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陶錦壁與譚貴芝仁立在樹下,對於這次的死裡逃生,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曾感覺到絲毫的快慰。
譚貴芝一直伏在母親身上哭。
陶錦壁呆若木雞。
母女二人仁立在風中,情景異常的淒慘。
陶氏輕輕拍著女兒道:「快別哭了,孩子,這全是桑相公的恩典……你應該今生一世感念著他的大恩大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眼淚汩汩地由她早已哭腫了的眼睛裡淌出來——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會來救我……」深深地垂下頭,她真正仟悔了。
「我當初太辜負他們梁家了,他爹……唉唉……他爹死得太可憐了!這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娘——你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陶錦壁癡癡地道:「娘太對不起他們梁家了!」
譚貴芝抽搐著道:「不——那不是娘的錯,只怪爹……他老人家心太狠!」
「你爹……」
陶錦壁臉上掛著一絲慘笑:「你爹是有罪的……只是他也是為了我……報應!報應……」
眼淚又湧了出來。
「娘!」譚貴芝嗚咽著道:「我們該怎麼辦?」
陶錦壁喃喃道:「貴芝,你記著娘的話……無論桑南圃對你爹和我怎樣,不許你報仇,不許你懷恨他……是我們欠人家太多了!」
「不……不……」譚貴芝用力搖著頭道:「他不會這樣,他不會……」
「他會的!」陶錦壁斬釘截鐵地說道:「也許對於我……他還多少留點情,因為我是女人……可是,對於你爹,他是絕不會……」
譚貴芝打了一個冷戰。
陶錦壁道:「你可曾留意到他的那雙眼睛?不會的,他絕不會饒過你爹!」
「那……可怎麼辦?」
陶錦壁臉上帶了一絲苦笑——
「沒有什麼可怕的!」她淒涼地道:「我倒希望能死在他手裡的好,反正我……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吞住了正欲說出口的話。
譚貴芝一驚道:「反正怎麼樣?娘!你說什麼?」
陶氏搖搖頭苦笑道:「沒什麼……」
她回過頭來向著來路上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眉道:「他怎麼還沒來?」
譚貴芝忽然一驚道:「啊——對了,桑大哥,他好像受傷了!」
陶氏一怔道:「不錯……我幾乎忘了……你快看看去吧!」
她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母親。
陶氏頻頻向她揮著手道:「去吧……我會回去的。」
譚貴芝猶豫了一下,才又回過身來,循著來路急奔而去。
她氣息喘喘地跑了一程,忽然定住了身子,霍然吃了一驚——
就在她面前不足三丈的距離,桑南圃仆伏在地上——
他顯然是由於傷勢過重,挺受不住,跌倒在地上的。
儘管是夜色之下,可是藉著天上的月光,也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身上染滿鮮血。
譚貴芝大吃了一驚,猛撲過去,道:「桑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桑南圃用力挺起身子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貴芝道:「你怎麼還沒有走?」
譚貴芝撲過去,雙手用力攙住了他,熱淚漣漣地道:「大哥……都是我害了你……大哥……你傷在哪裡了?」
桑南圃冷笑道:「不要你多管,你還是跟你母親走吧。」
「不!」譚貴芝搖著頭道:「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桑南圃慘笑了一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知道了——」譚貴芝點了一下頭,道:「我娘都告訴我了!」
「她告訴你了?」
「都告訴我了……」
「桑大哥——不!梁大哥……」譚貴芝微微泣道:「我爹……和娘……他們太對不起你了!」
「對不起?」一絲冷峻的笑,浮現在他臉上:「你以為一聲對不起,就能夠完事了?」
「我沒有這麼想!」
譚貴芝倒抽了一口冷氣,滿腔的熱情激動,頓時涼了下來。
她冷靜了一下,用力攙起桑南圃,道:「不管怎麼樣,你的傷要緊!」
桑南圃悶咳了一聲,咳出了一些血沫子。
他冷冷地道:「是你要救我的,我並沒有要求你!」
「是我——是我要救你的!」譚貴芝哭泣著道。
「你不後悔?」
「我……」譚貴芝咬著牙,用力點點頭道:「我不後悔!來,我背著你,這樣走是不行的!」
說著她蹲下身子來。
桑南圃遲疑了一下,終於把身子俯上去,譚貴芝背起來就走。
她足下如飛,一路奔騰翻越,翻下了眼前這片山嶺。
「大哥……你千萬要挺一挺!你看看是這條路不是?」
桑南圃說道:「不錯……姑娘,你盡力吧,天亮以前如趕不到,只怕就來不及了!」
譚貴芝道:「大哥放心,我一定能趕到!」
這完這句話她遂即展開身法,循著這條荒涼的驛道,一徑疾馳下去!
半個時辰,譚貴芝渾身汗下如雨,她實在需要歇下來喘喘氣,尤其是兩隻手早已麻軟不堪。
道邊是一片荒草地。
貴芝試著把桑南圃放下來。
「大哥……讓我……喘一口氣……馬上就走!」
月光下,桑南圃面如金錠。
他緊緊地咬著牙齒,似乎強自支持著,坐在草地上勉強點了點頭。
譚貴芝喘得像一頭牛。
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她早先在水牢裡浸泡了半夜,本已是疲倦不堪,此刻一心救人,更不曾顧慮到自己身子支持不支持得住。
先頭是一鼓作氣,這時一停下來,只覺得兩眼金星直冒。
她實在支持不住,雙腿一軟跌倒在草地裡。
大聲地喘了幾口氣,她又爬起來,道:「大哥……我們走!」
桑南圃雖不曾開口說話,可是他眼睛裡卻表露出感恩知情的意思,並且微微搖了一下頭。
譚貴芝看看天,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大哥,我要借你大衣用用!」
說著遂即把桑南圃身上長衣脫下,雙手掄著扭了幾扭,即成為一根布索,當下匆匆把對方身子捆在自己身上。
想不到平素那麼輕巧的身子,這時竟然變得這麼重。
譚貴芝腦子裡只記著桑南圃方纔的關照——天明以前如趕不到他居住之處,命即不保!
這句話的壓力太大了。
她來不及多喘一口氣,遂即又繼續奔馳下去。
這一次又足足地跑了半個時辰,遠遠地可就看見了冰河集的那片冰河。
「這下子……可好了……」
她興奮得眼睛裡淌出了淚,全身上下簡直就像個汗人兒似的……
她蹣跚地站住了腳步,頻頻喘息著道:「大哥……到了……到了!」
腳下一軟身子向前一蹌,跪倒在地。
「大哥……大哥……」
她嘴裡一陣陣地發甜,眼前更是一片的黝黑。
眼看著「迎春坊」已將在望,她卻心力耗盡,再也走不動了。
勉強爬著站起來,她伏在一棵大樹上狗也似地喘著。
「大哥……快到了!」
回頭一看,頓時吃了一大驚!
卻只見桑南圃垂著頭,口鼻之間一片模糊的鮮血,映著即將破曉前的天光,他那張臉,已現出淤黑之色——分明是死前的徵兆!
譚貴芝這一驚,只嚇得她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痛呼了一聲:「大哥!」汪汪淚水傾眶而出。
——這份感情不知是什麼時候建立起來的,從來也不曾感覺過有這麼深。
直到此刻這一剎那,她忽然覺出來,忽然覺出來身上背的這個人,竟然對於自己這麼重要……
覺出自己對於他的感情這般深,這般切——
腦子裡是一片空白,沒時間再多想,她恍惚地向前走著,腦子裡所能想到的,只是「救人」!
她不能讓他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死!她幾乎要跪倒地上向蒼天祈禱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聲清晰的馬嘶之聲。
譚貴芝頓時精神一振,倏地轉過了身來——
一個全身黑衣的生客。
那個人穿著一襲藍色的緞質的長衣,長衣上是一溜黃色的大銅扣子,年歲在三十左右,頭上戴著一頂高冠。
這種服飾很怪,似乎只有青康一帶邊地人士才如此穿著。
那漢子一徑策馬來到眼前,突地勒住馬韁,探身下望道:「噢——這位大姑娘,你們是……怎麼回事?」
譚貴芝確定這個人不認識,心裡可就有了一番見地。
就在那漢子方欲翻身下馬的當兒,譚貴芝輕輕駢指如刀,猛力地一下插中在這人背後「志堂穴」上。
「志堂穴」為人身大穴之一,就在後中樞,有匯通百穴,閉氣、閉血的功效。
這個穴道屬於三十六死穴之一,自是不比等閒,一般而論只可輕點,若用力過猛即有喪命之險。
加以譚貴芝之功力,如此一插之力,焉能還有這人的命在?只是她此刻精力耗盡,論力道不足平日之三分之一,是以雖出全身之力,亦不能制這人於死地,可是卻足以使這人昏厥。
那高冠漢子,嘴裡「吭」了一聲,雙目一翻,頓時「咕嚕」一聲自馬背上翻了下來。
譚貴芝雙手扶住馬鞍子,吃勁兒地翻上了馬鞍,一徑地抖開韁繩,直往冰河集飛馳去。
這番有了得力的腳程自是不同。
那匹馬顯然不是一般常馬,還是一匹地道的青海「海毛青」,一經跑開了其快如矢。
不消半盞茶的時間,已來到了「迎春坊」前。
東方已微微露出了魚肚色。
時間實在是太急迫了。
譚貴芝下了馬,騰身直起落向迎春坊樓閣之上——
桑南圃居住的那間房子她以前來過,當下推窗而入。
等到她把背上的桑南圃放下之後,人才算鬆下了一口氣。
由桑南圃身上摸出了火捻子,劃著了火,點上了燈。
第一件關心的事是桑南圃死了沒有。
探了探他的口息,已經沒氣了,脈搏還跳。
桌上瓦罐裡還有水,她倒了一杯,扶著他坐起來,慢慢地為他灌了些,自己張皇的喝了幾口!
然後她即開始為他全身推拿——
「心經」為生死大穴,譚貴芝由父親處學得了急救的「閉穴」手法,明知此一穴道用之不慎可制人於死,可是此刻目睹桑南圃生死垂危之際,說不得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來試上一試了。
她含著滿眼的淚,一雙手不停地在他心經穴脈上頻頻摩擦,漸漸生出一股熱力,默憶著九九八十一數,突地駢指一扎。
這一扎之力,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
手掌落處,桑南圃倏地全身一震,陡然坐了起來。
他雙目猝然睜開,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氣,譚貴芝由不住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身子,一時悲喜交加,痛聲哭泣起來。
哭了幾聲,她忙又忍住。
「大哥……」她抽泣著,眼淚像串珠似地往下落著。
「你總算活過來了……謝天謝地!大哥!你……」
桑南圃微微點了一下頭,灰白色的面頰上,這時才微微現出了一絲血色,他迷茫的目光注視在貴芝臉上,目光裡是說不出的感傷、惆悵、痛苦……
「謝謝你!」他訥訥道:「姑娘你可習過『錯骨閉穴』手法麼?」
「我……學過。」一抹喜悅浮現在她的嬌臉上:「告訴我,大哥,我該怎麼樣做?」
桑南圃目光視向床頭的一個皮革包,道:「革囊內有一個木匣……」
譚貴芝立刻打開革囊,找出了一個大小如同硯台的木盒子。
「請……打開!慢慢的!」
「好!」譚貴芝小心地把木盒打開。
只見方形木盒之內,盛著半盒紅色的粉末。
「是硃砂——」
「不是——」桑南圃在重傷之中,仍能保持著從容的神態,實在是不容易。
他臉上帶著苦笑,訥訥道:「……這是家師所精心煉製『繼命金丹散』……」
「啊!那太好了……」
桑南圃道:「我方才在『百燈飛魂陣』內為司徒火傷了右肺,此刻淤血積腹,必須使肺內淤血由傷處流出……」
譚貴芝咬了一下牙道:「那個老賊好狠的心……大哥,我該怎麼辦?」
桑南圃道:「把金丹散一半溶於水內……半杯水——」
說著,他閉目喘息不已。
譚貴芝匆匆如法炮製,端過杯子來,卻見這一剎那,桑南圃面色又現出灰黑之色,他牙關緊咬,像是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坐著的身體有徐徐下傾的趨勢。
他忽然張開了嘴——
譚貴芝就勢把杯內經過溶解之後的藥汁全數倒在了桑南圃嘴裡。
桑南圃用力吞下,肚子裡頃刻「咕」地響了一聲。
他身子緩緩地前傾了下去——
譚貴芝輕輕地把他雙足放平了。
「謝謝姑娘……」他微弱地道:「現在不死……這條命就算保住了!」
譚貴芝破涕一笑,眼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在一盞茶時間之內……我傷處必然會淌出很多淤血……」他氣息喘喘地道:「你不必害怕……」
譚貴芝頻頻點著頭道:「我知道!」
桑南圃道:「……那時請姑娘施展錯骨手法,為我把兩側胸肋……用重手法震開。」
「這……」譚貴芝嚇了一跳,道:「這豈不是太危險了?再說……大哥……你挺得住麼?」
「不要緊——姑娘可以先點了我的穴道,使我失去知覺。」
譚貴芝點點頭,眼淚可就漣漣地淌了下來——
「大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為了我……才使你受這個罪!」
說著她情不自禁泣了起來。
桑南圃看著,卻也興出了無限感慨,他喃喃地道:「你爹爹……當年所作所為太過分了……還有你娘……」
「我知道……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大哥,請你原諒我們吧……」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眼淚成串地落下。
「不——我辦不到!」
緊緊咬著牙,他用力搖頭。
譚貴芝陡地一驚,退後一步,道:「可是你救了我娘……為什麼?」
桑南圃呼吸頻急地道:「那……那是她已經得到了報應……」
譚貴芝傷心地道:「是的……我娘已經……已經……她的遭遇太可憐了……」
「是她串通你父親害死我父親的!」
「不!我娘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完全是我爹……」
她哭得好傷心。這麼責備自己的父親是不應該的,可是她不說出那件隱情,心裡更不安,因為那樣將對不起母親——
如果只允許她由父母雙親間選擇一人的話,她會選擇母親。
她不願意母親受一點委屈。
現在她要把母親告訴她的全盤托出。
「都是我爹下的手……我娘一點也不知道,我爹瞞著她……」
「原來是這樣……」,桑南圃苦澀地道:「那麼,她還是有罪的……不過她已經……我預料著她會自己懲罰自己!」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再把話接下去。
譚貴芝背過身子,用力抹了一下鼻涕,又擦了一下眼淚,才緩緩回過身子來。
「姑娘!」桑南圃緩緩說道,「你……為什麼還要救我?」
「我?」譚貴芝紅著臉垂下了頭,道:「那是因為你救了我!」
「如果我沒有救你呢?」
「那……」譚貴芝一時間臉更紅了,「我還是會救你……」
桑南圃發出了一聲輕歎,遂即閉上了眼睛。
譚貴芝再注視他的傷口,一驚道:「啊——好多血——」
只見桑南圃右肋間傷處地方,汩汩流出了許多暗紅色的血,大概就是桑南圃先前所說的淤血了。
桑南圃向她點頭示意。
譚貴芝只得狠下心來,駢中食二指在其左肋「昏穴」上點了一下,桑南圃頓時昏了過去!
譚貴芝記著桑南圃的關照,遂即施展「錯骨開肋」手法,雙手輪番地把桑南圃兩肋胸骨一根根的分開來。在她施展這種手法時,但只見桑南圃全身上下起了一陣陣地輕微顫抖,傷處流血更急。
漸漸所流出的血由暗紅色轉為鮮紅,譚貴芝才又施展合骨手法,使得他胸間肋骨一根根復原如初,大功告成了。
譚貴芝累得頻頻嬌喘著,由於太緊張的緣故,額面上沁出了一層虛汗。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
為避免驚人耳目,她必須盡快打點。
當下,她就撕了一床單子,小心地為他包紮了一下,又為他解開了穴道。
桑南圃長長喘了一口氣,遂即沉沉地睡著了。
譚貴芝倚著床邊坐下來,本想打上個盹兒,哪裡知道她連夜奔馳,心力交疲,才一閉上眸子,遂即睡著了。
當她醒轉的時候,窗外炫耀著一片殘陽,紅色的陽光,把窗戶紙都染紅了。
她安詳地睡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這一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她大吃一驚,陡地翻身坐起來。
客房內異常的寧靜——
桑南圃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她趕忙翻身下床,就在這時房門「吱」的一聲敞開。
桑南圃手持竹枝步入,遂即反身把房門關上。
譚貴芝大驚道:「你怎麼下床了?」
桑南圃微微一笑,儘管臉上顯現著大病新愈的憔悴,可是畢竟這般神速地恢復功力,令人不可思議。
他在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道:「姑娘是太疲累了……我已經運了一次內功,姑娘可知內功中的『三伏真氣』麼?」
譚貴芝怔了一下道:「聽說過……」
桑南圃道:「擅施這種內功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譚貴芝不由大喜,當時一揭被子下了床,才覺得週身骨節都是酸的。
她彎下身子來,似嬌又羞地揉著兩條腿道:「哎……哎……好酸哪!」
桑南圃一雙湛湛的目光,好似含情地注視著她——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視著她。
突然,譚貴芝的臉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