,卻是功不可沒,而他的一生傳奇,會與這間天下名寺共同生輝,流傳千百年。

  夏蘇立在山門外,聽一聲鐘,敲下滿天的秋霜,敷了楓林似火,入眼燒起一片紅。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她剛到蘇州時,就趁夜跑出來賞過了。然而,秋日之中古剎的美,也無可取代。鐘聲更是明亮,敲在心裡,如落七彩雲光。

  「蘇娘。」大太太喚她。

  對於生活在甦州的趙家人來說,寒山寺如同自家園林一般熟悉,來上香,就只是上香。

  夏蘇轉身,看到門檻那邊的一群趙氏,心中哪裡還有七彩色,僵僵笑了笑,跨進山門,無奈將唐寅拋在紅葉晨風之間自在,任自己被牽著走。

  她對趙青河怎麼說來著?

  應酬。

  既然有覺悟,抱著賞山玩水的僥幸心態,主次不分,還弄得心情不好,那就十分沒意思了。

  所以,夏蘇的僵笑柔軟了許多,到大太太跟前已是平常心,乖乖靜靜的模樣。

  「蘇娘瞧個山門就出神,莫非沒來過寒山寺?」趙六郎笑夏蘇很呆。

  「是沒來過。」

  夏蘇心想,趙六郎還真是比不過趙子朔,那麼話嘮,還似一本小人書,翻幾頁就看完了,沒有內涵,不過性格倒是親切。

  昨日大太太說只有大房二房的姑娘們陪著,今日一早卻多出了趙四,趙六和趙十二郎。原因是大太太的小兒子趙十二郎非要跟出來,正逢趙子朔和趙六郎書院放假,能與十二郎結伴,大太太就同意了。

  大房如今只有庶出女兒未嫁。九娘和十一娘,兩人同母所生,親娘是大太太的忠心丫頭,也是大太太有身孕的時候非讓大老爺納入,妻妾主僕分明,相處融洽,沒有其他幾房爭風吃醋鬧出的一些糟心事,連帶九娘和十一娘的地位都提高不少,由大太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長大,母女情份不淺。

  而二太太今日只讓親生的女兒十七娘出得門來,拘了妾生女八娘和十五娘,可見待遇差別。

  「夏姐姐平時喜愛做些什麼呢?」九娘小夏蘇兩歲,沉靜又大方。

  十一娘和十七娘年紀小,湊在一起嘰嘰喳喳,顯然平時就投契,對突然冒出來的遠親姐姐沒多大興趣,喊聲蘇娘就算認識了。

  夏蘇因此不能對主動和她說話的趙九娘漠然,只是謹慎地,慢慢地,回答,「看看......寫寫……幫忙做些家事。」

  趙九娘哦了一聲,沒下文了。本想找些共同話題,但她既不怎麼看書,也不怎麼寫字,擅長女紅刺繡,去年起跟著大太太學習理家,又和做家事完全不同。

  「最近在看什麼書?」趙六郎的耳朵又伸過來了。

  夏蘇想到趙青河的書架子,「大明律。」

  三個字,成功讓趙六郎啞掉,耳根清靜,倒是趙子朔一直清冷的臉上出現淡笑,似看穿了她。

  夏蘇對這位多情公子十分不以為然。

  既知自己的婚事不能自給做主,他就不該給任何女子希望,什麼知己,什麼欣賞,都是不負責任的輕率行為。他曾憐惜胡氏女兒又如何?人因他被趕走,他做了點君子之事,卻遠不到共患難的地步,最後只是傷懷一番,與虛偽無異,多情比無情更惡劣。

  沒過一會兒,十二郎吵著說悶,大太太就放了大兒和六郎帶他玩去,自己領著姑娘們進大殿點香拜佛。

  平常參拜之後,大太太說要留在殿後磕百頭求願,九娘,十一娘和十七娘則想求簽。

  夏蘇看看將近正午,也趁機說與九娘她們同去。

  大太太應了,讓婆子丫頭們跟好姑娘們,自去磕頭。

  夏蘇跟著九娘走出一段路,忽又道自己改了主意,還是回大太太那兒,也磕百個誠心。

  九娘當然不會阻止,本要派個丫頭跟住,夏蘇卻道路短不必,萬一真迷路,就在素齋膳堂踫面。夏蘇不是自家姐妹,九娘不能硬派,只好隨夏甦去了。

  夏蘇向僧人問明鐘樓的位置,讓開一撥撥的游客,似悠哉,實防備,到達鐘樓時,原來充裕的時間也不過剛剛好,正午時分,大鐘長鳴。

  鐘樓後面有幾塊碑,楊汝可正在細看,聽侄子說人來了。

  他瞧去,見夏蘇今日打扮一新,竟是個漂亮姑娘,暗想那晚走眼,笑道,「真不好意思,讓夏姑娘跑這麼遠,只是我夫人今日非要來此上香,我又心急想看畫得如何。原想夏姑娘要是不方便,我就再約明日。」

  夏蘇看清周圍,除了楊汝可伯侄二人,不遠處還有些游客,心裡定然,將身上的布包解下,取出裡面的長盒子,遞了上去,同時說道,「也是巧了,我陪長輩來上香。」

  今日隨身背著這東西,大太太很奇怪,問她是什麼。

  她就說是畫匣子,又很土巴巴得說,寒山寺前有不少畫攤,想順便買兩幅裝飾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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