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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血雨濺花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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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0 23:59:44
  夜色沉沉。
  陶錦壁與譚貴芝仁立在樹下,對於這次的死裡逃生,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曾感覺到絲毫的快慰。
  譚貴芝一直伏在母親身上哭。
  陶錦壁呆若木雞。
  母女二人仁立在風中,情景異常的淒慘。
  陶氏輕輕拍著女兒道:「快別哭了,孩子,這全是桑相公的恩典……你應該今生一世感念著他的大恩大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眼淚汩汩地由她早已哭腫了的眼睛裡淌出來——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會來救我……」深深地垂下頭,她真正仟悔了。
  「我當初太辜負他們梁家了,他爹……唉唉……他爹死得太可憐了!這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娘——你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陶錦壁癡癡地道:「娘太對不起他們梁家了!」
  譚貴芝抽搐著道:「不——那不是娘的錯,只怪爹……他老人家心太狠!」
  「你爹……」
  陶錦壁臉上掛著一絲慘笑:「你爹是有罪的……只是他也是為了我……報應!報應……」
  眼淚又湧了出來。
  「娘!」譚貴芝嗚咽著道:「我們該怎麼辦?」
  陶錦壁喃喃道:「貴芝,你記著娘的話……無論桑南圃對你爹和我怎樣,不許你報仇,不許你懷恨他……是我們欠人家太多了!」
  「不……不……」譚貴芝用力搖著頭道:「他不會這樣,他不會……」
  「他會的!」陶錦壁斬釘截鐵地說道:「也許對於我……他還多少留點情,因為我是女人……可是,對於你爹,他是絕不會……」
  譚貴芝打了一個冷戰。
  陶錦壁道:「你可曾留意到他的那雙眼睛?不會的,他絕不會饒過你爹!」
  「那……可怎麼辦?」
  陶錦壁臉上帶了一絲苦笑——
  「沒有什麼可怕的!」她淒涼地道:「我倒希望能死在他手裡的好,反正我……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吞住了正欲說出口的話。
  譚貴芝一驚道:「反正怎麼樣?娘!你說什麼?」
  陶氏搖搖頭苦笑道:「沒什麼……」
  她回過頭來向著來路上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眉道:「他怎麼還沒來?」
  譚貴芝忽然一驚道:「啊——對了,桑大哥,他好像受傷了!」
  陶氏一怔道:「不錯……我幾乎忘了……你快看看去吧!」
  她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母親。
  陶氏頻頻向她揮著手道:「去吧……我會回去的。」
  譚貴芝猶豫了一下,才又回過身來,循著來路急奔而去。
  她氣息喘喘地跑了一程,忽然定住了身子,霍然吃了一驚——
  就在她面前不足三丈的距離,桑南圃仆伏在地上——
  他顯然是由於傷勢過重,挺受不住,跌倒在地上的。
  儘管是夜色之下,可是藉著天上的月光,也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身上染滿鮮血。
  譚貴芝大吃了一驚,猛撲過去,道:「桑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桑南圃用力挺起身子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貴芝道:「你怎麼還沒有走?」
  譚貴芝撲過去,雙手用力攙住了他,熱淚漣漣地道:「大哥……都是我害了你……大哥……你傷在哪裡了?」
  桑南圃冷笑道:「不要你多管,你還是跟你母親走吧。」
  「不!」譚貴芝搖著頭道:「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桑南圃慘笑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知道了——」譚貴芝點了一下頭,道:「我娘都告訴我了!」
  「她告訴你了?」
  「都告訴我了……」
  「桑大哥——不!梁大哥……」譚貴芝微微泣道:「我爹……和娘……他們太對不起你了!」
  「對不起?」一絲冷峻的笑,浮現在他臉上:「你以為一聲對不起,就能夠完事了?」
  「我沒有這麼想!」
  譚貴芝倒抽了一口冷氣,滿腔的熱情激動,頓時涼了下來。
  她冷靜了一下,用力攙起桑南圃,道:「不管怎麼樣,你的傷要緊!」
  桑南圃悶咳了一聲,咳出了一些血沫子。
  他冷冷地道:「是你要救我的,我並沒有要求你!」
  「是我——是我要救你的!」譚貴芝哭泣著道。
  「你不後悔?」
  「我……」譚貴芝咬著牙,用力點點頭道:「我不後悔!來,我背著你,這樣走是不行的!」
  說著她蹲下身子來。
  桑南圃遲疑了一下,終於把身子俯上去,譚貴芝背起來就走。
  她足下如飛,一路奔騰翻越,翻下了眼前這片山嶺。
  「大哥……你千萬要挺一挺!你看看是這條路不是?」
  桑南圃說道:「不錯……姑娘,你盡力吧,天亮以前如趕不到,只怕就來不及了!」
  譚貴芝道:「大哥放心,我一定能趕到!」
  這完這句話她遂即展開身法,循著這條荒涼的驛道,一徑疾馳下去!
  半個時辰,譚貴芝渾身汗下如雨,她實在需要歇下來喘喘氣,尤其是兩隻手早已麻軟不堪。
  道邊是一片荒草地。
  貴芝試著把桑南圃放下來。
  「大哥……讓我……喘一口氣……馬上就走!」
  月光下,桑南圃面如金錠。
  他緊緊地咬著牙齒,似乎強自支持著,坐在草地上勉強點了點頭。
  譚貴芝喘得像一頭牛。
  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她早先在水牢裡浸泡了半夜,本已是疲倦不堪,此刻一心救人,更不曾顧慮到自己身子支持不支持得住。
  先頭是一鼓作氣,這時一停下來,只覺得兩眼金星直冒。
  她實在支持不住,雙腿一軟跌倒在草地裡。
  大聲地喘了幾口氣,她又爬起來,道:「大哥……我們走!」
  桑南圃雖不曾開口說話,可是他眼睛裡卻表露出感恩知情的意思,並且微微搖了一下頭。
  譚貴芝看看天,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大哥,我要借你大衣用用!」
  說著遂即把桑南圃身上長衣脫下,雙手掄著扭了幾扭,即成為一根布索,當下匆匆把對方身子捆在自己身上。
  想不到平素那麼輕巧的身子,這時竟然變得這麼重。
  譚貴芝腦子裡只記著桑南圃方纔的關照——天明以前如趕不到他居住之處,命即不保!
  這句話的壓力太大了。
  她來不及多喘一口氣,遂即又繼續奔馳下去。
  這一次又足足地跑了半個時辰,遠遠地可就看見了冰河集的那片冰河。
  「這下子……可好了……」
  她興奮得眼睛裡淌出了淚,全身上下簡直就像個汗人兒似的……
  她蹣跚地站住了腳步,頻頻喘息著道:「大哥……到了……到了!」
  腳下一軟身子向前一蹌,跪倒在地。
  「大哥……大哥……」
  她嘴裡一陣陣地發甜,眼前更是一片的黝黑。
  眼看著「迎春坊」已將在望,她卻心力耗盡,再也走不動了。
  勉強爬著站起來,她伏在一棵大樹上狗也似地喘著。
  「大哥……快到了!」
  回頭一看,頓時吃了一大驚!
  卻只見桑南圃垂著頭,口鼻之間一片模糊的鮮血,映著即將破曉前的天光,他那張臉,已現出淤黑之色——分明是死前的徵兆!
  譚貴芝這一驚,只嚇得她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痛呼了一聲:「大哥!」汪汪淚水傾眶而出。
  ——這份感情不知是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從來也不曾感覺過有這麼深。
  直到此刻這一剎那,她忽然覺出來,忽然覺出來身上背的這個人,竟然對於自己這麼重要……
  覺出自己對於他的感情這般深,這般切——
  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沒時間再多想,她恍惚地向前走著,腦子裡所能想到的,只是「救人」!
  她不能讓他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她幾乎要跪倒地上向蒼天祈禱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聲清晰的馬嘶之聲。
  譚貴芝頓時精神一振,倏地轉過了身來——
  一個全身黑衣的生客。
  那個人穿著一襲藍色的緞質的長衣,長衣上是一溜黃色的大銅扣子,年歲在三十左右,頭上戴著一頂高冠。
  這種服飾很怪,似乎只有青康一帶邊地人士才如此穿著。
  那漢子一徑策馬來到眼前,突地勒住馬韁,探身下望道:「噢——這位大姑娘,你們是……怎麼回事?」
  譚貴芝確定這個人不認識,心裡可就有了一番見地。
  就在那漢子方欲翻身下馬的當兒,譚貴芝輕輕駢指如刀,猛力地一下插中在這人背後「志堂穴」上。
  「志堂穴」為人身大穴之一,就在後中樞,有匯通百穴,閉氣、閉血的功效。
  這個穴道屬於三十六死穴之一,自是不比等閒,一般而論只可輕點,若用力過猛即有喪命之險。
  加以譚貴芝之功力,如此一插之力,焉能還有這人的命在?只是她此刻精力耗盡,論力道不足平日之三分之一,是以雖出全身之力,亦不能制這人於死地,可是卻足以使這人昏厥。
  那高冠漢子,嘴裡「吭」了一聲,雙目一翻,頓時「咕嚕」一聲自馬背上翻了下來。
  譚貴芝雙手扶住馬鞍子,吃勁兒地翻上了馬鞍,一徑地抖開韁繩,直往冰河集飛馳去。
  這番有了得力的腳程自是不同。
  那匹馬顯然不是一般常馬,還是一匹地道的青海「海毛青」,一經跑開了其快如矢。
  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已來到了「迎春坊」前。
  東方已微微露出了魚肚色。
  時間實在是太急迫了。
  譚貴芝下了馬,騰身直起落向迎春坊樓閣之上——
  桑南圃居住的那間房子她以前來過,當下推窗而入。
  等到她把背上的桑南圃放下之後,人才算鬆下了一口氣。
  由桑南圃身上摸出了火捻子,劃著了火,點上了燈。
  第一件關心的事是桑南圃死了沒有。
  探了探他的口息,已經沒氣了,脈搏還跳。
  桌上瓦罐裡還有水,她倒了一杯,扶著他坐起來,慢慢地為他灌了些,自己張皇的喝了幾口!
  然後她即開始為他全身推拿——
  「心經」為生死大穴,譚貴芝由父親處學得了急救的「閉穴」手法,明知此一穴道用之不慎可制人於死,可是此刻目睹桑南圃生死垂危之際,說不得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來試上一試了。
  她含著滿眼的淚,一雙手不停地在他心經穴脈上頻頻摩擦,漸漸生出一股熱力,默憶著九九八十一數,突地駢指一扎。
  這一扎之力,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
  手掌落處,桑南圃倏地全身一震,陡然坐了起來。
  他雙目猝然睜開,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氣,譚貴芝由不住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一時悲喜交加,痛聲哭泣起來。
  哭了幾聲,她忙又忍住。
  「大哥……」她抽泣著,眼淚像串珠似地往下落著。
  「你總算活過來了……謝天謝地!大哥!你……」
  桑南圃微微點了一下頭,灰白色的面頰上,這時才微微現出了一絲血色,他迷茫的目光注視在貴芝臉上,目光裡是說不出的感傷、惆悵、痛苦……
  「謝謝你!」他訥訥道:「姑娘你可習過『錯骨閉穴』手法麼?」
  「我……學過。」一抹喜悅浮現在她的嬌臉上:「告訴我,大哥,我該怎麼樣做?」
  桑南圃目光視向床頭的一個皮革包,道:「革囊內有一個木匣……」
  譚貴芝立刻打開革囊,找出了一個大小如同硯台的木盒子。
  「請……打開!慢慢的!」
  「好!」譚貴芝小心地把木盒打開。
  只見方形木盒之內,盛著半盒紅色的粉末。
  「是硃砂——」
  「不是——」桑南圃在重傷之中,仍能保持著從容的神態,實在是不容易。
  他臉上帶著苦笑,訥訥道:「……這是家師所精心煉製『繼命金丹散』……」
  「啊!那太好了……」
  桑南圃道:「我方才在『百燈飛魂陣』內為司徒火傷了右肺,此刻淤血積腹,必須使肺內淤血由傷處流出……」
  譚貴芝咬了一下牙道:「那個老賊好狠的心……大哥,我該怎麼辦?」
  桑南圃道:「把金丹散一半溶於水內……半杯水——」
  說著,他閉目喘息不已。
  譚貴芝匆匆如法炮製,端過杯子來,卻見這一剎那,桑南圃面色又現出灰黑之色,他牙關緊咬,像是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坐著的身體有徐徐下傾的趨勢。
  他忽然張開了嘴——
  譚貴芝就勢把杯內經過溶解之後的藥汁全數倒在了桑南圃嘴裡。
  桑南圃用力吞下,肚子裡頃刻「咕」地響了一聲。
  他身子緩緩地前傾了下去——
  譚貴芝輕輕地把他雙足放平了。
  「謝謝姑娘……」他微弱地道:「現在不死……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譚貴芝破涕一笑,眼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在一盞茶時間之內……我傷處必然會淌出很多淤血……」他氣息喘喘地道:「你不必害怕……」
  譚貴芝頻頻點著頭道:「我知道!」
  桑南圃道:「……那時請姑娘施展錯骨手法,為我把兩側胸肋……用重手法震開。」
  「這……」譚貴芝嚇了一跳,道:「這豈不是太危險了?再說……大哥……你挺得住麼?」
  「不要緊——姑娘可以先點了我的穴道,使我失去知覺。」
  譚貴芝點點頭,眼淚可就漣漣地淌了下來——
  「大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為了我……才使你受這個罪!」
  說著她情不自禁泣了起來。
  桑南圃看著,卻也興出了無限感慨,他喃喃地道:「你爹爹……當年所作所為太過分了……還有你娘……」
  「我知道……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大哥,請你原諒我們吧……」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眼淚成串地落下。
  「不——我辦不到!」
  緊緊咬著牙,他用力搖頭。
  譚貴芝陡地一驚,退後一步,道:「可是你救了我娘……為什麼?」
  桑南圃呼吸頻急地道:「那……那是她已經得到了報應……」
  譚貴芝傷心地道:「是的……我娘已經……已經……她的遭遇太可憐了……」
  「是她串通你父親害死我父親的!」
  「不!我娘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完全是我爹……」
  她哭得好傷心。這麼責備自己的父親是不應該的,可是她不說出那件隱情,心裡更不安,因為那樣將對不起母親——
  如果只允許她由父母雙親間選擇一人的話,她會選擇母親。
  她不願意母親受一點委屈。
  現在她要把母親告訴她的全盤托出。
  「都是我爹下的手……我娘一點也不知道,我爹瞞著她……」
  「原來是這樣……」,桑南圃苦澀地道:「那麼,她還是有罪的……不過她已經……我預料著她會自己懲罰自己!」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再把話接下去。
  譚貴芝背過身子,用力抹了一下鼻涕,又擦了一下眼淚,才緩緩回過身子來。
  「姑娘!」桑南圃緩緩說道,「你……為什麼還要救我?」
  「我?」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道:「那是因為你救了我!」
  「如果我沒有救你呢?」
  「那……」譚貴芝一時間臉更紅了,「我還是會救你……」
  桑南圃發出了一聲輕歎,遂即閉上了眼睛。
  譚貴芝再注視他的傷口,一驚道:「啊——好多血——」
  只見桑南圃右肋間傷處地方,汩汩流出了許多暗紅色的血,大概就是桑南圃先前所說的淤血了。
  桑南圃向她點頭示意。
  譚貴芝只得狠下心來,駢中食二指在其左肋「昏穴」上點了一下,桑南圃頓時昏了過去!
  譚貴芝記著桑南圃的關照,遂即施展「錯骨開肋」手法,雙手輪番地把桑南圃兩肋胸骨一根根的分開來。在她施展這種手法時,但只見桑南圃全身上下起了一陣陣地輕微顫抖,傷處流血更急。
  漸漸所流出的血由暗紅色轉為鮮紅,譚貴芝才又施展合骨手法,使得他胸間肋骨一根根復原如初,大功告成了。
  譚貴芝累得頻頻嬌喘著,由於太緊張的緣故,額面上沁出了一層虛汗。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
  為避免驚人耳目,她必須盡快打點。
  當下,她就撕了一床單子,小心地為他包紮了一下,又為他解開了穴道。
  桑南圃長長喘了一口氣,遂即沉沉地睡著了。
  譚貴芝倚著床邊坐下來,本想打上個盹兒,哪裡知道她連夜奔馳,心力交疲,才一閉上眸子,遂即睡著了。
  當她醒轉的時候,窗外炫耀著一片殘陽,紅色的陽光,把窗戶紙都染紅了。
  她安詳地睡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這一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她大吃一驚,陡地翻身坐起來。
  客房內異常的寧靜——
  桑南圃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她趕忙翻身下床,就在這時房門「吱」的一聲敞開。
  桑南圃手持竹枝步入,遂即反身把房門關上。
  譚貴芝大驚道:「你怎麼下床了?」
  桑南圃微微一笑,儘管臉上顯現著大病新愈的憔悴,可是畢竟這般神速地恢復功力,令人不可思議。
  他在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道:「姑娘是太疲累了……我已經運了一次內功,姑娘可知內功中的『三伏真氣』麼?」
  譚貴芝怔了一下道:「聽說過……」
  桑南圃道:「擅施這種內功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譚貴芝不由大喜,當時一揭被子下了床,才覺得週身骨節都是酸的。
  她彎下身子來,似嬌又羞地揉著兩條腿道:「哎……哎……好酸哪!」
  桑南圃一雙湛湛的目光,好似含情地注視著她——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視著她。
  突然,譚貴芝的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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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1 00:00:08
  昨晚竟夜相處,她都沒這麼感覺過,以前相晤時更沒有這種感覺,而這一剎那,她竟然會感覺到害羞了,在她來說確是怪彆扭的,怪不好意思的。
  心裡想著索性放得大方一點,不意眼睛方與對方眼光一接觸,臉上更紅,更臊了,一時連脖子都串紅了。
  「你幹嘛老瞧著我?」
  她低低地說,聲音好像只有自己聽得見——當然桑南圃也聽見了。
  桑南圃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吁歎——
  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瞭解到這聲歎息的意義。
  這樣艷色的美人!
  這樣高華的氣質!
  這麼美的情操!
  幾乎綜合了一切的理想,一切的美於一身——
  這樣的一個人,自己竟然不能去愛她,這該是何等的遺憾!何等的懊喪!
  桑南圃站起來,扶著那枝青竹杖步向窗前——
  推開了窗戶——黃花留住斜陽一剎那,人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忽然體會出這種黃昏的悲哀。
  一種莫可奈何的悲哀!
  「姑娘……你可以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無情!
  令人寒心的冷漠!
  這樣的一句話,會在此時,此刻,由面前這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確實有點出乎意料之外。
  譚貴芝驀地一呆,那張原本因為羞澀而現絆紅的臉,剎那間變為蒼白。
  「梁大哥……」她口中訥訥地道:「你的傷?」
  「已經不礙事了……姑娘!我很感激你!」他面向著窗外,慢慢地說:「今天上午我想了很久,我們不宜來往?」
  臉色一白,她上前一步,道:「為什麼?」
  「因為我忘不了家仇!」
  「……」譚貴芝黯然地垂下了頭。
  「所以……我們終久會變成仇人。」
  「不——不會——永遠不會的!」貴芝嗚咽著哭泣起來。
  桑南圃冷冷地道:「會的!」他轉過身子來,「所以,與其那時白刃相加,不如現在生疏一些的好。」
  譚貴芝打了一個寒噤,說道:「梁大哥——」
  「你還是叫我桑南圃好——」他冷笑著說:「這裡還沒有人知道我姓梁,一想到我姓梁,我就忍不住……」
  他的身子似乎由於過於激動而抖動了一下。
  譚貴芝一陣子難受,由不住又垂下了頭。
  她知道他是對她有情的,要不然他不會三番兩次地救自己,不顧性命地去救自己。
  想一想,這該是何等的感受?又是如何的一腔悲哀!
  她不相信他真的如同他所說的是那麼狠心的一個人。
  可是,也難說,只需要看看他憤怒時的那雙眼睛就知道了。
  「話」已經說得太明白了。
  彼此可說得上「心有靈犀一點通」。
  輕輕歎了一聲,她悄悄地步出。
  桑南圃道:「姑娘還是由窗戶走較為方便。」
  譚貴芝頓了頓,道:「也好!」
  說完,就掉過身子改向窗前走過來。
  桑南圃道:「姑娘也許餓了,我帶了一點吃的……」
  他手裡一直拿著一個紙包,這時緩緩地遞過去。
  譚貴芝伸手接住窘笑了一下,道:「是什麼?」
  「八寶飯。」
  「好!我愛吃!」
  細細的眉毛挑了挑,含著淺淺的笑臉,她陡地穿窗而出,輕若桐葉般地飄身直下。
  桑南圃惆悵地看著她,臉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殘陽下他看見她天真地回過身來,向自己招手。
  風飄著她的長髮,原野已有了綠意,一種迤邐的意態美,就這麼,她一徑地去了。
  院子裡籠罩著惆悵,說不出的蕭索之意,想不到離家這段日子,竟然會生疏至此,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陌生,彷彿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幾個護院師傅遠遠站在廊子下,聚在一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譚貴芝一徑走過來。
  那幾個人乍一看見了她,俱都現出驚喜之色,老遠的就有人嚷著:「大小姐回來了!」
  「小姐回來了——」
  大廳門開,彩蓮穿著一身大紅,快步跑過來道:「哎呀……我的小姐——」
  她喜得像只小鳥似地跑過來,拉住了譚貴芝的手。
  「我的小姐——你可是回來了……老爺想你都快瘋了!」
  譚貴芝苦笑了一下,掙開了她的手道:「你這個丫頭命真長。」
  彩蓮涎臉道:「是嗎——老死不了,小姐,你可是瘦多了!」
  譚貴芝蕭索地道:「哪能不瘦呢!沒死已經是好的了。」
  「快別說這些話了,阿彌陀佛!」她合著手說:「現在你回來了,一切可都好了。」
  「娘還好吧?」
  「太太?」
  「嗯——」譚貴芝聽了一聲,可就發現到彩蓮的臉色不大自然,「怎麼不說話?我問你太太還好?」
  「太太……」彩蓮點著頭,道:「還好!只是不大愛理人,昨天一個人兒關著門哭了一夜。」
  譚貴芝輕輕歎了一聲,沒說話。
  彩蓮跳了一下,道:「八成是惦記著小姐你,現在你回來了,她老人家可就好了,走——我們去看她去!」
  說著拉著譚貴芝的手就跑。
  譚貴芝停住沒有動:「老爺呢?」
  「老爺正在跟好些人談話呢。」
  「都是些什麼人?」
  「是青海來的一個姓余的,還有胡大爺他們。」
  「姓余的?」
  「矮矮的個子,聽說本事很大。」彩蓮說,「還帶著三個徒弟,架子大得很,就住在咱們這裡呢。」
  貴芝想了想,實在也不認識這麼一個人,正想跟著彩蓮去母親那邊,就見一個小廝由廳門內跑出,老遠地叫道:「小姐,老爺有請!」
  譚貴芝皺了皺眉,悻悻地走過去。
  那小廝道:「老爺在客廳,請小姐去見幾個客人!」
  貴芝道:「知道啦!」
  客廳裡亂哄哄地坐著好些個人。
  譚雁翎坐在上首,他旁邊是鬍子玉,還有一個矮老頭,背後背了個大斗笠,穿著怪樣的人。
  另外座頭上還有三個高冠長服的年輕漢子——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譚貴芝忽然驚覺到父親老多了,兩腮深陷下去,也顯得瘦多了。
  鬍子玉也是一樣,老瘦多了,睜著一對黑黝黝的窟窿眼——敢情已經瞎了。
  房子裡每一個人都在注視著她。
  譚貴芝本來對於父親很不諒解的,可是此刻乍一看見他老邁的形骸,由不住心裡一陣子發酸,差一點哭了出來。
  「爹——」她叫了一聲,兩行淚珠奪眶而出,順著臉直淌了下來。
  譚雁翎大步走過來,拍著她的背道:「好孩子,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
  譚貴芝一眼看見了鬍子玉,撲過去道:「胡大叔,你的眼睛……」
  「瞎啦——」鬍子玉苦笑著說,「姑娘,你……也受委屈了。」
  譚貴芝呆了呆,怔在了當場。
  「都是司徒火那伙子人下的手!」鬍子玉說,「這筆仇,我們一定要報!」
  這時座頭上那個矮老頭,發出了火雞似的一陣子笑聲。
  「這就是老譚你那位千金?嘿嘿……好!漂亮極了!」
  一面說著,譚雁翎乃向女兒介紹道:「這是青海來的余烈,余伯伯,上前見過!」
  「余伯伯!」譚貴芝不大甘心地福了一下。
  「好——好——」
  余老頭又像火雞般咯咯有聲地笑了起來。
  「這是余伯伯三位高足你也見過!」
  譚貴芝又福了一下。
  只見三個長衣漢子其中之一,彷彿很眼熟,那漢子正自睜著一雙大眼怒瞧著自己——
  忽然那漢子大吼一聲,猛撲過來,一掌直向著貴芝頭上擊下來。
  舉座皆大吃了一驚——
  譚貴芝倏地揚起右腕,實實架住了他落下的手掌。
  姓余的矮老頭見狀即聲道:「魯赤班!你這是幹什麼?」
  那漢子也擅漢語,「魯赤班」是他青海上稱的名字。
  這時只見他怒聲道:「這個女人就是早晨點我穴道的人,我非跟她拚命不可!」
  譚貴芝忽然想起來早上劫馬傷人之事,原來被自己定穴手法所傷的那個人,竟會是他,一時間臉上覺得怪不自在的。
  余烈怒聲叱斥道:「胡說,這是譚家千金,你不要胡說八道!」
  那個叫「魯赤班」的又看了一旁的譚雁翎一眼,自己大概也有些拿不準,將信又疑地憤憤退開身子。
  譚貴芝心裡內愧,可是當著父親以及各人面前,卻也不便承認。
  譚雁翎奇怪地說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余烈嘻嘻一笑道:「老哥是這麼回事,小徒今晨騎馬回來,途經冰河附近,為一女寇奪了馬匹,還用重手法點了他的穴道,如非後來是我路過冰河,只怕一條性命早就完了。」
  「有這種事?」
  譚雁翎眼睛轉向女兒,譚貴芝只得裝糊塗到底,悶不吭聲。
  余烈哈哈笑道:「當然不會是令千金做的事,坐!坐……我們還是談正經事要緊!」
  說著目注譚貴芝,道:「老夫本來預備動身去救姑娘和嫂夫人,現在你們相繼回來了,那就太好了!」
  譚雁翎點點頭道:「想不到那位桑先生竟然是一位埋名隱姓的奇人……這一次若非他搭救,你和你娘只怕……」
  一旁的鬍子玉道:「那位桑先生可回來了?」
  譚貴芝搖搖頭:「不知道……」
  鬍子玉冷冷地道:「東翁,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人以湧泉,這位桑先生的大恩不可不報!」
  他在說這幾句話時,臉上閃爍著陰晴不定的神色,頗有弦外之音的意味。
  譚雁翎微一點頭,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說到這裡,他轉看余烈道:「余兄,司徒火等栽了這個觔斗,我看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日內就會大舉來犯,老兄卻要多留點意呢!」
  余烈一聲怪笑,道:「那是再好也不過,我的方天戟也該發發利市了。」
  譚雁翎皺了一下眉道:「話雖如此,司徒火這個人我很清楚,這個人不可輕視,老兄也不可過於輕敵。」
  余烈咯咯笑道:「譚老哥你放心,司徒火哥兒幾個我知道沒一個好惹的,可是這一次他碰見了我余烈,我要他嘗嘗我青海朱靈山的『攝魂砂』!」
  譚雁翎知道余烈有一種自煉的獨門暗器「攝魂砂」十分狠毒,曾經施展過一次,把前往青海教訪問的客人「天南七友」一舉成殲——
  那一次戰況很慘,七友死了六友,剩下一個雙目失明重傷而遁。
  因為這一次的關係,余烈的「攝魂砂」出了名。
  也因為這一次余烈的陰狠為人為武林中人所深知,大家認為他心狠手辣,不夠道義,敬鬼神而遠之。
  「人」是壞到不可交,可是「攝魂砂」的厲害,卻也被舉世公認為最厲害的暗器之一。
  譚雁翎這時乍一憶及到這種暗器的厲害不禁內心大喜,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那余烈遂即自吹自擂起來,把自己吹得真正是舉世無雙。
  譚貴芝勉強坐在那裡乏味已極,抬頭一看,看見小丫鬟彩蓮正在隔著窗子向自己打手勢,她就藉故站起來向外步出。
  譚雁翎站起來,走過去道:「你哪裡去?」
  貴芝道:「去看看娘。」
  二人說話時已走到了門前,避開了廳中各人。
  譚雁翎十分沉重地道:「也好,你娘這次回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貴芝眼圈一紅,低下頭道:「娘沒有告訴您?」
  「沒有呀!」譚雁翎一怔道:「發生了什麼事?」
  貴芝搖搖頭,眼淚在眸子裡打轉。
  譚雁翎重重歎息一聲,他仍然還是沒有想到其他方面——
  「回來了就好了……」他說,「你先上你娘那邊去一趟,晚上我想讓你娘陪我上桑先生那裡去一趟。」
  「去桑……大哥那裡?」貴芝顯然吃了一驚。
  譚雁翎道:「聽說他受了很重的傷,我想去謝謝他,一直都小看了他!」
  「我看不必了!」譚貴芝冷冷地說了一句。
  「為什麼?」
  「因為他不願意人家知道他會本事!」
  「那又為什麼?」
  譚貴芝心裡由不住笑了笑,心說:「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把桑南圃真實的身份說出來。
  她甚至於怕和父親的眼光相接觸。
  緩緩地低下頭,她什麼也沒有說。
  譚雁翎忽然笑了一下,拍著她肩膀道:「好吧,好好勸勸你娘去吧!」
  房間裡燃點著檀香。
  縷縷的輕煙裡,陶氏異常寧靜地注視著女兒——
  她好像心情很好,身上的一件衣服新換過的——是淡紅色滾著繡花小邊的那一種,這件衣服她一向很少穿,在貴芝的印象裡,好像母親只穿過一次。
  她的頭髮也像是剛剛梳過一樣,奇怪的是在發邊還戴了一朵小小的蘭花。
  這種打扮,使得貴芝頗為吃驚。
  陶氏的臉也重新擦了些胭脂,細細的眉毛描得濃淡適宜,看上去簡直像個新嫁娘一般的嬌麗。
  貴芝心裡奇怪得很,可是看見母親高興,她也高興。
  她原本擔心母親經過這番凌辱之後,可能會滋生短見,現在總算放心了。
  「娘!是你叫我?」
  「不錯。」陶氏說:「我聽說你回來了,桑南圃的傷要不要緊?」
  「已經脫險了!」
  「那就好!」陶氏臉上帶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我一直在擔心他……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更無面目去見他九泉之下的爹了!」
  「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一想起這件事她就恨,恨爹、恨娘、恨自己。
  「孩子!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陶氏含著淺淺的笑容道:「除非你甘心平凡一輩子。」她侃侃地道:「如果你想在這個世界上,抓到些什麼,掙到些什麼,你一定相對地也會失去些什麼。」
  「我知道,娘!」
  「你知道?」陶氏搖搖頭道:「我看你是不知道,不過慢慢你就會知道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桑南圃跟你談了些什麼?」
  「他要報仇——」
  「他是應該的!」
  貴芝一愕,道:「您是說……願意他……」頓了一下,接道:「桑南圃是一個很冷酷的人,他說得到做得到!」
  「他是應該的……」陶氏慢慢垂下頭,眼淚在眸子裡打轉,「他怎麼說?」
  貴芝說:「他說可以原諒您……卻不能放過爹。」
  陶氏臉上帶出了一絲苦笑。
  「他真的會原諒我?」陶氏搖著頭道:「不——他不會的!」
  譚貴芝道:「他說,娘會自己懲罰自己!」
  陶氏呆了一下,喃喃道:「今天我找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
  「你爹現在已經瘋了——他自己在做些什麼他自己都不知道。」
  說到這裡,她輕輕歎息了一聲,道:「話雖如此,我與他總算是夫妻一場,不忍心看著他自掘墳墓!」
  「爹爹請了一個姓余的,聽說是專門為了對付司徒火那一夥人……」
  「有什麼用?」陶氏冷笑了一聲,道:「即使是贏了司徒火那個人,也贏不了桑南圃,桑南圃不會讓他趁心如意!」
  譚貴芝呆了一下,道:「桑南圃……真的會向爹下手?」
  「會的!」陶氏道:「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
  「不錯。」陶氏冷笑道:「因為你對他有恩!」
  譚貴芝呆了一下沒說話。
  「記住孩子。」陶氏囑咐她道:「你爹是愛你的,也只有你能救他……可憐他!他怎麼受得了這種打擊?但是他必須要得到這種報應……」
  譚貴芝忽然打了個哆嗦——
  「我死了以後……把我被凌辱的事告訴他!」
  「什麼?」譚貴芝眼睛睜得極大。
  「桑南圃算得不錯,我會自己懲罰自己……的!」
  說著,她的手從衣袖裡忽然抽出了一口刀——
  「啊——不——」譚貴芝大叫了一聲,猛地撲過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在她剛剛撲過去的一剎那,陶氏手中的刀已經迅速刺進了自己的心窩。
  譚貴芝嚇得全身顫抖了一下,大叫了一聲,用力把刀拔出來,紅的血立刻把粉紅色的衣裳染滿了。
  「天……」譚貴芝用力抱住了母親身子,「娘——娘……為什麼?您這是為什麼?」
  陶氏身子已經倒下去了——
  「記住……只有你能救你爹……」陶氏緊緊握住女兒一雙手,「你雖然愛桑南圃……他也愛你,但是……那……那……」
  她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一口氣接不上,頓時一命嗚呼。
  譚雁翎失魂落魄地趕到了現場,眼見得一副淒涼景象——愛妻已死,女兒昏倒一旁。
  丫鬟彩蓮正自一聲聲哭叫著。
  恁他鐵打的漢子,也挺受不住。
  他只覺得膝頭一軟,痛呼了一聲:「錦壁——」踉蹌著摔倒在地。
  像是夢一般的,譚雁翎呆呆地坐在窗前,滴滴老淚掛在花白的鬍子上。
  女兒已經告訴他了——
  陶氏因生前被司徒火等人輪流凌辱,因而無顏苟活而自盡。
  譚雁翎聆聽之後,兩度昏厥,醒來之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獨自在窗前坐了差不多兩個時辰,才緩緩地起身,步出。鬍子玉呆癡地跟在他身後。
  門口前站滿了人。
  家裡的幾個護院,所有的男女傭人,人人面有戚色,如喪考妣。
  譚雁翎吩咐一個親信的護院,道:「把門釘死!不許任何人走近這間屋!」
  那個護院答應了一聲,譚雁翎就同胡先生一道來到了大廳。
  ——大廳內燈火輝煌,人聲混亂,顯然又有一件什麼樣的大事。
  譚雁翎那張原本赤紅的臉,現在已經變成一片青白,「怒」、「恨」、「悲」、「仇」,已經使他完全變了一個人!
  廳內坐的是錢、劉、林、李、許、王……十幾家皮號的老闆。
  譚雁翎一進來,大家都站了起來。
  「你們坐下!」
  大家已坐下來,人人互望了一眼,他們是來告急求助的,可是臨時聽見了譚雁翎喪偶的消息,一個個都嚇呆了。
  大樹將倒,棲身其上的猢猻將也不能自保。
  人人思危,滿座無歡。
  大家的眼睛全部都盯視著譚大老闆——
  這時鬍子玉才小聲向東翁報告道:「那批皮貨失手以後,生意已經做不下去了,我看暫時把應天、江南的七家皮號先關了吧!」
  譚雁翎黯然地點著頭,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但是每一個人都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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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頓時沉寂了下來。
  七家皮號的老闆,也都像宣判死刑一樣都垂下了頭,人人噤若寒蟬。
  譚雁翎緊緊咬著牙,道:「我們現在面臨可怕的敵人,對方是要把我們弄垮,這幾個月,我本人損失慘重——」
  苦笑了笑,他訥訥接下去道:「我可以向大家宣佈,我破產了,如今已經一無所有了!」
  大廳裡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北京的錢老闆青著臉站起來,往前趕了幾步,撲通!一下子跪了下來道:「東翁……救救我一家老小……我……」
  譚雁翎冷冷地道:「錢掌櫃的你起來,我的話還沒說完!」
  錢老闆哆嗦著道:「是是!」
  他顫抖著站起身子來,譚雁翎把頭埋在手心裡——
  閉著眼睛,他低低地喚著:「錦壁……」眼淚濺落了下來。
  愛妻的淒然而逝,這個打擊太大了,那一剎那在他心靈深處投下的陰影,使得他失去了原有的明智與果斷。
  緊緊咬著牙齒,睜開眼睛,他暫進又面臨到此一刻的現實。
  「我說到哪裡?」他轉臉問鬍子玉。
  鬍子玉道:「錢掌櫃的那號買賣。」
  譚雁翎點頭道:「錢掌櫃的你放心,那塊『白魔王』的皮子,我總算弄到了!有了這塊皮子,我們還大有可為!」
  大家一聽,頓時精神一振!
  錢老闆蒼白的臉一時間也有了血色。
  「謝天謝地……有了這塊皮子,我們總算得救了!」錢老闆眼巴巴地道:「就請東翁快快賞下來,我好馬上進京裡交差,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譚雁翎道:「現在還不能給你!」
  「為……為什麼?」
  「因為一交到你手裡,你就沒命!」
  他說的當然是司徒火那一夥子人,錢老闆當然心裡也有數,一時噤若寒蟬就不吭聲了。大家眼睛都亮得很。
  連日來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的。譚家生意的連鎖倒閉,鬍子玉的失去雙眼……譚雁翎妻子的死,青草湖馬場失火,幾十條人命的死亡……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很顯明的必定是有一個厲害的實力集團,有意地在執行著一項任務。
  那任務就是要致譚某人於死地。
  任何人——只要是譚雁翎這一方面的人,都有被對方致死的可能。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一想到這裡,在座的每一個人忽然又感覺到生命比生意更寶貴了,人人面有悸色!
  譚雁翎站起來道:「大家暫時住在這裡不要離開,今天、明天,最多後天,一切都會有一個大轉變,不是我們完,就是敵人完,我們雙方總有一方面在這兩天完蛋——你們先下去吧!」
  大家呆了一下,正要起身告辭,忽然跑進來一個聽差的,向譚雁翎道:「啟稟大善人,霍先生回來了!」
  「哪個霍先生?」
  「啊——」鬍子玉道:「快請!」
  遂即與譚雁翎道:「東翁連霍先生都忘了?是『老皮通』霍九呀!」
  譚雁翎搖搖頭,窘笑了一下,似乎還是沒有想起來,他訥訥道:「我忘了!」
  鬍子玉長歎了一聲,想不到譚雁翎的神智突然混亂到如此地步。
  他提醒道:「東翁不是要鑒定那塊白魔王的皮子麼,怎麼連霍九都不認識?」
  譚雁翎這才恍然記起來——
  他連遭大故之後,神智屢現不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這時顯然他又憶起霍九是什麼人了。
  「快請!」
  霍九已經進來了。
  ——四十七八歲的年紀,小個頭,瞇瞇眼,白白的皮膚,很重的書卷氣息,他腋下夾著一個綢子小包兒。
  進門之後,先向譚、胡二人行禮請個安,口稱:「大善人——胡先生——」
  在座的這些皮號負責人,他都熟得很,分別地打了個招呼。
  ——這位霍先生是譚府當年僱用的總文案先生,因為他精於鑒定各類皮貨的貴賤真偽,腹內又熟記百獸的異態典故,是以在皮業界中,被推為惟一具有權威性的鑒定人物。
  「老皮通」霍九坐定之後,臉上神情很是緊張的樣子。
  譚雁翎看著他,恍惚地道:「霍九你回來得正好……這幾個月生了很多事,你可知道?」
  霍九沮喪地道:「都聽說了!」他咬了一下手,接下去道:「對方的心也太狠了……東翁你老人家千萬要自己保重……唉……這真是太不幸了!」
  「現在我手下的皮貨行,因缺貨供應,已經十九都關了門,只剩下京裡的『翠華軒』一家,還勉強支撐!」
  霍九拱拱手道:「東翁所見極是,『翠華軒』是做紫禁城的買賣,關係東翁的信譽最大,應該維持!」
  譚雁翎長歎了一聲,轉向鬍子玉說道:「子玉,去把那塊皮子拿來!」
  鬍子玉答應了一聲,退下去。
  霍九心存好奇地問:「東翁莫非得到了什麼珍異的皮子麼?」
  譚雁翎歎息了聲,緩緩也點著頭,道:「現在我們上下的命脈,全都在這塊皮子上了!」
  霍九一怔,問道:「什麼皮子,這麼珍異?」
  一旁的錢老闆道:「霍先生,是那傳說已久的『白魔王』呀!」
  霍九頓時一驚,面有喜色地道:「東翁是說已經取到了這塊皮貨?」
  「不錯!」譚雁翎歎息了一聲道:「為了這塊皮子,幾乎傾家蕩產才購到手中,為了慎重起見,還在等候著你的最後鑒定,你鑒定過以後,就交給錢老闆拿到京裡去供給皇上。」
  「是是……」霍先生喃喃地道:「這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聽說聖上對這塊皮子盼望已久,呈上去必蒙重賞——」
  說話時,鬍子玉已返回,手裡提著一個紫籐箱子,大家都緊張地站了起來。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只箱子上,因為箱子裡的這塊皮子,都直接的與每個人有關係。
  最緊張的是錢老闆,因為他的身家性命都有賴這塊皮子的庇護,哪能不緊張得要命?
  箱子擱在了大理石方桌上。
  霍九也打開了他的小布包。
  布包裡是一套鑒定皮貨的工具,包括小刀,小剪子,幾種藥水,還有一隻特製的水晶放大鏡。
  箱子打開了——
  雪白的一大塊熊皮。
  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
  霍九為怕髒了皮子,特別戴上了一副手套。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子拿了出來,「呼啦」一下子抖開來。
  每個人臉上俱都現出了一種希罕的表情,微微發出了一片讚賞聲音。
  霍九未鑒定之前,先皺了一下眉頭,他兩隻手用力地搓著這塊皮子,又在鼻子下嗅了一下。
  頓時,他的樣子顯得很緊張——譚雁翎慌忙問:「怎麼?」
  霍九搖搖頭,拿起一根針,小心在皮子上打了幾針——
  然後他又分開了毛面,仔細地拿起水晶鏡,透視著皮毛的裡層。
  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九看著看著,臉上原有的一番異采忽然消失了。
  他頹喪地坐了下來。
  「怎麼樣了?」
  「怎麼了?」
  「怎麼了?」
  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問了一句。
  霍九頭垂得很低,緊緊地咬著牙,大家都清楚地看見他兩腮上的肌肉在劇烈地跳動著。
  良久——
  他抬起臉看著譚雁翎,苦笑地說:「東翁這塊皮子是向誰洽購的?」
  譚雁翎心裡的激動,更甚於霍九,他臉都白了。
  「——『賽呂布』蓋……蓋雪松,怎麼!莫非這塊皮子是……」
  霍九冷笑道:「快找他來!」
  一旁的鬍子玉傻著臉道:「他早就……」
  譚雁翎忽然閃身來到了霍九跟前,當胸一把,把他抓了起來。
  「說——怎麼回事?」
  霍九抖著聲音說:「東翁受騙了……是假的!」
  譚雁翎一反手,把霍九摔出了丈許以外,撲通摔在了地上。
  如非是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只這一下怕不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霍九由地上爬起來,一連串地叫著唉唷,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譚雁翎卻有如洩了氣的皮球似地,一下子坐了下來——
  他忽然又站起來,怒聲道:「絕不能是假的,霍九你再仔細看看!」
  霍九瘸著腿走過來道:「東翁……一點不錯,這是假的!」
  「胡說!」譚雁翎道:「我親眼看見了那個獨角才付的錢,還有你不是說過這白魔王頸上有一圈紅毛麼?」
  「不錯,可是這塊皮是偽造的!」
  說著,霍九遂即取了一塊棉花,由一個小瓷瓶裡倒了一點藥水,然後用力的在那塊紅顏色地方擦了幾下。
  他臉上的冷笑表情,更加顯著。
  拿起棉花來看了一下——大家也都看見了,棉花變成了紅色。
  這顏色,顯然是經過人工染上去的。
  譚雁翎全身酥酥地起了一陣子戰慄。
  「完……了……一切都完了!」
  說時他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掌力貫穿大理石面,一個掌形的石塊掉落在地上。
  霍九進一步說道:「真的白魔王皮毛之內有逆鱗,刀劍不入,這畜生生平因僅食百花之蜜,故而身有異香,這些卻不是可以偽造得來的!」
  說著連連搖頭歎息,道:「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就好了!」
  譚雁翎忽然發出了一聲怒吼——那是一種凝結著悶而嘶啞的吼聲。
  隨著這聲吼叫之後,突然張嘴湧噴出一口鮮血。
  他身子向前一栽,頓時就昏了過去。
  錢老闆緊隨在他後面也發出了一聲叫聲,瘦長的身體,筆直地倒了下去,一時之間,舉座嘩然!
  一切的希望,似乎都為著那塊假的白魔王皮子蕩然無存。
  譚家上下,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了無生色,人人面現憂愁。
  天空凝結著黑沉沉的雲塊,不時地有閃電亮上一亮,響雷在緊緊包裹著的厚厚雲層裡響著。
  不久,豆大的雨點劈劈剝剝地由天上散落下來。
  「皮大王」譚雁翎獨個兒的在院子裡走著,他那張早已失去人色的臉,不時地泛出自我嘲弄的笑容。
  有時候他停下來,抬頭對著天,喃喃有聲地不知是在說些什麼。
  有時候他又低下頭飲泣著,涓涓的老淚,如同於天上的雨點,一顆顆散落在地面上。
  雨水把他全身都打濕了。
  天約莫在四更左右時分。
  東方隱隱地有一點點白色,並不意味著天亮了,也許天本來就是那個顏色,只有間歇連續的閃電,時明時暗,才使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更清晰。
  一條人影拔空而起——
  也許是正當閃電的時候,所以看上去才會那麼清楚。
  那人顯然是身負有極高的輕功絕技,否則的話他萬萬不能向著沾有雨水的琉璃瓦面上落足。
  這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衣,好像頭髮很長。
  身子甫一落下來,遂即迅速向著瓦面上伏下來。
  閃電再亮,這人的一雙湛湛眸子,正在注視著一個人——譚雁翎。
  眸子裡的光輝,常能顯示出一個人內在的意圖。
  眼前這個人,如果說有什麼意圖,那就該是仇恨、仇恨、無比的仇恨!
  這個人也並非是什麼陌生的人,他就是「怪鵝」孫波。
  他那雙眼睛注視譚雁翎——
  卻又有另一個人注視著他——
  這個人立在樓身之下,藉著彎延出的一角飛簷,遮擋住他的身子。
  換句話說,他可以看見孫波,而孫波卻看不見他。
  這個人——桑南圃,本來全部的注意力也是在注意譚雁翎,後來孫波來了,使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改向孫波。
  雨漸漸下大了。
  可是院子裡的譚雁翎仍然沒有返回去的意思,一任雨水浸濕了他全身,浸濕了他的頭髮。
  這個時候,當然誰也不會無故出來,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他。
  閃電很久沒有再亮,院子裡也就越加顯得黝黑。
  當閃電再亮的時候,伏在屋脊上的孫波顯然已經失蹤了。
  譚雁翎躊躇地走到了廊下,那裡懸著一盞油紙的氣死風燈。
  燈籠在風裡打著轉兒。
  譚雁翎由走廊的這一頭慢慢地向那一頭走過去,他的背影移過不久,「怪鵝」孫波已神秘地現身在他身後。
  立在簷下的桑南圃不覺冷笑了笑,也許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笑裡的涵意。
  孫波滿頭長髮皆為雨水打濕了,油光水亮地披在肩上,背後的一對判官筆,不知何時已分持在手中。
  自從他方一現身的當兒,桑南圃已經明白了他的意圖,很明顯他是想猝然向譚雁翎行刺。
  譚雁翎是否真的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確很費解,不過桑南圃並不認為如此。
  總之,他認為眼前即將有好戲可以看了,自己的確可以作一個完全中立的旁觀者。
  經過這一次重傷之後,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可是那並不意味著他的功力有所減退,只要由他那雙光華閃爍的眸子來推測,當知他內斂的功力是驚人的。
  孫波以輕快的步伐踏進走廊,身法之輕快,即令桑南圃眼中看來,也是夠驚人的,可是面對著譚雁翎如此大敵,孫波卻不敢絲毫大意。
  因此他的身子甫一現身,遂即立刻掩飾在一根廊柱後面。
  他身材瘦高,立在柱子後面竟然絲毫不顯。
  遂見譚雁翎緩緩地轉過身子來,由廊道的那一頭又慢慢地走過來——
  老人經過連番大難之後,簡直已經變了一個人似的。
  只見他散發蓬鬆,被雨水淋得透濕,一雙惺忪的眼睛腫泡泡的,眼珠子上佈滿了紅紅的血絲——
  像是神智錯亂的樣子,每走一步,他就會停下來思索一陣子。
  他嘴裡一直像吟經似地喃喃訴說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是在說些什麼。
  柱子後面的「怪鵝」孫波,比擬著手裡的一對判官雙筆,像是神情十分緊張的樣子——
  他眼睛全神貫注著譚雁翎,不時收著小腹。
  明眼人如桑南圃一看即知,孫波正在儲積著內力,以待時機來到時突然出手一擊!
  桑南圃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兩個人。
  譚雁翎喃喃地訴說著什麼,一雙腫脹朦朧的眼睛,在附近凝視著,忽然他呆了一下。
  他本來是向孫波掩藏的那個方向走過去的,可是忽然頓了一下轉過了身子。
  孫波緊張地向前又撲進了兩根柱子,他的一雙手仍然高高舉著那對判官雙筆,保持著原來不變的勢子。
  判官筆的雙頭,在燈光下閃閃發光,足可以想像出何等的鋒利。
  前面的譚雁翎似乎渾然不覺,他的兩隻手交互地插在肥大的袖統子裡,深深地低著頭,不知是在思索著什麼。
  在完全旁觀者如桑南圃的眼睛裡看來,他意識到眼前的局面,已至一觸即發地步。
  孫波的表情,表示他雙筆上已貫足了內力,即將出手襲擊。
  譚雁翎雖然表情呆癡,但是桑南圃卻認為他也有足夠的防範能力。
  閃電再亮——就在此一剎那,孫波身子已如同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他手掌內的一對判官筆,一上一下,一點後心一扎左肋,隨著孫波的身子奇快如電地扎過去。
  也就在此一剎那,譚雁翎忽然振動右腕,把一襲為雨水所浸濕的外衣抖了出來。
  原來他早有防備!是以在孫波蓄勢以待的時刻,他也同時把內力貫注在那件長衣之內。
  只聽得「叮噹」兩聲脆響。
  長衣捲住雙筆的一剎那,雙方都運足了力量向兩下一扯。
  「波」地一聲,有如弓弦一般地響了一聲,雙筆和長衣扯得筆直。
  兩張猙獰的臉,相距不足一丈,彼此怒視著——
  對於孫波來說,確實是不勝驚愕,他簡直想不通對方怎麼會看穿自己身法的。
  二十年前金蘭換帖的拜把兄弟,也是今日你死我活的死對頭!
  尤其是近來數月,雙方累壓在內心的憤恨太多了,屈指難數。
  現在,當他們彼此臉對臉時,竟然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譚老兒……」孫波一嘴牙齒咬得吱吱地響——「今天晚上,你死期到了……你還有什麼好說?」
  譚雁翎只是睜著那一雙佈滿了紅絲的眼睛,千般恨、萬般恨,只瞧瞧他這雙眼睛就知道了。
  「憑你!嘿嘿……哈哈……」
  說著說著,這個老頭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他的神智果然有了問題。
  神智有問題,可並不代表武功也有問題,面對著孫波,譚雁翎眸子裡顯露出無比殺機。
  「孫老三,」他訥訥地說,「這些日子你們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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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渺情絲斷

  孫波道:「我以為你這老兒早抹脖子自殺了,是個人也活不下去了,想不到你居然還苟延賴著不死,說不得逼著我們兄弟自己下手了!」
  說話的時候,雙方手上都貫足了內力,衣襟纏在判官筆上,有如鋼澆鐵鑄,怎麼也分不開。
  兩人相持著繞了半個圈了。
  四隻眼睛互盯著。
  雙方是數十年的老搭檔,彼此太瞭解對方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出手也就更為慎重,以免暴露弱點予對方以可趁之機。
  孫波暗中在想:我是雙手持筆,他卻是一隻手拉衣,我的兩隻手都佔著沒有空,他卻尚有一隻手可以應用——
  這一點顯然對於孫波是不利的。
  可是眼前,孫波勢必非被佔著兩隻手不可,如果鬆開一隻手,力道頓時就會失卻平衡。
  須知高手對招,一點點的小疏忽,常常會帶來無比凌厲的殺招。
  是以孫波雖然發覺出兩隻手都被佔著,對自己不利,可是卻也沒有機會鬆開其中之一。
  旁觀的桑南圃微微冷笑了一下——
  他的眼睛在注視現場二人的同時,卻也兼而注意到其他方面。
  有幾條起落飄忽的影子在暗中移動著。
  「是了。」他心裡立刻有了結論——
  孫波的現身並不突然,他來了,也就證明司徒火等一干人全都來到了。
  譚雁翎這方面,表面上的疏忽,也不是就證明真的疏忽,如「鐵斗笠」余烈師徒四人,絕非是酒囊飯袋一流。
  雙方的實力即將交接,這一場熱鬧實在有得好看了。
  雙方無論哪方落敗,都是他所樂意看到的,但是他決計不容許任何一方面對另一方面作壓倒性的勝利。
  最理想的結局當然是兩敗俱傷!
  這時離著天亮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因為下雨,更顯得夜色深深有如墨染。
  桑南圃正想移動身子,對四面的情形瞭解一下,卻忽然臨時中止住動作——
  因為他發覺對面樹下有人影一閃。
  他看見兩個長身漢子,每人腰上插著一口長刀,立在五丈以外,正對著對面廊內的譚、孫注視。
  兩個漢子每人身上還配帶著一具豹皮革囊,鼓蓬蓬的不知裡面裝的是些啥。
  桑南圃微微一笑,雖然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卻知道必是譚雁翎這一方面的,因為這兩個人的神態那麼從容,外來人必然不會有這份鎮定。
  他站立之處是個偏角,上有飛簷,側有假山,是以不虞為任何人發覺。
  使他奇怪的是孫波一個人何以會有這份膽量?
  司徒火、葛嘯山、簡兵,這些人上哪去了?
  ——長廊內譚、孫已經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只見譚雁翎奮臂一振,孫波卻借力使力有意把手裡雙筆鬆開。
  藉著他微微前傾的身子,兩支判官筆同時向外投出。
  譚雁翎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自願地就放棄了手裡的兵刃。
  一對判官筆有如出穴的毒蛇,分向著譚雁翎上身兩處肩窩扎來。
  這一手的確是絕!
  就近旁觀的桑南圃也暗吃了一驚。
  譚雁翎驚慌地叱了一聲,長衣振處,已把左面的一支判官筆捲得騰空飛起,可是卻無論如何難以躲開右面的這支筆鋒!
  只聽得「撲」的一聲,這支判官筆深深插入到譚雁翎右面肩下。
  以孫波的腕力,自然是十分可觀。
  譚雁翎痛呼了一聲,足下一踉蹌。
  孫波身子向前一欺,一翻右掌,兜心向著譚雁翎前心上擊來。
  譚老頭一時大意,吃了大虧,並非他功力不濟,而是計不及此,此刻孫波進一步想毒手傷他性命,卻不會有那麼容易。
  只見他身軀猛然一挺,施展了一手按臍力,一雙手霍然向下一扣,已和孫波的手掌迎在了一塊。
  憑著譚雁翎四十年的功力火候,這一手按臍力確是要較孫波高上一籌。
  雙手一接的當兒,只聽得「卡」的一聲骨響。
  接著雙方的身體,有如麻花卷兒般地一陣子打扭,在地面上一連翻了幾個轉兒,其中之一——孫波,忽然發出了一聲怪叫,騰身而起,飄出了三四丈以外。
  雙方在實力的硬拚之下,孫波顯然是吃了虧。
  他身子還沒有站定,嘴裡已經發出了一陣子咳嗽之聲,噴出了一口血。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這一剎那,樹下的兩個長身漢子,忽然現身而出。
  桑南圃看見那兩漢子猝然竄出,一左一右,每人手中的一口刀,刀尖相向,猝然向當中一擠——
  這是中原罕見的一種刀功。
  「怪鵝」孫波萬萬不會料到此時此刻,竟然有人設伏。
  他大吃一驚,就在兩口刀尖相繼插中他兩肋的一剎那,他的兩隻手已分別抓住了左右來犯的兩口刀。
  孫波鼻子裡怪哼了一聲,雙臂一振,硬生生地把兩口刀奪了過來,可是他的兩肋之上卻為刀尖刺中,儘管是刺得不深,卻也夠瞧的。
  剎那間,孫波月白色的長衣下擺,變成了紅色。
  他身子一搖,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下,手裡的兩口刀直向那雙漢子身上擲去。
  現身的一雙漢子,乃是跟隨余烈自青海而來的兩個弟子,二人一名巴爾,一名朱桐,連同前次介紹過的魯赤班一共三人,也是余烈最得意的三個弟子。
  巴爾、朱桐想不到一上來就奏了功,未免輕敵,這時險為孫波擲還的雙刀所傷,當他們驚魂甫定的當兒,卻看見譚雁翎由廊子裡穿身而出。
  對於譚雁翎來說,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孫波身子方一跪倒,譚雁翎已由他身後疾風般撲到。
  譚雁翎以十分的把握,抖開一雙手掌,這種排山運掌的掌力一經施展出來,果然非同小可。
  「怪鵝」孫波方一接觸到譚雁翎的掌力,已經覺出了不妙,可是他再也沒有力量逃開這一步劫難。
  在譚雁翎的雙掌之下,他的身子就像是個大球似地,「砰」一聲直飛出去。
  在地上打了一陣子滾,頓時就一命嗚呼。
  巴爾、朱桐雙雙湊過來,只見譚雁翎舉手把中在肩窩上的一支判官筆拔了出來,他身子痛得向後一踉蹌。
  巴、朱二人左右攙住了他。
  譚雁翎大聲向巴爾道:「你師父……」
  話聲未完,卻見正面閣樓內揚起了一片火光。
  火是由裡面向外面燒出來,絲毫也不受雨天的影響——緊接著人聲即起。
  三四條快速的影子,分別由燃著了火的樓室內縱身而出。
  譚雁翎大吼一聲道:「不好!」
  他用力把巴、朱二人一推道:「快去瞧瞧!」
  巴、朱二人相繼縱出,直向火起之處倏起倏落地撲過去——
  這裡譚雁翎足下瞞跚著奔上長廊,他肩處傷得不輕,鮮紅的血嘀哩嗒啦地滴得滿地都是。
  他手按傷處,正想向房子奔進去——
  一條人影海燕般地落在了他面前。
  另一條人影,卻落在了他身後。
  兩條人影來得都夠快的!
  落地之後,分別現出兩個面目猙獰、消瘦的老人。
  立在譚雁翎的身子前面的那個人,正是「鬼太歲」司徒火,落身在譚雁翎後面那個人卻是瞎子簡兵。
  這兩個人,似乎在各處都動了手腳,只見附近幾處房舍裡,相繼地都冒出了大股的火光。
  火光吸引了譚府所有人的注意,這兩個罪魁禍首,卻待機聲東擊西來到這裡。
  更巧的是上天有意安排他們的這一幕「仇人見面」!
  譚雁翎猛一抬頭,恰恰正與「鬼太歲」司徒火照了個對面。
  剎那間,他臉色猝變,彷彿一雙腳埋在了地裡,動彈不得——
  司徒火面色霍然一沉,一雙稜角畢現的眉毛乍然向兩下一分,滿臉深刻皺紋,在那一剎那間,全都展開了。
  那不是一種喜悅的表情,可是看上去也絕非是憤怒。
  說不出的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可是,在有心如譚雁翎的眼睛看起來,卻是恐怖極了。
  任何畫家也畫不出他此刻表情的驚懼,任何筆也寫不出他此刻的感觸之萬一!
  雙方足足對視了一段相當長久的時間——
  譚雁翎終於敵不過對方那雙鋒芒畢現的眸子。
  面對著這位昔日的拜兄,譚雁翎瞼上掙現出難以形容的一絲苦笑。
  他雙手抱著拳,極顯尷尬地道:「大哥……」
  「嘿嘿……」——像是發自地獄深處的聲音,聽在人耳朵裡說不出的讓你戰慄,毛骨悚然。
  司徒火頻頻點著頭道:「難得,難得……霜飛,以你今天的身份,你眼睛裡還會有我這個大哥?」
  說著他又自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這時,站在譚雁翎身後的那個瞎子簡兵,聲如梟鳥般地怪叫道:「譚霜飛,俺們哥兒們二十年不見了,今天晚上也該好好地敘敘了!」
  譚雁翎陡然回過身子來——他雙手一護前心,一備應敵。
  那只應敵的手掌,雖不過才推出一半,可是簡兵已能感覺出他掌心裡退出來的力道,大有「咄咄逼人」之勢,從而也就可以想像出譚雁翎今日的功力沉實,不可輕視!
  「老八,」譚雁翎哈哈地笑道:「當年的事,你們實在是誤會我與子玉了!我們不得不走!」
  簡兵翻動著他那一對黑窟窿的瞎眼睛,張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
  「譚霜飛——現在還解釋個屁,退一萬步來說,當年事可以不說,今日之恨,你能忘得了不?」
  譚雁翎被他這句話觸及了妻死家破的一腔新仇,全身籟籟地顫抖了一下。
  「不錯——是忘不了——」
  他身子向側後面廊柱上一貼,如此可以不顧慮身後受敵,兩隻手平胸而舉,狂聲道:「你們上吧!」
  「瞽目閻羅」怒嘯了一聲,手裡的九節鋼鞭向上一舉,就要撲過去。
  「鬼太歲」司徒火一聲喝叱道:「且慢!」
  簡兵止住身子,凌笑道:「大哥,還要聽這個老狗說什麼?血債血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司徒火哈哈一笑道:「老八,你先退下去,我要親自領教這位老兄弟二十年來到底練了些什麼了不起的武功,我要看看他的心肝是黑的還是紅的!」
  簡兵鼻子裡「哼」了一聲,退後數尺以外。
  他雖然雙眼失明,但日久習以為常,看上去絲毫不礙於走動。
  「鬼太歲」司徒火目注著譚雁翎,冷森森地道:「我知道這些年來,你這一身功夫也沒有拉下,譚霜飛你把傷口先包紮一下,俺們老哥們兩個好好比劃比劃!」
  一世惡雄口吻畢竟不同!
  譚雁翎後退了一步,冷冷一笑道:「好!」
  他匆匆在傷處抹了一把刀傷藥,用撕開的布帶緊緊包紮了一下。
  忽聽得一旁的簡兵道:「大哥,你來一趟,看看這是不是……」
  他蹲在孫波的屍體旁邊,正用一隻顫抖的手撫摸著孫波的臉,忽然身子一震,猛地站起來道:「孫三哥……孫三哥死了!」
  司徒火乍然一驚,足點處,如同飛燕般竄了過去。
  孫波的屍身暴陳在地上。
  「鬼大歲」司徒火身子猝然抽動了一下,啞聲呼道:「老……三……」
  就在這個時候,譚雁翎已由他背後猝然飛撲過來。
  譚雁翎權衡眼前局勢,情知對方以二敵一,自已勢難取勝。
  對於昔日事,他雖然覺得萬分的委屈,但是卻也知道無論如何解說終難取信對方,與其多費唇舌不如乾脆一戰——
  是以他把握著這一刻良機,猝然以毒手相加。
  司徒火目睹著孫波屍身,正自痛穿心肺的當兒,猛可裡覺出背後勁風擊頂,不禁陡地轉過身來。
  譚雁翎施展的是一式虎撲式,雙掌之上聚集著內家真力,他想是知道司徒火功力深厚,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苦練經年的「內氣真力」。
  這種掌力譚雁翎一向極少施展,是以在他掌力一撤出的當兒,空氣裡頓時形成了兩道疾轉的氣柱。
  氣柱裡發出極大的吸力,一經施展,對方立刻被吸住,功力稍弱之輩,休想能移動分毫!
  司徒火怪叱一聲,道:「好!」
  他雙足一端,施展了一手「金鋰倒穿波」,身子「哧」地倒穿了出去。
  只見他穿起在空中的身子霍地一個倒滾,一片羽毛般地輕飄,輕輕徐徐地落在了地上。
  這時一旁的「瞽目閻羅」簡兵大吼一聲,疾風駭浪般地向著譚雁翎身前撲到,譚雁翎長劍不曾在身,可是卻有一對隨身攜帶的小攮子,「匕首」。
  這種小兵刃譚雁翎練之有年,既可當做防身的兵刃,復可以必要時權作暗器。刀身各長尺半,為上好精鋼打製,刀尖部位作鉤狀微微彎出,看上去十分鋒利,極具殺傷力。
  簡兵的九股鋼鞭摟頭直下,譚雁翎一雙匕首交叉直架。
  「噹!」一聲脆響——
  就在這聲脆響的尾音尚未完全消失之前,譚雁翎右手匕首已旋風般地捲了出去,「哧」的一聲尖嘯,匕首的寒光,像是銀蛇般亮了一下。
  「瞽目閻羅」簡兵點足而退,饒是退勢如風,譚雁翎的短劍仍然在他前衣上留下了一道長口子。
  鋒利冰寒的刀刃,輕輕擦著簡兵的肚子劃過去,雖是一點點擦傷,卻也禁不住使得簡兵出了一身冷汗。
  司徒火立在廊子下,一聲狂笑道:「好招法,譚霜飛,今天我們是死聚會,不死不散!」
  說話時只見他探手由長衣內取出一對純鋼質的銀色手套。
  那是一種武林罕見的特殊兵刃,每一隻手套都約有一尺長短,是用一種極為細韌的鋼絲所編織成的,遍體如鱗,而在五指的尖端,卻配著靈活尖銳的鋼指甲。
  只見他雙手上下揮動時,十指上的如意鋼指甲時上時下,發出一片鏗鏘悅耳的交鳴聲!
  然而,那卻是一件設想周全、殺人厲害的兵刃。
  譚雁翎腹背受敵,心情大亂,每當他聽到司徒火稱呼他為「譚霜飛」時,內心就會滋生一種戰慄。一種宿仇!
  東方已現出了曙色。
  兩人在一陣咆哮之後,已有轉微的趨勢。
  四面八方,人聲浮動著。
  火光閃爍裡,人影來回地奔馳著,大家都在忙於救火,誰也不會想到火場一隅,竟然有人正在作殊死戰。
  司徒人雙手上下來回移動不已,十根鋼甲鏗鏘作聲,隨著他的手勢上下不已。
  忽然他發出了一聲怪嘯。
  隨著他的嘯聲,他身子海燕般地拔空而起。
  火光把破曉前的天空襯成了殷紅的顏色,但只見「鬼太歲」司徒火騰起空中的身子忽然一個倒折,變成了頭下腳上之勢。
  像是一支箭,一根飛矛,只見他手腳直伸著,兩隻戴有鋼套的手,直向著譚雁翎身上穿了下去。
  譚雁翎兩口匕首向下一收,卻在一個倒仰的勢子裡,兩口短刃反過來去扎司徒火的小腹。
  兩個死冤家、活對頭乍然一交上手,其勢真個有如雷霆萬鈞,在星丸跳擲、兩相翻撲的身影裡,但只見匕首的寒光上下翻飛。
  司徒火手上的那雙銀色手套,更是其光奪目!
  那麼緊而密地糾纏著,看上去雙方都滑溜得很,彼此任何一方面,都絕不可能把招式用老了,有時招式才遞出一半,發覺到對方有了化解的招式,乾脆就不施出來,立刻改施別招。
  如此猛烈的交手場面,實在是不易多見——
  桑南圃與簡兵,在不同的方向向著場子裡注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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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1 00:01:00
  簡兵雖然瞎了雙目,可是他的聽覺官能卻異常敏銳,那雙招風耳不時地聳動,藉著兵刃交碰與腳步的聲音,他就可知道雙方是在如何交手,哪一面佔了上風。
  眼前的局面看起來似乎雙方是不分上下,可是後果如何桑南圃卻已有了先見。
  由彼此間動手的過程裡,他判斷出司徒火已經佔了上風。
  雖然譚雁翎體力頗佳,這一點似較司徒火猶有過之,但是卻嫌靈活之不足。
  談到招式的運用,司徒火更較譚雁翎要快上一籌。
  忽然——
  譚雁翎的雙刀猛地向司徒火胸腹間刺到,司徒火環抱雙臂,張開的兩隻手,硬生生地抓向對方鋒利的刀鋒。
  一陣子紋鋼脆響之聲,火星子噌噌地迸出來。
  勝負就在這一剎那間分了出來。
  兩條緊緊纏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間分了開來——
  看上去那實在是太快了。
  一剪一翻的當兒,司徒火的一隻戴有鋼手套的手,霍地插進譚雁翎的左大腿。
  「唰」的一聲!
  銀光一吐即收,譚雁翎發出了一聲悶啞的吼聲,一連著退後了四五步。
  司徒火怪笑一聲,道:「老兒,你認栽了吧!」
  緊接著上前一步,雙手一舉,形若鶴爪,正待向對方心口上挖過去——
  這正是性命相關的一刻。
  桑南圃還不願譚雁翎就這麼一死了之,他掌內早已扣好了一掌鐵蓮子,正要反手打出,卻有人比他搶先了一步。
  但聽得三數丈外一個蒼啞的喉嚨叱道:「鬼老大手下留情!」
  話聲一落,一件大小如同車輪般的物件,忽悠悠地破空而至。
  夾雜著一股尖銳的刺耳旋風,那團物件其快如電地來到了面前——
  「噌」的一聲,那物件與司徒火的一雙鬼爪子碰在了一塊。
  也休要小看了這一觸之力,司徒火身子一晃,那雙原本意欲殺害對方的手因之有了偏差。
  譚雁翎死中求活,就地一滾翻出了丈許以外,卻也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
  奇怪的是那團物件,在一擊司徒火雙手之後,繼續繞了半個圈子,正好落在了一個矮小人影的手上。
  那個矮小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鐵斗笠」余烈。
  那團飛旋的物件,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物件,正是他的成名招牌——「鐵斗笠」。
  余烈身子一落下來,用著怪異的聲音道:「鬼老大、簡瞎子,咱們在這裡又碰上了,幸會幸會!」
  「鬼太歲」司徒火仔細打量了一下來人,由不住臉上神色猝然一驚。
  「是你?」
  「是我!余烈!」
  「余矮子,俗道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與譚老二之間的事,莫非你也要插上一腳不成?」
  「哈——」余烈搖晃著大頭道,「不敢,不敢……」
  說著雙手抱拳深深向著司徒火一揖道:「司徒兄,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再怎麼大家也還都是一條道兒上的,所謂『瓦罐不離井上破』,余某人和你們雙方都是朋友,可不願看見你們彼此同室操戈,所以不得不強自出頭,管上這一件閒事!」
  話說之間,一連又來了七八個人,俱是府內護院師父。
  幾處失火多已救熄,只是正面主房閣樓尚還在冒著熊熊火光,繼續有人在施救。
  譚雁翎在兩位武師的攙扶之下,匆匆向側面繞出。
  桑南圃一連越過兩道屋脊,正好守在了譚雁翎正前方。
  此刻天光已明。
  拂曉的微夕照映著譚雁翎那張蒼白失血的臉,顯得極為老邁。
  ——面對著這位昔日殺父殺叔的大仇人,桑南圃實在難以保持鎮定,他咬了一下牙,正要騰身縱落下去,卻聽得遠處一人高聲喊道:「爹……爹……」
  一條人影撲了過來,現出譚貴芝婀娜的倩影。
  緊接著父女二人對擁在一起,遂即向一間邊房內奔去。
  桑南圃本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在一舉手之間制對方於死命,可是在目睹著譚貴芝忽然出現,以及這一幕父女之會後,而忽然中止住他撲下的身子。
  這只是一時的感觸。
  當他決計不顧一切再次萌發殺機時,對方二人已走進了房內。
  他認為譚雁翎已經再也沒有能力逃脫這步劫難了。
  就算他能留片刻之安,他終究逃不開自己的手去!
  倒是眼前余烈與司徒火之間的戰況是他所關心的。
  當他迅速轉向方才戰場上時,「鐵斗笠」余烈與司徒火之間正自打了個難分難解!
  余烈施展的是一對「方天戟」,與司徒火的一對鬼爪交接在一起。
  「人面狼」葛嘯山的一口鬼頭刀正在與余烈弟子巴爾、朱桐激戰在一起,雙方打殺得天昏地暗。戰況是空前的激烈,倒是原先的「瞽目閻羅」簡兵,反倒不見了蹤影。
  是時天已大亮。
  譚家護院十數人,正與司徒火等率來的數名小盜追殺著。
  整個宅院裡都響起了兵刀的交磕之聲,到處是閃耀著的刀光劍影。
  桑南圃心裡還想到了鬍子玉雖不能算是正凶,卻也算得上是個幫兇,當然不容許他涉身事外。
  他翻越過幾片房舍。
  處處都有人在吶喊交手,情形是出奇的混亂。
  譚家的地勢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除了正門之外,還有兩處側門。
  在兩處側門之中,又數左後方的那個門最隱蔽了。
  桑南圃靈機一動,一徑向著後院左側撲奔過去。
  這個門設計得的確很妙,看上去只是一個鎮宅的小神廟,任何人也不會想到那個廟的半邊牆壁是活動的,只要用力推動神像,即可現出圓形的洞門。
  當初桑南圃是偶然跟蹤鬍子玉進出而發覺的,遂即牢記在心。
  這時他斷定,譚雁翎或是鬍子玉必將在最後關頭自此逃遁。
  他的猜測自是有其道理。
  於是他身子跳起,落在神案上盤膝而坐,和一列佛像並排而坐。
  果然,他的神機妙算應驗了。
  就在他的身子方自坐好的一剎那,耳朵裡即聽到了一陣凌亂的腳步之聲。
  足步聲顯示出並非多人,僅僅是兩個人——
  憑著他的經驗判斷,他可以斷定是兩個人!
  果然不錯,正是兩個人。
  上天的安排也是太妙了。
  來的兩個人,竟是兩上不折不扣的瞎子——鬍子玉和簡兵。
  鬍子玉一手持劍,一手持著一根木杖,由於他身為瞎子還不夠久,所以足下不穩,每跑幾步,都得停下來,用手裡的木杖前後左右打點一陣,才敢繼續跑動。
  他所以膽敢放步前奔,是因為這裡的一切他都熟的緣故。
  至於身後那個簡兵,相形之下,可就差一點了。
  簡兵必然是在追蹤著鬍子玉,可是因為地勢不熟的關係,所以不敢放開腳步快奔,只敢一點點地向前面踽行。
  他惟一敢邁步前追的理由是憑藉著他敏銳的聽覺。
  靠著前面鬍子玉奔跑時的足步聲,他才敢追下去。
  二人在追逐之前,可能已經交過手,而且可能鬍子玉吃了一點虧。
  總之看上去,兩個人都是相當的狼狽,身上都掛了彩,淌著血。
  鬍子玉雖是熟悉地形,可是就「瞎」的經驗上來說,卻較簡兵差得太遠了。
  反過來簡兵雖是老瞎子,足下穩當,可是礙於地形的陌生,就後者而論,卻又較之鬍子玉差了一截。
  兩個勉強說可以扯平。
  這兩個人之間的仇恨,似乎較諸司徒火與譚雁翎要更深,更不可化解。
  你只要瞭解到一件事——
  簡兵的眼睛是鬍子玉弄瞎的,而鬍子玉眼睛不久前又是簡兵弄瞎的,雙方都懷著喪明之恨,只此一點就非死不足以扯平化開。
  鬍子玉踉蹌地在前面跑,簡兵亦步亦趨地在後面追。
  他追的速度雖然不快,可是卻不會把人追丟了。為此,鬍子玉顯得非常懊惱。
  可是鬍子玉是一個久工心機的人,不久他盤算起來,心想制勝對方並報喪明之痛,非得智取不可。
  於是他立刻定下了腳步。
  後面的簡兵聽不見他的足步聲,頓時也止住了腳步。
  兩個人都劇烈地喘息著。
  四隻黑窟窿的眼睛都睜得極大!
  簡兵忽然狂笑一聲道:「胡老七,別跑了,你他娘的就是跑到天邊,姓簡的也放不過你,你跑得了麼?」
  鬍子玉一張恐懼的臉東張西望著,雖然他明知那個鎮宅子的家廟就在眼前,可是卻不敢奔入。
  因為那麼做,簡兵仍是放不過他。
  簡兵仍在破口罵著——
  「姓胡的,我們是半斤八兩,都他娘的是兩個瞎子,二十年的老哥兒們了,還他娘的跑個鳥呀!」
  他一面叫嚷著,兩隻招風耳不時地扇前聳後,注意力特別的集中,絕不鬆弛。
  「還藏個鳥呀!」他嚷道,「老子盯著你呢!」
  這裡的「盯」,當然不是指的眼睛,而是「聽」的意思。
  鬍子玉臉上帶著凌惡的表情,他喘息稍定,卻不出聲。
  簡兵因而喪失了追蹤的目標,可是他很能沉得住氣,嘴裡卻是不閒著——
  「胡老七,你他娘的不吭聲就瞞得過老子了?你真是他娘的做夢,告訴你老子是泡定了你了,你不動我也不動,咱們是一根線上拴兩隻蚱蜢,跳不了你也跳不了我……認命吧老小子!」
  叫著、嚷著!
  臉上是雨水、泥濘、血……
  他一面叫嚷著,一面把身子盤坐了下來,卻把一根九股鋼鞭擱在膝蓋上,證明他你不動我也不動的決心。
  鬍子玉臉上閃爍著奸險。
  他慢慢蹲下身子來。
  坐在神案上,桑南圃把兩個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他看見鬍子玉手裡拿了一塊石頭,忽地向著一邊擲出。
  那塊被擲出的石頭,落在一排竹子裡發出了「叭」的一聲。
  簡兵頓時一驚,身子霍地站了起來。
  可是他立刻想到了是怎麼回事,怪笑了一聲——
  他的笑聲才出口一半,但見鬍子玉反手一甩,一支白羽「拋手箭」脫手而出。
  「瞽目閻羅」簡兵如果想到了對方「神手箭」的這個昔日外號,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這麼大意。
  鬍子玉這個「神手箭」的外號當然也絕非是浪得虛名。
  暗器最高明的手法乃是在於「打聲」,這種「打聲」的手法也就是俗稱的「聽風」手法。
  只需要憑藉著聲音來源發出暗器,雖說是黑夜晨霧裡亦不會失手。
  鬍子玉既有「神手箭」的稱呼,足可證明他是這一道上的高手。
  這一支「神手箭」就是最好的證明!
  簡兵才笑了一半,陡地尖風一縷,破空而至!
  他原來也是「聽風」道上的高手,只因一時失之大意。
  再者,他卻也萬萬沒有料想到鬍子玉會有此一手,等到他驚愕之間,其勢已是不及。
  也許因為他偏了一下頭,那支白羽甩手箭,本當是貫口直入的,卻因為他的一偏,而扎入了他的面頰之上。
  「撲」的一聲,打了個透穿!
  白羽箭由這一邊進去,卻由那一邊出來,箭過之處,就像是炸開了一朵紅花般地鮮血竄起了老高,老遠!
  偏偏是簡兵吃了這等大虧,卻是不敢出聲音,只痛得他全身一陣子亂顫,整個臉面扭成了一團,不住地向著肚子裡抽著冷氣。
  鬍子玉冷笑了一聲,他知道他的甩手箭已經打中了。
  為了保險起見,他遂即用「刪指」的功力,撮著一角箭羽,「嗖」一聲,發出了第二箭。
  第二箭循著同樣方向擲出,只是較第一支箭的部位略高,目標是瞄準簡兵的上額發出。
  這一支箭如果命中,簡兵萬無活理,簡兵當然不再甘心受害。
  只見他手中鋼鞭向上一舉,「噹」的一聲,已把來箭揮開。
  只聽得簡兵怪叫了一聲,全身整個騰空躍起,循著羽箭發射的來處,猛地撲了過去。
  鬍子玉大吃一驚,手中劍反射就撩,一聲金鐵交鳴,雙方兵刃交磕在一起。
  簡兵怒到了極點!
  他嘴裡怪嘯著,手裡的九股鋼鞭,一連三鞭,鞭鞭猛勁,鬍子玉也一連迎出了三劍。
  第三劍方一收勢,鬍子玉又攻出一劍,直刺對方前心。
  簡兵滿臉鮮血,狀若鬼魅。
  他怪嘯著舞動手裡的九股鋼鞭,鞭鞭紮實,真恨不能一鞭即斃對方於手下!
  鬍子玉那雙持劍的手似乎是受了傷,因此不大敢硬接對方的鋼鞭,如此,行動上就有了拘束。
  雙方雖然交手數招,可是明眼人一看即知簡兵是佔了絕對的上風。
  在一連串地疾攻快打裡,鬍子玉先後中了兩鞭——
  第一鞭打中他後胯上,使得他身子向前一栽,第二鞭較重,擊中他後背,鬍子玉當場噴出了一口鮮血。
  鬍子玉足下一頓,縱出兩丈以外。
  他身子還未曾落下來,倏地回過身來,反手一劍——
  這一劍誠所謂有見於先,堪稱高明。
  果然劍方遞出,簡兵已撲壓而至,這一劍正好迎了個正著,只聽得「撲」的一聲,當胸刺入。
  「瞽目閻羅」簡兵身子在空中打了個寒顫,怪叫一聲,身子一滾,連著對方手上的那口劍,一併摔了下去。
  這一招的得手,全系洞悉先機,事先令人防不勝防!
  簡兵沉重地摔倒在地上,只見他兩隻手痛苦地在地上攀抓著,喉嚨裡發出豹也似的吼聲,直把地面都染紅了。
  「胡老七……你好……老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你是要來的,你……」
  忽然他全身大大掙扎了一下,頓時就不再動了。
  這一番廝殺,不需要身臨其境,只要在旁看著就夠你膽顫心驚的了。
  鬍子玉之所以取勝對方,全憑足智多謀,一劍奏功,去了心中大仇,好不興奮快意!
  他落地之後,拄杖木立,一動也不動,直到對方簡兵的聲音完全消失之後,又等了一刻,確定簡兵已經死亡,他才緩緩地移動身子。
  他一直走到了簡兵屍體面前,探身用手裡的木杖找到了他屍身,用力搬動一下。
  屍身僵硬地翻了一個滾兒!
  鬍子玉由不住發出了一聲淒涼的狂笑,他緊緊地咬著嘴裡的牙齒,道:「簡兵,你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入地無門自投來,你這老小子真當我胡爺爺是好欺侮的麼?」
  說完又自搖頭狂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他那張蒼白失血的瘦臉上,重新又顯現出一種可怖的猙獰神態。
  忽然他舉起了手中木杖,用力向著簡兵屍身頭部擊下去。
  「砰」一聲,頓時腦漿迸裂,血腦飛濺出丈許以外。
  古人有鞭屍之恨,較之鬍子玉這種濺腦之仇似乎尚要遜上一籌,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竟然會有如此之深,誠然令人不可思議。
  鬍子玉搗碎了簡兵的腦蓋之後,似乎仍然不能洩恨,一陣亂杖之下,簡兵屍身被打得一片稀爛。
  他這時似乎才發洩了一腔怨恨。
  當下,又由簡兵屍身上拔出寶劍,「東顧西盼」了一陣之後,才向著廟中邁進。
  桑南圃仍然盤坐在神案之上,方纔的一切,他看得一清二楚,以他之鎮定,亦不禁由內心深處,滋生出一種寒意。
  鬍子玉進得廟之後,一副鬼祟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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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1 00:01:30
  他匆匆把兩扇廟門先關上,然後把劍和杖放下。
  桑南圃就見他兩隻手摸索到神案,臉上神態尤其是緊張至極。
  順著神案供石的邊緣一直摸下去,摸到了正中的地方,他停下了手。
  「對子……就是這裡……」他喃喃自言自語道,「翻開來——」
  說到「翻開」二字時,他雙手用力向上一掀,神案上的一塊木板,頓時應勢打了開來。
  桑南圃居高臨下,正好看得很清楚,才發覺到神案下藏有一個密櫃。
  隨著鬍子玉揭開的木板,就只見密櫃內珠光寶氣,白的是珍珠、銀子,黃的是金子,紅的是瑪瑙寶石……為數相當可觀。
  看到這裡,桑南圃頓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一直以為鬍子玉對譚雁翎忠心耿耿,是譚雁翎的心腹人,想不到他居然早就存下了私心。
  眼前這大批的金珠細軟正是他處心積慮,早為利己打算的明證。
  鬍子玉雖然是眼睛看不見,可是他臉上的貪婪表情卻昭然若揭。
  只見他雙手把玩了一下那些珠寶玉器,遂即慌張地兩隻手把木屜一合,變為一個設計甚為靈巧,而外表又極其美觀的木箱子。
  木箱外早已配好了兩根皮帶,只須往兩肩上一套,就背在了背後。
  看到這裡,桑南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
  雖然是一點點的小聲音,卻使得鬍子玉大吃一驚!
  他身子就像觸了電似地向後猛然一收,驚喝道:「誰?」
  正當他欲轉過身子,去拿放在案桌上的寶劍和木杖時,面前清風拂面,桑南圃翩若驚鴻地已落在了他面前。
  鬍子玉一怔,怒聲道:「誰?」
  說著就想去搶神案上的寶劍,可是桑南圃舉掌一封,沉厚的掌力,把鬍子玉身子逼退了三四步以外。
  「行家伸手,剃刀過首」,鬍子玉立刻就感覺到面前這個主兒不是好來頭、好兆頭!
  「你是誰?是……幹什麼的?」
  「鬍子玉,你還想走麼?」
  「我……你是……」
  「真的聽不出我的聲音?」
  「你是……」他忽然想起來了:「啊!你是桑……先生?」
  「你猜對了!」
  「你到底是誰?」
  藉著說話的便,足下踏進了一步——
  對面的那個人站著身子連動也沒動一下,鬍子玉甚至於可以感覺到對方呼吸的聲音。
  「想想看吧!」那個人說,「那天若非是我加以援手,足下只怕一頭栽在水裡淹死了!」
  「啊——」
  鬍子玉忽然想到了那夜被簡兵猝刺雙目,中途投水遇救的一幕。
  「那麼你……是……」他可真有點搞糊塗了,「你到底是……誰呢?」
  「我姓梁——」
  這個「梁」字一入鬍子玉耳內,頓時由不住使他全身打了個冷戰。
  「梁……梁什麼?」他訥訥道,「請教梁兄大號怎麼個稱呼?」
  桑南圃冷冷地一笑,道:「那夜承蒙你告訴了我許多事……其實你知道得比我更要清楚,何必還要問我?」
  鬍子玉這裡真是急急不得,恨恨不過,走走不脫!
  背上背著滿箱了的金珠細軟,他急於脫身,哪裡有工夫在時候多作盤桓?可是面前這個主子使他甚為頭痛。
  「兄弟……你真是在說笑話了!」
  「我沒有這個心思!」
  「唉!」鬍子玉訥訥道,「譚家是完了……可憐我一個殘廢,我——」
  「你是殘而不廢!」桑南圃插嘴道,「譚霜飛待你不薄,在這時候,你豈能一走了之?」
  一聽「譚霜飛」鬍子玉不禁頓時就傻了,因為這個名字只有昔日一夥結拜的弟兄才知道,局外人是不會知道的!
  「梁兄弟……」
  「不要稱呼我兄弟!」桑南圃青著臉道,「老實對你說吧,鬍子玉,我此刻是來取你性命的!」
  鬍子玉霍地退回一步,倒抽著氣道:「為什麼?」他臉上立時加以掩飾,現出一抹笑意,說道:「……你我過去並無仇恨……再說,當日承你救助,才得落水不死,你何以……」
  「那天與今天情況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這就怪了!」鬍子玉訥訥道,「足下可以說清楚一點?」
  桑南圃銳利的目光,湛湛有神地注視著他,冷笑道:「當然可以,因為我對於當年慘遭殺害的情形不甚瞭解,非要你親自道出不可!」
  鬍子玉又是一怔,道:「慘遭……殺害?足下指的是——」
  「先父與先叔!」
  「令尊是——」
  「梁……仲舉!」鬍子玉臉上猝然炸開了一層驚嚇:「那麼令叔……是?」
  「梁叔舉!」
  「啊!」鬍子玉足下一晃,像是要倒了下去。
  可是他緊接著沉肩現掌,箕開的五指像是五把鋼鉤,突地一掌直向著桑南圃臉上抓了過去。
  鬍子玉值此生死相關的當兒,出手自是不同,一招失手,緊接著第二招同時出手。
  只見他左手豎著掌猛劈而出,掌風疾勁,劈空如刀,這一掌直向桑南圃前胸之上猛劈了下來。
  桑南圃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一隻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按,整個身子驀地騰空豎起,鬍子玉的第二招可又走了個空。
  一連兩招走空,鬍子玉可就知道糟了,耳聞得當頭之上呼嚕嚕,一陣衣袂蕩空之聲,不容他回過身來,桑南圃電也似地已經落在了他身後,起落之間,有如電光石火。
  鬍子玉正要轉過身子時,桑南圃的一雙手已結實地搭在他的雙肩之上。
  「坐下!」
  桑南圃雙手一抖,施展的是「彌陀金剛掌力」,力量乍一吐出,鬍子玉雙膝一屈,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他嘴裡怪嘯了一聲,乘勢猛然抬腿,一腳直向著桑南圃臉上倒踢過來。
  這一招鬍子玉原是死中求活的救命招勢。
  這一腿也有個名堂,名叫「倒踢金燈」,又叫「倒點天心」。
  厲害處在於功力全集中在足尖部位,下足處是對方眉心「視竅」,一經踢中,就算你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得腦漿進裂,當場死於非命。
  桑南圃已知此人是出了名的詭詐,是以處處留了小心。
  大凡一個練功夫的人,在一起步時,師父如果高明必先傳授他先練肩,蓋「肩」之一部是人身平衡的關鍵。
  高手過招,有所謂「看肩」之一說。意思也就是說:只須觀看對方敵人這肩部,也就可以猜測出對方意欲下手的部位。
  是以愈是武林高手,愈更看重此一「肩」部。
  鬍子玉這一招「倒點天心」,按說是施展得天衣無縫,本不應為桑南圃事先所揣測出來,錯就錯在他自己的一雙肩部為他洩了底兒。
  桑南圃誠所謂是當世極流的高手,這一點不容置疑。
  因為在鬍子玉倒飛足尖的一剎那間,桑南圃已由他下潛的肩頭得到了反應。
  他怒嘯一聲,雙手功力乍然向外一吐,只聽得「嗖」的一聲脆響,在他神力之下,鬍子玉的兩根肩骨,其中一折為二,與此同時他本人的身子,卻像燕子般地倒翻了過來。
  鬍子玉一腳沒有踢中對方,卻因用力過猛,使得自己身子整個倒翻了過來。
  當他顫抖著待將爬起身子時,桑南圃卻已去而復返,一去一回,翩若飛燕。
  鬍子玉的身子還未爬起一半,已給桑南圃一隻沉實有力的腳,踏中前胸之上,倒於塵埃。
  桑南圃足下略一加力,鬍子玉滿面赤紅,一張臉變成了紫茄子顏色。
  「梁……少俠留情……」他掙扎著道,「那件事是姓譚的干的……」
  「與你沒有關係麼?」
  「我……沒有……沒……有!」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你是該死的!不要再多說了!」
  說完足下用力一踏,數股血箭,由他口鼻之間噴了出來,頓時命喪黃泉。
  他身子毫不遲疑回到了先前雙方交手的長廊——
  這時兩方正自殺了個難分難解。
  「鐵斗笠」余烈身上已有多處掛了彩,「鬼太歲」司徒火也到了筋疲力盡時候,雙方仍自拚死戀戰著。
  另一面「人面狼」葛嘯山正自舉刀勇戰譚家各護院。
  地面上棄屍纍纍。
  余烈的兩個徒弟巴爾、朱桐俱都棄屍在地,另外一個叫魯赤班的,正在與司徒火帶來的幾個人打在一團。
  譚家經過祝融之災後,又慘逢殺難,看上去一派淒涼。
  雙方一共有多少人也分不清楚,四下裡不時傳出叫聲與兵刀的交磕聲響。
  桑南圃仍然立在屋簷角下,很冷靜地注視著現場。
  「人面狼」葛嘯山一口紫金刀對付譚家的一干護院,自然是游刃有餘,一時間已自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猛可裡撲向正廳門前,一抬腿把廳門踢開——
  就在大門破開的一剎那,一口飛刀疾苦電閃般地向他胸前射到。
  葛嘯山一撩手中刀,只聽得「嗆啷」一聲大響,飛刀撩上了半天,葛嘯山心中一驚,房中人已猛撲過來,手中一口長劍分心就扎。
  葛嘯山持刀一蕩,這才認出來人竟是譚雁翎——
  他那雙受傷的腿,好似剛剛經過包紮,蓬髮血面,狀若鬼態,隨著他猛出的身勢,第二劍用「左臂分光」式倒拉向外一挺腕子。
  劍光一閃,已在葛嘯山右臂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劍口子。
  葛嘯山「哇呀」怪叫一聲,一個踉蹌差一點栽倒在地。
  譚雁翎怒吼一聲,再次撲過去,他身上多處受傷,行動已不若昔日之靈活,但是他決計不走,要與敵人拚個死活,一劍得手,他越加不放過葛嘯山。
  當時人未近前,左手先已平胸推出,施展出「小天星」掌力。
  指尖一揚,他嘴裡「吐氣開聲」,一聲叱道:「嘿!」
  掌力一現,葛嘯山負傷之下,來不及運功防範,吃掌力擊中後背,身子跳出三四尺外,一交栽倒在地。
  譚雁翎長笑聲中掌中劍脫手而出——
  奇光一閃,有如經天長虹。
  葛嘯山全身打了個冷戰,兩道濃眉猝然一揚,「喔」地叫了一聲,即吃譚雁翎飛來的長劍前胸後背貫穿了個透心涼。
  譚雁翎怪笑了一聲,踉蹌的身體撲上前用力踏住了葛嘯山的身體,狂笑著把插在他背後的劍身拔了出來。
  就在這一剎那,當空人影一閃——
  「鬼太歲」司徒火飛輪般地旋身而至,一雙閃爍著銀光的手套兜心投穿過來。
  譚雁翎猝然一驚——
  猛可裡聽得女兒譚貴芝嬌喝一聲道:「爹小心——」
  人影一閃,譚貴芝已由廳內縱身而出,她的身子還沒有落地,已由掌內發出了一掌金錢鏢。
  出手的金錢,在空中彙集成一天金光,用「滿天花雨」的打法迎合著司徒火的正面一擁而至。
  司徒火雙手本已向譚雁翎背後刺穿而出,乍遇猝襲,恨惡得鼻中「哼」了一聲,他身軀向後一坐,雙手「排山運掌」迎空推出去。
  巨大沉實的掌風,迎合著空中的一天金線,但聽得叮噹一陣子亂響,有如風捲殘雲般的全數例捲了過去。
  譚貴芝如非及早騰身,只怕反要被這金錢所誤傷。
  她身子方自騰起,只聽得一陣子劈剝聲響,一掌金錢全數倒嵌入木門之上,木屑飛濺中,只見門板上全是坑洞,卻看不見一枚金錢,足見此老功力驚人一斑。
  這一掌金錢,雖然未能傷著了司徒火,卻也達到了譚貴芝救人的效果。
  譚雁翎似從夢中醒轉恍然一驚,猛地持劍反向司徒火當胸刺去。
  雙方此刻動手,任何一方也不會手下留情!
  譚雁翎真力貫注劍身之上,在劍出的同時,即先有一道濛濛的劍氣由劍尖上逼運而出。
  司徒火識得厲害,倏地點足倒退。
  先者,司徒火、余烈交手,司徒火以一技之勝,戰勝了余烈,一式「雙插手」傷及余烈兩肋,使他口噴鮮血,當場昏死了過去——
  但余烈畢竟不是平凡身手之人——
  此人在青海習得異術「倒翻河車」,是一種運轉生息的氣功,功能起死回生。
  此刻刀劍喧嘩聲,一入耳中,很快使得他幽幽醒轉過來。
  他睜開眸子略微定神,已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咬了咬牙,翻身坐起,忽覺得背後一物上下跳躍不已——
  余烈呆了呆,自責道:「我竟然忘了這個扁毛畜生。」
  原來他上陣之前,先已把那頭愛若性命的「金頭鷹」背在背後,為了掩人耳目,外面罩了一件外衣,此刻他身子倒地,把竹籠壓折,那頭豢養的金頭鷹在他衣內撲騰翻打不已,倒使他忽然觸及了靈感,當下余烈伸過手來,自裡衣內抓住了那隻金頭鷹。
  有了這隻鳥,他似乎又恢復了信心。
  這時司徒火的一雙鬼爪子上下翻飛不已,正與譚氏父女兩口長劍戰在一塊。
  譚雁翎因腿部受傷過重,身軀轉側欠靈活,如非譚貴芝插手相助,只怕早已有所失閃。
  司徒火本是滿懷雄心壯志來的,認為自己兄弟四人再加上得力手下六人,以十人之力勢將把譚家滿門上下一舉殲滅,哪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地大出意料,落得如此下場。
  他心懷著滿腔怒火,恨不能立時把對方父女劈之掌下,一雙如意鋼爪運施得霍霍生風,上飛下翻時有如銀龍鬧空。
  就在一式「夜叉探海」的招式裡,眼看著即將刺入譚雁翎的背後的剎那——
  忽然他身後的余烈大喝一聲,道:「鬼老大——」司徒火猝一回頭。
  余烈立時出手——只聽得「辟啪」一聲響,一物件射空平穿而至,「啾」然一聲,緊擦著司徒火頭頂飛了過去。
  司徒火嘴裡怪嘯一聲,打了個踉蹌,各人才看清飛過之物,竟是一隻金色羽毛的小小飛鷹,再看司徒火,才發覺到他一目已少,剩下一個血洞。
  那隻小小金鷹像是久經慣戰,一經主人出手,克敵至勇。
  但見它金色羽毛在空中急兜了一個半圓的圈子,啾然尖鳴一聲,第二次向著司徒火頭上掠去。
  司徒火大吼聲中,揚手向著金鷹一撩,就在此一刻空當裡,身側的譚雁翎抽冷一劍——「噗哧」一聲,直向司徒火身上貫穿了過去!
  空中金鷹折翅一轉,脆鳴一聲,卻已把司徒火另一隻眸子啄了出來,可憐司徒火臨死猶做失目之鬼!
  譚雁翎舉足一踢,已把他屍身踢了出去,他自己卻因為用力過猛,身子一晃,跌倒在地,譚貴芝張皇撲前攙扶。空中金羽翩然收翅,已落在余烈雙肩之上——
  余烈怪嘯一聲,目眥著譚雁翎道:「譚老兒……你把我害苦了……你們還想走麼?」
  說著肩頭一晃,手指向譚雁翎背後怒叱一聲:「追!」
  肩頭上金鷹一聲脆鳴翅如箭般地直向著譚雁翎面門上飛啄而來,勢如電光石火,快到不及交睫。
  猛可裡一人急喝:「打!」「打」字出口,當空「哧」地響起了一道銀光——
  是一枚小小的銀色彈丸,夾著極為尖銳刺耳的一縷破空之聲,「波」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擊中空中那頭金色小鷹。
  金色小鷹發出了「呱」的一聲短鳴,天空裡爆出了一天的金色羽毛,眼看著它束翅而墜,橫屍就地。面前人影一閃,桑南圃當面而立——
  譚氏父女怔了一下,余烈大吼一聲,直向著桑南圃身子猛撲過來。
  可是他傷勢過重,身子還不及撲到,卻因用力過猛倒栽在地,大口吐了兩口血,頓時一命嗚呼了!
  至此,戰況忽趨於寂靜。譚貴芝神色不勝驚喜地叫了一聲:「桑……大哥!」
  全身是血的譚雁翎也由地上蹣跚著爬起來,打量著眼前的桑南圃,感激地道:「桑……先生……謝謝……桑……」忽然一口冷森森的劍鋒,比在他咽喉上——持劍的人赫然是當前的桑南圃。
  譚雁翎兩眼一陣翻白,道:「這……桑……」「我姓梁!」桑南圃冷森森道:「譚霜飛,二十年前我父親梁仲舉與叔叔梁叔舉,相繼死你這老兒的手裡,我是來找你報仇來的!」
  譚雁翎陡然身上起一陣子顫抖,道:「梁……仲舉……梁叔舉……」
  他一面訴說著雙膝一軟遂即「撲通」一聲坐了下來。
  一旁的譚貴芝大哭著撲過道:「梁大哥——梁大哥你千萬別下毒手……」
  卻見譚雁翎雙目一陣翻白,怪聲大叫著道:「鬼——鬼——梁仲舉——你是梁仲舉……啊——鬼——鬼——」他兩隻手輪流指著桑南圃,叫得聲淚俱下,直到聲嘶力竭尚不自止——
  遂見他兩隻手用力扯抓著自己的頭髮、鬍子——
  一時間,他又哭又笑,鬼也似地叫著,敢情這一次是真的瘋了!
  另一面譚貴芝熱淚婆裟地跪在了桑南圃面前,頻頻叩頭不已。
  目睹著此一番悲慘情景,桑南圃忽然垂下了頭——
  他那把舉出的劍,終於緩緩垂了下來,長歎一聲,他把劍深深地插進泥土裡,遂即轉身自去。
  譚貴芝見狀一怔,驀地由地上跳起來,她涕淚滿面地高聲叫著:「梁大哥——梁大哥……」猛然追下去。前行的桑南圃加快了身法,閃躍間,已掠出院牆之外。
  譚貴芝顯然落後了許多……她氣吁喘喘地追到了冰河邊,卻看見桑南圃正自施展極上輕功,一徑踏波遠去,剎那間已消失在晨光水霧裡……
  恍恍惚惚的,彷彿失落了些什麼……她垂下了頭,天上響著郁雷,不知何時又自飄下了雨來……
  小魚兒探著頭,穿著水花——楊柳岸風似錦——映風如絹,春雨似舞……
  但是她心眼裡,就沒有一絲春的意態。癡望著那一天的春雨,她忽然落下淚來,感覺到無邊的悵惘……這時多情的燕子卻雙雙呢喃著,比翼雙飛地由她頭頂上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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