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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為他人做嫁衣裳之四】鴛鴦錯到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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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39: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白癡?笨蛋?
她是糖做的糖人兒,泡點水就虛弱得一塌胡塗?
什麼嘛!朗風哥哥怎麼一開口就沒好話?   
要不是遇到那隻沒良心的大黑狗跟她搶包子
她也不會摔進溪裡成了落湯雞,還讓他看笑話……
打初識開始劀劃劂劁,膇腐膀膍他的一舉一動深深牽引了她的一顰一笑
原以為終有一天他能看見她眼底的愛戀
然而事與願違,如今他已是皇帝御筆欽點的狀元
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她沒大沒小地癡纏個不休──
可惡!他的差別待遇也太明顯了吧
對別的姑娘說話好聲好氣搿撤摘摳,嵷嶊嶉嶄對她說話就粗聲粗氣
沒空來看她這個「妹妹」,卻有空和別人喝茶談心
哼!簡直是存心欺負人嘛!
誰知更讓她青天霹靂的消息還在後頭──
金枝玉葉的寶嬌公主要招今科狀元郎為駙馬
而她的朗風哥哥竟然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出版日期】2009年12月17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珍愛系列J3307
最近常常在想,愛情到底有什麼道理?

  愛與被愛,從來不是能夠被擺在同一個天平上,論斤稱兩來計算的。

  有的人,隻要一愛上了便是義無反顧,直到蠟炬成灰淚始幹,還是拚著不願放開對方的手。

  有的人,對於愛卻是津津計較,對方愛自己十分,自己才肯付出三分。

  有的人,整日哀怨著這世上的癡情男子(女子),早已成逝去的遠古美麗傳奇,口耳相傳地流傳於人世,今人卻總無緣相遇得見。

  有的人,理智遠遠勝於情感,愛與不愛,隻是條件與條件的合適與否罷了,所以既沒有什麼我為卿狂、神魂顛倒之喜,也就沒有什麼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痛苦。

  有的人,靜靜地獨自過著生活,兀自綻放著屬於自己的香氣,心底隱約盼望著有緣人能慧眼獨具,在豔色群芳中能一眼就發現自己……可心裏卻也清楚地明白著,花開花落,有緣無緣,一向非人力可及。

  愛情到底有什麼道理?

  記得以前有個朋友,十二年前的他正值情傷,瀟灑的大男孩臉上總有著一抹長駐不去的苦澀和落寞。

  一開始,還以為他是遇到國軍弟兄們最害怕的“兵變”,所以每每在我三姊開的咖啡館裏遇到時,我總會忍不住多嘴(雞婆天性使然)地關心幾句,有時候就算是坐下來跟他天南地北隨便扯一堆,也好過看他苦頭苦瓜臉的表情。

  後來才知道,他不是兵變,而是主動和前任女友分手……在當時,他以為溫柔樸實的前女友是配不上他的。

  他家的背景不錯,他自己又是個X大高材生,當完兵後就要出國讀書了,所以對於交往了三四年,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對他百依百順,照顧他無微不至的前女友,意氣風發、驕傲飛揚的他,漸漸覺得乏味而無趣了起來。

  因為太慣於享受被關懷和付出的滋味,所以女朋友所有的好,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負擔。

  甚至於,他老是覺得把學曆僅有高中畢業的女朋友帶在身邊時,會讓他在一群高學曆朋友們麵前感到丟臉,所以久而久之,他會忍不住對女朋友說些消遣諷刺的話,也許是下意識想讓她知難而退。

  有時候看著她那雙充滿深深情意的眼眸,在他的言語和冷落之下逐漸黯淡,他心底隱約感到一陣心痛和愧疚,但是在當時,他還是深深相信著擁有一切優勢的自己,值得擁有更好的女朋友。

  所以,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他趁著要入伍的那天,鄭重地向她提出分手。

  已經忘了自己說過什麼樣的一番話,但是總不減那些“其實我們兩個並不適合”、“你可以遇到一個比我更好的人”等等冠冕堂皇卻令人作嘔的話。

  他以為她會纏著他,求著他不要分手,甚至他也已經想好了堅定決絕的台詞。

  可是她沒有抱著他苦苦哀求,而是悲傷地望了他一眼,默默離去。

  在那一瞬間,他突然腦中一片空白,心髒忽然有種崩了一角的感覺。

  她真的從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他入了伍,當起預官,卻在一天又一天數饅頭的日子裏,悵然若失,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

  在他要退伍前的關頭,終於輾轉得到了她的消息——她已經離開了台北,到台中,並且也有了新的男朋友。

  那個男人他並不認識,但是朋友說,那人待她很好,在她最傷心痛苦的時候,用他的肩膀,將她保護在羽翼之下,靜靜等待著她療傷完成。

  在那一刻,他終於清晰而痛楚地了解到自己真的失去了她。

  然後,開始想起了她的好,點點滴滴,在心底不斷懊悔著……

  聽完了他憂傷的敘述,站在女性的立場,我第一衝動就是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但是想想,人不都是這樣的嗎?專挑對自己好的人欺負,永遠是失去了以後才知道珍惜,想再回頭,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後來,那個自責憂鬱的男孩依然天天到我三姊開的咖啡館報到,他臉上的情傷依然未褪,我還是繼續當那個雞婆關心的人,但總掙紮著在罵他勸他和鼓勵他的情緒中兩難。

  再後來,他退伍了,準備要飛往那個陌生的國度,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隻是偶然想起,心底總難掩深深的惆悵。

  地球是圓的,或許有一天我還能再見到這個在姊姊店裏酗咖啡和不斷咀嚼情傷的朋友,現在的我,真的很想告訴他一句——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但願,他已經找到他的幸福,並且將對前段緣分的悔愧,盡數化為對愛情的認真和真誠。

  也祝福我們大家都能珍惜身邊的每個人、每段緣分……

  雖然愛情沒有什麼道理,但假若已身在其中時,請務必要盡情享受愛情的酸酸甜甜好滋味,就算分開了,也請帶著溫情與暖意默默回想著——

  當初,我們真的曾擁抱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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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39: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斂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做嫁衣裳。

  ——唐 秦韜玉

  一張繡

  盤針邊滾旋紛紛,雪絹彩絲玉回紋;曲曲密密,蕊心輕吐,由淺入情深。

  湖畔,清靈的白蘋花秀雅地綻放在枝頭,美得像是略帶紛紅的動人飛雪。

  一名纖柔瘦弱的白裳少女靜靜地席地而坐,雪白纖細得可憐的小手拈著一根銀針,眸光溫柔熱切望著頂上那甜香彌漫的蘋花,玉指如飛地在繃實了的光滑緞麵上,一針一線一絲一縷地繡出朵朵雪嫩的白色蘋花。

  看似不易,實則更難。

  要將蘋花那清薄雪白中帶著淡淡粉紅的特色躍然於錦緞上,單單是花線便得挑選上十數種之多。

  先以雪白、銀白、月白、脂白、玉白、瑩白縱橫交織成瓣,中心再以粉紅、嫣紅、淺紅、絳紅、桃紅、梅紅摻著皎白劈絲,施散套針繡之技,佐以亂針、挑花、冰紋針法而成。

  虧得她隨身的繡盒裏大小粗細銀針、花紅柳綠絲線樣樣皆全,信手拈來,飛針走線,輕巧老練。

  那出神入化的繡工,教人難以相信竟是出自一個年方十四歲的少女之手。

  隻是她繡得專心,渾然未覺背後有人緩步近身前來。

  “小姐,歇一歇吧。”一名荊釵布裙,神態嫻靜的美貌婦人柔聲喚道,“該喝藥了。”

  “芬姨。”花相思回過頭來,蒼白秀氣的小臉綻開一朵燦爛笑花,“哎喲,為什麼我又得喝藥了?我不是已經好很多了嗎?咳咳。”

  “小姐乖,待你把這碗藥喝完,芬姨就做好吃的桂花糖糕給你吃,好不好?”曹雲芬溫柔地摸了摸她觸手冰涼的臉頰,心疼著她的喘咳猶未見好些。

  “可是……”她苦了臉。

  “去年桂花開得極好,我特地摘了許多醃釀。不管是做桂花釀圓子、桂花糖糕還是桂花一口酥,都是又甜又香,好吃得不得了呢!”曹雲芬故意引誘她,笑吟吟的說。

  花相思聽得口水直流。“我要吃我要吃!不管是桂花釀圓子、糖糕、一口酥,我統統都要吃!咳咳咳……”

  “行行行,隻要是我的小祖宗想吃的,芬姨都做給你。”深怕她激動過度,曹雲芬趕緊端上那碗烏漆抹黑還微冒煙氣的湯藥,“那麼你先喝完這碗藥,好不好?”

  盡管吃藥吃得煩,可是一想到那綿綿密密、滿口甜香的桂花糖糕,花相思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接過藥碗,小小臉蛋盛滿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之色。

  看得曹雲芬既是心疼又是好笑,不過花相思還是勇敢地一仰頭,將藥咕嘟咕嘟地全吞進了肚子裏!

  待她把藥全喝完了以後,曹雲芬還以為又會聽見她抱怨這藥苦死人了。

  “嗝——”花相思摸了摸肚子,打了個長長的嗝。“好飽喔。”

  曹雲芬差點笑出來,伸手揉揉她的頭。“好孩子,真乖。”

  “那我們現在可以去做桂花糖糕了嗎?”花相思掩不住病容的蒼白臉蛋,盛滿了期待熱切之色。

  “可以,當然可以。”曹雲芬鼻頭一酸,急忙強笑著,親親熱熱的摟緊了她。“芬姨一定會做出這世上最好吃的桂花糖糕給你吃的。”

  可憐她體弱多病、命運多舛的小相思啊……

  花相思的弱症是打從娘胎帶出來的。

  聽說是懷著她的花夫人在欲臨盆前,因嫉妒小妾在她所喝的一盅紅豆羹裏下了一味紅花,導致她娘險些滑胎難產,命喪黃泉。

  後來在大夫的極力搶救下,她們母女終於得以轉危為安,花老爺也在震怒之下,將那名狠心的小妾送官究辦,並且就算背負著花家香火再也無法延續的家族罪名,也堅持不再納妾。

  隻是那帖下得十足十的紅花,畢竟殺傷力太大了。

  花夫人受損的身子在產後始終調養不過來,一年後就過世了,而花相思更是自小就是奶媽的乳汁和著藥汁喂大的。

  她這十四年來也不知吃過了多少靈丹妙藥,看過了多少名醫國手,可身子就是一直不見好,病根也總是這樣斷絕不了。花老爺為了她還去求神問卜,可但凡一問及“健康”二字,抽中的不是下簽就是下下簽,百試不爽。

  雖然花老爺總是含淚把那些簽詩偷偷化了,不教她知曉,但是隻要一見到她爹那張苦情到極點的臉,花相思也就心知肚明了。

  可也許是自小病慣了,其實她也不覺得自己的病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就是該吃藥的時候就吃藥,雖然會煩;該躺在床上起不來的時候就起不來,就當作補眠。

  她是很能苦中作樂的。

  如同現在——

  “長命,我跟你說喔,等一下你就負責躺在床上睡覺,把被子蒙得暖暖的,愛怎麼睡就怎麼睡……”花相思召集“黨羽”,秘密從長計議。“百歲,你去拿點心來房裏,隨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咳咳咳。”

  “可是小姐——”兩名年方十二的小丫鬟麵對強大誘惑,既是心動又是不安。“要是給老爺知道的話,我們就慘了!”

  “放心啦,我爹今兒要去繡線巷議合同,彩線莊的錢伯伯每回一見到爹,就最愛在那兒殺價砍價,不鬧騰上一整天是絕不罷休的;而且芬姨也是今天告假回家拜拜。”她笑嘻嘻道:“所以是‘絕對’不會露餡的。”

  “可是小姐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怎麼了?”花相思低頭打量自己,一臉困惑。“有頭有腦,四肢俱在,你們擔心什麼?咳咳。”

  一樣都沒少啊!

  “不是那個問題啦,是小姐你的病——”

  “病?喔,我會隨身帶著藥,沒事的!”她眉兒挑高高,拍胸口保證,“難道你們沒聽過‘英雄隻怕病來磨,病痛就怕藥來收’嗎?”

  有後麵一句嗎?

  長命和百歲迷惑地麵麵相覷,一頭霧水。

  “總之,我已經沙盤推演過了,不會有問題的。”她拍拍長命和百歲的肩頭,笑得好不燦爛。“就這樣,那我出門囉!”

  “可、可是小姐——”兩個丫鬟總覺得不太對勁,不,是大大的不對勁。

  但就在她們“可是”來“可是”去的時候,花相思早就一溜煙地走掉了。

  脫逃成功的花相思得意洋洋,開心得不得了。

  一直被爹這樣關在府裏,日子長了,她就算不病死也會悶死的。

  “如果不是‘為了你的病著想’,所以絕對不能吃鹹的酸的辣的嗆的口味,就是‘為了你的病著想’,千萬不可以使力、出門、閑逛、吹風、淋雨、看熱鬧……”她自言自語,不無抱怨地道:“統統都隻為了我的病著想,可爹怎麼就不為我的人著想一下呢?咳咳咳。”

  她是病人,又不是死人,怎麼就不能出去透透氣,看一看這個美麗的大好花花世界呢?

  所以終於得以溜出門的花相思興奮極了,走在市集上的她看什麼都新奇,見什麼都好玩,一下子擠在圍觀人群裏看江湖賣藝的在耍槍花,一下子又跑去攤子前買上一顆剛出爐的、熱騰騰的肉包,一咬下,皮薄餡美汁鮮充盈滿口,頓時吃得好不津津有味。

  雖然一邊吃一邊咳是有點美中不足啦,不過反正她十四年來也咳慣了,不礙事的。

  隻是手上肉包才吃了三分之一,脾胃向來虛弱的花相思便吃不下了,隨手喂給了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大黑狗。

  “咳咳咳……你別搶,別急啊!”沒想到大黑狗許是餓得狠了,竟然張開白牙森森大口地撲過來,差點連手帶肉包地咬掉,她嚇得一個措手不及,心慌跌撞地往後退,“啊——”

  沒料想到後頭便是水潺潺的小鏡溪,她一個重心不穩往後踏了個空,頓時整個人摔進了溪裏!

  “救命啊……救命啊……咳咳咳……”冰涼的溪水瞬間濕透了衣衫,病體耗弱的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萬分恐惶地大聲呼救了起來。

  可是人來人往熱鬧的大街上,居然沒有一個人伸手相助、見義勇為?!

  她震嚇得思緒一片空白,耳畔卻疑似幻聽地出現了陣陣大笑聲。

  花相思腦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難怪爹不讓她出門,原來外頭世界竟是這麼冷酷無情又危險啊!

  “來。”一個略顯無奈又沒好氣的歎息在她頭頂響起,伴隨而來的是一隻溫暖的大手抓握住了她濕冷的小手。

  像是溺水之人終獲得了浮木拯救般,花相思驚魂甫定又萬分感激地緊緊撐靠著對方自溪水裏爬站了起來。渾身濕透的她顫抖不絕地被他扶住,牙關半是寒冷半是餘悸猶存地劇烈打架著。

  好冷,好冷啊。

  “喀喀喀……謝、謝謝……咳咳咳……”她小臉冷得發青,卻是努力想恢複鎮定,感激地抬頭望向救她一命的大恩公。

  這麼一望,她慘白泛青的臉蛋沒來由地紅了。

  是個好俊的大哥哥呀!

  兩道斜飛好看的濃眉——雖然打結得厲害,一雙深邃烏黑的漂亮眼眸——雖然感覺上像在瞪她,再加上筆挺的鼻梁和形狀優美的嘴唇,他年紀約莫十六七歲,可已經是個翩翩迷人的美少年了!

  “謝謝你……大哥哥……咳咳咳……”奇怪,她的心兒怎麼跳得好厲害?

  而且心髒一下子快一下子慢、一下子急一下子亂的,像極了上回她舊疾發作、差點掛掉的那一次……



*****

“你是白癡嗎?”

  花相思一呆,倏然收起莫名其妙的傻笑,眨了眨眼睛。“什麼?”

  “自己看。”少年眸光銳利地盯了她一眼,修長手指沒好氣地往下方指了指。

  “呃……”她順著他的手勢低頭一看……登時大窘!

  她終於明白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難怪眾人隻顧看熱鬧地哈哈大笑,沒人對她伸出援手,因為這條小溪流水深及膝,壓根就淹不死人呀!

  她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蠢蛋鄉巴佬,簡直丟臉到姥姥家了!

  “對對對……對不起……咳咳……”她羞愧交加,雙頰滾燙得漲紅,咳得越發厲害了。“我沒發現……咳咳咳……才會一屁股坐了下去,咳咳咳……”

  英俊清傲的少年先是皺了皺眉頭,遲疑了一下,隨即不忍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你沒事吧?”

  “沒、沒事,咳咳咳……”

  “你住在哪兒?我馬上帶你回家。”他蹙眉看著她道。

  回、回家?!

  “不!不能回家……咳咳咳……”她努力地想對他擠出一朵“我沒事”的笑容,卻抑不住連番劇咳,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麵上微微變色,低咒了一聲,二話不說,使力抱起了她就往岸上奔去。

  在冷得頻頻瑟縮發抖,又猛烈咳嗽得眼前陣陣發黑的當兒,花相思根本無力思考這個滿臉不爽的陌生人究竟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不準再發抖了!”陸朗風將懷裏這個渾身冰冷直,活像遭逢雪肆虐蹂躪過的女孩往床榻上一放,迅速拉起棉被緊緊裹住了她,聲音緊繃的命令,“聽見沒有?”

  “咳咳咳……喀喀喀……聽、聽見……”她嘴唇發白地應聲,卻是半點說服力也無。“喀喀喀……”

  陸朗風濃眉緊蹙,沉默了一下,在把被子更加牢牢裹住她抖如秋葉的瘦小身子後,隨即轉頭離去。

  “大哥哥,你……喀喀喀……去哪兒?”花相思頭脹耳熱渾身發痛,見他一走,心下一驚。

  一股劇烈的冰冷和另一股激烈的灼燒感,惡狠狠地在她體內廝殺了起來,她一身濕透的衣衫從徹骨冰寒漸漸被滾燙的體溫給烤幹了,她頭痛欲裂,發著高燒,臉頰嘴唇卻白得像冰一般。

  從她的胃一陣陣惡寒竄升上來,整個人又開始強烈地顫抖了起來。

  好冷……好、好冷……

  厚厚的棉被也無法抵擋體內升起的惡寒,花相思拚命地揪著被子,試圖汲取一絲絲暖意……

  痛苦漫長地煎熬著,好似足足過了一生之久,一個溫暖的臂彎倏地扶住她,一股辛辣熱香的味道撲鼻而來。

  “張口。”陸朗風端著薑湯的大手堅定地將碗沿抵至她發青的唇邊,沉聲命令道。

  花相思依言張開口,咽下一口又濃又辣又燙的薑湯……兩道柳眉登時皺得老緊,但隨著濃濃燙辣的薑湯順著喉嚨而下,暖意烘熱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渾身的戰栗隨著入喉的熱薑湯而驅離,漸漸和緩了起來。

  “謝謝……”她的牙齒還是輕微地在打架,不過神智逐漸恢複清明,已經能對著他笑了。

  “謝什麼?”他臉上的神情還是不太好看,但眉頭已舒展了些。“才泡了點水就虛弱得一塌胡塗,你是糖做的糖人兒嗎?”

  她聲若細蚊地咕噥了一句什麼。

  他濃眉微挑,“你說什麼?”

  “……不是糖做的,是紙糊的燈籠兒。”

  她竟然還有心思說笑?

  “你是病傻了不成?”他瞪了她一眼,見她雙頰腥紅得異常,忍不住摸摸她的額頭,心下倏地一緊。“你在發燒!”

  “咳咳咳……老、老毛病了,不、不礙事……”一陣咳嗽過後,花相思抬眼望著他,擠出一朵安撫的微笑,“我有藥……懷裏有藥瓶,隻、隻要幫我拿……”

  他聞言清俊臉龐泛起一抹紅暈,隨即有些慍惱地道:“你覺得我‘方便’拿嗎?”

  她被高燒紅的大眼睛有些困惑地望著他。

  見她好似快燒胡塗了,他心下一急,頓時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聖人教誨了。

  所謂嫂溺叔可援,總之救人為要;他剛剛不也是在情急之下抱著她跑回來的嗎?

  陸朗風常常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扯開她身上的棉被,迅速探手入她宛若蓮蓬初鼓的柔軟胸懷間摸索著——腦子嗡嗡然,雙頰漲紅,莫名心跳加速,可總算摸到了一隻小小的藥瓶,他一抓住瓶身,連忙閃電般抽出的手掌!

  “對不起。”他定了定神,告了聲罪,接著飛快拔開瓶塞,倒出一把火紅的丹藥丸子,“該服幾顆?”

  “三、三顆……”花相思自個兒更是羞得不得了,幸好正發著高燒,所以原本就紅通通的臉頰看來倒也不大顯窘。

  她其實也想自個兒動手拿藥吃的,偏偏渾身上下一絲絲力氣也無,隻能像個廢人似地偎在陌生人的懷裏……哎喲,好害羞喔!

  “你先張口吃藥,我去幫你倒杯水。”陸朗風將三枚丹藥喂入她嘴裏。

  “不用水了。”花相思熟練地將藥幹吞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我平常……咳咳咳……有練過的。”

  他不敢置信地盯著她,半晌後,胸臆間湧起了一股不知是同情、敬佩還是憐憫的感覺,微微燒灼著他的心口。

  陸朗風一時間沉默了,隻是深深地凝視著她蒼白秀氣的小臉。

  現下仔細定睛瞧,他終於看出了她臉上那一抹長駐的虛弱病容,而且盡管隔著厚厚的被褥,他仍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懷裏少女瘦得病骨支離的纖然模樣。

  “你既是病人,為何你家裏人會由著你自個兒出來瞎走亂逛?”他突然有些生氣,不悅地道:“難道他們不知道你隻身出門很危險嗎?”

  花相思慚愧心虛地低下頭,這下連耳朵都窘紅了。“其實我是瞞著我爹偷跑出來的。”

  “你是笨蛋嗎?”他痛斥。

  “我不笨!”她急忙抬起頭來,趕緊對著他解釋:“我是有腦子的,我有想過出門溜達可能遇到的危險,我也帶了藥出門了……咳咳咳,我是有盤算過的。”

  “既然有腦子,那麼聰明,怎麼就沒算到自己會掉進溪水浸得一身濕?”陸朗風毫不客氣的質問。

  “那是因為突然跑出來的大黑狗——”她一個激動過度,感到一陣暈眩,忙停下來大口喘息。“咳咳咳……”

  “總之,你下回出門,不要隻記得帶藥,也要記得帶腦。”他話雖如鋒,口氣卻放緩了些。“我去找一套我娘的幹淨衣衫給你,你再沒力氣也要換上。”

  “謝謝,不用了,咳咳……我身上衣服差不多都幹了。”她感激又微帶不安地婉拒。“再說,怎麼好意思同老夫人借衣裳?”

  “我娘就是我娘,不是什麼老夫人。”他淡淡道,“或者你是嫌棄我家貧簡陋,區區一襲粗布衣衫,難入貴人法眼?”

  “我是病人,不是貴人!”她忍不住起來,“再說你哪裏眼睛看見我貴了?幹嘛這樣冤枉人哪?我明明又不是那個意思……咳咳咳——”

  “對不起。”見她咳得小臉都漲得通紅,陸朗風心下有些懊悔,放下身段,伸手輕拍她的背,低聲道:“書讀得多了,尚未有功名以輔國安民、光耀門楣,就已先讀出了一身孤傲書生的臭脾氣……你別理我。”

  花相思一愣,癡癡然地望著他劍眉星目的清傲臉龐,心頭莫名微微發燙了起來。

  “大哥哥,可我就是想理你啊。”她輕聲開口,有一絲靦腆地道:“很想很想的那一種……咳咳咳。”

  陸朗風一震,目光直直注視著她,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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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40: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二張繡

  套針起落把語寄,千絲萬縷相縈係;去去回回,春痕碧柳,無計相代替。

  陸朗風靜靜地站在床畔,看著已換過幹暖衣裳,牢牢掩著被子沉沉睡去的女孩。

  幸虧服了藥後,高燒已退,她也睡得頗為安穩。

  他總算放心了些,轉身離開房間。

  陸宅是胡同深處裏的一處老院落,隻有古樸的主屋正廳和兩處臥間,以及旁邊的小灶房和種植了一株桂花樹的小院子。

  院子不大,來回走個十五步、縱橫踩個十五步就可行遍,但卻是他在酷暑盛夏時,得以在外頭乘涼讀書的好所在。

  自從滿腹聖人經綸、一心為民的爹去世後,他與娘親相依為命,至今亦已六年了。

  爹生前是湖北縣令,官值七品,向來公正廉明愛民如子,不貪不求,在任上便已是兩袖清風,就連每月俸祿也隻能勉強維持三餐青菜豆腐的清苦生涯,但他們一家三口卻絲毫不以為苦。

  其實隻要一家和樂,平安適意,便無所謂苦不苦了。直到爹因病故世,他們母子這才遷居回母親的故鄉——梅龍鎮。

  許是受了父親的影響,陸朗風自小便極愛讀書,過目不忘,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在十五歲那年便鄉試第一,尤其手下一篇目“定國安民方”的策論,甚至驚動了當時的知府文大人,親自召入官邸再三許盛讚。

  得此佳譽,陸朗風依然沉靜內斂,榮辱不驚,過後繼續閉門讀書,閑暇時劈竹糊紙做些雅致燈籠,在上頭精心落畫題字,再送到東鼓大街上的燈籠鋪子寄賣。

  因他心靈手巧,做出的燈籠別致典雅又好用,上頭繪的工筆花卉脫俗動人,題的詩詞古雅清雋,兼又寫一手好書法,大多由大戶人家和文人雅士競相買了去,所以倒也賣得極好。

  就算他將來未能“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至少開間燈籠鋪子做做小買賣,也能好好孝順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成人的娘親……

  燈籠?!

  “該死!我把燈籠全給忘了。”陸朗風懊惱地低咒了一聲。

  當時他急著將她拉出水麵,燈籠都給扔到一旁去了……不知現下回去撿拾可還來得及?

  “風兒,是你嗎?”一個溫柔含笑的聲音自屋外傳來。

  “娘。”陸朗風收斂起焦灼的神情,大步迎出去。“您回來了,采買的提籃可重不重?孩兒當時應該隨您去的——”

  “傻孩子,就這麼點菜,還能為難得了娘嗎?”額上微有汗意的曹雲芬笑吟吟地挽著堆滿魚肉菜蔬的提籃。“都說了你讀書要緊,這些瑣事就交由娘來便行了。”

  “不行。”他堅持將提籃接了過去,提著往小灶房方向邁去。“孩兒是男子,擔擔抬抬做點事情是天經地義,這和讀不讀書沒有幹係。”

  曹雲芬心窩一陣暖洋洋,噙笑望著如今已長成挺拔俊秀的兒子,心底有著深深的驕傲之情。

  她的好孩子……果然已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了。

  相公,你在天之靈可安心瞑目了,咱們的孩兒將來定是個胸懷天下的人中龍鳳,決計不會教咱們倆失望的。她心中暗暗祝禱。

  放妥了食材,陸朗風走出小灶房,有些遲疑地道:“孩兒有一事想稟告娘……”

  “怎麼了?”

  他將救起花相思的過程說了出來,曹雲芬睜大眼,神情微急。

  “那咱們該不該請個大夫來,好生為那小姑娘診治才是?”

  “她吃過藥,已經睡了。”陸朗風頓了頓,有些猶豫的又開口:“娘會怪孩兒行事過於唐突嗎?”

  “傻孩子。”曹雲芬正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娘怎麼會見怪於你呢?對了,那小姑娘人現在在哪兒?娘去看看,也好放心些。”

  “她在……孩兒的房裏。”他的臉龐微微一紅,清了清喉嚨道。

  曹雲芬一笑,隨即拍了拍他的肩,“我的孩兒是正人君子,娘自然信得及的,何況你是為了救人,有什麼好害臊的呢?”

  “是。”

  曹雲芬一踏入兒子的房裏,溫柔眸光在瞥見躺在床上的蒼白少女時,驀然大驚失色。

  “相思?!”她急急奔近,迫不及待在床畔坐下,心疼著急地撫摸著花相思熟睡的小臉。“哎呀,你、你怎麼不乖乖待在府裏,還把自己弄成這落魄模樣呢?”

  跟隨而入的陸朗風聞言一怔。

  “娘?”他麵露不解。

  “風兒,她就是娘常常跟你念叨說過的相思小姐啊……”曹雲芬難掩焦灼之色,憐惜地低歎。

  “她就是花府千金?”陸朗風愣住,不敢置信地盯著那張蒼白病倦的小臉。

  母親原就是在花府裏當繡娘的,後來因三年前的冬日,花府千金突然病得異常厲害,是偶然入府送繡件的娘撞見,在心惜不忍之下,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她三天三夜。

  待花小姐病愈後,娘的工作也從繡娘便成了奶娘。

  “她就是……花家的小姐?”他微微怔忡,心頭升起一股不知是驚是喜是憾之情,臉上卻有些黯然。

  “風兒,你救的人原來就是相思……”曹雲芬籲了一口長氣,深感安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唉,這丫頭定是趁老爺不在,我又告假歸家,偷偷出來玩的。”

  他點點頭,一時無言。

  陸朗風並非自慚形穢,但他還是清楚地發覺到她不再隻是那一個單純的、全心依賴著他的小女孩了。

  縱然本就陌生,但是此時此刻,他倆之間曾經存在過的那一點點什麼,在這一刹那也被“身分”二字深深劃開了一道鴻溝,各自分據兩端,毫不相連了。

  “娘,既知她是花府千金,那麼孩兒就通知花家的人來領她回去吧!”他低聲開口。

  “也好。”曹雲芬滿心牽掛著花相思的病,壓根未察覺到兒子麵上那一絲異樣。“對了,去的時候就請管家派頂轎子來,順道讓人把參湯燉好,相思小姐一回去就立時能喝的。”

  “孩兒明白。”陸朗風默默退了出去。

  自那一日後,花相思便知道了世上有陸朗風這麼個豐神俊朗、傲骨清奇的大哥哥的存在。

  陸朗風也因那一日,知曉了原來花相思就是花府小姐,是他娘親照顧服侍的嬌嬌女兒。

  但自那日後,盡管娘親常常對他說,相思小姐經常盼望著他上花家找她玩、可是陸朗風終究一次也沒有去。

  他不是她家的清客,更不是那種由得大小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閑暇空檔時就賴在大小姐腳邊說話湊趣的小癟三。

  之後,陸朗風書讀得更勤了,隻是當自花府回家,帶回了花相思特別吩咐廚房做給他吃的糕點時,他總是淡淡地說自己不餓。

  隻是深夜待娘親睡下後,他還是忍不住會放下書卷,走出燭火熒然的臥房,到大廳桌畔,掀起那隻提盒,對著裏頭小巧泛香的糕點發呆。

  “笨蛋。”他喃喃自語,“有空不多照顧自己的身體,那麼雞婆做什麼?”

  難道他肚子餓了,就不懂得自己準備夜宵嗎?要她這個體弱多病的弱質千金多事?

  花府

  “咳咳咳……”

  花相思猛然自手上那件繡鳳繡凰的霞帔上抬起頭,奇怪地環顧四周。

  咦?是她嗎?可是她剛剛明明沒有咳嗽啊。

  一定睛,她這才發現意是坐在窗下同樣在繡霞帔的曹雲芬在咳嗽。

  “芬姨,你怎麼了?”她忙放下繡了一半的霞帔,急急奔過去。“著涼了嗎?看過大夫沒?吃過藥沒?”

  “咳咳……小姐,你別靠過來。”曹雲芬趕緊製止她的接近,另一手緊握帕子捂住了頻咳的嘴。“我不要緊的……咳咳,隻是尋常風寒罷了。”

  “都咳成這樣了,還叫不要緊嗎?”她情急一迭連聲喊道:“長命——百歲——哎呀,哪裏鑽沙去了?”

  “小姐,你別擔心我了。”曹雲芬感動地望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抑下胸肺騷動欲咳的衝動。“我吃過藥了,不妨事的。”

  “真的嗎?”花相思臉上難掩憂心地看著她眼窩下方不尋常的暗青色,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惶惶不安。“可是我覺得你氣色好壞呢……這樣吧,我作主,芬姨,你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大假,好好將養身子好不好?”

  “不行,咳咳……”曹雲芬又急掩嘴,搖搖頭道:“這陣子老爺接了北方的大訂單,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咳咳……況且我也不放心小姐的身子。”

  “天氣一暖,我的身子就好得多了,近日也不怎麼咳了。”她趕緊溫言寬慰道:“芬姨也知道我這毛病,一年四季獨獨夏日不易犯病,所以你就別顧慮我了,還是好好回去休息——朗風哥哥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一想到陸朗風,花相思小臉不禁害羞泛紅,忙鎮定下心神來,腦中倏然靈光一閃。

  “啊,不如這樣,就由我送芬姨你回去好了。”她興奮地提議。

  曹雲芬登時花容失色。“那怎麼成?”

  “咱們一同坐轎子去,把轎簾子放得嚴嚴實實的,半點風都吹不進就成啦!”她充滿期盼地央求道:“芬姨,求求你,就當是給我個機會,出門透透氣……好不好?”

  “可是——”

  “芬姨,我也好久好久沒有再見過朗風哥哥了。”說到這裏,花相思臉色不禁一黯,竟有些泫然欲泣起來。“我在花府裏悶著、關了十四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談得來的哥哥,可是爹爹不讓出門,朗風哥哥又不肯來府裏……芬姨,朗風哥哥是討厭我嗎?他是不是覺得我上回給他添麻煩了,所以他才不肯再同我見麵說話?”

  “傻孩子,當然不是這樣的!”曹雲芬疼惜地看著麵前的女孩,登時心一軟。“好吧,咳咳咳……那你今兒就上芬姨家玩,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小臉瞬間亮了起來。“一百件、一千件都答應!”

  “不用一百件一千件,就這麼一件——”曹雲芬憐愛地注視著好,輕撫她的小臉,“咳咳……別讓芬姨放大假。”

  她猶豫了一下,“可是芬姨您身子不舒服——”

  “我沒事的。”曹雲芬再三保證,“吃幾貼藥發散發散也就好了。”

  “那……那好吧,”這次換成花相思百般叮嚀了,“可是你一定要記得吃藥哦!”

  “一定。”曹雲芬對她嫣然一笑。


*****

花相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心慌意亂個什麼?

  但是在臨出門前,她緊張兮兮地換過了一件又一件新製的衣裳,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白的……可就是沒一件能令她滿意。

  紅衣裳太紅,惹得她過白的臉蛋一看就恍似隻慘豔的小女鬼;黃衣裳太黃,害她臉色仿佛也跟著蠟黃得難看透頂;綠衣裳太綠,搞得她就跟隻青蛙沒兩樣;藍衣裳太藍,襯得她肌膚蒼白得半點血色也無;白衣裳……唉,那就更甭提了。

  最後,她終於氣餒地得出一個結論——果然人長得不美,穿什麼都不好看。

  尤其她長年多病憔悴,蒲質弱柳的身子仿佛風吹會倒,幸虧晚上不出門,要不恐怕梅龍鎮上巡夜打更的人都不知被她嚇死幾十個了。

  “唉。”她支著下巴,真真苦惱了好一會兒。

  思前想後,最後她還是換上了一襲淡粉紅色的衣裳,罩了件紅底繡桃花的綾襖,長長的辮子垂落在背後,在曹雲芬的叮囑下又多披了一件流雲滾邊的月牙白披風,這才一起上了轎子。

  在轎子裏,她忐忑不安地整了整裙子,摸了摸鬢角,突然“啊”地一聲——

  “糟了!”

  “怎麼?”曹雲芬被她嚇了一跳。

  “我原準備了一瓶京城老福鋪子的仙楂話梅,想帶去給朗風哥哥吃的。”她一臉懊惱,“回去回去,咱們馬上掉頭回去——”

  “小姐不用了,風兒他不吃這些的。”曹雲芬忍不住瞅著她笑。“不過我還是替我那傻兒子謝謝小姐的隆情厚意。”

  花相思雙頰一紅,吞吞吐吐道:“不、不用客氣了……”

  曹雲芬笑望著她,心底卻是一陣歡喜一陣悵惘,滋味酸甜苦辣難辨。

  唉,小姐的一番心思,她又怎麼會瞧不出來呢?

  隻是風兒雖然才華卓絕、談吐不俗,將來必定有一番大出息,出身也算官宦清白書香人家,可目前他們陸家明擺著家徒四壁,哪有那個餘力和資格給小姐幸福呢?

  若是早幾年,她家老爺還在,或是晚幾年,風兒得以高中功名……或者就有此機遇緣分了。

  幸麵小姐今年方十四,還小,又體弱多病,想必花老爺尚未舍得為她行笄禮,將她早早嫁出才是。

  “咳咳咳……”曹雲芬寬慰地笑著,卻抑不住胸口那股緊緊掐住心髒的銳利劇痛,猛咳著嘔出了血來。“咳咳咳……”

  “芬姨?芬姨?”花相思驚慌失措地緊緊抱住她,急切地哭喊了起來:“快找大夫,不,直接抬到回春堂去,快快快——”

  三日後。

  花相思做夢也沒料想到,她與陸朗風的第二次相見,居然會是在曹雲芬的靈堂上。

  古樸依舊的廳上,白幡垂掛,香煙嫋嫋升空,三盆奠拜的瓜果饅頭靜靜擱在幾上,那隻黑沉沉的棺木裏躺著溫柔婦人已經不會再對她笑,再端碗哄她吃藥,再親親密密地摟著她喊“我的乖小姐、我的好相思”了。

  一身白衣似雪,黑發畔綴了朵雪白紗繡蘋花的花相思佇立在靈前,拈香祝禱。

  三天三夜來,她頰上淚痕始終未幹,舊病再犯,卻還是同她爹發了好一頓脾氣——就因為爹怕她傷心過度,身子會撐受不住,所以不敢讓她親自前來拜祭吊唁芬姨。

  可是她怎麼能不來?那是最疼她、寵她、愛顧她的芬姨啊!

  就算病發又怎樣?哪怕隻剩下一口氣,她就算爬也要爬來的。

  “芬姨,相思來送您了。”她哽咽地道,拈香虔誠的拜了三拜,“您可瞧見我了嗎?”

  一旁宛若木石般不言不語的陸朗風默默焚燒著紙錢,聞言心下狠狠一痛。

  他抬起幹澀的雙眸,悲傷地望著纖瘦伶仃的她。

  娘在病榻上,滿眼牽掛,心痛不舍地握著他的手,她臨終前的情景猶曆曆在目——

  “風兒,娘不怕死……可是娘舍不得你……我的風兒……”曹雲芬淚眼婆娑,氣若遊絲地喃喃。

  “娘——”他緊緊握住娘親逐漸冰冷的手,覺得世界仿佛在他眼前盡數崩塌陷落,撕心裂肺的絕望與痛苦深深攫住了他。

  “風兒莫哭……娘是要去和你爹團聚了……”曹雲芬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愛子,好似想要將心肝寶貝兒的臉龐輪廓全烙記在魂魄深處,“咳咳咳……”

  “娘,您別再費神說話,孩兒再去幫您煎一帖藥,大夫說這一帖藥珍貴至極,一定能治好您的病——”

  “傻孩子,娘是好不了了……咳咳,”曹雲芬握住他的手不讓離去,含淚低語道,“你聽娘說……娘有個心願……想托付你……”

  “娘,您說,不管是什麼,孩兒都會為您做到!”陸朗風熱淚盈眶,口吻堅定地允諾。

  “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也、也請你幫娘代為照顧相思……”曹雲芬想起那個自己疼若親女的孩子,不禁心中大痛。“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自小沒娘疼愛,又是那樣七災八難的病著……娘知道風兒會是個最好的大哥,往後你就把她當作自己的親人吧……咳咳咳。”

  見母親咳出了血來,他緊緊抱住了母親,終於崩潰地痛哭了。

  “娘,我答應,我答應你……”

  “咳咳咳……好、好風兒,你真是娘最心愛的好孩……”

  他緊抱著母親,始終等待著娘再說說話,就算再說最後一個字都好……可是癡癡等著、盼著,懷裏的母親身軀卻漸漸冰冷僵硬……

  陸朗風就這樣緊緊環著母親的身子,僵在原地,過了很久、很久……

  他答應過娘,一定會完成她的心願,好好代為照拂花相思。

  但是……花家的千金小姐,會有需要他這個兩袖清風窮小子的照顧嗎?

  他心情矛盾掙紮,沉鬱目光就這樣直直盯著她。

  “朗風哥哥,”花相思在他麵前跪了下來,自懷裏取出一隻物事,纖秀小手恭敬托上,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我趕了兩天兩夜,繡了一幅觀音大士圖,可以將它放入芬姨的棺木中陪著她嗎?”

  他一震,心口倏然湧起一股又熱又暖又激動的震撼感。

  陸朗風抑不住輕顫的大手接過那幅繡圖,輕輕一抖展開來,聖潔光皎如月的觀音大士善眉妙目,手持晶瑩淨瓶,輕拈柳枝甘露,慈悲地微笑著。

  “謝謝你……”他眼眶迅速濕潤了起來,緊緊攢住這幅觀音大士繡圖,滿心感謝。“相思,謝謝你。”

  他終於叫她的名字了……

  陸朗風這一聲“相思,謝謝你”,刹那間溫暖了她連日來沉沉的絕望悲痛和傷心,花相思登時忘情地大哭了出來,緊緊抱住了他。

  “朗風哥哥……嗚嗚嗚……我想芬姨,我要芬姨回來啊……”

  這一瞬間,他再也毫不猶豫地將這瘦弱得可憐的女孩擁入懷裏,鼻頭強烈發熱著,就這樣一直緊擁著哭泣得發抖的她。

  靈堂之上,陡然吹拂過了一陣柔柔和煦的風,仿佛是輕歎,依稀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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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40: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三張繡

  施針求疏不求密,誰家簾卷相思意;行行隔隔,絲縷縈絆,飄絮任東西。

  流光如轉,從不會為誰停留。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花相思病怏怏的身子猶是時好時壞,但總算長成了十七歲的亭亭玉立姑娘。

  陸朗風則是婉拒花老爺照顧、栽培他的好意,靠自己傲然的骨氣和力量,一邊做燈籠賣予鋪子,一邊熟讀聖人詩書。

  隻要能獨立自主,仰不愧於天、俯不祚於地,就算生活清苦些,他依舊不改其樂。

  不過這三年內,他和花相思之間的關係倒是越來越親密如一家人了。

  “朗風哥哥,你覺得我們倆這樣算不算是青梅竹馬呀?咳咳咳……”

  趁她爹出門,花相思又故技重施,讓長命和百歲在屋裏“李代桃僵”,她則拎著一隻提籃就這樣溜來了。

  雖然還是被陸朗風皺著眉頭怒斥了一頓,說她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可她是越罵越皮,半點也不怕他那副凶巴巴的模樣。

  “不算。”他倒是很愛潑她冷水。

  “為什麼?”

  “那還用問?”陸朗風放下手上那卷“經國策”,指尖輕輕戳了下她的眉心,淺淺一笑,“我是你的哥哥。”

  花相思一呆,隨即不服氣地嚷道:“誰說哥哥就不能當青梅竹馬?”

  “不同你說了。”他笑著搖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還這麼愛撒賴,不想想自己今年都十七,還沒個正經樣。”

  “我很正經啊……咳咳咳。”她一急又走岔了氣,猛地咳了起來。

  陸朗風登時臉色一變,忙拍撫著她的背,著急的問道:“怎麼又咳了?今兒吃過藥了沒有?你隨身帶的天王補心丹還有嗎?不,我還是馬上送你回府——”

  他情急之下就要起身,花相思趕緊抓住他的手。“朗風哥哥不要!咳咳,我沒事……你別慌,別、別送我回去。”

  他回眸望著她明明小臉就已咳得通紅,卻還緊緊攀住他不放,心下一疼,隨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鬆手。”他目光落向她緊攢著自己不放的小手。

  “不要。”

  “你不鬆手,我怎麼去斟熱茶給你配藥?”他瞪她一眼。

  花相思霎時一喜,馬上鬆了手。

  “哼,”他既心疼又氣惱地屈起一指,輕輕賞了她腦袋瓜一記爆栗。“真是個麻煩的家夥。”

  “哎喲,很疼呢!”她抱著頭頂,卻是笑得好不燦爛。“咳咳。”

  陸朗風強忍翻白眼的衝動,他怎麼就是拿她沒辦法?

  待他斟過一杯熱茶啦,盯著她乖乖服藥,把茶喝得涓滴不剩,嚴峻的神情這才稍稍緩和了下來。

  “對了,朗風哥哥,那一日我聽我爹在那兒嘟嘟嚷嚷說什麼……他已幫你打點好了進京赴考的盤纏衣衫細軟,可偏偏又教你給拒絕了?”她順了順一口氣,想起今日來的另一個目的,傾身向前急切問道:“朗風哥哥,為什麼?難道你至今還拿我和爹爹當外人看待嗎?”

  “不是這樣的。”陸朗風溫柔地凝視著她,正色道:“花伯伯待我親如子侄,我心底是明白感激的。但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上京趕考,為我陸家光耀門楣、揚眉吐氣。花伯伯的心意恩德,我已然心領了。”

  “你知道我和我爹對你是充滿信心的,我們都相信你一定能夠為陸家爭光,能教芬姨以你為榮。”她深深地望著他,“可是看著一直以來為前程這麼辛苦努力拚鬥的你,我們既沒有辦法幫你讀書,也不能幫你應考,但是我們真的、真的也好想要幫你點什麼……”

  “你們對我的鼓勵,已經是我最大的支持了。”他溫言道。

  “說到底,你心底還是不拿我們當一家人。”她眼神黯然了下來。

  “相思——”

  “如果你真當我們是你的親人,就不會覺得接受爹的幫助,是欠了我們什麼恩情的!”她隻是病,不是蠢,尤其幾乎把一腔心思都係在他身上了,哪裏會察覺不出他的心思和顧忌?

  他的傲骨和清直耿介向來令爹又是欣賞又是著惱,欣賞的是他小子有骨氣有誌氣,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可著惱的也是他太客氣、太以禮相待了。

  花相思知道,爹是很喜歡朗風哥哥的,否則也不會老是讓人去買下朗風哥哥做的燈籠——雖然每回都得同別家大戶員外搶;也不會三天兩頭就往這兒送瓜果魚蝦的,想幫他補補身子。

  “相思,你多心了。”陸朗風眸光低垂,掩住了一絲慚愧。

  相思的確說中了他的心思……

  他確是刻意地不想欠下花家的恩情,但她不知道,他這麼做不全是為了爭一口氣,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將來有一天自己能與花家平起平坐,可以毫無顧忌地去爭取他想要的——人。

  “是我多心嗎?”她懷疑地瞅著他莫名泛起紅暈的臉龐。“那你臉紅心虛什麼?”

  “咳咳!”現在咳嗽的換成是他了,可仍舊嘴硬,“你眼花了,我幾時臉紅?”

  “可是你明明就——”

  “好了好了,去旁邊乖乖吃你的點心,別吵我讀書。”陸朗風索性板起臉來趕人。

  “朗風哥哥!”她不依。

  “還是想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花相思登時噤聲,吭也不敢再吭半聲了。

  嗚……朗風哥哥犯規啦!

  終於,到了離別的那一日……

  他知道相思一定會堅持要送他,而且她一定會哭得稀裏嘩啦,說不定還會再舊疾複發,所以他一大清早去向花伯伯辭行後,靜靜地望著相思居住的院落方向一眼,還是決定不讓她看見,毅然決然地起程離去。

  雖然,他心知她一定還是會哭得稀裏嘩啦,會不斷埋怨叨念到遠在千裏之外的他耳朵發癢,可是他怕自己隻要一見到她哭,就會不舍地邁不開腳步,甚至會壓抑不住心頭那股對於前方那漫漫長路,以及茫茫前程所感到的惶然不安。

  畢竟,這是他頭一次進京趕考。

  習得好文才,賣予帝王家。往日也隻曾聽爹說過闈試和殿試的種種情景,可是今日他縱然對自己文思才華再有信心,仍然無法揮去那隱隱包圍而來的不確定感。

  他不希望相思為他擔心,他希望自己永遠都是那個她口中最內斂沉著、淡定篤然,自信滿滿的朗風哥哥。

  而為了這一日,他也將平時積攢下來的積蓄貼身藏妥,背起包袱踏上運河畔的商船……

  相思,我絕不會令你失望的!

  自從陸朗風進京趕考後,花相思就覺得日子過得分外緩慢漫長,簡直是度日如年啊。

  雖然他們花家的“花房嫁衣閣”生意是越做越大,尤其她一手祖傳的“亂針舞花刺繡法”所繡製出的嫁衣簡直出神入化、美若天衣,但凡王公貴族、官宦富商要嫁女兒,無不競相上他們花家下訂單。

  聽說其中還有個緣故,因為人人都知道花家絕技傳到她這一代,或許就即將斷脈了,才會更加造成搶購熱潮。

  “是怎樣?當我快死了不成?”花相思支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拿起繡花針戳著針包,一臉悻悻然。“我戳我戳我戳戳戳——咳咳咳。”

  唉,要是她的病根也能這樣戳得死就好了。

  “小姐,柳小姐找你來了。”長命笑嘻嘻地進來稟報。

  “搖金姐姐?”她抬起頭來,抑不住滿心歡喜。“快快有請。”

  不一會兒,一陣爽朗的笑聲伴隨著一抹喜氣洋洋的紅影走了進來。

  來人是梅龍鎮上最有名的“柳氏媒人館”柳姥姥的孫女兒,據說也即將接掌媒人館,成為首席媒人婆。不過生平誌願是當俠女的柳搖金對於接掌家業這事可是苦惱得很,三不五時逮著機會就會繞到花相思這兒來吐吐苦水。

  其實說起她們倆的結識也是一樁誤打誤撞的趣事:兩年前,花相思偷溜去找陸朗風的途中,又遇見了那隻凶神惡煞的大黑狗,拚命追著她狂吠,也不知是想再吃包子還是想咬人?

  後來是英姿颯爽的柳搖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正好在市集上選購菜刀——挺身而出打跑了黑狗,英勇地拯救了嚇得花容失色的花相思。

  就從那一日之後,她們倆漸漸熟識了起來,柳搖金也時不時就會上花府串串門子。

  “相思,幫我找幾個功夫好的拳腳師父吧?我要拜師!”一進門,柳搖金就滿臉興奮地嚷嚷。

  花相思噗地一笑,蒼白小臉浮起了一朵紅暈。“搖金姐姐,你是問道於盲了,若說要我幫你介紹幾個醫術好的大夫就沒問題。至於拳腳師父嘛……咳咳,我是半個都不認識,請恕我愛莫能助。”

  “不然你家若有什麼護院還是打手之類的,我也勉強可以接受呀!”柳搖金已經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拜師學藝成功,反正死活不當媒人就是了。

  “沒有打手,不過今天廚房有燉冰糖紅燒豬手,要不要來一隻?”

  柳搖金沉吟了一下。

  “要!”

  以形補形,也行啦!

  花相思一日盼過一日,幾乎都快白了頭。

  這一天,花老爺親自幫女兒端來一碗湯藥,看著她魂不守舍地接過碗,一口氣喝完,又心不在焉地把碗遞回給他,下巴幾乎掉了下來。

  “爹還真有點懷念以前那個說到要喝苦藥就哇啦亂叫的思兒啊!”

  花相思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瞬間感覺到唇齒間濃濃的酸苦藥味,登時苦了臉。“爹,你給我喝什麼呀?”

  “就王大夫開的那貼藥,不過王大夫又多加了一味黃連,給你降肝火用的,你現在覺得如何?”

  “咳咳咳……很苦。”她吐了吐舌頭,趕緊抓過花幾上的一罐梅子,塞了兩顆進嘴裏。


*****

“思兒,你剛剛在想些什麼,可以告訴爹嗎?”

  “沒事。”她低下頭,藏住了小女兒綿綿密密的酸甜心事。

  “你是在想你朗風哥哥吧?”花老爺一語中的。

  她先是羞紅了臉,但隨即露出一抹微笑,“爹,您不也很關心朗風哥哥的事嗎?”

  “呃……”花老爺清了清喉嚨,有一絲扭捏。“去到那麼遠的京城,天子腳下,龍蛇混雜,身旁又沒個隨從跟著,教人怎麼放得下心?”

  她感動地望著父親。

  “唉,不過爹最掛心的是這孩子素來好強,輕易不麻煩旁人,假若此次應試得以高中自然是大喜一件,可若是運氣不好,名落孫山……”他滿臉憂心忡忡,“他一定會無顏見江東父老,說不得會留在京城待下次應考之日,就不回來了。”

  “那怎麼可以?”花相思心下一震,臉色瞬時白了。“不行啊,爹,您老人家快快托人去京城探探朗風哥哥的消息吧,千萬要跟朗風哥哥說,無論有沒有高中進甲,他一定要記得回家……咳咳咳……”

  “你別急、別急啊!”他連忙安撫女兒激動的情緒,暗咒自己何苦杞人憂天,害得思兒也跟著他瞎著急。

  就在此時,長命和百歲突然大呼小叫歡天喜地衝了進來。

  “恭喜老爺!賀喜小姐!不得了啦,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花老爺和花相思不約而同一愣。

  什麼大喜事?又喜從何來呀?

  “朗風少爺高中狀元,風光回鄉啦!”

  “什麼?!”花老爺驚喜萬分。“高高高……中狀元郎了?!”

  “他回回回……回來了?”花相思關心的則是另一樁,豁然站了起來,狂喜著就要奔出去。“朗風哥哥!”

  這是在做夢嗎?朗風哥哥真的回來了?他從京城平平安安地回來了?

  這一定是在做夢。

  而且是早就在她夢中出現過了數十回的情景……

  陸朗風身穿絳紅色官袍,豐神俊朗地直直凝視著她,身後有隨從、有護衛一大堆。

  他依然麵若冠玉,俊逸挺拔,可眼底的風霜已盡去,取而代之的是灼灼然的自信光芒。

  更教她悸動不已的是,他在對她笑,而且笑得好溫柔、好喜悅。

  好吧,就算是做夢,也是一個美到令人沉醉的好夢……如果可以就此不要醒來,讓她永遠置身在這個夢境裏,她也心甘情願。

  “朗風哥哥……”花相思癡癡地望著“夢中人兒”,忍不住含喜帶淚地喃喃開口,“是你嗎?我是在做夢嗎?”

  他還未開口,她突然又困惑地環顧四周,“可是平常在我的夢裏,沒有這麼擠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還有後頭那個舉牌子的是怎麼回事?”

  大門外舉著“狀元出巡”、“閑人回避”金框雕紅牌子的官差們麵麵相覷,很抱歉地對她傻笑著。

  陸朗風登時忍不住笑了,眸底淚光微微一閃,大步向前,溫暖大掌緊緊握住了她的小手。

  “這不是夢,我是真的,他們——也是真的。”他沉聲向她保證。

  那熟悉得像是刻劃在她肌膚和魂魄深處的暖熱微粗糙大手,再度溫柔卻堅定地將她冰涼小手包圍守護在掌心底,她的背脊驀地竄過了一陣強烈的酥麻戰栗,電光石火間,踩在迷霧裏的花相思終於回神清醒了過來!

  “朗、朗風哥哥?!”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淚霧瞬間衝入了眸底。

  “你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藥調養身子,才會恍神迷糊得連我都認不出了?”陸朗風故意皺眉責問,可眼角眉梢卻掩不住深深的喜悅和柔情。

  “朗風哥哥……朗風哥哥……”她激動得緊抓住他,淚水再也抑不住的奪眶而出。“朗風哥哥……”

  若不是四周太多雙眼睛好奇含笑地盯著,陸朗風一時間竟有些衝動地想將她用力攬入懷裏。

  他想大聲告訴她,他終於回來了,而且是榮耀光彩揚眉吐氣地站在她麵前……他總算沒有教她失望,也總算不負他們父女對他所寄予的厚望!

  但最終,他還是強抑下衝動,定了定神,摸了摸她的頭。

  “相思妹子,你的朗風哥哥終究沒給你丟臉。”他眼眶濕熱,嘴角上揚地笑道:“我高中狀元了。”

  “朗風哥哥……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嗚嗚嗚……”花相思再也憋不住,又笑又哭了起來。

  他喉頭緊縮著,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隻是默默地拭去她哭得一臉的鼻涕眼淚。

  這一刻,千言萬語,已在不言中了。

  梅龍鎮居然出了個狀元郎,那可是多大的光彩、多大的榮耀!

  陸朗風榮歸之後,已不再居住舊日的老院落,而是依照朝廷禮遇,另居由昔日“赭國公府”所改建的那一座占地遼闊、典雅氣派的狀元府。

  陸朗風奉皇上聖命恩澤,得以回鄉省親三月,之後再回京城受封為八府巡按禦察史,代天巡狩。

  當花相思知道的時候,心底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他錦繡前程光明無匹,憂的卻是他三個月的省親假結束後,就得離開梅龍鎮很久很久。

  可恨的是,她自從陸朗風回鄉的第一天見過他後,接下來的十幾天就再也沒能見到他一麵了。

  因為江南各州各縣前來拜見賀喜的大小官員是在太多了,搞得陸朗風每日都有客待見,有各個雅席宴得出席,簡直忙得不得了。

  聽說這一日,江南知府路繡衍大人特意在燕鳴曲坊裏設下酒宴,邀來江南最富才名的文人作陪,席上還請了小月樓的才女名妓唐情兒前來操琴獻藝助興。

  花相思一打聽到消息,馬上就央求爹讓她出門。她真的好想好想再見到朗風哥哥,就算隻能遠遠的見他一眼,她也心滿意足了。

  “我說思兒,你這又是何苦呢?”花老爺看著一臉盼望懇求的女兒,想說些什麼,卻又咽了回去,最後隻得歎了口氣。

  “爹,我明白朗風哥哥會這麼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我真的好想念他啊。”她拚命求著,揪著花老爺的袖子一陣猛搖。“爹爹拜托了,朗風哥哥他一定也很想見見我的……”

  “思兒,”花老爺歎了口氣,“朗風現下身份可不一樣了,爹知道很困難,但你早晚得習慣他已是個高高在上,尊貴非凡的狀元,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你沒大沒小地癡纏個不休,知道嗎?”

  “爹,你說什麼我不懂,朗風哥哥就算當了狀元,他也永遠是我的朗風哥哥,才不會因為什麼地位官威權勢就有所改變呢?”對於陸朗風,她可是充滿了信心。“況且他上回還堅持向您跪拜行子侄之禮,還說將來一定會好好奉您如親的……您都給忘了嗎?”

  “那是朗風這孩子心地善良,他不忘本,但是咱們還是得有所分寸,怎麼能再拿他當尋常人看待呢?”花老爺又歎口氣。“莫忘了如今他是官,咱們是民。”

  她失望極了。“爹,你這麼說,朗風哥哥若是知道,他一定會很難過的,咳咳咳……”

  “思兒——”看著女兒氣得一陣青一陣白的小臉,花老爺不禁有些心疼又著慌。

  “爹,你分明就是不信任朗風哥哥的人格,咳咳咳……”花相思小手緊緊攢著胸前衣襟,一口濁氣堵在胸臆間,眸子卻是不爭氣地盈滿淚霧。“對他公平嗎?咳咳咳……”

  “好了好了,思兒,你別太激動,就當爹說錯話便是了。”他趕緊拍撫女兒的背,好聲好氣道。

  “咳咳……我要去找朗風哥哥……”

  “好好好,爹親自帶你去。”愛女情深的花老爺最後還是拗不過女兒的堅持,隻得答允,“可是你得答應爹,真的隻能遠遠看一眼就好了,聽見沒有?”

  “謝謝爹,咳咳咳。”體虛氣弱的花相思終於展顏一笑,蒼白病容看在花老爺眼裏卻是無限的心痛。

  唉,這丫頭怎麼會這樣認死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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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41: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四張繡

  搶針順形無計藏,素心默語睇情郎;紛紛亂亂,兜轉難覓,燭淚對紅妝。

  美妙清雅的琴音在春天的午後,幽幽婉轉纏綿地蕩漾著。

  縱然當中隔著一丈之遠的街寬距離,裹著輕裘的花相思依然隱約可聞那扣人心弦的瑤琴曲音,依稀可見在對樓的雅座裏,那騷人墨客文人雅士共聚一堂的風雅盛況。

  其中,最教她魂縈夢牽的清俊爾雅身形果然就在那兒,而且被奉為上賓,和號稱江南有史以來最英俊有為的知府路繡衍並案而坐。

  他好似在微笑,也好似若有所思……但是他就在那兒,鶴立雞群,仿佛在人群裏閃閃發亮著。

  “朗風哥哥。”她心裏泛起一陣甜蜜又微酸的感覺,癡癡地極目凝盼著,雖不敢大聲叫喚,卻多麼希望他能夠朝這兒方向看,能夠發現她的存在。

  花老爺默默地坐在女兒身畔,默默地將一盅養氣滋補的人參紅棗雞湯放在女兒麵前,默默地不說話。

  她看見朗風哥哥和路知府低聲交談,也看見席中那名風華絕代的清麗女子在彈完一曲之後,款款起身親手奉予了朗風哥哥一杯酒……她心頭一震,小臉微微變色,雙手緊緊掐抓住欄桿。

  “爹!那個姑娘好不知羞,她怎麼可以強迫朗風哥哥喝酒?哎呀,她竟然也端起了一杯要向他敬酒?女、女孩兒家不是不能喝酒的嗎?”花相思急得滿臉漲紅了,像是恨不得可以脅生雙翼飛過去,好阻止這一幕。

  “思兒,你別這麼激動,也不過就是敬敬酒罷了。”

  “哪隻敬酒?她分明還故意坐在朗風哥哥身邊——”她都快吐血了。“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阻止他們,我要去把朗風哥哥拉回家,絕不讓他被這些個酒色財氣給生生帶壞了!”

  “別胡鬧。”花老爺皺了皺眉,隨即長歎一聲。“你閉上眼睛別看,不就得了。”

  唉,他當初會攔著不讓她來,不就是怕她承受不住嗎?

  她霍然回過頭來,又心急又懊惱。“爹——”

  “沒你的事。來,喝口雞湯,這可是碧泉居大廚的拿手好菜。”花老爺卻是難得罕見地鎮定,堅持將雞湯塞進她手裏,“先喝幾口暖暖胃。你要是這麼不聽話,爹可就先帶你回去了。”

  花相思咬著下唇,也隻得強抑下焦慮不安的心情,小手微微發抖地接過了瓷盅,胡亂地喝了一兩口。

  也許是參湯真有寧神靜氣的神效,她騷動紛亂的心總算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是啊,她究竟在吃哪門子飛醋呢?這些交際不過是士子官場常態,而且這裏是江南地區,席上召歌妓彈琴助興也是慣常的風雅之事。

  就算氣惱著、嫉妒著坐在他身畔怎麼會是那美麗名妓,而不是她,就算心頭再有千般萬般的不是滋味,可是她也不能單憑個人好惡心緒就想限製朗風哥哥的應酬啊。

  她心底既是苦澀又是泛酸,眸光直直地盯注著那玉樹臨風的清傲身影,沉默了下來。

  花老爺一臉憂心地望著女兒,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過了良久,花相思輕輕抬起眸子,微帶忐忑又羞澀盼望地望著父親,像是下定決心般開口。

  “爹,我可以嫁給朗風哥哥嗎?”

  花老爺像是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定見,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不可以。”

  她臉上的紅暈消失了,瞬間變得慘白,衝口而出:“為什麼?”

  “你的病——”他怏怏然地望著女兒,終究不忍心說完底下的話。

  然而花相思還是聽明白了。

  “思兒?思兒?你怎麼了?”花老爺憂心地望著突然愣住的女兒。

  她腰桿挺得好僵好直,小臉蒼白如紙,沒有昏倒、沒有哭泣,也沒有嚷嚷著大聲抗議。

  她仿佛中了定身法般,完全不說話,也無法思考。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花老爺開始著急,正想苦口婆心勸慰她之際,她終於輕聲地開口了。

  “爹,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了。”

  彎彎綠水畔,滿樹瑩然的白蘋花幽幽綻放著。

  花相思又再度繡起了這清豔卻宛若薄命紅顏的白蘋花。

  隻不過,這朵朵白蘋卻是繡在一襲淡桃花顏色的嫁衣上——她在繡自己的嫁衣,或是倘若這一生當真來不及出嫁時的——壽衣。

  縫繡這嫁袍禮裳,她是瞞著爹,瞞著家人,更瞞著朗風哥哥的。

  因為她不想他們知道,其實她心底還是偷偷藏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他最美的新娘的願望。

  她更不想他們知曉,她終於漸漸了解到自己的病情,或許比她一向願意承認的還要嚴重許多。

  “人間風日不貨春,昨暮胭脂今日雪……”她想起昨日見過的一闕“歎蘋詞”,不禁停下針,低低喟歎一聲。

  原來薄命的花和薄命的人,都是一樣的。

  盡管她再不承認,再不肯麵對,都改變不了她不是個健康活潑女孩兒的事實。

  可是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

  “芬姨,我到底該怎麼辦?”她仰望著藍得令人眩目的蒼穹,眼眶一熱,迷惘惶然極了。“為了朗風哥哥好,我應該放棄喜歡他嗎?”

  他有他的遠大前程,他該找一個能和他吟詩作對、夫唱婦隨……一個身子健朗無病無痛又有福氣的好女子……如果以一個“妹妹”的立場,她的確是該這樣祝福朗風哥哥。

  但是打從十四歲起,她就偷偷喜歡上朗風哥哥了,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朗風哥哥在一起,就算她的一生很短暫,就算……就算真像爹爹自廟裏抽到的那支簽上所說的,她命中注定“春過十七塵緣盡,寄語來年再芬芳”,可是隻要還活著的一天,她就不想放棄朗風哥哥!

  “芬姨,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不該明知自己身體不好,卻還巴著朗風哥哥不肯放手,”她心兒一陣陣撕扯揪疼,愧意深深的低語,“可是我就是做不到……”

  一陣微涼的風吹過,僅著春衫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芬姨,你是在生我的氣嗎?你會怪我耽誤朗風哥哥的幸福嗎?”

  “誰生你的氣?”一個清朗沉靜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誰又耽誤了誰的幸福?”

  花相思猛地一震,驀然回首。

  “朗、朗風哥哥?!”花相思不敢置信地仰視著他,一時竟呆了。

  他、他……他不是忙得抽不開身嗎?怎、怎麼現在會在這兒?

  她幾疑是自己眼花了。

  陸朗風微笑看著她,目光在觸及她輕軟略薄的衣裳時,不悅地皺起眉頭。

  “為什麼沒帶上披風?”他褪下身上的玄色輕氅,牢牢密密裹罩住她單薄柔弱的身子。

  真的是朗風哥哥?!

  花相思衝動得就想奔入他懷裏,但是爹爹的話,仍舊無可避免地在她心底投下了大石。

  她隻得拚命壓抑住為他朝思暮想神魂顛倒的心緒,趕緊將嫁衣收進提籃裏,不教他看見,蒼白臉頰湧起淡淡酡紅,試圖冷靜的開口。

  “謝謝朗風哥哥,我其實不覺冷的。”

  可她,猶是下意識攢緊了那觸手絲滑的玄色錦綢,上頭還殘留著他溫暖若朝陽的體溫,還有他身上獨特好聞的男人醇厚氣息。

  休說此刻僅止春寒料峭,縱然是正月隆冬,隻要他在,她心底便覺暖和一如人間四月天。

  而那些見不著他的日子,她卻是連笑也不會笑了。

  這一瞬間,她終於恍然領悟到了一件事——原來這世上唯一比病還要更加折磨人的,就是“相思”。

  而她,早已病入膏肓。

  “這還叫不冷?”陸朗風不由分說地握住她的手,那觸膚的冰涼感,令得濃眉鎖得更深了。“沒見過比你更不乖的病人。”

  “我的病已經不妨事了。”她一急,忙解釋,“真的。”

  他眸光挑剔地打量著她明顯蒼白無血色的小臉,“那麼早起吃過藥了嗎?”

  “吃過了。”她乖巧地點頭。

  陸朗風臉色總算緩和了些許,可大手依舊緊緊包覆著她冰涼的小手,以期能以自己的體溫來暖熱體弱虛寒的她。

  “朗風哥哥,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兒?”她心裏掠過一陣暖流,小小聲地問。

  “你獨自出門,可嚇壞花伯伯了。”他眉頭緊皺。

  由此可知,顯然被嚇壞的可不止是花老爺……花相思一呆。

  是她爹跑去向他求助的嗎?要不朗風哥哥怎麼會知道自己又偷溜出來的事呢?

  “對不起。”她不知該喜該愁,愧疚地喃喃,“我原來隻想著出來透透氣,很快就會回去的。”

  爹對她一向保護過度,每每都不許她出門,可是她苦悶著滿腔愁緒,再不出來喘口氣發洩一下,實在受不了了。所以她才會趁爹不在,自己偷偷跑出來散心的。

  “他很擔心你。”他低頭看著她,溫言道。

  “我真是個不懂事的女兒,總是讓他老人家操心。”她苦澀地笑了笑。

  養到她這樣的女兒,她爹也夠倒楣的了。

  自小得擔心她不能養活,又要給她請大夫,買藥吃,還得小心翼翼嗬護備至,隨時提心吊膽她又朝一日會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香消玉殞了,現在又得憂心她的小女兒心事……爹為她憂心煩惱了十七年,著實也足夠了。

  她粉頸低垂,強自掩飾住眸底驀然灼熱泛淚的衝動,假意收拾膝上的繡盒和提籃。

  “知道花伯伯會擔心,你以後就別再擅自出門,惹得全家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了。”他溫柔地凝視她,陡然心念一動,忍不住再追究起方才的話。“對了,你剛剛嘴裏念念有詞說的是什麼?”

  他隱約聽見她說什麼生氣、什麼耽誤、什麼幸福的?

  難道——已經有登徒子大膽上門向她求親,大言不慚地宣稱要帶給她幸福嗎?

  陸朗風心底一緊,麵色緊繃。

  “沒什麼,隻是在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她搖了搖頭,抑不住心頭一陣陣酸苦。

  “相思,你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的?”他深情嚴肅,語氣不悅地問。

  “我哪會瞞你什麼?朗風哥哥未免太多心了。”再抬起頭,花相思已妥帖藏好了情緒,對他展顏一笑。“還有,以後我爹若是再去找你,你安撫他一句也就是了,不用再花工夫跑出來找我了,好嗎?”

  “什麼意思?”他皺了皺眉。

  “因為我不想讓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耽誤了你的時間和前程。”她有七分真摯三分心酸,卻還是強作大方地道:“朗風哥哥,你是做大事的人,你的時間千金難換,本來就不該虛擲浪費在微不足道的事上頭。”


*****

陸朗風聞言有些生氣,但是一看到她蒼白的小臉,那股不悅瞬間又煙消雲散了。

  “可不是嗎?下回你再亂跑,我就不自個兒出來找,直接請路知府大人行一封海捕公文貼滿全城,專門緝拿你便是了。”他摸摸她的頭。

  “那也太嚴重了,那我豈不成了江洋大盜嗎?”她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那朵嫣然笑容,瞬間點亮了她白皙秀氣病容憔悴的小臉。

  “還算有自知之明。”陸朗風寵愛地輕點下她的俏鼻頭,一手替她挽起提籃,一手牽起她,露齒一笑。“你這個小逃犯,那麼現在就隨我歸案吧!”

  “是,狀元大人。”花相思輕咬住下唇,強忍住歡喜笑意,就這樣被他牽著,低頭跟著他偉岸的背影走。

  他永遠都是這麼陪著她、守著她、保護著她的,就像第一次她摔進溪裏,被他牽住手救起來的那時一樣。

  寒冷登時消失,恐懼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溫暖而踏實的安心感。

  他是她永遠的朗風哥哥,永遠的心上人兒……從前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兩岸白色萍花迎風輕曳如飛雪,甜香飄蕩,美好如一場春日最迷離動人的夢境……

  “咳咳咳……”入夜,花相思那仿佛怎麼止也止不住的喘咳又發作了,她強抑著、吞咽著、壓製著,甚至將小臉深深埋入緞枕內,就是不希望任何人發現她又咳了。

  否則爹下回真的會派人看牢她的房門,一步也不準她踏出屋外。

  她勉強伸出手去攀取床畔花幾上的那一盅參茶,因為有厚厚棉布套子罩著,啜飲的時候猶微微燙口。

  自從大夫說過她不能涼食後,花老爺命人準備的任何菜肴飯點都是熱的,還有,除了潤肺安神養氣的參茶外,旁的茶一概不能喝。

  “小姐?是你在咳嗽嗎?你又咳了嗎?”伴隨著乒乒乓乓聲響起,“撞”進門來的是一個憂心忡忡的稚嫩女聲。

  “長命,我沒事的。”花相思咽下參茶,小手不著痕跡地緊攢著胸口,拚命抑製咳嗽的衝動,清清喉嚨道,“你安心睡吧。”

  參茶入喉,一路暖暖至胃底,胸肺間的搔癢咳嗽感果然消減抑製了些。

  “可婢子在外間明明就聽見了有人咳嗽——”長命眨動著烏黑大眼睛,懷疑地道。

  “也許是百歲……”她有些心虛地將之推托到另一名丫鬟身上。“肯定是百歲。”

  “百歲就睡在我榻旁。小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呀,一睡著了連天雷也劈不醒的。”長命手腳利落地自牆角拎過那一鐵壺用炭火煨著的滾水來,熟練地自架上拿下那一隻密封景德小瓷罐,自裏頭倒出了幾枚天山老參片,“小姐,杯子給我。”

  “又泡?可我還沒喝完……”有點浪費啊!

  “婢子給你續杯新的,這參茶得熱熱喝才滋補養氣呢!”長命手勢靈活地將喝殘的參茶潑了,置入新的參片,滾水衝下,刹那間,一股子清雅的參香嫋嫋盤旋而升。“來。”

  “謝謝你,長命。”花相思感激地望著眼前這比自己還小了兩歲的丫頭。

  長命和百歲是雙生姊妹,本要應征入坊當繡娘的,可爹喜長命的伶俐聰穎和百歲的憨厚天真,便將她倆撥到了她屋裏當貼身丫鬟,還硬是把人家小姑娘的名兒全給改了,說是圖個吉利好兆。

  “小姐,你嚐嚐看,這杯參茶和往常的有什麼不同?”

  花相思正欲飲,聞言迷惑地抬起頭,不解的看著她問:“參茶不都是一樣嗎?有什麼不同?”

  “小姐,你先喝一口就知道了。”長命笑嘻嘻的說。

  花相思心下迷惘,但仍然乖乖啜了一口。

  “還是參茶啊。”到底在耍什麼寶?

  “吼——”長命興奮期待的臉蛋瞬間垮了下來,“小姐,你嘛幫幫忙,怎麼會喝不出這是一杯充滿了愛與關懷、深情與憐惜的好參茶呢?”

  花相思沉默了半晌,然後小手緩緩搭上長命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夜深了,好去睡了,瞧你都累得開始語無倫次了。”

  “哎呀!小姐,婢子不是累到胡言亂語啦。”長命趕緊解釋,“你真喝不出這參茶是陸家少爺——不,是狀元郎送來的嗎?”

  花相思一怔。

  “這參茶裏都是狀元郎滿滿的心意,小姐,你應該喝得出才是。”長命兩眼發光。

  誰喝得出來啊?

  花相思眼底笑意乍現,心頭旋即掠過了一抹暖暖的感動。

  這參,原來是朗風哥哥送的呀。

  “咦,不對啊,他幾時送的?”她怎麼不知道有這回事?

  “今兒近午時分……”她點點頭,驀然睜大了眼,“啥?今兒近午時分?那、那可是他親自送來的嗎?”

  “當然啦,婢子記得可清楚了,因為那時正是小姐‘偷溜’出門,老爺擔心煩惱得暴跳如雷的當兒。”長命想起今日的情況,不禁打了個冷顫,立刻苦口婆心道:“小姐,你往後真的別再自個兒偷偷跑出去了,就算真要溜,也千萬要記得帶婢子一起啊——”

  “他親自來?”花相思歡喜得有一絲忘形失魂了,怔怔地低喃,“他是親自來的……那麼,不是爹去知府邸向他求助,他才會到河畔去,那今天近午——他就是專程來找我的囉?”

  她一顆心不爭氣地怦然狂跳起來。

  “朗風哥哥果然不是爹說的那樣!”她拚命想忍住、藏住狂喜的笑容,卻怎麼也無法成功。“他心底是有我的,他心底一直都是惦念著我的。”

  所以才會在忙碌之餘親自送參來,甚至在得知她溜出家門的時候,急急地去尋她。

  朗風哥哥果然還是她最心愛的朗風哥哥,他半點也沒有改變!

  “小姐,你自個兒叨叨念念的,說些什麼呀?”長命好奇地湊近。

  “呃,沒事。”花相思笑容燦爛得幾乎比陽光還亮,將空杯往長命懷裏一塞,“不早了,你快去睡覺,我也要睡了。”

  “耶?小姐?小姐?”

  她要快快睡,養好精神,明兒親自找她的朗風哥哥去!

  翌日。

  盡管還有一些喘咳,卻絲毫阻擋不了花相思為愛往前衝的強大決心!

  她一早便乖乖的吃了粥餅,喝了湯藥,甚至包妥了一套繡得團花似錦的嶄新嫁衣,借口假托是上回媒人館柳姥姥代人訂做的,她怕針角有些不妥當,所以得親自送去柳家,以便隨時更繡。

  “不行,你不能去。”花老爺對著她大皺眉頭。

  “我當然能去。”她說得理直氣壯。

  “你不能去。”花老爺哪能再被騙,哼了哼,“但是爹能——我親自幫你送去。”

  她登時一急,“不行!我隨時要更改針角花繡的!”

  “爹又不是不能繡,莫忘了你一手‘亂針舞花刺繡法’,可是爹爹親自傳授給你的。”花老爺狡猾地道,“所以柳姥姥若有什麼要更動的,爹改了給她便是。”

  “還是不行!”她小臉有些漲紅,心慌意亂地喊。

  “為什麼不行?”花老爺突然恍然大悟,蒼眉蹙得緊緊的。“難道你不是去柳姥姥家,是成心又想偷溜去他處來著?”

  “才不是。”她努力不露出心虛之色。“我真要偷溜,難道還會乖乖來向爹稟報,好讓爹命人押轎送我嗎?”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

  花老爺眨了眨眼,有些遲疑猶豫。

  “好吧,我實話跟爹說了。”花相思忙憋下一記險些露餡的咳嗽,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我悶得不得了,想趁這個機會順道找搖金姊姊聊天說話,難道爹這也不允嗎?”

  一提起和女兒年紀相仿的柳家千金,花老爺總算再無疑慮了。

  “那好,爹答應你去,”他提出但書,“可晌午就得回來吃飯喝藥,不得多多延遲逗留,知道嗎?”

  她掩不住喜上眉梢,歡歡喜喜地大聲應道:“知道!”

  花相思就這樣乖乖地穿戴了衣裳、披風,帶了暖手的小手爐,一隻裝著治療她各項症候的藥提盒子,開心地上了轎,往柳氏媒人館的方向前進。

  隻是一進柳氏媒人館門前,花相思在柳搖金的掩護下,又悄悄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門溜出去了。

  將披風攏得緊緊的,她邊走邊竊笑不已,簡直是佩服極了自己打不死的屎殼螂精神啊!

  今天,她非見到朗風哥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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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五張繡

  平針金絲銀線掐,錦繡空心舊時花;團團對對,盤旋輕舞膍膆臧臺,僛僖僩僑落予阿誰家。

  陸朗風著實厭煩了被護衛亦步亦趨地跟著,所以便吩咐眾人留守狀元府中嫞嫛嫟嫡,靾靻鞂鞁他身著書生袍子,繡帶微束聝肇膉膌,頖頗颱颯就這樣信步踱了出來。

  其實他心底有點不安,有點異常煩悶難解。

  路知府昨夜親到狀元府造訪嶄嵺嶁嵼,銈銜銧鉽除了與他商談江南地區的風土民情經濟外,言語間還透露了一個大消息——

  皇上將寶嬌公主下嫁予他們今科狀元、榜眼、探花其中一位。

  乍聽這驚人消息,陸朗風想也不想地冷冷回了一句:“下官敬謝不敏,願讓賢他人。”

  路知府沒有生氣,卻隻是笑得好不意味深長,表示事雖未定,但是請他早有心理準備,若當真獲此榮耀,可是皇命不可違啊。

  就是短短五個字——皇命不可違,便讓他失眠了一夜。

  “總之,我絕對不會辜負娘的托付。”他眸光堅定,神態篤然。“相思需要我,這一生我是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不管他心底深處,對相思究竟是出自母親的臨終托付,或純屬對一個妹子心疼憐惜的情分,抑或是包含了其他更多、更深的心意,他都不會因為榮華富貴而放棄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則。

  春日的微風夾帶著隱隱花香撲麵而來,令原本煩悶的陸朗風不禁一陣頭目清涼了起來。

  “對,既然心意已定,就沒什麼好再困擾的了。”他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一抹淡定的微笑。“皇上是聖明天子,自然不會為兒女親事就遷怒臣子,是我想太多了。”

  “狀元大人?”一個略帶驚喜的嬌軟女聲自他背後響起。

  他回過頭,神色微詫。“你是……唐姑娘?”

  風姿綽約,翩若花仙的唐情兒笑吟吟地瞅著他,頰畔美麗梨渦若隱若現,晶瑩眸光顧盼流轉間好不清靈動人。

  就連她身畔隨行的侍女也憑般嬌豔可人,燦笑如花,非尋常庸脂俗粉可比。

  隻不過對於陸朗風來說,是紅顏是無鹽,在他眼底都是一樣的。

  “自從上次燕鳴曲坊一會後,君別來無恙否?”唐情兒嫣然笑道。

  “能吃能睡,一向都好。”他禮貌地一笑,“唐姑娘當日一曲‘挽情咒’琴動天下,至今猶為人津津樂道,陸某亦十分敬佩姑娘精妙高絕琴藝。”

  老實說,唐情兒的確顛覆了他對於青樓名妓的刻板厭人印象。

  身為歌伎伶人,唐情兒卻是他畢生所見過氣質最為高雅、談吐不俗的才女,隻可惜蓮花綻於汙泥之中,倒教人不由得感歎造化弄人,莫此為甚。

  雖隻匆匆見過一麵,聽過她奏一曲妙琴美音,但或許同樣出身貧門,所以他對她確是有一份“卿本絕代佳人,奈何淪落紅塵”的扼腕可惜。

  “千金易得,知音難尋,得蒙大人如此看重,實是情兒難得的好福氣。”唐情兒柔柔一笑,“不知大人是否有要事在身?如若沒有,既是有緣偶遇,情兒可有這個榮幸請大人品一杯佳茗?”

  陸朗風腦海浮現花相思羞怯微笑的容顏,遲疑了一下。

  唐情兒溫柔凝視著他,悵然地怏怏一笑,“大人該是有所顧忌小女子卑賤的身分吧?對不起,是情兒大膽,冒犯僭越了。”

  他心念一動,想起他滿腹詩書才華卻淪落風塵的淒涼境地,不禁脫口而出:“唐姑娘誤會了,隻是這杯茶,該當由陸某相請才是,就算是回報前次姑娘饗以仙曲之恩吧。”

  她清麗小臉驀然亮了起來,眼眶隱隱含淚。“謝謝大人不棄。”

  他有些不自在,“唐姑娘言重了。”

  “是,”她巧笑倩兮,“那麼,請!”

  “請。”陸朗風欠了欠身,爾雅有禮地率前領路,並不忘與她保持三四步的禮貌距離。

  不遠處,便是以雅茶細點聞名梅龍鎮的秀水樓,他倆便坐在靠窗的雅座裏,從一開始的不自然,到後來慢慢敞開胸懷暢談詩詞曲律,把茶言歡,氣氛好不暢快閑適。

  渾然未覺,在雅座窗外柱廊角落處,有個纖秀瘦弱的身形震驚又落寞地佇立在暗影之中。

  為什麼會這樣?

  在她好不容易一路躲躲藏藏,氣喘籲籲地趕到最湊近狀元府的那條大街上,竟然一眼就瞥見了朗風哥哥和一位美麗的姑娘在說話!

  而且那美麗姑娘好生眼熟,活脫脫就是那日對他談琴還向他敬酒的同一個!

  他們倆……很熟嗎?

  她腦中一片空白,隻能被動得像行屍走肉般遠遠地跟隨著他們的腳步,來到了這一間典雅的茶樓。

  她從來都沒有跟朗風哥哥來過茶樓。

  那位姑娘憑什麼剝奪了原該專屬她的幸福?為什麼朗風哥哥會願意陪她來喝茶,還對著她笑。

  朗風哥哥一向清傲孤高,除了她之外,從來不會和其他女子那般親近的。

  “為什麼?為什麼?”小手緊緊攢著胸口衣襟,她瘦小身子顫抖得仿若風中秋葉。“難道朗風哥哥真的……真的喜歡這種長得漂亮,又談吐高雅有見識的姑娘嗎?”

  那溫柔清甜的女聲不知說了什麼,陸朗風被逗笑了,爽朗笑聲飄入了花相思耳裏,就像在寸寸淩遲切割著她。

  花相思背脊緊抵著柱身,用力屏住呼吸直到胸口悶痛得幾乎迸裂,小手掐握得衣襟更緊、更緊。

  直到那清朗與溫柔的笑語終於消失、離去,她繃緊的精神才鬆弛下來,一口氣卻怎麼也提不上來,管不住身子虛浮無力地慢慢往下滑,她隻覺眼前陣陣發黑……

  “相思!”

  身後恍似有人在喚她的名字,可是她還來不及回頭,整個人就已軟軟地暈厥了過去——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日暖花開,氣候宜人的那個春天……

  她像是又摔進了那一條小鏡溪裏,可是這次溪水卻是深不見底,洶湧地淹沒了她的胸口,並逐漸蔓延至頭頂……花相思極力掙紮著,嗆咳著,呼救著……

  別怕別怕,朗風哥哥會來救她,他一定會來救她的!

  但是冰冷的溪水無情地灌入她口鼻胸肺之中,雙手雙腳漸漸麻痺,再也無法劃動……直直地沉入了溪底……

  這次朗風哥哥沒有來,也永遠不會來了……

  花相思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而且是慢慢淹死在噩夢、痛苦和絕望裏……

  直到花老爺的哽咽和長命、百歲的嚎啕大哭,漸漸將她自幽幽虛冥召喚回魂。

  “爹的寶貝乖女兒,你快點醒醒啊!快別這樣嚇爹了……”花老爺坐在床榻邊,看著氣色灰拜如死的女兒,不禁悲從中來。“都是爹不好,爹沒照顧好你,讓你吃苦受累了呀。”

  “小姐,小姐你醒一醒吧,你千萬別拋下我們不管……嗚嗚嗚……”長命哭得臉都花了。

  “小姐快起來,別再睡了,你這樣睡太久不好的,你、你快點起來啊!”百歲在一旁努力想推醒她,“婢子以後再也不敢偷懶了,以後都聽小姐的話,都跟著小姐……小姐,你快點醒來好不好?”

  像是渾身上下筋骨六脈俱散成了不一處,三魂七魄飄飄忽忽,總有著不附體的恍惚感。

  花相思極力掙紮了良久,總算勉強抬起了沉重酸澀的眼皮,擠出了一個小小的虛弱的笑,“早……”

  “思兒,你醒了!”花老爺驚喜地一把握住她的手。

  “小姐,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累嗎?哪裏還疼嗎?”

  “小姐,你餓不餓?渴不渴?”

  “我睡了多久?”花相思舔了舔幹燥微裂的唇瓣,努力想撐起身子,可是昏眩感和胸口劇痛的壓迫感,刹那間聯手襲來,迫使她頹然無力地倒了回去。

  “別起來!你多躺會兒休息。”花老爺幾乎嚇得魂飛魄散,忙緊緊按住她的身子,一迭連聲吩咐長命、百歲:“快快快,去把藥盒雞湯端來,再請王大夫來一趟。”

  “是!”長命和百歲趕緊去了。

  花相思被迫再回到枕上,閉上雙眼,拚命想揮去腦際陣陣刺痛的昏眩感,卻也難掩心下迷惑,“爹,我怎麼了?”

  “你真是嚇壞爹了,”花老爺想起臉色就發白。“往後我是再不許你踏出家門半步了,聽見沒有?”

  “我……”她心神鎮定,驀地想起了昏厥前的點點滴滴,神情不由得一黯。

  朗風哥哥……

  這就是所謂殘酷的現實嗎?

  難道病骨支離的她,此生真是無緣、也無福對朗風哥哥再心存奢求什麼、盼望什麼了嗎?

  不,她不認命!

  她的命運和幸福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再也不由得這一身跗骨病痛來左右。

  難道十七年來,她被這一身病痛所奪走的還不夠多嗎?

  “對了,爹,我是怎麼回來的?”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又是鬥誌滿滿,“我記得我在大街上‘昏睡’了過去,八成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怎麼會醒來就在家裏呢?”

  花老爺見女兒病懨懨卻又強撐著精神的模樣,不由得大大心疼。

  “你呀,爹險些被你給嚇死。”他重重歎了口氣,“是搖金姑娘送你回來的,她說你們倆要去繡線巷挑金絲,才沒走幾步路你就突然暈倒了。”


*****

她心一震,難道是搖金姊姊不放心她自個兒溜出去,這才偷偷跟在後頭保護著她嗎?

  若真是那樣,搖金姊姊豈不是將她為朗風哥哥心碎神傷的模樣全給瞧進眼裏了。

  還是……隻是巧合?

  “那搖金姊姊呢?”她虛弱地問。

  “她本來也守在你床邊的,後來柳姥姥差人來喚,說是家裏有事,所以便先回去了。”花老爺道。

  “搖金姊姊真是個大好人,這次著實勞煩她了。”她心頭一熱,喃喃道,“我一定要好好謝謝她才是。”

  “可不是嗎?”花老爺一臉感激之情,“將來搖金姑娘若是要出嫁,爹爹我一定為她繡製一件天下最美的嫁衣,以報答她如此三番兩次照拂我女兒的一片心啊。”

  “爹,搖金姊姊將來的嫁衣自然是包辦在思兒身上的,您放心。”她微笑道。

  可笑意像曇花一現,她隨即想到自己卻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披上嫁衣……或許終無穿上的那一天,心下不由得一陣大痛。

  花老爺見女兒臉色忽浮起了悲傷蕭索之色,又是心疼又是不安,想法子要哄她開心。

  “啊,對了,思兒想見見你的朗風哥哥嗎?”腦中靈光一閃,花老爺口吻稍嫌熱切地問,“不知爹讓人去狀元府遞帖子,請他來一趟吧?”

  她眸底閃過狂喜光芒,隨即一僵,悶悶地道:“不想,不要。”

  “不想?”花老爺下巴險些掉了下來。“不要?”

  她笑得好苦好澀。

  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他的手,在心底受創傷口稍稍愈合一些些後,她一定會再度勇敢去追求屬於她的幸福,但卻不是在現在。

  因為他帶那美麗女子一同去飲茶談笑的情景還太清晰、太傷人,她每每想起就忍不住感覺到一陣剮心般的痛苦,甚至痛得想去恨……

  不不,花相思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去憎恨她最心愛的人,所以今天——今天她就是沒法見他。

  她真怕一見了他,她會被嫉妒和傷痛的怒火燒盡理智,劈頭對他說出自己過後一定會深深悔恨的醜話來。

  一番強烈內心掙紮後,她已是身心俱疲,憔悴地望著她爹,“爹,女兒今天是真的不想見朗風哥哥……”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累了。”她語氣終究逸出了一絲幽怨憤懣。“再說,我也不確定他今天有沒有空‘接見’我這個‘妹妹’。”

  他有美人在側,還會有空理她嗎?

  “怎麼說這麼見外的話?”這下換成花老爺不依了。“你朗風哥哥同你是什麼樣的交情,難道還需要爹提醒嗎?”

  “爹,交情是交情,可我不能總拿這份‘交情’來脅迫、勉強他做任何事。”她心下一酸,低聲道:“仔細想想,那樣待他是不公平的。”

  “可要不是你熬了三天三夜繡出一幅‘清明上河圖’,還瞞著我,私下賣給了在江南養病的郎老王爺,湊得了一千兩銀子沿途為他打點進京趕考之路,保得他一路平安順遂——”

  “爹,別說!”她小臉愀然變色,心慌地忙阻止。

  絕對不能讓朗風大哥知道這些事!

  他生性風骨清奇,恩怨分明,隻要受得旁人點滴之恩,必自竭盡湧泉以報的。

  可她就是不希望他覺得自己欠了她的恩、承了她的情。

  她希望他倆之間的關係能夠單純一如當年那般美好,沒有誰欠了誰,也沒有誰該了誰的。

  就算她曾出了一點點的力,可比起他對她做過的種種好,那一切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好好好,就算不說那件事,可一直以來你倆就是情誼深重,爹也從未見過他對其他女子這般溫柔體貼過。”花老爺一臉認真,正色道:“衝著這一點,爹就萬分確定——他心底是喜歡你的!”

  她怔怔聽著,不發一語。

  “怎麼,你不信爹的話嗎?嘿,再怎麼說爹也是個男人,男人的心事爹最懂了,其實這男人哪——”

  “爹。”她輕喚一聲,突然覺得可笑得想哭。

  爹現在是在鼓勵她不能放棄這段感情嗎?

  “什麼?”正要慷慨激昂發表一大篇的花老爺愣了愣。

  花相思搖了搖頭,不忍嘲諷他,隻是澀澀地問:“爹,上回您到廟裏求的簽詩,寫得可是‘獨開蘋花一枝香,風雨紛紛亦自傷,春過十七塵緣盡,寄語來年再芬芳’?”

  “你你你……怎麼會知……”花老爺如遭雷擊,麵白若紙地瞪著女兒。

  見她爹好似就快哭出來了,她心軟了下來,柔聲勸慰道:“爹,命由天給,非人力可強求挽留,您也別太介懷了。”

  “別說傻話。”花老爺緊緊握住女兒冰涼纖瘦的小手,激動地嚷嚷:“你不會有事的,那首簽詩根本就是搞錯了,做不得準的!你、你還這麼小,這麼年輕,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花相思強抑下苦楚,含著淚微笑道:“好好好,就當那是搞錯了,女兒可是打不死的屎殼郎,是絕對不會有事的,好不好?”

  花老爺抽抽噎噎得說不出話來。

  “爹,您就別哭了,待會兒讓長命和百歲瞧見,她們會笑的。”

  “嗚嗚嗚……”花老爺再也顧不了那麼多,傷心得痛哭流涕了起來。“你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到時候就一定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好一個心想事成。

  “爹忘了。”淚水無聲地滾落頰畔,她終於抑不住嗚咽的道:“那一日我問您,我可不可以嫁給朗風大哥,您給我的回答是什麼嗎?”

  她的病,剝奪了童年盡情奔跑的快樂,剝奪了痛快吃喝鹹甜的自由,剝奪了能和正常人一樣喜怒哀樂的權利,現在,甚至要剝奪去她和心上人長相廝守的機會……

  縱然勇敢堅強樂觀如她,苦苦掙紮地活到、愛到現在的她,卻還是會氣餒,還是會心灰啊!

  花老爺一愣,隨即傷心又矛盾了起來,哽咽道:“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才好?”

  他們這對小兒女之間的情意恩義怎麼會糾糾纏纏成了一團死結,無論怎麼拆解都不對呢?

  王大夫前來診治過後,一臉凝重地退出了房間。

  麵對滿臉希冀盼望的花老爺,他隻是說了一句:“對不起,老朽醫術不精,恐怕還是要令花老爺失望了。”

  “王大夫,你可是全江南醫術最好的大夫,倘若你不行,那還有誰可以救救我女兒啊?”花老爺臉色慘然大變,拚命懇求著,“王大夫,你就再試試吧!你數十年來救活了無數病患,我家思兒的弱症也是你號脈診出的,你一定可以救她的!”

  “令嬡的病雖是老症候,可若有靈丹妙藥或華佗再世,或許還有治愈的一線生機。”王大夫苦笑。

  花老爺登時呆掉了。

  隻要能救相思,縱然要傾盡花家十數代來積蓄所有也在所不惜,可靈丹妙藥何處覓?華佗又何能再降生?

  “那、那我家思兒……”

  “總之好生保養為要,最好不要再受大喜大悲的情緒刺激,否則五髒耗弱甚劇,嚴重的話,隨時有危及性命之憂啊!”王大夫切切告誡。

  “是、是,我一定會盡量別讓她太激動的。”花老爺歎了一口氣,卻也明白這句話說來是知易行難啊!

  王大夫言帶禪機、語重心長地道:“人生在世,一日快活抵千年……花老爺,令嬡若能放寬心一些,好生調護身子,或者,會有奇跡出現也說不定。”

  說了不跟沒說一樣嗎?

  花老爺滿心傷痛氣苦,卻也不能真把氣衝著王大夫發洩,隻得勉強點了點頭,“有勞王大夫了。長命,備妥診金和四色禮,好生送王大夫出去。”

  待送走了王大夫,花老爺手裏拿著藥單子,回頭望向裹著暖裘靠在窗畔發呆的瘦弱女兒,不由得鼻頭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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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42: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六張繡

  唇針擻如計長短,花鳥鴛鴦向庭晚;靈靈巧巧,纖細難禁,春波深處寒。

  花家園子內,繡架擺設於紅牆旁的杏花樹下,一旁燃著鴛鴦鎏金小烘爐,爐上還擱了隻景德提壺,裏頭煨的是紅棗枸杞黃耆茶。

  病了好些天才好的花相思,此時披著杏繡坎肩,坐在墊著繡墩的長長檀木椅內,突然覺得自己像極了個老太婆……好似已經老邁不堪,脆弱得稍稍動一下便會斷筋拆骨,傷風暴斃似的。

  她今年才十七啊!花相思苦笑。

  “唉。”

  “小姐,你就別歎氣了,今兒天還未回暖,老爺肯答應你出房門透氣繡花,就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還有、你的身子可玩笑不得,萬一再著了涼,那可就不得了了。”一旁的長命對她耳提麵命,隱隱叮嚀著。

  “是,知道了。”她忍不住被小大人似的丫頭逗笑了,認分地道:“我全都聽你的就是了。”

  “對了,小姐,你今兒想繡些什麼?”長命眼睛發亮,期待地問。

  “我想繡——”花相思臉上沒來由的一紅,隨即低下頭,清了清喉嚨,道:“就……隨便繡繡囉!”

  “是要給狀元郎繡荷包吧?”長命笑得好不曖昧。

  “才不是!”她嘴硬地忙否認,可頰染桃花的兩朵紅暈卻極為可疑。“你別瞎說,我幾時繡製過他的隨身穿戴之物了?”

  “咦?”長命一愣,撓了撓臉頰,“那倒是。小姐,你往常總給狀元郎繡一些筆套啊、壺衣啊、襯書的繡花墊子,可為什麼從不做些衣裳、荷包、鞋麵什麼的給他呢?”

  繡荷包、鞋麵,不是更能表露姑娘家待心上人的絲絲情意嗎?

  “那些東西……”花相思心頭掠過一陣酸酸甜甜的滋味,“不是現在繡的。”

  朗風哥哥的貼身之物,是要等到自己真正成為他的妻子之後,才能裁製縫繡的。

  繡給情郎的荷包、手絹,雖說是橫也絲(相思)來豎也絲(相思)的小女兒心事,但是總敵不過成為他真正白首偕老的妻子,可名正言順為他縫衣納被,享受平凡卻溫馨的夫妻生活。

  她真盼望著有這麼一天啊!

  可是那一日他和那美貌姑娘談笑的情景猶在眼前,和她的病一般如影隨形得可恨,每每蓄意打破她做白日夢的幻想晨光。

  “唉。”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旁的意思。”她隨即引開話題,望著伶俐的小丫鬟,“對了,長命,我聽百歲說你很想學刺繡是嗎?”

  “是啊,婢子畢生的夢想就是能夠成為一個像小姐這般厲害的大師,繡出令人讚歎佩服的好繡件,讓每個用到這些繡件的人都能覺得既光彩又歡喜……”長命說得滿臉發光,好似美好願景已在眼前,“我希望凡是自己繡出的繡件,都能獲得大家的喜愛,甚至拿來當傳家寶!”

  花相思凝望著她稚氣猶存的臉上,那充滿喜悅與決心的神情,耀眼得令人感動。

  她鼻頭突然一陣發酸,喜悅得幾乎落下淚來。

  太好了,他們花家這一套祖傳繡技“亂針舞花刺繡法”,或許到她這一代,終可不必斷脈了。

  “小姐,你怎麼了?”長命察覺到她的異狀,還以為是自己的大話令她聽傻了,訕訕然地尷尬幹笑,“呃,婢子這是在做夢呢,小姐,你隨便聽聽就好,千萬別當一回事,哈哈哈。”

  “長命,你去我屋裏取一隻新繡繃來吧。”花相思突然吩咐。

  長命一愣。

  “你不是想學刺繡嗎?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師傅。”她一臉認真地道,“我教你。”

  “啊?”長命整個人呆住了。

  “啊什麼啊?還不快去!”她故作嚴肅道:“我可是很嚴的,若是你手腳懶怠,我可是要打你板子的。”

  “是!”長命終於回過神來,聽明白了,驚喜萬分地大叫一身,“小姐盡管打,若是婢子不用功,讓小姐打斷了板子都不要緊。小姐,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甭謝了,快去取繡繃吧。”她鼻頭酸酸,忍不住笑著催促。

  “是!”長命一溜煙歡天喜地的去了。

  花相思含笑地望著小徒弟飛奔離去的背影,笑著笑著,又是歡喜又有點不爭氣地淚眼朦朧了起來。

  事後才得知花相思生病的陸朗風,二話不說立刻趕到花府,在大廳禮貌地和花老爺略敘了幾句後,他終究抑不住滿心急迫熱切之情,恭敬告了聲罪,疾疾快步走向花相思寢居的院落。

  見到那裹著一身厚厚大氅,靜靜坐在院子裏的柔弱身影,他腳步倏停,心髒陡然重重一抽,胸口那股痛楚漸漸蔓延了開來。

  既是心痛,更是心疼。

  雖然看起來精神頗好,但為什麼他怎麼看都覺得她像是又瘦弱憔悴了許多?

  小心臉蛋蒼白得可憐,眼角還盈盈掛著淚,尤其今日春風和暖,陽光煦照,裹著厚裘的單薄纖小身子卻仿佛不勝寒苦。

  他心下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感……

  好像他隨時會失去她!

  不,不會的,他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花相思正在為家傳繡技或許終將有傳人,感到喜悅感傷而淚眼婆娑的當兒,一方折疊方正的幹淨帕子陡然出現在她眼前。

  她一抬頭,突然以為自己眼花了。

  “愛躲著偷偷掉淚的老毛病還是沒改。”陸朗風皺著眉頭,輦起她的小臉,為她拭去頰上的淚水。“實在該打。”

  她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

  “你又瘦了。”他語氣微帶心疼不悅,“最近是不是都沒有好吃好睡?”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呆呆地望著他。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他瞪了她一眼。

  花相思頓覺失言,雙頰微微緋紅,心下卻卜通狂跳得厲害。

  太好了,朗風哥哥來看她了,朗風哥哥終於來看——

  等一下!

  就算再喜歡得無法自拔,可她也不能這麼沒骨氣、不爭氣啊!

  她別開目光,淡淡的開口:“狀元大人今日怎麼有空大駕光臨?”

  大駕光臨?陸朗風愣住了。

  她鼻頭酸酸的,話裏也酸溜溜的,悶哼一聲,“貴人踏賤地,今日敝蝸居可真是蓬蓽生輝,不知大人今日造訪、有何貴幹呢?”

  “怎麼了?”他眯起雙眼,敏感察覺到小妮子的心情像是不太好。“為什麼怪裏怪氣的說話?”

  什麼叫怪裏怪氣?

  花相思一口濁氣上湧,再也憋不住了,忿忿然地怒瞪著他。“朗風哥哥,你你你……你就隻會欺負我!”

  “我欺負你?我幾時欺負過你?”陸朗風被罵得一頭霧水。

  “對別的姑娘說話是好聲好氣,對我說話就是粗聲粗氣,”她咬牙切齒憤慨地道,“沒空找我這個‘妹妹’,卻有空陪人家到秀水樓喝茶,你這不是存心欺負人嗎?”

  陸朗風一陣錯愕。

  “你怎麼知道?”明知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並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他依然在她的質問下一陣尷尬。

  “我都親眼瞧見了。”那一日受到的打擊實在太令人難忘,花相思難掩傷心地望著他。

  “相思,你誤會了,那一日我與唐姑娘隻是偶遇,不是特意約好的。”他心下一陣著慌,急忙解釋道。

  她瞪著他,“幹嘛跟我解釋?你愛跟誰去喝茶是你的自由,又跟我這個小女子有什麼幹係?”

  “如果真如你說的沒有幹係,那你現在又何必這麼生氣?”他明明白白地指出。

  花相思一時語塞,隨即委屈得眼圈都紅了,緊咬著下唇,別過頭去不想再跟他說話。

  如果他是認定她無緣無故使小性子,根本不值得安撫道歉,那也就算了。

  “相思?”他一怔,有些不安地問:“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我有什麼資格生狀元大人的氣?”她心下有一絲悲涼。

  如果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跟一廂情願,那麼她這些日子以來的掙紮揪扯心痛,不就都成了一大笑話?

  她還生什麼氣?悲哀都來不及了。

  “相思,別這麼說話。”她寥落的眼神莫名令陸朗風心慌不安了起來。“這樣都不像你了。”

  那到底怎樣才像我呢?她本想諷刺地反問,終究舍不得。

  罷了,她真的累了,不想再偷偷躲著揣度他的心意,不如就開門見山、一翻兩瞪眼吧!

  “朗風哥哥,”她長長籲了一口氣,終於提起勇氣仰望他,將生生縈繞了自己心底三年的心事問出口:“你……是喜歡我的嗎?”

  這丫頭……還真是直接啊。

  他眼底掠過一絲靦腆與狼狽,隨即坦然直率地注視著她。

  “相思,你是知道我的心的。”

  花相思原本打算心一橫,豁出去了,就算他的回答是否定的,至少她到死也不算是個糊塗鬼。

  可是他的回答,卻讓她更加糊塗了。

  “聽不懂,麻煩再解釋清楚點好嗎?”她忍不住有些氣憤地瞪著他,“還有,我是個病人,萬一我氣短了點,還沒等你迂迂回回婉婉轉轉拖拖拉拉的講明白,我就斷氣了,那不是很——”

  花相思氣呼呼的話被他陡然覆下的柔軟嘴唇封住了!

  她突然靜止不動,一顆心瞬間滾燙了起來……

  啊,簡單明了,這下她就懂了。

  被摟在他懷裏,花相思紅通通的臉蛋還猶帶方才長長一吻過後的害羞尷尬,心神還有點恍惚,有點像是踩在雲端般虛虛浮浮不踏實……

  “原來剛剛你是在吃醋。”陸朗風笑看著她,故作恍然大悟。

  “才、才不是呢!”她登時心虛地漲紅小臉。

  “你明明就在吃醋,而且吃的還是莫名其妙的飛醋。”

  “不是不是不是……”

  半晌後,長命捧著繡繃回來,一看到的就是這幕打情罵俏的情景,害她差點跌倒——因為吃驚過度的緣故。

  平時沉靜的陸家少爺竟然笑得促狹極了,眼底還滿滿是寵溺的笑意;小姐則是被他逼得臉兒紅通通、羞窘得蹦蹦跳……

  甜蜜蜜的氛圍充斥著滿園子,就差沒有蝴蝶蜜蜂也飛過來湊熱鬧了。

  “我的天啊!是幾時發生的事?為什麼我沒有從頭到尾親眼目睹好戲開鑼呢?”長命回過神來之後,簡直是捶胸頓足到了極點,“這樣叫我怎麼跟老爺報告最新的進展呀?”

  盼了整整三年又六個月零二十天,花相思終於美夢成真,正式與她的朗風哥哥兩情落了印記,兩心打了契約。

  她再也不用躲著偷偷心痛掉眼淚,而是能夠光明正大地牽著他的手,對著他笑,理直氣壯地站在他身邊了。

  也因為陸朗風的堅定表態,一直心情矛盾的花老爺,在這一刻終於能夠麵對現實。

  “陸家侄兒,我這女兒打小就七災八難又病怏怏的,你當真不怕?”花老爺直盯著他問道。

  刻意選在外頭的酒樓,點幾道好菜,叫一壺好酒,避開花相思,他們爺兒倆好來上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

  “花伯伯,”陸朗風神色恭敬嚴肅,允諾道:“我早已把照顧相思視為己任,這一生,我會永遠疼寵她,保護她,請花伯伯放心。”

  這就夠了!

  不需要再多贅言什麼了,陸家侄兒的性子向來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既然得他如此承諾,自己也就再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了。

  花老爺眼眶熱熱的,不再多說什麼,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花伯伯就把我的心肝寶貝女兒交給你了,將來還得請你多費神、多擔待了。”嗚嗚,真是感動啊!

  陸朗風微微一笑。“花伯伯,這是朗風應該做的。”

  三年前,他早已受娘親所托,這輩子都會好好照顧相思,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諾言。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察聞江南梅龍鎮‘柳氏媒人館’、‘東家酒樓’、‘風門鳳轎坊’、‘花房嫁衣閣’四大世家,世代以來善營婚商喜慶之事,頗受江南百姓稱許,朕聞之甚喜,特將帝姬寶嬌公主尊貴婚事托予爾等。今著令花房新任主事,於三月之內,承接公主龍鳳嫁衣之事宜。若能於期限之內造出美若天衣、麗若霞光之嫁裳,朕必大悅,當禦筆親書‘天下第一衣’聖匾頒封,並賜下黃金五千兩,以茲獎賞;如若有違聖意,有負朕深切托付者,自當重重領罰,欽此,謝恩。”

  一道突如其來,天恩榮眷的聖旨,對於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花老爺來說,不啻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

  “皇上怎麼會知道咱們家嫁衣做得特好呢?”花老爺言雖謙虛客氣,實則得意洋洋,躊躇滿誌地咧嘴笑道:“嗬嗬嗬,這就是咱花家信用老,口碑好,做事誠懇踏實的緣故,現下連皇上他老人家都親自製定公主穿花家的嫁衣出閣了,這真是花家百年來最大的盛事恩寵啊!”

  “爹,”花相思正在喝一盅川貝蓮子湯,忍不住提醒他,“您嘴巴都快裂到耳朵邊了,瞧您樂的!”

  “難道爹還不該高興嗎?”他興致勃勃,摩拳擦掌。“這回蒙皇上看重,咱們千萬疏忽不得,照我想,公主的嫁衣一定得用最好的綾羅綢緞,最貴的金絲銀線,綴上最珍貴的明珠,繡最富貴的花樣——所以就交給你了!”

  “噗!”花相思差點一口湯噴了出來。

  “怎麼了?怎麼了?”花老爺嚇了一跳,趕緊拍著女兒的背。

  “爹,您剛剛說得這麼迫不及待的興奮樣,女兒還以為是您自個兒要做呢……咳咳咳。”這回不是犯病,她是給笑岔了氣的。

  “聖旨上寫得明明白白,要花房嫁衣閣的新主事繡製公主嫁衣,”花老爺一臉笑眯眯,“說的不正是我的寶貝好女兒嗎?”

  這位老人家未免也太順理成章了吧?

  花相思好氣又好笑,但是其實在她心裏,自然也很是為這件天大喜事高興呀!

  花房嫁衣閣得此榮耀,真是幾生修來的好福氣哪……

  也省得外頭一天到晚流言蜚語說他們花家小姐體弱多病,不知哪天要掛點,花房嫁衣閣說不定就此宣告關門大吉雲雲……這下子可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了。

  爹往後在鎮上可就更加抬頭挺胸、揚眉吐氣、走路有風了。

  為了爹,為了花家,她一定會用盡心思、竭盡所能為寶嬌公主繡出一件世上最美麗無匹的皇家嫁衣的!

  狀元府

  花相思手上捧著湯藥一口一口喝著,雖然藥苦得她皺起一張小臉,卻難掩臉上興奮激動之色。

  “朗風哥哥,你也一定很為我們高興吧?”她迫不及待跟他說了聖旨的內容,開心地道。

  “高興。”陸朗風有一絲怔忡。

  皇上已經下旨了?那麼……寶嬌公主出閣一事並非空穴來風了?

  “我最近得好好想想,該幫公主繡什麼花樣在嫁衣上才漂亮,咳咳……”她沒發覺他的異狀,自顧自歡喜地盤算著。“嗯,大紅牡丹太俗氣了,秀鸞彩鳳雖貴氣,卻又太刻板嚴肅了些,五彩祥雲隻能鑲做滾邊……那究竟該描什麼圖樣才適合呢?”

  陸朗風雖然想起朝中文武百官在提起寶嬌公主時,那副戰戰兢兢的驚悚表情。

  “不如繡年獸好了。”他若有所思道。

  花相思一愣,忍不住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什麼呀,公主又不是什麼毒蛇猛獸,怎麼能在嫁衣上繡那種東西?”

  “不管繡什麼都好,但是你也別太耗神了。”他定了定神,認真地道:“公主嫁衣固然重要,自個兒的身子更要緊,知道嗎?”

  她心頭一陣甜滋滋,盈盈笑道:“知道了。”

  “這兩天喘咳好些了嗎?夜裏睡覺還覺得手腳發冷嗎?我昨天差人送去的川貝蓮子湯有沒有喝?”和公主出閣之事相比,他更加關心她的身體。

  “我很好,真的。”花相思淺淺笑了,輕輕偎靠在他肩頭,心底盛滿了濃濃的幸福。“朗風哥哥,我真的覺得好快活呀!”

  陸朗風雖然慣常沉默著不說話,臂彎卻無比溫柔地攬住了她。

  ……他也是。

  就在花相思全心全意想為寶嬌公主做出一件天下無雙的華麗嫁衣時,陸朗風始終不願承認的現實終於降臨——

  但他心意已定,早做好了準備,是以心下坦然以對,態度從容不迫。

  因這一樁皇家親事,皇上交由蘇家河柳家媒人攜手共同為寶嬌公主尋找最佳駙馬人選,所以見今日上門來的是梅龍鎮上頗負盛名的俊美媒人蘇瑤光,陸朗風半點也不意外。

  蘇瑤光轉達了聖上密旨之後,他沉默了很久。

  “寶嬌公主乃金枝玉葉、尊貴之身,陸某身受皇恩如此愛重,於公於私,皆不該辜負聖命。”他平靜地開口,“然而陸某心中早已情有獨鍾,矢誌不負伊人,故而恕難從命。”

  一句“情有獨鍾”,讓蘇瑤光所有準備好了的話全堵在喉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有勞蘇公子回覆公主,微臣在此恭祝她早日覓得乘龍快婿,結為緣好。”他輕描淡寫兩三句,便拱手作禮。“蘇公子請回吧。”

  蘇瑤光神色微微豫然,但依然風度翩翩地回禮告退。

  陸朗風直待媒人背影消失在大門外,他不著痕跡地輕籲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微笑。

  娘,孩兒會一直堅守對您、對花伯伯和相思的承諾的。他在心中默禱。

  幾日後。

  花相思描繪好了圖樣,正在盤算著用哪幾款花色為底,再巧妙摻入那數十縷顏色豐富豔彩的花線,方能讓繡在嫁衣裙擺上的百花活色生香、嬌豔如生。

  “小姐,搖金小姐來了!”百歲稟報。

  最近長命被她安排到繡坊,先和老繡娘學習挑選花線的學問,所以這些天來換成敦厚傻氣的百歲在她身邊伺候。

  雖然常常煎藥都幹了大半,端來的飯菜總會有一兩盤不小心翻到,站在一旁侍立的時候頻頻打瞌睡,叫她坐下來折衣裳也能折得呼呼大睡……不過若論心地不論能力,百歲也可算是個忠心耿耿的忠婢啦。

  “搖金姊姊來了!”花相思眸兒倏亮,歡喜不已地嚷著:“快快有請,順道去準備好吃的茶點來,越多越好。”

  “是。”

  柳搖金緩緩踏進房門,卻沒有往常那般精神奕奕神采飛揚,看著花相思氣色挺不錯的樣子,原本堵在心頭的沉甸甸大石又壓得更重了些。

  唉,這世上的人與事,怎麼會有這麼多巧合呢?

  “搖金姊姊,你怎麼了?最近好長一段時間都沒瞧見你,你已經拜到了名師,開始學功夫了嗎?”花相思熱切地牽著她坐下,“搖金姊姊,你不知道最近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我——”

  “相思,你以前跟我說過你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哥哥,是你的心上人。”柳搖金心下一橫,硬著頭皮搶先問:“你說的那人……是叫作陸朗風嗎?”

  拜托隻是長得很像……拜托隻是同名同姓……

  “嗯。”花相思臉一紅,低下頭來。“經過上次的事,搖金姊姊想必心裏早就明白了。”

  “你再確定一下,是叫陸朗風,當今狀元陸朗風?”柳搖金加強語氣。“長得玉樹臨風、風采翩翩,模樣有些清俊傲氣的那個陸朗風?”

  “沒錯,就是他。怎麼了?”她終於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果然是真的!”柳搖金滿眼心慌,“那就糟了!”

  “什麼糟了?”她愕然不解地望著柳搖金。

  柳搖金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快,你快跟我走!”

  “要去哪裏?”花相思遲疑地瞥了手邊的花線錦緞。“可是我還沒幫公主挑好嫁衣上的花線——”

  “都火燒屁股了,還幫公主繡什麼嫁衣啊?”柳搖金氣急敗壞地拉著她就直直往外衝。

  再不去阻止,一切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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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9 21:4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七張繡

  散落針底分陰陽,淡濃求真為誰忙;混混沌沌,此情由天,生死兩茫茫。

  狀元府裏的氣氛有點僵,又有點古怪不尋常。

  陸朗風目光直視著眼前這個身形嬌小、頭戴珠翠金冠身穿鳳袍的美麗女子,眉頭越皺越緊。

  寶嬌公主抱著袋瓜子,坐在那兒好整以待上下打量他足足半個時辰了。

  到底是看夠了沒有?

  “公主——”他神情微榅,沉聲開口。

  “好!就決定是你了!”寶嬌公主將瓜子往旁邊一扔,拍拍白嫩小手笑道。

  陸朗風臉色一沉,目光銳利地瞪向一旁的蘇瑤光——在搞什麼東西?

  “陸狀元,寶嬌公主經過嚴肅縝密的參考後,決定欽點你成為她的乘龍快婿。”蘇瑤光清了清喉嚨,對他投以同情的眼光。

  這就叫嚴肅縝密的思考?她明明是邊嗑瓜子邊看戲,一時心血來潮決定的!

  “婚姻不是兒戲,公主金貴之身,自該匹配更加顯赫之人,微臣不過一小小狀元,小船難以載重,請公主收回成命。”陸朗風夷然不懼地盯著寶嬌公主,冷冷地道。

  完了,狀元郎也是個倔強性子的,一對上刁蠻的寶嬌公主,硬上碰硬可怎生得了?

  暗暗為他憂心的蘇瑤光在一旁,拚命對他使眼色,卻隻換來他一記殺氣騰騰的白眼。

  一旁的侍衛及隨從倒抽了口涼氣,不約而同齊齊後退了一步。

  公主鳳顏大怒可不得了!

  氣氛瞬間僵凝如冰,靜的仿佛針落可聞。

  寶嬌公主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沒想到人咯咯嬌笑了起來。

  “嗬嗬嗬……”她忍不住走向前,白白嫩嫩的指尖好不害臊地戳了戳陸朗風的胸膛,“不錯嘛,連我父皇都不敢對我大小聲,沒想到你竟然敢指著我的鼻頭罵?有種!我喜歡。”

  他剛剛有指著她的鼻頭罵嗎?

  陸朗風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強抑下不悅,沉聲道:“微臣對公主並無不敬之心,隻是微臣心中早已另有所屬,非卿不娶,還請公主見諒,另擇賢婿。”

  寶嬌公主俏美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環眼四周,不忘先狠狠瞪了蘇瑤光一眼。

  “是怎樣?叫你們娶我是很委屈嗎?本公主不嫁的時候,你們也不娶,本公主要嫁的時候,怎麼一個個就突然冒出‘心有所屬’的對象來了,真是芭蕉你個枇杷果!你們是雨後春筍投胎的啊?”寶嬌公主火冒三丈,劈頭就馬翻了一船人。

  眾人想笑,卻又戰戰兢兢地忍住,因為公主已經開始不高興了,萬一在火上澆油大大惹毛了她,屆時他們就算一人有十顆腦袋都不夠掉!

  “以公主嬌媚無雙之姿、金枝玉葉之尊,何愁天下男子不傾慕愛之?”陸朗風口氣和緩下來,好言相勸,“相信公主終有一日,必定能遇見那一個真正與你相屬之人,在這之前,公主又何必屈就我等平庸之輩?”

  喲,狀元郎果然名不虛傳,殿試不是考假的,而且公主也被這麼清理並茂的一番話給打動了,臉上怒氣漸消。

  眾人崇拜地望向單憑三言兩語便消弭了公主火氣的陸朗風,隻有蘇瑤光心下暗道不好!

  這些日子來接皇命為公主挑選夫婿,蘇瑤光已經太熟悉公主我行我素的脾性,倘若狀元郎這是欲擒故縱、以退為進,那麼此番言語,他已成功引起公主的興趣,駙馬一位自可坐得穩當無疑。

  可加入情況相反,他當真一心拒絕公主的下嫁,那麼這番話可就惹禍上身了!

  果不其然——

  寶嬌公主滿眼發光,猛拍陸朗風的手臂——因為太矮,拍不到肩——興高采烈道:”嘿嘿,本公主就說嘛,像我這麼國色天香、聰明美麗的美女,怎麼會沒人要呢?你,就是你——你好樣的,懂得欣賞本公主,所以本公主決定非你不嫁!”

  蘇瑤光同情憐惜地望向臉色大變的狀元郎。

  各人造業各人擔,阿彌陀佛!

  狀元郎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

  “公主錯愛,恕難從命。”陸朗風臉色嚴峻,語氣冰寒,廳上眾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一邊是任性的公主,一邊是固執的狀元……這、這下子可怎生是好?

  “呃,可否聽蘇某一言?”蘇瑤光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當和事佬。

  陸朗風還未回答,寶嬌公主一瞥見他,登時腦中靈光一閃。

  “我這回可學乖了,”她對著陸朗風不懷好意地笑著,“本公主管你是不是心有所屬,反正我要嫁就是要嫁!”

  “公主——”他臉色鐵青。

  “駙馬,”寶嬌公主抱臂閑閑一笑,已是改口。“你先聽完本公主的話,再考慮要不要拒絕本公主,如何?”

  陸朗風眉頭深鎖地盯著她,神情戒慎地問:“公主想說什麼?”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乖乖聽話娶我進門做大,叫我父皇得以龍心大悅,也讓本公主能風光出嫁。然後你的那個‘心有所屬’就負責做小,早晚來給本公主請安奉茶叫姊姊——怎樣?”

  “微臣立誓不娶二妻。”他冷冷地回了句。

  “那就是第二個選擇了,你隻能娶本公主一個妻子,然後將你的‘心有所屬’忘得一幹二淨,從此以後乖乖和我做夫妻,本公主是不會虧待你的,哇哈哈哈!”寶嬌公主囂張地仰天長笑,霸道得跟個搶親的山大王沒兩樣。

  陸朗風又驚又怒,臉色難看之極。“公主,微臣十年寒窗苦讀,千裏迢迢進京趕考,圖的是能以一己之身,為國家朝廷百姓做一番大事,可不是為了被公主拿來當玩物的!”

  她聳聳肩,不以為杵的說:“娶了本公主以後,你也是可以為國家朝廷百姓做事啊。”

  “公主你——”

  “當然了,本公主也可以再給你一個選擇,不過到時候恐怕就會撕破臉,把事情搞得很難看了。”她哼了哼。

  陸朗風微眯起雙眼瞪著她。

  “第三個選擇,你一樣的娶我,但是我保證你永遠再也看不到你的‘心有所屬’!”寶嬌公主冷道。

  “我不準你動她!”他震驚極了,隨即勃然大怒。

  “要不要試試看,你擋不擋得住我?”寶嬌公主雙手抱臂,美麗的臉蛋掠過一絲霸氣的笑意。

  她久沒發威,他們還真拿她當病貓了?

  蘇瑤光憂心地望向臉色蒼白若紙的陸朗風……心裏暗暗歎息。

  可憐狀元郎,不若他和搖金的幸運啊!

  因情急過度,柳搖金全然忘了花相思身子弱,根本無法像她那樣狂步奔跑。

  結果她們在距離狀元府三條街口時,虛弱得氣喘籲籲的花相思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她的手及時撐住身畔的柳樹幹,卻是顫抖著頻頻搖頭,再也不能跑了。

  “我……我……咳咳咳……”她困難地深吸一口氣,冷汗淋漓,陣陣頭暈襲來。”對不起,我、我真的沒辦法……咳咳咳……跑不動……”

  “我真是天字第一號大豬頭!”柳搖金懊惱自責極了,趕緊扶著臉色煞白、喘咳不已的她。“相思,你還好嗎?你有沒有怎麼樣?現在覺得如何?需不需要看大夫?”

  “不、不用了,我有藥,咳咳咳……”花相思有些眼冒金星,無力地閉了閉眼,邊抖著手自懷裏掏出隨身攜帶的天王補心丹,想拔開瓶塞,卻怎麼也是提不上勁。

  “我來!”柳搖金真是恨不得痛扁自己一頓,就算在急如星火,也不該拖著她一陣狂奔哪!

  她連忙倒出數顆天王補心丹喂給花相思吃了,心疼緊張地看著她,“現在好些了嗎?”

  藥效哪能那麼快?

  花相思有點想笑,盡管仍頭暈的厲害,還是柔聲地安慰道:”好多了……咳咳,謝謝。”

  可是,到底發生什麼是了?為什麼搖金姊姊會那麼急吼吼的?

  “搖金姊姊,我們到底要去哪裏?”她好不容易緩過了一口氣,這才問道:“咳咳……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一定要冷靜,不能太激動,”柳搖金無比緊張地盯著她,“知道嗎?”

  花相思困惑地望著她,“我要激動什麼?”

  “就是——”柳搖金欲言又止,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唉。”

  花相思被她的話和神情惹得一陣惶惶不安,遲疑又怯怯地問:“是……和朗風哥哥有關的事嗎?”

  “……是。”

  “他怎麼了?他發生什麼事?要不要緊?他、他有沒有危險?”她心下大急,猛然抓住柳搖金的手,激動不已地追問,“咳咳咳……他生病了嗎?咳咳……咳咳咳……”

  “你別慌別慌。陸狀元沒有病也沒有事,他很好。”柳搖金見她咳得一張臉漲成血紅,幾乎快喘不過氣,急忙安撫道:“來,吸氣,吐氣……不是叫你不要激動了嗎?”

  經過這一番折騰,花相思渾身虛弱無力,隻得軟軟跌坐在地上,撐著身子頻頻咳著。“咳咳咳……”

  柳搖金這下真是後悔死了。

  都怪她和搖光哥啦,怎麼在事前沒有先身家調查個清楚,就糊裏糊塗說服了寶嬌公主回心轉意,再度從金科三甲裏挑選駙馬?

  現在可好,如果公主沒挑中狀元便罷,要真選中了陸狀元,那她這輩子還有何顏麵見相思妹妹?

  她柳搖金素來引以為傲的是俠女風格不都全成了個屁?

  “呃,這樣吧,我先去狀元府,看看陸狀元‘忙’完了沒有,我讓他來接你,好不好?”柳搖金終於意識到此時魯莽不得,萬一弄得一個不好,是會死人的。

  “謝謝姊姊。”花相思勉強擠出一絲蒼白虛弱的笑容。“朗風哥哥真的沒事嗎?”

  “你呀你,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隻管擔心著別人?”柳搖金心疼地輕責道。

  “他不是別人,他是我的朗風哥哥。”她癡心地回答。

  柳搖金聞言鼻頭一酸,眼眶不禁濕熱了起來。

  春風微涼,輕輕拂過累倒在楊柳樹下昏昏然的花相思。

  隱隱約約感覺有人在低聲歎息,恍恍惚惚感覺到有人一把將自己攔腰抱起,她一驚,立刻想睜開雙眼費力掙紮——

  “是我,相思。”陸朗風輕柔地低喚。

  “朗風哥哥……”她繃緊的神經倏地一鬆,隨即放心地偎在他懷裏,任由疲憊的身心墜入那溫暖的黑暗裏。

  陸朗風眼眶微微灼熱,悲傷的目光落在卷縮在自己懷裏的小女人。

  “相思,我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真摯深刻地低語,“隻要能守著你,保護你,就算我必須將自己抵押給一個不愛的女人,以換得你的一世平安……我都願意。”

  看著懷裏這張小巧雪白如白蘋花的臉蛋,在這一瞬間,陸朗風終於領悟到一件事——

  他想守著她、護著她,一輩子都不放開她的手,不是出於托付,也不是為了承諾,而是因為……他喜歡她。

  陸朗風就是喜歡花相思。

  喜歡的情難自己,喜歡的一塌糊塗,喜歡的願意為了她——放棄自己的原則和尊嚴。

  花相思醒過來的時候,還是在他的懷裏。

  她臉上不禁浮起兩朵粉嫩的酡紅,卻是毫不滿足地繼續窩在他溫暖的臂彎裏,真希望流光永遠靜止在這一刻。

  她身子微微一挪,想要更加鑽進他懷裏……

  “你醒了?”凝眸望著窗外發怔的陸朗風回過神來,滿懷關切地盯著她,“現在覺得怎麼樣?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她仰頭對他羞怯一笑,“朗風哥哥,謝謝你來帶我。”

  他勉強微笑,“傻瓜。”

  “咦?搖金姊姊呢?”她這才發現幽靜的臥房裏隻有他們倆。

  “她回去了。”他眼神有一絲冰冷,“和她的媒人未婚夫回去的。”

  “搖金姊姊的未婚夫……”花相思有些恍然,隨即莞爾。“聽說也是媒人世家的少爺,那他們夫妻倆還真是夫唱婦隨呀,真是叫人羨慕。”

  “我不喜歡媒人。”尤其是將寶嬌公主這個禍頭子帶進他府中,徹底將他的人生搗得天翻地覆的那種媒人!


*****

“朗風哥哥,你怎麼了?”花相似敏感地察覺到環著自己的他,渾身上下散發著強烈的怒氣。“你在生氣嗎?”

  “相思。”他目光掠過一絲傷痛。

  “嗯?”她睜大水靈靈的眸兒,有一絲不安地望著他,“什、什麼事?”

  “寶嬌公主……”陸朗風閉了閉眼,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毅然決然地道:“今天來過了。”

  她一愣。

  “寶嬌……公主?!”她不感置信地驚呼,“公主?公主到梅龍鎮來了?她還來到狀元府?朗風哥哥,真是太好了!一定是皇上非常器重你,所以連公主都想見見你這個才學淵博的狀元郎……”

  她的天真爛漫越發令他心痛如絞,卻又不得不告訴她這個殘酷的事實。

  “寶嬌公主是來招我為駙馬!”他終於低吼出口。

  花相思的喜悅瞬間凝結,彎彎的笑意僵在嘴角……呆掉了。

  他喉頭緊縮,每擠出一個字就像千刀萬剮般劇痛。“她要我當她的駙馬……我,答應了。”

  血色慢慢自她臉上褪去,晶光閃動的瞳眸也逐漸暗淡,腦子遲鈍地、艱辛地運轉著,一個字一個字理解著方才聽見的話——

  寶嬌公主要招朗風哥哥做駙馬……

  朗風哥哥答應了……

  朗風哥哥要當寶嬌公主的駙馬……

  因為他答應公主了……

  所以朗風哥哥要當寶嬌公主的駙馬了……

  “相思?相思?”陸朗風被她僵直的離魂狀態驚住,心慌地抱著她,焦灼地頻頻呼喚她,“相思,你怎麼了?相思?你回答我,跟我說話呀,相思?”

  “朗風哥哥答應當寶嬌公主的駙馬……”花相思終於自僵硬無魂狀態中回過神來,喃喃地重複,“那相思怎麼辦?”

  他心下大慟,將她擁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保護她免於被傷害……可諷刺的是,他就是那個傷她至深的儈子手。

  “朗風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當駙馬?”她臉色慘白如雪,沒有生氣也沒有掉淚,隻是抖著唇兒,輕聲懇求。

  陸朗風無言,隻能緊緊擁著她不放。

  她沒有發覺,他身軀也在微微顫抖。

  “我知道寶嬌公主地位很高很高,我也知道寶嬌公主一定長得很美很美,而且你要是當了駙馬,就會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可、可是她一定沒有像我這麼喜歡你……”她心髒倏然一擰,痛得整個人都卷縮了起來。“唔!”

  “相思,不要再說了,你冷靜一點,你的藥呢?你的天王補心丹呢?”他臉色大變。

  “我不痛,真的不痛,我……很好。”她深深吸口氣,拚命抑下胸口那突如其來的劇痛感,忍得嘴唇都泛白了。“朗風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公主?你娶我,好不好?”

  “相思,我發過誓,我絕不會辜負你的。”他憐惜地拂去了她額際的冷汗,堅定地道,“你要相信我。”

  花相思眼睛倐地一亮,狂喜得微微發抖。“那、那你不當駙馬了?”

  “對不起。”他悲傷地看著她,語氣充滿苦澀與無奈。”我不能拒絕公主,我隻能和她談妥條件。”

  “什、什麼樣的條件?”

  “我會娶她為正妻,納你為……為……”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妾?”她心下一陣冰涼,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陸朗風沒有回避閃躲她的目光,眼神悲涼而愧疚。“是。”

  “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她緊緊捂住小嘴,抵死忍住衝喉而出的哭嚎衝動。“怎麼能!”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選擇。”他沒有說出口是,如果拒絕,公主便會出手傷害她。

  他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是沒有別的選擇,還是不想做出別的選擇?”她嘲諷地苦笑。

  “相思,別這樣。”他心痛地看著她因恨意而微微扭曲的小臉,“我妥協,是為了換取我們的未來!”

  “我們的未來?”她終於領悟到,他心意已決,現在隻是再告知她,而她也隻有認命接受的份。“我們,隻能有那樣委屈遺憾的未來嗎?”

  “相思——”

  “我不能光明正大地成為你的妻,不能理直氣壯的站在你身邊,不能堂堂正正地穿上美麗嫁衣,風風光光的進你陸家的門……將來,就連死也不得入你陸家宗祠牌位。”她打了個機伶,蒼涼地一笑。“那就是我的未來嗎?”

  “不、我會那樣對你!”陸朗風底咒一聲,臉色發白。“雖然形勢所迫,我隻能先迎公主再娶你,可是我不會叫你委屈的,我還是要風風光光八人大轎地前去迎娶,讓你無比光彩榮耀地嫁給我。”

  “朗風哥哥,”花相思終於落下淚來,搖了搖頭。“你還是不了解我……我貪的並不是那個世俗的位置,就算你不是狀元,就算我這輩隻能沒名沒分地跟著你,我也甘心情願。”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不願伏低做小當妾室?”她悲哀地笑了起來,“我可以不求名分,可我就是不能接受的和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最心愛的男人……如果今日換做是你,你能嗎?你願意和另一個男人共享我嗎?”

  “當然不可以!”陸朗風楸然變色,憤怒地低吼:“你是我的相思,我死也不可能——”

  “那我就能嗎?”她反問。

  他目光痛楚的看著她,“對不起,但那已是對我們之間最好的安排。”

  所以他是非娶公主不可了,是嗎?

  “你知道最荒謬的是什麼嗎?”心碎到極致,她突然平靜了下來,沒有胸悶,不再喘咳,隻是哀莫大於心死地看著他,“我花相思,花房嫁衣閣的女兒,居然還得幫心愛男人的‘妻子’縫製一件這世上最美麗的嫁衣?”

  陸朗風呼吸一窒,刹那間心痛若烈火焚燒。

  “原來……”她淒涼地吟了起來:“這就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滋味……咳咳咳……”

  “相思——”見她有咳了起來,他心口緊緊一縮。

  她低下頭,長長睫毛掩住了眼底那無止境的哀傷,低聲道:“我累了,我想回我家。”

  “不!不行,我不準!”

  陸朗風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一放手,他就會永遠失去她了!

  她驀然抬眼冷冷地盯著他。“你不準?”

  “是!我不準。”他悍然拒絕。

  “陸朗風,我會成全你,我會讓你安安心心當你的駙馬爺,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所以我走。”她拳頭緊握的指節泛白,蒼白小臉不滿寒霜。“難道這還不行嗎?”

  “我沒有要你成全我和寶嬌公主,我說過我會娶你的!”他太陽穴突突劇痛著,從方才深深的自責愧疚和心痛,漸漸也開始火氣上升。“相思,你為什麼就是聽不懂?”

  “你這位金科狀元紆尊降貴的娶我,那還真是委屈你了。”像是活生生被他過了一巴掌,她飽受羞辱之痛地怒視著他。

  “相思,如果我不去公主,她就會對你不利,”陸朗風終於衝口而出,痛心地看著她,“隻要我答應和她成親,就能保全你我之間的情分……”

  “公主要對我不利?”花相思先是一驚,隨機熱血上湧。“我不拍!”

  他們三年深情恩義相連的情分,豈是那等卑鄙的威脅就能斬斷的?

  “可我拍,而且我娘臨終的時候要我好好照顧你,我絕不會辜負她的托付,更不會食言——”

  “是——是芬姨托付你照顧我的?”想起芬姨,花相思心兒先是一酸,可隨之而來的恍然大悟卻令她心下一陣惡寒。“所以你隻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歡我?”

  “你在說什麼鬼話?”他一時氣壞了,火冒三丈低吼。

  她怎麼能這樣曲解他的心意?

  “若非芬姨托付你看顧我,你敢說你後來還會理我嗎?”她終於了解為什麼三年前他突然改變態度的原因。”當初,無論我怎麼請求拜托,你都不願去找我,你那時是故意存心躲著我的吧?”

  她記得自己天天都在問芬姨:朗風哥哥今天回來找我嗎?我托你拿回家的點心他可吃了?朗風哥哥是不是討厭我?不然他為什麼不理我?那朗風哥哥明天可不可以來看我?

  可是,他始終沒有出現,直到在芬姨靈堂的那一天,他的態度終於轉變,終於開始肯理她,也開始待她好……

  原來,這一切都隻是出自於一個長輩溫柔慈悲的托付。

  “我承認,”陸朗風閉了閉眼,疲憊沙啞地道:“當初是我娘的囑咐,讓我代替她好好守在你身邊照顧你,但是後來,我真的發自內心的喜歡上你,並不為任何人,就單純隻是喜歡你、相陪伴你而已。”

  她心底不知是酸是甜是苦是澀,她真的好想要相信,可是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卻令她不得不氣餒害怕。

  “朗風哥哥,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我的,那麼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公主?”她語氣希翼,最後一次苦苦地哀求著他。

  “對不起。”他深深地望著她,也是最後一次強迫她接受現實。“但是我答應你,待和公主的親事完畢後,我一定會立刻迎娶你進門,我絕對——絕對不會辜負你的!”

  花相思身子微微一顫,隨即緊緊撐住了床柱邊緣,然後,再也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

  她終於明白,再怎麼堅強、努力、不認命,人終究是爭不過老天,逃脫不過自己的宿命。

  在這一瞬間,她也終於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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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八張繡

  編繡夾錦十字花鳴鳵鳱麧,鞃鞀靿鞅鋪棉打點緩戳紗;點點滴滴,韶光漏逝箋粺粹精,墐墋墅塿老樹棲寒鴉。

  最後,花相思還是回到了花府牄牓犖犒,漣滮漆漫卻是開始安安靜靜、專心一致地繡起寶嬌公主的百花嫁衣。

  紅緞做底,繁花賽錦硾碨碟碲,愨慒慟慷配色圖繡以薔薇作主,百花為輔犗犓犕獄,稰稨穊稱“針舞花刺繡法”一催發,但見朵朵花兒嬌豔若舞,芳蕊輕吐,卻是亂中有序、繁中有秀,美得連花老爺都看呆了。

  不知情的花老爺滿臉歡喜讚歎,不斷將繡好了九分的嫁衣翻來覆去地欣賞觀瞧了好幾十回。

  “瞧瞧這針腳多麼靈活細致啊,一朵朵花兒仿佛是鮮摘著綴上去的,真是美極了!”他簡直樂壞了,“這下皇上和公主肯定會滿意得不得了,哈哈哈!”

  相較於花老爺的歡天喜地,一旁又開始低頭繡起霞披的花相思卻是默然得出奇。

  “咦?寶貝兒,你怎麼了?”花老爺這才注意到始終不發一語的女兒,忙放下嫁衣,關心起連日辛苦操勞的女兒。“哎呀,短短幾天,你怎麼就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太耗神了?噯噯噯,那咱今天不做了,別做了。”

  花相思抬起頭,盡管小臉清減憔悴了,一雙點如寒星的眸子卻灼然生光。

  “爹,我很好,我沒事。”她溫柔卻堅定地道:“我會趕著繡好它的。”

  “呃,我可是……距離三月之期還遠著呢,”花老爺愣了下。“你慢慢繡便行了,還是身子要緊,萬一累壞了可不好。”

  是他錯疑了嗎?

  這麼覺得最近他的寶貝女兒好像怪怪的,有哪兒不對勁似的。

  “我不累。”她對父親一笑,“而且最近我也很少再咳了。”

  最近隻覺得心口很酸很沉,但是喘咳倒是越來越見少,隻是一到入夜,她隻能淺淺地睡上兩個時辰,其他辰光倒是睜著眼等待天方魚肚白的居多。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但是她也不在乎了。

  “說的也是,爹也覺得這些天沒聽見你咳嗽……”他驀然驚喜道:“該不會是沾了公主金枝玉葉的貴氣福分,所以你的身子也漸漸要大好了吧?”

  公主……

  花相思心頭一痛,幾乎無法呼吸,最後終還是勉強自己擠出一絲笑來。

  “說的也是。”她喃喃道,“都是公主的‘好庇佑’……”

  花老爺眉開眼笑,突然一怔。“對了,怎麼這幾天都不見我那未來女婿?他最近也很忙嗎?”

  相思,要認命,你忘了嗎?

  要高高興興地為他的新娘子縫製嫁衣,高高興興地目送他成親,高高興興地祝福他踏向青雲之路……

  這是,她所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爹,您忘了嗎?”她揚起燦爛的笑容,仿佛在春殘時分,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綻放的一朵白蘋花。“朗風哥哥雖是當今禦筆欽點的狀元,但畢竟初入官場,對於那些上門拜會的大大小小官員總不好不見吧?”

  “你說得對,是爹疏忽了。”花老爺笑嘻嘻地點頭,“我未來的女婿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個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見到爹那麼對朗風哥哥引以為榮,她又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怎麼辦?

  等爹終於知道朗風哥哥迎娶的是寶嬌公主,不是她,爹承受得了這個天大的打擊嗎?

  花相思胸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地絞疼了起來。

  “公主,其實我真的覺得你不適合嫁給陸狀元。”

  柳搖金大著膽子,鼓起勇氣開口。

  又中了陸知府一句——“下官打賭公主絕包不出一粒完整餃子”的激將法,寶嬌公主正滿頭大汗,對付著一粒包得歪七扭八又黏答答的餃子,在幾經挽救不成後,忿忿然地將失敗的爛餃子一仍,繼續不死心地拿起另一張餃子皮。

  “喂喂喂,別停手,快點幫忙我擀皮啊!”寶嬌公主先一陣催促,這才有心思反問:“為什麼本公主不適合嫁狀元?我覺得公主配狀元,挺好的呀,傳奇本子上頭都是這麼寫的。”

  “可是陸狀元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柳搖金情急道。

  “那又怎樣?”寶嬌公主手上動作沒停,持續摧殘著可憐的食物,心不在焉地道:“反正本公主宅心仁厚,已經答應他可以納小,他就該偷笑了。”

  “公主本來就是個心腸特軟的善良好姑娘,不然也不會有成人之美,能祝福我和瑤光哥哥……”柳搖金覷了個空,趕緊打蛇隨棍上。“所以這回公主想必也能夠同情陸狀元和他心愛姑娘的處境,然後——”

  “嘖嘖嘖!”寶嬌公主忍不住對著她搖動手指,“小金金,你這樣很不行喔!做人得寸進尺是一種很可恥的行為。再說了,我可是公主耶,他們一個兩個三個……都不娶我,本公主的顏麵早就盡掃落地,現在要是再跟個龜孫子一樣退讓,那本公主還要不要見人哪?”

  “這——”柳搖金一時語塞。

  “反正本公主這回嫁定了!”寶嬌公主一臉凶狠,“哼,我倒要看看以後誰還敢譏笑本公主有行無市嫁不出!”

  就是那個姓路的誰誰誰……真是向天借了膽不成?一個小小芝麻綠豆小官也敢在那邊講風涼話?

  這次,她就嫁給全天下的人瞧瞧!

  柳搖金看著固執得十頭牛都拉不動的公主,不禁懊惱又垂頭喪氣了起來。

  該怎麼辦才好?

  再這樣下去,狀元郎就真的得娶公主了,那花家妹妹該怎麼辦?

  得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男人另娶他人,還得委屈自己做小,從此過著得輪流和人共享丈夫的痛苦,相思真的承受得了嗎?

  陸朗風幾乎是寢食難安,強烈地思念花相思。

  白天,訪客盈門,他麵上帶著微笑與人交際,可是神魂常常飄忽得遠了,去到那美麗幽靜的花府裏那個纖弱蒼白卻巧笑倩兮的小女人身畔。

  他知道她不會原諒自己的。

  可是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為了自己而受到任何傷害。

  一切都會漸漸好轉的……等到他答應和公主成親,等到他結束歸鄉假、返京接職之後,他會帶著相思一起走。

  無論到天涯海角,縱然身邊有公主攪和,他還是會全心全意地愛護她、照顧她,絕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隻是那日分別前,她臉上那一抹蒼涼遺世神情,卻令他,莫名心驚惶懼至今。

  相思該不會做什麼傻事吧?

  陸朗風豁地起身,顧不得麵前坐著的江南季縣縣太爺還在滔滔不絕自吹政績,沉聲道:“送客!”

  季縣的縣太爺登時傻眼。“呃,是、是下官太嘴碎嘮叨了嗎?”

  “不,是陸某還有要事,敬請見諒。”他勉強按捺著最後一絲性子。“改日再親自登門拜訪——送客!”

  “是是是,那下官就恭候狀元大人大駕光臨,請大人務必賞光……”

  季縣的縣太爺還在那兒滿麵堆歡拱手哈腰,根本沒發現人家狀元大人早已不在原地了。

  陸朗風急如星火,連轎也不坐,護衛也不讓跟地大步衝出狀元府,卻險險和一個清麗美貌的女子撞了個滿懷。

  “當心!”他伸手扶好對方,隨即神色匆匆就要離開。

  “大人。”唐情兒嗓音清甜如黃鶯出穀,溫柔地喚住了他。“您要去哪兒?”

  他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微微蹙眉。“唐姑娘?”

  “情兒冒昧鬥膽想請大人看看我做的詩,為情兒評點幾句……”她神情靦腆地開口,“不知大人可有空?”

  “對不起,我今日有要事,不得空。”他坦白道。

  “大人,情兒自知不該再打擾您,可是自從那一日和大人暢談詩詞音律後,情兒對大人——”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陸朗風登時恍然大悟,濃眉卻糾結的更緊了。

  “唐姑娘,”他強耐住焦灼心情,正色道:“你是個難得一遇的才女,雖身在濁世,卻不忘讀書上進,這一點陸某是非常佩服的。但是除此之外,我對唐姑娘並無他意。”

  唐情兒臉色有些難堪,隨即楚楚可憐地輕垂目光,“小女子自知出身不好,配不上大人,但是小女子對大人的這片心天地可鑒——”

  “人長於世,不求功德圓滿,但求無愧於心。姑娘的出身,並不代表姑娘你本身,又何須介懷自慚?”他真誠懇切地道:“陸某並非嫌棄姑娘,而是早已情有獨鍾,所以……我真的得走了!”

  唐情兒怔怔地望著他疾步而去的背影,腦子裏不斷回蕩著他方才擲地有金石之聲的話——

  人長於世,不求功德圓滿,但求無愧於心。姑娘的出身,並不代表姑娘你本身,又何須介懷自慚?

  她身處青樓,乃是個才名遠揚、人人愛慕的清倌名妓;色藝雙全,也是她用來謀生的無上利器。

  初次見到英俊年輕、前途似錦的狀元郎時,她心底雖也有傾慕之意,可卻有著更多、更深的算計之心。

  但是他方才說的那一番話,卻令她不由得慚愧自省起來。

  “我真的要變成一個唯利是圖、以色事人的妓女嗎?有一天,我也能夠為自己贖身,脫離那繁華卻汙穢不堪的地方,找到屬於我的情有獨鍾嗎?”

  唐情兒此刻突然羨慕極了那個能被陸朗風這樣情有獨鍾的女子。

  這該是身為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幸福吧?

  不若方才堅毅果決,此刻的陸朗風徘徊在花府門外,卻是有些近情情怯了起來。

  “相思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喃喃自問,神情焦灼而憔悴。

  她也一定還不能原諒他的決定吧?

  換做是他,也無法如此大大方方地和人共享自己心愛之人,他肯定會比現在的她還要憤怒、受傷、失望百倍。

  可是在寶嬌公主決定婚期之前,他什麼都不能做,不能搶先一步娶她為妻,就此緣定終生,好教她能心安開懷。

  “可惡!”他不由狠狠地咒道:“為什麼我得受製於一個小丫頭?為什麼我堂堂男子漢,得被一個小丫頭玩弄在鼓掌之間?就因為她是公主嗎?”

  該死!

  誰讓她偏偏就是金尊玉貴的一國公主,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有嬌寵任性、翻天覆地的能力!

  所以在擺平寶嬌公主之前,他完全沒有資格來見相思,妄想求得她的原諒……

  陸朗風就這樣在門外徘徊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隻能黯然神傷地轉身離去。

  朗風哥哥……

  累得伏在嫁衣上閉目養神的花相思在恍恍惚惚間,驀地挺直了腰,驚喜地抬眼環顧四周,卻遍尋不著他挺拔的身影。

  “我做夢了嗎?”她悵然若失地喃喃自問。

  如果是夢,為什麼她會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了朗風哥哥?

  好像他就在她的周圍附近,正溫柔地凝望著她……

  這怎麼可能?

  “當然是夢,他現在忙著準備當駙馬,又怎麼有空來看我?就算他來了,我也……”她蕭索寂寥地歎了口氣,揉揉酸澀不堪的雙眼,拿起了嫁衣,卻一時不小心被上頭的繡花針刺中。“噢!好疼。”

  銀針明明就別在紅緞上,顯眼至極,她怎麼會沒瞧見呢?

  花相思輕咬著微微出血的指尖,眼前突然一片霧蒙蒙,她心一慌,連忙用力揉了揉眼睛,眨了眨……好不容易才逐漸清楚好轉過來。

  “嚇死我了。”她撫著驚跳的心口,好半晌才恢複冷靜,繼續穿針引線,以一條美麗如月光般的銀色絲線,輕輕巧巧在袖口繡出了一朵朵山茶花。

  朗風哥哥會喜歡山茶花嗎?

  朗風哥哥會喜歡……他的新娘子嗎?

  左邊胸口再度隱隱刺痛,她喉頭幹幹的。酸酸苦苦的,又泛起一縷異樣的甜腥,她隨手拈過一隻甘草梅子入嘴,讓那甜甜的梅子掩蓋住那種嗆澀難禁的滋味。

  就快繡完了。

  隻要繡完公主的嫁衣,她就能好好地放手休息了。

  寶嬌笑嘻嘻的抱臂,上下打量著一臉倔強冷漠的陸朗風。“我的準駙馬,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臉那麼臭?”

  “公主夤夜造訪,有何要事請講。”他冷冷地道。

  反正彼此心知肚明這本就是一門被強迫的婚事,也就毋須佯裝什麼。

  “我要你明兒陪我去江南各處風景名勝逛逛。”

  他神色更冷淡。“微臣有公事,恕不能奉陪。”

  “喂,姓陸的,你講話給我客氣一點喔!”寶嬌公主縱然興致再好,聞言也不高興了起來。“就算本公主喜歡你,也由不得你出言不遜——”

  陸朗風隻是挑眉看了她一眼,眸底帶著一絲明顯的嘲弄。

  寶嬌公主豈會不懂他的嘲諷因何而來?

  “我知道你怪我橫刀奪愛。”她哼了一聲。“可是本公主也有千百個不願意啊,要不是父皇要我非嫁不可,要不是不嫁還會被笑是嫁不出,要不是每回本公主挑中的都是別人早選走的貨色,我今天犯得著在這兒看你的冷臉子嗎?”

  陸朗風一怔,有些異樣地盯著她。

  這個潑辣刁蠻任性的公主,原來也會有這些迫不得已的苦衷?

  “公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行事又何須受旁人左右?”

  “開什麼玩笑,這年頭就連流氓都得顧及形象了,何況我可是個公主呢!”她有些氣憤地道:“而且堂堂一國公主居然沒人敢娶?這話要傳出去,我還怎麼見人哪?”

  他看著她,沉默良久,“那為什麼是我?”

  “本公主要嫁的人,當然要很優秀才行,你是狀元,看起來又挺順眼,不挑你我還挑誰呀?”她沒好氣地反問:“難道要我挑那個膽小如鼠,被我瞪一眼就昏倒的笨榜眼?還是那個長得比本公主還娘娘腔,風吹就跑的爛探花嗎?”

  “公主盡可以挑選其他男子,天下這麼大——”

  “唉……”寶嬌公主煞有介事地歎了一口氣,還挺感傷的。“男人那麼多,時間那麼少,本公主也覺得很無奈啊!”

  “或許公主——”

  “喂喂喂!”她突然杏眼圓睜,橫眉豎目瞪著他,“你是不是想勸我放你一馬,另外找別人來當這個駙馬?”

  “沒錯。”陸朗風坦率承認自己的企圖。“其實公主也是性情中人,為何不——”

  “成全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懶得聽,索性揮了揮手。“不要再說了,這種話我都聽到耳朵出油了,反正你明天陪我去遊江南,等本公主的婚宴大菜備好,花轎造好,嫁衣繡好,你就準備來迎親就對了!”

  “公主!”


*****

東家酒樓一十八套祖傳婚宴大菜小點全數擬妥了!

  鳳家鳳轎坊美麗華貴優雅的牡丹花轎也雕製成功了!

  現在,就等花房嫁衣閣精心繡製的嫁衣完成,寶嬌公主就可以在柳家、蘇家雙媒合體的牽成下,風風光光地準備嫁人啦!

  壓在肩頭的皇命重任,終於即將光榮卸下了,但是柳搖金卻是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尤其當她收到花府捎來嫁衣已經做好的口信時,心頭頓時泛起了一陣酸楚。

  “相思……”她眼眶紅紅。“對不起,搖金姐姐居然隻能眼睜睜看著你承受這些,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她甚至還得代替公主這個新娘子,從自己的妹子手中接過那教人針針心碎的嫁衣。

  柳搖金就當自己壓根就是公主的幫凶!

  懷著愧疚難受的心情,她最終還是硬著頭皮上花府去了。

  隻是當柳搖金一踏入花相思寢居的小院子時,還以為第一眼看見的會是為情憔悴淚漣漣的悲傷小女人。

  沒想到花相思雖然瘦弱得教人心疼,可是精神居然不錯,還坐在院子裏對這池塘在……賞魚?!

  “相、相思,你還好嗎?”柳搖金小心翼翼地問,“你在做什麼?”

  花相思目光自池塘裏優遊自在的魚兒收回,對著她溫柔一笑。“搖金姐姐你來了,吃過早飯了沒?”

  柳搖金有點傻眼的看著她。“什麼?”

  “對了,公主的嫁衣做好了。”她嘴角揚起一朵微笑,芊芊小手自一旁的花幾上抱捧了起來。“搖金姐姐帶回去覆命吧!”

  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的正常……卻是太正常了,令柳搖金突然覺得莫名心慌不安起來。

  “相思,你還好嗎?”她顧不得嫁衣,緊緊握住花相思的手,隨即一震。“你的手好冰啊,相思,你又病了嗎?”

  “我很好。”花相思對著她笑,不著痕跡地縮回手,仿佛像藏起來。“姐姐不用擔心,你瞧,我沒咳也沒發燒,我好很多了。”

  “真的嗎?可是你看起來……”非常不對勁啊!

  “搖金姐姐,對不起,得麻煩你親自將嫁衣送過去給公主,”她歉然一笑,“我最近因為趕著繡它,有點累……”

  “當然是我送。”不知怎的,柳搖金突然鼻酸了起來,抑都抑不住。“你在家好好休息便好。”

  花相思點了點頭,眸光再度瞥見那池子裏靈巧穿梭水草間的魚兒,若有所思地低問:“搖金姐姐,如果做人可以像魚一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就好了。”

  柳搖金眼眶一熱,一時說不出話來。

  “朗風哥哥說,等他和公主結完親後,就會娶我了。”她的語氣若喃喃自語。“可是我想當他的妻,我不做他的妾……很傻,對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真傻。”

  “不,不是的!”柳搖金再也忍不住嗚咽低喊:“你一點都不傻!倘若可以選擇,這世上有誰是願意和別人共侍一夫的?這世上又有哪個女孩不傻盼望著能‘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離’?”

  “搖金姐姐,謝謝你……總算有你明白我的。”她蒼白的小臉終於悄悄落下淚,淒楚地微笑,“總之,這一切都是命,該遇著什麼,該失去什麼,都是命中注定的,逃也逃不過。”

  “相思,你不要這麼說……”柳搖金也哭了,緊緊地抱住她。“會有轉機的,事情一定會有轉機的!”

  “我怕我等不了了,”花相思靜靜地靠在她溫暖的肩頭上,突然覺得好累好累。“現在的我,隻希望朗風哥哥能快樂就好了……”

  “傻妹妹!”柳搖金淚如雨下。

  “搖金姐姐,你的肩頭借我睡一下好嗎?”她輕輕地一歎,聲音越來越小。“睡一下下就好……”

  連日來所有壓抑累積的傷心、絕望、痛苦和疲憊,終於淹沒、吞噬了她……

  柳搖金不知怎的心頭一緊,“相、相思?”

  她沒有回答,一動也未動。

  “相思,你別嚇我,相思?”柳搖金心下一寒,忙扶住她軟軟的身子,顫抖著手輕探了她的鼻息。

  還好,雖然氣息很微弱,但她是有呼吸的,她……

  柳搖金倏地睜大了眼,驚恐地瞪著緩緩自花相思鼻下流出的黑色血液——

  “相思!”

  王大夫收起搭脈的兩指,神情凝重的搖了搖頭。

  一旁焦心等待的花老爺和柳搖金見狀,一顆心隨即直直往下沉。

  長命和百歲則是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望著床上的小姐。

  不!

  “短短數十日內,她的病情怎麼會惡化成這樣的地步?”王大夫溫怒的環顧眾人,“難道你們沒有一個人留心到她的身體狀況嗎?”

  “可、可是她最近都沒咳了,我們、我們還以為她身子大好了……”花老爺痛苦悲憤到哽咽難言。

  “老夫不是再三叮囑,小姐的病一定要好生保養為要,絕對不要受到大喜大悲的情緒刺激,否則五髒耗弱甚劇,嚴重的話,隨時有危及性命之憂嗎?”王大夫難言束手無策之情。“若老夫診治的沒錯,她今日必定少咳、徹夜少眠、易驚醒、胸口反複酸苦絞痛……”

  “對對對,小姐就是這樣!”百歲恍然大悟地嚷嚷著。

  “你知道?那麼你為什麼都不說?”長命氣急了,真想狠狠摑自己妹妹一巴掌。“我把小姐交給你服侍,你居然眼睜睜看小姐變成這樣,你——我們姊妹倆對得起老爺,對得起小姐嗎?”

  “姊,對不起,是小姐不讓我說的,她說隻是老症候,不礙事……嗚嗚嗚,對不起……”

  “大夫!”柳搖金緊緊抓住王大夫,激動的懇求著,“拜托想想辦法,不管花多少診金,得用多少昂貴的藥,你都一定要救她——”

  “王大夫,求求你救我女兒的命,求求你……”花老爺哭著跪下了。

  長命和百歲也不約而同的跪了下來,異口同聲求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們家小姐,求求你……”

  “你們這些人做什麼?快快起來!”王大夫真是為難極了,搖頭歎氣道:“正所謂醫者父母心,老夫也很想救治小姐,可小姐本就體弱多病,現下舊疾難治,新病又生……”

  眾人淚漣漣地望著他,聞言心如刀割。

  “兼之多憂多思,耗神竭血。據脈象看來,小姐近日疑似又受重大刺激之故,未能宣洩血氣瘀毒,卻又苦苦壓製,致使心肝肺腎五髒俱傷……”王大夫歎了一口氣。“老夫醫術不精,已經無能再為小姐做些什麼,隻能開些固本培元的藥,為小姐保住一口元氣……請老爺再另尋高明吧。”

  “王大夫——”

  “不過恐怕要快,小姐的身子怕是撐不了多久。”王大夫嚴正地告誡。“她今日鼻端逸出黑血,便是肝肺瘀鬱傷損的緣故,已經不能再拖了。”

  花老爺嗚咽著點頭,卻是心下一片茫茫然。

  哪裏還有名醫?王大夫已是放眼全江南最厲害的大夫了,如果現下要再去天下各處尋訪名醫,又怎麼來得及?

  “你是說相思她有可能……會……”柳搖金淚眼迷蒙地望著他,顫抖著呐呐開口。

  王大夫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低低歎了一聲。“倘若未能有奇跡可回天,以體內漸漸出血的狀況研判,她可能活不過這個月底。”

  “不!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女兒啊——”花老爺頓時崩潰的嚎啕大哭。

  “嗚嗚嗚,小姐……”

  柳搖金緊緊握著拳頭,不發一言,隨即轉身衝出房門。

  狀元府

  一卷“戰國策”在手上,大半天猶停留在同一頁,陸朗風今日不知怎的,一直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心髒鼓噪得出奇厲害,右眼皮也不斷突突跳著,不管他怎麼揉眼也無用。

  “我是怎麼了?”他猛然放下書卷,霍地站了起來,焦躁不安地負手來回踱步。

  “大人,柳搖金姑娘求見!”門外護衛稟報。

  他站定腳跟,眉頭一皺。“請她進來。”

  她是公主的媒人之一,難道又是來轉達公主什麼古怪任性的要求嗎?

  “陸大狀元!”柳搖金怒氣衝衝的衝了進來,一劈頭就將一捆物事扔向他。“拿去!”

  他伸手接住,“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柳搖金臉上淚痕未幹,冷笑道:“那是你未來嬌妻的百花嫁衣,拿著那件嫁衣,快快當你的駙馬爺,踏上你的青雲路吧!”

  “犯不著語帶諷刺。”他臉色一沉,“今天這門親事認真說起,我還得好好‘感謝’你們夫妻倆的多事,我尚未追究你,你倒來數落我了?”

  柳搖金不理會他的譏刺,忿忿不平道:“對,是我和瑤光哥哥當的媒人,可是被公主選中的是你,未來‘委曲求全’娶大納小的也是你,因為這樣兒重重傷害了最心愛女人的還是你!”

  “那麼你到教教我,麵對公主威脅要對相思不利,我該不顧她的性命安危,不惜一切和公主翻臉、導致玉石俱焚嗎?”

  他何嚐不恨透了自己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恨透了隻能眼睜睜看著相思傷心,卻無法給予她最安心的承諾?

  這一生,他唯一想要的、擁有與疼惜的女人就隻有她……也就隻有她而已。

  “是,你又諸多無可奈何,你是為了相思著想,可是你知道相思真正要的是什麼嗎?”柳搖金落淚紛紛,嗚咽道:“她知道自己體弱多病,興許活不長了,可是就算她在這世上隻剩下一天的壽命,她還是盼望自己能活著成為你明媒正娶的妻,死了以後也好能安心做你陸家的鬼——”

  “不許胡說!她不會死。”陸朗風麵色鐵青,語氣冰寒。“往後的一生有我照顧,她絕不會有事。”

  “可她就要死了!”柳搖金痛喊了出來。

  陸朗風腦子裏轟的一聲,全身如遭雷擊般地僵住了。

  “你、你說什麼?”他目光凶狠的瞪著她,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天殺的憑什麼咒相思死!”

  柳搖金的手被他抓得好痛好痛,可是他震驚憤怒的反應,卻令她心頭掠過一絲絲安慰。

  柳搖金哽咽著娓娓道來事情始末,包括她熬命趕著繡他新娘子的嫁衣,鼻端流出觸目驚心的黑血,還有大夫的束手無策……

  等她說完了後,已經是哭得不能自己。

  陸朗風麵色慘白,呆呆地往後退了一步,再一步……

  不,不可以,事情不可以變成這樣,不該變這樣的。

  他不能失去她!

  “相——思——”他撕心裂肺地狂吼了一聲,隨即發狂地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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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九張繡

  亂針舞花千萬匹,一碧晴空天自選;情絲脈脈,喜又何妨,鴛鴦錯到底。

  陸朗風指尖輕輕拂過落在她蒼白臉頰的一綹發絲。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乖乖吃藥,乖乖養病,乖乖保護自己的身子嗎?”他的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眸光癡癡地盯著她憔悴的臉龐。“可是為什麼你食言了?是因為我令你傷心失望了,對不對?”

  昏迷中的花相思無動於衷,仿佛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感覺不到他的觸摸。

  “你一定恨極了我,對不對?”他的眼眶裏淚光隱隱閃動,大手微微顫抖著,輕撫著她的頰。“相思,對不起,是朗風哥哥對你食言,都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一旁的花老爺默默垂淚,最後再也不忍卒睹地悄悄離去。

  就讓這對可憐的小兒女單獨聚聚吧,別再留下任何憾恨了。

  “相思,你就睜開眼看看我,或者是罵我、打我都好。”他因悲傷而哽咽。“只要你能醒過來,我什麼都依你——你不要我娶公主,我便不娶,你喜歡我常常陪著你,我便天天都來,纏到你嫌煩也不走,好不好?”

  不管怎麼呼喚、懇求,花相思依舊沉睡著,好似這世上再也沒有能教他牽掛的人與事了。

  陸朗風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胸口痛得無法喘息。

  不!他不準她放棄自己,更不準她放開他的手!

  “醒來,我命令你醒來!”他猛然將她抱了起來,緊緊擁在懷裏,不斷地在她耳邊怒吼,全然失去了往昔的內斂鎮定。“你還沒有穿上繡給自己的嫁衣,坐上八人大花轎,成為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聽見沒有?你不準死!我不準你離開我!”

  可是不管他發了瘋似地咆哮著,懷裏的人兒依然氣息微弱,全無知覺。

  陸朗風幾乎瀕臨絕望。

  “相思……”他發狂的怒吼變成了無比溫柔又悲傷的召喚,“如果不醒,你如何成為朗風哥哥最美麗、也是唯一的新娘呢?”

  不,就算最後她終究沒能醒來,他也一樣要讓她成為他的新娘子。

  在這一瞬間,陸朗風終於想通了!

  他要向全天下的人宣告——他陸朗風今生今世只會娶花相思為妻,不論貧賤或富貴,不管人世或幽冥,生死相隨,永不分離。

  陸朗風眼底閃過一抹堅毅的光芒,溫柔地抱起纖弱輕盈得像根羽毛的花相思,不忘為她裹上一件暖和的大氅,挺直腰杆,堅定地抱著她走出去。

  江南知府官邸

  寶嬌公主眨巴著眼,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唱的是哪出啊?

  她的準駙馬抱著個像是快斷了氣的病懨懨女子,目光冰冷、神情陰鷙地注視著她。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寶嬌公主突然沒來由的打了個機伶,隨即不悅地抬高下巴,先聲奪人開口質問:“駙馬這是幹什麼?是帶著你的‘心有所屬’來向本公主示威嗎?”

  “對。”

  沒想到他直接幹脆的承認,反倒令寶嬌公主呆住了,霎時忘記要怎麼罵人。

  “陸某今日特來請罪,因為我不會娶公主。”

  “你說什麼?”寶嬌公主又氣又惱,一手指著他的鼻頭,氣呼呼的開口:“有膽你再給本公主說一遍!”

  “再說一千遍也一樣,我是不會娶公主的。”

  “你……好樣的,你就不怕我砍你和你的‘心有所屬’的頭嗎?”寶嬌公主勃然大怒。“哼,別以為你是父皇欽點的狀元,我就會跟你客氣嗎?”

  又來了,又來了,真實氣死人也!她堂堂公主真是給他們一狗票王八蛋耍著玩嗎?

  這次她說什麼也不會再心軟退讓,就算他不娶,她也會稟告父皇,叫人直接將他押上禮堂,非娶不可!

  “很好,那就請公主砍了我和相思的頭吧。”陸朗風苦澀地冷笑,可落在懷裏人兒的目光卻溫柔極了。“反正陸某若是失去了心愛的女子,雖生猶死,也同行屍走肉沒什麼分別,還不如讓公主一舉成全了我們……生不能同榻,死也要同槨。”

  什麼?他居然寧死也不願娶她?

  “陸朗風,你別以為本公主賞識你,就會對你一忍再忍——”寶嬌公主又驚又喜,自尊心受創嚴重,咬牙切齒道:“好,想死還不愁沒鬼做嗎?來人!把這個陸朗風給我拉出去——”

  就在此時,在他懷裏只剩一口氣的花相思,突然微微動了動,隨即奇跡般,勉強睜開了沉重不堪的眼睛。

  “別……別殺……我的……郎風哥……哥……”她氣若遊絲地哀求,“公,公主,求……求你……”

  “相思?!”陸朗風又驚又喜地看著她,熱淚瞬盈滿了眼眶。“感謝老天,你醒過來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累不累?還有哪兒疼嗎?你這回可嚇死朗風哥哥……不過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朗風哥哥……”花相思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眸底的光芒像是隨時會熄滅一般,癡癡地、貪求地望著他。“你……的話……我……我……都聽見了……我……真的……好……幸福……啊……”

  他眼神亮了起來,內心狂喜又震蕩不已。“你真的都聽見了?那麼你就得答應我,快快好起來,我發誓,以後絕不再教你傷心流淚了——”

  寶嬌忍不住插嘴:“喂喂喂,她看起來好像快斷氣了,你現在跟她講這麼多有用嗎?依本公主看,倒不如——”先把她送醫吧!

  陸朗風猛然抬頭,臉色布滿慍怒與戒備,以為寶嬌公主要再對她不利,怒目瞪視:“我不準你動她!”

  “你你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我今天非砍了你的頭不可!”寶嬌公主登時暴跳如雷。

  “公主……”花相思心一急,血氣登時劇烈翻騰,鼻端再度流出了觸目驚心的黑血,就連嘴角也不斷溢出血來,神色卻滿是哀哀求告。“請你……放過他……他一定會……會做你……你的駙馬……”

  “相思!”陸朗風見狀,摧心膽戰地痛喊,雙膝再也撐不住地半跪落地,左臂緊緊抱著她,右手拚命為她拭去那不斷汩汩流出的黑血,痛心地仰天狂吼:“老天爺,這一切的過錯都在我,你就降下天雷劈了我這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人吧,你該帶走的人是我,不是她——”

  “朗……風哥哥……不要……”她心疼如絞,可一激動,嘴裏又不斷嘔出血來。

  這是她的命,她已經認命了,可是朗風哥哥萬萬不能受到任何一絲傷害啊!

  “相思,你記住一句話,你死,我絕不苟活!”他慘烈地對著她笑了,“我說過的,無論在哪裏,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傻……哥哥……”她熱淚悄然滾落。

  寶嬌公主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卻也深受震撼,竟有些呆住了。

  見他們倆緊緊相擁,天上地下絕不放手、生死相隨的堅貞情景,寶嬌公主突然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眨掉那盈眶的淚意,最後她恨恨一跺腳。

  “吼!煩死了,本公主好不容易要嫁了,結果被你們搞得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實在有夠晦氣的啦!”她煩躁地揮了揮手,大聲地嚷著:“算了算了,我不玩了,你們倆要嫁誰要娶誰,自己去解決,反正都跟本公主沒關係啦!”

  陸朗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他霍然抬頭,直直瞪著寶嬌公主,“公主,你說的是真的?”

  “廢話,本公主向來一言九鼎,說什麼就是什麼。”寶嬌公主毫不心虛地昂起下巴,不忘皺著眉頭瞄了他懷裏奄奄一息的花相思,見她入氣少出氣多的模樣,不由得心軟了。“搞什麼東西,你就這樣照顧你的‘心有所屬’啊?就把她照顧成了這副鬼德行?”

  陸朗風更加擁緊懷中的心愛女子,胸口猶如萬箭穿心,哪還能再說得出話來。

  “幸好本公主沒嫁給你,要不然像她那樣可就慘了,嘖嘖嘖……”寶嬌公主見風涼話說得夠了,面子稍稍挽了一些回來,隨即揚高嗓門喊道:“來人啊,把隨行伺候本公主的司馬太醫給請進來,幫——她叫什麼名兒?”

  “相思。”他茫然地瞪著寶嬌公主,下意識的回答。

  “唔,這名兒好聽,雖然和本公主的相比還是差上了一截。”寶嬌公主繼續對著門口的侍衛吩咐道:“請司馬太醫順便把他多年來研發搜羅的好丹藥都帶來,幫這位相思姑娘治病,治得好算他厲害,要治不好,就叫他往後別再吹牛自己是什麼華佗在世、扁鵲重生了!”

  “是。”侍衛不敢笑,恭敬地領命去了。

  “公主……”陸朗風微笑愧色和深深感激之情地望著她,聲音沙啞的道謝。“謝謝你。”

  “哼,現在謝我有什麼用?反正這下子我又嫁不成了。”寶嬌公主怏然不樂地白了他一眼。“所以本公主的終身,你們都有責任,趕緊幫本公主挑些稱頭的貨色,不要老是一些為愛要死要活的笨蛋;就算真要死要活,也得為本公主要死要活才行!”

  “微臣遵旨。”陸郎風這一刻,終於真真正正地服了眼前這個刁蠻小公主。

  為什麼大家會對她又驚又怕又愛又恨了……

  “相思,有醫術精湛的司馬太醫,你一定會沒事,一定會好起來的。”他將臉龐緊緊貼靠在氣息微弱的她的臉畔,充滿信心地撫慰道。

  花相思雖然虛弱乏力地靠在他懷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卻還是喜悅地眨動長長的睫毛。

  她真的……就要否極泰來了嗎?
半個月後      狀元府

  新婚三日的狀元娘子花相思雖然仍得好生靜養,不得隨意下床走動,但是眉眼間仍掩不住三分羞澀七分歡喜,喜氣洋洋。

  狀元郎陸朗風則是親身端著藥碗,一匙一匙輕柔地喂進妻子嘴裏,眼見她臉上逐漸湧現健康的紅暈,不禁歡悅又感動。

  “現在覺得怎麼樣?胸口還疼不疼?覺不覺得頭暈?”話雖如此,他還是有點不放心,頻頻關切追問著,“今兒胃口覺得怎麼樣?”

  “我很好,朗風哥哥,倒是你,怎麼越來越愛嘮叨了呢。”她從容不迫地咽下那口藥,盈盈一笑,故意捉弄道。

  “不過成親三日,這就開始嫌棄我了?”他微微挑眉,笑著輕點了一下的鼻頭,揶揄道。

  “之前被朗風哥哥欺負得慘了,現在不偶爾討回一點怎麼行?”她笑吟吟的調侃。

  “司馬太醫果然醫術通神,這半個月下來將你身子的舊疾先以金針渡穴拔除,再施以他精心研發的奇藥為你修補五髒六腑……”他一臉深深敬佩感激之情,“果然是一代神醫啊!”

  “嗯,這次多虧了司馬太醫出手相救,我才能得以度過這一關。”花相思滿心是感恩。“還有寶嬌公主,她明明就是個心腸軟得一塌糊塗的好姑娘,若非她高抬貴手,放過你這個準駙馬,還讓司馬太醫精心為我救治……他們倆的高恩厚德,我就算做牛做馬也報答不完呀!”

  “是,我們夫妻倆一定要好好想法子報答他們倆恩德才是。”說到這裏,他突然失笑,“公主那兒倒好辦,雖然這回又讓她嫁不成,可是我就不信這天底下的好男兒那麼多,就沒一個配得起公主的?”

  想起那個刁鑽嬌蠻的公主,花相思不禁也笑得燦爛極了。“我覺得啊,像公主這種好姑娘,上天一定會給她一個最最與眾不同的乘龍快婿的。”

  “不過,我還是很同情那個家夥。”他坦率道,不忘補了一句:“不論他是誰。”

  不過,那個‘幸運兒’到底會是誰呢?

  真是令人好奇得不得了啊。

  他莞爾一笑,回過神來專心地喂著花相思喝藥。“來,再兩口就喝完了,乖。”

  “可是很苦啊,而且越見底越苦。”她一張小臉皺得跟包子沒兩樣,吐吐舌道:“為什麼總是良藥苦口,就不能改成良藥可口嗎?”

  “不管是苦口還是可口,只要能治好你的病,養好你的身子,就是仙丹妙藥。”他哄誘著,再將湯匙湊近她唇邊。“喝完之後,有你喜歡吃的點心哦!”

  她登時嘴饞地急急問:“是什麼?是什麼?”

  “我娘獨家秘製的桂花糖糕。”他溫柔地看著她。

  “芬姨的桂花糕?!”她臉上瞬間亮了起來,不敢相信地望著他,語氣微微顫抖。“真、真的嗎?可是怎麼會有?自從芬姨過世後,就再也沒有人會做那麼好吃的桂花的桂花糖糕了……”

  “娘醃的那一壇子桂花釀,我在老家找到了。”他語氣感傷卻又帶著緬懷和思念,微笑道:“那時候她總愛做桂花糖糕給你吃,後來她曾在家裏做過幾回,見我留上了心,也就教給我做了。”

  她熱淚盈眶地凝望著他,小手緊緊捂住嘴,深怕自己會忍不住激動地哭了出來。

  芬姨的桂花糖糕,那記憶中最清甜美好的幸福滋味,她還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吃不動了。

  “來,乖乖把最後一口藥喝完,然後嚐嚐我做的桂花糖糕,和我娘做的是不是  一樣?”

  她含淚乖乖地將最後一匙子的苦藥喝完,然後滿眼期盼地望著他。

  陸朗風深情地對著微笑,隨即不知自哪兒變出一只漆紅提盒,交到她懷裏。

  “來,”他低聲催促,“打開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開啟描金點漆的食盒蓋。

  食盒裏,以青花瓷碟子裝盛的是六小塊方方正正、層層疊疊的金黃色糕點,色若春曉、細若凝脂,甜香撲鼻。

  果然是她從小到大最熟悉、最溫暖的——芬姨的桂花糖糕!

  花相思小手微微發抖,仿佛害怕那清甜幽香的美好會一拈就會碎……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塊,她迫不及待地放進了嘴裏——

  馨香滿滿,綿綿密密地入口即化……

  可是吃完後良久,她卻不發一語。

  “好吃嗎?”陸郎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有些緊張地問:“不好吃嗎?怎麼了?味道不一樣嗎?很難吃嗎?”

  花相思緩緩抬起頭,鼻子濕濕的,小臉紅紅的,又再度哭了起來。“好吃,好吃的不得了,而且和芬姨做的一模一樣!”

  “既然一模一樣,還哭什麼呢?嚇得我。”他鬆了一口氣,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愛寵地揉了揉她的頭。“真是個小傻瓜,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聰明過。而且總是傻乎乎地為著我,說了一堆傻話,幹了一堆傻事……”

  “郎風哥哥幹嘛這樣消遣人家?”她忍不住破涕為笑,不依地錘了他一記,“會傻不都是因為喜歡上你,這才會越變越傻——如果不傻,會連‘為他人做嫁衣裳’這種天下一等一的大蠢事都給做了嗎?”

  “沒關係,有我陪著你,咱們就一塊兒傻下去,一起傻得白頭到老,天長地久……”

  陸郎風溫柔地捧著她的臉,滿眼寵溺憐惜的笑意,隨即低下頭,神情地吻住她。

  蘇繡璿璣藏玄機,穿絲引線得賢妻;纏纏綿綿,春光日暖,要換出嫁衣。


【全書完】

《 本帖最後由 z1491625z 於 2011-2-19 21:5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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