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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Ursula K. Le Guin] 地海系列一 地海巫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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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9: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格得醒來後,躺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醒著真好,因為他原本沒想到自
己還能醒過來;見到光真好,他身處一片無遮的日光之中。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光裏飄浮,或
是坐船在寧靜異常的水面上漂流。最後,他終於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但那張床和他以往睡
過的床都不一樣。這張床有個床架,由四支高高的雕柱支撐,床褥是厚絲絨,這也是為什麼
格得以為自己在飄浮的原因。床的上方張掛著能擋風的棗紅色罩蓬。兩側的簾子繫著,格得
向外觀望,看到的是石牆石地板的房間。透過三扇高窗,他看到窗外野地,光禿禿呈赤褐色
,在冬季溫和的陽光下,到處積了一塊一塊的雪。這房間想必離地很高,因為從窗戶望出去
,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格得起身時,一條絨毛心的緞面床單滑到一邊,他才發現自己穿了一身絲質銀衣,像地
主一樣。床邊一張椅子上,已為他擺妥一雙皮靴及一件毛皮襯裏的斗篷。他有如著魔的人,
平靜而遲鈍地坐了一會兒,之後才站起來,伸手去拿手杖,但手杖不見了。
  他的右手雖然上了膏藥綁著,但手掌和手指都灼傷了,現在他才感覺痛,而且還覺得通
體酸疼。
  他又靜立片刻,才低聲不抱希望地呼叫:「侯耶哥??侯耶哥??」因為那隻兇猛但忠
誠的小動物也不見了,那個安靜的小靈魂曾經把他以亡界帶回來。昨晚他奔跑時,它還跟著
他嗎?那是昨晚,還是很多晚以前的事?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模糊難明,屍偶、燃燒的手杖
、奔跑、小聲呼叫、大門,沒有一件回想得清楚。即使到現在也沒有一件事清楚。他再度低
喚寵物的名字,卻不抱希望,淚水浮上了他的雙眼。
  遠方某處有微弱的鈴聲。第二次鈴聲就在房門外悅耳地響起。在他身後,就是房間的另
一頭,有扇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雀鷹,歡迎你。」她微笑說著。
  這個女人年輕高挑,身穿白色和銀色相間的衣服。頭上別了一張銀網,狀似王冠。長髮
如黑瀑布直瀉而下。
  格得僵硬地鞠躬。
  「我猜,你不記得我了。」
  「記得你?夫人?」
  他這輩子不曾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打扮得與自己的美貌如此相稱,只有柔克島日回節
時,偕同夫君來參加節慶的偶島夫人堪比擬。但偶島上人好比一盞微亮的燭火,眼前這女子
卻好似銀色的新月。
  「我想你不記得了」她微笑說道:「你儘管健忘,但你在這裏還是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
。」
  「這是什麼地方?」格得問道,依舊感覺僵硬、口舌不靈活。他發現與這女士說話很難
,要不看她也難。身上這套王公貴族的衣著,讓他感覺奇怪,地上踩的石塊又陌生,連呼吸
的主氣也異樣:他不是他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
  「這座主塔樓叫做『鐵若能宮』。我夫君叫班德斯克,他統治這塊陸地,範圍從凱克森
荒地邊緣起,北至歐斯山脈。他還守護著一塊叫做『鐵若能』的珍石。至於我,甌司可這一
帶的人都叫我席蕊,在他們的語言裏是『銀色』的意思。至於你呢,我曉得別人有時候叫你
『雀鷹』,你在智者之島受訓成為巫師的。」
  格得低頭看著自己灼傷的手,很快表示:「我不曉得我是什麼。我有過力量,但我想現
在已經消失了。」
  「不,力量沒有消失!或者認,你還會獲得十倍於此的力量。你在這裏很安全,不用怕
那個把你驅趕到這裏的東西。這塔樓四周都有牢固的城牆,有的還不是石塊建造的。你可以
在這裏休養,再把力氣找回來。你也可能在這裏找到一種不同的力量,找到一支不會在手中
燒成灰燼的手杖。畢竟,劣途也可能導致善終。現在你跟我來,我帶你看看我們的領地。」
  她的話語極為悅耳動聽,以致格得幾乎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是憑著她的聲音移動,
依言跟隨她。
  他的房間確實離地很高,因為房間所在的塔摟,有如山巔突出的一顆牙齒。格得跟隨席
蕊,循著曲繞的大型石階梯,穿越富麗的房間和廳堂,經過許多扇面向東西南北方的高窗,
每扇窗戶都可以俯瞰土棕色矮丘。山丘上沒有房子,沒有樹木,也沒有變化,那景象在冬陽
照耀的天空下,一覽無遺。其中只有遙遠的北方可以見到幾座白色山峰鮮明地襯著藍天,南
面大概可以猜測是海面在陽光下照耀。
  僕人們開了門,馬上退立兩旁,讓格得與夫人通行。那些僕人都是冷峻的白皮膚甌司可
人。夫人的皮膚也白,但她與其他人不同,她能說流暢的赫語,在格得聽來,甚至帶有弓忒
口音。當天稍晚,夫人引領格得謁見她的夫君,鐵若能大人班德斯克。班德斯克的年紀是席
蕊的三倍,他也是白皮膚,瘦骨嶙峋,眼神混濁。他歡迎格得,並表示想作客多久都無所謂
,那態度雖不失禮貌,卻嚴峻冷淡。他說完這些就沒再多言,甚至沒問格得旅途如何,也沒
問起那個追他至此的敵人--連席蕊夫人也沒向他問起。
  這一點如果算是奇怪,那麼這個地方,以及格得何以置身於此,就更是奇怪了。格得似
乎一直覺得心神不清,沒辦法完全看清事物。他意外來到這座主塔樓,但這意外卻都是設計
好的,或者說,他是遭人設計來此,但這設計的落實則純屬意外。他原出朝北航行,歐若米
港有個陌生人指點他來這裏尋找協助。接著,一條甌司可船早在等他上船,然後由史基渥負
責帶路。這一連串過程,有多少是那個追蹤他的黑影所為?或者都不對,而是他與追蹤他的
黑影同時被別的力量硬拉至此。也就是說,格得追隨某種誘力,而黑影則追隨格得。至於利
用史基渥作為武器,是碰巧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因為如同席蕊說過的,那黑影確實受到阻
撓,無法進入鐵若能宮。自從格得在這塔裡醒來,一直沒感覺到黑影潛伏的跡象或感脅。但
,倘若真是如此,那到底是什麼把他帶到這裏來?雖然格得的腦子目前仍處於遲鈍狀態,但
他看得出來,這地方不是普通人想來就能來的。這裏地處偏遠,塔樓又高。內玄城是距離這
兒最近的城鎮,但塔樓背對著連結該城的道路。所以,沒有人進出這座塔樓,而且從窗戶俯
瞰出去,四周儘是無人的荒地。
  格得一個人在高聳的塔房裏,每天從窗戶看出去,日複日日,他感到又遲鈍、又消沉、
又寒冷。塔裡一直都很冷,即使有許多毯子、織錦掛畫、毛皮襯裏的衣物、寬闊的大理石壁
爐,也還是冷。那種冷深深侵入骨頭和脊髓,趕也趕不走。而格得的內心,也住著一股冰冷
的恥辱,趕也趕不走:每一想起他曾與敵人面對面,卻落敗而逃,那股冰冷的恥辱就一湧而
上。柔克學院所有的師傅都在他心中集合,耿瑟大法師在當中皺著眉頭,倪摩爾也和他們在
一起,還有歐吉安,甚至連教他第一招法術的女巫姨母也在,所有人都瞪著格得。格得明白
自己辜負了他們對他的信心。他向眾人辯稱:「如果我不逃跑,那黑影就會佔有我。它已經
擁有史基渥的全部力氣,還有我部分的力氣了,而且我也鬥不過它,它知道我的名字,我只
得逃跑。屍偶加上巫師,會成為一股邪惡與毀壞的恐怖力量,我不得不逃跑。」可是在他心
裏聆聽他辯白的那些人,卻都不肯回答他。他只能照舊望著窗外的細雪,不斷飄到窗下的空
地荒野,讓他覺得遲鈍與寒冷在心中擴大,擴大到最後沒有感覺,只剩下疲乏為止。
  就這樣,格得淒慘地獨自熬過幾天的時間,等他終於有機會出房間,下塔樓時,他依然
沉默,反應不靈活。主塔樓夫人的美貌讓他心亂神迷,置身這個富麗舒適、井然有序的奇異
宮樓,格得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牧羊人。
  他想獨處時,他們就讓他獨處;等他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想法、也不想再看落雪時,席蕊
就會在塔摟下層的某間弧形廳中與他閒聊。塔樓下層有許多這樣的廳室,壁上掛氈,爐火熊
熊。在塔樓夫人身上看不到歡暢,她雖然常微笑,卻不曾大笑。但她僅需一個微笑,就足以
讓格得自在起來。格得與她相處之後,才漸漸忘記自己的遲鈍和恥辱。不久,他們便天天見
面,就靠在塔樓高房的壁爐邊或窗口長聊,靜靜地、漫不經心地,有點避開隨時在席蕊身邊
的女侍。
  老爺多半都在自己房裏,只有早晨會在塔樓內白色覆蓋的天井來回閒步,像把整夜的時
間都用於醞釀法術的老術士。晚上與格得及席蕊一同用餐時,他也沉默坐著,有時抬眼瞥一
下年輕的夫人,目光嚴厲而陰仄。格得憐憫這位夫人,她就鐵籠中白鹿、折翼白鳥、老男人
指上的銀戒,只是班德斯克的一項收藏品。等老爺離去之後,格得總是留下來陪她,設法驅
走她的孤獨,讓她開心,如同她驅走他的孤獨,讓他開心一樣。
  「那個用來為這塔樓命名的寶石,是什麼寶石?」格得問夫人。他們兩人仍坐在空蕩蕩
的燭光餐廳裏談話,金色餐盤和金色高腳杯內都已空無一物。
  「你沒聽說過嗎?那塊寶石很有名哪。」
  「沒聽過。我只曉得甌司可島的地主都有聲名顯赫的寶藏。」
  「噢,這塊寶石的光輝勝過所有的礦石。來吧,想不想見識一下?」
  她微笑著,臉上帶著譏嘲和勇敢的表情,好像有點擔心自己的決定。她帶著年輕的格得
離開餐廳,經過塔樓底層窄小的走廊,走到地下室一扇上鎖的門邊。格得還沒看過這道門。
夫人用一把銀鑰匙開鎖,開鎖時,還用她一貫的微笑仰望格得,好像在激勵格得繼續隨她走
。那扇門之後是一段短甬道,接著又是一扇門。這次她用一把金鑰匙開鎖。過了這扇門,是
第三扇門,她用解縛大咒語開鎖。進入最後這扇門裏面,她手執的燭火映現出一個小房間,
看起來像個地牢,地板、牆壁、天花板,全是粗石,空空的沒有任何設備。
  「你見到沒?」席蕊問。
  格得環顧室內,他的巫師之眼見到了地投石當中的一塊。那是塊巨大的地板鋪石,與其
他石頭一樣粗糙陰濕。但格得可以感覺到它的力量--有如它在大聲對他說話一樣,而且,
他的喉嚨緊抽一下,呼吸窒住,一時周身都受難受。這就是高塔的奠基石。這裏是塔樓的中
心點,但這裏很冷,冷得刺骨,沒有什麼能使這小房間溫暖起來。它是一塊太古石,石中禁
錮著一個曠古而恐怖的精靈。
  格得沒有回答席蕊,只是靜靜站著。一會兒,席蕊好奇地迅速瞥了格得一眼,同時手指
著那塊石頭:「那一塊就是鐵若能寶石。你會不會感到奇怪,為什麼我們會把這麼珍貴的寶
石鎖在塔樓最底下的收藏室裏?」
  格得仍然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留神站著。也許她是在測試他;但格得認為席蕊對這石
塊的特性一點也不清楚,才會用輕忽的態度談起這石頭。她對這塊石頭還不夠瞭解,所以不
怕它。「你告訴我它有什麼力量。」格得終於說道。
  「遠在兮果乙由開闊海升起世界上的陸地以前,這塊石頭就已經造成了,與世界同時誕
生,將永存至末日。對它而言,時間根本微不足道。如果你把手放在它上面,問它問題,它
就會根據你內在力量的多寡來回答問題。只要你懂得怎麼聆聽,這石頭就有聲音。
  它可以談以前、現在、未來的事。早在你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它就已經提到你來的事了
。你現在要不要問它一個問題?」
  「不要。」
  「它會回答你喲。」
  「我沒有問題要問它。」
  「說不定一會告訴你如何打敗你的敵人。」席蕊輕柔地說道。
  格得靜立無聲。
  「你怕這塊石頭嗎?」席蕊好像不可置信似地問著,格得回答:「對。」
  在層層法術石牆圍繞的這個房間中,在要命的寒冷與寂靜中,席蕊手持著蠟燭,用發亮
的雙眼又瞥了格得一眼,說:「雀鷹,你才不怕呢。」
  「但是我絕不會跟那精靈說話。」格得回答,然後正面看著她,鄭重說道:「夫人,那
個精靈被封在石頭裏,石頭又用捆縛術、眩目術、閉鎖術、防衛術和三道堅固的圍牆鎖起來
,藏在一個不毛之地。這並不是因為這塊石頭寶貴,而是因為它會造成重大惡行。
  我不知道當初你來的時候,他們怎麼對你說;但是像你這麼年輕溫和的人,無論如何都
不應該碰這東西,連看都不要看,它對你沒有好處。」
  「可是我碰過它,對它說過話,也聽它講過話,它沒傷害我呀。」
  她轉身,兩人穿越重重的門及通道,最後來到塔樓寬敞的階梯,一旁的火炬照耀著,席
蕊吹熄了燭火。兩人沒說幾句話就分開了。
  當晚,格得睡得狠少。倒不是想到黑影而睡不著,那份思慮反而已經逐出腦海,取而代
之的是那個反覆出現的石塊,以及席蕊在燭光中明滅不定的臉孔。他一次又一次感受她那雙
注視他的限睛,想確定他拒絕碰觸而塊石頭時,席蕊雙眼的神色是輕蔑還是受到傷害。等他
終於躺下來就寢時,床上那條絲鐵床單冷得像冰,使他又在黑暗中清醒,又想起那塊石頭和
席蕊的眼睛。
  第二天,他在灰色大理石砌的而形廳裏找到席蕊,她常在這裏玩遊戲,或與女侍在織布
機旁工作。這時,西沉的落日照亮了廳室。格得對她說:「席蕊夫人,我昨天對您無禮,很
抱歉。」
  「不會呀」她露出回想的表情,又說了一遍:「不會。」她支開陪伴的女侍,等她們都
走了以後,才轉向格得。她說:「我的貴客,我的朋友,你是個明眼人,但或許你還沒想通
這些該想通的事。弓忒島和柔克島都教人高超的巫術,但他們不會教盡所有的巫術。這裏是
甌司可島,又叫渡鴉島,不是說赫語的地區,所以它不受法師管制,法師也不太了瞭解這島
嶼。這島上發生的事,南方那些大師不一定都處理過;而且這裏的事事物物,有的也不在命
名大師的名字清單上。人對不知道的東西,總是害怕,但你身處鐵若能宮,卻什麼也不怕,
換成是個比較弱的人,必定會害怕,你卻不怕。可見你生來有力量,可以掌控封鎖室裏的東
西。這一點我知道,這也是為什麼你現在會在這裏。」
  「我不明白。」
  「那是因為我夫君班德斯克沒有對你完全坦白。我會對你坦白的。來,坐我旁邊。」
  他坐在她旁邊那個有靠墊的窗臺。將逝的陽光直射窗內,使他們沐浴在沒有溫暖的光輝
裏。塔樓下方的野地已然沒入黑暗,昨夜的雪尚未溶化,單調的白色覆蓋著地面。
  此時,她非常輕柔地說:「班德斯克是鐵若能的領主兼繼承人,但是他沒辦法利用那東
西,他沒辦法讓那東西完全服從他的意志。我也不行,不管是單獨或與他合作都不行。
  他和我都沒有那種技藝,也沒有那種力量。但你技藝和力量都有。」
  「你怎麼知道?」
  「從石頭本身得知!我告訴過你,那石頭說你會來。它認識自己的主人,也一直在等你
。在你還沒出生以前,它就在等你了,等那個能夠駕禦它的人。凡是能教鐵若能石回答問題
且服從指示的人,就有大量掌控自己的命運,包括擊毀任何敵人的力量,不管敵人是人是靈
;以及遠見、知識、財富、疆土;還有隨心所欲的巫術,讓大法師也自歎弗如!要多要少,
隨你選擇,任你要求。」
  她再一次就起她奇異明亮的雙眼望著格得,她的凝視穿透了他,讓他著涼似地打起哆嗦
。可是,她臉上也有恐懼,仿佛在尋求他的幫助,卻礙於自尊而不便開口。格得十分茫然。
她說話時,一手輕輕放在格得手上,在格得黝黑強壯的手上,席蕊的手顯得瘦小白皙。格得
辯稱道:「席蕊!我沒有你想的那種力量,我一度擁有的力量,都斷送在我手裏了。我幫不
了你,對你沒有用處。但我明白,地底的太古力不是要供人使用的,絕不能交在我們手裏,
太古力到我們手裏只會破壞。不當的手段,必導致惡果。我不是受吸引而來,而是被驅趕而
來;那個驅趕我的強大力量一心要毀滅我。我無法幫你。」
  「斷送了力量的人,有時會充滿更大的力量。」她依舊微笑說著,宛如格得的懼怕和顧
忌很孩子氣。「是什麼把你帶來這裏,我可能比你清楚。歐若米街上不是有個男子對你說話
嗎?他是鐵若能石的僕人,是這裏派去的使者。他本人曾是巫師,但是他放棄了巫杖,服效
一股比任何大法師的力量都強大的力量。於是你來到甌司可島,在荒野中,你嘗試用木杖與
黑影戰鬥。我們差點兒救不了你,因為那個追隨你的東西,比我們設想的還要狡猾,而且已
經吸取你很多力量了??唯有黑影能對抗黑影;唯有黑暗能擊敗黑暗。雀鷹,你聽我說!想
想看,你需要什麼,才能打敗在重重圍牆外等候你的黑影?」
  「我需要知道它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知道的。」
  「那塊鐵若能石,知道所有的生與死,知道死前死後的生靈,知道未生與未死,知道光
明界與黑暗界,它會把那個名字告訴你。」
  「什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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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39:54 |只看該作者
  「不用代價。我告訴你,它會服從你,像奴隸一樣服侍你。」
  格得動搖不定、內心交戰,沒有答腔。席蕊此時用雙手拉起格得的一隻手,注視著他的
臉。太陽已落入朦朧陰暗的地平線,天色也暗下來了,她看著格得,看著他的意志業已動搖
,她的臉因讚許和勝利而愈發明亮。她輕柔地呢喃:「你會比所有的人都強大,成為人中之
王,你會統治一切,我也會和你一齊統治--」
  格得突然站起來,向前跨了一步,這一步讓他看到長廳牆壁彎曲處,鐵若能領主正站在
門邊靜聽,臉上還略帶微笑。
  格得的眼睛看清楚了,腦子也想通了。他低頭看著席蕊。「擊敗黑暗的是光明」他結結
巴巴的說:「--是光明。」
  他的話宛如指引他的光明,話一說完,他立即恍然明白自己是如何被牽引、誘導至此;
他們如何利用他的恐懼引導他;等他來了,又如何把他留住。確實,他們救他脫離黑影,因
為他們不希望格得在成為鐵若能太古石的奴隸前先被黑影佔有。一旦他的意志被石頭的力量
攫獲,他們就會讓黑影進入重重圍牆--因為屍偶是比人類更為出色的奴才。要是格得觸摸
過太古石或是對它說話,必定早就完全迷失了。所幸,黑影一直不太能趕上格得,捉住他,
太古石也同樣無法利用他--差一點。格得幾乎要降服了--也是差一點。
  他沒有答應,邪惡很難掌握一個尚末答應它的靈魂。
  他站在兩個業已降服答應的人中間,輪流注視這兩人。班德斯克走上前來。
  「席蕊,我告訴過你」鐵若能領主用枯乾的聲音對夫人說:「他一定會逃過你的掌握。
你們弓忒島的巫士都是聰明的傻瓜。而你,弓忒島的女人,你也是傻瓜一個,竟然想同時欺
騙他和我,用你的美貌轄制我們兩個,然後利用鐵若能達到你個人的目的。可惜我才是太古
石的主人,對不忠的妻子,我是這麼處理的:『依卡符羅·哀·歐耶湟塔??』」那是一種
變換術。班德克斯的長手高舉,欲將那個瑟縮的女人變成某種不堪的東西,也許是豬、狗,
或是流口水的醜老太婆。格得趕忙上前,用手去打領主的手,同時口念一個短咒。雖然他沒
有巫杖,又置身異鄉邪地,一個黑暗勢力的疆域,但他的意志占了上風。班德斯克站立不動
,混濁的眼睛怨恨且茫然的盯著席蕊。
  「來」席蕊顫聲道:「雀鷹,快,趁他還沒把太古石僕人召來??」
  一個細小的聲音如同回聲般在塔內流竄,穿邊石牆石地。那是乾澀顫抖的低語,好像土
地本身居然說話了。
  席蕊抓住格得的手,與他一同跑過甬道和廳堂,步下曲折回繞的長階,他們來到天井時
,最後一道天光還照在經人踐踏過的汙雪上。城堡裏的三名僕人攔住他們的去路,不悅地盤
問兩人,好像懷疑這兩人做了什麼對主人不利的事。「夫人,天色漸漸晚了」一個人這麼說
完,另一個人接著說:「這時候你們不能出城去。」
  「走開,髒東西」席蕊大叫,她用的是齒擦音極明顯的甌司可語。僕人應聲倒伏在地面
打滾,其中一人大聲尖叫。
  「我們一定要從大門出去,沒有別的出口。你看見門了嗎?你找得到嗎,雀鷹?」
  她用力拉他的手,但格得躑躅不前。「你對他們施了什麼咒?」
  「我把熱鉛往人他們的脊髓,他們一定會死。快啊,我告訴你,他就要把太古石僕人放
出來了,我竟然找不到大門--大門施了重咒,快!」
  格得不懂她的意思,因為依他看,那扇被施咒的大門明明在庭院的石拱廊前端,他看得
一清二楚。他領了席蕊穿過拱廊,橫越前院無人踩踏的雪地,然後,他口念開啟咒詞,就帶
她穿越了那道法術牆中間的大門。
  他們一走出門,進入鐵若能宮外的銀色暮光,席蕊就變了。在野地的荒寂光線裏,她的
姿色依然不減,但那美色帶著女巫的兇殺之氣。格得然於認出她了:她就是銳亞白鎮鎮主的
女兒,甌司可島一個女蠱巫的女兒,很久以前曾在歐吉安住家山上的青草地嘲弄過他,因而
促使他閱讀那個釋放黑影的法術。
  不過,格得沒時間多想,因為現在他得全神提高警覺,環顧四周尋找敵人,也就是在法
術牆外某處等他的黑影。它可能還是屍偶,披著史基渥的死屍;也可能潛藏在這片無邊的黑
暗中,等著抓住格得,再將自己的無形無狀與格得的血肉之軀加以融合。格得感覺它就在附
近,卻看不到它,再仔細瞧時,他看到一個小小黑黑的東西,半埋在大門幾步外的積雪裏。
他彎下腰輕輕把那東西捧起來,那是甌塔客,細細的短毛被血纏結,小小的身軀在格得手中
,顯得又單薄、又僵硬、又冰冷。
  「快變形!快變形!它們來了!」席蕊尖聲大喊,猛地抓住格得手臂,並指著塔樓。塔
樓聳立在他們後頭,在暮色中像顆巨大的白牙。靠近地下室的窗縫裏,正爬出一種黑黑的動
物,伸展長翼,慢慢鼓動,盤旋著越過城牆,向格得與席蕊飛來;而他們兩人站在山腳下,
一無屏障。先前在塔樓裏聽到的細小聲音,這是慢慢變大,在他們腳下的土地顫抖呻吟。
憤怒湧上格得的心田,那是仇恨沸騰的怒氣,沖著那些殘酷地欺騙他、陷逼他、追捕他的死
物而發。
  「快變形!」席蕊向他尖叫,自己也迅速吸氣施法,縮成一隻灰色海鷗,飛了起來。但
格得彎腰,從甌塔客死去的雪地裏摘下一片野草葉,那撮野草突出地面,既乾枯又脆弱。格
得舉起野草,用真言對它念出咒語,野草便隨之加長變厚,等咒語念完,格得手中握著一根
巨大的巫杖。鐵若能宮的黑色鼓翼怪獸向他飛撲而來,格得以手杖迎擊時,並沒有燃燒出紅
色的致命火焰,只發出白色的法術之火,不灼熱,卻能驅走黑暗。
  怪獸又返回攻擊。那些笨拙的怪獸存在於鳥類、龍族、或人類出現以前的時代,長久以
來為日光所遺忘,如今卻被太古石那曠古常存的邪惡力量徵召出來。怪獸侵襲格得,朝他猛
撲,格得感覺怪獸的尖爪就在他四周掃畫而過,牠們的惡臭令他作嘔。格得激烈地揮舞著以
自己的憤怒和一片野草製成的光杖,驅趕牠們。突然間,怪獸一哄而起,有如被腐肉嚇著的
野烏鴉,無聲地拍著翅膀,轉身朝席蕊海鷗飛行的方向飛去。牠們巨大的翅膀看似綬慢,飛
行速度卻很快,每拍動一下,都把牠們向主中大力推進。沒有一隻海鷗飛得過他們這種驚人
的速度。
  格得像昔日在柔克島時,迅速把自己變成一隻大老鷹:不是大家稱呼他的雀鷹,而是可
以像箭或思想一樣極速遨翔的旅鷹。他展開那對銳利強健的斑紋翅膀,飛去追趕那些追趕他
的怪獸。天色已向,星星在雲朵間閃爍。他看前方一團亂篷篷黑壓壓的獸群,全部朝半空中
的一個點飛去。那黑點再過去不遠處就是海洋,在最後一點天光中映現灰茫的閃光。旅鷹格
得以超速飛向那些太古石怪獸,他一飛到怪獸群中,怪獸立刻像池子被丟了一顆小石子般,
水花四散。但牠們已經逮著獵物:其中一隻怪獸的嘴角掛著鮮血,另一隻的爪子揪著白色羽
毛。蒼茫的海面上,再沒見到一隻漁鷗飛掠。
  怪獸又轉向格得,醜惡地努著鐵嘴張口飛撲而來。旅鷹格得一度在牠們上空盤旋,用老
鷹尖銳的叫聲挑釁地叫出內心憤怒,然後咻地飛越甌司可島低平的海灘,攀升至海洋浪花的
上空。
  太古石怪獸嘶啞地叫著,在原處盤旋片刻之後,便一隻一隻笨重地轉回野地上空。太古
力長久被捆綁在每個島嶼某個洞穴、某塊岩石、或某個泉水中,總不會跨海而去。所以,這
些黑色獸體又全部回到塔樓,鐵若能領主班德克斯或許會為牠們歸來而哭泣或大笑。但格得
繼續飛行,拍著隼鷹之翼,鼓著隼鷹之怒,像支不墜落的利箭,也像一抹不忘卻的思緒,飛
躍甌司可海,向東飛進東風和夜色中。
  緘默者歐吉安今年很晚才結束秋季漫遊回到銳亞白鎮的家。隨著歲月推移,他變得比以
往更沉默,也更安於孤獨。山下城裏那位新任的弓忒島島主曾經專程爬上「隼鷹巢」向歐吉
安法師討教,以便成功前往安卓群嶼進行掠劫冒險,卻一個字也沒獲贈。對網中的蜘蛛說話
、也對樹木禮貌問安的歐吉安,對來訪的島主一語不發,最後島主只好悻悻然離開。歐吉安
內心恐怕也有點不悅或不安,因為整個夏季和秋季,他都獨自一人在山上周遊,直到現在日
回將近,才返家回到爐邊。
  返家次日,他起得晚,想喝林燈心草茶,便走出家門,順著山坡往下走一小段路,在一
道山泉間取水。山泉水形成一座小池塘,邊緣都結凍了,霜花勾勒出岩間乾苔的形狀。
  都已是大白天,太陽卻照了一小時也照不到這座山的巨大山肩,因為整個弓忒島西部在
冬季的早晨,從海濱到山巔,都受不到日照,只是一片寧靜晴朗。這位法師站在泉水邊,觀
望下坡的山地、海港、與遠處今茫大海時,聽到有翅膀在頭上鼓動的聲音。他仰頭一看,稍
稍抬起一隻手臂,一隻大老鷹咻地飛下來停在他腕際。老鷹像訓練有素的獵禽般,附著在他
的手腕上,沒有鏈子,也沒有皮帶或鈴鐺。牠的爪子緊抓著歐吉安的手腕,斑紋翅膀顫抖著
,金黃的圓眼睛雖顯遲滯但野性仍在。
  「你是信差,還是資訊本身?」歐吉安溫和地問這隻鷹「隨我來??」他說話時,老鷹
凝望著他。歐吉安沉默了一下「我猜想,我曾經替你命名。」說著,他大步走回家。
  進了屋子,手腕還一直淒著那隻鷹。這時,他把老鷹放到爐床上方的熱氣中,讓它站好
,然後餵牠水喝。老鷹不肯喝。歐吉安於是開始施法。他十分安靜,編織魔法網時運用兩手
多於念咒。等法術完全編好,他沒看爐上的隼鷹,只是輕聲說道:「格得。」等了一會兒,
他轉頭起身,走向站在爐火前發抖,雙眼疲鈍的年輕人。
  格得一身華麗的奇裝異服,以毛皮與絲、銀製成,只是衣服破了,而且被海鹽弄得僵硬
。他憔悴駝背,頭髮垂掛在有疤的臉旁。
  歐吉安取下那件華貴但沾泥帶土的斗篷,帶他到這個學徒曾經睡過的凹室,讓他在草床
上躺下,小聲念了安眠咒語。他一個字也沒對格得說,因為他知道格得這時候還無法說人語

  歐吉安小時候,和多數男孩一樣,曾認為利用法術技藝任意變換身形,或人或獸,或樹
或雲,如此扮演千百種身分,一定是很好玩的遊戲。成為巫師以後,他瞭解到這種遊戲的代
價,就是失去自我、遠離真相。一個人停留在不是原形的變形中越久,這些危險就越大。每
個學徒術士都曉得威島包吉巫師的故事:那位巫師很喜歡變成熊形,變形次數多了、時間長
了之後,那隻熊在他身上長大,他本人卻死了。所以他變成一隻熊,還在森林裏殺了親生兒
子,後來被人追捕殺死。沒有人曉得,在內極海跳躍與眾多海豚,有多少只本來是人。他們
原是有智慧的人,只不過在永無靜止的大海裏嬉戲,高興地忘了他們的智慧和名字。
  格得出於激烈的悲痛與憤怒,才變成鷹形,他一路從甌司可飛返弓忒島途中,心中只有
一個念頭:就是飛離太古石和黑影,逃開那些危險冰冷的島嶼,回塚。隼鷹的憤怒和狂野,
原本像是他自己的憤怒與狂野,設來也完全成為他的;他想飛翔的意志,也成了隼鷹的意志
。格得就是那樣飛越英拉德島,在一座孤獨的森林水池喝水,接著又立刻振翅飛翔,因為害
怕背後追來的黑影。就這樣,他越過一條寬闊的海上航道,名為「英拉德之頷」,又繼續一
直向東南飛。他右側是歐瑞尼亞的淡遠山巒,左側是更為淡遠的安卓島山脈,前方只有海洋
,飛到最後,他才看見洶湧的海浪當中突出一波不變的海浪,在前方屹立高聳,那就是白色
的弓忒山巔。這次日夜大飛行,他等於穿戴隼鷹的雙翼,也透過隼鷹的雙眼觀看天地,最後
他漸漸忘了自己原本知道的想法,只剩下隼鷹知道的想法:饑餓、風、飛行路線。
  他飛對了港口。要讓他回復人形,柔克島有幾個人能辦到,而弓忒島則只有一個人。
  他醒來時,沉默而兇殘。歐吉安一直沒有和他講話,只是給他肉和水,讓他弓著身子坐
在火旁,像隻疲乏、冷酷、不悅的大老鷹。夜晚來時,他又睡了。第三天早晨,他走到端坐
在爐火旁凝望著爐火的法師身邊,說:「師傅??」
  「歡迎,孩子。」歐吉安說。
  「我這次回來,與我離開時一樣,都是傻子。」年輕人說著,聲音沙啞粗厚。法師微笑
,示意格得坐在爐火對面,然後開始沏茶。
  雪在飄。那是弓忒島低地山坡的第一場冬雪。歐吉安家的窗戶緊閉,但他們聽得見濕雪
輕輕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也聽得見房子四周白雪的深奧寧靜。他們在爐火邊坐了很久,格得
告訴師傅,自從他搭乘「黑影」號離開弓忒島後,這些年來的經過。歐吉安沒有提出問題,
格得講完後,他靜默許久,平靜深思。然後他站起來去張羅麵包、乳酪、酒,擺在桌上,兩
人坐下同吃。吃完收拾妥當,歐吉安才說:「孩子,你臉上那些傷疤不好受吧。」
  「我沒有力氣對抗那東西。」格得說。
  歐吉安久久沒說話,只是搖頭。最後,他終於說道:「奇怪,在甌司可島,你有足夠的
力量,在術士的地盤敗退他的法術。你有力量抵抗地底太古力的誘惑,閃避它僕人的攻擊。
在蟠多島,你也有足夠的力量面對巨龍。」
  「在甌司可島,我有的是運氣,不是力氣。」格得回答,想起鐵若能宮那股鬼魅般的陰
冷,他再度不寒而慄。「至於降龍,那是因為我知道它的名字。但那邪惡的東西,那追捕我
的黑影,卻沒有名字。」
  「萬物皆有名。」歐吉安說道,他的語氣十分確定,使格得不敢重述耿瑟大法師曾對他
說過的話:像他釋放出來的這類邪惡力量是沒有名字的。但蟠多龍的確表示過要告訴他黑影
的名字,只是當時他不太信任它的提議。格得也不相信席蕊的保證,說太古石會把他需的答
案都告訴他。
  「如果那黑影有名字」格得終於說:「我想它也不會停下來把名字告訴我。」
  「是不會。」歐吉安說:「你也不曾停下來把你的名字告訴它,但它卻曉得你的名字。
  在甌司可島的郊野,它喊你的名字,就是我幫你取的名字。奇怪了,奇怪??」
  歐吉安再度沉思。格得終於說:「師傅,我是回來尋求建言的,不是避難。我不希望把
這黑影帶來給你,可是,如果我留在這裏,它很快就會來。有一次你就是從這個房裏把它連
走??」
  「不,那一次只是預兆,是影子的影子。如今,我已經趕不走黑影,只有你才能趕走它
。」
  「可是,我在它面前就毫無力量。有沒有哪個地方??」格得的問題尚未問完,聲音先
沒了。
  「沒有安全的地方。」歐吉安溫和地說。「格得,下次別再變換身形了。那黑影執意毀
滅你的真實存在,才迫使你變成圖形,結果差點得逞。但是你該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不過,你該怎麼做,我倒有個主意,但實在很難對你說出口。」
  格得以沉默表示要求實話,甌吉安終於說道:「你必須轉身。」
  「轉身?」
  「要是你繼續向前,繼續逃,不管你跑去哪裡,都會碰到危險和邪惡,因為那黑影駕禦
著你,選擇你前進的路途。所以,必須換你來選擇。你必須主動去追尋那追尋你的東西;你
必須主動搜索那搜索你的黑影。」
  格得沒有說話。
  「我在阿耳河的泉源為你命名,那條溪流由山上流入大海。」大法師說:「一個人終有
一天會知道他所前往的終點,但他如果不轉身,不回到起點,不把起點放入自己的存在之中
,就不可能知道終點。假如他不想當一截在溪流中任溪水翻滾淹沒的樹枝,他就要變成溪流
本身,完完整整的溪流,從源頭到大海。格得,你返回弓忒,回來找我;現在,你得更徹底
回轉,去找尋源頭,找尋源頭之前的起點。那裏蘊含著你獲得力量的希望。」
  「師傅,哪裡?」格得說的時候,聲音裏懷著恐懼:「在哪裡?」
  歐吉安沒回答。
  「如果我轉身」格得過了一陣子才說:「如果像您說的,由我追捕那個追捕我的黑影,
我想應該不需要多少時間,因為它只盼與我面對面。它已經達成兩次,而且兩次都擊敗我。

  「『第三次』具有神奇魔力。」歐吉安說。
  格得在室內來回踱步,從爐邊走到門邊,從門邊走到爐邊。「要是它把我擊垮」格得說
著,或許是反駁歐吉安,或許是反駁自己:「它就會取走我的知識和力量,加以利用。目前
,受威脅的只有我,但如果它進入我,佔有我,就會透過我去行大惡。」
  「沒有錯,要是它擊敗你的話。」
  「但如果我又逃跑,它肯定會再找到我??我的力氣全都花在逃跑。」格得繼續踱步片
刻後,突然轉身,跪在法師面前,說:「我曾經與偉大的巫師同行,也曾在智者之島住過,
但您才是我真正的師傅,歐吉安。」他的口氣滿懷敬愛與淒黯的快樂。
  「好」歐吉安說:「現在你明白了,總比永遠都不明白好。不過,你終究會成為我的師
傅。」歐吉安站起來發火,讓火燒旺些,再把水壺吊在上面燒煮,然後拿出他的羊皮外套。
「我得去照料羊群了,幫我看著水壺,孩子。」
  等他又進屋時,羊皮外套全是雪花,手上多了一根粗糙的紫杉長枝。那天短短的午後和
晚餐後的時間,歐吉安一直坐在燈火旁,用小刀、磨石和法術修整那根紫杉枝。他好幾次用
雙手順著枝幹向下觸摸,好像在找瑕疵。他埋首工作時,一直輕輕唱著歌。仍覺疲乏的格得
聽著,睡意漸濃,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十榻村女巫茅屋裏的那個小男孩。那晚上下著雪,室內
燈火暗沉,空氣中有濃濃的藥草味和煙氣,他耳邊聽著輕柔漫長的咒語吟唱和英雄行誼,那
是好久以前在遙遠的島嶼上,英雄對抗黑暗勢力而得勝或迷失的經過,聽了使他整個心田有
如入夢般飄浮起來。
  「好了」歐吉安說著,把完工的手杖遞給格得。「柔克學院的大法師送你紫杉杖,是很
好的選擇,所以我遵循前例。我出來想用這樹枝做成長弓,但還是這樣好。晚安,我的孩子
。」
  格得找不到言詞表達感謝。歐吉安目送他轉身回凹室休息時說:「噢,我的小卻鷹,好
好飛吧。」聲音很輕,格得沒聽見。
  歐吉安在寒冷的清晨醒來時,格得已經走了。他只用符文在爐底石上留下銀色的潦草字
跡,十足的巫師作風。歐吉安閱讀時,宇跡幾乎消褪:「師傅,我去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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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40: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格得出門時,屋外還是冬季日出前的黑暗。他從銳亞白鎮下山出發,不到中午,便走到
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綁腿、上在、皮麻合製的背心都很合穿,是歐吉安送給他的,以替
換甌司可島的華服,不過,格得仍留著那件毛皮靴裏的大斗篷,以應這次冬季之旅所需。於
是他披著斗篷,手裏只拿了一根與他同高的木杖,就來到城門。衛兵懶懶地靠著雕龍柱,不
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個巫師,他們問也沒問便移開長矛,讓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碼頭與海洋公會會館等處詢問船班,想尋找向北或向西開往英拉德、安卓、歐瑞尼
亞的船。大塚都回覆他:日回近了,目前沒有船隻要駛離弓忒港。會館裏,大家都告訴他,
由於天氣不穩,連漁船也不打算駛出雄武雙崖。
  他們在會館的食品室招待他晚餐。巫師鮮少需要開口請人賞餐。他與碼頭工人、修船工
、造船工、天候師等人坐了一會兒,開心地聽他們夭南地北,自然流露出弓忒島人徐緩閒逸
的交談與咕咕噥噥的說話習慣。他內心有股強烈的願望,想留在弓忒島,放棄所有的巫術和
冒險,忘記所有力量和恐懼,在家鄉這塊熟悉親切的土地,與每個男人一樣平平穩穩過日子
。這是他的願望,但他的意志卻不在此。他發現沒有船要出港,便沒在海洋會館多留,也不
在城裏久待。他開始沿海灣岸漫步行,一直走到位於弓忒城北方的幾個小村莊,問附近的一
些漁民,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漁夫有條船可供出海。
  漁夫是個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長十二尺,船外板采鱗狀建造,歪斜龜裂得很厲害,看起
來一點也經不起風浪,船主卻索價甚高:在他的船隻、他本人、他兒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
的航海平安術。因為弓忒漁民什麼都不怕,連巫師也不怕,只怕海。
  北群島區重視的那種航海平安術,不普救過弓忒人脫離暴風或暴浪,但如果由一個熟悉
鄰近海域、深諳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來施法,通常都能達到日常保平安的效果
。格得誠信可靠地施法,花費一天一夜,穩當耐心地一步一步進行,什麼也沒遺漏;心裏卻
一直懷著恐懼的壓力,思緒不斷溜向黑暗的小徑,想像著那黑影接著會如何在他面前出現、
多快出現、在哪裡出現。法術施畢,他非常疲倦,當晚睡在漁夫小屋裏的鯨腸吊床,黎明起
床,就染了一身乾鯡魚的氣味。格得立即走到轉北崖底下的小海灣,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裏

  他利用灣邊平臺把小船推入平靜的海水,海水立刻輕湧進船裏。格得像小貓般輕盈地踏
進小船,趕緊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爛的木樁。他像以前在下托寧與沛維瑞合作一樣,同時運
用工具和巫術。村民靜靜聚攏,在不遠處,觀看格得的快手,傾聽他柔和的念咒聲。這工作
他也是穩健耐心地一步步進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為止。接著,他把歐吉安為
他做的手杖豎起來當桅杆,並注入法力,再橫著加綁一根艮木作為帆桁。
  從這根帆桁以下,他編織出一塊四方形的法術帆,顏色白得有如弓忒山巔的白雪。婦女
們見此,欣羡得驚歎出聲。接著,格得站在桅杆旁,輕輕升起法術風,海面的小船於是滑行
出去,越過海灣,轉向雄偉雙崖。默默觀看的村民,親眼看這條會進水的槳船,變成不漏水
的帆船出海,輕快俐落得有如磯鷗展翅,不由得歡呼起來,在海邊迎著冬風又笑又跳。格得
回頭片刻,看到村民們在舞北崖嶙峋深暗的岩塊下,為他歡呼送別;崖上方是沒入雲端的弓
忒山,山野覆蓋著白雪。
  格得駛船穿越海灣,航經雄武雙崖岩塊,進入弓忒海,開始向西北方前進,經過歐瑞尼
亞的北方,照著他所來的路程回航。這次航行沒有什麼計委或策略,純粹是路程的回溯。那
黑影既然從甌司可島穿風越日追隨他的鷹行路線,就可能在這條路線遊蕩或直行過來,誰也
拿不準。但是,除非它已經完全退回夢的疆土,否則應該不會錯過格得才是,這回他公開穿
越開闊海,要與它交手。
  要是必須與黑影交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確定為何這麼盼望,但他很怕與那東
西在乾硬的陸地上再度交鋒。儘管海上會興起暴風雨和海怪,卻沒有邪惡的力量,邪惡屬於
陸地。而且格得之前去過的那塊幽暗島陸,沒有海,也沒有河流或泉水。乾硬的陸地代表死
寂。雖然在天候惡劣的季節裏,海洋對格得也構成危險。但他仿佛覺得,那種危險、變動和
不穩定,反而是一種防衛和機會。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終結時遇上黑影,他或許至少可以
依照它以前對他的做法,也緊抓著它不放,再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
拖進深海的黑暗中,那麼,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升起來了。這樣,至少他在
世時釋放出來的邪惡,能以他的死亡做個了斷。
  他航行在洶湧的海面上,頂上的雲層低垂吹飄,宛如覆蓋一大塊服喪面紗。他目前沒有
升起法術風,而是靠自然風航行。風由北猛烈吹來,只要他常常小聲持咒,維持那張法術帆
,風帆本身就會設法迎風前進。要不是運用這法術,他實在不可能讓這條奇怪的小船在這洶
湧的海上行駛這條路線。他繼續前進,並一直敏銳察看四面八方。啟程時,漁夫的妻子給了
他兩條麵包和一罐水。行駛數小時後,他首先看見弓忒島和歐瑞尼亞島之間唯一的小島,坎
渤岩。格得吃了麵包,喝了水,心中感激家鄉那位贈與食物的沉默漁婦。航經那個看來淡遠
的小島嶼之後,他繼續西行,海面下起毛毛細雨,如果在陸地,恐怕就成了小雪。四周寂靜
,只有船隻輕輕的吱軋聲和海浪輕拍船首的聲音。沒有船隻擦身,也沒有鳥飛過。一切靜止
,只有始終動盪的海水和浮雲在移動。現在行駛的這條西行航線,是他變形為老鷹時飛行的
同一路線,只不過當時是向東。現在他仍依稀記得那些雲在他四周飄浮的情形。當時他俯瞰
灰茫茫的大海,現在他仰望灰茫茫的天空。
  他四面張望,前方什麼也沒有。他站了起來,全身僵茨,也厭倦這樣凝視張望空無的四
周。「出來呀」他於是喃喃道:「出來呀,黑影,你在等什麼?」沒有應答,灰暗的海霧和
海浪中間,沒有什麼更灰暗的東西在移動。但他越來越肯定,那東西離他不遠,正在盲目地
尋找陰冷的線索。於是,格得突然高聲大叫:「我在這裏,我,格得,雀鷹,我召喚我的黑
影!」
  小船乃前行,浪濤唏窣輕語,海風颼颼吹掠白帆。一段時間過去了,格得依舊等著,一
手放在紫杉木船桅上,兩眼盯視冰冷的細雨由北打來,在海面上緩緩畫著不整齊的斜線。然
後,在海面上遠方的雨中,他見到黑影向他而來。
  它已經把甌司可島槳手史基渥的身體解決了,所以不是以屍偶的形態案風越海來追格得
;也不像格得在柔克圓丘或夢中所見那樣,化為怪獸。可是如今它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
有形狀。它在追捕格得以及在荒野與格得爭鬥的過程中,已經擷取他的力量,吸入自己體內
。現在格得在光天化日下召喚它,可能因而給了它或加諸它某種形態和實質。
  它現在確實有點像人,只不過因為是黑影,所以才投射不出黑影。它就這樣越過海洋,
從英拉德之頡昌出來,朝弓忒島而來,一個幽暗邪惡的東西在海浪上前進,邊走邊細察海風
,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它。
  日光使它半盲,又因為格得呼喚它,所以格得先看見它,它才看見格得。茫茫人海與黑
影中,他認得出它,它也認得出他。
  冬季的海面上,格得立於一片駭人寂寥中,見到了他所畏懼的東西。海風好像把它追遠
了些,但它底下的海浪卻讓格得的眼睛錯亂,使他覺得它反而似乎愈來愈靠近他。格得弄不
清它到底有沒有移動,現在它也見到他了。儘管格得心裏對它的碰觸只覺得恐怖與懼怕,那
碰觸是股冰冷黑暗的痛苦,不斷耗蝕他的生命,但他仍舊等待著。接著,格得猛然出聲念咒
,增強法術風,把風往入帆內,他的船於是陡地筆直跨越漸茫海浪,朝那個懸在風中,正往
下沉落的黑影疾駛過去。
  那黑影無聲無息地擺動著,轉身逃走了。
  黑影朝北方逆風逃逸,格得的船也逆風跟隨;黑影的速度對抗法師的技藝,飄雨的風對
抗他們兩個。年輕的格得對他的船、帆、風和前方巨浪,一一高喊,有如獵人親眼看著狐狸
從面前逃走時,對獵物高喊一般。他對船帆施法注入的強風,足夠把一般帆布做的船帆吹毀
,但現在,板強風帶動他的船越過海面,有如吹起一陣泡沫,越來越靠近那個逃逸的黑影。
  此時,黑影轉向,繞了半圈,突然顯得松垮陰暗,不像人形,反倒像風中飄拂的煙。它
回頭順著強風疾行,似乎是往弓忒去。
  格得用手和咒語轉變船向,如海豚自水面躍出並快速轉圈。他跟隨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
,但黑影看起來卻越來越模糊。夾帶雨雲的冷雨刺痛了格得的背和左頰,而且他頂多只能看
見前方一百碼遠。暴風雨增強,黑影不久便消失無蹤,但格得知道它的蹤跡,仿佛自己是在
雪地上跟隨獵物,而不是在水面上跟隨竄逃的鬼魂。雖然他現在順風,但他仍然誦念法術風
注入帆內,所以,浪花從平鈍的船首急速射出,船隻擊浪前進。
  追者與逃者僵持這種詭異疾馳的路線許久,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格得知道,他們這麼快
速追逐數小時,必定已達弓忒島南方,背對弓忒島,向司貝維島或托何溫島前進,甚至已經
越過這些島嶼,進入開闊的陲區。他無法確知,但無所謂,他繼續追捕,繼續跟隨,恐懼在
他前方奔跑。
  突然間,他看到黑影在距他不遠處閃現。這時,自然風已逐漸平息,暴風雨也慢慢趨緩
,轉為冷冽刺骨、漸趨濃厚的迷霧。格得透過迷霧,瞥見黑影朝他右手邊逃逸,他對風和帆
念咒,接著轉動直舵柄,向右看去。只不過,這又是一次盲目的追捕,因為迷霧正急速變濃
,一遇到法術風更是沸沸揚揚,罩滿船隻四周,形成隱蔽光線和視野的無形白鋼。
  不過,格得一念清除咒的第一個字,就又看見黑影仍然在他右邊,而且非常靠近,正緩
慢移動。只見濃霧飛穿它頭部那個沒有臉的模糊區塊,但它的外形仍然像人,只是變了形,
而且像影子一樣一直改變。格得再轉船向,自認已經把敵人追到窮途末路,可是就在那一瞬
間,它消失了!走到窮途末路的是他自己的船,因撞上沙洲岩石而觸礁--是濃霧讓他看不
見那些岩石。他幾乎被拋出船外,所幸在另一波浪潮打來之前,他抓緊了手杖桅杆。
  那是一波滔天巨浪,把小船拋離水面,然後重重摔落在岩石上,就像人舉起蝸牛殼往地
上撞碎一樣。
  歐吉安削製的手杖,堅固又具法力,這一摔並沒摔斷,只是像乾圓木一樣在海面上漂浮
,格得緊抓著手杖,在海浪由沙洲回流,形成第二波海浪湧起時,也被沖回大海,而免於被
另一股浪潮打在岩石上而重傷致死。鹽份刺激眼睛使他看不見,也讓他嗆水,但他仍然努力
把頭就高,抵抗海水的巨大拉力。他在浪頭間的空檔努力浮游時,數度瞥見岩石旁邊有處沙
灘。他用盡全力,加上巫杖的力量之助,拼命朝沙灘遊去,卻始終前進不了。波濤洶湧中,
浪來潮去,他像廢物一樣被拋來拋去。海洋的寒冷也迅速奪走他的體溫,使他漸漸衰弱到再
也無法撥動雙臂。這一來,岩石和沙灘都看不見了,他也不曉得自己的臉朝向哪裡,他的四
周、上下都只有海水騷動,讓他目盲、令他窒息、使他溺斃。濃霧下,一陣大浪湧來,把他
一翻再翻,像浮木一樣投擲到空中,掉落在沙地上。
  他躺在那兒,雙手仍緊握著那根紫杉手杖。較小的波浪不斷打上來淹覆他的身體,想把
他往下拉。濃霧散了又來,接著雨雪落下來拍打著他。
  過了很久,格得才有了動靜。他們兩手和膝蓋支撐著爬起來,慢慢往沙地高處爬,離開
水邊。這時已是黑夜,他對著手杖低語,一道微小的風光立刻攀附在手杖上方。利用光線為
導引,他掙扎向前,一點一點爬上沙丘。格得身受重傷、疲憊衰弱、寒冷不堪,如此在風雨
颼颼的濕地上攀爬,成了他這輩子最辛苦的一件事。有一兩次,他彷佛覺得,海水和風雨的
轟隆聲都止息了,手下的濕砂變成乾塵土,並感受到奇異星辰在他背上目不轉睛地凝視。但
他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爬。好一會兒,他聽見自己氣喘噓噓,還感覺刺骨寒風夾帶著雨水打
在他臉上。
  爬行總算讓格得恢復了些許溫暖。等他爬到風雨較為平緩的沙丘上時,才勉強站起來。
  四周極為黑暗,他於是對手杖念咒,增強了光線,再繼續倚著手杖前行。跌跌停停向內
陸走了約莫半哩路,到了沙丘高點,格得聽見海水的聲音變大了,但聲音卻來自前方而不是
後方。原來,從這裏起,沙丘又是下坡,通向另一個海岸。看來,他登陸的不是島嶼,而是
珊瑚礁,只是海洋中的一丁點沙地。
  格得精疲力竭,已沒有餘力感到絕望,但他仍然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站在那兒靠著手杖
支持,艮久不知所措。然後,他歪歪倒倒轉向右邊,至少讓寒風背著吹,再拖著身子順沙丘
走下去,打算在這冰封雪掩、海草覆蓋的沙丘上找到一處落地,暫時避避風寒。正當他舉起
手杖照路時,不意在假光環的週邊邊緣,瞥見一抹微光,一道被雨淋濕的木牆。
  那是個小屋或棚子,微小鬆散,彷佛是由小孩搭蓋而成。格得用手杖輕扣低矮的小門,
卻無人應門。格得推門入內,他幾乎得九十度彎腰才能進去,在小屋裏也沒辦法站直。
  木炭在屋內的火坑裏正燒得紅透,就著炭火微弱的光線,他看見一個白髮長長的老人嚇
得倚在最遠的牆邊,另一個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從地板上一大堆毯子或獸皮底下探頭窺看

  「我不會傷害你們。」格得小聲說。
  他們沒說話,格得看著其中一人,再看看另一人。他們的眼睛因恐懼而顯得深暗。格得
放下手杖時,毯子底下的人躲起來悲泣。格得扯下那件被雨水和冰水打得又濕又重的斗篷,
再脫去其他衣物,赤裸著縮在火坑旁。「給我點東西包住身子吧。」他說道。他的聲音沙啞
,由於牙齒打顫,長久冰寒發抖,他幾乎不會說話了,就算屋內那兩人聽得見,也聽不出所
以然,不會回答。他伸手從床堆抽出一條毯子,可能是羊皮吧,大概也是歷史悠久,上面全
是破洞與污垢。床堆下那人嚇得低嚎,但格得沒多理會。他把身子擦乾,然後小聲說:「你
們有木柴嗎?把火燒旺些。老伯,我是來求助的,無意傷害你們。」
  老人沒有移動,只是害怕地呆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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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聽懂我講的話嗎?你們不說赫語嗎?」格得停頓一下,又問:「卡耳格語呢?」
  一聽到卡耳格,老人立刻點點頭,像繫線上悲哀的木偶老人一樣。但那是格得僅會的卡
耳格語,所以他們也無法繼續交談。格得在一面牆邊找到柴堆,就自己生了火,然後比手畫
腳要水喝,由於吞了海水使他非常難受,這時更是乾渴如焚。老人瑟縮著,伸手指向一個裝
水的大貝殼,又把另一個裝著煙熏魚乾的貝殼推到火旁。於是,格得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吃
喝了一點東西,等力氣和知覺稍微恢復,才開始納悶自己身在哪裡。他就算依靠法術風,也
不可能航行到卡耳格諸島,所以現在這小島一定位於陲區,在弓忒島東邊,但仍在卡瑞構島
西邊。真奇怪,居然有人住在這麼渺小荒寂的地方,它不過是個蕞爾沙洲罷了;這兩個人說
不定是被放逐的。但格得實在太疲倦,一時沒有精神追究明白。
  他一直把斗篷往火堆處翻轉,把銀白色的毛櫬裏先烘乾,等到表層的羊毛也暖和起來,
雖然還沒全乾,他就用斗篷包住身體,在火堆旁舒展躺下。「睡吧,可憐的兩老。」他對不
發一言的主人說完,就把頭直接放在沙地上睡了。 他在那個無名小島睡了三天。第一天早
晨醒來,全身每條肌肉都酸痛,而且發燒難受。他在小屋的火坑旁,像浮木般躺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來,雖然仍僵硬酸疼,但已稍微恢復,他於是穿上那些沒水可洗而殘留鹽結晶的
衣物,走出小屋,在蒼茫的清晨曉風中,察看一下黑影把他誘騙來的地方。
  這是個夾雜岩石的沙洲,最寬約一哩,長有一哩多,四周被淺灘和岩石包圍。沙洲上沒
有樹木或樹叢,除了海草之外,沒有任何植物。小屋建在沙丘的一個窪處。屋中那對老人獨
自住在空闊大海上這個全然孤絕的所在。小屋是用漂流來的木板和樹枝建造而成--其實根
本是堆起來的。飲水取自小屋旁一處略鹹的井水,食物是新鮮或乾燥的魚、貝、和岩藻。格
得原以為屋內那些破獸皮、骨針魚鉤、釣線、鑽火器等,都來自山羊,但其實是取自花斑梅
豹。遠裏也的確是海豹夏天來養育小海豹的地區,但是這樣一個地方卻沒有半個人會來。老
人害怕格得,不是因為他們以為格得是幽靈,也不是因為格得是巫師,只因為他是個人。他
們倆早就忘記世上還有其他人。
  老伯的惶恐與畏懼一直沒有減輕。他每次若以為格得要靠近碰他,就會趕快溜走,然後
從那頭簾幕似的骯髒白髮內,皺著眉盯視格得。至於老婦人,起初一見格得有動靜,就會在
毯子堆底下哀哼,但後來格得在幽暗的小屋裏發燒昏睡時,曾見她蹲著注視他,露出不解、
納悶和關切的表情。不久老婦便主動取水給他喝,他起身要接貝殼時,她嚇得把貝殼打翻了
,裏面的水全部灑光,於是她哭起來,還拿灰白的長髮拂拭眼睛。
  現在,老婦看著格得走下沙丘到海邊,把沖到海邊的船隻厚板收集起來利用老伯的小斧
頭和自己的捆綁巫術,重塑一條船。這既不是修船、也不是造船,因為可用的木頭不夠,全
靠巫術彌補不足。不過,老婦倒不太觀看他奇妙的工作,反而常觀看他本人,觀看時,眼裏
總流露著同樣關切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她離去,馬上又帶回一樣禮物:她在岩石上拾取的
一大把貽貝。格得接過貽貝,就濕答答地生吃了起來,吃完還向她道謝。
  她似乎受到鼓勵,又回到小屋裏,回來時手上拿著東西,用毯子包住。她不放心地一邊
看著格得的臉,一邊打開包裹,然後舉起來讓格得看。
  那是一套小孩的衣服,絲綢錦鍛,鑲有高貴的珍珠,因鹽漬和歲月而發黃。小小的上衣
所鑲繡的珍珠是格得認識的圖形:卡耳格帝國雙白柙的雙箭,上面還加了個王冠。
  老婦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縫工拙劣的海豹皮衣,外表又皺又髒,她先指指那件小絲質衣
裳,又指指她自己,微微笑起來,那是甜蜜天真、宛如嬰兒的微笑。那套小衣裳的裙子特別
縫了一個隱密口袋,她從口袋拿出一個小東西,交與格得。那是小塊深色的金屬,可能是破
掉的珠寶手鐲,看起來只剩半個圓圈。格得凝神細看,老婦人用手勢叫他收下,一直比到格
得真的收下才停止,並再度微笑點頭。她給了他這樣禮物,但那套衣裳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包
回髒毯子裏,然後蹣跚走回屋內,把那可愛的東西收藏好。
  格得內心充滿憐憫,他把那個破環圈收進上衣口袋,動作之謹慎,差不多與老婦人的動
作一樣。他猜測,這兩位老人可能是卡耳格帝國某王公皇族的子女,暴君或奪位者因害怕?
灑王室血統,所以把他們放逐到遠離卡瑞構的無名小島,死活由命。其中一個是男孩,當時
大約八至十歲;另一個是結實的女嬰,穿著那件繡珍珠的絲質衣裳。後來兄妹倆活了下來,
一直在這個海上沙岩島獨居了四、五十年,成了孤絕淒涼的老王子與老公主。
  可是,他這個猜測是否真確,要等數年後才真相大白。到那時,厄瑞亞拜之環的尋覓之
旅將帶領他到卡耳格帝國領土,進入峨團古墓。
  格得在島上度過三晚,第四天的日出平靜而黯淡。那天是日回,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
。他那艘集合木頭與巫技、碎片與法術而構成的小船準備出航了。他曾試著告知老人,他願
意帶他們去任何地方,弓忒島、司貝維島或托裏口島,甚至如果他們要求,儘管卡耳格海域
對群島區的人而言一點也不安全,他也願意帶他們到卡瑞構島某個孤寂的海邊,讓他們上岸
。但這兩個老人不肯離開這個貧瘠小島。單憑格得的手勢與平和的話語,老婦似乎不明白格
得的意思,老伯倒是明白,但他拒絕了。他對其他陸地和人類的記憶,全都是血腥、巨怪、
哀號的孩提夢魘。看老伯一直搖頭,一直搖頭,格的可以明白其中道理。
  於是,那天早上格得在並邊把海豹皮製的水袋裝滿了水。由於他無從對兩老提供的食物
和暖火表達感謝,而且他想回贈老婦,身邊也沒有禮物,只好盡其所能,替那道不太可靠的
咸泉水施咒。結果,由沙地湧出的水,變得與弓忒島高山上的山泉一樣清甜,而且永不乾涸
。基於此故,如今這個沙洲岩島已見人煙,而且有了名字,水手都構之為「泉水鄉」。只是
,那間小屋已不復可見,而且,許多場冬季暴風雨雪落下來,也使那兩位終生居住於此、老
死於此的老人,失去了蹤影。
  格得駕船駛離小島南端沙灘時,兩位老人躲在小屋裏,好像怕看他走。那天早上,海風
平穩地由北吹來,格得讓這自然風注滿巫術帆,飛快地駛越海洋。
  說起來,格得這趟海洋尋蹤實在是件怪事。因為他自己也清楚:他不但是對追捕對象一
無所知的追捕人,也不曉得那獵物會在茫茫地海的什麼地方。他只能憑猜測、憑直覺、憑運
氣去追捕,甚至效法它追捕他的方法。他們彼此看不透對方的存在。就像黑影對「天光和實
體」感到迷惑,格得對無形的黑影也感到迷惑。他唯一確定的是:他現在真的是追捕人,而
不是被追捕的對象了。因為那黑影把他透引到沙洲之後,他先是半死不活躺在沙灘上,接著
又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沙丘,黑影大可以將他擒個正著,但黑影卻沒有利用這個大好機會
,而是把他騙到沙洲後就立刻逃走,到現在都不敢面對他。由此可知,歐吉安想得對,只要
格得反身抵抗黑影,黑影就沒辦法依賴他的力量。所以,他必須一直抵抗,一直追趕,儘管
黑影的行跡跨越這些的大洋,儘管他毫無指引,只有好運,碰上這陣向南吹的自然風;內心
又只有模糊的猜測或想法:南方或東方才是正確的追捕方向。
  就在夜幕低垂之前,他模模糊糊看見左邊遠方有一大塊陸地的海岸線,那裏想必是卡瑞
構島。他已經行駛到那些野蠻白人的航道了,所以他仔細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卡耳格帝國
的長船或帆槳兩用艦。他在霞光滿天的暮色中行駛時,不由憶起了童年時在十楊村的那個早
上,想起了手持羽飾槍矛的戰土、火焰、濃霧等等。一邊想著那天的情形時,心頭一陣不安
之餘,格得霎時領悟了:這個黑影當時怎麼利用他的愚蠢,反過來愚弄他,似乎由他個人的
過去中,在海面上引發濃霧來包圍他,使他看不見危險而將他愚弄至死域。
  他繼續保持東南方向行駛,夜色籠罩世界的東邊,所以,剛才遙見的那片陸地已然沉落
不見。這時,海上的浪凹已全變成黑色,但浪頭由於反映西天紅霞,還明顯可見。格得大聲
吟唱「冬日頌」及《少王行誼》等詩篇,因為這些歌謠都是在日回節時唱頌的。他的聲音清
亮,但一融入海洋廣大的沉寂,就一無所有。夜色和冬星很快就降臨了。
  一年的這個漫漫長夜,他一直醒著觀看星星由左邊升起,慢慢划過長天,然後落入東邊
黑壓壓的海面。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海上,各風倒是一直帶他向南行駛。他在警覺中,
只能偶爾眯一下眼睛。其實,他行駛的根本不是船,一半以上是由咒語和巫術構成,其餘只
是厚板子和浮上,只要他松了塑形術和捆縛術,這些木頭木板不久就會解散漂走,成為海上
的零星殘骸。同樣,要是他睡著,那麼,用巫術和空氣編織而成的船帆,將無法長時間抵擋
海風,而變成氣體飄走。格得的法術雖然適切有效,但碰到像這種法術工夫較小的情況,保
持持續運作的力量就必須不斷更新。因此,格得一整夜都沒睡。
  他不肯變成隼鷹或海豚,以求輕鬆和快速,因為歐吉安建議他不要變換身形,而他深知
歐吉安建議的價值。所以,現在他在西行的星辰夜空下,朝南行駛。長夜漫漫,好不容易才
挨到新年第一天照亮了整個大海。
  太陽升起不久,他便見到前方有塊陸地,不過,他沒有急著駛向它。自然風已隨破曉而
減弱,所以,他升起輕輕的法術風注入帆內,以便駛向那塊陸地。其實,一瞥見陸地,恐懼
便再度進入心中,一股沉重的畏懼感驅迫格得轉身逃走。然而,他像獵人跟隨蹤跡一樣,跟
隨那股恐懼,一如追捕者跟隨大熊又寬又鈍的爪痕,那隻隨時可能由叢林中撲向他的熊。因
為格得現在很靠近了,他根清楚。
  格得愈來愈裴近,覺得這塊突出海平面的陸地,看起來很怪異。由遠處觀看,是一整片
山牆,靠近才知山牆細分成幾道長形的陡脊,或者說分成幾個小島,海水在小島與小島之間
的狹窄峽灣和海峽流動。以前在柔克學院「名字師傅」的孤立塔裡,格得曾詳細研究許多地
圖,但大都是群島區和內梅地帶的地圖。現在他航行到了東陲,所以不曉得面前這島嶼可能
是什麼島。不過,他沒有多想,因為橫在他面前的,其實是恐懼,潛伏在島中那些陡脊和森
林之間,躲著他或等著他。所以格得朝它直駛。
  被黑森林覆蓋的懸崖這時幽幽挺立在他的船隻上方。法術風把他推經兩塊海岬,進入一
道峽灣時,海浪打擊岩石岬角噴起的水霧濺灑他的帆,在他面前有條寬度不超過兩艘帆槳兩
用船的水道,延伸進入島內。受到局限的海水,在陡峻的海岸邊不去翻騰。因為懸崖壁都直
削入海,這裏看不見半個海灘,附近海水也因高崖反射,顯得特別漆黑。此地無風,十分安
靜。
  黑影曾把格得騙到甌司可島的荒野,把他騙到砂岩地,現在會是第三次誘騙嗎?是格得
把黑影趕到這裏?或是黑影把格得趕到這裏,讓他掉入陷阱?他不知道答案,只曉得恐怖正
在折磨他,也確信他必須繼續向前,完成這次出航的目的:追到那個邪惡的東西,追隨內心
那盼恐懼的源頭。他小心行駛,仔細看著前後、上下與左右兩旁的崖壁。他已經把新年頭一
天的陽光留在身後的開闊海上,這裏放眼一片黑暗,他回頭一瞥,海岬的開口似乎在遙遠的
亮眼入口處。他越接近懸崖的山脈基部,崖壁就越發高突,水道也越發窄小。他窺看前方琛
黑的岩裂,還有左右向上直抽的大片陡壁,壁面有岩穴凹點與巨礫突起,盤踞的老樹樹根半
露在外。周遭一無動靜。此時,他已到達內島的盡頭,那是一塊多皺紋的素面巨岩,巨岩窄
處正對一灣小溪的寬處,僅餘的海浪在那裏有氣無力地拍擊。滾落的巨岩、腐爛的樹幹、盤
根錯節的樹根等等集聚之餘,只剩下一條窄水道可供駛船。陷阱,一個黑暗的陷阱就在寂靜
的山腳底部,他正在陷阱中。他前方與上方皆無動靜,一切死寂,他無法再前進了。
  格得運用法術和臨時替代的槳,小心替船隻轉個身,避免碰到水底的岩石,或被突出的
樹根和樹枝纏住,一直轉到她再度全面朝外為止。就在他預備升風,以便循原路出峽灣時,
法術咒語突然凍結在他舌上,他的心與整個人都為之一涼。回頭一看,黑影就在船上,站在
他背後!當時要是閃失一刻,他就永遠消失了。幸好他早有準備,伸手一捉,捉住了那個在
他手臂可及之處搖晃抖動的東西。在對付那個無生體的節骨眼上,所有的巫術都無用武之地
,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和生命。格得沒有念咒,只是徒手出擊。船隻因這突如其來的轉身
和揮手,猛烈彈跳,一股疼痛由兩臂傳至胸部,使他一時無法呼吸,冰冷的寒意充滿全身,
他看不見了,捉拿黑影的兩手裏,除了黑暗和空氣,什麼也沒有。
  他往前一個跟蹌,連忙抓住船投穩住自己。但也因這一踉蹌和抓穩船桅,光線重回兩眼
,他看見那黑影戰慄著閃避他,同時縮小。其後又在他頭頂上方擴大,倏忽籠罩住船帆,接
著便如乘風的黑煙,無形無狀地退後,先飄到水面上,再朝兩面懸崖間的明亮出入口逃逸。
  格得跪倒,那艘以法術補綻的小船再故彈跳,晃到最後小平穩下來,在起伏的海浪中漂
動。格得伏在船內,身軀僵麻,思慮空白,只是拚命吸氣。直到冰潑的海水湧到他兩手底下
,他才警覺應該照應一下船,因為維繫它的法術正漸漸減弱。他站起來,扶住做為船桅的巫
杖,重新盡力編織捆縛咒。他又冷又累,雙手雙臂都酸疼不堪,而且體內已經沒有力量了。
他真希望能夠在這個海洋與山脈相會休止的黑暗地,睡在不停搖晃的水上。
  他弄不清這疲乏是黑影逃逸時施加給他的巫術,或是與它碰觸時的冷冽,或純粹因饑餓
、睡眠不足、耗損力量所致。但他掙扎著對付這疲乏,強迫自己為船帆升起微小的法術風,
循著黑影剛才逃逸的幽黑水道駛出。
  所有恐懼都消失了,所有喜悅也都消失了,從此不再有追逐。現在,他既不是被追的人
,也不是追捕音。因為這第三坎,他們已經交手並接觸:他左右自己的意志轉身面對它,試
圖以活生生的兩手抓住它。雖沒有抓牢,卻反而在彼此間鍛鑄出一種牢不可破的連結和環節
。其實,沒有必要去追捕搜尋那東西,它飛逃也徒勞無功。他們雙方都逃不了彼此。終究必
須交鋒的時間、地點一到,他們就會相遇。
  可是,此時、此地到來之前,無論日夜,不管海陸,格得都不能平靜安心。他現在明白
,這番道理很難懂,但他的任務絕不是去抹除他做過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頭的事。
  他由深黑懸崖間駛出,海上正是開闊明亮的早晨,和風由北方吹來。
  他喝了海豹皮水袋裏剩下的水,繞過西端海岬,進入這小島和西邊鄰島之間的寬闊海峽
。他回想心中的東陲海圖,曉得這地方是「手島」,是一對孤單的島嶼,五指狀的山脈向北
伸向卡耳格帝國諸島。他肮行在兩島之間。下午,暴風雨的黑雲由北方遮掩過來時,他在西
島的南岸登陸。他早看到那海灘上方有個小村莊,並有一條溪河曲折入海。他不太在意上了
岸會碰上什麼樣的歡迎,只要有水、溫曖的火、可以睡覺,就行了。
  村民都是羞怯的鄉下人,看見巫杖就產生敬畏,看見陌生臉孔就謹慎警覺。不過,對一
個在暴風雨將至時獨自從海上來的人,倒遠不失款待。他們給他很多肉和飲料,還有火光的
舒適,用和他同樣講赫語的人類之聲來撫慰他,最後,最棒的就是給他熱水,洗去海洋的寒
冷和鹽份;還有一張讓他安睡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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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格得在西手島的小村度過三天,恢復了元氣,也備妥了一艘船。這艘船不是用法術和海
上的漂流木建造,而是用堅固的木材牢牢釘成,縫隙再填上麻絮、澆灌瀝青,還有堅實的桅
杆和船帆,這樣,他才可以輕鬆禦帆,需要睡眠時也可以安睡。這條船與北方和陲區的多數
船隻一樣,船身也是鱗狀結構,用雲木板一塊疊一塊釘牢,這樣的強度才足以航行外海。船
的每個部分都很精細牢靠,格得施了幾個深入編織的咒語以強化木板,因為他心想自己可能
會乘這條船遠航。船主表示,當初建這艘船時,是打算讓兩到三個男人搭乘,造好以後,船
主和他兄弟都曾駕著她歷經外海和惡劣天候的考驗,她也都能英勇度過。
  老船主與精明的弓忒島漁民不同,他基於對巫術的敬畏和嘆服,居然把這條船送給格得
。但格得以術土之道回報他這項贈與,把他近乎失明的白內障治好了。老人歡喜地告訴格得
說:「我們當初替這條船取的名字是『三趾鷸』,你要不要改叫她『瞻遠』,在船首兩側畫
上眼睛,那麼,我的感激就會透過那雙眼睛,為你留意海面下的岩石和暗礁。
  因為在你讓我重見光明以前,我都忘了這世界有多明亮。」
  村子位於手島陡峭的森林下方。格得恢復氣力後,還做了別的工作。這裏的村民簡直就
是他童年熟知的面北谷村民,甚至更窮困些。格得與這些村民相處,覺得很自在,而是在豪
華宮殿裏絕對感受不到的。而且村民的辛酸需要,用不著表示,格得也瞭解。所以,那幾天
,他忙著為瘸腿或染病的孩童施屐治療術,為村裏骨瘦如柴的羊群施增產術;替紡綞和織布
機設定西姆符;也替村民拿來的槳、銅具和不具等設定符文,讓這些工具都能順利運作;再
對村舍屋頂書寫庇耳符,保護房舍和居民免於火災、風災和狂疾。
  等他的船『瞻遠』備好,滿載火和乾魚後,他在村裏又多待一天,教導年輕的誦唱人「
莫瑞德行誼」與「黑弗諾之歌」。很少有群島區的船隻老遠來到手島,所以即使是百年歷史
的老歌謠,村民也沒聽過,因此他們都巴盼著聆聽英雄故事。要不是格得有任務在身,他倒
樂於逗留一周或一個月,把他知道的都吟唱給他們聽,好讓新島嶼的居民認識那些雄偉的歌
謠。但格得任務未了,所以第二天他便升起了帆,越過陲區的廣大海洋,向南直航--因為
黑影正是朝南逃逸。他用不著施展尋查術就知道了,他有十足的把握,就像有條繩子把他和
黑影綁在一塊兒,無論兩者之間如何海陸遠隔,都不是問題。所以,對於該去的路途,他不
抱希望,篤定而從容地前往。冬風送他南行。
  他在孤絕的海上航行了一日一夜,第二天來到一個小島,島民告訴他當地就叫「肥米墟
」。小港口的民眾疑神疑鬼地往視格得,不久,島上的術士就趕來了。那位術士先把格得仔
細打量完畢才鞠躬示意,說話的聲音顯得既端架子又巴結:「巫師大人!原諒我的鹵莽,您
航程需要什麼食品、飲料、帆布、繩子等等,容我們有此榮幸提供給您。小女此刻正提了一
對剛烤好的母雞到您船上。不過在下認為,倘若方便,您儘快啟程繼續航行比較明智,因為
這些村民有點驚慌:沒多久前,也就是前天,有村民看見一個人徒步由北而南,橫越我們這
個窮鄉僻壤,卻不見他搭什麼船來,也不見他搭什麼船走,而且他好像沒有影子。那些看過
他的村民都跟我說,那人的外貌和您有幾分相似。」
  聽完這番話,格得鞠躬為禮之後,立刻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到肥米墟的碼頭啟航出海。
  驚嚇這些島民或與那位術士為敵都沒有好處,他寧可再睡在海上,好好想想那位術士剛
才告訴他的消息,因為那消息實在讓他大惑不解。
  這天結束了。那一整夜,海上細雨飄飛,黎明來時仍是一片灰暗。和緩的北風照舊推送
「瞻遠」前行。正午過後,雨霧消散,太陽時隱時現。當天稍晚,格得在他航線的斜對角,
看見一大紅陸地,陸地上的青色矮丘,在若隱若現的冬陽下耀眼生輝。矮丘上星散幾個小鎮
,小鎮石板瓦屋頂上方的煙囪,炊煙嫋嫋,蒼茫大海中看到此景,實在教人欣喜。
  格得跟一列捕魚船隊進入港口,在金色的冬暮時分爬上小鎮街道,找到一家叫「赫瑞蜥
」的客棧,客棧的火光、麥酒、烤羊徘,溫暖了他的身體和靈魂。客棧的小桌旁有幾位旅人
和東陲商人,其他多為本地鎮民。這些鎮民為了好酒、新聞、閒聊,而來到店裏。
  他們不像手島漁人,手島人是樸拙羞怯的村民野夫,這裏的鎮民則是道地的城鎮人,機
敏而沉著。他們當然看得出格得是巫師,卻完全略過不提。只有健談的客棧主人在言談之間
提到「意斯美」這小鎮很幸運,與島上其他幾個小鎮共有一位傑出巫師,那位無價至寶的巫
師是在柔克學院受訓的,他由大法師親自授與巫杖,目前雖然出了鎮,但他就住在意斯美的
老塚,所以,這個小鎮不需要其他巫術大師。「常言道,『一個城鎮兩支巫杖,必定對打以
終。』不是嗎,閣下?」客棧主人說著,快活地微笑。格得就是從客棧主人的話裏得知,一
個藉巫術討生活的游走巫師,在這裏不受歡迎。就這樣,他在肥米墟遭到一次不客氣的驅趕
,在意斯美這裏則受到委婉的拒絕;他不由得納悶以前耳聞東陲人的種種善行。這島是易飛
墟島,他朋友費蕖的出生地,但此地似乎不像費蕖說的那麼好客。
  不過,這裏的這些面孔其實已經夠友善了;只是,格得清楚知道的真象,這些島民也感
受到了:他與這些人相隔相離,背負著命定的劫數,追隨一個黑暗的東西。他宛如一股冷風
,拂過燈火照明的房間,也彷佛一隻黑鳥,隨著暴風雨從異地漂流至此。所以,他少早注著
乖舛的命運離開,對這些鎮民就愈好。
  格得對客棧主人說:「我有個追尋任務在身,所以只會在這裏待一兩晚。」他的語調蒼
涼。客棧主人瞥了一眼角落的紫杉大手杖,一時沒表示什麼,只在格得杯裏注滿褐色麥汁,
直到流溢出來。
  格得明白,他應該在意斯美待一晚就好。這裏不歡迎他,別處也是;他必須前往他註定
該去的地方,但他厭倦寒冷空虛的大海與無人對談的寂靜。他告訴自己,在意斯美只逗留一
天,天明即走。
  他很晚才睡,醒來時,正飄著細雪。他聞步穿越鎮上小徑,觀著鎮民忙著自己的事。他
看見孩童裹著毛製披肩,在雪堡旁堆著雪人玩。他聽見對就人家開著門閒話家常,看見銅匠
做工,一個小孩紅著臉,在熔爐邊猛力替鼓風爐套筒灌氣。白天短,天色暗得快,街上人家
的窗戶已透出黃紅色微弱燈光,他看到屋內的婦人在織布機邊忙著,有時轉頭對孩子和丈夫
微笑或講話。格得從外面獨自遠觀這一切景象,內心十分沉重,只是他不肯承認自己在悲傷
。夜幕低垂時,他還在街上閒逛,不願回客棧。這時,他聽見一男一女從上坡街道走下來,
經過他身邊時,開心地交談,並朝向鎮上廣場走去。格得連忙轉身,因為他認得那男子的聲
音。
  他由後面追趕這對男女,走到兩人旁邊時,朦朧的夜色中只有遠處的燈籠微微照亮著。
  女孩後退一步,男子注視著他,舉起隨身攜帶的木杖橫在兩人之間,防備威脅或低檔惡
行。這動作幾乎使格得無法忍受,他略微顫抖地說:「費蕖,我以為你會認得我。」
  即使聽了這話之後,費蕖仍然遲疑了片刻。
  「我當然認得你」他說著,放下手杖,拉住格得的手,並展臂擁抱格得。「我當然認得
你!歡迎你,我的朋友,歡迎!我真是失禮,把你當成背後冒出來的幽魂似的。其實我一直
在等你來,也在找你??」
  「這麼說,你就是他們吹噓的意斯美巫師囉?我還在想??」
  「噢,對啊,我是他們的巫師。不過,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剛才我不認得你。也許是因為
我太盼望你的緣故。三天前??三天前你就在易飛墟了嗎?」
  「我昨天來的。」
  「三天前,我在山上一個叫括爾村的街道上看到你。也就是說,我看到你的表像,一個
假扮你的人,或者可能只是長得像你的人。他走在我前面,正要出城。我看見他時,他連忙
急轉彎。我叫他,他沒回答。我趕到轉彎處,結果人卻不見了,連個足跡也沒有,但當時地
面是結冰的,這實在是怪事。剛才又看你從陰影中冒出來,我以為我又被騙了。對不起,格
得。」他小聲叫格得的真名,站在他後面不遠處等他的女孩才不會聽見。
  格得也小聲叫他朋友的真名,說:「沒關係,艾司特洛。但這次真的是我,我好高興見
到你??」
  費蕖可能也聽出,格得的聲音不只有高興而已。他還沒有放開格得的肩膀,這時他更用
真言說:「格得,你從苦難和黑暗中來,但我真歡喜你到來。」說完,他改用帶著陲區口音
的赫語說:「來吧,跟我們一起回家,我們正要回家呢。天黑了,也該回家了!這是我妹妹
,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你也看得出來,她比我好看多了,但論聰明可就遜色羅。她名叫雅柔
。雅柔,這是雀鷹,我們學院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我的朋友。」
  「巫師大人。」女孩歡迎他,除了端莊地行躬身禮之外,還同東陲婦女一樣,用兩手遮
住雙眼,表示尊敬。女孩不遮眼時,眼睛明亮、羞怯而好奇。她大約十四歲,與哥哥一樣膚
色深,但十分輕巧苗條;衣柚上還攀附了一隻有勇有爪的小龍,大小比她的手還短。
  三人一同走下昏暗的街道,格得一旁談道:「在弓忒島,大家都說弓忒婦女生性勇敢,
但我還沒見過哪個少女會戴著龍當手鐲。」
  雅柔一聽笑了起來,率直回答說:「這只是一隻『赫瑞蜥』而已。你們弓忒島沒有赫瑞
蜥嗎?」說完,覺得不好意思,又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沒有。我們也沒有龍。這動物不是龍嘛?」
  「算是小型的龍,住在橡樹上,吃黃蜂、小蟲和麻雀蛋,大小就像現在這樣,不會再長
大了。對了,先生,我哥哥常對我提起你馴養的寵物,野生的甌塔容--你還養著嗎?」
  「沒有,沒得養了。」
  費蕖轉頭看格得,彷然帶著疑問,但他忍住沒問,直到只剩他們朋友兩人單獨坐在費蕖
家的石造火坑旁時,才又問起。
  費蕖雖然是易飛墟全島的首席巫師,卻定居在他出生的小真意斯美,與小弟、妹妹同住
。他父親生前是頗富資產的海上貿易商,所以住家寬闊,屋椽堅固,屋內幾個凹架和櫃子中
,擺設不少樸素的陶器、細緻織品、青銅器和黃銅器。主廳的一角擱著一座高大的桃尼豎琴
,另一角擺放雅柔的掛氈織機,高高的織機骨架鑲嵌象牙。儘管費蕖樸實沉靜,卻既是頗有
權威的巫師,又是一家之主。跟著這房子順順利利過日子的是兩個老僕人、一個活潑的弟弟
、還有雅柔。如小魚般敏捷安靜的雅柔為這兩個老友送餐上菜,並與他們一同進食,聽他們
談話,飯畢才溜回自己的房間。這個家裏,一切秩序井然、安寧穩足,格得坐在火坑邊環顧
全室,說道:「人就應該這樣過活。」說完歎了口氣。
  「嗯,這是一種不錯的方式。」費蕖說:「不過還有別的方式。好了,兄弟,可以的話
,告訴我,自從我們兩年前話別後,你經歷了些什麼,也告訴我你這次旅行的目的,因為我
看得出來,你不會在我們這裏待很久。」
  格得一五一十告訴費蕖,講完後,費渠沉思良久,才說:「格得,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
  「我願意跟你去。」
  「不成,艾司特洛,這既不是你的任務,也不是你引起的災禍,我自己走入這條歧途,
我就要自己走完。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受苦,尤其是你,丈司特洛。因為當年,打一開始你
就欄著不讓我碰觸這種惡行??」
  「以前,驕傲就是你頭腦的主宰」他朋友微笑說著,宛如正談著一件對彼此都微不足道
的事。「可是現在你想想看:這是你的追尋之旅沒錯,但如果追尋失敗,難道就沒有別人能
向群島居民提出警告了嗎?因為那黑影到時候必定會成為一股令人害怕的力量。
  還有,如果你擊敗那東西,難道也沒有別人可以在群島區把這個故事說出來,讓大家都
知道這種行誼,並加以歌頌嗎?我曉得我幫不上你什麼忙,但我還是認為我應該跟你去。」
  格得無法拒絕朋友的真誠,但仍說:「我今天不應該待在這裏。我明明曉得,卻還是留
下了。」
  「兄弟,巫師不會不期而遇」費蕖說:「畢竟,你剛才也說了,你的旅程一開始,我就
跟你並肩參與了,所以,由我來跟隨你到盡頭也對。」費蕖在火中加了一塊新木,兩人坐著
凝視了火焰一會兒。
  「自從柔克圓丘那一晚之後,我就沒聽誰談起一個人的消息了,我也無心向學院打聽-
-我是指賈似珀。」
  「他一直沒有獲得周杖。同年夏天,他離開柔克學院,到偶島的偶托克尼鎮擔任島主的
御用術士。後來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兩人又陷入沉默。他們凝望火光,享受雙腿和臉頰上的溫暖(特別是在這個嚴寒的夜晚
),他們坐在火坑的寬頂蓋上,兩腳幾乎放在炭火中。
  格得終於低聲發話:「艾司特洛,我擔心一件事。如果我走的時候,你跟我走,我會更
擔心。在手島,就在海峽的盡頭,我轉身見到那黑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離,我伸手去抓,
想辦法要抓到,但是我什麼都抓不住。我沒辦法打敗它。它逃,我追。這情況可能會一而再
,再而三地發生,我實在沒有淩駕它的力量。恐怕,追尋到末了,沒有死亡也沒有勝利,無
可歌頌,了無完結。我可能還必須終生跨海越洋,跋山涉水,投入一個沒有結局的徒勞冒險
,一個追尋黑影的歷程。」
  「胡談!」費蕖說著,邊揮動左手,那是把提到的黴運撥走的手勢。腦子佈滿陰暗想法
的格得,看了不由得露齒一笑,因為那只是小孩子避邪的動作,而非巫師的法術。費蕖一向
如村民般天真,但他也聰敏機靈,常能直指核心。現在他就說了:「那種陰暗的想法,我相
信是不正確的。我反而猜想,我見到了開頭,就可能看到結局。你一定有辦法認識它的天性
、存在、本質,而後據以掌握、捆綁、消滅;不過『它的本質』是個難題??但我擔心的是
另外一點:我不瞭解它。就他們在肥米墟、以及我在易飛墟看到的,那個黑影現在好像是借
你的外形走動--或至少是個酷似似的外形。但不知它究竟是怎麼辦到、為什麼會這樣做、
何以它在群島區就絕對不會這樣?」
  「人家說『規則逢陲區即變』。」
  「噯,這句俗話倒一點兒也不假。我在柔克學院所學的一些正統法術,在這裏,有些不
是無效,就是會扭曲,也有些本地的法術,我不曾在柔克學院學到。每塊陸地都有它自己的
力量,比較高超的力量由內陸發動,比較普通的力量就得去猜測它有哪些統轄的力量。不過
,我認為黑影的變形不僅僅是這個緣故。」
  「我同意。我想,我決定不再閃躲、反身過來面對它時,必定是我轉身對付它的意志,
給了它外形和體態,儘管也正是這個舉動讓它沒辦法取走我力量。我所有的行動都在它裏面
產生迴響,它是我的產物。」
  「它在甌司可島叫你的名字,就這樣凍結你的巫術,讓你不能用巫術對抗它。那它在手
島為什麼不如法炮製?」
  「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可能只有從我的虛弱裏,它才能吸取力氣說話。它幾乎是用我的
舌頭說話:不然,它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它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自從離開弓忒島,航行這些
海洋時,我就一直致盡腦汁思考這問題,卻想不出所以然。或許,在它自身的形狀或無形之
下,它根本就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像屍偶一樣借舌說話吧。我不曉得。」
  「那你得留神它再用屍偶的外形來和你碰頭。」
  「我想」格得仿佛感覺寒意襲心,兩手伸向紅炭火,答道:「我想不會再發生那種情況
了。現在,它受我限制,就像我受它限制一樣。它沒辦法擺脫我,自行去捕捉其他人,再像
對史基渥一樣,把那人的意志和存在都掏空。但是如果我又軟弱下來,企圖逃避,就會打破
我們互相牽制的關係,它就會佔有我了。問題是,上回我用盡力氣去抓它,它卻化為煙霧,
從我手邊逃開??所以它會如法炮製,只不過,它沒辦法真的逃走,因為我一定可以找到它
。我現在已經被這卑劣殘酷的東西困縛住了,永遠困住了--除非我能得知那個駕禦它的字
:它的名字。」
  他朋友沉思問道:「黑暗界的東西有名字嗎?」
  「耿瑟大法師說沒有,我師傅歐吉安說有。」
  「『法師的爭論永無止盡。』」費蕖引用這句話時,露出些許嚴峻的微笑。
  「在甌司可島服效太古力的女士發誓,那塊太古石會告訴我黑影的名字,我不太相信她
的話。有一條龍也提議要告訴我黑影的名字,用來交換它自己的名字,以便擺脫我。我想過
,龍族可能有智慧,雖然這一點法師也各執一辭。」
  「龍有智慧,但不懷好意。不過,這是什麼龍?你還沒告訴我,自從上次別後,你曾經
跟龍談過話的事。」
  那天,他們聊得很晚,但總會回到同一件苦惱的事:格得的前方究竟是什麼。儘管這樣
,相聚的歡喜仍淩駕一初,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堅定不移,不會受時間或機運動搖。次日,
格得在朋友家的屋頂下醒來,睡意末消之時,他感到幸福,有如身在一個完全摒除邪惡與傷
害的地方。那一整天,這些許夢幻般的寧謐附著在他思想裏,他不把它當成好兆頭,而是當
成禮物收下。他好像就是認為,離開這房子,便是離開他最後的避難所;那麼,只要這短暫
的夢境持續,他在夢境中就會幸福。
  離開易飛墟之前,費蕖還有要事待辦,便偕同他的少年術士學徒前往島上另一個村莊。
  格得與雅柔、雅柔的哥哥慕兒,一同留在家中。慕兒的年齡介於雅柔與費蕖之間,但好
像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沒有法師的天賦和磨難,至今不曾去過易飛墟、托殼、猴圃以外的
地方,生活過得無憂無慮。格得以驚奇和些許的嫉妒看著慕兒--慕兒也是這麼看格得。他
們在彼此眼中,似乎都是非常奇怪的人,如此不同,卻又與自己同齡,都是十九歲。令格得
訝異的是,一個活了十九歲的人怎麼可能那麼一無掛慮。慕兒那張俊秀快活的面孔讓格得羡
慕之餘,也讓他感到自己實在清瘦嚴厲,但他猜也猜不到,慕兒連格得臉上的疤痕都嫉妒呢
。不但這樣,他甚且認為那傷疤是龍爪的抓痕,是如假包換的符文,也是英雄的記號。
  這兩個年輕人互相感到有些羞怯。但雅柔很快就掃除對格得的敬畏了,因為她在自己家
裏,又是女主人。格得對雅柔和顏悅色,雅柔便接連問他許多問題,因為她說費蕖什麼事也
不告訴她。那兩天內,她還忙於製作小麥餅乾,好讓兩個要出門的人帶著。她還打包魚乾、
肉乾與其他各種食糧,放在船上,一直到格得喊停為止,因為他沒打算一路直航到皆勒多。
  「偕勒多在哪裡?」
  「在西陲區很遠的地方。在那裏,龍和老鼠一樣平常。」
  「那最好是留在東陲羅,我們的龍與老鼠一樣小。?,這些是讓你帶去的肉,你確定這
樣夠嗎?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和我哥哥都是高強的巫師,你們揮揮手、念念咒,事情就成了
。既然如此,怎麼會肚子餓呢?到了海上,用餐時間一到,為什麼不喊『肉餅!』肉餅就出
現了,你就吃肉餅呢?」
  「唔,我們也可以這樣,但就像人家說的,我們都不太願意食自己的言。『肉餅!』畢
竟只是咒語??我們可以讓肉餅芬芳美味,甚至飽實,但那依舊只是咒語,會欺騙肚子,無
法給饑餓的人力氣。」
  「這麼說來,巫師都不是廚子羅。」慕兒說道,他正坐在格得對面的爐灶邊,雕刻一個
良木蓋子。他是一名木工,只不過不太熱絡。
  「廚子也不是巫師哪。」雅柔正跪著查看爐灶磚上的最後一批餅乾變成褐色了沒有。「
可是,雀鷹,我還是不懂。我看過我哥哥,甚至他學徒,他們只念了一個字,就可以在黑暗
的地方製造光亮,而且那閃耀的光蠻亮的,依我看,那不是字,而是用來照路光啊。」
  「噯」格得回答:「光就是一種力量,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巨大力量,不靠我們的需要而
獨立存在。日光與星光就是時間,時間就是光。生命就在日光和歲月中。在黑暗的地方,生
命或許會呼喚光明,呼叫它的名字。但是,通常你看巫師喊名呼喚某樣東西,某樣物體就會
出現的情況,與呼喚光是不一樣的。因為他不是呼喚大於自己力量的東西,而且出現的東西
也只是幻象。召喚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藉由講出真名來呼喚它,那是高超的巫術,不可
以隨意使用。不能只因為饑餓就使用。雅柔,你那隻小龍偷了一塊餅乾。」
  雅柔很用心聽,格得說話時只顧注視著他,所以沒看見赫瑞蜥從原本溫暖的棲息地壺嘴
上,迅速爬經爐子,抓了一塊比牠自己還大的麥餅。雅柔把這隻長滿鱗片的小動物抓下來放
在膝上,剝餅乾碎片餵牠,一邊沉思格得剛才告訴她的話。
  「這樣說來,你們不會去召喚其正的肉餅,以免擾亂了我哥哥常提到的??我忘了那個
名稱??」
  「『一體至衡』。」因為雅柔非常認真,所以格得謹慎地回答。
  「對。不過,你的船觸礁時,你駕駛離開那地方的船,大部分是咒語構成的,可是卻不
滲水,那是幻象嗎?」
  「嗯,一部分是幻象。當時,我看到海水從船上那些大洞流到船裏,覺得很不安,所以
是基於船的外貌而進行修補。但船隻的力量不是幻象,也不是召喚術,而是另一種技藝,叫
做捆縛咒。木板於是連繫成為一個整體,一個完整的東西,一條船。船不就是不滲水的東西
嗎?」
  「但我曾經替滲水的船汲過水。」慕兒說。
  「哦,我的船也會滲水,除非我時時留意咒語。」格得由角落座位彎下腰,從爐磚拿了
一塊餅,放在手中把玩起來。「我也偷了一塊餅。」
  「那你就燒到手指了。等你在遠離島嶼的蒼茫大海肚子餓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塊餅乾,
說:啊,要是我沒偷那塊餅乾,現在就可以吃了,唉!我就吃我哥哥的份好了,這樣他才能
跟一同挨餓??」
  「這樣,『一體均衡』就保持住了。」格得說道,當時雅柔拿了一塊熱乎乎的半熟餅乾
啃著,一聽到這句話,讓她咯咯笑地噎著了。但不久她又顯出嚴肅的表情,說:「真希望我
能夠透徹瞭解你告訴我的道理,我太笨了。」
  「小妹妹」格得說:「是我沒有解說的技巧,要是我們有多一點的時間??。」
  「我們會有比較多的時間的」雅柔說:「等我哥哥回來,你也跟他一起回來,至少待一
陣子,好嗎?」
  「可以就好了。」他溫和地回答。
  沉默了半餉,雅柔看著赫瑞蜥爬回棲所,問道:「如果這不是什麼秘密的話,再告訴我
這件事就好:除了光以外,還有什麼巨大的力量嗎?」
  「那倒不是什麼秘密。我認為,所有力量的起源與終結都同一。歲月與距離,星辰與燭
光,水與風與巫術,人類的技藝與樹根的智慧,這些都是一同產生的。我的名字、你的名字
、太陽的真名、或是泉水、尚未出世的孩子,全都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單字裏的音節,藉著閃
爍的星光,十分緩慢地講出來。沒有其他力量,也沒有其他名字。」
  慕兒握著雕木雕刀,問道:「那死亡呢?」
  女孩聽著,烏亮的頭垂了下去。
  「要講一個字以前」格得慢慢回答:「必須有寂靜。講之前和之後都要有寂靜。」說完
,他突然站起來,邊說道:「我實在沒有權利談這些事。原本要讓我講的字,我偏偏講錯。
所以,我最好保持安靜,以後不會再說了。或許,只有黑暗才是其正的力量。」
  他離開爐邊及溫暖的廚房,取了斗篷,獨自外出,踏進飄著冬日細雨的街道。
  「他受了詛咒。」慕兒說著,頗具畏懼地目送格得離開。
  「我猜想,這趟航行引導他走向死亡」女孩說:「他雖然害怕,卻還是繼續走下去。」
她抬頭,彷然在爐火的紅色火焰中望見一條船,孤獨地在冬天橫越大海,馭入空茫的水域。
話完,她雙眼盈滿淚水,但未發一語。
  費蕖次日返家。他已向意斯美的權貴告假完畢,那些權貴當然百般不願讓他在隆冬冒著
生命危險,出海進行一趟無關乎己的追尋。但他們雖然可以責備他,卻絲毫無法攔阻費蕖。
由於聽累了老人家的嘮叨,費蕖於是說:「論身分、習慣、以及我對你們負的責任而言,我
都是諸位的巫師。不過,各位正好藉此回想一下:我雖然是僕人,卻不是諸位的僕人。等我
完事得以回來時,我自當回來。就此告別了。」
  黎明時,灰色的光在東邊的海面上泛出光芒時,兩名年輕人在「瞻遠」上由意斯美港口
出發,迎著北風,升起一張強韌的棕褐色船帆。雅柔站在碼頭相送:與所有站在地海岸邊自
送男子出海的妻子姊妹一樣,沒有揮手,也沒有高喊,只是戴著灰色或新色斗篷的帽兜,靜
靜站著。從船上看過去,海岸越來越小,船與海岸之間的海水卻越來越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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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40: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此時港口已沒入視線之外,描摹在「瞻遠」上的雙眼被海浪沖得濕透,定睛注視著愈趨
寬闊蒼涼的海洋。兩天兩夜後,這兩位夥伴已由易飛墟島渡海至索德斯島,百哩的航程儘是
惡劣的天氣與逆向的海風。他們在索德斯島的港口稍作停留,只把皮水袋裝滿水,添購一張
塗抹焦油的船帆,遮蓋保護帆具,以免在這艘沒有甲板的船上,受海水和雨水侵蝕。他們沒
有事先備妥,是因為一般而言,巫師會藉咒語照料諸如此類的生活小節,也就是最常見、最
起碼的咒語。的確,只要稍微費點魔法,就能把海水變淡,省去攜帶淡水的麻煩了。但是,
格得好像極不願意運用法術、也不願意讓費蕖運用法術,他說:
  「能不用最好。」他朋友沒有多問,也沒有爭論,因為海風開始注滿船帆時,兩人都感
覺到一股寒如冬風的沉重壓力。泊口、海港、寧靜、安全,這些都在身後,他們已經轉身,
前往另一條路途,每件事情都危險重重,每項行動均具有意義。他們啟航前進的這條水路上
,即使念持最基本的咒語,都可能改變機運,牽動大量和運數的均衡:因為他們正朝向「均
衡」的正中心,前往光明與黑暗的交會處。在這種負擔下旅行的人,不會隨意念咒。
  由索德斯島再度出航,繞行島嶼沿岸,白皚的曠野沒入霧嵐層疊的山陵。格得又把船轉
為向南,至此,他們已經進入群島區的大商賈不曾到過的水域,也就是陲區的極外緣。
  費蕖沒有詢問航線,他知道格得沒有選擇航線,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索德斯島在他
們後面逐漸縮小黯淡,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動,船隻四周儘是海水,蒼波萬頃,水天相連。格
得問:「這航路前方有什麼島嶼?」
  「索德斯島的正南方沒有其他陸地。往東南方遠航的話,還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島:培拉
莫、寇內、夠斯克,以及別稱『末境』的埃斯托威。再往下走,就是『開闊海』。」
  「西南方尺?」
  「羅洛梅尼島,那也是我們東陲的島嶼之一,附近有些小島,再過去一直要到南陲,才
有一些島嶼:路得、突姆,以及沒有人會去的耳島。」
  「我們可能會去。」格得蹙眉道。
  「但願不要」費蕖說:「大家都說那裏惹人厭惡,島上全是骨骸和怪物。水手都傳說,
在耳島與遠叟島旁邊的海上,還可以看見一些別處看不到的星星,而且都尚未命名。」
  「噯,當年帶我到柔克島的那艘船上,就有一個水手就提過這件事。他還講到遙遠的南
陲有一種『浮筏人』,一年只到陸地上一次,去砍伐大圓木,修建乘筏,其餘的日子,他們
就在隨著海洋的浪潮漂流,完全看不見陸地。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
  「我可不想」費蕖笑道:「我只要陸地和陸地人:讓海睡在它的床上,我睡在我的床上
。」
  「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島區所有的城市」格得手執帆繩,眼觀蒼茫大海,一邊說道:「像
世界的中心黑弗諾島、神話出生地伊亞島、威島的噴泉之城虛裏絲,所有的城市和大島嶼,
外緣陲區小島的奇異小城,我也想看看。我還想航行到最西邊的龍居諸嶼,或是北航進入浮
冰區,直抵厚堅島。有人說,單單一個厚堅島就比群島區全部的島加起來還大:不過也有人
說,那裏只是暗礁、岩石和浮冰交雜相陳的地方。誰也不知道。我倒很想看看北方大海裏的
鯨魚??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去我該去的地方,背離所有明亮的海岸。以前我太心急,現在
才會沒有多餘的時間。我把心中盼望的陽光、城市、遙遠的異域,都拿去換一丁點力量、一
個黑影、還有黑暗了。」於是,格得如天生的法師就,把他的恐懼和憾恨編成一首詩歌,那
首簡短的哀歌,半頒半唱,不僅是為自己而編,連他的朋友也從《厄瑞亞拜行誼》中摘取字
句,做為回應:「噢,願吾重見明亮爐火、黑弗諾白塔??」
  他們就這樣沿著狹窄的航道,穿越廣袤無人的大海。當天所見,大多是一群群向南遊的
銀魚,沒有半條海豚跳躍,也沒有海鷗、大型海雀、或燕鷗飛翔劃破灰沉沉的天空。東方轉
暗、西人漸紅時,費蕖拿出食物平分,並說:「這是最後的麥酒了。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冷
的冬天娌,為兩個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我妹妹雅柔。」
  格得一聽,馬上撇下陰鬱的思緒及凝望大海的目光,也誠摯地舉酒向雅柔致敬,或許還
比費蕖更誠摯。一想到雅柔,格得的腦海便感受到她那帶著聰穎與童稚氣息的甜美。她與他
認識的人都不同。(格得認識什麼少女嗎?但他完全沒想過這一點。)「她就像小魚,一尾
小鯉魚,在清澈的溪河中游著」格得說:「看似一無防衛,但誰也無法捉住她。」
  費蕖聽了,微笑著注視格得「你真是天生的法師」他說:「她的真名就叫『可絲』。」
「可絲」在真言裏的意思就是「鯉魚」,格得也知道,所以這件事讓他喜上心頭。但過了一
會兒,格得低聲說道:「或許你不應該把她的真名告訴我。」
  費蕖倒不是輕率出口的,所以他回答說:「把她的名字告訴你,就像把我的名字告訴你
一樣安全。再說,我還沒講出來,你就已經知道了??」
  西邊由紅轉淺灰,再由灰轉黑,海天已一片漆黑。格得伸展身體,用羊毛和毛斗篷裹著
,在船底睡覺。費蕖手執帆繩,輕聲唱著《英拉德行誼》中的句子。那首詩歌講述那位世稱
「純白」的莫瑞德法師如何駕馭那艘無槳長船,肮抵索利亞島,在春天的櫻桃園邂逅葉芙阮
的事蹟。故事還沒講到悲慘結局時,格得就睡著了。後來講的是兩人的愛情、莫瑞德的死、
英拉德毀滅、巨大嚴酷的海浪淹沒索利亞島的櫻桃園。將近午夜,格得醒來看守,換費蕖睡
覺。小船在洶湧的大海上疾駛,避開吹入船帆的強風,逕自航越夜晚。但烏雲滿布的天空已
漸開朗,黎明不到,一輪淡月就已在向褐色的雲層間,散發著微弱的光。
  「月亮在漸蝕。」費蕖在黎明時醒來,喃喃說道;不一會兒,冷風就停了。格得仰望著
那白色的半圓,在光線逐漸微弱的東邊水面上方,卻沒說什麼。冬至後第一次朔月叫做「休
月」,與夏季圓月節和長舞節日相反的兩極。休月對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小孩也不會在這
一天授與真名;這一天不唱頌英雄行誼、不動刀劍、不磨鋒口、也不立誓。這是一年的暗軸
日,諸事不宜。
  駛離索德斯島三天複,他們跟著海鳥及海上漂流物,一路來到了培拉莫島,培拉莫是個
高高隆起於灰茫高浪中的小島,島上居民講赫語,但有他們自己獨特的方式,連費蕖聽起來
都感覺奇怪。兩個年輕人從培拉莫上岸找淡水,並脫離海洋稍事休息。起初,他們受到艮好
的款待,當中含有驚奇與騷亂。這島嶼的首要城鎮曾經有個術士,但是他發瘋了,只會說有
條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島的地基,因此,島嶼不久就會與各個泊口截斷,像船一樣漂洋,漂流
到世界邊緣。剛開始,這位術土殷勤接待兩個年輕巫師,可是談到那條大蛇時,他就漸漸懷
疑地斜眼看著格得;後來甚至當街奚落他和費蕖,指稱他們是間諜,是海蛇的僕人。之後,
島民也開始冷眼惡語相向,畢竟,術士雖已發瘋,卻終究是他們的術士。所以,格得與費蕖
沒有久留,天黑以前就動身離開,一路向南方與東方行駛。
  航程中,不論日夜,格得都沒有談起黑影,也沒有直接提到這趟追尋之旅。至於費蕖所
提的問題,最接近的也只是(在他們行駛的航線愈來愈遠離熟悉的地海諸島時所問的):「
你確定嗎?」對這問題,格得只回答:「鐵能確定磁石在哪裡嗎?」費蕖點點頭,兩人繼續
前航,誰也沒有多說。不過,他們偶爾倒是會談起古代法師用過的技巧和策略,因而找出有
害力量與存在的隱藏名字:帕恩島的倪苒格如何偷聽龍的閒談,而得知黑法師的名字;莫瑞
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島的戰場上,看到敵人的名字被雨滴寫在灰塵中。他們也談到尋查術、
召靈術、遠有那些只有柔克學院的形意師傅才能問的「適當問題」。但格得常在最後低聲呢
喃:「要聆聽,必先靜默??」這是歐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在弓忒山上告訴他的話
。格得講完後便陷入沉默和沉思,一個鐘頭接著一個鐘頭凝望航線前方的大梅。有時候,費
蕖彷佛覺得他朋友已經跨越未來的海浪、哩程和灰暗的日子,見到了他們追尋的東西,也見
到了這趟旅程的黑暗盡頭。
  他們在惡劣的天候中航經寇內島與夠斯克島之間,雨霧交加中,他們看不見這兩座小島
,第二天才曉得他們已經通過了,因為他們看見前方的小島上有峭壁,一大群海鷗在上方盤
旋飛翔,嗷叫聲從遠方的海上就可以聽見。費蕖說:「依外形來看,那一定是埃斯托威島,
『末境』。這座島在地圖上的東邊和南邊都空無一物。」
  「但島上的人或許知道更遠的陸地。」格得回答。
  格得的口氣帶著不安,費蕖乃問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格得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仍然
猶疑怪異。「不在那裏」他凝視前方的埃斯托威,把那座島看穿,看透。「不在那裏。不在
海上。不在海上,在陸上。哪一塊陸上?在開闊海的源泉之前,超越起源,在日光大門之後
??」
  說完,格得陷入沉默。等他再度開口時,聲音才恢復正當,宛如剛擺脫某個咒語或視象
,而且已經記不清楚了。
  埃斯托威的港口位在島嶼北岸的一處河口,兩邊是磷峋的高岩。鎮上的房舍一律面向北
方與西方,好像表示這個島嶼雖然地處偏遠,但面孔永遠轉向地海,朝向人類。
  在沒有船隻敢在附近海面活動的季節,有陌生人抵達埃斯托感,自然引起了騷動和驚慌
。婦女全待在用枝條搭建的小屋裏,窺看門外動靜;小孩藏在婦女的裙子背後。兩名陌生人
由海岸上來時,婦女都害怕得退到小屋的陰暗處。衣衫襤褸,勉強抵擋寒冷的男人,嚴整地
把費蕖與格得團團圍住,每個人手裏都握著石製短斧或貝製短刀。可是,一旦恐懼消退之後
,他們便熱烈歡迎這兩位陌生人,並且問個不停。很少有船隻來到他們島上,連索德斯島和
羅洛梅尼島的船隻也很少來。他們沒有東西可以交易青銅或上等器皿,甚至連木材也沒有。
他們的船隻是用蘆葦滅成的輕便小舟,要是能夠搭乘這種小舟到夠斯克或寇內島,就是勇敢
的水手了。他們就在此處孤伶伶地世居在各種地圖的邊緣上。他們沒有女巫也沒有術土,而
且好像沒認出象徵這兩位年輕巫師身分的手杖,他們欣羡那兩隻巫杖,僅因為是以木頭這種
珍貴的材質製成。他們的首長或島主非常年老,全島唯有他見過群島區出生的人。因此,格
得對他們而言是個奇景,那些男人回家把兒子帶來瞧瞧這個群島人,好讓他們年老時仍記得
他。他們不曾聽說弓忒島,只聽過黑弗諾與伊亞,還錯把格得當做黑弗諾的領主。格得盡力
回答連自己也沒見過的白色之城的問題;但是到了傍晚,他開始浮躁不安,等到大塚擁擠地
在宿處的火坑四周圍坐,用僅有的燃料羊糞和草捆燃燒而產生的熏臭溫暖中,他才終於問村
民:「你們島嶼的東邊是什麼?」
  大家都沉默,有的人咧嘴而笑,有的人神情凝重。
  老島主回答:「海洋。」
  「再過去沒有陸地?」
  「這裏是『末境』,再過去沒有別的陸地,只有海水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爸,這兩位是智者」一名較年輕的男人說:「他們是水手、航行家,說不定他們知道
我們不知道的陸地。」
  「這塊陸地的東邊沒有陸地。」老人說道,他久久注視著格得,也沒有對他多說。
  兩個夥伴當天晚上睡在煙熏而暖和的宿處。天還未亮,格得就搖醒朋友,低聲說道:「
艾司特洛,起來了。我們不能待下來,得走了。」
  「幹嘛這麼快走?」費蕖睡意濃濃地問。
  「不快,已經晚了。我跟得太慢,它已經找到逃避我的路,而且要藉此致我於死。決不
能讓它逃走。不管多遠,我都一定要跟著他。要是我跟丟了,我也會迷失的。」
  「我們到哪裡去跟?」
  「向東,快。我已經裝滿水袋了。」
  兩人離開宿處時,村民都還沒有醒來,只有一個嬰孩在某間小屋的黑暗中哭了一會兒,
之後又歸復沉寂。兩人就著暗淡的星光,尋路往下到溪口,把牢繫在岩石石堆中的「瞻遠」
解開,推進漆黑的水中。於是,他們就在休月的第一天日升之前,由埃斯托威島啟程東行,
進入開闊海。
  當天天空晴朗無雲。冷冽的自然風一陣陣由東北方吹來,但格得早已升起法術風,自從
離開手島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運用法術。他們朝東方疾駛。陽光照耀海浪,船隻飛奔造成潑
霧巨浪,他們可以感覺船隻與拍打的大浪一同哆嗦。但這條船不負建造者的承諾,勇猛前行
,而且與柔克島任何一艘用法術編構的船隻一樣,能誠實不欺地回應法術風。
  那天早上,格得完全沒有說話,只有持咒更新法術風,保持船帆的力道。費蕖則在船尾
補眠,雖然睡得不安穩。中午,他們吃東西。格得頗為節省地分配食物,此舉含意明顯,兩
人嚼著鹹魚和小麥餅,誰也沒說什麼。
  整個下午,他們向東破浪前進,完全沒有轉向或減慢速度。有一次,格得打破沉默,說
道:「有些人認為外緣陲區以外的世界全是沒有陸地的大海。但有些人卻想像,在世界的另
一面還有別的群島區,或其他尚未發現的廣大土地。你贊同哪一方?」
  「在這個時候」費蕖說:「我贊同世界只有一面;要是航行過遠,那個人就會跌出邊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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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40:42 |只看該作者
  格得沒有笑,他已經完圭失去歡欣了。「誰曉得在那裏會碰到什麼?不會是我們這種一
直守著自己的海岸和灘頭的人。」
  「曾有人想要尋找答案,卻還沒有回來。也沒有船來自於我們不知道的陸地。」
  格得沒有回答。
  整天整夜,強大的法術風都載送他們淩越大浪,向東前進。格得由日暮一直看守到黎明
,因為夜間,那股牽引或驅迫他的力量增強了。他一直觀看前方,雖然在無月的夜晚,他的
眼睛和船首兩旁所畫的眼睛一樣,都看不到什麼。破曉時,他黝黑的面孔因疲倦而蒼白,而
且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幾乎無法舒展身體休息。他無力地對費蕖說:「艾司特洛,法術風保
持由西向東吹送。」講完便睡了。
  太陽沒有升起,不久,雨水由東北方斜打船首。那不是暴風雨,只是冬季漫長寒冷的風
雨。不一會兒,這條開放的船裏,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縱然有他們買的焦油帆布遮蓋也沒
有用。費蕖覺得自己仿佛也透濕到骨子裏;格得則在睡眠中打著哆嗦。狂暴的風挾帶著雨不
停吹來,費蕖基於對朋友的同情,也可能是同情自己,企圖稍微轉移風向,但儘管他聽從格
得的意志,可以保持強大穩走的法術風,他的天候術在距離陸地這麼遠的海上,力量卻很小
,開闊海上的風並不聽從他的咒語。
  見此,一股恐懼爬進費蕖心中,他開始懷疑,要是他和格得繼續一直遠離人類居住的陸
地,他們還能剩下多少巫術力量?那天夜裏,格得再度看守,整晚都保持船隻東行。天亮時
,自然風不知何故減弱,太陽有一陣沒一陣地照射;但洶湧的大浪翻騰得異常高昂,使得「
瞻遠」必須傾斜,爬上山丘般的浪頭,懸在山巔,繼而突然陡落,下一波浪來再爬上去,再
下一波,再下一波,了無止境。
  那天傍晚,費蕖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開口了。「我的朋友」他說:「有一次,你好像很肯
定地說過,我們最後一定會到達陸地。我不懷疑你的遠見,但照這情況看來,那恐怕是個幌
子,是你追隨的東西製造出來的騙局,誘使你前進到一般人無法航行的海洋。因為一到陌生
的奇異海域,我們的力量就可能改變而減弱,但黑影卻不會疲累、不會饑餓、不會溺斃。」
  他們倆並肩坐在船梁上,但格得卻好像由遠處越過深淵,注視費蕖。他的雙眼憂慮不安
,回答相當緩慢。
  最後他說:「艾司特洛,我們很靠近了。」
  聽格得這麼說,費蕖明白事實如此,不由得害怕起來。但他卻把一隻手放在格得肩上,
說:「嗯,那就好,那就好。」
  當天晚上,仍由格得看守,因為他無法在黑暗中成眠,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他
們依舊不停地越海疾駛,費蕖訝異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個鐘頭接著一個鐘頭地操作強大的法
術風,因為在這開闊海上,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不聽使喚。他們繼續前進,前進
到好像連費蕖也漸漸認為格得說過的話會應驗,而他們正前往海烊的源頭之外,向日光的大
門背後東行。格得在船裏保持向前,始終注視著前方。只不過,他現在不是看著海洋--或
者說,不是費蕖所見,海浪淘淘直達天際的海洋。在格得眼裏,蒼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層黑
暗的幻象覆蓋遮蔽住,而且黑暗一直擴大,遮蔽物一直增厚。費蕖完全看不到這景象,只有
在注視朋友的面孔時,才會剎時見到那層黑暗。他們繼續前進,不停前進。雖然同一股風載
送同一條船的兩個人,但仿佛費蕖藉自然風向東,而格得卻獨自進入一個沒有東方西方、日
升日落、星起星沉的領域。
  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來,出聲念咒,法術風於是止息。「瞻遠」失去航行的方向,就像
木板一樣,在澎湃的波濤上高舉又落下。自然風儘管照舊由北方強勁吹來,船帆卻松垂下來
,沒有動靜。船懸在波浪上,任由海浪大幅緩慢擺動而搖晃,但未朝任何方向前進。
  格得說:「把船帆降下來。」費蕖迅速照辦。格得自己則取槳安入槳座,弓身划槳。
  費蕖極目四望,只見巨浪淘天翻地,他不瞭解為什麼現在要划槳前行。但他靜靜等候,
不多時,他注意到自然風漸漸轉弱,巨浪慢慢減少,船隻起伏也愈來愈小,最後,海水幾乎
靜止,船隻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划槳動作下前進,水面幾乎靜止不動,就像在陸閘拗穀裏。儘
管費蕖看不見格得所見,但他在格得划槳的空隙之間,不斷從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想知道
船的前面到底有什麼。靜止的星辰下,費蕖雖然看不見那些黑暗的斜坡,但他運用巫師之眼
,漸漸看到船隻四周,有股黑暗在波浪凹陷處膨脹,還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越來越低緩。
  把開闊海變成有如陸地,若這是幻象魔術,可真神奇得難以置信。費蕖努力集中智力和
勇氣,開始施展揭露術,他在每個緩慢音節的字間,注意這片汪洋離奇乾涸淺薄的幻象是否
改變或動搖。但什麼也沒變!雖然揭露術只對視覺揭露真相,不影響運作中的魔法;但或許
是這個咒語在此地無效。也或許根本沒有幻象,而是他們已經到了世界的盡頭!格得沒有注
意這些,他越划越慢,並回頭瞻顧,在他看得見的海峽、礁石、沙洲之間,小心選擇路線。
在龍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隨之震動。龍骨下是遼闊深邃的大海,他們卻觸礁了。格得拉起槳
座中的槳,由於四周沒有其他聲音,那卡嗒聲聽起來恐怖異常。所有的海聲、風聲、木頭聲
、帆聲,都已遠離,消失在廣闊深奧,可能永世不曾打破過的寂靜中。船隻靜止不動;沒有
一絲微風;海洋已轉為沙粒,幽暗沙靜;萬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乾枯虛幻的地面上,均固
定不動。極目所見,地面向四方不斷延伸,最後都聚瓏在船隻周圍的黑暗之中。
  格得站起來,拿著巫杖,輕輕跨越船邊。費蕖以為他會看見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僭
藏在枯乾朦朧的罩紗後的大海,雖然罩紗把海水、天空、光線都隱藏起來了,但他肯定那後
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復存,格得是步行離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足印,而
且在他的腳下小聲作響。
  格得的巫杖開始發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變得明亮異常,使格
得握著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隨之泛紅。
  他大步向前,遠離船隻,但沒有方向。這裏沒有方位,沒有東西南北,只有向前和遠離

  在後面觀看的費蕖眼中,格得承載的光亮宛如一大顆緩媛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圍的黑暗
逐漸濃黑密集。格得所見亦如是。他藉著光芒,始終望向前方。一會兒,他見到光亮的模糊
邊緣有個黑影,正越過沙地向他靠近。
  起初它沒有形狀,但在靠近的途中,漸漸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個老人,蒼白而嚴厲
,朝格得走來。可是,雖然格得看這人形依稀像他的銅匠父親,但他也看得出來,這人形是
個年輕人,而非老人。那是賈似珀,傲慢、俊美、年輕的臉龐,灰斗篷上有銀色扣環,步伐
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廣布的空氣,直盯著格得。格得沒有中止前進的腳步,
只是放緩步調。格得一邊向前,一邊把巫杖舉高些。巫杖更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下,賈
似珀的相貌由那個趨近的形體掉落,變成了沛維瑞。但沛維瑞的臉孔腫脹而蒼白,像是溺水
的人,還怪異地伸出一隻手來,像在招手。雖然兩人間僅有數碼之遙,但格得仍然沒有停步
,繼續向前。這時,面對他的東西整個改變,有如張開巨大的薄翼,向兩邊伸展、翻動、脹
大、縮小。霎時,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臉孔,接著是一雙混濁瞪視的眼睛,然後突然又
變成一張他不認識的恐怖臉孔,不知是人還是怪獸,長著翻翹的嘴唇和眼睛,眼睛像果核返
回幽黑的空洞中。
  格得見狀,便將巫枚舉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
,足以逼近及挖松最古老的黑暗。在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脫離那向格得走來的東西。
那東西於是緊縮變黑,改用四隻有爪的短腳爬越沙地。但它繼續朝格得靠近,並舉起一個不
成形的大鼻子,沒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攏時,在巫杖白亮的法術光照中,它變
成一團漆黑,奮力使自己直立。寂靜中,人與黑影迎面相遇。雙方都停步了。
  格得打破萬古寂靜,大聲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時,沒有唇舌的黑影,也說出相
同的名字:「格得。」兩個聲音合為一聲。
  格得伸出雙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個向他伸展而來的黑色自我。光明與
黑暗相遇、交會、合一。
  遠遠的沙地上,費蕖透過昏暗的微光畏懼地觀看,在他看來,格得好像被打敗了,因為
他看到清晰的光亮減弱漸暗。這時,他心中充滿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準備協助朋友
,或與他同死。他在乾燥陸地的空蕩微光中,跑向那個微小漸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地
頓時在他腳下治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掙扎,在沉重的水流水奮進,直到一聲轟然巨響,燦爛
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鹹又重現之後,世界恢復了,他也在湍急、真實、流動的海
水中翻滾。
  不遠處,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搖晃,裏面空無一物。費蕖看水面上沒有其他東西,洶湧的
浪頭拍打水花滲入他眼中,遮住了視線。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盡全力掙扎回到船邊,爬進
船裏。咳嗽之餘,他還設法拭去從頭髮流下來的海水。他絕望地四顧,不曉得看哪個方向才
好。最後,他看到海浪中有個黑黑的東西,遠遠地就在剛才的沙中--現在是洶湧的海水。
他跳到槳座,用力划向他的朋友,然後抓住格得的兩隻手臂,把他拉上船。
  格得一臉茫然,兩眼呆滯,彷佛什麼也沒看見,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傷口。他那支黑色
的紫杉巫杖已全無光亮,但他仍緊握在右手,不肯鬆開它。他筋疲力竭,身體濕透顫抖,一
句話也沒說,只管走去頂著桅杆,縮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費蕖。費蕖升起船帆,把船隻轉向
,迎著東北風。就在航線的正前方,日落處的天空轉暗,海灣射出湛藍的光芒,新月在雲層
間閃亮,至此,格得上重新看見這世界的東西。那彎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著太陽光,照
亮幽黑的海洋。
  格得抬起臉,凝視西天那個遙遠明亮的新月。
  他凝視了很久,然後起身站直,如戰士握持長劍般,以雙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
洋、頭上方那飽滿的褐色船帆,與他朋友的臉。
  「艾司特洛」他說:「瞧,完成了,過去了。」他笑起來。「傷口癒合了」他說:「我
現在完整了,我自由了。」說完,他弓身把臉埋在臂彎裏,像小男孩般哭泣起來。
  在那一刻以前,費蕖一直提心吊膽看著格得,因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到底發
生了什麼事。他也不知道與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所以一連好幾小時,他一直把手放
在錨上,隨時準備鑿穿船板,在途中把船沉入海裏,不要把邪惡的東西帶回地海任一港口,
因為他擔心邪惡的東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體。這時,他看看他朋友,聽見他說話,
疑慮一掃而主。而且他漸漸明白真相,明白格得既沒有輸,也沒有贏,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
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為一個人:一個瞭解整體真正自我的人,除了自己以外
,他不可能無任何力量利用或佔有,因此他只為生活而生活,絕不效力於毀壞、痛苦、仇恨
或黑暗。那首最古老的詩歌《伊亞創世歌》中,說:「惟靜默,生言語,惟黑暗,成光明,
惟死亡,得再生:鷹揚虛空,鐵兮明兮。」費蕖一邊維持船隻向西航行,一邊把這首歌唱得
響徹雲霄,冬夜的寒風由開闊海吹打兩人的背後,但歌聲在他們前方賓士。
  他們去時航行八天,回程八天,才頭一次看見陸地。這段期間,他們好幾次得運用法術
把海水變甜,裝滿水袋;他們也釣魚,但儘管高念漁夫咒語,漁獲還是很少,因為開闊海的
魚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以也聽不懂法術。等到沒剩多少東西可吃,只有幾小片煙熏肉時,
格得想起他從爐裏偷餅時,雅柔說過,等他在海上挨餓時,會為曾經偷餅吃而懊悔。可是,
肚子雖然餓,這記憶卻使他開心。因為她也說過,格得會與她哥哥再回家來。
  法術風只載送他們東向三天,但他們卻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塚。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與格
得這兩位年輕巫師一樣,在冬季休月日駕駛開放式漁船,遠航至開闊海再返回。他們回程沒
有遭遇暴風而,而是穩穩當當利用羅盤和托貝仁星,駕船取直於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線。因
此,他們不是由埃斯托威回來,而是經過在看不見遠托利島和斯乃哥島的情形下,經過這兩
座島嶼,這兩座島是狗皮墟島最南角的外海中,最早升起的陸地。在海浪上方,他們看見岩
石懸崖突起如堡壘,海鳥在浪花上遨翔,小村的鐵煙藍藍地在風中飄散。
  從那兒返回易飛墟島,航程就不遠了。他們在落雪前的幽靜傍晚駛入意斯美海港,把「
瞻遠」這條載他們去死亡國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繫好,穿過窄街回到巫師的家。他們踏入屋
簷下的火光和溫暖時,心情非常輕盈,雅柔開心呼叫著跑出來迎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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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3-19 21:40:45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即使易飛墟島的艾司特洛信守承諾,把格得首椿卓越的事蹟編成歌謠,那段歌謠也散失
了。東陲地區流搏一個故事,說有條船在無涯無底的海洋,距所有海岸數天航程的地點擱淺
了。易飛墟島的人說,駕駛那條船的人是艾司特洛;托殼島的人說,是兩個混民被暴風雨吹
到遙遠的開闊海上;在猴圃島,故事別說駕船的是猴圃島的漁夫,他沒辦法把船駛離擱淺的
隱形砂,所以那條船至今仍在擱淺處漂遊。也就是說,這麼多年來,黑影之歌向來都只有傳
說的片斷,宛如浮木般,在各島嶼間漂流。《格得行誼》中,完全沒有談到那次旅程,也沒
有提到格得與黑影相會的事。歌中所敘述的,都是後來的經歷,包括他航行至龍居諸嶼;由
峨團古墓把厄瑞亞拜之環帶回黑弗諾島;以及最後以「舉世諸島之大法師」的身分,重返柔
克學院。




   【全文完】                 這個帖不只是為了現在的會員,也是為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是未來會員的"現在"會員而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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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1-3-22 00:2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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