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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西嶺雪] 離魂衣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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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2 15:35: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4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4-10-3 22:28 編輯

第一章

戲衣。斑斕繽紛的戲衣擁塞在狹而幽暗的屋子裏,發出不知年代的氤氳氣息——舊的脂粉寒香混著重疊的塵土味兒,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雖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人身,沾了血脈,經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沒機會出現在陽光下,只是戲園子裏舞台上下風光片刻,風光也真風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殼,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歲月看回去,總有幾分曖昧的纏綿。

這是一個關於戲衣的故事。

它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北京的一間戲班子——哦不,應該叫——劇團裏。
劇團大院是舊式庭園,不知哪位落魄王爺的宅門舊址,細節雖沒落了,框架還在,有形狀各異的月洞門,垂花門,青磚鋪地,抄手遊廊,還有高高厚厚的牆。牆外是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地鐵已經修到家門口來,麥當勞和肯德基對峙而立,到處是世紀初的喧囂與興盛。

但是牆內……

牆內的時間是靜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物薈萃一爐,真假都已混淆,哪裏還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農曆,空氣裏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院子裏的老槐樹倒已經預先濕漉漉沉甸甸的了;人們擁在錦帳紗屏的服裝間大廳裏,請出半個世紀前的舊衣箱,好奇而不耐煩地等待。

等待是一種儀式,就好像開箱是一種儀式一樣,老輩子伶人傳下來的規矩——凡動用故去名伶的戲裝,都要祭香火行禮告擾後才可以開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請。

龍套的戲裝叫隨衣,名伶的戲衣叫行頭,都是專人專用,且有專人侍候打理的。她們不屑於同無名戲子共用一套頭面,自備的戲服冠戴是誇耀的資本,是身家,也是身價兒。誰擁有的服飾頭面最多,最好,最齊全,誰就最大牌,金釵銀釧,玉鳳翠鯉,一般大戶人家小姐的頭面也望塵莫及。那叫派頭。一個戲子沒了派頭,也就沒了靈氣,沒了心勁,沒了勢頭,生不如死。

今兒請的衣箱故主叫做若梅英,是三、四十年代的京戲名角兒,「群英薈」頭牌青衣,同蓋叫天、梅蘭芳都曾同台演出,唱紅京滬兩地,風光一時,富貴人家唱堂會,請她露一下面的謝儀相當於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穀。中共統治大陸後消沉了一陣子,說是跟了一個廣東軍閥走了,也有說因為抽大煙被政府收容,後來死在文革裏,說是墜樓自盡,詳情沒人知。

戲子的事,本就戲裏戲外不清楚,何況又在那個不明不暗的年代呢?

誰會追究?不過飯後茶餘當一段軼聞掌故說來解悶,並隨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沒了真形。

香火點起來了,衣箱供奉在台面上,會計嬤嬤拈著香繞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詞,幾位年老的藝人也都同聲附和:「去吧,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兒。走吧,走吧,這裏不是你的地兒。」

坐在角落裏的瞎子琴師胡伯將二胡拉得斷斷續續,始終有一根線牽在人的嗓眼處,抽不出來,咽不下去。

門開著,濕熱的風一陣陣吹進來,卻沒半分疏爽氣,屋子裏擠滿了人,就更悶。

小宛有些不耐煩,低聲抱怨:「醜人多作怪,這也能算音樂?」

會計嬤嬤「噓」地一聲:「這是安魂曲,告慰陰靈的,小人兒家不要亂說話,今天是盂蘭節,小心招禍。」又煩惱地看看門外,咕嚕著:「也怪,往年裏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陰得人心裏疹得慌。」

其實小宛去年大學畢業,分配入劇團服裝部做設計,早就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為祖孫三代都在劇團裏當過職,諸位阿姨叔叔幾乎都是眼睜眼看著她長大的,習慣了當她作子侄輩,同她說話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憐愛與恐嚇摻半。小宛很無奈於這種「不恭」的恫嚇,簡直是侮辱她的年齡與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方法表示抗議。畢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兒鑽後台起就常常被敲著腦殼笑罵「野丫頭」的叔伯阿姨,如何認真嘔氣去?有時他們興致來了,甚至會把她穿開襠褲時的糗事兒翻出來調笑一番,那才真正沒臉呢。

不是沒想過換個單位,但是對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兒的心結,能讓歷史人物穿上自己設計的衣裳活在現實裏,實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戰性的工作,簡直就不是工作,是遊戲,是享受,是娛樂——如此,只有忍受著姨婆爺叔們常用「神仙老虎狗」之類毫無新意的老段子來嚇唬她了。

陰雲密密地壓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像種無聲的催促。

眾皆無言。

滿室的蟒、帔、靠、褶亦沉默。

只有會計嬤嬤含混不清的禱告聲配著弱而不息的胡琴聲時斷時續:「不要來,別來啦,這裏沒你的事兒,走開啦,走開……」

趙嬤嬤今年五十開外,其實也算不得老,可是皺紋橫陳,頭髮花白,看上去就像七十多似的。頭髮早已半禿,卻仍然一絲不苟地在腦後垂著條裏面塞了楦子故而外頭看著倒還肥美的大辮子。每當她轉身,辮子就活了一樣地跟著探頭探腦。

不知過了多久,辮子忽然一跳,趙嬤嬤轉過身來,示意小宛:「開吧。」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裏不無緊張。若梅英的故事她從小就風蹤萍影地聽說過一點,說她是北京城頭面收藏最豐的名伶,說她每套戲裝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裝裹逾夜去除黴氣,說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銀線都是真金白銀織就,一件衣服 六兩 金,美不勝收,貴不可言……

但是戲行規矩,死於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啟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則絕不開箱。因此有些員工已經在劇院工作了半輩子,也從未有眼福見識過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劇院戲目改革,一度失傳的古劇《倩女離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父親、副團長水溶親自操刀編劇——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戲少有涉及,前人也有嘗試演過的,可是本子並未留下,故而唱腔曲詞都要仔細度量。只是劇中旦角的行頭竟然無人可以形容,只有個老戲迷賭咒發誓地說若梅英從前演過京劇的《倩女離魂》,並設計過全套的行頭。小宛試著通查了一次劇院服裝記錄,發現目錄裏竟還留有若干梅英珍藏——這便是今天開箱的緣故了。

眾目睽睽之下,小宛輕輕撣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積塵,飛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緻花紋,是一幅暗示性極強的春宮圖——男人背對觀眾,露出背上張牙舞爪的龍虎紋身,栩栩如生,雖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陽剛霸氣卻早已破圖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紅衣初褪,正低頭做含羞解帶狀。不脫比脫更誘惑。

小宛頗有興趣地端詳片刻,這才用鉗子扭斷連環鎖——鑰匙早已丟失了——雙手著力將箱蓋一掀——

一股奇異的幽香撲面襲來,小宛只覺身上一寒,箱蓋「噗」地又自動闔上了。眾人情不自禁,發出齊刷刷的一聲微呼。

小宛納悶地看一眼趙嬤嬤,笑笑說:「不好意思,沒抬穩。」

定一定神,重新打開箱來,觸目絢爛琳琅,耀眼生花,重重疊疊的錦衣繡襦靜靜地躺在箱底,並不因為年歲久遠而失色。

小宛馬上熱淚盈眶了,總是這樣,每每見到過於精緻豔麗的戲衣,她都會衷心感動,彷彿剛看了一場催人淚下的煽情電影。她的生命信條是:沒有東西是比戲裝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僅僅是色彩,是針線,是綾緞,是剪裁,更是風骨,是韻味,是音樂,是故事。

醉在紗香羅影裏的她,會不自覺地迷失了自己,變得敏感憂傷,與平時判若兩人。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家的天分,倒不如說是少女的多愁善感還更來得體貼。
眾人忍不住擁上前來,要看得更真切些。小宛拿起最上層的一件中袖,隨手展開,忽地一陣風過,只聽「嘣」地一聲,瞎子琴師的胡弦斷了。

小宛愕然回頭,正迎上瞎子混濁的眼,直勾勾地「瞪」著她,滿臉驚疑地問:「你們看到什麼了?」

「沒看到什麼呀。」小宛答。

瞎子不信地側耳,凝神再問:「你們真沒看見?」

小宛笑了:「我沒看見,難道你『看見』了什麼不成?」

不料瞎子一言不發,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挾著二胡轉身便走,那樣子,就好像見到了極可怕的事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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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2 15:37: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小宛又驚又疑,四下裏問人:「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看見什麼了嗎?」
話音未落,房頂上一聲巨雷炸響,積壓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匝地而來,席天卷地,氣勢驚人。
屋子裏驀地涼爽下來,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心中墜墜,遍體生寒。
半晌,趙嬤嬤吞吞吐吐地道:「難道是梅……」話未出口,已經被眾人眼中的驚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裏張望著,好像要在角落裏找什麼人似的。若說看見了什麼,的確是什麼也沒見著;若說沒看見,卻又分明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都說盲眼人心裏最明白,二胡師傅是持重的老人,不會平白無故哄嚇人的。他說見著了什麼,就一定見著了什麼。
小宛猶自追問:「梅?是不是梅英?你們當真見鬼了?看見若梅英了?」
彷彿是回應她的問話,驀地又是一陣雷聲滾過屋簷,趙嬤嬤再也禁不住,「啊」地一聲,追著瞎子的後腳轉身便跑,大辮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劃了個折度奇怪的弧線,轉瞬間消失在大門外。
餘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開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膩塵昏間,只覺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結合了「女帔」與「古裝」特點雜糅創新的新式「雲台衣」,縐緞,對襟,上為淡青小襖,下為鵝黃腰裙,外披直大領雲肩綰風帶,鑲邊闊袖帶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雲遮月圖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圖型不同,對襟兩側圖案並不對稱,而是渾然一體,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靈動堪謂巧奪天工。
旁邊有一隻盛頭面的小箱,打開來,頭花、面花、點翠、水鑽、銀泡、耳環、珠串、髮簪……一應俱全。珍珠已經微微發黃,銀飾也不再發亮,只有鑽石還魅力不減當年,傲然閃爍。
小宛點頭讚歎,很顯然,這套行頭出自獨家設計,而非承襲舊本。那時的京城名伶很喜歡在一些古裝戲的行頭上自創一路風格,標新立異,爭奇鬥豔。其中尤以梅蘭芳所創《洛神》的「示夢衣」、「戲波衣」,《太真外傳》的「舞盤衣」、「驪宮衣」,《嫦娥奔月》的「采花衣」,《木蘭從軍》的「木蘭甲」最為世人稱道。這,也算是最早的服裝設計了。只可惜,不知道這套「離魂衣」的原名該叫做什麼?又為何後來不見有人模仿,至於失傳?
想著,忍不住拿出衣裳來,抖開披在自己身上,那些金絲銀線就像活了似的,映著昏黃的燈光一跳一跳的,小宛只覺得渾身的血管筋脈都跟著跳動起來了,索性脫去外套,將小衣,水袖,褶子,帔,一層層全副武裝地給自己妝扮了起來,連彩鞋也套了上來。
她看不到鏡子,然而想像裏的自己國色天香,千嬌百媚,必定是比濃妝豔彩更明麗的。遂捏起蘭花指,略整絲絛,輕撣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揚,做了個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將起來:
「他是個矯帽輕衫小小郎,我是個繡帔香車楚楚娘,恰才貌正相當。俺娘向陽台路上,高築起一堵雨雲牆。」
正是那《倩女離魂》的故事:官宦小姐張倩女與書生王文舉自小訂婚,兩情相悅,卻被貪富欺貧的張母強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離肉身,於月夜追趕王生而去。
「從今後只合離恨寫芭蕉,不索占夢揲蓍草,有甚心腸更珠圍翠繞。我這一點真情魂縹緲,他去後,不離了前後周遭。廝隨著司馬題橋,也不指望駟馬高車顯榮耀。不爭把瓊姬棄卻,比及盼子高來到,早辜負了碧桃花下鳳鸞交。」
漸歌漸舞,漸漸入戲,小宛只覺情不自已,腳下越來越迤邐浮搖,身形也越來越飄忽靈動,將那倩女離魂月下追郎的一段唱得宛轉低揚,迴腸盪氣。風聲雨聲都做了她的合聲伴奏,不覺嘈耳,只有助興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露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看江上晚來堪畫,玩水壺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你覷這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助長笛一聲何處發,歌矣乃,櫓咿啞。」
慢轉身,輕回首,長拋水袖,只聽「哎呀」一聲,卻是袖頭打中了迎面走來的一個青年。
小宛猶自不覺,眼波微送,雙手疊腰下身做個萬福,依然捏著嗓子鶯鶯燕燕地道:「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機靈,立即打蛇隨棍上,回個拱手禮,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張,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報社之記者是也。」

張之也?報社記者?小宛一愣,怎的與台詞不符?
台詞?又是一愣,自己何時竟記住了《倩女離魂》的台詞唱腔,卻又假戲真做同個陌生小子調起情來?更有甚者,是那年輕人手中居然還擎著個相機在起勁兒地拍。
這一驚,整個人清醒過來,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惡人先告狀地發嗔:「記者又怎麼樣?記者就可以不聲不響地偷窺拍照嗎?真沒禮貌!」不由分說,將那青年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大門,心裏「突突」亂跳,又驚又疑,咦,自己怎麼突然會唱戲了呢?連台步也無師自通。莫非真是得了家學浸淫,「讀盡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可是,連父親水溶都不熟悉的這段《倩女離魂》,自己卻是從哪裏耳濡目染的呢?
隔了一會兒,偷偷向外望一眼,卻見那年輕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裏,淋得落湯雞一樣,卻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來,這才發現那人的傘還在門邊擱著,不禁一笑——打開門來,遞過去:「喂,你的傘。」
年輕人大喜,不肯接傘,卻一閃身進了門,陪著笑臉說:「好大的雨,讓我避一下行不行?」
「行,怎麼不行?不過,你到底是誰呀?幹嘛跑到我們劇團來?門房沒攔你嗎?」
年輕人取出證件來,再次說:「我是張之也,這是我的記者證,我是來做採訪的。喂,你別只顧著審我呀,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張之也唇角一牽,立即搶著說,「你可聽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龍的宛。」
「水小宛,好名字。」
「沒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記者,來我們劇院採訪誰呀?」
「趙自和。」
「趙自和?」小宛發愣,「我們團裏有這麼一位演員嗎?唱什麼的?」
「她不是演員,是做會計的。」
「會計嬤嬤?」小宛大為好奇,「採訪會計嬤嬤幹什麼?她是英雄還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裏唯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麼叫自梳女?」
「你是這劇團裏的,不知道嬤嬤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沒人跟我說過。」

張之也也笑了,對眼前這個俏麗活潑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著迷。剛才他一進大門,已經聽到一陣細若遊絲的唱曲聲,忍不住循聲而來,正看到一個著戲裝的妙齡少女在邊歌邊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當時就呆住了,一時間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處。及後來被袖子打中臉,又與這少女戲言相對,正覺有趣,女孩忽然變了臉色,將他推出門來,不禁心裏悵悵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卻又變回顏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讓他覺得難得——雖然只是短短幾分鐘,倒已經一波三折地發生了許多故事似地,讓他對這少女有種說不出的好奇與感動,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多聊兩句。見她問起自梳女,便立即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知傾盤托出——
「自梳女是從前廣東及珠江三角洲一帶的一種特殊群體。她們多來自窮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婦女。為表示終身不嫁,就束起頭髮,通過某種儀式當眾宣佈自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們的主意了,不然會被世人不齒的。自梳女現象在中共統治後日漸絕跡,唯有珠三角個別地區還有一小部分存在,比如肇慶觀音堂,以前單這一處就住著幾百名自梳女,後來政府尊重她們的個人選擇,仍然由她們繼續住在堂裏,過著吃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換言之,做自梳女有幾個重要特徵:不結婚,吃素,留辮子。」
小宛仰頭想一想,笑起來,這樣說,會計嬤嬤還真是一個標準的「自梳女」。只不過,自己打小兒認識她起,就一直看她拖著根灰白參半的長辮子,也知道她沒結過婚,卻沒想過要問問是為什麼。大抵世事都是這樣,對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個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見慣,視為正常,再想不到要問個究竟。若不是這個之乎者也提起,她還真不覺得趙嬤嬤有什麼奇特之處。
「但是,嬤嬤只有五十來歲哦,她不可能是在一九四九年前出家的吧?」
張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反正都差不多。」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頭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辮子,而且不用還俗也可以到社會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裏。」張之也說,「來之前,我們已經對趙自和嬤嬤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調查,瞭解到她是一個棄嬰,被一位自梳女收養,並在觀音堂長大,後來就順理成章地也做了自梳女。」
「是這樣?」小宛低下頭來,「原來嬤嬤的身世這麼可憐。我從沒想過,這麼傳奇的故事會發生在我身邊。」
「你身邊還會缺故事嗎?台上台下,戲裏戲外,到處都是。更何況,一個美麗女孩的生活從來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臉紅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記者,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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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4 10:29: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雷聲一陣緊似一陣,彷彿在追擊著什麼,誓必劈於刀下而後甘。小宛抱住肩膀,忽然打了個寒顫。張之也立即問:「你是不是冷?」

「有一點……」小宛說到一半忽然打住,發現自己仍披著那身戲裝,彩衣繡襦,重重疊疊穿了好幾層,又是在盛夏,雖說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矯情些,倒像撒嬌了。

張之也撓撓頭,也有些尷尬。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女主角承認冷,那麼男主角下個動作就該是脫衣相贈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而且還淋得濕濕的,脫?拜託了!

一時兩個人都無話,只有戲曲聲夾在雨中淋瀝而來。

「想鬼病最關心,似宿酒迷春睡。繞晴雪楊花陌上,趁東風燕子樓西。拋閃殺我年少人,辜負了這韶華日。早是離愁添縈系,更那堪景物狼藉。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小宛出神地聽了一會兒,贊道:「真是好曲子,詞美,曲美,戲衣也美。」
張之也愣一愣:「你說你剛才唱的那曲?」

「我哪有那麼厚臉皮?」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門外,「你聽,不知道哪個組在放錄音,這是《倩女離魂》的戲曲,第三折,張倩女病中念王生一節。」

「是嗎?怎麼我聽不見?」

「這麼大聲音你都聽不見?」小宛正想取笑,張之也的手機響起來,雖然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可是張之也的表情語氣透露出這分明是個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來走到門邊,發現雨已經小得多了,她張開手接了幾滴雨,對著天自言自語地說:「夏天就是這樣,雷聲大雨水少,這麼快停了。」

張之也收了線,聽到小宛的語氣裏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說:「謝謝你借屋簷給我避雨,我得走了,還要去採訪趙自和。」

小宛淡淡答:「走好。」逕自走過去將衣裳 三兩 下脫下來疊進箱子裏。也怪,雨剛停,太陽還沒重新探出頭來,身上倒已經不覺得冷了。

1、   死玫瑰
那個歌手沒有來。
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鐵口的欄杆上,眼見著黃昏一層層地落下來,熟悉的地鐵口空落如故。人群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麼多人,可是人群裏沒有他,那麼再多的人也與她無關,再擁擠的地鐵站也還是空虛。

她閉上眼睛,在心底裏重複著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歡唱的歌。每次她來這裏,他都會唱起。

歌名叫做「死玫瑰」:

「我已無所謂,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會愛的心已然成灰;我的眼淚,傷悲的眼中擠不出一點淚;對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家學淵源,幼承庭訓,一直熱愛戲劇,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場通俗歌曲演唱會,可是卻一直都很喜歡在地鐵站聽流浪歌手唱歌。他們通常很年輕,長髮,衣服有點髒,但是不會髒得很厲害。唱歌的時候半閉眼睛,雖然是討錢,卻看也不看扔錢的人——因為他們不是乞丐,是藝人。

那是小宛認為最好的流行音樂。直見生命的蒼涼。

如果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還可以認真地唱一首歌的話,那麼那首歌一定很值得聽。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著這樣的標準搜集的。

——但仍然沒有一次,會像那一次那樣令她心動,在瞬間忘了自己。

那是半年前的冬夜,忘了為什麼會路過那裏,坐了那班地鐵,經過那個月台,看到那個人,聽到那支歌。只記得,在初聽的一剎,她已經被俘獲,從此不屬於自己。

唱歌的少年叫阿陶,最多只有二十歲的樣子,清俊的臉上,卻寫著抹不去的滄桑。穿一身破爛的牛仔衣,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顏色,卻因為舊而格外妥貼,與人融為一體。就像他的歌聲與地鐵與夜融為一體一樣。

他懷中抱著一把和衣服一樣舊而妥貼的吉他,望著地鐵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無所謂,送你一枝死玫瑰……」

蒼涼的聲音一點點加深著冬夜的淒涼與憂傷,車水馬龍在身後川流,行人來來往往,太陽落下去而霓虹燈亮起來,什麼都留不住,可是年輕歌手的聲音是真實的,也是真誠的。

小宛忽然就流了淚。

從那以後,便養成了每晚換三次車老遠地跑到那個地鐵站聽歌的習慣。

聽了整個冬天。

如果有人在那個冬天經過那個月台,也許會記住那樣一幅畫面——清俊的男孩與秀麗的女孩隔著一個月台口遙遙相對,女孩居高臨下,坐在地鐵旁的欄杆上聽歌,眼神專注,蓄滿淚水,整個面容是生動而感性的。身後的人流滔滔地湧上來沒下去,像不息的歲月,而女孩的淚與男孩的歌,卻是永恆。

那樣的畫面,叫做青春。

要到很久以後,小宛才知道,當她專程為了聽阿陶的歌而換三次車趕到地鐵站的同時,阿陶也是專程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風從十月唱到臘月。其實在這期間,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間駐唱的工作,可以告別地鐵生涯,只是為了她,才放棄黃金時段風雨不誤地來到地鐵站口。不僅忍受寒冷,還要躲避員警。

當小宛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深深愛上了他。

她沒辦法不愛他。這故事本身的戲劇化和悲劇性對於十九歲的少女而言,既是利劍也是鴉片,有著無可抗拒的殺傷力。

那一天,他們兩人並肩坐在欄杆上,看著人流上車下車,只覺有說不完的話。其實,卻自始至終也沒說幾句。戀愛的快樂蓋過了一切,少年的心還來不及體會,已經沒有餘地顧及其他。反正,日子還長著呢,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及無盡的將來……

可是,就在她表白愛情的第二天,阿陶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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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4 16:27: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小宛不死心,依然每天跑到地鐵站口苦等,不信自己的初戀會這樣迅忽而來迅忽而逝。

一直等了七天。

第七天晚上,當她終於等到他拎著吉他疲憊地出現在地鐵站口時,她興奮極了,忘情地衝向他,然而,他卻躲開了,冷淡地說:他要走了。要離開北京。因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與他簽約。

上海,那個風花雪月的城市,就這樣間接結束了小宛風花雪月的初戀。

她和他之間,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沒有一個擁抱,沒有一句再見珍重。

他走了,從此音信杳無。

可是她卻不能將他忘記。仍然常常在某個清冷的黃昏,獨自換乘三次車來到地鐵站口,久久地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欄杆上盯著地鐵站發呆。人流滔滔不息,她彷彿仍然可以聽到阿陶清冷的歌聲:「我的愛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經很長時間,她一直到處尋找那首歌的CD,但始終沒有找到,甚至從沒有聽第二個人唱過。後來她終於想明白,那大概是阿陶自創的一首歌曲。

想到這一點,她就無論如何不能拋開一個念頭:一首歌原來也可以像一個人一樣,是種緣分,錯過了就再難相遇。

再後來,她從雜誌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國外流行的一種習俗:當愛人分手,失戀者會在情人節那天贈給舊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愛情。

那麼,阿陶是在紀念一段死去的愛麼?

那段愛的故事,應該是發生在她與他相遇之前。她來不及參與。

她來不及參與他的過去,也再沒機會參與他的將來。

她和他的緣分,始於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愛。

從開始,就已經註定結束。

天徹底地黑下來,像一隻巨大的鍋蓋,將大地結結實實地一下子就蓋嚴了。小商販們開始借著夜的庇護做生意,賣盜版CD、地下書刊、假古董,或者粗製濫仿的維納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紙,毫不避諱地叫賣:「活著的人不要忘了死去的人,自己有錢花,也給亡朋故友送點錢花吧。十塊換十萬塊,陰陽兌換,便宜啊便宜……」

令人啼笑皆非。

小宛再一次想起,今天是 農曆七月十四 ,鬼節。

她跳下欄杆,走進月台,輾轉回家去。

然而剛剛踏進地鐵站,一個男孩子迎面走過來,遞給她一束已經鏽成鐵灰色的枯死的乾花:「小姐,買花嗎?」

小宛嚇了一跳,凝神看著那個男孩:「這是什麼花?」

「死玫瑰。」

「死玫瑰?」小宛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更加專注地看著男孩,「為什麼會賣死去的玫瑰?」

「今天是鬼節啊,冥錢燒給死去的親人,玫瑰燒給死去的愛情。」男孩流利地回答,「小姐這麼年輕,大概不會有失去親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欄杆上那麼孤獨寂寞的樣子,大概是失戀吧?買一束死玫瑰,燒給自己的初戀吧。燒了它,以後就不會再傷心了。」

小宛看著那個男孩子,他的年齡最多不超過十三歲,可是舉止言談卻像一個看破紅塵參透世故的老人。這樣詭秘的節日,這樣詭秘的花,這樣詭秘的話。

她又有些覺得冷了。

男孩已經在催促:「小姐,買不買?」

小宛定一定神,只得掏錢買了一束花的屍體。十五元一枝,還真是貴,比鮮花的價格都高。

然而那個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當然了,回憶總比現實珍貴嘛。」

小宛徹底服了這個精靈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話究竟是某個幕後高手寫好台詞讓他背熟的呢,還是出自天真心靈的一語道破。

地鐵呼嘯而來,像地獄使者要載人入黃泉。

小宛順手將花拋向軌道,既然是送給死去的愛情,就讓它在車輪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吧。

只是,從今往後,自己真的會忘了阿陶,忘記那段青澀而痛楚的初戀回憶嗎?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身影迎著地鐵撞上去,驀然間爆裂如煙花,小宛驚呼出聲,急轉身在人群中尋找那賣花男孩的身影,卻什麼也沒看見。

寒意襲來,她匆匆跳上地鐵,仍然不能自抑地一陣陣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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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8-25 15:55: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神秘的地鐵口把人吞進去又吐出來,已經身在另一個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墳——這是個很高貴也很晦氣的地名,公主、墳,兩個天上地下的概念連在一起,構成一個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慄的悲劇意象,是種荒謬,也是大徹大悟——不知道國外有沒有地方會用這麼刺耳的字眼取地名,聽說墓地都叫什麼安樂園,哪裏會把青天白日的居民區喚做什麼墳的?

住在哪兒?住在墳堆裏。算怎麼回事兒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這名字叫了幾輩子,沒想到要改過。而且叫慣了,在後面加個兒化韻,說句「公主墳兒」,自個兒還覺得挺親切的,從不覺得一個大活人住在墳地有什麼不妥。

小宛把同樣的對話重複了十九年,問的答的人都頗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墳只是個明確的地界兒,而早已忽略字面本身的意義。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識到了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燒冥錢,有人在叫魂兒,有人往火堆裏投送酒食,說是死鬼會來吃——今天是鬼節,人間的鬼節,是陰間的「人節」,因為冤魂不息的鬼會在今天來到陽間,重新過幾天人的日子,他們上來的路,是要經過墓園的吧?會不會把公主墳也當作一處墓地,走錯路認錯人上錯身報錯仇?

一陣風過,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錢紙灰忽然飛起,化作千萬隻灰蝴蝶,迎著小宛飄過來。小宛大驚,撒腿便跑,心裏猶自擂鼓般地重複著三個字——公主墳!公主墳!公主墳!

家門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門的時候,小宛還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好像推開的不是自己家的門,而是某個朝代某個故人的住處,去尋找一個失交多年的舊友。她回頭看了看,總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自己。

後面什麼也沒有。但是小宛仍然頻頻回顧。耳邊依稀彷彿,仍然回繞著《倩女離魂》的唱腔:

「潛潛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覷著這千山萬水,都只在一時半霎……」

但是終於回家了。

家是最安全的避難所,那種特有的屬於家的氣息在瞬間驅散了徘徊在小宛心頭的恐懼與莫名憂傷,那味道裏有奶奶屋裏的檀香,爸爸的桂花陳釀的酒香,自己養的小狗東東的叫聲和微騷氣,還有媽媽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魚頭。

小宛一跳跳進廚房裏,開心地大叫:「媽媽,你燒了我最喜歡的菜!」

東東汪汪叫著跟進跟出,尾巴甩得風火輪兒一般。

媽媽親昵地做勢用鏟子敲她的頭:「說了多少次,炒菜就是炒菜,什麼燒菜,好像我要放火燒廚房似的。」

小宛低頭一躲。東東護主心切,立刻衝上前汪汪叫。老媽氣得笑起來,順腿給牠一腳,罵:「死狗,天天餵你,還敢衝我耍威風!」

小宛拍手大笑。老爸水溶已經在客廳裏急不可耐地喊:「女兒,來陪老爸下盤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著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會做兩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過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歡跟女兒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呵呵笑。

小宛鄭重地想一想,點頭贊同:「不錯,他們喜歡在路燈下找老頭兒。」

「爸爸可不是老頭兒。」

「那當然,爸爸是老小夥兒。」小宛跳進父親的懷裏去,「沒見過比爸爸更成熟瀟灑的小夥子了!」

「錯,不應該說是小夥子,而是風流才子!」水溶笑著,遞給女兒一張墨汁淋漓的宣紙,「看看我新寫的詩。」

「我又不懂詩。」

「不需要多懂,我也從來沒真正弄明白那些『孤平』『拗救』的規矩,有個意思就好。」

是一首七言律:

只見眾生不見仙,遙聽鑼鼓近聽禪。
梨園瓦舍同消沒,燕樂清商共渺然。
水袖不及紅袖亂,素娥更比竇娥冤。
誰將京劇擬流水,歲歲年年總潺湲。

小宛讀了,若有所思,稱讚:「好詩!」

水溶大笑:「又說不懂?你說說看,怎麼個好法?」

這也是水溶的老習慣了,說他不好,他一定會自己解釋半天這其實是首好詩;若贊他一句好,他便要逼著人家解釋怎麼個好法。

小宛笑著說:「要我一句句解釋呢,我就說不清。不過大概意思是知道的,好就好在用典自然貼切,隨手拈來。戲劇的集中表演興於秦,漢代時百戲表演的地方在宮廷的平樂觀,北魏則在寺廟,唐代時仍集中在宮廷和長安的各大廟宇,唐明皇建立『梨園』,組班唱戲,有時自己也粉墨登場;宋時終於有了專門演戲的地方,遍佈東、南、西、北四城,叫『瓦舍』,每座瓦舍裏有十座『勾欄棚』,不過後來成了娼館妓院的代名詞,其實是種錯誤。這詩裏的『梨園瓦舍同消沒』指代一切劇院,而『燕樂清商共渺然』則指代一切的戲劇,因為隋煬帝時將四方各國的『散樂』集中於首都洛陽,分為九部,包括『燕樂、清商、西涼、扶南、高麗、龜茲、安國、疏勒、康國』等。我沒有記錯吧?」

「如數家珍!」水溶搓著手稱讚,沾沾自喜:「好女兒,真是老爸的知己。首聯、頷聯解釋得不錯,頸聯、尾聯又如何?律詩講的是起、承、轉、合,你覺得我這一轉,轉得怎麼樣,末一句又表達的是種什麼情感?」

「這我就更說不清了,總之前半部有些灰灰的調子,什麼『水袖不及紅袖亂,素娥更比竇娥冤』,都是表示戲曲沒落,曲高和寡的寂寞,最後又聊勝於無地表達了一種對戲曲的祝福,希望源遠流長的意思吧。」

水溶興猶未盡,還要再問,小宛號叫起來:「好了好了,不帶這樣兒的,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回到家,還要考試!餓死了!餓死了!」

媽媽端著菜走出來,似嗔還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聞到飯香,也準時地走出來,聞言立即說:「在我面前,誰敢說老?」

「誰也不敢說,誰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爺,活菩薩!」小宛笑著,給奶奶讓了座,把飯碗筷子一齊遞到手上來,自己在對面坐下,一本正經地宣佈:「各位,我今天長了一個大見識:我開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頓,急急問:「什麼?什麼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以前紅遍京滬兩地的名旦若梅英唱《倩女離魂》時的行頭,真是絕,那做工質地,現在的戲服哪裏比得過?」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結,嘴唇微微哆嗦著,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盪,連筷子也從手中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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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3 11:35: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水溶嚇了一跳,忙問:「媽,您這是怎麼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聽不見,卻一把抓住小宛的手問:「你說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畫著一幅春宮圖?」並不等小宛回答,又顧自細細描述起來,「那些衣服,分裏外三層,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繡花的圖案是雲遮月,箱裏還有一個頭面匣子,裏面的水鑽缺了一顆……」

「您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斷。

奶奶長長歎息:「我怎麼會不清楚?那些衣裳頭面,都是我親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與爸爸面面相覷,都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雖然奶奶本來就是劇團裏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後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邊呀。

然而接下來,奶奶的話就更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豈止是《倩女離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當年,我是她的貼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幾乎要暈過去,半晌才叫起來:「包衣?您給若梅英做過包衣?」

「是啊。我九歲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環,從杭州到北京,又從北京到上海,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戲行。」

「後來呢?」

「後來戲園子收編,我成了政府的人,後來認識了你爺爺,有了你爸爸,就調來北京在劇團做後勤,一直幹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從來沒跟我說過……」

水溶感歎:「居然連我都不知道。」

「你們也沒問過呀。我還以為,沒有人再記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說:「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團裏存著若小姐的衣箱。我還以為都在文革燒光了呢。從四八年封箱到現在,我已經五十多年沒見過那些衣箱了。在劇團工作半輩子,沒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後來沒有找過她嗎?」

「怎麼沒找過?可是她嫁人後跟著那個軍官去了廣東,就再也沒音信了。後來倒了嗓子,唱不得戲,聽說又抽上了大煙,就更不成了。好像還有過一個孩子,也弄不真。後來我也到處打聽過,只聽說她也被政府收編了,但詳情沒人知道。直到六六年『太廟案』傳出來,我才知道若小姐原來也在北京,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來找我,我再想找她,已經來不及了……」

「太廟案?那是怎麼回事?」

媽媽不安地打斷:「小宛,吃飯,別淨在飯桌上說這些事,小孩子少盤古問今的。」

奶奶也驀然驚覺,附和說:「就是,今天是陰曆十四,還是少談這些死呀活呀的,忌諱。也怪,很少見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兒一早就陰天,弄得我心裏虛虛的,一天都不自在。」

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聽到同樣的話。

她也有種很強烈的感覺,彷彿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有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在風雨中破土而出,她已經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卻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子呢?

夜裏,小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錦衣夜行,穿著梅英的離魂衣走在墓園裏,風寂寞地響在林梢,不時有 一兩 聲鳥啼,卻看不到飛翔的痕跡,或許,那只是鳥的魂?

人死了變鬼,鳥死了變什麼?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叢間寂寞地走,看到四周開滿了鐵銹色已經枯死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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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3 11:3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琉璃廠淘來的古董留聲機在口齒不清地唱一支戲曲,杜麗娘遊園驚夢。

說是古董,其實頂多也就六十來歲,年齡還沒有奶奶老呢。與留聲機同齡的舊物件,小宛家裏不知有多少,舊相簿,小人書,主席像章,還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齡不同命罷了。留聲機是古董,小馬扎卻是廢物,而缺嘴壺搪瓷缸醃菜罈子就更慘,只能算垃圾。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金針一圈圈地轉著,同樣的曲調,唱了半個多世紀,良辰美景早已成斷井頹垣,然而斷井頹垣處,又演繹發生著多少新的賞心樂事?

「梨園瓦舍同消沒,燕樂清商共渺然。」小宛忍不住又想起爸爸的詩,這時候才覺得,那真是一首好詩。

週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的時候,聽到隔壁在唱「遊園」,知道老爸又熬了個通宵。

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習慣,在編劇前總是要用留聲機放舊唱片,說是製造氣氛,尋找靈感。

雪茄煙、黑咖啡、舊唱片,合為水溶寫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開玩笑說,爸爸的劇本都不是用筆寫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聲機上磨出來的。

但是你別說,這方法雖然有些做秀,卻的確管用。每當老爸在大白天拉緊窗簾扭開台燈,放著舊唱片奮筆疾書,小宛就覺得自己進了時光隧道,腦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絕對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卻只是想不通老爸怎麼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清醒寫劇本。換了是她,一遍曲子沒聽完就已經尋周公對戲去了。

小宛伸了個懶腰準備起床,一翻身,頭髮被懸在帳頂的風鈴勾住了,立即哀號起來。

風鈴是銅的,過去人家繫在屋簷下避邪用的,久經風雨,長滿了青綠的銅銹,被爸爸撿來當寶貝,掛在女兒的蚊帳上充當裝飾品。小宛說掛在這兒也行,把鏽擦乾淨了。可是爸爸不讓,說那樣才有韻味,有古意,有靈氣。結果,靈得天天勾頭髮。

老媽救火車一樣衝進來,連聲叫著:「哎呀,這是怎麼了?又勾到頭髮了?說過多少次了,起床的時候小心點,次次都忘,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豆腥味兒。你爸也是,撿個破銅爛鐵就當寶貝,搞得家裏危機四伏,提心吊膽的。」

小宛歪著腦袋,覺得頭髮一縷縷地在老媽手指下理順,搔得很舒服,哼哼嘰嘰地問:「老爸昨晚又沒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裏的陳白露了。」老媽仰起頭,學著電視劇裏陳白露的口氣唉聲歎氣地念台詞,「天亮了,我們要睡了。」

小宛笑起來,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嬌。

很少有像老媽那樣寬容的家庭主婦,既不阻止丈夫開夜車,也不干涉女兒睡懶覺。除了嘮叨和有潔癖之外,實在稱得上慈愛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總覺得他該娶的太太應該是那樣一個女人:穿真絲繡花睡袍躺在金金博士的布藝沙發上慵懶地抽煙喝紅酒,一邊聽徐小鳳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鐘」和「京華春夢」,一邊在青瓷雕花碟子裏輕輕地彈掉煙灰;可是看到媽媽時,卻又覺得她該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樣子。

似乎女人的風情有很多種,但是可嫁的男人,卻只有爸爸一種。

媽媽也笑著,忽然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哎,這鈴鐺上怎麼有血?」

「血?」小宛驚訝地湊過來,看到暗綠的銅鈴上果然印著斑斑點點黑紅的血痕,陰森觸目,猶自纏著她自己的一根長髮。

老媽緊張起來:「宛兒,你是不是哪裏碰破了?傷著沒?讓媽看看。」

「沒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兒都沒破。媽,你看仔細了,這上面的血都乾透了,也許是鈴鐺上本來就有的,平時不注意罷了。」

「要不怎麼說你爸胡鬧呢,弄這麼個不吉利的東西掛在你房裏,嚇人巴拉的。今天說什麼也得把它摘下來。」

「行,我還給爸爸去。」

小狗東東已經在門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搖著尾巴迎上來,沒等走近,卻又像被誰燒了屁股似的,「歐」地一聲,掉頭就跑。

小宛奇怪:「東東,過來!過來!」沒想到,越是叫,東東就跑得越遠,汪汪慘叫著,像是捱了一頓暴打。小宛更加奇怪,一路追出來,卻被爸爸叫住了:「小宛,進來。」

水溶加了一夜班,劇本剛剛告一段落,精神還好得很,聽到女兒聲音,推開門招呼著:「看看我這段寫得怎麼樣?昨晚你給我的意見太好了,把《遊園驚夢》的意境加在《倩女離魂》裏,夢遊與魂遊相呼應,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覺,我寫得很順手呢。」

「我給你的意見?」小宛怔忡,也就忘了追狗,呆呆地站在爸爸門前,「我什麼時候給你意見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過來給我送唱片,讓我聽聽這張《遊園驚夢》找感覺,真不錯,很有味道。從前人們學京戲之前,都會先從昆曲學起,有幾套昆曲打底子,再學京戲,就會事半功倍,如虎添翼。我只是沒想到,若梅英的昆曲可以唱到這麼好。」

若梅英?小宛把鈴鐺擱下,取出唱片來翻看著,看到封套上印著若梅英的字樣,更加發愣:「這張唱片,從哪兒來的?」

「你怎麼了,小宛?」水溶驚訝地看著女兒,「你給我的呀,說是從你奶奶那些古董堆裏翻出來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著那張唱片,感覺一股冷氣自踵至頂突襲而來。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臨睡前還聽了盤流行歌曲,什麼時候到過老爸的房間?又怎麼會給他這樣一張舊唱片?況且,自己也從不知道奶奶有過一張若梅英的《遊園驚夢》呀。難道,自己在夢遊?

水溶看到女兒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不安地站起來:「小宛,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頭,已經轉身走了,匆匆丟下一句話:「我問奶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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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3 11:38: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手按在奶奶房門的把手上,小宛的心裏有很深的寒意,自從開啟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疊疊的「離魂衣」,她就好像同若梅英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且,做每件事都身不由己,彷彿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個陷阱。平日裏熟悉的人與事忽然都陌生而遙遠起來——會計嬤嬤原來是自梳女出身,瞎子琴師竟然「看見」了人影,避雨避出個莫名其妙的「之乎者也」,而奶奶居然就是梅英的包衣。

每件事和每個人表面上看起來各不相關,卻偏偏又被一根看不見的線串連在一起,合成一個圈套,等著小宛往裏鑽。

不,她不願意,她希望自己仍是一周前那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天真少女水小宛,看到一件新衣裳會歡喜得跳起來,被雨淋一場也只當遊戲。而不要像現在這樣,多愁善感,疑神疑鬼,這可不像小宛的性格!

她對自己說:停止!停止這一切!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就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沒有戲衣,沒有唱片,沒有風鈴上的血跡,也沒有《遊園驚夢》,什麼都不要追究,就什麼事都不會有……

可是,怎麼忍得住?

門開了,奶奶正在給爺爺的靈位上香,屋子裏氤氳著迷濛的檀煙,有種腥甜的香氣,像是席子上擺滿了新剖的魚。聽到房門響,奶奶緩慢地回過頭來:「小宛,又睡懶覺了。」

小宛有絲恍惚,她平時很少進奶奶的房間,因為討厭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兒。尤其在大白天,這香煙顯得格外繚繞,彷彿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悶悶地坐下來,一時不知道從何開口,但是奶奶卻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問我若梅英的事兒?」

「是呀,您怎麼知道?」小宛抬起頭,「奶奶,您跟我說說,梅英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美女。」奶奶讚歎,一臉崇仰留戀,「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那舉手投足,風度身段,真是漂亮。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漂亮,說話的聲音又好聽,笑起來眉毛彎彎的,哪裏像現在那些自稱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筆口紅塗兩下就上台選美,呸,給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悶也忍不住笑起來,奶奶評價美女的口氣就像個有心無力的老男人,頗有幾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個真理——原來一個真正的美女,不僅可以迷男人,也是會迷女人的。

奶奶卻一臉認真,定睛端詳小宛:「說起來,你的模樣兒,眉眼神情,和若小姐還有幾分像呢。」

「真的?」小宛頓覺親切,「那我不是也可以做明星了?梅英那時有多紅?」

「梅英有多紅?那時候有句話,叫作『武聽天、文聽梅』。這『天』指蓋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個意思是說,看武戲要看蓋叫天的,看文戲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則指的是觀眾,是說那些粗鄙武夫喜歡看蓋叫天的戲,斯文人卻多半喜歡若梅英。」

奶奶一旦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上了,往事牽牽絆絆地相跟著湧出,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記憶親切。

從前的梨園規矩講究「傍角兒」,有了角兒,就有了台柱,有了班底,其餘的人全都靠這個人吃飯,梳頭的,操琴的,管衣箱頭面的,寫本子編曲兒的,帳房,跟包兒,以及所有的龍套和打雜,都是唯角兒馬首是瞻,又叫作「抓龍尾巴」。角兒倒了,班子就垮了,宛如樹倒猢猻散。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行規,才會有「四大名旦」、「四大鬚生」,有了不同的門派、唱腔,因為角兒就代表著戲曲的審美方向。一般伶人都是唱什麼戲,穿什麼衣裳,一部戲一個戲箱,上面只寫著戲名,誰穿了帔誰就是王寶釧,誰扎了靠誰就是穆桂英;但是角兒不一樣,他們有自己獨立的衣箱,箱蓋上貼的是自己的名兒,非但量身訂作,而且獨家設計。越紅的角兒,頭面就越閃亮、名貴,那是他們的身家、風範、命根兒,收著這位角兒的魂兒。

而奶奶,就是專門負責打點收拾若梅英所有的衣箱頭面的,所以這工作說輕賤也輕賤,說重要卻也是相當的重要。到今天說起來,奶奶臉上還有一種眉飛色舞的得色。

「北大、清華的學生夠斯文吧?若梅英的戲迷不知有多少!有個故事,說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禮拜日首場演出《貴妃醉酒》,可是那天大學裏請了位著名教授來開講座,學生們急的呀,到底是聽教授的呢,還是聽若梅英?你猜結果怎麼著?」

小宛看到奶奶一臉神秘,暗暗好笑,附和地說:「那還用問?一定是都跑來聽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著搖頭:「到底是大學生,哪有那麼不知輕重的?」

「那……還是聽教授講座,沒來看戲?」

奶奶仍然搖頭:「如果是那樣,怎麼見得我們若小姐紅呢?」

小宛不懂了:「難道一半人聽講座一半人聽戲?」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來呀,到了週六那天,學校突然宣佈說教授臨時有要事在身,講座改在下週一舉行了。」

「是這樣啊。」小宛也笑了,「那學生們不是正中下懷?」

「故事還沒完呢——那些學生當時也在想,這可太巧了,就像你說的,正中下懷。到了禮拜日早晨,一個個梳洗了,油頭粉面長袍青衫的,齊刷刷跑到戲園子裏來,打扮得比上課還齊整。誰知道坐下來一看哪,你猜怎麼著?原來第一排貴賓席上坐著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臨時改了講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這太戲劇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編的吧?」

「咦,我怎麼會瞎編?這都寫了文章登在報上的。」

「還寫了文章?」

「是啊,當時有個名記者,叫做張朝天的,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寫了好多錦繡文章來贊小姐,其中一篇,就寫的這件事呢。」

萬事經過了記者的筆,可就不那麼十足實了。小宛猜奶奶對事情的真相其實並不清楚,大凡人總喜歡記住風光的一面,寧可把經了誇張演繹的故事當作本來面目,卻把自己親身經歷懷疑起來,時日久了,便乾脆忘記本原,只記得那演繹過的野史了。

「那個張朝天,文采交關地好喲!」奶奶忍不住說了一句上海話,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白她的欽佩之情似的,生怕小宛不信,臨了還理直氣壯地補充一句,「連小姐都贊他好呢!」彷彿小姐贊好就是天大的保證。

小宛有點不服氣。一個寫「鱔稿」的瘟生罷了,能好到哪裏去?左不過那些虛詞應付。只不過被寫的那個人是若梅英,奶奶就認為是頂好的。其實,對那個時代的梨園故事自己並不陌生,奶奶雖不大講,可是劇團裏的老人可個個都是話簍子,一簍子的實料。

比方「鱔稿」這個典故,就是那些劇團老人說給自己的:三十年代的舊上海,宰「鱔皇」是件大事,當時有一間「南園」酒家在宰鱔前會通知傳媒朋友並請客,記者們吃飽喝足後,就會在報紙上登載文章做宣傳。後來,人們便把那些鼓吹雞毛蒜皮毫無內涵的宣傳稿叫做「鱔稿」了。褒貶戲子的花邊文章自然也在此之列。

老人們還說,那時戲子和記者的關係最特別了,好的時候贊得一朵花兒似,雲裏霧裏的,稍一不睦,就夾槍帶棒含沙射影,等著那戲子認了錯擺了酒言了和,再重新寫一篇稿出來澄清,反而替戲子炒作一把;若那戲子竟不識相,不肯就範,便索性由暗轉明,口誅筆伐,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自然,戲子背後有靠山的除外。

總之,凡是戲子,多半是某個落魄文人的紅顏知己;而小報記者,也往往成為某個當紅名伶的入幕佳賓。其間滋味,苦辣酸甜,比一齣戲還好看。至於詳情內裏,可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然而當局者迷,明明是大套路的常規節目,在當事人眼中看來,卻總覺得自己的那一位與眾不同,是最特別的一個,格外真心,格外知己,而一段情也格外可貴。這就像時下有些愛上已婚男人的無知少女,明明看多了老男人欺騙小女孩的例子,卻還是願意相信自己的那一位是情不自禁,自己的那份情至真至純,可歌可泣。

小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問起那個最重要的問題:「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張若梅英《遊園驚夢》的昆曲唱片?」

「有啊。」奶奶神氣地說,「若小姐不但京戲絕,昆曲也絕。都說大師無派系,真是的。小姐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馬旦,樣樣來得,有時要救場,連小生也唱,一個人頂得起一個戲班子。她唱《遊園驚夢》,正經八百的昆劇名伶也說佩服呢。可惜不知道把唱片收哪兒了。人老了,就記不住事兒。」

小宛又愣住了,那麼,自己是怎麼拿到那張唱片又把它交給爸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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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3 11:39: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奶奶沉浸在回憶中,對孫女兒的不安並不在意,只瞇著眼細說當年:「梅英梳頭的時候,可講究了。她的梳粧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銅的,烙著花紋,又洋派,又貴氣,鏡子上有鏡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織錦繡花的。化妝箱和桌子配套,頭面匣子擺開來足有十幾個。哪個匣子裏放著哪些頭面,都是有講究兒的,從來錯不得。有時候她自己放忘了,就會問我:『青兒,我那只鳳頭釵子在哪兒呢?』我找給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贊地,說,『青兒,要是沒有你,可怎麼辦呢?』」

小宛聽奶奶捏細嗓子拿腔拿調地學若梅英有氣無力的說話,忽然覺得辛酸。已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奶奶的臉上還寫著那麼深的留戀不捨,也許,那不僅僅是梅英一生中最春光燦爛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難忘的百合歲月吧?

「原來奶奶的小名叫青兒。」

「是若小姐給取的。」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瞇起眼睛,望進老遠的過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邊上要飯,那年遇到若小姐來杭州演出,也是投緣,不知怎麼她一眼看上了我,問我,願意跟她不?我哪有不願的,當即就給她磕了頭。小姐說,你在西湖邊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青兒吧。這麼著,我就叫了青兒。」

白娘子和青兒相遇了,那麼許仙也就不遠了。

小宛瞠目,原來每個人的過去說起來都是一本折子戲,她可從沒想過,奶奶的身世,竟是如此辛酸傳奇。

「奶奶,那時候您多大,記得這麼多事兒?」

「八歲。」奶奶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八歲跟的若小姐。開始什麼也不懂,要她耐著性子一點點教,到了十一歲,已經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了,半刻兒離不開。她開始什麼事都同我商量,拿我當大人一樣,有時候也說些知己話兒。可是每次出堂會,又把我當小孩子,記著帶吃的玩的回來給我。有一次一個廣東客人請堂會時開了盒有兩個鴨蛋黃的月餅,我站在旁邊看得眼饞,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時候特意要了一塊包起來好讓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誰壓扁了,皮兒餡兒的都黏在一起,小姐連叫可惜,說嘗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著還是覺得很好吃,從來都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月餅。」

奶奶的聲音裏漸漸充滿感情,也充滿了淚意,微微哽咽:「若小姐比我大六歲,對我,既是老闆,也是姐姐,要是沒有她,我可能早餓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計算著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該有高壽幾何,一邊問:「您還記得那是哪一年嗎?」

「那可說不準了,只記得那時北京城剛剛通火車,從城牆裏穿進來,一直通到前門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別提多興奮了。為了通車,城牆開了缺口,很多人半夜裏偷著挖城磚。城磚是好東西呢,放在屋裏可以鎮邪降妖的,取土之後,得九翻九曬,去霸氣,要三年的功夫才成……」

小宛見奶奶扯得遠了,忙拉回來:「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離魂》的戲衣是誰設計的?」

「還能是誰?若小姐自己唄。小姐可能幹了,又會描花又會繡樣兒,自己畫了尺寸花樣兒交給裁縫照做——多半衣服都是在上海那會兒做的,有個相熟的布莊又賣料子又裁衣裳,老闆姓胡,是個瘸子,壞東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狠追過小姐一陣子呢,別提小姐有多煩他了——他們布莊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上面倒著貼個『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說,那兩個福字貼倒像膏藥呢。」

「當時追求梅英的人多嗎?」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戲裝的行頭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戲,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頂好,穿一尺來高的鞋子,緞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轉身,裙面半米多寬。跳完舞,就去『會福樓』吃蟹。會福樓的蟹八毛錢一隻,用金托盤盛著……」

「您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小宛奇怪地問。

奶奶不以為然地答:「我常常回憶這些事兒。」

小宛不說話了。記憶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樣,不會更亮,只會更舊。一尺多高的鞋子,半米多寬的裙擺,金托盤盛著的蟹……她並不相信奶奶說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現出來,只做出恭敬的樣子繼續聆聽。

奶奶又說:「若小姐的車子是……」

這次小宛忍不住打斷了:「不要總是說這些吃穿玩樂的細節好不好?說些感性的,故事性強的,比如,梅英的愛情。」

「愛情?」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顧自搖搖頭,似乎不能確定的樣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奶奶單只愛撿這些奢華浮誇的小事來回憶,對於真正的梅英的喜怒愛憎,反而並不關切。奶奶,可愛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個紅塵中物質女子。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老媽揚著聲音在客廳裏喊:「小宛,找你的。」

小宛跑出來接過電話,問一聲:「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誨,於是把聲音放得溫軟,捏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對方好像愣了一下,聲音也溫柔得滴出水來:「我是張之也,曾借你屋簷避過雨的那個記者。還記得嗎?」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來,忍不住笑,剛才的斯文作態一轉眼又丟到爪哇國了,凶凶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家電話?」

「問趙自和嬤嬤要的。」那個「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經採訪過會計嬤嬤了?」

「採訪很順利……不過中間的故事好像還應該更傳奇,我還要再查些資料,說不定要去一趟肇慶觀音堂。」

「怎麼說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興趣來了,「說給我聽。」

「見了面再慢慢說給你好不好?」

「見面?」小宛愣了一愣。

張之也的聲音更加溫柔:「見個面,可以嗎?《遊園驚夢》首映,我好不容易才要到兩張票,是好座位呢。」

「遊園驚夢?」小宛一愣,這麼巧,又是《遊園驚夢》?

「王祖賢和宮澤里惠擔綱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來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個矯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還拒那一套把戲。《遊園驚夢》的巧合讓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個究竟。

而且,她並不反感那個「之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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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3 11:40: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那真是一段坐筵擁花飛觴醉月的極樂日子。

戲台上鐘鳴鑼響鏗鏗鏘鏘地砸出一個繁華盛世,戲台下毛巾亂舞瓜子四散嘻笑怒罵地上演著另一齣浮世繪,氤氳的煙與明滅的燈光彼此糾纏著,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觀眾們活在不知今古的時空斷面裏,聽著故事也經歷著故事,都飄飄然,醺醺然,苦在其中或者樂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厭倦而慵懶,那頹廢的味道裏自有一種淒迷的美,宛如鑲牙灑金的畫卷軸徐徐展開,一點點探視著故事的真相。

香豔,墮落,晦澀,傳奇——半個世紀前的詭魅的美,帶給今人無法企及的誘惑迷失……

大概是首映的緣故,電影院裏人塞得滿滿的,而且要求對號入座。小宛碰著人的膝蓋一路說著對不起往裏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卻看到已經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來,說:「對不起,請讓一讓,這位子是我的。」

對方是兩個年輕人,穿舊式西服,戴金絲邊眼鏡,很像《人間四月天》裏徐志摩的扮相,抬頭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興,但還是沉默地站起來讓了座。

張之也奇怪地問:「小宛,你在跟誰說話?」

「那兩個人坐了我們的位子。」

「誰?誰坐我們位子了?」

報幕鈴防空警笛一樣地尖叫起來,燈光倏地滅了。

小宛心裏嘀咕著,也不知道這用鈴聲宣佈開演是從哪個年代沿襲下來的,就不能有溫和一點的方式嗎?手機鈴聲都越來越多樣了,電影院的告示鈴怎麼就不能變一變呢?

昆曲《遊園驚夢》的唱腔悠揚地響起,電影開始了。

王祖賢扮的容蘭幽幽地說:「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醉在翠花的味道裏,鴉片的味道,香水的味道,她唱曲時那種哀怨的味道……」

如今,小宛也與她一道沉迷。

沉迷在《遊園驚夢》的味道裏。

的確是值得一看的好電影。關於四十年代的一個沒落家族的私情秘史。有昆曲,有鴉片,有同性戀,也有異性戀,還有暗戀,綺戀,不倫之戀,情與欲的糾纏被王祖賢與宮澤里惠表現得淋漓盡致,彷彿不肯冬眠的蛇彼此糾結在一起,抵死纏綿。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間,她覺得這場電影並不是她一個人在看,身後好像還跟著一個人,如影隨形,刻不離身,她的氣息,絲絲縷縷地拂過她裸露的脖頸。

不,不是張之也。張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離始終保持一尺遠,而且從進了電影院後就手機一直震動個不停,這會兒不得不出去接電話了。

而那個影子,卻貼得很近,幾乎滲入到她的皮膚裏去,與她合二為一。

她回過頭,身後是一男一女,抱在一起動情地親吻著,旁若無人,女人穿著很暴露的舊式旗袍,頭髮燙成一個誇張的復古菊花,是《花樣年華》裏張曼玉的打扮。

小宛不屑,自從那場著名的旗袍秀電影放映,旗袍之風忽然席捲大江南北,連婚紗影樓都不拍婚紗改旗袍了。而這些素以開放聞名的追星族們,不管自己的氣質身型合不合適,一人一件旗袍扮起淑女來,卻又跑到影院裏來偷情,真是扮虎不成反類犬,不倫不類。

小宛抱住頭,那種不適感越來越強烈,頭一陣陣地暈眩,而且身上發冷。恍惚間,聽到一個女子細細的哭聲,彷彿來自遠古,又似地下,嗚嗚咽咽,悲悲切切,是誰呢?

然後,她眼睜睜地看到螢幕上宮澤里惠飾的歌妓翠花款動腰肢開始唱《遊園驚夢》,聲線腔調,似曾相識: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那女子站定,鶯鶯軟軟地念對白:「春香,可曾叫人掃除花徑?取鏡台衣服來。」她背轉身子,做對鏡梳妝狀,理鬢,簪花,下腰,拋水袖,轉身,亮相,俯仰間已經換了面容,遠比日本天后宮澤里惠要豔,要亮,要年輕,要柔軟,媚而冷,弱不勝衣,風華絕代。

「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雲偏……」

她咿咿地唱著,且歌且舞,自憐自艾,一雙剪水雙瞳直直地向小宛望過來,四目交投,轉瞬間已說盡萬語千言。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小宛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子可以將冷豔與妖媚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如此和諧地融於一身,這絕世的美女,究竟是誰?

最要命的,是她眉眼間,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彷彿失落的童年記憶被拾回,一下子又分辨不清。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處: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驀地一聲「好」炸雷般響起,燈光大作,觀眾譁然,間雜著「香煙瓜子」的叫賣聲,手巾在半空裏飛來飛去,座位參差不齊,面前放著茶盞點心,一桌和一桌隔著些距離,鄰座的男子回過頭來衝小宛笑了一笑,嘴裏一閃,露出兩顆金牙,不知誰做了什麼小動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聲,那女子同樣也是穿旗袍,灑著濃烈的花露水,後座觀眾的竊語聲一五一十地傳過來,是在談一宗煙土買賣……

小宛惶然,腦子裏轟轟作響,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一時理不清。為什麼?為什麼影院裏不是熄著燈而是一片光明?為什麼坐在周圍的人打扮都這樣奇怪?為什麼他們對自己的急切無助置之不理恍若未聞?為什麼他們明明說的是北京話,自己每一句都聽在耳內卻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罷,台下叫好聲掌聲口哨聲頓時響成一片,大銀錢雪花般飛上台,更有人將手絹裹著首飾珠寶不顧命地朝台上扔,唱戲人已經回了後台,卻又由兩個丫頭扶著出來謝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灑,已經照遍全場,立刻又是炸雷樣一聲「好」,聲震屋瓦。什麼叫角兒,什麼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過於此。一個穿長衫的瘦高男子隨後轉出來,手捧灑金箋高聲唱喏:「若梅英抗日募捐義演,伍老闆捐錢兩百!若梅英謝賞!陳部長捐銀五百!若梅英謝賞!何司令捐錢一千!若梅英謝賞……」

抗日募捐?若梅英?!!

如春雷炸響,小宛忽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不是真的,時空出了問題,自己看到聽到的這些是電影中的時代,《遊園驚夢》的場景從螢幕上挪到了螢幕下,自己的周圍坐滿了鬼魂,活在四十年代戲院中的鬼魂,他們在《遊園驚夢》裏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重溫前世煙雲。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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