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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妹妹戰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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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7:55
第九章

一會兒,他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支票,攤開遞給她。

「還你。我不會軋進去,你重開一張。」

「嫌少?」她沒拿,那是她開給他的一萬元還款支票。

「一個月頂多還個三、五千就好,少還也沒關係,不要勉強,有錢多花在自己身上,看是要買幾件衣服,還是吃幾頓大餐。」

「衣服不用買,有製服穿就夠了。」

「你穿起公司製服,特別是搭上冬天的夾克,看起來英姿煥發,像個太空艦隊指揮官,在工廠接待客戶時很有架勢。」他望向她的穿著。

他的讚美讓她渾身燥熱、不知所措,只能擺個晚娘臉孔來回應。

「哼,本來穿制服就好了,還叫我買套裝!」

「還是有需要,現在習慣高跟鞋了嗎?」

「習慣了。」給他禮尚往來一下。「你穿休閒襯衫也不賴啦。」

他逸出微笑,眸光帶著一抹柔意,再次遞出支票。

「若屏,拿回去。」

那一聲叫喚又讓她心跳兩百,趕快低頭挖飯吃。

「還錢不急。你要付房租,要吃飯,也得存點錢。」他又說。

說實話,她還沒加薪,一個月要挪出一萬塊是有點吃力,但自己說出口的話就得做到,就算還不了人情,也得先把錢還掉,減輕人情負擔。

「該還的就是得還。」她還是不肯拿。

「我又沒叫你不要還,你就慢慢還。綠活山莊很不錯,想買就要趕快行動,餘屋都快賣完了。」

「你看到那張廣告啦?」她被他勾出話題,不禁要怨嘆。「他們賣預售屋時一坪十萬,買一棟最小的三樓透天五十坪還附院子,五百萬,銀行貸款八十趴,我想存個一百萬正好夠自備款,誰知道過兩個月就漲到十二萬,嚇死人了,怎麽存都趕不上漲價的速度。」

「現在不只這個價格了。」

「對呀,建商很會炒作,那麽偏僻的地方,本來還強調是遠離都市的世外桃源,結果一下子說捷運規畫路線通過,一下子說五都升格,一下子說附近要蓋購物中心,又重新包裝做廣告說是高級社區,找明星來代書,房價越漲越離,漲到現在蓋好的成屋一坪二十五萬,唉……」

這聲嘆氣好長好長,她很頹廢地放下便當盒。

「我認為是超漲,等投資客退場和奢侈稅上路,應該有降價空間。」

「能降多少?一坪降個兩、三萬還是千萬豪宅,所以嘍,我只好再努力存錢,以後找個小套房便宜些。」

「你已經發財了,你們以一股兩塊向小老闆買下福星,現在未上市交易漲到八塊,我估計明年公司賺錢後,還會達到三十塊以上。」

「就算漲到一百塊,我也不會賣掉拿來買房子。總經理賣自家的股票還像話嗎?」她趕快警告他:「喂,你的神奇投資也不能亂賣,別讓不相干的外人進到我們董事會。」

「我是有職業道德的,就算要賣,也會通知公司,看是找誰來承接,或是配合公司做股份比例調整。」

「你的工作好複雜。當初怎麼會進入銀行,又開啟企管公司呢?」

「賺錢。」他再抖抖那張支票,示意她接過去。

「要賺錢就拿去啊。」她拿指頭頂開支票。

「想不想去打棒球?」

怎地岔開話題了?她正想開口,他卻迅速地將支票摺了兩摺,伸長手直接塞進她夾克的口袋裡,還用力塞到底,確認塞得牢固。

「喂!」她想擋,隔著衣服感受到他的接觸,立刻僵住不敢動。

他放好支票,然後舉起雙手,做了一個揮棒的姿勢。

「我不會打棒球。」她轉過臉,揚起下巴,刻意不看他邀約的微笑。

「我們公司有打擊場使用券,快年底了還用不完,你去那邊揮棒,可以消耗你過剩的精力,就不用去踢牆壁,踢到腳烏青。」

「別說了啦! 」她面紅耳赤,下巴翹得更高。「我沒空。」

「你叫謝詩燕、謝宏道一起來。」

「真的?」她立刻轉頭看他,只要不是單獨跟他相處,她倒是很樂意找人一起來玩。「雙胞胎很喜歡看棒球,我也叫他們來?」

「你去約他們,看周末什麽時候過去,再打電話跟我說。」

「好啊!」

她展露笑顏,繼續開開心心地扒便當。

微涼的冬日正午,厚雲壓在天際,這塊綠地依然生機蓬勃,綠草植物茂密生長,野花遍地怒放,雁鴨躲在草叢嘎嘎叫。

王明瀚收回視線,凝定在她那張透出紅暈的清秀臉龐上。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柔軟馨香,得很親密地貼著她的肌膚才感受得到。說是感受,或許實際上並沒有香味,而是在他吻著她額髮時所捕捉到的、屬於她獨有的溫軟膚觸和幽徽呼吸;直到現在,那淡香猶在鼻間,不時撩動著他的思緒。

那夜,他得非常克制身心,才能不讓自己在不對的時間做出讓兩人日後尷尬的事,但與她為伴的渴望已經深深地埋植進心底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能不能常常聽她高昂爽朗的話聲?他能不能再張開雙臂擁抱安慰她?他有沒有能力讓她拋開煩惱、綻開愉快的笑容,再陪她走過生命中的每一個喜怒哀樂?

他沒有把握。

但他知道的是:他還想再見到她。

「明年一月開始,神奇企管和CFO月刊合辦講座,由我主講,在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六下午,為期一年,也就是十二堂課程,內容都是有關經營管理的。」看到那雙瞪過來的大眼,他笑說:「就是程度不足,對於你工作上碰到的行銷、財務、生產、人事種種管理問題,一定希望找到最好的解決方式,你盡量提出任何疑難雜症,讓我拿來做教材。」

「嘿,那我就不客氣了。到時候你出書,要在前言感謝我喔。」

「沒問題。我還會送你一本簽名書。 」

談話之間,不知不覺吃完了午餐,她正拿橡皮筋收好便當,他突然俯下身,往她的長褲摸去。

「啊啊……」幹嘛動手動腳的?

「沾到這個了。」他伸指捻下一小顆不到一公分的黑褐色硬瘦果。

「是鬼針!」她看清楚了,正是很會黏人的帶刺鬼針。

「學名叫大花咸豐草,它黏你就是要四處去播種開花。」

「大花?這醜醜的會開花?」

「喏,不就在這裡?」他張望一下,很快就找到目標,根本不用起身,便往右邊採下一朵黃心白瓣的小花。「來,送你一朵花。」

「你不要這麽噁心啦。」她吃吃笑,臉皮卻悄悄地熱了,接過小花,假裝嗅一嗅花香。

她知道,她完了,她好像有那麽一咪咪地喜歡他了……

再怎麽刻意避他,或是裝作不想理他,她還是偽裝不了太久,也不知是他有本事帶話題,還是她無法在他面前設防,她好惱怎麽就跟他談起買房子的心願,更不用說那天晚上抹得他衣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了。

她獨立慣了,心情不好時,總是自己排解或壓抑下來,可他偏偏耍拉她出來,逼她盡情痛哭。在他的懷抱裡,她哭累了,卻也讓她武裝多年不懂得休息的身心徹底放鬆了。

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怎能懂啊!又怎能做得這麽多呀!

到底……那夜他有沒有偷吻她呢?好像有那種感覺,又好像在作夢,但也說不定只是她在磨蹭他時所產生的身體接觸而已……

再想到還要跟他去打棒球,然後明年他們將至少見面十二次,直到年底最後一個星期六,她的一顆心便繼續怦怦跳個沒完沒了了。

等等!不對呀,他經驗豐富,經手過許多企業輔導案例,他還會缺教材嗎?莫不是他保持聯絡的藉口罷了,這……又代表什麽意思呢?

「若屏。」他喚回正在遐想的她。

「不要叫我啦。」遲早被他嚇出心臟病來。

「午休要結束了,你回去趴一下,瞇個五分鐘也好。」

「嗯,你也趕快去吃飯。」她抬起頭,準備給他一個從容的微笑。

對上他的黑眸,她的笑意扯到一半,變成了傻笑。

白馬王子就是白馬王子,即使年紀大了,不但不顯老,還變得更具男性魅力;而女人渴望的成熟、穩重,溫柔、體貼,他也都有了,這麽好的男人為什麽還不結婚?他要求的對象條件是不是很高?

北風吹,野鳥叫,他也在看她,幽深的瞳眸鎖定了她。

她慌忙垂下眼,她一直欠他一句話,她一定得說出來。

「王明瀚,謝謝你。」

她說完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回辦公室,跳上大門的欄杆間,扳住及暇的橫向鐵柱,探頭出去看。

他已走回馬路上。哎,帥哥不但正面好看,挺拔的背影也很好看啊。

可為何?他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麼寂寞呢?
***

新的年度,新的開始,舊事卻依然糾纏。

「大姐夫,我還是不回去了,不要惹爸爸生氣。」

「唉,你到底是做了什麼事情讓他生氣?這麼多年了都不能原諒你,不讓你回家?」電話那頭的大姊夫又說:「再怎麽說你是王家的長子,你本來就是王業集團的繼承人,我現在只是先幫你看著,你本人還是得回來爭取,不然就被爸爸的太太拿走了。」

「媽媽會給明鴻、明灌。」

「給明鴻也就算了,現在是怕你二姊他們,為了搶我這個總經理位置,不知道在背後搞什麽鬼,將整個集團鬧得雞犬不寧。」

「明瀚,我是大姊。」電話換人講。「爸爸這兩年變得很暴躁,看到人就罵,很不講理,我三個月沒看到他了,每次回去,那個人就說爸在睡覺,我看搞不好是她給爸爸餵安眠藥,控制了爸爸,你還是回來一趟,要求見爸爸一面。」

「媽媽會照顧爸爸的,大姊你不用擔心。」

「媽媽?你最好記得誰才是你的親生媽媽!要不是聽到那個人生下王明鴻,媽媽會出車禍?會讓你十歲就沒了媽媽?!」

尖銳嗓音吼了過來,頓暗讓他耳鳴不已。

「大姊,我跟你說過了,那真的是意外,媽媽是被撞……」

「你十歲懂什麽?不管啦!你到底要不要回來幫你大姊夫?」

「有關接班的事,爸爸自然會安排……」

「最好是安排好了,否則等到爸爸走掉,你就不要回來搶遺產!」

碰地一聲,電話掛斷,他的耳朵仍持續發疼,拳頭緊抵住桌面。

明鴻幾年前就告訴他了,目前王業集團分裂成三股勢力,分別是大姊派、二姊派和夫人派。

最近大姊和二姊越來越頻繁打電話給他,目的就是拉攏他以牽制另外兩方;媽媽則是老神在在,因為她有兩個兒子,不必再拉他進去。

但才二十五歲的明鴻卻是最沒有支援班底的一方,對此明鴻也不是為了一定要奪到繼承大位,而是希望維持集團的安定,更希望哥的能取得父親的諒解,名正書順地回家接班。

他不能。

明鴻是家裡唯一還能和他談心的好弟弟,他卻無法說出事實。

放下手機,擱在厚厚一疊報告書上。星期六的上午,公司空無是跟往常一樣進來處理公事,檢視神奇企管各個案子的進度。

這通電話擾亂了他的心緒,他一時無法靜心,乾脆起身上樓,一把茶葉,衝了熱水,捧著杯子來到外頭露台的花園。

這裡是他的神奇花園。淡淡的三月天,百花爭艷,萬壽菊、大花、蝴蝶蘭、彩葉芋……全部熱熱鬧鬧地跟他說,春天來了。

他輕啜一口熱茶,甘味入喉,稍稍化解了他梗在喉間的苦澀,一株高聳的醉蝶花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

拿出手機,點出今天的行事歷,唯一記載的行程不是回公司處理公事,而是「若屏」兩個字。

撥了手機,啟動了通往他那片廣闊綠地的密碼。

「嗚餵咿……」好哀怨又好傭懶的回應聲。

「蕭若屏,起床了。」他不覺笑了,很想看到她窩在床上摸到手機又躲進睡袋閉著眼睛講電話的模樣。

「嚇!」那頭的她顯然被他嚇到,聲音變大:「你回來了?」

「昨天晚上。」

「德國好玩嗎?有沒有吃豬腳?」

「我直接從機場到人家公司,白天在廠房看生產線,不然就是開會談條件,晚上住在小鎮旅館,跟張董討論購併案到半夜,往返的鄉間小路上只看到牛吃草,連一隻豬都看不到,你要我去哪裡吃豬腳?」

「哈哈哈!我請你吃萬巒豬腳好了。」

一聽到她標準的笑聲,他的心情立刻從陰天變成艷陽高照的大晴天。

「生日快樂。」

「哈?」她的笑聲戛然止住。「我生日又還沒到。」聲音變小了。

「星期三。聽說謝宏道已經捷足先登,準備買蛋糕幫你慶生。」

「每年都這樣啊,我會去寶叔那邊大吃一頓。你怎麽知道?」

「謝詩燕有找我去。 」

「哼,你這個大忙人才沒空,我也不稀罕你的大駕光臨,蛋糕省下來我還可以多吃一塊。」

「是的,可惜我沒口福,星期一又要飛上海去看張董的工廠,星期六才會回來。」

「王大顧問,你忙你的,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謝謝啦。」

「所以今天我提早幫你慶生,請你吃頓飯。」

「呃……我、我我……啊,工廠那邊有事……」

「現在時間十一點十分,我十二點去接你。」

「不要!來不及啦!」那聲音驚慌極了。

「好,那就十二點零一分,我在巷口等你。」
***

這是約會嗎?

蕭若屏猛吞小饅頭,她得嘴巴塞滿東西才能阻止自己問出蠢問題。

好久沒和王明瀚單獨相處了。福星自去年底就訂單滿載,隨著公司步入穩定的生產營運軌道,不知不覺在一月底結束了輔導合約;到了二月,她忙著發獎金過好年,他也一直很忙,一下子就到三月中旬了。

這期間她去聽他的兩回演講,打過兩次棒球,還有無數次的電話、傳真、伊媚兒聯絡,多是談論她的企管問題,偶爾聊點生活小事。

他會這麽頻繁和他的輔導客戶聯絡嗎?她想問他,話到嘴邊又忍住,本能地再去夾小饅頭。

「留兩個給我,好嗎?」他拿筷子擋住她。

「唔。」她收回筷子,很難得地低頭懺悔,一籠小饅頭被她嗑到剩兩個,真是太超過了。

是什麽時候恢復食慾的呢?猶記得爸爸住院過世那陣子,她怎樣也吃不下,要不是下午總有麵包供應,她恐怕早就虛脫到去吊點滴了。

她食量大,他也不遑多讓。以前看他吃便當或下午吃麵包還感覺不出來,現在看他連吃了三碗飯,兩個人幾乎快掃光桌上的六菜一湯了。

或許,他們都是很拚的人,一定得補充熱量才有力氣繼續戰鬥。

「喂,你都沒時差?不用補眠哦?」再怎麽拚,還是得睡飽啊。

「我是向陽植物,習慣生活在陽光下,天亮了就工作,要睡覺等天黑再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這麽熱愛工作,不是說要多待個兩天,陪同張董參觀漢諾威電腦展,了解資訊產業的情況,然後再一起過去上海嗎?」

「我早就掌握資訊業的大方向,做足了功課,不然怎能幫張董評估這宗購併案?」他說得豪氣。「不用去看了。」

那麽,他是特地回台灣一趟了?

她不敢問。是又如何?說不定他還要忙其它事,她可別自作多情了。

她本以為要到三月底的演講才會再見到他,這樣突如其來約她出門,害她心頭小鹿亂撞,也不早點講,若她加班或有事,他豈不撲了空?

大概是小燕在暗中傳遞消息吧。這小鬼這邊跟她說他沒女朋友,又到那邊說她找不到人嫁,她是吃飽太閒,改行當紅娘嗎!

腦袋驀地燥熱起來,目光抬起,落在那張專注吃飯的臉上。

還好,那道疤痕不明顯,淡淡地,像一道歲月的痕跡,無言地遊說他的過往,她竭力看了進去,想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明明已經遠離了崇拜偶像的少女情懷,又怎想盯著他不放呢?若說以前是膚淺地喜歡他的皮相,或是王子身分帶給人的遐思,那麽,如今她就是欣賞他的專業能力、工作態度、細膩心思以及那張教人想一看再看,有時霸氣,有時幽默,有時浮現摸不透笑意的成熟男人臉孔……

「你在看什麽?」

「喔,櫻花。」蕭若屏處變不驚,往他身後指了過去。

王明瀚回頭看。他們正在陽明山上的一間野菜餐廳吃飯,座位視野良好,從竹編的窗框望了出去,滿山青綠之間,點綴著一叢叢粉紅色的山櫻花,有如淡淡地抹上柔和粉彩,美麗繽紛而不過度渲染。

他的目光放得好遠、好遠,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回身。

「那是山櫻花,現在越來越多人種了。要不要去賞櫻?」

結束午餐,他們再打包了兩盒小饅頭,開了車四處看櫻花。

這趟出遊很隨興,路上看到了櫻花,便下車觀賞,近距離接觸那團團生長的花朵。他教她看吊鐘似的花萼,分辨單瓣和重瓣,也看到令人驚豔的早熟小櫻果;而在賞花勝地的後山公園裎,人比花多,他會紳士地扶一下她的肩頭以避開碰撞,她則大方地和他聊天。

或許,她得保持呱噪談話狀態,這才不會讓自己像個懷春少女胡思亂想;她聊福星今年度的展望,聊準備加強電腦化製程;他聊這趟德國之行,聊購併的複雜程序,聊呀聊,她又聊到了過年。

「我除夕去老師家,初一大家推了輪椅,帶阿公出去曬太陽,阿公很高興呢。初二我跟寶姨回娘家,住了兩天。我每年過年都很熱鬧,你呢?大家族過年一定很多規矩了。」

「嗯。」

怎不說話了?蕭若屏這時才想起,他總是不提自己的事。

車裡有片刻的寂靜,初春的陽光在窗外跳躍,卻是跳不進他轉為沈鬱的瞳眸。

「我帶你去看我小時候住的房子。」他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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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車子彎進了一條小路,遠離大馬路的喧鬧,彎彎曲曲開了許久,經過好幾棟獨門獨院的大宅,這才停在一扇高聳的大鐵門前面。

她下了車,從生鏽的雕花欄杆間看了進去,裡頭是一棟老式的別墅,或許曾經豪華氣派,但經歲月侵襲,白牆轉為黴黑,牆角的青苔往上蔓延,紗窗破了,裁一塊水果箱紙板封起,大門褪了原木顏色,陳舊斑駁。

看得出這房子還有人在整理,但也僅止於打掃乾淨,讓像塊荒地的院子不至於野草叢生,並沒有整修成更適合居住的住宅。

「櫻花枯了。」王明瀚走到她身邊。

「那是櫻花?」她望向圍牆邊。

開了花的櫻花樹她認得出來,滿滿一樹的桃紅或粉白;但那幾棵樹光禿禿的,只留下敗壞顏色的枯枝,看起來死掉很久了。

「很多野生的山櫻花不用人照顧,不也開得很好?」她問。

「水土不服吧。再怎麽悉心照顧,也是勉強存活,一旦不再有人施肥除蟲,就活不下去了。」

他有心事。她不知如何接話,伸手去摸鐵門,摸下了一堆鐵鏽屑。

「這間別墅看起來挺大的,怎麽不住了呢?」她又問。

他沉默。

算了。她低下頭,輕踢腳下的泥土,真正感受到兩人的隔閡。

不能跟她說嗎?

王明瀚看到她略顯落寞的神情,同樣想到了這個問題。

今天約她出來,就是想讓她開心,他不該陷溺在自己的心情裡。

很多事情想讓她知道,但也有很多事情怕讓她知道;她絕非那種勢利眼的女孩,卻不代表她會願意承受他所曾經承受的一切難堪。

他突感心慌,抬頭看到天空,難得揮別綿綿冬雨,溫暖的陽光把人們從家裡趕出來游玩,他是否也能稍微曬一下自己始終藏在暗處的心?

「我十歲那年,我媽媽車禍過世,我阿嬤上來照顧我。到了冬天,她嫌山上天氣又濕又冷,她骨頭會酸痛,我們就搬到市區的大廈去,房子空了下來,一直到我出國前,我偶爾還會回來看看。」

幾句話交代過去,蕭若屏卻覺得這背後還藏了很多事。

該問嗎?若是問了,他會不會又故意轉開話題避而不談?

「是呀。」她選擇不再問,而是回應:「山上濕氣重,不適合老人家。再說你一間大房子在這麽偏僻的地方,如果沒裝保全,小偷翻牆就進去了,不如搬到有警衛的大廈比較安全。」

「可是大廈就沒花園了。小時候我個頭小,一塊花園就像深山叢林一樣,有小山,有水池,有石板路,有一叢又一叢的杜鵑、山茶、金露、茉莉,我成天在裡面探險,自己一個人都能玩得很開心。」

「那時候你有在櫻花樹下盪鞦韆嗎?」

「女生才盪鞦韆,我是直接爬上去。 」

「猴囝仔!」她笑了,好高興看到他恢復笑容。

「冬天下雨,猴囝仔沒辦法出去玩。」他從鐵欄杆空隙指過去。「你看,那是客廳的落地窗,我和我媽媽就待在屋子裡面,她會幫我泡熱可可,做餅乾、蛋糕給我吃。人家總說陽明山的冬天很冷,但我印像中的冬天很溫暖,一點都不冷。」

「你媽媽很疼你……」她怕他觸景傷情,忙又問說:「所以是因為你家有一個大花園,你就喜歡花花草草嘍?」

「應該是,我自然而然就喜歡了,沒人教我,自己就懂得拿小鏟子移植花木、挖排水道。後來住在大樓,我也會在陽台養盆栽,本來大學想念園藝系,可惜成績太好,就去唸電機系。」

「是!王同學你最優秀了。」真受不了,又在臭屁了。

大眼明亮,笑靨如花,她就是最美麗的春光;他心頭一動,立刻拿出手機,點出照相功能,遞給了她。

「你幫我跟房子拍一張。」

她接過手機,將他框在三點五寸的螢幕裡,也將有他童年記憶的房子和晴朗的午後藍天拍了進去。

「換我拍你。」他拿回手機,直接對準她。

「我?」她詫異地指著自己。

「站好。」他微微笑,喀嚓一聲。

「啊!我還沒站好啦。」

「笑一個。」

「不要。」

「看這裡。」

她吐舌頭扮鬼臉給他看,他又是喀嚓一聲。

「不行,快刪掉。」她搶著要看手機的相片,他不給看,將手機塞回外套口袋裡,她不好去搶,只好叉腰跺腳。

「這是我的避邪照。」他笑著拍拍口袋。「半夜遇到鬼,拿出來念個咒就能保平安。」

「你敢?!」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嚷道:「我也拍你一張。你盡量拿出平時說教、零下四十度的冷凍臉,我印出來貼在門上當門神。」

他好整以暇,雙手擦在胸前,擺出一副自信滿滿的達人姿態。

帥呆了!不,是她看呆了,只能痴痴看著螢幕裡的他,指頭就是按不下去。要是真拿他照片當門神,恐怕芳心寂寞的女鬼全跑來敲門了。

「若屏,我們再去繞一繞,然後去吃晚飯。」他聲音好柔和。

「啊?喔……」她收起手機,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今天還沒結束。能跟他在一起,像個快樂的夢,卻又真實地讓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她真的不想這麽快結束,顯然地,他也不想。

她抬起頭看他,他也在凝視她,四目相對,她的呼吸停止了。

風和日麗,幾縷不聽話的髮絲擺脫髮圈的束縛,縱情飛揚,他伸手為她拂順,指頭輕輕地撥弄,再緩緩地停留在她的鬢邊……

他的手機響起,她立刻跳開,轉過身去。「接電話啦。」

「明鴻?」王明瀚帶著微笑接起。

「大哥,你能不能現在立刻回家?爸爸要見你。」

「爸爸要見我?!」他頓時震愣住了。

「是的,大姊、二姊他們都來了,你不能缺席。」

「不可能,爸不會想見我……」

「明瀚,回來。」旁邊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大哥!大姊他們吵得很兇,我等你。」

明鴻掛了電話,他耳邊仍迴盪著那個熟悉卻變得蒼老沙啞的聲音,握著手機的左手無力地垂下。

蕭若屏聽到他的談話,雖然有些失望,但仍扯出笑容說:「你要回家?那你載我出去搭公車,你趕快過去。」

「若屏……」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

緊緊的掌握令她亂了方寸,她以為他要來個擁抱吻別,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可她僵著沒動,她的手卻被劇烈晃動了。

他在顫抖?一個向來沉著穩重的男人,剛才還在跟她說笑,現在握著她的手竟在顫抖?!

「發生什麽事了?」她有些害怕,這不像他。

「我……」他看著她,神情慌亂。

「你這樣沒辦法開車啊,是你爸爸怎麽了嗎?」

「他……我十二年沒見到他了……」他喘著氣,眼眶發紅。「就算有,也是在報紙上……」

怎會這樣?她問不出來,只能按上他的手背,試圖用力抑下他的顫抖。

這是一個受驚的小男孩。曾經是備受母親疼愛的么兒,卻在母親意外離世後,遠離了童年的快樂花園,住在踩不到泥土的高樓大廈裡,或是日後後奔波於繁重工作時,他還能做的,就是栽出一株又一株延續美好回憶的花朵,然後在其中尋得心靈的紆解。

「你看!」她東張西望,尋到了一片艷彩。「這牆邊有一大叢花耶,我認得,這是日日春,廠區花圃也有種,整年都能開花的。」

他低下頭,望向那片點綴舊磚牆的日日春,茂盛的對生橢圓綠葉里,密密聚集了鮮豔紫紅小花,花心顏色最深,再向外轉淡,有的還鑲上了白邊,五枚花瓣伸展開來,盡情展現它們的姿色。

再抬起頭,望定了她,混亂的心思在瞬間得到寧定。

「十二年前,我被爸爸趕出家門——我不是我爸爸的親生兒子。」

他服預官役的隔年五月,祖母病逝,他以長孫身分為阿嬤捧斗,在結束備極哀榮的告別式當天晚上,他站在阿嬤照片前思念她。

「大少爺,董事長請你過去書房。」家裡傭人喊他。

他向阿嬤道別,來到書房。書房裡有父親,還有一向為王業集團處理法務問題的何律師。

「爸,我來了。」他恭敬地喊著。

「何律師,拿給他看。」父親隔著大桌,坐在高背椅上,並不看他。

「這是親子鑑定結果報告書,檢驗機構並不知道檢驗者的名字。」何律師解釋說:「上頭的A是董事長,B就是明瀚你。」

親子關係:否定

他震駭得說不出話來。他和爸爸是非親子關係引怎麽可能?!

「這是第二次檢驗。」父親面無表情,聲音一如平常冷淡:「第一次是你十八歲,我拿你的牙刷去驗,證明不符;你可能要說驗一次不准,所以去年你入伍前,我要你去健檢中心做體檢,我叫他們多抽一管血,這回直接驗血,檢驗技術又有所進步,不可能出錯。」

他驚疑莫名,冷汗直流,突如其來的青天霹靂,他無法接受!

自有記憶以來,爸爸便對他十分冷漠,也因此他有點怕爸爸,父子關係僅存於日常吃飯問候,爸爸甚至不過問他成績或填志願之類的大事。

但他是王家長子,從小阿嬤就告訴他,將來他要接下爸爸的事業,所以他一直朝這個方向努力,選填了工科,寒暑假時便請求到公司見習,務必讓自己達到爸爸的期望和標準。

「從你媽媽懷孕,我就懷疑你不是我的種,但我不能確定;後來看你長大,完全不像我,就算人家說你是像你舅舅那邊,我看也不像。」

很多父子也不像啊,豈能單單以外表來判斷?

「你媽媽死了十三年,問不到她了。我不管你親生父親是誰,科學已經給我答案,這事不能給你阿嬤知道,她最疼的金孫竟然是別人的,所以我一直在忍,忍到你阿嬤過身,從今天起,你不要再叫我爸爸。」

難道一張檢驗報告就斬斷了他們的父子親情?他曾經是那麽渴求爸爸的認同;不再調皮搗蛋,而是謹書慎行、用功唸書、做個好學生、考上好大學、交往名門女友、認真學習公司的事務……

「明鴻、明灌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休想繼承我王家的財產!」父親丟出一支筆。「叫他簽。」

看到何律師送過來的「放棄遺產繼承權同意書」,化腦袋一片空白。

「不想簽是嗎?」父親冷冷地看著他。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要他簽什麽都可以,只要他還是爸爸的兒子……

「爸……」他艱困地喊了出來。

「看在你叫了我二十三年爸爸的份上,你名下有三棟房子,還有戶頭里的存款,我全給你了。你是成年人,要怎麽使用隨便你,唯一的條件是,你不准說出去,我王家丟不起這個臉!你媽媽的家族也丟不起。」

爸爸和舅舅還有政商互利關係,他甚至不能讓已經很生疏的舅舅知道,他們也絕對不能接受良好教養的千金竟然偷生別人的兒子。

「你不要怪我無情,是你媽媽自己不要臉,我幫她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夠了!」

爸爸幾乎撕裂般的吼聲令他心驚,而那雙燃燒著忿恨火焰的眼睛更令他畏懼。

是怎樣的恨意,讓爸爸如此痛恨媽媽?連帶將他一起恨下去了呢?

原來,打從他還是媽媽肚中的胎兒時,爸爸就開始討厭他了。

「三棟房子你要住哪裡自己決定,我叫人將你的東西搬過去,你下次休假就不要回到這裡,當完兵後立刻出國,永遠不要回台灣!」

「爸爸!」他急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不要趕我……我不要房子,不要存款,我……」我只想當你的兒子啊。

「你肖想我的事業就是了?才上大學就迫不及待進去看,要不是那些拍馬屁的以為你是接班人,主動叫你去,我會放你進去嗎?你還得寸進尺跑去旁聽主管會議,最好你知道你見不得人的身分!」

他終於明白,那次結束會議後,爸爸叫他過去痛罵一頓的原因了。

「我會讓明鴻接班,你不配繼承我的財產。」

「爸,讓我幫你,等明鴻長大,我再走,我絕不會要你的財產……」

「你是誰?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雜種,我能相信你嗎?」

爸爸的話重重地傷到他了,最後,他簽下那份同意書。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去軍營,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過接下來的野戰演習,卻也從消極的接受事實轉而為憤怒、質疑、否定,等到了休假日,他忘記爸爸不准他再進門的命令,直接衝回家。

他不能選擇不要被生下來,但他願意選擇繼續孝順養他長大的爸爸。

「你自己走出去,不要讓我叫人趕你。」父親冷眼看他。

「爸!我不相信,我們再去驗一次DNA,一定是他們弄錯了!」

「你想鬧到大家都知道,可以!我立刻跟你斷絕親子關係,大家一起丟臉,你什麽都拿不到!」

「爸,我說過了,我不要錢,不要房子,我只想留下來。」

「你騙了你阿嬤這麽多年,你沒有資格再在我王家待下去!」

「又不是我想騙阿嬤,我什麽都不知道,你這樣趕我出去,我實在……我實在不能接受啊!」

「那我又能接受你媽媽做的骯髒事嗎?」父親用力拍桌,朝他怒吼。

「爸,你誤會媽媽了。我小時候媽媽總是站在落地窗前看花園,等你回來。」父親的暴怒牽動他壓抑多時的情緒,憶及母親寂寞等待的身影,他越說越激動,變得口不擇言。「可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還帶新媽媽到洛杉磯生下明鴻,媽媽太傷心,這才出車禍……」

「逆子!」

啪!父親怒不可遏,隨著這聲暴吼,舉手死命往他甩下一巴掌,他頓覺臉上一道刺痛,眼角閃過爸爸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那是新媽媽送爸爸的結婚戒,圓鑽圍住的整顆大翡翠象徵富貴權力,K金戒台剛硬如刀,爸爸一直戴著,也像徵他和新媽媽的感情彌篤。

他錯了,錯得離譜了,原想挽回父子感情,反倒激怒了爸爸。

記憶中的大屋子裡,只有他和媽媽住在一起,他很少看到爸爸,偶爾爸爸回來了,年幼不懂事的他想跟爸爸玩,頑皮地爬上爸爸的大腿,爸爸卻總是拿手掌撥開他的攀爬,拒絕他的親近。

這麽久以來的再一次父子碰觸,竟然是一個耳光!

爸爸就是討厭他,他被討厭了二十幾年竟仍無所知覺!是他太遲鈍?還是爸爸忍耐功夫太好,以致到了極限,終於一古腦兒爆發出來?

「滾!我不准你再踏進我王家的大門!」父親氣到全身發抖。

他打開書房的門,不敢回頭,直接往外衝,正好迎上剛走進客廳回娘家的大姊大姊夫和二姊二姊夫。

「阿嬤才過世,爸爸心情不好,你什麽事吵得那麽大聲?我們在外面都聽到了。」大姊質問。

「明瀚,你的臉流血了?!」二姊驚叫。

他沒有心情理會她們,大姊大他十二歲,二姊大他十歲,在他還沒學會叫姊姊前,她們已經出國念中學,後來她們相繼結婚生子,又忌憚他的接班可能性,除了幫姊夫在公司搞小動作外,對待他總是客氣而疏離。

可她們卻是跟他還有血緣關係的親姊姊!

他一路狂奔而出,直到看到路人的驚駭目光,他才伸手抹到臉上的血跡,他找到一間西藥房,進去買藥處理傷口,貼上一塊紗布。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他感到絕望,感到生命即將窒息死亡,很多念頭在腦海裡打轉,他想逃離這個再也容不了他的地方。

他想到了交往三年的女友,立刻打電話約她出來。

「你怎麽不來接我?這麽急來不及叫我家司機,真不習慣坐這種小車。」

下了計程車的女友抱怨,隨印花容失色尖叫:「你的臉?」

「演習時不小心讓刺刀劃到。」

「哎唷,好危險,我就叫你不要當兵嘛,又不是沒辦法拿免役。」

「我打算退伍後出國唸書,我們一起出去。」

「好啊。」跟他同年畢業的女友很高興。「我去我爸爸公司上班好無聊,我就辭了準備申請學校,那個……我們要結婚再出去?」

「是的,先結婚再出去。」望著女友美麗的笑容,他點頭。

「啊!我要開始挑婚紗了,還要訂喜餅……」

「我們公證就好。」

「公證?我們要去教堂結婚啊?我們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我爸爸一定要請上一百桌客人,他 說他老是包紅包出去,等到嫁女兒就可以回本了。」

女友咯咯嬌笑。

「公證簡單隆重。」如今爸爸是不可能出面為他主婚了。

「我們又不是沒錢辦婚禮!你當兵沒空沒關係,我來籌備就好。」

「我出國後,大概不會回台灣,就在那邊找工作定居下來。」

「你不回來?不接下王業集團?!」女友的臉孔開始扭曲。

「我不能……」

「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王業集團的小開耶!你不回來接班我怎麽跟我爸爸說?!每次寒暑假我想找你出國玩,你都說要去工廠實習,好了,現在說不接就不接?那我犧牲假期陪你留在台灣是幹嘛呀!」

他離開了大發嬌嗔的女友,他無法向她說出他的痛苦。

疼愛他的阿嬤過世了,爸爸立刻趕他出門,他以為可以從女友處得到慰藉,結果卻是讓他更加煩躁。

二十三年的親情算什麽?三年的愛情又算什麽?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他抓得住的感情?

他無處可去,整個人鬱悶到快瘋掉,抱著最後的希望,他找到了念研究所的大學同窗辛紹峰, 正巧當兵休假的姚克鈞也在那邊,他們是同班實習分組的三人組,曾經一起熬過許多個跑資料、趕報告的夜晚。

他們先到籃球場和別人玩三對三鬥牛,他沒有休息,三人組也沒休息,換了對手一場又一場打下去,他汗水直流,滲進了臉頰傷口,他不覺得痛,繼續跑,繼續流汗,繼續消耗他無從發洩的體力。

天黑了,別人都回家了,他還在拚命運球上籃,辛紹峰搶過他的球,他再搶回來,繼續上籃;姚克鈞搶下籃板,丟了球,和辛紹峰兩人一左一右架他離開。

來到紹峰的住處,兩罐啤酒下肚,他開始說話,吃一口菜,大灌一口酒,說著說著,他哭了,再狂灌啤酒,大聲說話,大聲哭吼,控訴老天鴻何要如此待他!兩個好友默默地陪他喝酒,聽他說話,最後,三個大男生喝到爛醉如泥,睡倒在客廳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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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年後,他退伍,出國。他密集修課,日夜唸書寫報告,當作是提前進修他所計畫的企管課程,一年之內便修完所有學分,拿到學位。

他回到台灣,回公司找兩個姊夫,探詢爸爸的近況,又順便去見了過去實習部門的同事;他心裡仍抱有一線希望,盼爸爸知道他這麽努力,會回心轉意,叫他回家。

當天晚上,何律師找到他,說董事長知道他回去,非常生氣,傳話要他以後不要再出現,然後再以長輩立場勸他暫時遠離仍在盛怒的父親。

他終於放棄挽回,黯然返回紐約,接下等候他回覆的華爾街銀行工作,從此成為一個沒有家的海外遊子。

他將心力放在工作上,因他鉅細靡遺的專業判斷,屢屢協助公司度過經營危機,很快就在銀行圈闖出了名聲。

每年的聖誕節,他會寫一張卡片回去。他知道秘書會處理爸爸幾百上千張的應酬式卡片,爸爸可能看不到,但他只想盡到問候的心意。

三年後,一家國內銀行的總經理到紐約參訪各大銀行,知悉他的專業傑出表現,一再邀請他回國;他考慮了一個月,收拾行李回到故鄉。

家人都知道他回來了,爸爸或許也知道,他改了聖誕卡上的地址,依然每年寄出。

他在台灣重新開始,他只王明瀚,銀行的協理;他不再和王業集團有任何關係,也絕口不提王業,誰也不知道他曾經顯赫的出身。

做了三年,工作遇上了施展不開的瓶頸,剛好辛紹峰和姚克鈞也想轉換跑道,於是三個臭皮匠聚在一起,決定結合彼此的專業,成立了神奇企管顧問股份有限公司。

回來很多年了,事業已小有成就;但,他還是一個沒有家的遊子……

蕭若屏踩下煞車,車子停在一棟高級大廈前的停車道。

聽著他的過去,她都差點握不穩方向盤了,更何況是經歷這一切的他。

她的心一絲絲地抽痛起來。難怪!難怪他總是不願意談自己,在他成熟穩重的外表下,藏著太多難以說出口的家務事了。所以,他守著對不是父親的父親的承諾,一個人遠遠地離開了原生家庭,度過了十幾個孤獨的新年,而在那問太過簡潔的公寓裡,又有多少難以成眠的夜晚……

她無法置評,那是他的父親,她能做的就是安靜傾聽,再送他回家。

「我去找停車位,等你出來再打電話給我,我開過來還你。」

王明瀚望著大門,不知是否聽到她說話,久久不語。

這不像是機敏果決的王顧問,她遲疑半秒,身子靠了過去,張開手臂,輕輕抱住他的腰身。

「王明瀚?」再輕聲喚他。

她的擁抱令他有了反應,回過頭來,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掌。

「若屏,你陪我進去,好嗎?」

「可是……」那是他的家庭聚會啊。

「你陪我。」

路燈照射下,他左臉頰上的淡疤隱約可見,他需要她,她義無反顧。

「好。」

經過通報,拿到了臨時停車卡,他這才能開車回到自己的家。

來到最上層十六樓,二十坪大的客廳坐了一堆人,沒開電視,沒人說話,氣氛僵滯,他們的出現讓大家全看了過來,也掛起了客套的笑容。

「明瀚,你總算回來了,這位是……」大姊喊道。

「她是蕭若屏。」王明瀚選擇最適合她出現的身分。「我的未婚妻。」

他為她一一介紹在場的親人,蕭若屏立刻由他們的座位分出三派。

大姊、大姊夫和他們的兒子坐在一起,二姊、二姊夫和三子王明灌又是一派,然後是夫人和二子王明鴻,他們則是變成第四派人馬。

「蕭小姐是哪家的千金?」才剛坐下,二姊馬上問話。

「我是福星機械的總經理。」蕭若屏大方地回答。

「什麽福星機械?沒聽過。」二姊一副審訊的口吻。「你們公司多少人?年營業額多少?一股幾塊?」

「我們公司目前一百零八人,今年預估——」
「呵,王業電子一個業務部門就一百名員工了。」大姊插話進來,轉向當總經理的丈夫,笑說:「要你管這麽龐大的事業,真不簡單啊。」

「是哦?」二姊不甘示弱,「員工多卻做不出成績,接的都是賠本生意,業務量大有什麽用?一個不會賺錢的總經理比冗員更可怕。」

「電子代工業削價競爭很厲害,我們能接到訂單算很好了。」大姊夫畢竟有他上市公司總經理的氣勢。「我們這麽努力在做,最怕的就是有婦道人家不懂經營,掛個董事名義就到董事會亂放炮。」

「姊夫啊,不是我老婆愛放炮。」二姊夫目前「屈居」關係企業的總經理,笑得陰側惻的。「連不懂財報的菜籃族都知道你不會賺錢,害我們王業的股價直直落。嘿,總經理可不是終身職喔。」

「姨丈,」大姊的大兒子說話了。「我爸爸重視的是集團整體利益,要不是我們接單,你做下游OEM的會有業績嗎?請不要以偏概 全。」

「這裡沒有第三代說話的餘地,你閉嘴。」二姊不客氣了。

「我是業務一部的副理,我是就事論事。」大甥兒也很強硬。

「我這兒子是會做事的。」大姊得意地說:「而且還比他的小二舅舅、小三舅舅更早進集團,憑著本事升上副理。明鴻、明灌啊,要好好跟你們的甥兒學學。」

「三舅就三舅,不用再冠一個『小』字。」二十二歲的王明灌年紀最小,講話聲音可不小,脾氣更不小。「在王家講的是輩分,就算吃飯,還輪不到外孫坐主桌。」

「明灌,大姊看你好像還沒轉大人,應該沒辦法生內孫吧。」

客廳氣氛劍拔弩張,人人各有表情,各在隱忍,卻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到最有可能最快生下內孫的王明瀚。

王夫人雍容華貴,小兒子被諷刺了也面不改色,客氣地開了口:「不知道蕭小姐跟我們明瀚交往多久了?」

蕭若屏還在想答案,王明瀚立刻代答:「十年。 」

算了,隨他去編,今天她是一個沉默的配角,她只是陪伴他。

「明瀚,你要結婚了怎麽不跟我們說呢?」二姊夫問說。

「他不好意思說吧。」二姊打量蕭若屏,已拉攏到明灌的她有恃無恐。

「以前好條件的證券千金不要,找了一間沒名氣的小公司的小小姐,你到底幾歲啊,可別是拐了人家未成年少女。」

「哎呀,明瀚我看這樣好了。 」大姊自以為好主意。「你們結婚後,蕭小姐不如把你家公司並到我們王業集團,我們有的是專業管理人才,會照顧你家的生意,你就好好在家里當個少奶奶。」

蕭若屏不回應,也不生氣。

若是幾個月前,她早就跳出去槓,說清楚事實,但現在她已懂得保持冷靜,靜觀其變。

這家人講的每一句話都充滿算計,笑裡藏刀,居心叵測。天啊!她有個問題爸爸還是小意思,這戶姓王的有錢人家才是變態。

「大哥,爸爸年紀大了。」王明鴻有意打圓場,以輕快的語氣說:「你就趕快生個孩子叫阿公,爸爸一定很高興。」

「大哥,你確定你的小孩可以叫爸爸一聲阿公?」王明灌冷冷地問。

「明灌!」王夫人正色說:「你不要亂說話,你爸爸會生氣。」

「媽,你自己說……」王明灌欲言又止,最後總算沒說出來。

王明瀚靜靜坐著,不動如山,連睫毛也沒眨一下。

「喲,我怎麽聽不懂明灌的意思?」二姊故意轉向丈夫。「如果小孩不能叫爸爸阿公,那不是說,明瀚跟爸爸沒有關係?」

「明瀚是你弟弟啊。」二姊夫轉過臉,不想落井下石。

「如果不是親生子的話,還能繼承遺產嗎?」二姊仍不罷休。

「你們就是要我趕快死掉,好能分遺產是不是?!」

抖動沙啞的聲音傳來,王明瀚像是被電到似地,立刻站了起來,蕭若屏也陪他站起,望向了眼前的老人——王業集團總裁王兆昆。

這位叱吒風雲、建立起王業集團的大企業家,如今拄著拐杖,白髮散亂,垂垂者矣,長袖襯衫放在褲子外頭,更顯身形消瘦。

王明瀚喉頭哽了下,雙手微微舉起,想要上前扶老人家,卻是凝定原地,難以舉步。

「你來了?」王兆昆看他一眼,面無表情。

「爸……」王明瀚終於喊了出來。

王兆昆沒有回應,逕自走到他那張沒人敢坐的專屬大沙發,陪同他的何律師也在旁邊的擱腳凳坐下來。

「你們要分家產,好!我這就分。」王兆昆拿拐杖用力撞地。

「兆昆,小孩子吵鬧,你不要當真。」王夫人好言勸說。

「我如果今天不分,你就等著我哪天認不得人了,沒辦法做事了,然後申請我禁治產,你好來當監護人管理我的財產嗎?!」

「你怎能說這種話?」王夫人紅了眼眶。

「爸爸,大哥回來了。」王明鴻先是輕拍了母親的眉頭,又說:「我看晚餐應該準備好了,我們全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先吃個飯吧。」

「等我把話說完再吃。」

這時何律師已經在茶几上攤開一些文件,紙張沙沙磨擦聲在突然陷入詭異安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

「王明慧,王明麗,王明鴻,王明灌。」王兆昆點了名。「你們這幾年來都已經陸續分到股份,我不會再給你們。至於我名下的集團股份,包括王業電子在內的十五家公司,一半還是我的,另一半給明瀚。 」

大家一陣嘩然。每個人都明白,老人家原本就擁有最多數的股份,即使分出一半,還是比任何一位董事多,而明瀚和父親擁有同樣最多數的股權,意謂著……王業電子的董事長不是爸爸就是明瀚?!

「爸,明瀚離家那麽多年了!」二姊立刻發難。「他都不管家裡的事,你怎能給他那麽多股票?!」

「你叫什麽?!以前女兒是不能分家產的,你拿那麽多還有意見?!」

「安靜點。」二姊夫趕快拉拉老婆。

「爸,是要給兒子沒錯啦。」大姊也很快盤算著。「可是這兩年我們幫你扶著王業電子,沒功勞也有苦勞……」

「你們不用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何律師正在處理。」

「我現在請董事長簽署文件。」何律師遞出文件夾。「請在場的各位做見證了。」

王兆昆拿起鋼筆,穩穩地簽下幾份文書。

王明灌眼睜睜看著父親簽名,再也無法按撩,激動地嚷道:
「爸爸,你這樣分配不對!大哥離家出走這麽久,對我們王業集團沒有貢獻,而且、而且……他又不是你親生的!」

「明灌!」王夫人趕緊斥責一聲!

「誰說明瀚不是我親生的?!」王兆昆陡然變臉,怒目圓睜,碰地重重敲下拐杖。「王明灌你有種再說一遍!」

王明灌臉色倔強,將自己摔進沙發里。

「王明灌你到現在還在唸書花我的錢,你最好說出你的貢獻!」王兆昆還是氣呼呼地吼道:「你們全給我聽好!我要是死了,就只有明瀚能以長子的身分捧我的牌位,其他人全滾到後面去!」

「你不要生氣,別講不吉利的話。」王夫人走過去,輕按他的肩頭。

「雪櫻?」王兆昆抬起頭來,憤怒的神情一下子轉為疑惑,看了足足有五秒鐘,這才搖頭說:「你不是雪櫻。」

王夫人轉身嘆氣,王明瀚身體明顯一顫,大姊和二姊則是面面相覷。

「嚇!爸爸在叫媽媽的名字。」

「是你?」王兆昆循聲望去,看到年近五十的大女兒,撇下了嘴角。「雪櫻沒有這麽老,也沒這麽醜,雪櫻是最美麗、最高貴的。」

「怎麽回事?爸爸把我當成媽媽了?」大姊驚叫。

「爸爸是不是老人癡呆症啊?!」二姊驚嚷。

「爸爸失智?!這問題嚴重了。」二姊夫也趕快問:「何律師,這樣分財產還有法律效力嗎?」

「哪個混帳說我失智?」王兆昆冷冷地環視眾人,立刻讓大家乖乖坐好。

「我頭腦很清楚,你們在想什麽我都知道,想搞怪的給我安分點!」

「這怎麽可以!爸爸老番癲了,今天分股票不算數!」二姊抗議。

「對啊,不算數!」大姊也還想為自己和丈夫多爭取一些好處。

那邊幾個人和何律師爭論法律問題,不時還提到王明瀚的親子關係,而身為今夜家庭會議主角的王明瀚始終不發一語,除了見到父親時站起來外,他就像被釘牢似地坐在沙發上。

他的目光放在父親身上,放在那張出現老人斑和皺紋的臉上,放在戴著翡翠戒指的右手無名指,放在空無一物的左手手指,放在那雙用力握住拐杖浮出青筋的手背上,放在那說話時會略為抖動的身體上。

他不說話,但他緊緊按在大腿上的雙掌已流洩出情緒。蕭若屏輕輕按上他的手,他轉頭看她,隨即改握她的手起身,走到父親膝邊蹲了下來。

「爸,您身體好嗎?」

「我身體很好,血壓一百三十,醫生說我七十三歲這樣很正常。」

「媽媽有在照顧爸爸,的確是不該讓大姊二姊進來吵爸爸的。」王明瀚抬起頭,露出微笑。「媽媽,謝謝你。」

王夫人眼眶濕潤,聲音微哽:「你有空就回家看爸爸吧。」

「娶到好某,卡贏過天公祖。」王兆昆望向妻子,滿意地點點頭,再看到了蹲在旁邊的蕭若屏。「她是你太太?」

「是的。」

「她眼睛大大的很可愛,她坐在你旁邊,一直在看你,她很關心你,你要好好愛她。」

「爸爸,我會的。」

「你也要好好愛明瀚。」

「好。」蕭若屏在老人家面前只能如此回答。

「老何!」王兆昆突然想起事情。「我文件還沒簽,你快拿過來。」

「董事長,你簽好了。」

「咦!我什麽時候簽的?」王兆昆看到何律師給他看的簽名文件,老臉先是顯得困惑,隨即又喚道:「明鴻,你叫明瀚回來了嗎?」

「爸,我在這裡。」王明瀚輕喚老人家。

「你回來了?」王兆昆始終表情平板,無喜,也無怒。

「是的,爸爸,我回來了。」
***

王明瀚將汽車鑰匙插進鎖孔,兩分鐘後,仍坐在駕駛座上發呆。

「還是我來開車吧。」蕭若屏見狀便說。

他無法思考,只能接受她的建議。兩人下了車,準備交換座位,正巧看到走進停車場的何律師。

「太好了,明瀚你還沒走。」何律師走了過來。「我本來打算晚點打電話給你,約你處理一些手續,順便跟你說些事。」

「我爸爸他……」

「他的身體?」何律師知道他要問什麽。「他兩年前發現自己常常丟東忘西,去看醫生,診斷是輕度神經認知障礙,也就是早期失智,即使有在吃藥,但阿茲海默症的過程是不可逆的,我母親也是這樣,慢慢的就認不得人了,也不知道要吃飯,生活無法自理,唉,最後就走了。」

「不可逆?」

「只會繼續惡化,不會好轉,這歷程可能是幾年到十幾年之間,但有時惡化的速度會突然變快,這也是董事長所擔心的——明瀚,你知道你爸爸的意思吧?」

「他要我保護明鴻,以多數股權牽制住大姊和二姊。」

「還是父子同心啊。」何律師感嘆一聲。「其實董事長大概七、八年前就有這個想法,那時他也是怕年紀大了,萬一突然有個什麽,明鴻太年輕沒辦法接班,但他就是拉不下臉叫你回來。」

蕭若屏很想大喊:這對王明瀚不公平!哪有要趕人就趕人,要他回來就回來,而且還是回來扛下一個重擔?真是吃人夠夠的爸爸。

但她不說話,她只是看著他,看到了他眼眸裡交錯的激動淚光。

他的心願就是回家。誠如她也想要圓滿一個家的心願,所以就算她阮囊羞澀,就算她有天大的理由可以將爸爸丟到便宜的靈骨塔,她也要花錢為爸爸媽媽買一個合住的塔位——他的心情,她懂。

「每次董事長找我過去談財產規畫,他一定會算你一份,在法律上,你仍是他合法的長子。」

「以前我簽過一份放棄遺產同意書。」

「你應該知道,生前拋棄並沒有法律效力。好幾年前董事長就連同檢驗報告燒掉了。至於明灌會知道,應該是董事長跟夫人說,夫人又透露給明鴻和明灌知道。」

王夫人端莊賢淑,蕭若屏卻感覺她是王家裡算計最多的女人。當年為了「對抗」王明瀚,聯合姊夫派培植勢力,後來怕長子回來,又刻意搬弄;但最後還是忖度情勢,依附最有能力的前妻長子來維護親生長子。

唉,母愛啊。

「夫人也辛苦了,我不止一次看到董事長將夫人當作你的親媽媽。家裡本來只有夫人知道董事長得了阿茲海默症,今天一鬧開,恐怕沒完沒了——唉,一個家不能窮得只剩下錢啊。」

「我會常常回去看爸爸的。」

「你的事他做絕了,我事前事後勸了又勸,他也不聽。這兩年生病,脾氣變得更壞,頑固是頑固,卻也不再那麽愛面子,比較會顯露出真性情。有時候我隔不到幾天去他辦公室,他還是會再一次拿你寄給他的聖誕卡給我看,很高興的跟我說,明瀚今年又寄卡片來了。」

王明瀚抿緊唇瓣,抬眼看停車場上的管線,再用力眨了眨眼。

「他對你的親生媽媽愛得太深,也恨得太重,卻拿你來懲罰她,也懲罰了自己。唉,他現在這樣也好,不必再去堅持什麽了。」何律師又是輕嘆一聲。

「我六十歲了,不想再做無血無淚的律師工作,這回處理完你們家的事,我就要退休了。」

兩部車陸續離開,駛出暗無天日的停車場,回到了真實人間。
***

他一路上還是保持沉默。她盡責地當一個司機,任他去沉澱思緒,最後將車子停在一處空地停車場,再陪他走路回去。

不同於許多公寓一樓住戶將前面院子改成停車空間,他的庭院簡直是座小型的植物園,一開門便是清涼綠意,瞬間化開了鬱悶心隋。

今天,她一步步走進他的秘密花園,越是深入,越是無法回頭。

「我頭痛。」走進客廳後,王明瀚整個人鬆卸了下來。

「你常常頭痛嗎?」

「很累很累的時候才會,吃藥就好。」他勉強撐出微笑,坐到沙發。

這孩子!其實他還有時差,卻捨命陪小姐出遊,晚上又碰到這事,連她這個局外人也很頭痛啊。

「我去幫你買藥。」

「不用了,那邊櫃子右邊抽屜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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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她幫他找出止痛藥,再去廚房倒一杯開水,送到他手上。

「車鑰匙要放哪裡?」她看著他吞下藥。

「你開我的車回去,反正我接下來一個星期用不到。」他神色疲憊,聲音變低:「我是應該送你回去,可是……」

「我明白,你累了,我陪你。」

「這麽晚了,你該回去了。」

「是啊,都這麽晚了,十一點了耶。」她掏出手機看時間。

「你需要一支手錶。」

「咦!怎麽講到手錶?」

「從你拿手機出來,到按出看時間,最快也要一秒鐘,慢的話更要好幾秒,可是看手錶不用半秒鐘,很久以前我就想指正你這種浪費時間的行為。」

他很正經地說著。

他還有心情說這個?她啞然失笑。「王顧問,你恢復正常了?」

「所以我很好,我沒事。」

「我都說十一點了,我們那邊很難找停車位,找到近的算是幸運,如果找到很遠,還要走回去,這麽晚你不怕我一個女生遇到壞人?」

「那我送你。」他說著就起身。

「你都吃止痛藥了,吃那個會愛睡覺,我才不敢讓你送。」她順勢推著他的背部往房間走。「趕快去睡,你就讓我窩一晚會怎樣?又不是沒窩過。」說著她臉就熱了,幸好她是躲在他身後。

「你來房間睡。」他打開房間電燈。

「去!那是你的床,你後天還要出差,要補個好眠才行。」

「我沒客房,只有沙發。」他的神情很抱歉。

「知道啦。」她繼續推他,將他推到床邊,按他坐下來,笑說:「你借我浴室洗個澡,借我一套衣服穿,再借我一條被子。快,睡了啦。」

「我還沒洗澡。」

「要洗澡,要睡覺,快決定,二選一。」

他原已累到彎腰駝背的身板挺直起來,一雙眼 睛盯著她看,嘴角也緩緩地勾起一抹微笑。

「你喔……」

「我怎樣?」那微笑太魅惑人心,明明累得快睡著了,那眸光怎能瞬間變得如此幽深難測……這個房間太危險,她謹慎地退後一步。

看到她的動作,他仍是微笑,開始解開襯衫釦子。

「嚇!」她瞪大眼,明明是兒童不宜的畫面,她合是吞了口水。

「我還是先睡,我怕會洗澡洗到睡著。」他的聲音明顯透露出倦意,慢慢地,悠悠地,好似講到一半就會不見了。「衣櫥裡你自己找適合的衣服,毯子在這裡,自己來,恕不招待。」

「喔。」她趁機轉到衣櫥前,拉開拉門。「我先拿好了。」

翻呀翻,找呀找,全是男人的衣服,可見他很乖的……嘻!

她又想到了電影裡常看到女人穿男人的襯衫以表示登堂入室,不覺抓住了一隻襯衫袖子發呆。

她不知道兩度來到他家代表的是什麽意義,但她已經有點了解他為何要親近她、待她好的原因了。

他們都有過類似的遭遇,他們太像,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自然而然吸引了他的親近,他一方面補償她,一方面也尋求她的陪伴來取暖。

就是如此嗎?她說不上心底湧起的那股落寞感。

而她今晚執意留下陪伴他,又是為了什麽?難道只是還他上回照顧的「恩情」?不,不只!還有……

答案呼之欲出,她心臟怦怦亂跳,趕緊隨便挑了他一套內衣褲和休閒服,再轉過身,他已經躺到床上,側著身子,一雙黑眸還是直直瞅著她,外套襯衫褲子襪子隨便丟在地上,好像等著她去收拾似地。

「還不睡?」她輕扯微笑,真是標準的單身漢,東西亂丟一地。

「若屏,對不起。」

「怎麽了?」她走過去幫他撿起衣褲。

「今天本來是幫你慶生,不該讓你承擔我家的事。」

「沒關係。」

「若屏,聽我說話好嗎?」

「好啊。」

「若屏……嘿呵……」

俊臉瞇了眼,張了嘴,竟露出憨笑,好天真,好可愛,像個傻呼呼的大嬰兒,她目瞪口呆,這是常常板著臉孔、面露凶光的王顧問嗎?

「對不起,我真的頭痛。」大嬰兒好無辜。

「吼,頭痛就趕快閉上眼睛睡覺,不 要一直想講話、說對不起的,聽了很膩耶。」

他又笑了,想再說話,但實在太累,眼皮率先蓋下,轉身過去擺平。

怎麽他睡覺的樣子也那麽帥氣啦

一咪咪的喜歡,而是愛上他了。

完了,真的完了,她陣亡了,不再只是怎麽辦?感情放出去了,還能收回來嗎?尤其對像是他,本來就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高貴王子,即便曾經離開,但他回去後,又是宮廷裡的王子,又能開始結交名媛公主,不再需要找她取暖,她算什麽呀。

她不自卑,若他會因為她的出身而不把她當朋友,她也會唾棄他。

如果他有更好的對象,她是該祝福他,然後轉身,離去……

切!她自己是在演什麽悲情單戀小劇場啦!難得兩人獨處的夜裡,她不該拿來想這些有的沒的庸人自擾,徒然破壞情調。

手上抱了一堆衣服沉甸甸的,她先將換洗衣物放在一邊,再找出衣架,掛起他的衣褲,掏出重要的皮夾和手機,放到床頭櫃上。

轉頭看他。瞧這傢伙,剛剛顧著側身跟她說話,被子也沒蓋好,右手習慣性地放在被子外面摸肚子,讓只著汗衫的他露出結實飽滿的手臂肌肉,令她好想拿手指去彈一彈喔。

「喂?」她輕喚他,見他沒回應,又喚一聲:「王明瀚?睡著了?」

夜深人靜,疲憊的身心加上藥效催眠,他很快入眠了。

辛苦了,我的王子。她為他拉整好被子,蓋住那雙長腳,把他裸露在被外的右手放進被裡,目光始終眷戀在他那張熟睡的俊臉上。

顫骨上的淡疤是缺憾,卻也是生命的印記,見證著他的成長和改變;他一個被放逐的王子,寂寞孤獨,縱有滿腔心事,又要跟誰說?她讓他取暖又如何?她很慶幸能陪伴他走過今晚,她更願意承擔他的一切。

她終於放縱自己,俯身輕輕吻了那道疤,再撫了撫他的頭髮,摸了摸他的臉頰,最後吻上他的唇,停留了好久、好久,直到屏住的呼吸再也撐不過來,這才滿足地嘻嘻笑了。

哇!親到她的白馬王子了!她乾脆坐到地板,將雙臂擱上床墊,下巴枕上去,瞇著眼睛,繼續欣賞王子熟睡的英姿了。

若屏小姐你好:

很冒昧寫這封信給你,因為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請鄭老師轉交。

我是王明瀚,你還記得我嗎;三年前的暑假,我大學畢業到王業電子財務處實習,就坐在你的旁邊,你教過我會計,我每天下午都會幫你登記掛號信,印像中你是一個很愛笑的女孩。

算算時間,你應該畢業兩年了,不知道你現在念哪間學校;還是直接出來工作——或者像以前一樣半工半讀:希望你目前一切順利如意。

信裡附上八月十五日的報紙影印,你看了就知道鬧出事情的男女主角是羅志興和林秀雲。我八月底回公司,聽同事說,原來他們婚外情很多年了,一直隱瞞得很好,最近才被李惠君揭發出來,結果鬧出了這麽大的社會新聞。

李惠君還說出一仵事,那就是你是被冤枉的。

當年羅志興和林秀雲以為你撞見他們約會,害怕婚外情曝光,因此設計將林秀雲的手機放進你的書包,再由李惠君指認你,羅織罪名將你趕出王業電子。

當我聽到這事時,我很震驚,也很難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跟你說:

對不起。

若屏小姐,我真的很感抱歉。首先是王業電子人謀不臧,僱用這種心術不正的員工,嚴重傷害到你的名譽,如果你願意回來王業,請告訴我,我會想辦法請內部主管恢復你應有的工作權益。

再來,我要為我當天的傲慢態度,鄭重向你道歉。

我以為「罪證確鑿」,我就有權利指責你的犯行。但我忘了,我不是法官,我也沒有經過嚴謹的調查,我甚至沒有好好聽你的辯白,我只是前一天晚上看到你把玩小海豚,正好又發生這樁失竊事件,便將你對「新手機的好奇心」直接等於「偷來自己用」,這是一個致命的刻板印象。

若屏小姐,對不起,我太自以為是了。

我以為自己眼睛所見的就是事實,殊不知除了老天以外,沒人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斷。然而就算是老天也會捉弄人,祂不是當裁判,而是安排最詭譎可笑的命運,當你以為安安穩穩地往前走時,突然被判出局,再也不能回去原有的正常道路,我想這是誰也無法接受的。

我曾經以為,萬事萬物皆有他正常運行的軌道,但就是有星球會遭受撞擊,遠遠地飛出他的太陽系,生命在一夕之間變成虛無,我又要如何在廢墟里找回自我:
我不知道。

這兩年來,我經歷了一些事情,我問過無數個為什麽,也曾絰想盡辦法尋求解答,但我無能為力,既定的事實已經無法挽回,我就像是不斷推著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再怎麽努力推上去,最後還是會滾下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

所以當我聽到你是被陷害後,我深刻了解到你當時的心情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為什麽要去承受這種不公平的對待:什麽叫做百口莫辯;就是想為自己辯白,卻沒人聽,而是直接判你死刑,丟你下去無問地獄,任你怎麽呼喊也沒用,不是沉淪死亡,就是帶著滿身傷痕掙扎爬起,在茫茫迷霧之中再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我回頭想,那時你剛升高三,才十七歲吧,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猶困在自己糾結難解的情緒裡,那時的你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呢?

真的很抱歉,我竟是遲了三年才能體會到你的痛苦。若屏小姐,我還是要再跟你說聲:對不起。

我去年退伍後赴美唸書,已於月初拿到企管碩士學位,這次回來本想留下,現在決定回紐約工作,信末附上我的e-mail和住家地址,希望能收到你的信,讓我知道你的近況。

敬祝心怡

王明瀚

「現在是福星的機器好,我們要把握這個優勢。」蕭若屏指示說,「日幣不穩,就算做遠匯避險,上上下下的風險還是很大。朱經理,接下來跟日本那邊談條件,一律改美金報價,這點一定要堅持。」

「好,沒問題。」業務部朱經理抽掉日幣報價單,再遞出一張單子。「黃副理你評估一下,照台中林董的訂單要求,會多出多少成本?」

「嗯。」黃副理快速看過。「至少十萬,妹總你怎麽看?」

「林董是老客戶,一直都很支持我們,他這回擴廠遇上資金難題,我們是做長久事業的,機器照做,價格不變,但請朱經理一定要告知林董成本上漲一事。」

「老朱,我給你物料成本變動表,你好跟林董去說。」黃副理說。

「啊,多謝了,我順便跟你去廠房,南非客戶在問進度。」

「謝謝兩位啦。」談完業務,蕭若屏愉快地起身送他們。

「咩姐!咩姐!」謝詩燕等兩位主管一離開,立刻抱個紙箱過來,興奮地說:「王顧問寄來的耶。」

瞄到那個約三、四十公分的正立方體,蕭若屏頭大了。

「不是叫你負責拆我的信件嗎?拿走拿走!」

「寄信人是他,收件人是你,這是私人的……」

「企管資料啦,他以前也寄過,滿滿的一箱要我做功課,都結束輔導合約了,還不放過我。」

「可是不重啊。」謝詩燕掂了掂。

「他企管課的錄髟?這麽大箱?」

「啊,可能是光碟片吧,會不會是你去上他企管課的錄影?這麼大箱?」

蕭若屏趕走小燕,坐回桌前,繼續埋頭工作。

「哇啊,這什麽?」那邊小燕叫得好大聲,整個辦公室都看過去了。

只見她不斷地往紙箱裡掏去,幾顆保麗龍球被她掏得跳了出來,最後拿出一個用氣泡袋包起來的小盒。

「生日快樂!」謝詩燕衝過來,指著氣泡袋裡的小卡片。「咩姐,今天是你生日,王顧問祝你生日快樂!」

「給我!」蕭若屏立刻搶下來,全身都熱了。

「咩姐,快看看裡頭是什麽東西!」

「咦!說不定是戒指喔。」好幾個同事笑咪咪地圍攏過來。

「不可能!你們不要胡說。」蕭若屏捧著小盒,不敢去猜想,本想直接丟進抽屜,但沒有人接到神秘禮物還能忍耐著不去看,所以她還是以微顫的指頭拆開氣泡袋,拿掉銀色緞帶,掀開深藍色軟皮的盒子。

答案揭曉,一支手錶嵌在白色天鵝絨墊上,閃動幽靜的光澤。

「哇!」同事們笑嘻嘻地,看看手錶,再看看再也裝不了老成冷靜的總仔。「妹總喝醉酒,臉紅了。」

「上班時間不要偷懶,回去做事!」她揮手趕人。

早知道王顧問喜歡咱妹總了!同事得到答案,個個噙著微笑走開。

蕭若屏拍拍火熱的臉頰,喝下一口水,這才拿出手錶,放在掌心仔細端詳。

金色的表面,鐘點處鑲有細小的水鑽,後面刻有SWISS MADE的字樣,深咖啡色的真皮錶帶典雅大方,她拿起來戴上,發現錶帶長度不長不短,完全合乎她的手腕。

什麽時候讓他量過手圍了呢?還有咧,小小一支手錶幹嘛用那麽大的箱子?他是存心唯恐天下不知!

他應該早就準備好了。那天他可能放在車內,等候最適當的時機拿出來,卻沒料到回家一趟搞到身心俱疲,也就忘了;隔天他睡到下午,起床後她拉他去來寶麵食大吃一頓,然後趕他回家,他也沒機會親自送出。

她心念一動,往鍵盤敲上手錶品牌查價錢,一看到六位數字的高價,好像被熱鍋燙到,慌張地取下手錶,放回盒子裡。

好貴重!她受得起嗎?而他又是以什麽立場送她這支手錶呢?

怎麽辦?歡欣甜蜜的心情讓慌張所取代,再看到擺在桌面的哀鳳手機,她拿了過來,垂下眼,以指頭輕輕撫過光滑的外殼。

她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無論如何,還是得先讓他知道拋收到禮物了,便順手發出簡訊:收到了,謝謝。

桌上專線響了起來,她接起來。「我蕭若屏。」

「蕭總經理你好,我是星星周刊記者,我姓洪,有事想請教你。」

「請說。」在對方說話的同時,她心裡已轉過無數個念頭,八卦記者果然厲害,能拿到她的專線電話號碼,但目的絕對不可能是來訪問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總經理。

「你是王明瀚先生的未婚妻嗎?」噹噹!第一顆震撼彈投下來。

「不是。」

「那你有聽說過,王明瀚不是王兆昆親生子這件事嗎?」

「我跟王先生不熟,什麽也沒聽說過。」

「不熟怎會去過他家?」

「記者先生,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去過王先生他家?」

「有人提供線索,我是在跟你求證。」

「我已經給你答案了,請問還有什麽事?」

「蕭小姐怎麽會認識王明瀚?跑趴?宴會?」

「記者先生,你打電話前做做功課好嗎?搞不清楚王顧問和福星機械的關係就來亂問一通,浪費我的時間!」

她海削記者一頓,掛上電話,沒有痛快,卻是擔心了起來。

午休音樂響起,同事們紛紛起身,往三樓走去,她手機鈴響,來電人正是王明瀚。

「若屏,我想你。」他劈頭就說。

她愣在椅子上,全身僵成化石,這……這叫她要如何回應?

「等到我生日,你也要送我禮物。」他好像在笑。

「哪有人主動討生日禮物的 !」她笑了出來,稍稍驅走渾身像是黏了蜂蜜的不自在感。「喂,十二點三分三十二秒了,你要去吃飯了嗎?」

「剛結束會議,正準備搭車去餐廳,你呢?」

「待會兒就上去三樓吃便當。」哎,這是什麽無聊對話?她趕快說出她的疑慮:「剛剛有記者找我。」

「我知道。神奇企管也接到電話了。」他頓了一下。「我猜下一期的周刊就會報導出來。」

「那……」大概會鬧得滿城風雨了。

「應該是我二姊放出的消息,企圖影響五月的董監事選舉。放心,不會有事。我已經叫神奇的同事處理,不會再讓記者去騷擾你。」

「謝啦。」聽起來很受用,心頭暖暖的。

「相信我危機管理的能力嗎?」他語氣一如往常般地篤定。

「相信!」她放下心中大石,笑說:「不然你還叫企管專家嗎?」

*        **

大老闆兒子娶女明星的婚宴,現場觥籌交錯,冠蓋雲集。

王明瀚和同桌的老闆級賓客交換過名片。話過家常,吃過一道菜,便起身告辭準備離去。

「明瀚啊,很久沒見到你了。」一位老者過來招呼。

「邱世伯,您好。」他立刻起身,禮貌地喚道。

「你爸爸身體還好嗎?」

「他身體很好,只是不能太操勞,所以今天就不過來了。」

「也是時候讓你接班了。」邱董事長拍拍他的肩頭。「老王這招高明啊,先叫你到外頭轉一圈、開公司磨練磨練,累積經驗後再回去。」

他微笑不語。這是一個好說法,就讓外界如此解釋他離開又返回王業集團的原因吧。

趁今天人多,他再過去跟該見面的人打招呼。

「舅舅,舅媽。」

「你回台灣那麽久了也不聯絡,真是的。」舅媽笑著抱怨。

「雖然你媽媽過世二十幾年了,我總是你的親舅舅,有空常常走動。」

「是的。」

「明瀚,舅媽娘家有一個侄女,今年二十五歲,台大畢業… …」

「我有未婚妻了。」

「哎,這個……」舅媽有些尷尬。「怎不帶她出來介紹一下?」

「這裡記者太多。」

「不帶她出來,是要保護她?」舅舅問說。

「是的,我要保護她。」他露出微笑。

「你也得好好保護自己,保護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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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1:00:14
第十三章

舅舅意有所指,他明白,八卦雜誌的報導已掀起軒然大波。

「王顧問,上回在工商理事會見過面。」同桌一位中年男人跟他招呼。

「我正想找你,請神奇企管幫我公司排個訓練課程。」

「沒問題。許總,你看是哪方面的需求,神奇再來規畫。」

「我再跟你聯絡。」許總熱情地比向身邊。「這是我內人……」

「不用介紹了。」許夫人抬起那張畫得十分精緻的臉蛋,笑說:「以前我跟王明瀚同校同年級,社團就認識。」

「許夫人你好。」面對十幾年前的前女友,他沒有任何感覺。

「原來你們認識。你怎麽不早說呢?」許總扼腕。「我也好早一點請王顧問過來診斷公司的財務問題。」

「哎,都那麽久沒聯絡了,我怎知道他在做什麽大事業。」許夫人的社交笑容無懈可擊,望向王明瀚說: 「你那時突然離開台灣,是不是知道身世以後,受不了打擊……」

「八卦周刊亂寫的,你就不要講了。」許總趕忙制止老婆,再以抱歉的目光拚命踉當事人苦笑。

王明瀚轉身離去,他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年輕的愛情太淺薄,以為家世、相貌、學歷相當,就是他該追求的對象;然這種看似美滿的愛情一旦落入了現實面,卻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放棄愛情很多年了,直到最近,死掉的種子重新得到了滋潤……

他打算再跟幾位熟人打過招呼後便離開,但也許是他器宇軒昂的外表和身形太過突出,所到之處皆吸引賓客們的目光。

「是王明瀚?」現場採訪婚禮的財經和影劇記者一見到最近的話題人物,立刻蜂擁而至。

「請問王總經理,你和張寧寧吃飯,對她的印像如何?」

「那天是王業影視的藍光新片發行酒會,我們並沒有吃飯。」

「聽說你打算投資張寧寧主演的新電影,有這回事嗎?」

「有關張小姐的事,請各位去問王業影視的曾總經理,我目前還不掛名王業集團的任何職銜,也不涉及經營,請不要問我相關問題。」

「還不是啊?」記者們好像被鐵鎚重敲一記。

他根本還沒當上王業集團底下任何一家關係企業的董事,只是有風聲說他即將回來接班,大家就直接當他是王業集團的負責人了。

這樣一來,影劇記者退散,財經記者正要發問,有人搶先問:「請問王先生,有傳書說你不是王兆昆的親生子,是真的嗎?」

現場鴉雀無聲,平時最喋喋不休的記者不再提問,王明瀚面無表情,以冷冷的目光掃過一個個嗜血的記者,再以沉穩有力的聲音說:「我是王家長子、我爸爸王兆昆的兒子,這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

鎂光燈閃個不停,攝影機對准他,將他的影像傳到各地去。

「王總,還要請教您王業電子是否打算退出太陽能……」

他邁開腳步,將記者甩在身後。今天赴宴是他的工作之一,工作結束了,就該回家了。

他的家,不在那間小公寓,而是在那個讓他長出愛情新芽的女子之處。
***

「好帥!好有氣魄!」謝詩燕雙掌交握,以祈禱姿勢望向掛在牆上那電視,眼睛水汪汪的。「咩姐啊,那個老古板怎能這麽帥!」

蕭若屏盯著新聞畫面,本是報導小開的婚禮,竟變成了他的訪問。

「帥鍋有夠力,一句話就打死記者了。」謝許碧珠稱讚。

「王葛格跟我年輕時一樣帥。」謝來寶很得意,豎起大拇指。「又上相,又會講話,又謙虛,我們妹呀有福了。」

星期日的中午兩點,來寶麵食忙碌告一段落,大家閒坐看電視。

「有什麽好看的!」謝宏道瞪了一眼電視,將脫下的圍裙甩在桌上。

「謝先生,有空了?」角落一個男人問他。

「可以了。」謝宏道總算還是個成熟的大人,趕緊收起圍裙。「姚顧問,我去拿筆記本。爸,你要過來聽嗎?」

神奇企管的姚克鈞今天來看假日的客流量,接下來會為來寶麵食尋找一個適當的分店地址,坐在他旁邊的是順便假公濟私的萬能助理顏永安。

電視新聞換了另一則,蕭若屏低下頭看手機裡條列出來的新聞標題。

——驚爆王業集團長予非親生兒!接班佈局生變?

——王業集團嚴正否認傳言。

——王業集團新氣象,接班態勢形成……

他身處風暴之中,依然保持冷靜,專業工作也沒有間斷,明知他可以處理得很好,她還是為他擔心。

不自覺地撫向胸口,在那裡,有甜,有酸,有澀,種種從未有過的情緒漫成了一片,毫無節制地往那個男人湧去…,

「咦!王葛格?! 」謝來寶驚訝出聲,看向踏進店裡的人。

「不是live新聞嗎?怎就飛來了?」謝詩燕也驚叫。

「那是半個鐘頭前的事了。」王明瀚笑著指向電視,又跟店裡的人招呼:「寶叔,不好意思,我好餓。」

「好,我幫你下個麵。」謝來寶起身。

「我來!」謝宏道擱下筆記,穿起圍裙。「姚顧問,請你再等五分鐘。」

「請便。」姚克鈞保持不變的冷臉。

王明瀚看了那個又低頭去看手機不理他的女生,她剛才看到他時,那雙變得晶亮的大眼睛是騙不了人的,他嘴角逸出一抹柔笑,走過去和姚克鈞、顏永安談事情。

他來了!蕭若屏偷偷從眼角余光斜斜瞄了過去,還是不免佩服他不管到哪裡都可以工作的本事,只見他一轉過姚克鈞的筆電,就擺出那張很熟悉的深思熟慮臉孔,目光也一下子變得專注,一邊查看螢幕上的資料,一邊聽顏永安說明,然後三個人再一起討論。

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氣,她油然升起以他為榮的驕傲。

「牛肉麵好了,你要坐哪?」謝宏道端了托盤過來。

「這邊,謝謝。」王明瀚大方地來到蕭若屏的桌邊坐下。

碰!一個大碗公重重放下。碰!又一大盤雙份的牛肉捲餅重重放下。

「捲餅是我送的!」謝宏道粗聲粗氣地。

「謝謝。」

「我多給你吃,不是我對你好,而是要你吃飽了,有精神,有力氣,好好照顧我們咩姐……」

「哥,好了啦!」謝詩燕拖走累走的老哥。「人家姚顧問在等你。」

「謝宏道,開分店就看你了。」蕭若屏鼓勵這個小老弟。

「一二三四五六,咦!多一塊?」王明瀚數了一下牛肉,驚喜地看向她。

「你剛哪不是去吃喜酒,沒吃飽?」她看他吃麵,有了疑問。

「那裡不是可以安心吃飯的地方。」

她想到之前新聞裡一堆花枝招展的女明星,不覺心口悶悶的。

「原來王業集團還有跨足娛樂圈啊,哼哼。」她終於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麽了。「你以後認識不完女明星了。」

「要不要我介紹男明星給你認識?」

「不用!」她高高翹起下巴。

「扭到脖子了。」他笑著按按她的頭頂。「再怎樣,以後我頂多是不管事的董事,那次只是應曾總之邀去參加酒會,認識公司主管。」

「你將來還是有很多機會認識明星名媛什麽的。」

「若屏,我喜歡你會嫉妒。」

什麽嘛!把她當成妒婦了?她拿手掌支起下巴,刻意別過視線。

等等!他剛才好像說到「喜歡」這個字眼,他喜歡她會嫉妒,這……這不就被他看穿了?看穿她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非常在意他!

「你趕快吃你的麵啦 !」兇巴巴地吼他。

「喜歡這支手錶嗎?」他撫向她的左手腕。

「很貴。」她縮回手,放在桌下。

「再怎麽貴,貴得過我本人嗎?」

「是!你最高貴了,你以為你是無價之寶啊……」她垂下頭。是沒錯,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已經無法取代了。

他微笑看她精采轉換的表情,既嬌媚,又羞惱,小嘴微微噘起,一張粉臉已染上淡淡的紅暈,往耳邊蔓延了過去。

他不放棄追索,又伸手按住她左手腕錶面,再輕移到她的手掌,用力按了按那柔軟的掌心。

「等我這陣子忙完了,我們去看房子。」

他的意圖如此明顯,她的臉更燙,被他握住的左手好像報廢似地又麻又熱抬不起來。

「我目前這間公寓是可以種花,可是一樓光線比較差,我想買一間室內採光良好,日照充足,又有空間可以種花的房子。」

「你想買,就去買呀。」

「你說綠活山莊好不好?」他帶笑凝視她。

「不好。離你公司很遠。」

「我開車很方便,距離你的福星倒是很近。」

「我不要。」

「咦!你不要什麽?買房子的是我啊。」

她自作多情了?轟一聲!她好像被大砲打中,恨不得地板立刻炸出一個大洞,好讓她把一張臊熱到快爆掉的臉蛋埋起來。

哼!拿話套她呀?她又撐起下巴,惱得不想再理他。

他也不說話,取過她放在桌上的手機,喀嚓喀嚓不知道在幹嘛,難道是拍牛肉麵準備寫食記?

「若屏,生氣啦?」他推推她。

「我生什麽氣?」

「來,笑一笑。」他將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

她一瞧,這不是上回她在陽明山別墅前拍的吐舌照嗎?

「這是拿來趕鬼嚇小孩用的,好難笑。」她心底倒是甜蜜蜜的,他還收著這張照片。

「這個呢?」他又將她的手機拿到她眼前。

畫面裡頭的王明瀚垂了雙層,睜著無辜黑眸,嘴唇委屈地往下彎,癟癟的,好像可憐小狗似地痴痴看著她。

「哈哈哈!這什麽啦!」

她大笑出聲,虧他一身正式西裝、冷靜沉著、高不可攀的王子翩翩風采,竟擺出這麽古錐的表情逗她,這張照片可得另存檔案好好收藏。

她笑著取下他手裡的手機,他趁機俯身向前,往她臉頰親一下。

「啊……」輕輕一吻,卻令她心臟重重一跳。

被偷襲了!她張了嘴,平常的潑辣勁全不見了,只能愣愣地望著那雙微笑的柔情瞳眸,她本想伸手抹臉,卻又捨不得那濕熱的觸威,未了還是低聲說:
「你吃麵嘴油油的,我……」

「我幫你擦乾淨。」他抽起桌上的面紙,輕輕為她擦拭。

她僵著身子坐著,任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觸上她火燙的臉頰。

「咩姐,我拜託你們。」謝詩燕臉紅紅的跑來。「等王顧問吃完,你們趕快走,別在這邊放閃光,害我哥他們都沒辦法專心談事情。」

「我們沒放閃光,是她正在打雷。」王明瀚笑說。

蕭若屏已經羞愧得抬不起頭了。

其實,若非旁邊有人,他 們倒是挺享受這種「曖昧關係」、「打情罵俏」、「你退我進」的氛圍,鬧點小彆扭,使點小脾氣,玩點小遊戲,就像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彼此的三舀一行里探索著、猜測著對方的情意。

他們這樣算是一對了嗎?

她不敢給自己答案,但她知道,他這麽忙碌,壓力這麽大,他來到她身邊。就是尋得休息。

只有跟她在一起,他才會冒出別人不可能見到的童心,那是在他成熟面對世事的外表下,完完全全真實無偽的一面。

「喂,你慢慢吃。」她聲音柔了。「我去幫你弄小菜。」

「晚上陪我回家看爸爸。」他回復了正經神色。

「好。」
***

五月最後一個星期六,蕭若屏坐在演講廳,翻看上次的筆記。

「不知道是哪個夭壽的去爆八卦,我手上有二十張王業電子,消息出來後,股價上上下下的,嚇到我每天盯緊盤面,還好我穩住沒賣。」

「你押對了,就算不是親生子又怎樣?外資和投信反而看好兒子回來接班,加碼買進。」

坐在她後面的兩個男人拉著大嗓門聊天,一字不漏地傳入她耳裡。

八卦雜誌再怎麽灑狗血,但沒有證據,找不到所謂的親生父親,也只能自己編故事;倒是商業性質的報章雜誌有客觀的分析,認為王兆昆安排正確,以王明瀚的資歷更有利於王業集團的改革和發展。

二姊派失敗了。上星期王明瀚順利進入王業電子董事會,他還妥善分配股權,再加上神奇投資、神奇企管的法人資格,一舉攻下三席董事,而董事長仍是他的父親。

「王明瀚的神奇企管做得嚇嚇叫,同樣運用到王業,還不賺翻嗎?那個叫我一定要來聽演講的周董啊,他公司就找過他,說是王顧問看了三天,擬了一套新的行銷策略,一年就幫周董多賺進兩千萬。」

「真是太神奇了。報紙提到他去年救福星機械——沒聽過?你吃的麵條可能就是他家機器壓出來的。啊娘餵,本來快倒掉的小公司,現在未上市一股從一個月前的十塊叫到十八塊,不是炒作的喔,是真的有業績,股權集中在員工和幾個大戶手裡,有行無市,要買都買不到。」

聽著他們的對話,蕭若屏露出微笑。

這些日子來,他真的太忙了。他原本的工作行程就很滿,突然擠進來的王業集團相關事情,更是填滿了他所有的空檔。

但再怎麽忙,除非離開台灣,他每個星期日一定會抽出時間回家看爸爸,她也陪同扮演他的未婚妻角色,那也是他們難得的「約會」,他會握她的手,摟她的肩,親她的臉,兩人好像還真有那麽一回事。

有時她會從他的眼裡看到某種奇異的專注,她不知道那是否叫做渴望,在氣氛變得更曖昧之前,她會笑笑地別開視線或轉個話題。

她想愛,也已經愛了,但心裡有些打結的地方還是得想想……

演講廳陸續有人進來,還不到兩點,座位就已經坐滿了,這是一場三千塊的專業講座,若是一次預約一年十二場的座位,還可以八折特惠外加一年期的CEO月刊,而她就是那個付錢搶優惠的冤大頭!

哎,對企業主而言,三千塊算便宜了,聽演講可以免費提問,還能認識大名鼎鼎的王顧問,尤其自爆出八卦以來,反而幫他打出知名度,大家都想來看王業集團的接班人,今天已是第二場爆滿了。

她喜歡提早到場,這樣就能幫他觀察到底是誰來聽他演講。裡頭多是西裝革履的企業人士,也有追求成功的年輕主管,或是像右邊走道那位衣著簡樸但可能是田僑仔的阿伯,還有左邊…,

嚇!王明灌?!正在看ipad的他抬頭跟她打個照面。

她相信,他一定不是剛好隨便坐到她旁邊,這位壞脾氣的小弟還是對他大哥充滿敵意,每次他們回家,他不是不在,就是相應不理。

「你來了?」她禮貌地招呼。

王明灌哼出了聲,也不知是不是招呼。

「他也有來耶。」她努努下巴,示意他看坐在第一排的王明鴻。

她是後來才知道王明鴻自第一場演講就過來聽了。

王明灌瞧了一眼他二哥,又去看他的ipad,她瞄到他正在看福星機械的網頁,顯然他早就坐在那裡,聽到後面男人的談話了。

「你是因為他去幫你們公司,然後就認識了?」他忽然問。

「算是吧。」

「你愛他什麽?」

「帥啊。」真是沒禮貌的小弟弟,她也就隨便回答。

「還有我家的財產吧?」

「可惜我之前跟他有仇,恨不得他家公司趕快倒閉。而且呀,他個性孤僻,講話臭屁,囉唆又霸道,一餐要吃三碗飯,還會跟我搶菜吃,到了下午六點就肚子餓,如果七點還不吃晚飯就一定得吞兩個麵包,外加一罐黑麥汁。他會打桌球、撞球、籃球,也會種花,認識三百種以上的植物,累了就自己跑去睡覺,讓我窩沙發。請問,以上跟你家財產有關係嗎?」

王明灌板著臉孔,眼睛盯住ipad。

「你如果想當一個企業家,領導一間公司,就要學會摒棄成見,放開心胸,擴大格局,不要小氣巴拉的眼光短淺,以為愛情等於愛錢,一律將不小心撞到富家少爺的女生當作是拜金女。」

糟了!蕭若屏心裡打個突,她的話怎麽似曾相識?太好了,她得到王顧問的真傳,也開始會囉嗦訓話了。

「你以為你是長嫂?」果然,王明灌很不以為然。

「我是以一個企業經理人的觀點跟你說這些話。」她遞給他名片。「看清楚我的頭銜,我很樂意你喊我一聲蕭總。」

「你爸爸叫什麽名字?」

「我是被推選出來的總經理,不是繼承爸爸公司的千金小姐。瞧,這又是你的成見了。」她笑笑地。「你想認識他的話,不要光從你媽媽、二姊或是報紙上面知道,也不要從我這邊知道。每個人所認知的,都是片段,更不用說參雜主觀的成見了。怎樣?明天你別出門,你們兄弟倆吃飯好好聊聊?」

「他整碗端去了,你要我怎麽聊?」

「他有本事整碗端去,你呢?馬上要大學畢業了,他在你這個年紀就懂得到公司實習,深入了解,補足自己不足的部分;不然你先告訴我好了,你家公司目前本益比多少?代工毛利率多少?今年預估的營收又是多少?第一季達成率百分之幾了?」

王明灌的手停在ipad上,動也不動。

「你自己去跟他相處,要是真覺得他不行,會毀掉你的大好江山,你可以擬定復仇計畫,再去把權力奪回來,我會當你的啦啦隊。」

「你戰鬥力很強,跟我交往過的女生很不一樣。」

「謝謝指教。」

「你們公司真的進步了?」

「財報都在上面,不明白的再來問我。」她指了他的ip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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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1:00:41
第十四章

音響傳來調整麥克風的聲音,她抬眼看去,王明瀚已經站到台上。

「你之前沒聽過演講,要不要看我的筆記?」還是做個人情吧。

「不用了。」

演講開始,王明灌不再說話,她則是當個好學生,認真做筆記。

開玩笑!花錢買來的學問一定得吸收,以創造更大的投資報酬率。

但她還是分心去瞄王明灌,他一開始還在ipad'i抹來抹去看網路,很快地就改成寫筆記,到最後一雙眼 睛就盯住前面聽講。

三個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即使最後半小時開放提問,還是有人欲罷不能,結束後又跑到台上向企管專家請益。

王明灌不打聲招呼就走了。蕭若屏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搖頭,看來這位小弟弟的禮節還有待加強。

「我這邊幫忙找個人。」擴音器傳來王明瀚的聲音:「蕭若屏小姐,蕭若屏小姐,聽到廣播請到大門口等候,您的先生等一下就過去。」

知道了啦!什麽先生!要害她嫁不出去嗎?她瞪向講台,就看他微笑關掉麥克風,轉身去為求教者做他傳道授業解惑的大志業了。

「哇咧,真是太過分了。你是開公司,還是開健身房?咖啡廳?」

王明瀚終於找到時間帶她參觀神奇企管,對於她會哇哇大叫,驚奇地到處穿梭探險,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明明還是孩子心性,卻因工作關係不得不努力扮老,可在他面前,就是會恢復原形,一雙大眼骨溜溜地,像個孩童般靈活躍動,今天難得地穿了淑女式的嫩綠短袖圓領洋裝,搭上七分褲,蹬著一雙平底軟布鞋,長長的馬尾搖呀搖地,一下子去踩健身車,一下子去試跑步機,然後去拉重量訓練機,再坐到按摩椅上,蹦著屁股試試軟硬度。

他跟在她身後,眸光沒有離開過那張驚喜的娃娃臉。

「小燕跟我說,我本來還不信。」蕭若屏沒注意自己被他盯牢了,猶四處好奇張望。「哎,難怪你會建議我們一定要有員工活動場所,你真的很為員工著想耶。」

「他們幫我賺錢,我當然要好好照顧愛護了。神奇的工作頗有高度壓力,隨時都得繃緊神經,我希望能營造一個像家的環境,累了隨時都能休息,活動一下筋骨,然後才有能量繼續奮鬥下去。」

「睡袋和帳棚是怎麽回事?該不會是加班過夜用的吧?」

「我可不用拋家棄子的員工。那是有人忙下來沒有休息,等他忙完了,要睡隨時都可以睡,我不管,我只管他完成工作;還有的寫企畫案需要找靈感的,就鑽到帳棚去,十分鐘再出來,就能大增十年功力。」

「還真的呢!我來試試……」她說著就要鑽。

「等等,還有好玩的在上面。」

他領她走上室內旋轉鐵梯,一上了樓,她已經沒什麽好驚嘆的了。

樓梯口旁邊就是吧台,裡頭有冰箱、微波爐、飲水機、咖啡機,還有一整排放茶葉、咖啡豆、飲料、礦泉水的瓶瓶罐罐,若是再倒掛著幾個高腳玻璃杯,馬上就能坐在吧台前喝酒聊天了。

大片落地窗接收了室外光線,明亮空間裡有著各式室內植物,薜荔高高吊掛,細密的白邊綠葉形成天然的隔簾,也有擺放地上的萬年青、觀音棕竹,巧妙地隔出動線。

七、八張桌台隨興擺放,任君過來這邊工作、喝咖啡、賞花。

初夏黃昏,天色猶亮,她打開門,走進了舒爽的綠意裡。

這座空中花園是一個傳奇,在這個充斥廢氣噪音的城市里安然獨立,紅花綠葉,生機盎然,若工作上有所阻礙或挫折,上來瞧瞧,散步一回,吸一口芬多精,或是修剪花枝,澆澆水,必能重新得到動力。

望向眼前一護青翠的葫蘆竹,她已能明白他賞花轉移心情的理論。

「喂,我知道你為什麽會出來開企管公司了。」她回頭喚他。

「為什麽?說來聽聽。」他想知道她的理由。

「我跟銀行打交道這麽多年,怎麽不知道他們的專長就是晴天送傘、雨天收傘?平常好客氣、好熱心,要你辦貸款、做外匯、買票券,等到過上經營危機,立刻緊縮額度,做什麽都要擔保,表面上說要給你紆困,其實也是挑比較有希望活下去的減少風險,至於快死掉的就不管了。以你這種善良的個性來說,一定是想要幫忙企業,卻礙於銀行政策不能做,所以乾脆自己開公司,能幫的盡量幫,一邊賺錢,一邊為善最樂。」

他十分驚喜,她憑著相處和觀察,便完全說到他心坎裡去了。

「畢竟不是做慈善事業,做多少,算多少。我只是提供方法,最重要的還是看企業願不願意改變。」他又笑問:「你怎會說我善良?不老是覺得我很討厭? 」

「對啦,你囉哩囉嗦的是很討厭。」她也笑,但神情轉為認真,指向他的心口。「你的心很軟,你爸爸這樣待你,你都不恨,還願意擔下來。」

「我不是聖人,我可以恨我爸爸,但我沒辦法恨明鴻,也不能去恨股東,去恨台灣經濟。王業集團需要變革,若不成長,股價會下跌,不只拉下加權股價指數,也會拉下台灣今年度的DP和經濟成長率。」

這……她目瞪口呆。他的格局果然很大啊,為國為民,以天下為己任,她又學到他的宏觀視野了。

「再說,也沒什麽好恨的。看多了這個世界,有些事也看開了,不如將這股恨的能量拿來好好活下去。」他望向她。「你不也是嗎?」

「嗯。」

「要不是有爸爸給我的房子和存款,我才能出國唸書,也才能拿來做為創業的資金,他一開始就沒有斷我的後路,我想,他心底還是愛惜我的,這些道理都是我最近才慢慢領悟到的。」

他神態坦然,淡淡的笑容像是向晚的天空,幾朵浮雲悠閒地飄著。

「我只是覺得……呃,嗯,你最近很忙,要照顧自己的身體喔。」

「放心。以前年輕時,可能無法承擔很多事情,現在都能了,突然身兼十五家公司的董事只是一段插曲,我知道該怎麽做,我不會因此改變我的生活。神奇企管才是我的事業,等過幾年明鴻可以獨立了,我會慢慢退出王業的經營決策,頂多留一席董事席位就好。」

「你做得很多。」她其實是有些不捨的。

「若屏,我很喜歡你這麽關心我。」

「我才不是關心你。」她立刻端起不在乎的臉色。「我只是問候一下我們福星機械的法人董事代表人而已。」

他笑了。「還有,謝謝你跟明灌說話。」

「有什麽好謝的?就當個朋友說詭話。」她在來時的路上跟他聊過明灌的事。「既然他會主動來聽演講、查網路,表示他有心了解你,其實我覺得……嗯,他最像你爸爸了。」

「他們比我還會擱著心事。」他若有所思。「我會跟明灌聊聊的。」

「喂,我這樣強硬跟他說話,好嗎?」她有些擔心會造成反效果。

「你認為呢?」他倒微笑反問她。

「他這人脾氣硬,自視很高,但不是那種不會思考的公子哥兒,所以就得拿出比他更厲害的本領讓他信服,對不對?」

「好學生!我教的人事管理都運用上了。」

「喂!這是我自己融會貫通的。」她擦了腰,瞪了眼。「我們工廠的工程師都是專家,我就得比他們更厲害。我除了不會親自做機器以外,其它像是看設計圖啦,還是估價……」

她驀地閉了嘴,因為他迎著她的瞪視,始終帶著微笑凝視她。

「唉,你哪個週末有空?」她走開一步去看一朵紅豔的玫瑰,那不敢直視的神態似乎透露出某種情愫。「老師說以前說過你家壞話,很不好意思,要請你吃飯。我跟你說喔,師母作的菜很好吃。」

他笑意更深。他知道鄭老師夫妻早就對他另眼相待了,不是為了他的新身分,而是他們疼惜若屏的心,愛屋及烏……

「下星期六。」

「咦!這麽快?你沒有飯局了?」

「股東會結束了,情況已經穩定下來,很久不見的長輩都 拜訪了,跟集團有關該認識的、該套交情的企業界朋友也都見過面了,不需要再去應付不必要的交際應酬,下一次跟他們碰面應該是在我的婚宴上。」

「恭喜恭喜,別忘了幫我排個座位。」

「好像有人忘記她是誰的未婚妻了?」

「喂,那是演戲的,你還當真啊?」

她臉蛋泛起淡淡的紅暈,大大的黑瞳仁驚慌失措地滾動著,一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刻避開,又低頭去看那朵玫瑰花。

他的心在躍動,像是不斷舒展花瓣的盛開玫瑰,開了一株還不夠,他還要整座花園百花齊放,全部拿來獻給她。

這些日子他太忙,實在是忽略她了,簡訊電話伊媚兒永遠抵不過想見她的渴望,他雙掌按住她的肩頭,扳過她的身子,望進她水亮的大眼裡。

「若屏,我……」

一滴、兩滴水珠滴落,隨即沙沙聲音響起,大片水花落了下來。

「哇啊!下雨了。」她掙開他,隴忙跑進屋裡去。

「假日會設定自動灑水。」他也跟著進屋,關起玻璃門,鬱卒地看那漫天灑下的白花花水霧,這場小雨還來得真是時候。

「你不請我喝杯咖啡?」她已絰遠遠地躲到吧台那邊去了。

「六點半了,這麽晚不要喝了。走,去吃晚飯。」

「去寶叔那兒嗎?」

「我被謝宏道瞪到怕了,每次叫牛肉麵都得先數數有沒有五塊肉,小籠包會不會少一顆。」

「對呀,你還可以拿銀針試毒呢,或是我先幫你試也行。」

「我讓你試的話,牛肉會少一半,小籠包也真的少好幾顆了。」

「哈哈哈!」

輕快的笑聲像那水霧,綿綿密密地灑遍他的心房,他有太多話想跟她說,他期待著這個完全屬於他倆的周末夜。

「這裡有家小火鍋,湯頭很棒,我們吃完再去逛街,隨便走走。」

「好啊。」

好久沒這樣放鬆了。他追逐著她的笑聲下樓,鎖好公司大門,兩人來到一樓,走出電梯,還沒走到警衛的櫃檯,就被喊住。

「王總,你來正好。」警衛指著倚在櫃檯邊看牆上公司樓層名牌的一位先生。「他要找你們神奇。」

「啊,沒有啦。」那位約莫六十開外的男人忙說:「我沒有要找人,我只是在問十九樓是神奇企管,二十樓是神奇投資嗎?」

「神奇企管和神奇投資沒有分樓層,是在一起的。」王明瀚禮貌地回答,又問:「請問您有事找神奇嗎?」

「咦!阿伯你下午有去聽演講嘛。」蕭若屏認出來了,他不就是坐在右邊走道那位疑似田僑仔的阿伯嗎?

「是,是的,王先生演講很好。」阿伯神色慌張,轉身就走,又回頭抓起櫃檯上的一個購物紙袋。「沒事,我過來看看而已。」

阿伯抓得匆忙,一不小心沒拿牢提帶,紙袋便倒栽蔥掉到地上,散出了裡頭的報紙、雜誌、今天演講的入場證和講義、以及幾張紙片。

紙片落到王明瀚的皮鞋邊,他蹲下幫忙撿拾,這才發現那是照片。

他無意窺看,但一不經意瞄到照片,他直起的身形頓時凝住。

「啊,快還我!」阿伯急忙說。

「這……」王明瀚又往照片看去,想要問話卻問不出來。

蕭若屏探頭過去看,嚇了一跳,雖是黑白照片,但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屋子,甚至是同樣的角度,她兩個月前也拍過,正是王家的陽明山別墅,只是這張相片的鐵門是敞開的。

阿伯見他不還,直接從他手中抽走,王明瀚立刻追上去。

「你怎會有這間房子的照片?」他急問。

阿伯往左邊走,他檔左邊,往右邊躲,他又擋住右邊。僵持了幾秒鐘後,阿伯只好停下腳步。

「照片我撿到的啦。」

「你在哪裡撿到我家房子的照片?」王明瀚仍是繼續追問,他已經看到來人手上的八卦雜誌就是爆料王業集團的那一期。

很多念頭飛快地打轉,老房子、八卦身世、他的演講、他的公司……他向來迅速做出判斷的頭腦直接歸到一個結論:眼前男人的出現絕非偶然,而是衝著他來的!

為什麽?他望向站在前面不到半公尺距離的男人,有點年紀了,身形比他略矮些,已打褶下垂的眼角仍看得出昔時的濃眉大眼,運動衫口袋印有農會標誌,長久日曬的黝黑質樸臉孔因他的逼近而顯得緊張。

他們長得不像,他也不認識他,可他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令他心驚肉跳,像是一股烈焰竄燃而起,瞬間燒毀他的意識。

「若屏!」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抬手尋找支援。

「我在這裡。」她也意識到什麽事了,緊緊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請問你認識……」他穩住自己的聲音:「你認識蔡雪櫻嗎?」

阿伯看他,又看蕭若屏,再低頭看照片,看了很久,好像打算要看到照片裡的房子走出人來才罷休,最後,終於抬起頭來,神色變得平靜。

「我不知道她的全名,但我認識小櫻。」
***

小櫻是媽媽的小名,他沒聽爸爸喊過,只在母親的告別式上,聽過年邁的外公外婆悲慟地哭喊著小櫻。

而在那場企業家夫人的喪禮上,爸爸哭過嗎?神情哀戚嗎?

他沒印象。

三人走到人行道上,大馬路上車聲轟隆隆震耳欲聾,壓過了他心裡不斷吼出的疑問,他再次看到他胸口的農會標誌。

「櫻花樹是你種的?」這是他唯一能問的問題。

「是的。」

「杜鵑、龍柏、山茶,也是你種的?」

「是的,還有木槿、金露花,草皮也是我舖的。」

王明瀚全身戰栗,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與生俱來的基因是不容抹煞的,某個事實已經不言而明了。

柔軟的手掌覆到他的手上,輕輕拍撫,他轉頭看到她眼裡的了然,握緊的拳頭陡地鬆開,改而握住她的手。

「阿伯,」蕭若屏問說:「你們做完園藝工程,都會拍照留念?」

「那是頭家的習慣,他從還沒做之前開始拍,中間過程也拍,再拍完工。」阿伯如實答來。「我那時候很年輕,是學師仔的學徒。」

「種花很有趣,做出漂亮的花園更不簡單,阿伯後來出師了?」

「還沒出師就跑回下港了。」阿伯將整個只袋遞出去,露出憨厚的笑容。

「小姐,這給你,八卦雜誌很沒營養,我不要了。」

蕭若屏接了過來,她不知道阿伯看到報導時,是有怎樣震驚懷疑的心情,所以才會來台北尋找他也不敢肯定的答案。

「這裡有今天上課的講義,阿伯要拿回去嗎?」

「啊,今天講客戶行銷,我聽了很有道理。」阿伯拿回講義,小心地摺疊起來。「我拿回去研究,再講給阮大漢仔聽。」

「阿伯你家大漢仔在做什麽事業?」

「他做那個也是要接待客戶的。」阿伯在褲袋掏啊掏,從橡皮圈套住的鈔票證件裡抽出一張名片。「這是阮大漢仔開的休閒農場,小姐有空來玩啊。」

「好呀。」蕭若屏接過名片,發現他連照片也一起送過來了。

「這也給你。」阿伯開朗的笑容轉為幽沉。「照片本來就是要送出去的,一直沒送出去。」

「要送給小櫻?」她謹慎地問。

「嗯。我請頭家多洗一張,本來想拿給她,這邊牆角第六棵山櫻花是為她種下的。」阿伯的聲音變低了。

「阿伯怎會認識她?」

「她說她是幫這戶人家煮飯的,一個人整天待在山上很寂寞,冬天很冷,花都不開。那時候是秋天,我跟她說,很快,等過了冬天,這五棵櫻花就會盛開,她終於笑了,一直問我該怎麽種花才容易開花。」

「我整整做了一個月的工期,每天中午她幫我蒸便當、泡茶給我喝,我們一起坐在廚房外面的石階吃飯聊天,那時候我真的很年輕啊……」

然後,就發生了某件事嗎?蕭若屏從阿伯轉為迷離的神色中猜想到了當年曾經有過的愛戀激情,也因此孕育出一個小生命……

「後來完工了,我很想她,更想帶她下山。」一開了口,過往記憶源源流出,阿伯又說了下去:「隔一個星期六下午,我拿了這張照片,藉口送花苗,歐巴桑開門讓我進去,我不好意思問小櫻在不在,就先到花園忙,想說忙完再到廚房找她,一部大轎車開回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董事長,然後司機跑去開車門,小櫻從車子出來,她穿一件很漂亮的櫻花色旗袍,頭髮梳得高高的很有氣質,司機叫她夫人,歐巴桑站在門口也叫她夫人,兩個小女孩在車上睡著了,哭著叫媽媽說不要下車。」

「那天太陽好毒,曬得我眼睛好痛,小櫻也看到我了。她沒有說話,就跟董事長進屋去,我全身發抖,隨便弄好花苗,手也沒洗就衝下山。」

「小櫻瞞我,我不怨,是我軟弱,不敢再面對她。我很害怕,怕萬一讓董事長知道我們的事,他要叫人打死我,我還有阿爸阿母要養,我擔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那天晚上我就跟老闆辭頭路,回去老家種花。」

「過了一年,我相親結婚了,阮某雖然恰北北,但伊是個好某,伊跟著我吃苦,為我車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十幾年的夫妻了,是沒什麽秘密啦,但有的是屬於我的秘密,我就放在這裡。」

阿伯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長長的往事說下來,他神情始終平靜,沒有抑揚頓挫,沒有情緒起伏,彷彿是在念一篇文章——或許,這篇文章早在他心裡翻攪三十多年,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瀾。

「我只是不知道,原來小櫻這麽早就走了……」

阿伯望向王明瀚,眼裡隱隱泛出薄淚,兩人對望,卻是無語。

喧鬧塵世的夜空下,彼此都找到共同的答案了吧。

「阿伯你小孩也很大了,你當阿公了嗎?」蕭若屏問說。

「七個孫。五個內孫,兩個外孫。」阿伯再度露出憨厚滿足的笑容。

「哇,阿伯真好命耶,年紀大了這麽有元氣,為了幫你大漢仔的事業,還上來台北聽演講?」

「是啊,活到老,學到老,我還有在上社區大學,學吹陶笛哩。」阿伯說得開心,抬手看了錶。「哎喲,我要趕客運回去了。」

「阿伯,我們有車送你去車站。」

「不用了,我會坐捷運,我認得路。」

「呃……」王明瀚想說話,卻仍是什麽都說不出口。

「你事業做得很好。」阿伯微笑點頭。「嗯,很好,這樣很好。」

目送阿伯離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蕭若屏覺得他的背影很像王明瀚,只是不再寂寞,而是踩著輕快穩定的腳步,穿越路口,走向他們再也看不見的遠方。

轉頭望向王明瀚,他猶怔忡,她伸出手掌,緊緊握住他的。
***

他們沒去吃小火鍋,而是在街上漫遊,隨便走,隨便看,肚子餓了就進便利商店買飲料麵包,然後繼續走,繼續看,再去買飲料麵包。

路上有人有車,各自演繹自己的人生。城市裡,百萬個故事在流動。

「若屏,對不起。」他先開了口。

「幹嘛老是跟我說對不起?」她笑。

「上次也是這樣,本來要請你吃晚餐,剛好被叫回家——今天又有這件事……」

「你的事比較重要。」

「謝謝。」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應該釋懷了吧。她也鬆了一口氣。這兩個月來,他就像洗三溫暖似地,冷熱交錯泡來泡去,任是再強健的身體也受不了那不斷改變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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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1:01:07
第十五章

「你覺得呢?他是你親爸爸嗎?」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阿伯應該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雖說把兩人湊在一起驗DNA就知道真實結果,但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也沒必要再去追根究底了。

「我小時候總是看到媽媽在看花園,我以為她在等爸爸回來,但也許不是,她是在看櫻花樹,等待他的出現。」他的語氣還是有些黯然。

「你媽媽在看什麽不重要,我想,最重要的是她正在陪伴她調皮搗蛋的小兒子,不讓他玩到從樓梯摔下來還是撞到桌角吧。」

「對!」他眼睛亮了起來。

「這張名片……哎呀!」她掏出名片,看到上頭的負責人名字。「他家大漢仔姓陳耶,姓陳的那麽多,以後你小孩找對象可得注意嘍。對了,忘記問他女兒嫁給姓什麽的。」

「不急,先生出我的小孩再說。 」

「名片?」她避開他的目光。

「你先幫我保管,還有照片。」

「好。」

「奇怪,好像沒那麽震驚了。」他語氣更開朗了。

「因為你長大了。」

他停下腳步,凝望那張充滿深深關切的笑臉,他無法想像,若今晚沒有她,他是否還有勇氣 去尋找更多的答案。

「若屏,謝謝你,謝謝你總是陪在我身邊。」

「我只是剛好在你身邊,不用謝啦。」她逕自往前走,再次避開那雙越來越灼熱的眼眸,忍不住要用碎碎念來驅走心里莫名的焦躁。「吼,你到底要跟我說幾百次謝謝對不起呀?不要這麽客氣好不好?真受不了!那封信也是這樣,一直對不起,看得頭都暈了。」

「你有收到信?!」他驚訝地問。

「有啊。」她嘿嘿笑。「我那時候搬家,弄丟了高職畢業證書,回去補辦時,承辦人員還認識我,就說有我的一封信。」

「我問過好幾次,你怎都不承認?」

「我不知道你寫那封信是什麽意思,除了為那件事道歉以外,整篇就像文藝青年的無病呻吟,我想說是不是你失戀了,想要填補心靈的空缺,所以要拐我這個年幼無知的妹妹出去見面。」

「我沒說我失戀啊。」他努力回想。奇怪,我到底寫了什麼,怎會讓你覺得像是失戀?」

「什麽太陽撞地球啦、生命廢墟啦,還跑出一個希臘神話的薛西弗斯,害我趕快去翻書查典故。還有被判死刑、下地獄啦,整封信看下來就是被女朋友甩了,痛不欲生。」

「怎會這樣?」他簡直是啼笑皆非。「我嘔心瀝血、字字血淚的信竟被你當成是失戀的無病呻吟?」

「所以我看完就丟在一邊,不理你了。」

「好吧,就算最早你收到信的時候,還記恨王業那件事所以不回我的信,後來我問你,又當面跟你道歉,你總該承認吧?」

「一開始就沒打算回信,幹嘛要承認?也不知道你談了什麽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戀愛,寫得那麽文藝腔,我又不是愛情顧問!」

「哦?你不是愛情顧問,所以很不願意聽我的戀愛故事了?」

「王先生,你的戀愛故事我可沒興趣,我崇拜的白馬王子竟然還會被甩,實在有夠遜的了。」她故意一臉鄙夷。

「你明知道不是這回事,還怪我沒寫清楚。」他搖頭笑。

「但你為了遵守你和你父親的約定,也絕不可能寫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好,就算我有回信,或是說有收到,你會直接跟我說你的遭遇嗎?」

「不會。」

「對,你不會。你就是這樣,把事情悶在心底,一個人吞下去,就算我們有類似的遭遇,但你也不可能講給一個不相干的妹妹聽,所以寫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當作是發牢騷,有個寄託,結果造成我的困擾。」

「對不起。」

「又來了。」她綻開笑容。「後來過去你爸爸那邊後,我回去再把信拿出來重看一遍,這才明白你到底在寫什麽。以後有話直說,當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再拐彎抹角,更不要藏在心裡,會得內傷的。」

「好。」

幽暗遠揚,他的花園徜徉在溫柔陽光 下,盡情地盛放最鮮妍的花朵。

他的心情,她都懂。這些日子以來,有她的陪伴歷經這麽多事,絕非偶然,因為是他追逐著她,將她引入他的生命裡,從此互相扶持走過。

若非他被父親逐出家門,他不可能去體會一個受傷小女孩的心理,至多就是道個歉,或是以他出身豪門的傲慢心態賠錢了事,他們可能就這樣擦肩而過,再也不會有交集,徒然錯過一個能夠真心相待的好女孩。

以前看她天真可愛,現在還是一樣天真可愛,但這是經過淬煉後的純真和聰慧,他不想只當她是朋友,而是終身的知己、伴侶。

強烈的渴望催促他的腳步,他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剛剛說,我是你的白馬王子?」

「以前啦!」她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你怎麽都不再叫我王大哥了呢?」

「拜託!」她抽開他的手,跨大腳步往前走,幾乎快跑起來了。「小時候的事情不要再拿出來講,噁心到快吐血了。」

「蕭若屏!」他追著她。

「幹嘛?」

「嫁給我。」

「嗄?」她慌了,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或許是車聲太吵,聽錯了也說不定,她腳步不停,連珠炮地說:「你今天累了演講講太多話語無倫次了時間很晚我要回去你不用送有空再聯絡。」

「到底是誰語無倫次?」他笑著追上去。「不要跑!」

「嘿!」她乾脆跑步起來,還有餘力回頭笑他:「我百米校隊不是蓋的,你有本事就追呀。」

「你還真會跑!」他伸手去抓,連個馬尾巴都抓不到。

「哈哈,壞人追來了,救命啊!」她玩心大起,邊跑邊叫。

「別跑!今天要是追不上你,我就陪你跑整個台北市!」

「哇哈哈,救命啊!」

她開心大叫,她的白馬王子沒有白馬,得靠雙腿才能追她,還跑輸她,真是有夠狼狽了,她得意洋洋,跑得更加起勁。

「哎!」人行道的地磚沒有鋪平,她右腳絆了一下,她馬上踩穩左腳,雖不致於跌倒,卻也晃了幾晃以穩住身形。

「還跑?」他大步向前,手臂用力一箍,已將她攬入懷裡。

「救——」她整個人驟然貼上他的胸膛,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放開!」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來,有人大吼:「前面那個男的!快放開她!」
兩人回頭一看,竟然是警察,他一愣,卻只是稍微鬆開她的身子,手臂仍是護衛式地圈住她。

「小姐,你不要怕。」警察先生跑過來,向王明瀚大聲喊話:「叫你放開她,聽到了沒?」

「啊!不是啦!」蕭若屏嚇一跳,趕快主動跳上前解釋:「警察先生你誤會了,我們是追著玩的,他不是壞蛋。」

「你們在玩?你不是喊救命?」警察錯愕。「他不是色狼?」

「不是不是!」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他是我老公啦。」

「她是我親愛的老婆。」他手臂橫到她腰間,再將她撈回身邊。

「你們是夫妻?沒家暴?身分證呢?」

兩人找出身分證,這才發現原來不遠處有一塊派出所的招牌,她一路喊救命跑過去,竟驚動了裡頭的值班警察。

「我們真的是在玩的啦。」蕭若屏再摸摸他的臉,以資證明。

「我的老婆孩子心性,喜歡讓我追著跑。」他也按按她的頭頂。

「都穿西裝打領帶的大人了還在路上玩?」警察口氣很兇,對照身分證和本人長相,又翻了背面。「不是結婚了,配偶欄怎麽是空的?」

「我們還沒去登記。」兩人很有默契一起回答。

「趕快去登記。」警察再望向本人。「王明瀚?你名字很熟捏?」

「他上過電視。」蕭若屏說。

「真的?」警察神色緩和些了,好奇地問:「拍過哪出偶像劇?」

「他不好意思說,不出名啦,收視率不好很快就下檔了。」

「哦?」警察半信半疑,將兩張身分證還給他們,板起臉孔。「以後不要在路上亂叫救命、失火的,會嚇到別人。」

「是的,不敢了,警察先生您辛苦了。」蕭若屏趕快哈腰。

「對不起,是我們不對。」王明瀚也道歉。

警察轉身回派出所,他們也加快腳步往前走。

「好丟臉,趕快走了啦。」蕭若屏兩手捧了臉蛋,無顏見市民父老,低了頭,越走越快,不時轉回頭看警察先生是否已進去派出所。

「呵呵……」

「咦!」有個憋住的笑聲也在笑她?「喂!你笑什麽?你差點被警察抓去關,都不會不好意思哦?」

「哈!拍偶像劇?」王明瀚笑得東倒西歪。「請問蕭若屏小姐,我的女主角在哪裡?」

「那個……你本來就上過電視新聞,是警察先生自己誤會的,看人帥就以為是拍偶像劇。」

「我真的很帥嗎?」

「好臭屁!別這麽自戀好嗎?」

「哈哈哈!」他縱聲大笑。

哇,她的王子笑得好開心,哈哈哈地肺活量好大、好響亮 ,她忽然發現,這應該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爽朗大笑吧。

這是發自肺腑的笑,真實的、放開的、愉快的,不再有偽裝和掩飾,就是開開朗朗地豪邁大笑,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她也跟著哈哈笑,可為何……一股熱淚衝上眼眶了呢?

她真的很高興、好歡喜看到他拋開一切束縛,管它身世,管它爭產,管它世上亂七八糟的紛紛擾擾,就在此刻,回歸一個最自然本性的他。

她陪他一起笑,眼角流下水水的東西,她拿手胡亂抹去,又繼續笑,抬眼便迎上他直視過來的目光。

這個凝視的目光她看過太多次了,他的瞳眸是一座幽深的森林,吸引著她進去探險,然後一步步逐漸吞噬她——她心頭一慌,抬腳就走。

「不要再跑了。」他伸臂摟她入懷。

她是跑不掉了,整個人籠罩在他溫熱的氣息裡。

他的擁抱總是那麽系密,她陷在他的胸前無法呼吸,只得仰起臉來看他,但隨即又被那近在眼睫的灼灼注視給燙到,臉熱,身熱,心更熱,逼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以逃開那焚燒也似的凝視。

熱氣襲上她的臉頰,他的吻落了下來,她也墜進森林的最深處。

他輕柔地啄吻她,細細密密地,直吻到她身心輕顫,再以舌馭開她的唇瓣,輕輕地纏住她的舌尖,溫柔挑逗,探了探,舔了舔,在在都勾動著她體內最敏感的神經,令她不自覺地去回應,才怯怯地碰了下,他擁抱的指掌便往她背部捏壓進去,唇舌也更加深入地纏綿吮吻。

她暈醉在他的深吻裡,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同樣去擁抱他,緊緊地貼上他的胸口,祈求著彼此更親密、更熱切的接觸。

大馬路邊,人車往來都不重要了,他同樣熱烈地渴求她的甜美,雙手從她的背部滑了下去,再緩緩地從腰間往上到她的渾圓。

「不……不行。」她還殘存著一點理智,在親吻的片段喘息裡說:「警察又要來趕人了……」

他暫停動作,緩緩地離開她的唇,目光依然灼熱如火。

「若屏,我們回家了。」

幽靜的森林裡,有一條清淺小溪,陽光照在溪水上,反射晶瑩耀眼的光芒;她循著溪水尋到了源頭處,在那裡,有一座花團錦簇的花園,萬紫千紅,鮮豔奪目,她和他,縱情追逐嬉遊……

夜裡,蕭若屏醒來,花了好幾秒才想到自己身在何處。

她躺在王明瀚的床上,身邊有他,她睡在他的臂彎裡。

十七歲的她,哪能想到將來會和她的白馬王子擁抱、親吻、做愛?

許許多多的變數將他們兜在一起,盲目的崇拜轉為說不出口的愛戀,他們共同走過近一年的日子,身與心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終至結合。

然後就一輩子過下去了嗎?

她側過身,撫上他的胸口,感覺他規律的呼吸起伏,指頭輕緩滑移,來到他的下巴,摩挲著他拿來癢她的鬍渣,平常見男同事忘了刮鬍子,總覺得髒髒的,怎麽換了他就是性格加性感加上性福呢?

指頭感受著那紮手的粗硬麻癢,她忽然口乾舌燥了。

暖熱的唇瓣吻上她的指頭,她停下動作,讓突如其來的心悸慢慢平復下去,他索性抓起她的手,細細地吻著她指掌的每一個方寸。

「吵 醒你了?」她輕輕問。

「還不習慣旁邊有人睡。」

「我也不習慣。」她縮回手。

他的手追逐過去,整個人順勢覆上她的身子,彼此裸露的身軀再度相貼,彷如接通電流,兩人皆是一陣輕微的戰栗。

「不過從現在開始,我已經習慣了,你也要趕快習慣。」

他凝望她,手掌溫柔地摩挲她的手臂,聲音好低沉、好溫柔。

她想哭。他的黑眸好深,眉毛好濃,鼻子好挺,嘴唇好軟,她早就習慣他這張臉,也會慢慢習慣他的身體、他的一切……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你上面天花板的陰影。」她移開視線。「我在研究檯燈該怎麽擺,照到電子鐘的外殼反光,才會投射出那個斜斜的梯形。」

「講完了?」他好笑地問。

「唔。」

「你在看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看我。」他摟住她,親吻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我就在這裡,讓你看個夠。」

她讓他的熱氣給薰得閉上眼,想笑他是臭屁王,可再睜開眼,一望見那道淡疤,便情不自禁伸手去撫,順勢壓下他的臉,主動送上她的親吻。

唇瓣相疊,他正待深入尋索,她俏皮地努嘴擋住,轉為含住他溫潤的唇,盡情去吸聞他純然的陽剛氣味。他先是被動地回應她,但很快地,他的鼻息變得濁重,反守為攻,迅速 探入,與她的小舌緊密尥糾纏,雙手也不住地在她身上游移,男人的慾望始終飽滿。

感覺他慾望不安分的擠壓,她肌肉變得有些緊繃,遂輕咬著他的唇,緩緩地退了開來。

仍是咫尺間的緊緊凝視,她看到他眸光裡的烈焰。

「我們這樣是互相取暖嗎?」她啞著聲問。

「我愛你。」

得到一個意外的回覆,她震呆了。

「若屏,我愛你。」他微笑看她,又說了一遍。

眼眶好熱、好酸,水水的東西又跑出來了。是被他的重量壓得血流不通,出現幻覺了嗎?還是今夜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少女的美夢?

可在迷濛淚水里,他的笑意是如此地溫柔,她伸手去撫,確實地摸到他又往上揚起的唇角,還有他輕輕吻上指頭的熱度。

是真實的,不是她妄想過度。

她該如何回應他?說愛,有那麽困難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低頭吮起她的淚珠,轉身側躺,將她摟在懷裡,娓娓道來:「你想的沒錯。一開始我的確是抱著補償的心態,想為你做點什麽。或許我們都被放逐過,所以我覺得和你同病相憐;但這又如何?如果不是這個出發點,我們有機會更加認識對方嗎?」

他往她臉頰吻了又吻。「而且,相處久了,感情出來了,我為你做的不再是補償,也不是向你取暖,我就是想看見你,想跟你在一起,想和你鬥嘴,想聽你哈哈笑,也想每天早上睜開眼睛,跟你說早安,更想在半夜突然醒來時,能握著你的手,再度安心入睡。」

她貼著他的胸口,聽他低緩的聲音直接震盪進她的耳裡,彷彿被他的話語所引導,她手掌伸了出去,一尋找到他的,立刻彼此緊緊交握住。

她何嘗不也想在孤獨的夜裡尋求他的呵護和陪伴?

互相取暖又如何?只需一個手掌交握,或是一個擁抱,甚至是幾句交談,他們皆能從對 方得到更多的能量。

「小傻瓜。」他捏捏她的臂膀,疼惜地說:「愛我就愛我了,你只管讓我來寵你,想那麽多做什麽?」

「我一直很克制……」她沒辦法一次把話說完,都已經這麽親密了,卻還會莫名的害羞,講到最後聲音就消失不見了。

「克制什麽?」假伸掌捧起她的臉頰。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對你太著迷,免得一愛下去,就完了。」

「完了?」

「就是會很迷戀很迷戀,整天想看著你,想巴著你……」

「巴著我,就像現在這樣?」他動動手腳。

她這才發現,原來她正像只無尾熊,雙手雙腳交纏著他的身軀。

「咿呀!」講得正纏綿,他竟來笑她,她惱得伸腳踢他,卻不料立即被他雙腳給緊緊鎖住,那火燙的慾望也緊抵著她最敏感的神秘之澤,令她再也不敢亂動。

「我回家很累的那天。」他邊說邊拿指頭輕劃她的臉頰。「人身體累了,腦筋卻還在轉,很容易就會發生鬼壓床。那天嚇死我了,明明人清醒著,就是動不了,這就算了,也不是沒有這樣過,可這回還真的有一個女鬼偷襲我,好恐怖喔。」

「這……」又丟臉了,可她的臉仍在他的掌握裡,熱度從他的掌心燒進臉頰,再隨著血流竄燒到全身,她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

「我立刻發現,那是你,我聽到你的笑聲,聞到你甜甜的氣味,所以我不再像以前一樣想努力醒過來,我很安心地睡著了。」

她望進他柔情笑意的眼裡,同樣的,有他,她也才能安睡。

「唉,天知道那天我有多想要你。」他說著,手掌已順著她的頸項撫摸下去。「我不想睡,我很想跟你說很多話,但實在累到頭痛,又想多看你幾眼,只好一直撐。」

想到那夜他拚命撐著不睡,原來背後還有這番心路歷程,她心裡甜滋滋的,也輕輕地笑了。

「還會鬼壓床嗎?」她有些心疼,常常鬼壓床可不好,表示壓力大。

「不會了。不過我歡迎你以後來壓我,保證夜夜好眠。」

「喂!」她去勾他的腳掌,以示抗議。

「我沒名字嗎?」這點他不爽很久了。「總是喂喂喂地叫我。」

「你叫王明瀚。」

「應該有屬於你我之間的叫法吧。」

「小王?小明?」她一說完,立刻滾開他的懷抱。

「調皮!」他不讓她滾,手腳並用抓回她,隨即翻身覆上她裸露光滑的身軀,以他優勢的體型和力氣壓制住她,熱吻也跟著落下。

綿綿密密的親吻遍布她的臉頰,再來到耳邊輕舔,直舔到她按撩不住逸出呢喃,扭動著身子想掙開這過分強烈的挑逗;他不放過她,雙手更往她柔軟的雪峰揉撫過去,熱吻繼續往下,重重吮吻過她的脖子,種下他宣示主權的粉紅印記,再移過了鎖骨,最後將整張臉埋在她的胸前。

她閉上眼,伸手撫摸他的頭髮,細細體會他不可思議的溫柔,但那柔緩麻癢的舔舐很快變成狂野的嗤咬,令她瞬間挺了背脊,呻吟出聲。

「明瀚,我們再來一次好嗎?」她急切尋得釋放,主動索求。

「好。」

「你可以?」

「是誰要再來一次的?」他挑眉。

她想到了稍早的初回猛烈衝撞,那種難以形容的銷魂痛楚和快感猶讓她身心悸動,此刻既想要他,又擔心他……

「你會不會太累、太操啊?」在他炙熱目光的注視下,她只覺自己躲無可躲,只能往枕頭里陷下去。「我怕你腎虧……」

咚!他差點棄甲倒地不起,不住地往她臉上噴氣:「女人不懂的事,讓男人來證明!」

「啊!還是先睡覺?」那雙黑眸瞪起人來怪深沉的。「不然吃頓消夜補充體力?我會煎蛋……」

他以熱吻堵住她的羅嗦,身下軟膩的胴體一再激發他強盛的渴望,他已是迫不及待以實際行動來回答她的問題了。

他愛她,愛她的可愛,愛她的馨甜,愛她的美好,愛她的柔軟,愛她的憨嗲,愛她的成熟懂事,愛這個愛他的她,愛到想將她融進自己的體內,徹徹底底地、永永遠遠地擁有她。

愛情早就在發酵,如今熟成,浪漫的夜晚裡,歡愛再起。

屋外小庭院裡,夜風追逐綠葉,花朵款款搖擺,有如輕唱合奏,向著天上星星傳遞一段甜蜜的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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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1:01:42
終章

星期日晚上,王家結束晚餐,父母親在客廳看電視,三兄弟坐在整理乾淨的餐桌邊,各自埋頭做他們的事。

蕭若屏上網看完產業新聞,便支著下巴,無聊地看他們三個。

大哥王明瀚坐在她右邊,右手翻一疊董事會議事記錄,隨時拿筆做註記,左手還能摟著她的腰,輕輕地搔她的癢;二弟王明鴻坐在他對面,對著筆電答答地敲鍵盤;她對面的三弟王明灌照樣拿了ipad抹來抹去。

「ipad2出來了。」她打破沉寂。

「我這台還能用,不必浪費。」王明灌頭也不抬。

「不錯喔,已經有節省成本的概念。」她拿起自己的平板電腦。「不過,你那個沒有USB,也沒flash,好用嗎?」

「借我看。」

她遞了過去,他接過,仔仔細細瞧了各項軟硬體功能。

「價格呢?」

「問你大哥。就算是他買的,他也不會說是他買的。」蕭若屏笑著往右邊那個沒事人看去。

「就跟你說,我去客戶公司上主管課程,他們送的。」王明瀚氣定神閒地說。

「是啊,平板是客戶送的,手機是抽獎中的,反正都不是你送的。」

「手機你不是知道了?」

「切!」她擺了臉色,再拿出來鞭屍:「我就說哪這麽巧抽到哀鳳,後來又上百貨公司網站看,真奇怪,上頭竟然沒有你的名字,還好我電腦上面有瀏覽記錄,找到你敲的網站,才知道是你弄個假網頁唬我。」

「不唬你,你不會接受,對吧?」他微笑撥撥她的馬尾。

「就算被唬了,我才不想還你,不拿白不拿。」

「你是暗戀我,怕說破了,連當朋友都不成,就害單相思了。」

「你才暗戀我,每天拿東西餵我,故意討我的歡心!」

「他們兩個?」王明灌很想翻白眼、吐白沫給他們看。

「謝宏道警告我說,最好遠離這兩隻,免得被他們閃到瞎掉。」王明鴻笑「謝宏道煮的牛肉麵真的很好吃。」

上星期他們去大哥大嫂位於綠活山莊的新房子,沒想到女方找了同事團和親友團來,向來懶得交朋友的王明灌莫名其妙認識了一大堆人,然後兩個雙胞胎就纏著他問大學科系,下週末他們還要一起去看棒球呢。

那位他叫大嫂的女人,似乎很能收服她身邊的人,把大家統統拉在一起,王家有她的加入,應該會有很不一樣的鮮活氣氛吧。

好不容易,等長兄長嫂鬥嘴玩夠了,王明鴻這才假咳一聲。

「我算出來了。」他將筆電轉了個方向。「大哥你看,這是兩個投資案的預估收益比較。」

「嗯,另外還得考慮研發成本和智產權,你跟大姊夫商量,但一定要表達你自己的意見,然後選擇最好的方案提交下次董事會。」

「好。」

「這次董事會的重點我都勾出來了,幾個執行問題我幫你寫好大方向,你再想想該怎麽做。」

「好。」

蕭若屏再撐起下巴,看他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這個家、這個集團仍然暗潮洶湧。明灌因為看不慣二姊拿過世的親生母親名譽做為奪權工具,已回到母親和二哥這一邊;而二姊奪權失敗,短時間之內不好意思回娘家——大姊夫保住王業電子總經理的寶座,所以仍然會和大姊過來打招呼,但總是不留下吃飯,又要趕去參加社交宴會。

以後會怎麽發展,沒有人知道,但她相信,她最有能力的企管專家老公一定盡奉事做到最好。

「明鴻,三年。」王明瀚突然出聲。

「不是說五年嗎?」王明鴻一愣。

王明灌知道兩位哥哥說的是接班時間。

「我想多留點時間當奶爸。」

「還不知道生不生得出來。」蕭若屏有點擔心。

他們是有共識,他們都忙,他要協助打理集團,她要扶穩剛有起色的福星,所以打算最快一年後再來「做人」。

「生不出來有什麽關係,讓他們去生。」王明瀚笑容爽朗,目光從兩個弟弟轉回那張俏顏。「我服侍老婆大人就好,想去哪裡玩?」

「陽明山。」

「乖,幫我省荷包。」他滿意地摸摸她的頭。

「你應該敲他去阿拉斯加冰河之旅。」王明灌表示意見。「或是地中海豪華郵輪、杜拜七星級帆船飯店渡假都不錯。」

「你女朋友都敲你這樣的行程啊?」蕭若屏笑問。

「你為什麽要娶這麽強悍的老婆?」王明灌質問他的大哥。

「大哥一定很聽大嫂的話。」王明鴻笑說。

「愛上了,沒辦法。」王明瀚不厭其煩地摸老婆的頭,當她是小孩似地。

「家裡隨時有算盤在伺候,我很乖的,是不是呀?」

「最好是!」老婆大人翹了下巴。

「筆記借我。」王明灌趕快中斷他們茶毒兩個幼弟的身心。

王明瀚和王明鴻不明白弟弟要借什麽筆記,只有蕭若屏笑咪咪地拿起背包,掏出筆記本。

「拿去,正好帶在身邊。」

「我去影印,馬上還你。」

「企管課的筆記?我也有抄啊。」王明鴻不解。「怎麽不借我的?」

「大概是我的程度比較差,他認為我抄得更詳細吧。」

「我覺得……大哥,」王明鴻領悟道,「明灌不是服你,他是服了大嫂。」

「服誰都好,你們都是我的弟弟。」王明瀚笑得云淡風輕。

王明鴻定定地看著大哥,轉回來拿ipad的王明灌也默默地盯住大哥的背影。

「明瀚?」著急的聲音從餐廳門口傳來:「明瀚回來了嗎?」

「明瀚回來了,不是坐在那邊嗎?」陪伴的王夫人指了過來。

「爸,你別急,慢慢走。」王明灌過去護在父親身邊。

王明瀚和蕭若屏立刻起身,過去給老人家看。

「爸,我在這裡。」

「回來就好。」王兆昆一看到高大穩重的兒子,焦躁神色隨即緩和下來;再看了他身邊的人,疑惑地問:「她是你太太?」

「是的,爸爸,她叫若屏。」

「這個女孩子眼睛大大的很可愛,你們有相愛嗎?」

「有。」兩人一起回答。

「有相愛,很好,很好。」王兆昆點頭。

「爸,我和若屏十月十日結婚,要請你和媽媽主婚。」

「十月十日?」王兆昆轉向老婆說:「你去記下來,再挑最好的一套西裝,我來準備寫致詞的講稿。」

「謝謝爸爸。」

王兆昆又繃起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嚴肅面孔,徑自轉過身,拄著拐杖讓老婆和兒子扶回客廳去。

這樣,很好了。

王明瀚心情平靜,雖然已經不知道第幾迴向爸爸介紹若屏了,但至少現在爸爸身體健康,一家人有空能聚在一起吃飯,他真的很滿足了。

「我們去陪爸爸看電視。」

「好。」

兩人收拾桌上的事物,而王明鴻早就識趣地抱著筆電閃開了,以免接下來又要傷害他的視力。

王明瀚幫老婆大人拉好背包拉鍊,抬起頭,看見了一雙水亮的明眸大眼,亮晶晶,笑盈盈,嬌美又嫵媚。

「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你。」她朝他綻出甜笑,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我在看我最愛的男人。」

他摟住她,給她一個深長的熱吻,直吻到她雙眼迷濛,唇瓣潤紅,這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

「你想看,晚點回家再繼續讓你看嘍。」

然後,牽手一生,一輩子看到老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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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1:02:16
後記

朋友看完《七巧要出嫁》,有點失望地跟我說,本來還期待男主角可以培養出古代的女企業家,結果卻是看得不過癮。我去翻翻書,想了想,咦!這本主題是講七巧要嫁人,牛青石只是幫她開店,教她記帳,並沒有積極培養她成為大老闆啊。哎,或許每個人看故事的期待值皆不同,但朋友的想法倒給我寫《妹妹戰記》的靈感,藉由明瀚在公事和私人感情的推動下,幫助若屏在工作和生命上有所成長。

當然了,若屏並非一步登天,也不是從此風調雨順,她仍然不斷在學習,累積經驗,以後家裡有一個顧問老公,應該是非常好用的了。

生命是場戰鬥,跟外在環境戰鬥,跟自己的內心戰鬥。有時,並不是一定要爭得什麽不可,而是要學會不去爭,不去計較,掙脫心魔,便是海闊天空,知足常樂。

說起企管顧問,默雨第一次碰上,是在以前那家《我們在戀愛嗎?》拿來做背景的公司。當時年輕的我還以為公司準備奮發圖強,所以請企管公司來診斷問題,但資深同事一語就戳破公司的目的,那就是:「藉由企管公司的評估」來合理化成本問題,並且拿來做為裁員的正當理由。」嗚嗚,好恐怖,我們叫瀚哥哥是不做這種事的,他絕對是認真揪出企業的內部問題,然後再幫他們做改進,人事不過是其中的一項罷了。

現在回想起那家企管公司,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見他們來公司現場發掘問題,而是發下問卷,要我們寫下做什麽工作花多少時間或是達成效率。問題是,不是每件工作都可以拿來量化成數字,譬如跟相關部門討論業務啦(若屏和主管談訂單生產),或是突如其來的員工糾紛(若屏處理洩漏薪資同事之事),這該如何算出時間和效率呢;若拿企管顧問的標準來評估默雨的寫作績效,恐怕……默雨還是先掩面逃走吧。

至於王哥哥他父母(複數)的恩怨情愛,好像沒有做一個完整的交代。一方面如若屏所想的,那都是過去久遠的事了,當事人皆已老、病、死,還挖什麽陳年往事呢,另一方面是怎麽有點苦情鄉土劇的感覺啊:以後有機會寫兩位王弟弟(假如有機會啦),再說了。

最後,祝咱們明瀚哥哥和若屏妹妹幸福美滿,事業飛黃騰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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