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杜默雨]雨過天青[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1
匿名  發表於 2011-5-7 00:35:32
第九章

  周朝,春秋未年,魯國,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陽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綠草青青,野花搖曳。

  一個姑娘坐在草地上,雙手正在捏塑一團泥巴,指掌之間沾滿了濕黏的陶土,她挪舉右臂,以肩頭抹開飄飛到臉頰上的髮絲,同時轉頭望向了東方初升的朝陽。

  她喜歡在無人的清晨來到水邊,捏她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歡仰起臉,讓陽光曬著她清亮的眉眼,曬著她微揚的小嘴,也曬著她右頰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帶黑斑塊。

  那斑塊幾乎佔據了她右頰的一半,還往下蔓延到她的頸子,伸入了衣領之內;那顏色,晦暗灰敗;那形狀,醜陋猙獰,像是一隻盤踞下去的怪獸,以它龐大的陰影奪走了年輕姑娘的嬌顏。

  唯獨太陽公公不怕她醜,總是正視她,曬得她臉蛋熱乎乎的,身體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對岸傳來了嘻笑叫嚷。

  她頓時失去笑容,趕緊低下頭,將臉蛋壓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不住地團捏一隻已然成型的泥壺。

  「泥泥兒,捏泥巴,捏出臉上一塊疤,嘎嘎一隻大烏鴉。」

  對岸兩個孩子背了竹籃,叫鬧不休,還撿了石頭往這邊丟過來,水面寬廣,有的石頭噗通落了水,濺出水花,也有石頭直直往她砸來。

  她並不閃避,頭仍是壓得低低的。她很習慣讓人丟石頭了,這麼遠的距離,石頭扔來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會痛的。

  「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不長苗,不開花!」頑童又嚷著。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頭,拖著他就走,嫌惡地道:「有泥泥兒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採到荇菜!別在這兒找了,我們走!」

  「滾回你的山洞,不要出來害人!」頑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顆石子。

  「哎喲!」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頑童丟她石頭,倒是驚惶地看著身邊左側約十步之處,緩緩從草叢裡坐起來的年輕男子。

  「誰大清早的擾人清夢?」聲音懶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舉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瞇瞇地望向曰頭;他長髮散落,凌亂地披在肩頭,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濕的水痕。

  水邊蘆葦長褶很高,偶爾會藏有水鳥或狐狸小啟,天還沒亮她就來到河邊,捏那麼久的時間了,竟沒發現這裡藏著一個活生塵的男人!

  她受到驚嚇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卻很快地低下了頭一一男人固然嚇到了她,但她也不願意嚇人。

  「好像被什麼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頭,望向河的對岸。只看到兩個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轉頭四處張望,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見到了嗎?」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濕的衣袍。「是那兩個孩子砸的嗎?好像在唱什麼泥巴的?」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壓得更低、更偏向右邊,手指出了力,將手裡的陶壺開口邊緣捏得變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罵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脫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於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罵。

  「你聽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娃娃,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捨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娃娃送出去,於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臉,祝禱女娃娃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娃娃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娃娃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湧,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鬆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聽誇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那是很多個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邊初遇,他又講了誇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話。她聽得著迷,直到他肚子咕嚕一聲,她這才驚覺他餓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籃子,起身頻頻回頭,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頭的山洞住處,她煮了一盆野菜,放進她珍藏的一條乾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滿足地吃著,她也輕輕地綻開一抹微笑。

  吃飽了,他向她道別,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時亮麗的晴空,天青,雲白,初夏暖風吹過荒郊山頭,遠方的曲阜城隱約可見。

  她蹲在山洞邊的小土窯,撥開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從窯裡拿出一件件燒好的陶器,再拿著細竹小別,仔細地刷掉上頭殘留的泥塵。

  「這不是你那天捏的壺嗎?」身邊突然蹲來一個身子,那個奇異又好聽的吳地口音同時響在她耳畔。

  她被嚇到了,抱著陶壺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著著他。

  「我老是嚇到你。」吳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搖頭,心臟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嚇到還要驚慌失措。

  他又來了,帶著他如朝陽般的笑容來到她身邊,灼得她不知要往哪裡跑,不自覺就偏過右臉,想藏起那塊令人嫌惡的胎記。

  「我給你帶來剛煮好的新鮮豬肉,謝謝你那天請我吃一頓。」吳青舉起他手上的皮袋,隨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剛燒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裝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臉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讓他碰。

  「原來你會說話!」吳青驚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將燒好的陶器搬到山洞裡,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城裡的人說你叫泥泥兒?」吳青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又問道。

  她搖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麼名字,可能有人問她名字,她握著手裡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個泥字;也可能是他們見她滿身泥巴,又會捏泥巴,終日與泥為伍,便喊了她泥泥兒。

  她不會表達,只能默默地接過客人帶來的皮袋,取來她平時盛菜的陶盆,將一塊足足有七、八個拳頭大的肉塊倒了進去。

  「來,我幫你切成小塊,你快趁熱吃。」吳青從腰間取下一柄帶鞘短劍,切割好豬肉,肉汁沿著切口流下,在盆底積成一汪肉湯。

  她抬眼看他,不同於那日懶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略顯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髮髻,穿上乾淨的衣袍,神采飛揚,笑意明朗,也依舊是那濃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臉蛋熱熱的,身體熱熱的,好似太陽公公曬著她的感覺。

  她忙轉過頭,朝右側壓下了臉蛋,捧起陶盆走進山洞,放在一塊她用蘆葦編成的坐墊上,又拿來一個小陶碗,用筷子夾出一小塊肉,先擱到一邊,再去外頭窯邊挖出兩顆燜著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過的乾淨清水,也一併送到蘆葦墊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終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舉一動,也在看她棲身的這個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個人住已經很舒適了。最靠裡邊的山壁邊,鋪疊厚厚的蘆葦和乾草,權充她的睡床;除了貯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幾乎讓她燒好的各式陶器佔滿了,一件件整齊地擺放著。

  「坐。」她指了乾草床,又指了蘆葦墊上的食物。

  「你不用請我,全給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著小塊肉的碗,逕自走到洞口坐了下來。

  垂下眼簾,肉香撲鼻而來,她嚥了下口水,以兩根指頭捏起肉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這肉不只以鹽調味,還有其它說不出來的香料,又軟,又甜,又香,跟她將乾肉放進水裡煮過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過後的彩虹,也像是等待遠方天際跳出來的紅紅日頭,或是聽到一群鳥兒在樹上啁啾啼鳴,是一種喜悅的、驚奇的、能讓她綻開笑容的歡喜感覺。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後傳來吳青的讚歎聲。「這雲紋刻得這麼細緻,好像白雲在天上飛。」

  她轉頭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著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隻陶壺,像個好奇的孩子拿指頭去撫摸上頭的雲彩紋飾。

  她擦了手,拿來另一件陶碗仔細擦拭,再遞給他,遞一件,他就看一件,裡裡外外仔細瞧過,嘖嘖稱奇。

  「狐狸跑起來了!」他盤腿坐下,將一個盆放在腿間,不住地轉動著,驚喜地看上頭維妙維肖的狐狸圖紋。

  「你燒的紅色好看,圖案生動,這不單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賞玩傳家的寶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裡學的……」

  「泥泥兒!」外頭傳來一個粗嘎嗓子。「泥泥兒在不在?」

  她知道是誰。那是在吳青之前,唯一會來小山頭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見遠處站了一個中年胖爺,後頭有四個家奴拉了四輛牛車,家奴一見到她,有志一同地皺了眉,轉過臉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沒?」中年胖爺不耐煩地高聲叫嚷,隨即看到山洞走出來的吳青,驚訝地道:「咦!你這裡竟然有人?」

  「你來買陶?」吳青問道。

  「我沒事來這兒見鬼嗎?」來人沒好氣地道:「你誰啊?」

  「在下吳青。」

  「吳青?這名字挺響亮的,最近常聽到……」中年胖爺失聲大叫,直瞪著他道:「你就是陽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吳青?吳王的兒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吳王的兒子,是侄兒。請問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賣陶的季孫陶。」胖爺慌張回道。

  「你姓季孫?『三桓』其中的季孫家?」

  「沒啦,那是遠親,很遠的遠親。」季孫陶完全失去氣焰,胖臉冒出汗珠。「季孫家幾千個子孫,現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認識了。」

  「一百年前,魯桓公三個兒子分出仲孫、叔孫、季孫三家,號稱三桓,原來先生你乃魯國名門之後,失敬失敬。」吳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孫陶拱手回禮,腰彎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張笑臉道:「吳公子不是在陽大人那邊忙著,怎有空到這裡來?」

  「我初到魯國,承蒙泥泥兒姑娘贈飯,今天特地過來答謝。」

  「吳公子受恩不忘,是有義氣的好男兒。」季孫陶滿嘴好話,一雙眼骨碌碌轉著。

  「此地瘴癘污穢,不宜久留,吳公子若不嫌棄,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車回曲阜。」

  「要說瘴癘,吳國多沼澤,那濕熱一蒸騰上來,瘴氣才薰人呢。」吳青伸展雙臂,有如掬風,微笑道:「這裡山高,風涼,清爽,好!」

  「是是是!這裡的風很好。」季孫陶簡直不知所云。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泥泥兒已經來回山洞和牛車之間,將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車,而那四個家奴只是看她獨自搬運,並不去幫她。

  「我幫你。」吳青見她忙,走過去想幫忙。

  她搖搖頭,又進洞去取陶器。

  「給她自己來,她知道怎麼放,才不會顛壞陶器。」季孫陶道。

  她並沒有什麼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車填塞更多的稻草保護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會緊緊地抱住自己以抑下發抖,不發抖,就不會倒下去。

  擺滿一輛牛車後,季孫陶過來親自檢視,再由家奴疊上更多的稻草,鋪上一層草蓆,以繩子將一車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實實縛車了。

  待四輛牛車裝備妥當,她搬出一個陶盆放在地上,一個家奴走上前,往裡頭倒下兩碗粗麥,一小碟拇指粗的鹽,再擺上兩條細癟乾肉。

  「你下次多燒十個陶碗,知道嗎?」季孫陶命令道。

  她點頭。

  「我說季孫公啊。」吳青臉色嚴肅,目光從陶盆裡的食物轉了過來。

  「你四輛牛車少說也裝了二十幾件陶器,怎就這一點點酬勞?」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孫陶一臉哀怨。「這年頭陶器不值錢啊,我小老兒要開店,要繳賦稅,要養奴隸,要給兒女吃飯,還要餵牛吃草,萬一不小心摔壞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吳青淡淡回應。

  「這會兒忙完了,吳公子一起走吧。」季孫陶又涎著笑臉邀約。

  「不急。我既為陽大人的家臣,應該花些工夫熟悉魯國的山川,我這裡瞧瞧再走。」

  「呵呵,陽虎大人有吳公子襄助,真是我魯國之福啊。」

  季孫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滿口好話,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著牛車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為吳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進洞,卻見他也一起進來。

  「天黑。」她蹲下來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沒關係,我認得路回去。這邊還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搖頭。覺得這樣表達還不夠,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吳青很堅持,自己坐到乾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繼續啃著。「我看著你吃完再走。」

  她拿來她的小碗,還是只揀了一塊肉。他見了,立刻仰手取過她的筷子,夾了三塊肉堆滿小碗,再將筷子塞回她的手裡。

  她捧著變得沉重的碗,抓著筷子,愣愣地看著他,心裡想講的話就來到了嘴邊。「好吃,你吃。」

  「我住城裡,常常有機會吃新煮的肉,這給你吃,別放太久,最遲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變了、壞了,就可惜了。」

  她癡癡看著他的笑臉,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陽,是她不敢逼視卻又喜歡曬著的太陽。

  她慌地低下頭,眼熱熱的,臉熱熱的,身熱熱的;她想到了送進窯裡燒製的陶俑,大火焚身後,便是脫胎換骨,從泥巴變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燒製不成,崩裂毀壞,連泥巴都不是了。


  每過一個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條線,四條直線,再劃一橫,這樣就過了五天,待劃滿六個五天後,季孫陶如期來了。

  他的臉色臭得可怕,那樣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張胖臉塗了一層糞,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擠成一團。

  「我看在吳青的面子,這次多給你幾條乾肉,吃撐你了!」

  她這才發現有一輛牛車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幾個陶甕和陶缽,有滿滿的米,滿滿的鹽,滿滿的乾肉,還有滿滿的乾果和麵餅。

  「什麼吳國公子!還不是被吳王和伍子胥趕出來的流浪漢!」季孫陶的火氣很大,嘮叨個不停。「南蠻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禮樂!聽說吳國人成天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這還像話嗎!魯國是有教化的禮義國度,也只有陽虎那個天誅地滅的叛徒才會收留吳青這樣的野人!」

  她聽得出他很不高興,似乎是在罵吳青,她忽然覺得他很吵。

  「嚇!」季孫陶終於發現走來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兒,你站住!你該不會學了我的話,再說給吳青聽吧?」

  她搖頭,她根本學不來那麼多複雜的話。

  「不能說啊。」季孫陶緊張地道:「我今天說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吳青說,你要敢說,我以後就不跟你買陶了。快!跟我說,你不說。」

  「不說。」

  「絕對不能說,說了你臉上的黑斑會越長越大,最後會醜死喔。」季孫陶恐嚇夠了,稍微安了心,又轉為倨傲臉色,丟下一塊布。「仲孫家死了個老叔叔,一個月後,我要六十個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樣奴隸衣色,背部要刻有這個家紋。」

  她撿起布,點點頭。她擅捏陶俑,六十個可以如期交出。

  「嗚!」一轉身,季孫陶看到那幾甕食物,又是槌胸頓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來啊,我們季孫家活在陽虎腳下,好比螻蟻苟且偷生,抬不起頭來呀。」甚至他的南蠻家臣都爬到我頭上來了,想我季孫陶是誰,五代以前還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魯桓公一脈相傳的正統王室子孫啊!」

  季孫陶在嚷些什麼,她不懂,那些貴族和政事不關她的事,他們在城裡怎麼殺伐、怎麼吵鬧,她這個小山頭依然日出日落,平靜安好。

  季孫陶拉了牛車離開,山頭恢復安靜,她將食物陶甕搬進山洞,再坐到乾草床上發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幾尊陶俑,扯開微笑看她。

  除了不說話的陶俑,只有一個人會對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後還是搖搖頭,提起兩隻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過雨,小路泥濘,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窪坑,感受那濕潤軟泥的完全億覆;後來索性脫下草鞋,光著腳丫子,一路趴躂趴躂踩著泥濘,辟著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輕快地來到了河邊。

  她扔開木桶,直接走下水,穩穩踩住河底軟泥,讓流動的清水沖洗她的一雙泥腳。

  水草款款舞動,河岸蘆葦蒼蒼,原野一望無際,滿眼生綠。

  「怎地站在水裡,衣裳都濕了。」吳地口音響起,有如綿綿白雲。

  他來了!她心臟奇異地怦怦跳動起來,轉頭看去,他站在那裡,笑臉迎著陽光,她頓覺天空更藍,原野更綠了。

  「風吹,干。」她望向遠方,那是風吹來的方向。

  「是南風,夏天了。」吳青也望了那個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隨即用力晃了晃頭,綻開笑臉道:「啊!我也來玩水吧。」

  他捲起褲管,踢掉布鞋,一腳猛地踩進水裡,濺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涼快!」他驚喜地笑道。

  風吹舒爽,流水沁涼,她看著他的笑,心怦怦跳著,臉又熱了。

  「我總想過來看你,偏偏府裡忙。你這個月來可好?」

  她好嗎?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樣過,只是會常常想起他。

  「季孫陶今天來過了吧?」他抬起腳,踢了踢水花。

  她點頭。

  「我吩咐他,一定要給你應得的工錢。你可知道,上回你燒的狐狸盆,他擺在店裡開價二十刀幣。二十刀幣啊,魯國沒幾個人買得起!」

  她搖搖頭。她不懂二十刀幣有多少,對季孫陶也無好惡,此人固然鄙夷她,講話傲慢不客氣,但他會來買她的陶,給她活兒做,她就不必再走很遠的路到城裡賣陶,還被頑童丟石子,傷痕纍纍地回來。

  至於他給多少乾肉和鹽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孫,他好。」她試圖表達。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賺錢。賤價收你的陶,再高價賣出。」吳青皺起眉頭。「他還跟客人說,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誠實。」

  「泥泥兒,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說明。

  別人當她骯髒不祥,連帶也怕她碰過的東西。過去她獨自賣陶時,會戴竹笠遮住臉蛋,有一回不小心讓風給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臉,嚇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臉上的怪疤。

  她還想找些字詞讓吳青瞭解她的意思,卻看到他一雙眼睛深深地凝視她,裡頭閃動著星光,也晃漾著一個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讓季孫陶賣你的陶,我再幫你留心工錢。」

  他懂了?他似乎總能理解她簡短的話,此時他臉上的笑容有一點點不一樣,好似腳下的水草柔柔地觸摸她的腳踩,微癢,卻很舒服。

  她低下頭,水草流晃,摸過了她,又從這邊搖到了他那邊。他的腳好大,毛好多,小腿上還有一道長長扭曲的疤痕……

  「腳?」她語氣裡有了驚惶。

  「喔,那是舊傷。以前跟楚國打仗,我跟一個前鋒大戰好幾回合,本以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輕鬆道。

  「痛!」他還沒說完,她已蹲了下去,摸上他小腿的傷疤。

  她懂得傷疤,她手腳身體上就有很多。傷口越深,越是疼痛,新長的肉疤也越難看;而他的傷疤扭得膚肉變形,當初一定將肉都翻出來了。

  好痛!她的心好像也被砍了一刀,忙掬起水,將掌心裡的一捧水抹上他的傷疤,欲借清涼的河水消除他撕裂的痛楚。

  水珠晶瑩,掬起,滾落,再掬起,再滾落,指頭也一再輕撫他的傷疤,柔柔地按壓,彷彿這樣做就能將那疤痕按回肉裡消失。

  「泥泥兒……」他嘎聲呼喚她。

  她抬起頭,從下而上看他,那雙有星光的眼裡,有河水,也有她。

  「我傷口已經癒合,不痛了。」他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扶起,柔聲道:「別蹲在水裡,這會兒衣裳全濕了。」

  「濕,會幹。傷,不好。」她看著他,急急地說明。

  「我現在不打仗,不會再受傷了。」他也是凝望她,目光好柔、好柔,有如從南方吹來的暖風,告訴她,天氣暖和了,夜裡不再寒冷了。

  風輕吹,水流動,兩人站在河裡相望,她的長髮揚起,拂上了臉頰,他輕逸微笑,伸手為她撥開亂髮,順到耳後,衣袖便滑落了下來。

  「啊!」她瞧見他手臂上的血痕,再度驚心。

  「哎呀,我倒忘了這道新傷,讓你瞧著了。」他刻意舉高手臂,上上下下抬了幾回,笑道:「皮肉傷而已……」

  「痛!」

  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痕爬滿他的右臂,有的結了細細的血痂,有的猶有未收攏的裂口,正在滲出點點鮮紅的血珠。

  她驚疑地瞪住傷口,又抬眼看他,想問怎麼傷成了這樣。

  「他們說我吳國人不會駕車。」他還是笑得輕鬆,語聲愉快。「我說,怎不會呢,我還駕車打贏楚國,我這就駕給你們看。噯,我是會駕車,卻忘了已經好幾年沒站上戰車,北方的馬又壯又肥,我初上手,不懂習性,駕馭不來,翻了車,又讓他們笑了好久。」

  他們是誰,她不知道。但她看過平原上跑過的馬車,四匹馬兒拉著站了神氣軍士的車輛,跑得好快好快,揚起好高好高的灰塵,轟轟隆隆地不知要去哪兒打仗。她站在小山頭遙遙觀看,差點就讓那氣勢給震得站不穩腳,而他從那麼快的馬車上掉下來,應該就像她從山坡摔落,一路滾到了谷底,擦了滿身血痕,痛得她幾乎爬不起來。

  「這裡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乾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盡可能放輕動作,唇辦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舔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舔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感覺有一隻大掌在撫摸她的頭髮,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裡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裡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裡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裡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裡烏煙瘴氣。」他終於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裡沒有吳國人說話的餘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屍體鞭屍,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於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聽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聽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裡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歎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裡。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裡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裡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乾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乾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她點頭,開口問道:「吳國,北斗七星?」

  「有。吳國也有北斗七星。」他抬頭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裡,頭頂都是這片蒼天,同樣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個大圓圈,頓了下右手道:「魯國。」再頓了下左手。「吳國。」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沒錯!你說的對,既然都在這片天底下,魯國的北斗,也是吳國的北斗,男兒豪情,四海為家,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聽到他恢復開朗的語氣,她也笑了,又拍拍乾草床,微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見什麼?」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後仰躺在乾草床上,當身體嘩嘩擠壓乾草的同時,他不可思議地長長吁出一口氣。

  「好舒服!筋骨全鬆了。」他滿足地道。

  她掩掉爐火,四野再無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閃爍,此時一顆顆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種,轟地綻出光芒,熱熱鬧鬧地在天上競相時動星輝。

  「好亮!好美!」他語氣興奮,驚歎不已,伸長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來躺著看和坐著看不一樣,像你說的,星星就在頭上。呵,天為被,地為床,我這條被子還鑲了珍珠寶石,任誰也沒有的!」

  她拿來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腳邊,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給他帶回城裡去,無論晴天雨天,他都能瞧著星星,既在魯國,也在吳國,他就不會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可該怎麼捏呢?泥巴不會發光,即使燒成了陶,那光澤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撐起下巴,癡望星空,也恍惚墜入了滿天星海裡。

  繁星點點,無聲移轉,天際更遠處,有一條起了輕霧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兒是否有潺潺水聲,但她聽到了身畔如河水嗚咽般的吟唱聲。

  她側耳傾聽,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吳國的歌謠吧;然而,她卻聽得懂那幽淒的曲調,就像暗夜的曠野裡,受了傷被同伴拋棄的狼所發出的悲鳴,沉重,哀傷,無助,隨著夜風綿綿緲緲地鑽入她的耳際,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捲而來,他唱著唱著,聲音漸微弱,漸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轉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側過身子蜷曲起手腳,將頭臉深深埋入,壓抑住那斷斷續續、不願號出的哭泣聲。

  她憂傷地看他,他是受傷了,他的傷口在很深很深的身體裡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傷或畏寒的自己,去擁抱也是輕輕顫動的他。

  她躺到乾草床上,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握住他緊捏成拳的手掌,臉頰偎上他的後頸,胸口亦緊緊貼住他的背。

  夜風輕撫而過,如水清涼,洗滌他曾有過的傷口,水掬起,滾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帶走他的男兒淚。

  兩人靜靜偎依,終於沉沉睡去,滿天星光燦爛。


  她,無名無姓,不知多大年紀,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生長在陶窯邊,她有飯吃,有一個小角落可以睡覺,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沒人理她;陶窯的人看到她就繞過去,不然就轉過臉,當作沒看見。

  她一天天長大,學人說話,也看燒陶師傅捏陶,跟著一起聽如何辨識黏土、調和水分、刻劃圖紋、燒製陶器,她恍惚聽著,似懂非懂,卻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豬、雞各種牲口。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縮著身子睡覺,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走!這裡你待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拖著她走。

  「娘!娘!」她記得喊過她娘,仍是驚惶地喊著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會生出你這個怪胎!」女人很凶,拖著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裡也沒停過:「你什麼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師說,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裡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將你獻祭,這才能阻止牲口繼續死下去!」

  她腳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讓女人猛拉了起來。

  「還不快走!再不走,他們要扔你到窯裡燒死啊!」

  她嚇得流出眼淚。窯很熱,她才碰了下,就燙出一個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

  她被女人扔進一艘小船,她哭喊著想爬出來,又讓女人推跌進去。

  小船飄了起來,河水湍急,一下子將她帶離岸邊,她嚇得大哭,也聽到女人淒絕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聲回去,哭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她的哭聲和呼嘯風聲……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過了許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擱淺在岸邊泥灘,她才搖搖晃晃地爬出小船。

  餓了,撿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縮起小身子,靠在樹邊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過幾條河流,穿過幾個城鎮。有人拿石頭丟她,也有人丟給她硬餑餑,漸漸地,她不哭了,因為哭紅了眼,號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見不到她的娘。

  她團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著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

  她笑,可人們不想看到她笑,他們怒聲罵她,拿棍棒趕她,孩童拍著手,高唱道: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

  生為人,死為鬼,人不愛她,鬼也怕她,她還能去哪裡呢?

  她只能躲起來,想辦法過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飢寒交迫,或是受傷生病,她都不怕,因為她可以對著水裡的自己笑,對著太陽公公笑,也對著走進她生命的他笑……


  她睜開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觸手可及。

  「為什麼哭了?」他為她拭淚,聲音很柔。「你夢見什麼?」

  她搖頭。夢太長,太亂,她講不出。

  「不哭。」他仍輕輕地揩拭她的淚痕。

  指腹溫熱,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可越是撫拭,她越是掉淚,好像心底深處下了大雨,嘩啦啦地落進眼睛;眼睛小小的,容納不下那麼多水,便漲溢了出來,流呀流,在她臉龐匯成了許多小河流。

  「唉!」他輕聲歎息,伸臂擁住她,同時以唇貼上她的淚痕。

  好軟好熱的唇啊!她閉上眼,感覺他的唇柔柔緩緩地游移著,每個吮舔,每個停留,皆深刻地從臉上肌膚熨入身體,明明是那麼輕柔的吸吮,卻是重重地敲擊她的心臟,怦怦怦怦,像擊鼓似地劇烈跳動了。

  他的舌頭亦是一舔再舔,熱熱的,濕濕的,經過她的眼,也經過她的唇,溫熱氣息所過之處,她的心傷癒合了,淚水干了,眼睛亮了,她再度睜眼,癡癡凝望他眼裡熟悉的星光。

  猶記得入睡前,她抱著他的背,怎麼他現在轉過來與她面對面呢?

  她從沒跟人一起睡過,但她喜歡這種互擁的感覺,那麼溫暖,那麼舒服,令她毫不遲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將自己更貼向他。

  「啊……」他讓她一擠,低低吼了一聲,隨即更加用力擁緊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臉上,這次不再輕憐蜜愛,而是激狂地烙下一個又一個熱吻,在彼此唇辦相疊的那一瞬間,他翻身壓上了他,同時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尋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纏起來。

  焚風吹啊,野火燒呀,他的熱氣薰得她無法睜眼,攀在他背上的指頭無助地捏壓著,她的嘴全然地任他擺弄,讓他一再地以舌相濡,輕咬著,舔吻著,時而溫柔,時而狂躁,她的心彷彿被挑到了雲端,歡喜地隨他飄浮玩耍,卻又害怕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擁緊了他,感受著他男人身體的奇異變化。

  他喘著氣,雙手在她身上游移,親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臉頰。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唇移到右頰,心頭一慌,立刻轉頭,竭力偏過右頰,欲將那塊黑斑往乾草裡壓去,扭得脖子隱隱生疼,就是不願他瞧見她的醜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間,五指張開,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邊臉蛋,再輕輕地將她的臉轉正,讓她得以面對他。

  「天空有時出大太陽,有時也會飄來烏雲。」他輕柔地以拇指撫摸她的胎記,聲音也如雲絮般輕柔。

  「這朵雲飛了好遠的路,累了,停在你臉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說,那是女媧給的印記;現在,又變成賴著不走的雲;但她沒有懷疑,臉上的黑斑塊怎麼來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綻開笑容,他凝望她,以指頭描繪她揚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揉撫,掀開她的衣襟,親吻也來到這裡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顫動,心迷亂,兩人再度緊密相貼,她承受著他的重量,聽到了壓折乾草的脆響,嘩嘩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亂了,發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尋,終於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軟裡。

  結合的疼痛令她咬緊了唇辦,他親吻不竭,柔聲輕哄,在長長的唇舌纏綿後,他以柔緩的律動往她體內沉墜進去、再進去……

  仰躺的她,迷濛睜眼,看到他眼裡的星,也看到他背後的星,星光交織,輝映夜空,她徜洋在這片星海裡,歡喜地笑了。


  那夜過後,往往她才劃了兩、三道刻線,吳青就來小山頭找她。

  星月下,山洞裡,綠樹邊,河岸畔,他的熱情比窯火還灼燙。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膚相親,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誰的氣息、誰的汗水;直到最後,他像一團熊熊烈火爆燃開來,傾注全力進入她的深處,兩人同時戰慄,燒燙了彼此的身與心。

  仍是一個歡暢累極的夜晚,兩人互擁沉睡;當東方略現魚肚白時,她起身為他煮食。

  他原先臥在乾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來,蹲到她身邊。

  「泥泥兒,我已當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們要一起生養兒女。」

  「作伴?泥娃娃,給。」她有泥娃娃,他也有,這不是很好嗎?

  「唉呀!」他苦惱地搔搔頸子,瞧見裝了黏土的陶盆,眼睛一亮,便坐下地,以掌剷起一把泥。「先來捏個我。」

  他兩手抓抓捏捏,很快團出兩個泥球,再安上四隻肥短的手腳。

  她笑了出來,搖搖頭,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讓你笑話了。」他也笑了,又團起泥巴,捏了一個較小的泥人。「這是你。」

  一大一小兩個娃娃躺在地上,沒眼沒嘴,她想取來重新捏塑,卻見他將兩個泥娃娃面對面疊放一起,就像他們夜裡互擁相合的姿勢,她的臉蛋陡地燥熱起來,輕輕驚呼一聲。

  「本來是兩個泥娃娃,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將兩個泥娃娃往對方壓擠進去,兩塊泥變成了一塊。

  「咦?」好好的娃娃,為什麼要壓壞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結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語聲篤定:「就像這團泥巴,我在你裡面,你在我裡面,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她亦是癡塑著他,每當他很認真說話的時候,眼裡就會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話:生也守,就像他們此刻並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麼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飯,也不再呼息,變成了鬼,到了那時,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遠滔滔奔流,也像太陽永遠在東方升起,不會突然水不流了,太陽不出來了?

  她癡癡地凝望他,因深刻體會到永恆而震撼不已。

  「將來,我們一起回吳國,我要將我所學到的典章制度和詩書禮樂帶回去,再帶你去看那霧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當然了,還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結一間小屋,我們的孩子在那裡奔跑玩耍……」

  她偎進他的懷裡,幫他剝拿指掌間的泥巴,聽他昂揚的話聲。

  他伸掌與她交握,兩人十指緊密相連,已是相和的一團泥了。


  北風刮來枯萎的落葉,她呆坐山壁邊,細數上頭的刻痕,距離他上回來,已經過了二十天。

  入秋後,他來的次數漸少,話也少了,常常皺著眉頭,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樹枝亂劃地面。看著煩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漸涼的夜晚裡,與他緊緊相擁,為他取暖;然後,他的鼻息又會變得濁重,在她身上的輕柔撫觸也會轉為猛烈的衝擊,直到彼此汗水淋漓,累極睡去。

  她輕撫胸口,那裡的吻痕已經淡去不見了。沒有他的日子,她變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腳邊立著兩個憨笑的泥娃娃,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個他,一個她,準備等他來時,再讓他那雙大手壓合成一團泥。

  季孫陶來過,她試著問他,支吾了半天說不出話,卻是紅了臉。

  「你去找他啊。」季孫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冷笑。

  又等了好幾天,她寢食難安,擔心他可能生病還是受傷,於是拾起許久未戴的竹笠,快步往曲阜而去。

  進城時已是黃昏,她稍微放了心,戴著竹笠在城裡遊走。

  他住哪兒呢?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都往一個方向走去。

  「吳公子這場婚禮真是盛大,三桓有頭有臉的大人都來了。」

  「還不是看在陽虎的面子,不得不來,還得裝笑臉恭賀呢。」

  「噓,現在陽虎當權,誰有兵,誰就贏,大家都要活命啊。」

  「那誰啊?都天黑了還戴竹笠,莫不是見不得人的逃跑奴隸?」

  她跟著人群走,聽他們說話,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宅第前,正擠在人群間不知所措,突然有人掀了她的竹笠。

  「這不是醜死人的泥泥兒嗎?我呸!」一個賓客立刻吐了口水。

  「呸呸呸!我來赴喜宴,倒是撞上妖怪了,快滾!」

  有人踢她,她跟槍了好幾步,有人趕快避開,也有人拿石頭丟她。

  「吳公子,這丑妖怪不祥,她會穢了你的昏禮啊。」

  「抓下去關了。」熟悉卻變得冰冷的聲音傳來。

  被踢跌在地的她抬起頭,驚愕地望向吳青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才完成淨邪祭禮,又給她給污穢了。」吳青口氣顯得很不高興。「來人啊!潑水,掃街,我的新婦就快來了。」

  「這地我先幫吳公子抹了。恭喜吳公子,賀喜吳公子,人逢喜事,大吉大利,您的婚禮有神靈庇佑,妖怪見了都要遠遠避開啊。」

  「快走!」滿地的灰塵裡,有人拿木棍頂她,示意她起身。

  她不明白什麼是婚禮,更不明白吳青怎麼變了一個樣,她張了嘴,卻是問不出話來,只能讓人不斷地戳頂她的背部,被迫進到一間屋子裡。

  房門猛地關上。這是一間小石屋,沒有點燈,只有牆上高處開了一個小洞,透出幾不可見的星光。她不喜歡待在黑暗的屋子裡,頓時慌了。

  她推木門,拍石牆,雙手都敲疼了,腳也站酸了,卻沒人理她。

  她頹然坐倒,又餓,又累,又冷,只好縮到牆角抱緊雙臂取暖。

  想著變得奇怪的吳青,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外頭突然變得很吵,好像很多人跑過去,也有很多人在叫喊,還有鐵器相擊聲音,忽地小洞外亮起紅光,她聞到了大火燃燒的味道。

  外頭有人撞門,傳來了季孫陶亢奮的叫聲。

  「我堂哥哥打回來了!這會兒陽虎完蛋了,我這就放你出來!」

  誰回來了?誰又完蛋?她不知道,她只擔心吳青。

  「可恨的吳青竟然囚了你,哼!他是怕被人家知道睡過你嗎?」

  木門被砍破一個洞,她立刻鑽了出去,推開季孫陶就跑。

  火光熊熊,猛烈燃燒屋宇,有人奔跑號叫,有人刀劍廝殺,她找到路就跑,軍士見是一個姑娘,也不管她,她就穿梭在混亂的殺伐陣仗裡,四處尋覓吳青。

  陸續有軍隊進城,她朝人少的地方找,大街盡頭,她看到了吳青。

  他新衣殘破,渾身血污,手上拿著短劍,瞪視著倒在地上的士兵。

  她的跑步聲驚動了他,揚臂舉劍,一見是她,頓時凝住不動。

  大滴大滴的血流下他的手臂,她驚慌地上前,伸掌摀住,又見他臉上也有血跡,正想再拿手去拭,他驀地握牢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對,他眼裡的火光不斷竄燃,好似要將她給徹底燒了。

  「你走!」他猛力推開她,轉身就跑。

  她慌了,他去哪裡?他們不是結合的一團泥土,永遠不分開嗎?

  他跑得好快,天上的烏雲擋住北斗七星,她辨認不出方向,但她不怕,她唯一的方向,就是前面他那模糊不清的黑影。

  跑出了城,黑夜無邊,北風狂掃,風裡夾帶冰涼的冷雨,吹得她臉頰發疼,久未進食的她上氣不接下氣,仍是緊緊追隨著。

  野地凹凸不平,她不是磕了石頭,就是踩進土坑。她頭好暈,氣好亂,雙腳止不住地痙攣著,每踩下一步就麻痛不堪,驀地左腿筋繃緊,再也邁不出腳步,碰地一聲重重跌落,栽進了一灘泥水裡。

  她不敢稍停,忍著腳痛,用力按住泥地,想要撐起身子,才稍微支起寸許,又不支趴落,讓泥水濺了一頭一臉。

  遠遠地似乎聽到吵嘈人聲和腳步聲,那些壞人追過來了。

  「你快回去!跟來做什麼?」急促的吼叫聲從頭上傳來。

  她慌張地抬起頭,他那麼高,天那麼黑,她看不到他的臉孔。

  「吳國……」她想跟他呀,跟他一起回吳國。

  「你沒聽到他們追來了嗎?我命都沒了,怎麼回吳國?」

  那是她沒聽過的兇惡口氣,冷似冰,硬似石,令她心寒。

  她慌亂驚恐,伸長手就想去抓他的袍擺。

  「滾!」不料他一腳踢了過來,那強勁的力道不但踢開她的手,也踢跌她的身子,他暴雷似地吼道:「你這樣死纏不放,我一下子就會讓人追上,你是害死我啊!」

  她被踢倒在泥坑,全身劇烈顫抖。她懂,他跟她解釋,她就懂了。

  趴趴趴!他的靴子踩過泥水,唰唰唰!他的衣袍擦過野草;她驚惶地聽他快步離去的聲音,明白了耗盡力氣的自己,是絕對不能跟著他的。

  可她想告訴他,盡量跑吧,逃離了後面壞人的追殺,她會循著他的足跡慢慢找到他;再不然,她也可以往南邊走,一直走,一直走,一定會走到他的吳國家鄉,然後再去有山有水的小屋尋他……

  這麼長的話,教她如何一口氣說出來?她能做的,就是忍住全身崩裂似的疼痛,使盡全力站起來,拖著跛行的腿,跌跌撞撞地跑向前。

  至少,她要看清楚他離去的方向。

  「你還來?」他陡然停下腳步,隨著他的暴吼,黑暗中銀光一閃,她身上某個部分頓時撕裂了開來。

  她悶哼一聲,仍是全身疼痛,根本不知傷在何處。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短劍!閃亮,鋒利,他拿來幫她割肉,切碎野菜,削整木柴,也在她的泥胚上刻劃出簡單的流水紋。

  她捏陶,他刻紋;他是一塊泥,她也是一塊泥,他們在彼此的裡面,生也守,死也守……

  「丑妖怪!叫你滾就滾!不要像塊爛泥巴黏住我不放!」

  他窮兇惡極地狂吼,雙手用力一揮,毫不留悄地將她推跌倒地。

  好痛!這是總是溫和微笑的他嗎?莫不是天色太黑,她認錯人了?

  「吳青?」她虛弱地仰起臉,頭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沒有回頭,急促的腳步踐踏著她的心,雜沓而去。

  她再度爬起來,踉蹌走了兩步,卻見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早已隱沒在暗夜裡,她看不到他離去的方向,也尋不回小山頭的方向。

  大地黑暗,她渾身泥污,隻身孤立,好渺小,好卑微;寒風如刀,穿透她的肌膚,直直刺入了骨肉深處,淌出了血……


  兵丁抓到了她,卻嫌她污穢,不敢碰她。他們做了一個繩圈,套到她脖子上,像拉牲口一樣地扯曳,一路將她拖進了曲阜。

  「說!陽虎往哪兒逃了?」一個威嚴的男人兇惡地問她。

  她搖了搖頭。她根本不認識陽虎。

  「吳青呢?」

  她也搖頭。他們要殺他,他不逃怎麼行?

  「什麼都問不出來,給我殺了!」

  「請問大人,該怎麼殺她?任誰碰了她都會倒霉長瘡啊。」

  「笨!不會射箭嗎?拖去外頭,別污了我的宅院!」

  「堂哥哥!殺不得!殺不得啊!」一個胖胖的身形跑了進來。

  「咦!這不是咱季孫家最不長進的賣陶阿陶嗎?」

  「是,就是阿陶弟弟我。」季孫陶拿手背抹淚。「堂哥哥啊,你去國三年,教我好生想你。老天有眼,你總算回來趕走陽虎逆賊了。」

  「你好像不是來看我的吧?」季孫斯涼涼地問道。

  「這個……呃,她是我陶坊的女奴……」季孫陶哈腰陪笑。

  「你怎養了這個醜八怪?看了就想吐!」

  「哥哥啊,你別看她又醜又髒,那手……嚇嚇,真是一雙神鬼也讚歎的巧手,捏出的陶可是上等名器,還有陶俑……」

  「好啦好啦,不就是被吳青玩膩的賤奴!殺她還穢了我的兵器,你帶回去關好,別讓她出來嚇人。」季孫斯不耐煩地揮揮手。

  她脖子一緊,腳步不由得跟著往前走,前頭的季孫陶一邊快步走,將她扯出了門。一邊迭聲問候季孫斯,說要再帶好酒過來看哥哥。

  天色仍早,雨霧綿綿,亂了一夜,曲阜已恢復平靜,燒燬的屋子籠罩在灰暗朦朧之中,幾個早起的行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我不拉你了,你不會自己拿掉繩子嗎?」季孫陶沒好氣地道。

  她摸向脖子的繩圈,才剛碰觸就生疼,原來已被扯擦出傷痕。

  「你這傻瓜,以為吳青喜歡你呀?錯了!他怕人家說他野蠻沒教養,碰也不敢碰我們送過去的歌妓,只好去找你洩火。再說他跟陽虎……嚇嚇嚇!我都不敢說了,太骯髒了。聽說兩個躲進房裡就好幾個時辰不出來,天啦!禮教崩壞!禮教崩壞啊,魯國都教這群人給玩壞了。」

  她扔掉繩圈,跟著前頭肥胖抖動的身子,蹣跚前行。

  「而且呀,他是吳國公子。公子是什麼你懂不懂?是貴族的兒子!對啦,我是瞧不起吳國那個蠻荒部落,可王族就是王族。吳王是他伯父,在我堂哥哥回來前,陽虎幫他說好媒,昨天就是他迎娶叔孫家女兒的好日子。還好、還好,趕走了他,咱姑娘還可以嫁給其他世家。」

  她竟忘了,曲阜城裡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她們有身份,會說話,懂禮樂,還有一張白皙無瑕的臉孔。

  「哼,你泥泥兒算什麼啊!又笨又醜!給我當奴都不配!瞧瞧你那張醜臉,是抹了老鼠屎還是牛糞啊……咦!你的臉怎麼了?」

  不就那塊丑黑斑嗎?她微抬起臉,迎上季孫陶審視的眼睛。

  「哇嚇!」季孫陶驚叫,猛指著她,「你你你……你的臉!那不是泥巴,是刀傷啊!老天!是吳青砍的嗎?還在流血啊!」

  他砍在臉上嗎?她甚至沒力氣撫摸傷口,反正都丑到天怒人怨了,也不差這一刀。

  「嚇!看不出他如此狠心!可那是你自找的,他都忙著逃亡了,你還抱住人家大腿不放,他當然一刀砍死你,免得被你拖累!」

  她好累,眼皮好沉重,步伐也很沉重,好像踩進很深的爛泥裡,難以拔出腳,還慢慢地被底下看不見的怪手給拖了進去。

  她一跤跪倒,抱住絞痛的肚子,人也蜷縮成一團。

  「血啊!哪裡來那麼多血?來人啊!救命啊!」

  季孫陶驚恐的呼叫聲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很遠,很遠,那是他奔去的方向,是天涯,也是海角,她永遠也到不了……


  她流掉一個尚未成形的死胎。

  耳邊還是季孫陶滔滔不絕的嘮叨,但不再罵她,而是不住地歎氣。

  「唉!你傻!傻不愣登的笨丫頭啊,流掉了也好。他既然狠心砍你一刀,又不知逃哪兒去了,你就忘了他,以後自個兒好好活下去。你就是這樣的命,沒爹沒娘,無夫無子,注定孤苦一生,不要怨!」

  她是笨,竟不知他可以找她歡愛,也可以另外娶妻,一旦她拖累了他,就踢她砍她,橫豎她是爛泥巴,他能塑她成型,也能將她摔擲在地。

  「呼呼,好冷!這山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找人幫你打造一扇擋風的木門,給你食水和藥草,至於能不能捱過去,就看你的造化……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給我死掉,沒你的陶,我還做啥生意啊!」

  大把大把冷風灌進山洞,尖銳的刮擦聲刺得她耳朵發疼,她睜開眼。季孫陶已經離去,又是一個黑暗寒冷的夜晚。

  她抓來更多的乾草,想為自己御寒,突然驚覺這是他曾躺過的床,心頭頓時緊絞,痛得她翻身滾了一圈,跌落冷硬的地面。

  渾身疼痛不已,她分不清那是摔的、跌的、踢的、打的、還是被刀劃的,隨著淚水滑落,曾經讓他柔情吻過的臉頰更是刺痛難耐。

  她蜷縮起身子,卻是舔不到臉上的傷口,只能一縮再縮,緊緊咬住唇辦,忍住那持續撕咬般的劇烈痛楚。

  痛到底了,會死嗎?雖說死後和生前一樣過活,但有誰看過?又有誰經歷過?生都不能守了,遑論那虛無縹緲的死後相守?

  沒人想死,活著還是好的。沒有她的拖累,他終於逃走了。好,這樣很好,也許他已經回到吳國,去幫助他的伯父,她好為他高興。

  眼淚不斷地流呀流,浸蝕傷口,滲入泥地,終將像那深秋的河水,漸流,漸竭,草枯黃,泥乾裂,再也滋潤不了大地了。


  她熬過了這個最寒冷的冬天。

  她一小口一小口啃下硬餅,身子也一天天好轉。冬天過去,她不再需要那道木門遮風擋雪,但她沒有搬開,向來最愛曬太陽的她躺在幽暗的洞穴裡,癡望木門和洞口間隙透進來的亮光,才看片刻便覺得刺眼,又轉過身,縮起身子,面向陰暗的山壁。

  日子恢復以往,她仍去河邊挖泥、打水、捏陶、燒陶,季孫陶也照樣過來拿陶,給她食物,似乎從來就沒有吳青這個人存在過。

  但曾經單純過活的她已經不一樣了。從前,她會悲傷,會疼痛,會哭泣,但她也會笑,會看雲,會曬日。她不知道什麼叫做孤苦,也不懂得怨,沒爹沒娘無夫無子一樣可以過活,只要能每天看見日出,挖到山薯,她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可如今,她左臉頰多了一道刀疤,也懂得了貴賤、美醜、好壞、愛恨……以及孤獨所帶來的那種揪心蝕骨的苦楚。

  她還是不會怨。誰肯聽她怨?是跟她一樣不會說話的老天嗎?

  「你的盆啊壺啊怎麼沒有鳥獸花草?這樣價錢差很多耶。」季孫陶又來嘮叨了。

  「罷了罷了!等你想刻花草,再來刻吧,現在你就捏泥人,越多越好,那是要送進墳墓裡去的,工匠嫌晦氣,沒幾個人願意捏,就你跟那死人陶俑一樣晦氣,命忒硬,死也死不了!」

  她聽他話,只捏泥人,不知捏過了幾千幾百個陶俑,看過幾千幾百個日出日落,季孫陶的鬍子白了,講話不再大聲,也沒力氣嘮叨了。有一天,他兒子季孫塗拉了牛車過來,要她為他爹捏陪葬的陶俑。

  「這四個老家奴跟了我爹一輩子,就讓他們進去服侍吧。」

  四個家奴坐在她前面,讓她可以照著他們的臉孔特微捏塑陶俑。

  什麼時候他們也老了?昔日烏髮,今日白霜;健壯的背駝了,明亮的眼也垂了,臉上一道道有如刀斧劈開的紋路,拉下了他們乾癟的嘴角。

  她為季孫陶燒了三十個陶俑,也默默放進一個有黑斑特徵的自己。

  「呸呸呸!丑泥妖!你怎麼連我也捏下去了?」

  季孫塗來取陶,一看到站在最前頭的華服陶俑,兩眼一瞪,立即破口大罵,拿起陶俑用力損落。

  轟!那尊有著孝子季孫塗臉孔的陶俑四分五裂,破碎在地。

  她撿起碎片,丟下山谷,順便掃下棄置山壁邊燒壞的陶俑,忽然見到兩個尚未燒製的泥娃娃,斷手斷腳躺在一起。

  她記得,那是等待相和成團的他和她。

  但她只是看著,不願去拾,便拿樹枝去撥,才一碰觸,乾燥的黏土立即碎裂成塊,模糊的臉孔也化為泥塵,隨風飛逝。

  討厭她的,就走了。季孫塗不再找她,卻來了更多人找她捏陶俑,他們帶來婢妾、家奴、樂工、舞伎……所有亡者生前所喜愛的、不捨的活人,都由她重新塑造一個栩栩如真的替身,跟著亡者進到墳墓裡。

  每個被捏面貌的,或驚嚇,或忿怒,沒人願意一模一樣的自己跟著陪葬,他們全部板著臉孔,她也捏出一個又一個表情平板肅穆的陶俑。

  她這才發現,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陶俑早就不笑了。

  北邊山頭有人抬來棺木,挖了墳坑,一個,兩個,十數個,墳頭日漸多了起來,她不以為意,她本來就是住在死後的世界。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頭髮白了,曾經像流水般滑順的秀髮變成了稀疏銀絲,而握住頭髮的同時,她也看到了自己細瘦的乾枯手掌。

  當她臉上肌膚漸枯槁,皺紋漸深刻,右臉的黑斑塊和左臉的刀疤似乎也不那麼可怖了;人們不再怕她,越來越多人要她捏更多的陶俑。

  她卻沒力氣了。她老了,看不清天上的星,捏不穩手中的泥,往往提了水桶或捏泥籃子,從早上走到黃昏,才能走到水邊去。她累得走不回來,便躺在草地睡覺,隔天再拖著佝淒的身子,慢慢走回小山頭。

  這天,太陽已爬上中天,炙熱地烤曬大地,她仍窩在陰涼的水邊蘆葦叢裡,隱約聽到很多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她還是疲累得爬不起身。

  「宰我,你別睡了,小心又讓夫子罵。」耳畔傳來低聲警告。

  「唔喔……」那是將醒未醒的黏糊聲。

  「你課堂睡,郊遊也睡,莫不是昨夜跟你家娘子……嘿!」

  「別胡說!我去洗把臉。」那個叫宰我的終於醒來,來到水邊,不料一跤絆到她,跌了個狗吃屎。

  「哇嚇!這裡有一個死老太婆啊!」宰我一爬起就驚聲尖叫。

  她終於睜眼,費力地抬起手,揉揉被踩痛的腰。

  「她會動,沒死啦。」一群男人圍攏過來,有人好心扶起她。「老婆婆,你還好嗎……嚇哇,妖怪婆子啊!」

  扶她的人嚇得放手,她搖搖擺擺片刻,倒也坐穩了身子。

  「怪力亂神!大白天哪來的妖怪!」一個白鬍子老翁走過來,才斥責一句,也是瞪了眼,吃驚地看她。

  「嚇!竟有如此貌醜老嫗!」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鬍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聽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於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製。

  鬍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讚歎,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鬍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鬍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睛,望向天空,那裡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璨,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裡。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乾涸數十載的淚水湧了出來,流進了嘴裡,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隻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裡,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裡,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殯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
匿名
狀態︰ 離線
12
匿名  發表於 2011-5-7 00:36:07
第十章
  
  「泥泥兒!」
  
  誰在喚她?那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迷離,卻又顯得急切、激動,不絕如縷地鑽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喚她,想要她回頭……
  
  不!她明明是竇雲霓,生於明朝永樂二十年,經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統五年,怎麼會變成了孔夫子時候的泥泥兒呢?
  
  可臉上不斷滾落的淚,還有胸口錐心的痛,又是從何而來?
  
  泥泥兒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卻也得到了解脫,從此不必再面對人世的苦楚。
  
  願永世不再為人。她聽到自己這麼說著。
  
  「好,本王成全你。」閻王如此答應她。
  
  「泥泥兒……」那聲音更遠了,原是焦急的呼喚,轉為微渺的低喃。
  
  吳青?他在哪裡?她極目望去,尋索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試圖找出呼喚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見了的離青哥哥……
  
  不對、不對!她感到十分混亂。吳青曾經傷她至深,又怎會是一心守護她的離青哥哥呢?不,還是不對,她是大小姐竇雲霓,不是被吳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兒啊。
  
  影像和思緒重重迭迭,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她慌了,往四周掩來的霧氣大叫。
  
  霧氣像來時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離青哥哥。
  
  他靜靜地站在小山頭上,任憑風吹日曬,雨雪紛飛;他寸步不離,日復一日,安靜且堅定地守在逐漸老去的泥泥兒身邊。
  
  吳青回來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為何不知道他回來了?
  
  他並沒有變老,但臉上已添了風霜,眼裡也多了滄桑,他始終注視著她,神情時而疼惜,時而苦澀,更多時候是一抹難以言喻的憂傷。
  
  他為何不說話?她望進了他的瞳眸深處,那裡波濤滾滾,並不如他神色般安靜--剎那間,她讀到了他的思緒,明白了他是怎麼回來的。
  
  陽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為妻,好能真正植基於魯國;他幾經掙扎,為了鞏固地位,報答陽虎的知遇之恩,終於決定捨棄泥泥兒。
  
  然而在昏禮那夜,他驟然見到她,他慌了,心虛了,他以為她過來質問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願讓她看到這場婚禮。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戰鼓聲起,季孫斯帶兵攻城,陽虎這方不敵,而他是魯國正統人士眼中的「逆賊」,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兒,就在她為他撫上傷口的那一瞬間,他徹底後悔了。
  
  原以為他可以娶妻又納妾,但他做不到。他愛的人是她,他辜負不了單純真心的她;但他背棄她在先,如今又準備逃亡,生死難料,他只能狠心拋下她,誰知她竟是一路緊隨在後;他聽到她的腳步聲,也聽到她的喘氣聲,最後那一聲撞地跌倒,令他再也無法克制地回過了頭。
  
  回頭,卻是絕情的決裂。她要跟,但他若顧及她,勢必會被抓而牽累她,情急慌亂之餘,他口不擇言,無情咒罵踢打,終於以劍擋住了她。
  
  他砍傷她後,一路愴惶,躲躲藏藏,費盡千辛萬苦,逃回了吳國境內。他重回吳國朝廷,力勸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踐,卻又再度遭到貶斥。他失意之餘,冒險穿過楚國,繞道巴蜀,意欲從秦國、晉國回到魯國,卻誤入與秦為敵的西戎舊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虜。
  
  西戎王知他身份,便要他教他們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軍師好友,跟隨西戎王帶兵攻打秦國,在一場戰役裡,他身受重傷,臨死前請求西戎王將他葬到魯國曲阜城外的小山頭。
  
  西戎王遵他遺願,重金買通幾個商人,請他們護送棺木到魯國,尋到小山頭安葬;商人不負所托,終於將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歸處。
  
  千里迢迢,穿山越嶺,他的魂魄尋到了歸路,回到她的身邊。
  
  離青哥哥,何苦!何苦來哉?她淚流滿面,心臟已是絞了又絞,痛了又痛,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淚眼模糊裡,他還是站在小山頭上,看著人們將死去的泥泥兒抬進山洞裡,將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後用石塊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惡地吐口水,拍掉雙手髒污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快步下山離去。
  
  他癡癡地佇立風中,癡癡地凝望新築成的墳,癡癡地守護……
  
  日落,月升,週而復始,斗轉星移,墳邊青草叢生,快速地爬滿了山頭的墳熒。天下群雄競逐,戰事起,戰事息;但在這裡,沒有時間,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癡癡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沒不見的孤墳。
  
  「你該走了。」有個聲音告訴他。
  
  「泥泥兒在這裡,我不走。」
  
  「她已經不在這裡,我帶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著前面那襲黑衣,好似走了許久,又好似只過了片刻,霧氣渺渺,沒有天,沒有地,無過往,也無未來,白霧飄移不定,現出了一身喜氣洋洋的小紅衫。
  
  一個紮著沖天辮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紅色的,髮帶是紅色的,繡鞋是紅色的,臉頰透著紅暈,綻開稚氣歡喜的小嘴唇也是紅潤潤的。
  
  泥泥兒?!
  
  他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泥泥兒,不再晦暗,不再低頭,而是以奪目的大紅色妝點自己,揚起笑容,抬起眉眼,開開心心地做她最喜歡的捏泥活兒。
  
  感應到了有人到來,她抬起頭來,圓睜雙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頭顱先歪左邊,再歪向右邊,最後搖搖頭,沖天辮晃呀晃,再張開小小的嘴兒,朝他揮手。
  
  「咦!你是誰呀?」
  
  甜嗓稚嫩,卻在瞬間揪痛了他三百年來未曾波動的心。
  
  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願成了小鬼。閻王說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記過去,她嫌太久,連灌三碗孟婆湯,立刻忘記前世,也忘記了他。
  
  「她不認得我了。」他語氣悲傷。
  
  「她何必認得你?」黑臉判官道:「她已是地府小鬼。」
  
  「為何她變成了這樣?」
  
  「她選擇了她想要的外貌形體,成了天真無邪的小女童,不必長大,不管世事,只需捏泥娃娃,也沒有人會再傷害她。」
  
  「黑無終?」他認出來了,黑臉判官正是西戎王,雖晚於他過世,然因封為判官,早已在地府待上近兩百七十年了。
  
  「我該怎麼辦?她因我受傷這麼深,我該如何還她?」
  
  「不必還,她永世為鬼,你自去投胎,不再有牽連。」
  
  「不!我不去!我也要留在這裡當鬼,我要守著她。」
  
  「凡在地府當鬼差的,最慢三百年便會忘記人間種種--」
  
  「我不要忘記她!」他猛然打斷。
  
  「不當鬼差,就去投胎吧,地府也留不得你。經歷世世輪迴,你總會忘記她,了結這段緣分。」
  
  「我絕不會忘記!我欠她太多,我都還沒還她,又要如何了結?!」他激狂地揪住黑無終問道:「縱使我去投胎,我還是要回來看她,直到她願意原諒我的那一天。」
  
  「你何必如此?」黑無終直視他道:「她都忘記了,又要如何原諒你?更何況再叫她想起,不是再讓她痛苦一次嗎?」
  
  「是的,不能再讓她痛了。」他望向泥泥兒,浮起一抹苦笑。「她這般開心捏泥,很好,很好啊。」他突然跪下。「黑無終,我求你,就讓我每一世回來看她,只要能看著她、守著她便好,我拜託你!」
  
  「起來。」黑無終扶起就要拜伏下去的他。「我只能跟你說,不是回來時都能記得前一世。你若記得,便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守候她,但時間一到,仍得往下一個輪迴而去。」
  
  他賭了,賭上結束一世再回地府時,他仍會記得去看心所懸念的她。
  
  於是,一世又一世,他總是急著回來,不是早夭便是報完父母生養之恩後離世,然後執著地為她守上七七四十九天。
  
  七百年過去,黑無終看不下去了,開始跟他說道理;第一個七七四十九天他聽不進去,第二個、第三個……慢慢地,講了五百年之後,他轉世開始修習佛法,或為居士,或為僧人,世世苦修,壽命也漸漸延長。
  
  即便如此,在尚未徹底晤道之前,他依然世世回來守候她;而小鬼犯了錯,終究要回到人間,重新學會承受為人應有的悲歡離合。
  
  他們碰上了。所以,這世的莫離青離魂之後,一如兩千年來約心願,他仍記得回去看她--前世今生都愛的雲霓。
  
  看盡兩千年的歲月,竇雲霓淚水難禁,抬頭四處尋覓。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
  
  即使她曾在此地待了兩千年,現在才發現這是一個飄繞雲霧、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老天!她怎麼待得下去?!
  
  她當然不願待下去,而且在離開之前,她還要找回離青哥哥!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應我一聲啊!」
  
  她喊了又喊,找了又找,卻只見雲霧來來去去,一會兒幾縷幽魂過去了,一會兒牛頭馬面疑惑地看她,遠處照樣是新亡者的哭喊聲,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卻又令她想趕快逃離這個晦暗的鬼界。
  
  「雲霓?」霧氣的那頭傳來最最熟悉的聲音。
  
  「離青哥哥……」她循聲而去,已是哽咽難語。
  
  「雲霓!雲霓!」那邊也尋索她的聲音而來,越來越近。
  
  「離青哥哥!」她直接投進他的懷抱,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大哭道:「總算……總算讓我找到了你。我好想你,好想你啊!」
  
  「雲霓……」他輕撫她的髮,溫柔地喚她,未了還是輕歎一聲,展臂將她擁入懷裡,緊緊貼上他的心坎。
  
  「離青哥哥變暖和了。」她好高興,臉蛋更往他胸膛蹭去。
  
  「雲霓怎麼來了?」
  
  「我也不明白,就突然進來了。」
  
  「雲霓快回去,你陽壽未盡,合該回去過你的日子。」
  
  「你跟我一起回去。」她抬起臉,堅定地看他。
  
  「我想回去,也試著回去,但我回不去了。」他想笑,卻只能勉強牽動嘴角。「我擋壞人時,已經用盡最後一魂的精神,如今就等最後一魄,一個時辰後回歸地府。」
  
  「一個時辰?!」她大驚,淚珠就掉了下來。
  
  「雲霓,時候到了,能掙得此刻和你相聚,我已滿足。」
  
  「我不滿足!」她猛搖頭,哭喊道:「你離開以後,才跑來說喜歡我,想要娶我,現在又要離開我,我不依!我不依啊!」
  
  「對不起,雲霓,對不起。」他眼中亦有淚,以掌輕抬起她的臉龐,不住摩挲。「那時我不知道我已經……唉,是我不該。」
  
  「說話要算數,離青哥哥答應雲霓的事,從來一定做到的。」
  
  「雲霓任性了。」
  
  「是呀,我就是任性,我還要跟你任性一輩子、兩輩子、一百輩子、一千輩子!過去兩千年浪費的時間要補回來,將來生生世世的時間也要拿過來,我只要離青哥哥啊……」原是激烈哭喊,轉為低聲飲泣。
  
  「雲霓老愛哭。」他疼憐地為她拭淚。
  
  「我兩千年沒哭了,你要讓我哭個夠。再說我當著好多人面前餵藥給你,一親嘴就是好幾個時辰,羞都羞死了,除了你,我還能嫁誰呀?」
  
  「雲霓!」莫離青心口一緊,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雲霓這麼努力救他,為他哭泣流淚,甚至以陽氣之身跑進地府,難道他就只能在這裡等死,害她再也嫁不出去,得不到幸福嗎?!
  
  「黑無終,出來!」他朝四周大喊:「我要回去!」
  
  霧氣流動來又流動去,仍將他們層層包圍,不見任何鬼影出現。
  
  「黑無終!可惡!躲哪裡去了?!」
  
  「離青哥哥越來越有脾氣了。」她笑著摸他的臉。「以前你老淡著一張臉,很難知道你的想法,好像隨時就能放掉一切出家去。是離魂之後,感情啦脾氣啦就出來了,我喜歡這樣的離青哥哥。」
  
  她說著便摟上他的脖子,踮起腳尖朝他吻去。他不再躲避,而是主動迎接她的小嘴,吻住那柔軟美好的唇瓣,細吮輕舔,再探入尋索,那溫柔的纏綿令她全身攤軟,亦是極力回吻他完好豐潤的唇。
  
  彼此的心魂灼熱,前世今生的柔情蜜意盡以這個吻訴說了。
  
  黑夜不再,兩千年來,星空依然燦爛。
  
  長吻方歇,她輕喘著氣,迷濛睜眼,唇瓣紅灩灩得像滴水櫻桃。
  
  「為什麼吳青會愛上泥泥兒?她是個丑姑娘啊。」
  
  「吳青戰場上什麼樣的殘缺沒見過?官場上什麼樣的醜樣沒見過?」他親吻她的臉頰。「泥泥兒不醜,她的心很善良,很美麗。」
  
  「那吳青也不必守候她呀,走了就走了,他也是不想連累她,那是泥泥兒的命。」
  
  「野心算什麼?權位算什麼?富貴榮華,終是浮雲,生時苦苦追求,死了又能帶走嗎?不如等候一個真心待我的女子。」
  
  「可是泥泥兒忘了呀,吳青這樣守著又得到什麼?」
  
  「她開心便好。吳青在旁邊看著她,也開心。」
  
  她靜靜凝望他,眼裡籠上濛濛水霧,睫毛輕眨,滴落淚珠。
  
  「吳青不是無情人,泥泥兒明白了。」
  
  霧散,雲開,望著那淚水洗淨的明亮大眼,他的心大受震盪。
  
  「原來……原來我世世悟道的關鍵不在書本,不在佛法,是在你這句話!」
  
  他懂了!原以為暗夜劃過那一劍,泥泥兒控訴吳青無情,其實她是在喊吳青的名字,那是她對他最後的眷戀。
  
  吳青非無情,魂夢亦歸來;累世守候,終得原諒。吳青和泥泥兒延續了兩千年的這一本前世,總算可以掩捲了。
  
  彼此的心境有如雨過天青般,萬里無雲,淨朗,明敵。
  
  「傻哥哥,不必再去守泥泥兒了,因為從今生起,是你我的開始。」
  
  「是的,就是莫離青和竇雲霓新的一輩子。」
  
  兩人相視而笑,再度深深擁吻,印記他們的新誓言。
  
  「嘻嘻……呼啊……嘿哈……哎呵呵!」
  
  身邊傳來嘻笑聲,他們驚訝地分了開來,只見四周霧氣裡探出七、八個鬼差,每個都笑咪咪的。
  
  「笑啥呀,有什麼好看的?」竇雲霓惱了,紅著臉嚷道:「你們在世時不出跟家裡的抱著親嘴?!」
  
  「好像是吧,都忘了。」一個鬼差搔搔頭。「我只記得那隻母夜叉,比咱地府真正的夜叉還要凶悍。
  
  「我在世是男是女都忘了。奇怪了,當人有什麼好?每次去帶魂就是哭哭啼啼的不想走。」
  
  見鬼了!竇雲霓趕緊拉了莫離青走開,揮手道:「你們忙去!我們也要趕快去找閻王了。對了,森羅殿在哪兒?」
  
  眾鬼一哄而散,沒鬼為他們指點迷津,霧氣裡,隱約出現一條道路。
  
  「認得路嗎?」莫離青握牢她的手。
  
  「這裡我熟,絕不會迷路。」竇雲霓記取教訓,不能再犯錯。
  
  哎,若非指錯路,又怎能再世為人?其中因緣巧妙,一言難盡啊。
  
  彎彎曲曲,避過往孟婆亭的岔路,前頭隱約出現一座殿宇,霧氣散去,黑臉判官站在森羅殿前,翹首張望,看樣子正在等候他們。
  
  「小鬼,你來了?」他招呼道。
  
  「我不能來嗎?」竇雲霓很不客氣,往四周看了看。「住了兩千年的地方,偶爾回來瞧瞧不為過吧?」
  
  「儘管瞧。」黑無終笑道:「不過呢,前世記億和地府封符碰到一塊,也只能讓你回來一次了。」
  
  「誰想常來呀……咦!什麼封符?難道是制我夜哭的符?」
  
  「當年捏胎鬼不願轉世,存心哭死自己,我只得化為晴空和尚,登門拜訪,寫一道符封住你和地府的靈識通道。」
  
  「原來你就是那個給符的和尚!」竇雲霓驚訝道。
  
  「然後我帶雲霓人世,你又用彩石封住我的前世記憶?」莫離青恍然大悟。「難怪我拿掉彩石就有奇怪的事,可我已經丟了……雲霓?」
  
  「我撿到了。你將放符的香包貼身戴著,我也有你的彩石,沒想到放在一起便開啟通道,帶我進來,也看到了前世。」
  
  「正是如此。」黑無終點頭。
  
  「哇哼!」竇雲霓充分發揮她的大小姐脾氣。「黑臉判官,都是你在裝神弄鬼,害得我們想愛又不敢愛,鬧出這麼多事來!」
  
  「裝神弄鬼的結果不好嗎?」
  
  「目前為止--不好!我們要見閻王。」
  
  「閻王正在忙,竇雲霓回去,莫離青留下。」
  
  「才不理你!」竇雲霓說完便直闖森羅殿。
  
  她握緊莫離青的手,熱門熟路地大叫道:「閻羅王!閻羅王!我記得了,你說我這輩子會很好命,好命在哪呀?你倒是跟我說清楚!」
  
  「何人吵鬧?!」殿內鬼差喝道。
  
  「我,竇雲霓。我來問閻王,我離青哥哥只是受了傷,怎麼就不讓他回去?」她大聲質問。
  
  「竇雲霓,這麼快就見到你?」高坐堂上的閻王捋了鬍子,露出久別重逢的笑容,翻了一本簿子。「你是很好命沒錯,嫁富商白顥然,富貴安樂,高壽九十。回去,回去,七十二年後再來。」
  
  「我要嫁的是莫離青!不是白顥然!」
  
  「富貴安樂不好嗎?生在有錢人家,長大後嫁有錢人,不愁吃穿,安逸度日,沒有煩惱,成天快快樂樂的,這就是本王給你安排的好命。」
  
  「是人生,就該有起伏高低;有苦,才知樂;有離別,才會珍惜相聚的時候。」竇雲霓轉頭微笑道:「是離青哥哥讓我明白這些道理的。」
  
  「你倆本不該碰面,莫離青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過客。」
  
  「我先謝謝閻王給我安排的好命,但這是一個閒散甚至醉生夢死的好命,一世過了,仍是迷迷糊糊的,沒有長進。泥泥兒都比別人少了兩千年的歷練,也是時候讓她憑自己的力量創造好命了。」
  
  「如何創造?」
  
  「既然泥泥兒孤苦一世,就該由吳青補償回去,圓滿前世的遺憾;就讓他們這一世一起成長,共同體驗人生。分別了,再相聚;從前苦,今日甘,這才是苦盡甘來、難能可貴的好命。」
  
  「說得有理,但生死簿已經寫定……」
  
  「生死簿給我!我要改寫。」竇雲霓伸手討。
  
  「誰說生死簿能改寫?狐小弟?」閻王沉下了臉。
  
  「是一位胡大姐。」
  
  「這兩隻,就是會搗亂!」閻王啪地一聲闔上簿子,臉色更是難看,厲聲道:「不能改!」
  
  「我離青哥哥的生死簿總能給我瞧瞧吧?」竇雲霓大膽走上前。
  
  「莫離青,出家為僧,修行得道,享壽一百零二而終。」閻王取過另一本簿子,念完後又問:「這樣明白了嗎?」
  
  「一百零二耶!」竇雲霓揚高聲音,人已經走到桌前,趴下去瞧著,一隻食指用力指向那歲數。「怎麼現在就叫他來了?」
  
  「這其中緣由--」
  
  閻王尚未說完,竇雲霓突然手指一戳,指甲摳下,便將紙張撕破。
  
  「竇雲霓,你做什麼?」黑無終急忙衝上前拉她。
  
  「『出家為僧』不見了。」竇雲霓看了紙片,迅速撕碎,笑意甜美。「離青哥哥不會去當和尚了,剩下的歲數要活完才行喔。」
  
  「竇雲霓還是和小鬼泥泥兒一樣頑皮啊。」閻王沒被她的舉動激怒,反而笑了。「但你如此做也沒用,莫離青已經命終。」
  
  「一百零二,還很久啊,我算算。」竇雲霓開始扳指頭。
  
  「正因為不該相見而相見,造成莫離青提早離世,至於沒活完的……嗯,正好地府需要一名文吏,莫離青你就來填這個缺吧。」
  
  「喂!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想要人就不放?!」竇雲霓驚道。
  
  「地府用人唯才,就像當年的泥泥兒,亦為本王所重用。」
  
  「哼,我就傻傻地給你們做了兩千年的苦工!」
  
  「有工就有報償。莫離青若為文吏,時候一到,便能投生好人家,或是得功名。莫離青,你想要什麼報償,可以跟本王要求。」
  
  「離青不願為文吏,更不求將來的報償。」莫離青神色沉著,語氣堅定,望向了雲霓。「既然生死簿上還是一百零二歲,我就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修行,跟竇雲霓沒有結果。」黑無終道。
  
  「不!雲霓已經去掉『出家為僧』,為我改了生死簿;況且不是出家或出世才能修行,身處人間凡塵,更需要修行的功夫,像是修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之道,或是修經商、處世、交友之道,若能琢磨出一套安身立命的道理,這也是修行得道。」
  
  「離青哥哥……」竇雲霓握牢他的大掌,心頭雀躍。
  
  「啟稟閻王,」黑無終上前道:「莫離青若無意願,地府確實無法強留,我們只能放他回去。」
  
  「呵,幸好我來了,不然離青哥哥就讓你們騙走了。」
  
  「就算如此,你們也無法成就姻緣。」閻王道。
  
  「怎不能呢?」竇雲霓很有信心。「泥泥兒雖在地府混了兩千年,但耳朵眼睛也是長在這顆頭上,知道生死簿因著一個人的作為,時時變動,這會兒我的生死簿應該是變為『嫁青梅竹馬莫離青』了吧!」
  
  「你這兩千年果然不是白混的。」閻王嘿嘿笑道:「且讓本王來瞧瞧你的生死簿,是否如你所說的改變了。」
  
  看著閻王攤開簿子,竇雲霓其實十分緊張。來到這裡,一切由鬼操弄,她只能鼓起勇氣,努力爭取她和離青哥哥的命運。
  
  感覺他牢握的大掌捏她一下,她也回捏,彼此的手掌都冒出汗了。
  
  突然刮起一陣陰風,紙頁啪啪翻過,閻王伸手去按,卻沒按住,強烈陰風再起,狂掃而過,將簿子給吹落地,滾了幾滾,來到兩人腳前。
  
  黑無終搶身過去拾取,莫離青動作更快,一把拿起看去,正好就是竇雲霓本命的那一頁。
  
  「怎麼還是白顥然?!」他大驚,眼見黑無終伸手來奪,右手立即掇牢在胸前,左手放開雲霓,往自己的指頭咬了下去。
  
  守候兩千年,情深,緣更深,能給她終生幸福好命的,捨我其誰!
  
  「離青哥哥!」竇雲霓被陰風吹得站不穩腳,趕緊去抓他的衣裳。
  
  「莫離青,快將生死簿還來!」黑無終喝道。
  
  「等一下!」莫離青指頭迅速往白顥然的名字一抹,立時蓋上一片血漬;他還想動指寫字,黑無終已抓到簿子,他堅不肯讓,兩兩一拉扯,就將竇雲霓那一頁給撕了下來。
  
  陰風夾帶黑霧,轉眼間昏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竇雲霓驚叫不已,雙手亂抓,勉強扯住莫離青的衣角,卻又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往地上跌去,可她怎樣也跌不到底,就一直摔落下去、摔落下去……
  
  片刻,陰風止,森羅殿重見幽微的光芒,兩個來鬧殿的人不見了,一頁紙從空中飄飄搖搖,掉落在閻王桌上的一本簿子,重新結合成頁。
  
  那紙上的血跡緩緩消散,重現字跡「竇雲霓,嫁竇家窯第四代當家莫離青」,緊密結合的那頁正是自行補好破洞的「莫離青,娶妻竇雲霓,修行得道」。
  
  閻王盯著生死簿,表情有些苦惱。「唉,泥泥兒畢竟做了兩千年的工,就得應許她好命,可既然她要自己來,那就給她自己造命吧,本王可沒那個閒工夫忙了,至於生死簿將來怎麼寫,就看你們了。」
  
  黑無終望向外頭的渺冥黑暗,微笑道:「過關了。」
  
  竇雲霓睜眼,望向陌生的屋頂,一時有些恍惚。
  
  「咕!咕!」胖娃娃趴在她身邊,笑呵呵地要去摸她的臉。
  
  「妹妹你醒來了。」胡靈靈抓回小胖手,拿巾子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微笑道:「你太累了,體力透支暈倒了。」
  
  「雲霓醒來就好。」竇我陶站在一旁,搓著手,憂喜交集。
  
  「爹……」看著爹的神色,她感到疑惑。
  
  驀然她記得了,心頭一慌,按著床板急急坐起。
  
  「離青哥哥!離青哥哥,他在哪裡?」
  
  「他在這裡。」竇我陶讓開身子,就在隔壁床。
  
  竇雲霓下地,直接撲到莫離青的床邊,握住他仍冰涼的手。
  
  「離青哥哥,你快醒呀!」
  
  病人臉色蒼白,閉眼沉睡,毫無動靜。
  
  「你跟我一起回來的,怎麼不醒呢?」她慌了,猛揉他的心口,緊張地回頭問道:「我暈多久了?」
  
  「這不到兩刻鐘吧,大鍋的水才剛滾沸。」胡靈靈答道。
  
  才兩刻鐘!她手掌按住不動,長長吁了一口氣,彷如黃梁一夢,兩千年歲月和森羅殿討價還價那麼久的時間,甚至一個時辰不到。
  
  還有時間!她感覺到掌心下的跳動,又急切喊道:「離青哥哥快醒來!醒來像剛剛那樣抱我、親我,快呀!雲霓等你回來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剛剛兩人都躺在這裡,什麼時候抱抱親親了?
  
  「藥來了。」裴家一端碗過來。
  
  「我來。」竇雲霓伸手就要接過。
  
  「小心燙。」胡靈靈幫忙捧牢。「我幫你拿,你就啜一小口。」
  
  竇雲霓正準備以口就碗,忽地發現掌下的胸膛有了一個很大的起伏。
  
  她驚訝地看去,他又是一個呼吸,然後心跳也變快、變有力了。
  
  「離青哥哥!」她激動掉淚,撫摸他的臉龐。「醒過來看雲霓啊!」
  
  莫離青眼皮緩緩地動了,再緩緩地睜開。
  
  回到實體的他太虛弱,無法言語,就只能靜靜地凝視她,黝黑的瞳眸裡,永遠映著她嬌美的容顏。
  
  深深對望,他的眼角滑下淚水。她含笑帶淚,為他輕拭。
  
  「醒來了!你這渾小子終於醒來了!」竇我陶握拳大吼。
  
  兩個大夫過來把脈,查看傷口,眾人歡聲雷動,又叫又跳。
  
  「哎喲,藥都還沒喝下去就醒,老娘來白做工了。」胡靈靈擱下碗,抱起胖娃娃。「就讓妹妹慢慢喂情郎吧。裴家七,咱回家找爹了,真想我的大個兒!裴家一,還愣著做啥,走了。」
  
  裴家一看著白顥然,白顥然則是呆呆地看著喜極而泣的竇雲霓,最後還是為自己輕歎了口氣。
  
  「娘,我找白大哥上葫蘆山玩好嗎?」裴家一問道。
  
  「啊!」白顥然聽到他們說話,回過了神,恢復俊朗笑顏。「胡大姐要回家了?我有馬車送胡大姐和兩位裴弟弟,一起走嘍。」
  
  半年後,竇府大廳。
  
  「爹,請喝茶。」莫離青恭敬地奉上一杯茶。
  
  「嗯。」竇我陶高踞上座,面無表情地接了過去。
  
  「娘,請喝茶。」
  
  「離青,雲霓給你照顧了。」竇夫人微笑接過。
  
  「請娘放心。」
  
  「咳咳。」竇我陶皺著眉頭,坐立難安。「昨天成親不是拜過一次了,又來這些繁文褥節?」
  
  「昨天是拜高堂,今天是歸寧,也得按禮俗拜見岳父母。」
  
  「雲霓又沒嫁出這道門,拜來拜去是做什麼!」
  
  「你們該做的就快做吧,你爹耐不住了。」竇夫人笑著示意。
  
  「孩兒離青、雲霓祝爹娘平安康泰,長命百歲。」莫離青和竇雲霓雙雙跪下磕頭。
  
  「好了,起來起來!」竇我陶不耐煩地道:「以後早晨請安就省了,作坊那邊忙,一早就過去瞧瞧吧。」
  
  「是。」莫離青回道。
  
  「我年紀大了,沒力氣管竇家窯,離青你帳務不懂的問莊管事,瓷器作工問唐師傅,至於怎麼買賣,你自己看著辦。」
  
  「雲霓是有好手藝,但你不能只顧著賺錢,叫她成日窮忙。」
  
  「是。」
  
  「還有,你要是敢惹雲霓哭,小心家法問候。」
  
  「是。」
  
  「好了啦,雲霓她爹。」竇夫人笑道:「少說一句,快喝茶。」
  
  竇雲霓已是笑到抱肚子,忙過去挨在爹身邊。
  
  「爹呀,你疼雲霓,連離青哥哥也一起疼了。那時他受重傷,你發願吃素,就是希望他好起來,現在都是女婿了,又來跟他凶?」
  
  「爹是有了歲數,吃不得太多油膩,這才跟著你娘吃素。」
  
  「離青願跟爹娘茹素。」莫離青誠心道。
  
  「你們年輕人不必吃長素,初一十五隨緣便好。」竇夫人道。
  
  「初一十五也不行!」竇我陶瞪過去。「離青你每天給我吃肉喝湯,一定要為竇家生下兒子才行。」
  
  「爹呀,要生娃娃的是我,不是離青哥哥啊。」
  
  「女人要補,男人就不用補嗎?你都有美人草了,爹每天叫他喝一碗湯,也是要他補足元氣,身體強健,好能扛下咱竇家窯。」
  
  「是,知道了。」竇雲霓笑個不停。
  
  「謝謝爹。」莫離青道:「爹,娘,那我帶雲霓上覺淨寺了。」
  
  「帶上家丁丫環,走累了就僱車回來。」
  
  道別爹娘,新婚夫妻帶上兩個家僕、兩個丫環前往覺淨寺。
  
  「嘻嘻,爹還是看你不順眼。」竇雲霓握著溫暖的大掌。
  
  「已經是我的爹了,我們一起孝順他。」大掌亦是牢握小掌,朝她逸出溫柔的微笑。
  
  「好!」她開心地看著他。
  
  離青哥哥活過來了!不單是傷重痊癒,而且也有了入世的熱情,即便仍是一個文質彬彬、成熟穩重的莫離青,但他眼神已不再沉默疏離,語氣也不再淡然無波;他認真且踏實地活過現世的每一刻,深入體驗人生百態,接管了竇家窯,發號施令,擘畫吳山瓷的前景,接著娶妻,在不久的將來,還要生兒育女,為人夫、為人父……
  
  她滿心歡喜,輕輕搔著他的掌心,兩人又是相視一笑。
  
  大街上,吳山鎮百姓見了他們,紛紛上前招呼。
  
  「竇小姐和姑爺來了,恭喜!恭喜!」
  
  「叫錯了吧,應該是莫大爺和少奶奶,祝你們早生貴子啊!」
  
  「謝謝!多謝各位鄉親。」莫離青拱手為禮,朗笑道:「多謝大家昨天前來喝我們夫妻的喜酒,謝謝各位的祝福。」
  
  「這是莫少爺福大命大,也給咱吳山鎮帶來忒大的福氣,竇家窯帶起吳山瓷的興旺,我們就跟著大旺特旺了。」
  
  「不敢當,莫某盡力而為。」莫離青笑容更顯俊朗。「要說福氣,我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雲霓為妻。」
  
  「哎呀!」正在大方跟鄉親談笑的竇雲霓驟然紅了臉,躲到夫君身後,揪了衣袍,將小臉藏了進去。
  
  「哈哈!」鄉親們大力鼓掌。
  
  一路熱熱鬧鬧地來到覺淨寺,上香還願,與寺僧和香客寒暄過後,一行人便往翠池而去。
  
  繞過大殿,行智和尚拿了竹帚,正在賣力地掃走廊。
  
  「阿彌陀佛!」他見了他們,笑嘻嘻地喊道。
  
  「阿彌陀佛。」夫妻倆也合十回禮。
  
  走出幾步,又聽見行智在喊阿彌陀佛,回頭看去,他正對著空蕩蕩的長廊不斷地點頭,笑嘻嘻地咧了嘴。
  
  兩人心有感觸,或許,他又看到了哪個徘徊不去的魂了吧。
  
  「離青哥哥,你說傻師父的前世如何呢?」
  
  「可能他是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也可能是一個奔波於途的商賈,他忙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了,所以求得今世休息,空空如也。」
  
  「有道理。」
  
  他們的前世已經遠去,漸漸淡了,偶爾憶超,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夢境虛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有緣,從此恩愛相守不分離。
  
  走過山徑,回到了兩人初識之地,瀑布垂瀉,激濺晶瑩水珠,一道淡淡的虹霓橫過白瀑上方,與頭頂的青天相接成絢爛的彩圖。
  
  一方翠池,水波不興,青碧沉靜,無論夏日雨瀑或冬日估水,因是終年湧泉,始終豐溢盈滿,靜靜地看過了數不清的世代人生。
  
  莫離青坐到池邊石塊,靜觀池水;竇雲霓則是和寶月吟春聽到了夏未蟬鳴,好奇地東張西望,繞著樹林找那不甘寂寞的蟬兒。
  
  玩了好一會兒,她小臉嫣紅,綰起的雲髻不耐蹦蹦跳跳,歪斜到肩膀上去,早她三個月成親的寶月拿了梳子,準備展現她梳髻的美技。
  
  小娘子跳到新婚夫婿身邊,直接撲入他的懷裡;寶月笑著掩了嘴,自動退到旁邊。
  
  「頭髮亂了。」莫離青抱住妻子,讓她安坐在她最愛的暖和懷抱裡,摸摸那朵歪髻,微笑拿掉簪子,放下長髮,再拿指頭緩緩為她爬網。
  
  翠池邊,阿貴說起他的育兒經,寶月認真聽著,說回去要找阿貴嫂學裁娃娃衣裳;那邊新來的阿松想跟吟春說話,說沒上兩句,吟春便紅了臉,擠到寶月身邊不理人了。
  
  「月下娘娘,你又成就一件好事了。」莫離青摟住了愛妻。
  
  「嘻!我得再來捏一對新郎新娘娃娃。」竇雲霓仰起臉,嬌笑道。
  
  「是啊,等到了明年,你也能捏出一個我們的小娃娃了。」
  
  「討厭!」望著他深情注目的黑瞳,她想到夫妻間的親密情事,又想到他溫柔又激狂的親吻纏綿,全身頓時熱燙,口乾舌燥,羞澀難當,不敢再看他,嚷道:「討厭討厭啦……」
  
  軟膩的嗲嗓消失在長長的深吻裡。翠池畔,風輕揚,水長流,終年平靜的翠池難得地吹縐了一池春水。
  
  水映青天,天高地遠,宇宙無窮,試問人間真顏色,請君抬頭一看,便在此刻的雨過天青裡。
  
【全書完】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Rank: 17

論壇特頒成就勳章 超級版主勳章 發帖狂人勳章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生活智慧王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IQ博士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SOGO搞笑之星勳章 手工藝勳章 福爾摩沙龍勳章 發明家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旅遊玩家勳章 暢飲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1-5-7 00:36:24 |只看該作者
後記
  
  哇,這隻小鬼藏了十年,終於寫出來了。
  
  《忘愁合歡》裡,吉利落水,隨合歡到地府,閻王提到有一隻害合歡提早出世的小鬼,這就是泥泥兒;吉利返回陽世、合歡投胎之後,便接到了《雨過天青》的楔子,也就是閻王審問泥泥兒犯錯的場景,然後泥泥兒被扔了上來,地府便缺一隻小鬼,《狐狸相公》裡的曲柔被害身亡,允諾接替為小鬼,但最後還是讓她的狐狸相公帶回家了。
  
  以上簡單說明這三個故事的時間關聯性。沒看過也沒關係啦,《忘愁合歡》和《年年有魚》是一套師徒故事,《狐狸相公》和《靈靈正傳》又是一套姊弟故事,《雨過天青》就是外傳,大家彼此互有關連,串場出現,到此這系列畫下一個句點,所有的人呀狐啊神啦鬼的齊齊站上舞台,手拉手排成一列,鞠個躬,謝謝各位朋友的支持愛護,咱們有緣再相會啦。
  
  等等!默雨還沒說完。這回請了胡靈靈全家友情演出,為什麼要讓她生七個孩子呢,因為我總覺得她天性強壯,生小孩應該像下雞蛋一樣容易,因此也給裴家小孩以數字取名,要生多少都不用發愁。
  
  至於「做掉」了白顥然,默雨對他有點不好意思。但他是個聰明的商人,將來一定能憑他的智慧和本事找到一個最速配的姑娘,祝福他。
  
  到底有沒有柴窯的雨過天青瓷呢?至今沒人見過,甚至是否存在仍是一個謎--哦,不,其實是讓竇雲霓和莫離青藏起來了,等到哪天出現了,應該能拍賣到史上天價吧。
  
  最後,祝大家天天都有雨過天青的好心情!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3 09:2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