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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絃歌雅意 -【星空倒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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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3:19:44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章 夜襲,告別之役

  我們的敵人是值得同情的,他們孤軍深入,沒有嚮導,沒有友軍,甚至連行軍的地圖都找不到一張,只能在一片充滿敵意的陌生土地上苦苦掙扎著,每都要在瀕臨死亡的恐懼中竭力避入睡眠,而後又在同樣恐懼的不眠夜等待黎明的降臨。在他們看來,聖狐高地上的每一顆沙子、每一捧水都是危險的。我們的襲擊讓克裡特人陷入了無法擺脫的恐慌。他們曾是勇敢的戰士,在廣大的法爾維大陸上一次次以自己強大武力橫掃自己的敵人,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才剛剛學會什麼叫做畏懼。那是一種從你的骨頭接縫處透出來的驚觫感覺,讓你在面對所有事物時都失去了自信。

  我們的敵人在一步步走向毀滅,七天前,我們發現了一支企圖搜尋並殲滅我們的克裡特軍隊。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每個士兵看上去都面色慘白、有氣無力。他們看上去不像是外出爭戰以敵人的鮮血換取榮譽的勇敢戰士,而像是群等死的囚徒。即便是他們的指揮官,在發佈命令時也毫不自信。他的脖子神經質地轉來轉去,生怕在一轉眼間,從他身後飛出一支利箭奪走他的生命。

  隨著接連幾聲硬物穿透肌肉的潮濕的聲響,兩個克裡特士兵掉進了種滿尖刺的陷阱,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就回歸那片永恆的寂寞之中了。所有的克裡特人都停住了腳步,即便是隊列後側看不見發生了什麼的士兵們也順從地停止了行軍,沒有發出一絲慌亂的聲響。不需要親眼目睹,他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近一個月以來,他們已經見慣了這些。剛開始時,他們會尖叫,會報警,會相互提醒鼓勵,擺出防禦的陣形,有的人還會想辦法將自己的戰友從陷阱中撈上來,試圖從死神手中挽救他們——當然,這樣做基本上都是徒勞的。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那些人麻木不仁地目睹了同袍的慘死,連悲傷的表情都沒有露出一絲。

  這不是因為堅強,我知道,而是因為絕望,那無法遏止的最強烈的絕望。

  一個年輕的士兵從陷阱邊上經過。或許是戰友的死狀刺激了他,他忽然間尖叫起來,抽出腰間的短劍,拚命地在面前的草地上抽插敲打,嚎啕大哭著,死也不敢向前邁出腳去。他口中斷斷續續高喊著「救救我!帶我離開這裡!」不住地用劍刃挖掘地上的泥土,就好像認定了那裡有一個要命的機關似的。一旁的克裡特士兵就那樣站在一邊,冷漠地看著他發瘋,沒有人上前阻止他,也沒有人安慰他——當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都在瀕臨崩潰的臨界線上時,你能指望誰去安慰別人?

  這場小小的騷亂並沒有持續很久,一個中隊長從身後敲昏了那個崩潰的士兵,把他扔在路邊。後續的軍人繼續跟隨隊列趕路,不去理睬那個率先發瘋的可憐人。四天後,我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那個士兵悲慘的下場:他跪坐在那裡,瘦得幾乎能看見骨頭,嘴唇乾裂,眼眶發黑,眼角因為乾涸而滲出了血水。在他身體周圍,所有的草都被連根拔起,我想它們成了這可悲的傢伙的食物。而在他手臂伸不到的稍遠一點的地方,草叢依舊茂盛如新。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恐懼可以讓一個人瘋狂到這種程度。他居然就在那裡寸步不移地呆了四天,直到因為乾渴死亡為止。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把自己活活渴死的人,就在距離他大約一百步之外的地方,一條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過,泛起許多水晶一樣的泡沫。

  他比那些在沙漠中渴死的人更可憐,那些人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棄求生的願望,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拚搏。而他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喪失了掙扎的勇氣,除了絕望,他一無所有。

  看到這景象,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知道,我們的敵人完蛋了。

  這一切都是我們親手造成,瞭解這一點讓我感到難受。可最讓我難受的並非是我正如此殘忍地虐殺我的同類,而是因為在我做了這一切之後,還必須抹殺掉自己的憐憫心和懺悔心,以更殘暴的行為去對待他們。原本我以為我早已與「慈悲」這個詞沒有任何關係了,可當看見那些倒霉的克裡特人在地上打著滾痛苦嘶號時,我仍忍不住感覺到在我左胸堅實的肌肉之下,有一塊細小的東西在抽搐。那讓我覺得愧疚。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不是最殘酷的一群。在一次集中時,羅迪克告訴我,羅爾從來都沒有留下過完整的屍體。他們殺的人比我們還要少一些,但你絕對無法想像他們都幹了些什麼。被羅爾盯上的軍隊,會在井水中撈上死者的眼珠,在門邊被戰友冒著新鮮熱氣的腸子絆倒,在營地門口找到一具被蟲蟻搬空了內臟的屍體……連親手製造這一切的土著獵手們都快要崩潰了,可這無法阻止羅爾用更惡毒的方法將一種叫做「絕望」的瘟疫撒向克裡特人。從這次作戰的目的來說,羅爾是我們中幹得最好的一個,就連安排佈置這一切的弗萊德都無法與他相比。在我們的連番騷擾下,克裡特軍確確實實在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崩壞。他們的士氣低落到了最低點,之所以尚且沒有出現逃兵,僅僅是因為單獨行動的克裡特人處境更加糟糕而已。

  儘管從上一次的會戰中我們可以看得出,克裡特人的統帥阿·斯坦將軍一定是一位善戰的將領,可他在我們近乎卑劣的戰術面前一籌莫展。在這片對他們不懷好意的密林中,這位傑出的將軍就像是失去了眼睛和耳朵的殘疾人,只能在我們拿針刺他時才會有些激烈的反應。他曾經試圖在附近搜尋熟悉地理的當地居民充當嚮導,理所當然的,他一無所獲。弗萊德周密的安排讓我們的敵人陷於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們只能盡可能地減少外出,加強營地內的防禦,砍伐樹木為自己營造一個盡可能安全的容身之處。克裡特人的反應告訴我們,他們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很快我們就得到了消息:一支運載著糧食補給運輸隊伍在大約兩萬名士兵的護送下進入了聖狐高地,他們應當就是阿·斯坦將軍熱切盼望的東西了。事實上,我們也在等著它,因為它才是結束這次戰鬥的關鍵所在。儘管就算他們真的安然到達阿·斯坦將軍的營地也不會給局勢帶來多大的變化,但我們覺得克裡特人在這片土地上呆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最重要的是,弗萊德向依芙利娜和她的族人保證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

  幾乎所有的伏擊都發生在夜晚,這一次也不例外。

  那兩千多名土著戰士參加了這一次的伏擊,除了他們,弗萊德還帶來了五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經過一個月來的鍛煉,土著朋友們逐漸學會了令行禁止,不再是那些一遇到戰鬥就只會漫無目的的衝殺的無知勇者了。他們在這些天裡表現出的戰鬥天賦讓我們這些有經驗的老兵咋舌不已,當他們學會將打獵的技巧融入作戰時,就成為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這片滿地滿籐、雜亂無章的叢林就像是他們的花園,在這裡他們的行動就像是山風一樣迅捷,他們可以像影子一樣緊貼著要追擊的對手而不被發現,同樣,如果他要擺脫你,你會覺得他們當著你的面使出了隱身的魔法,讓你不見蹤影。他們並不缺乏耐心,只是從沒想過把它用在戰場上。他們是最有耐心的獵手,被他們盯牢的獵物很少逃得出死亡的陷阱。

  現在,他們正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著運送補給的車隊從身邊經過。

  儘管和他們共同戰鬥了這麼長時間,但我仍舊無法完全識破他們的偽裝。這些看似笨拙的土著居民一進入叢林中就會展現出他們不為人知的聰明才智,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用泥漿、雜草和少許樹皮完成了他的偽裝,我發誓,除非你當場看著他完成這套魔法,否則就算你一腳踩在他身上也發現不了他。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個叫做肯特的土著戰士以樹影為掩護伏在路邊,他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我不得不擔心押運的士兵是否會踩到他的手指。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能夠發現他。

  一根栓在長籐上的橫木忽然從路邊直錘過來,擊中了一匹馬的身體。那匹可憐的畜生忍不住發出痛楚的嘶鳴,發狂地掙扎起來。押運的克裡特士兵警覺地向橫木飛來的方向搜索著,他們很快發現在道路左側,幾十個荒蠻之地的野人呼號著向密林深處跑去,邊跑邊做出一些挑釁的動作。

  「是他們幹的,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這些剛剛進入聖狐高地的新來者顯然不像阿·斯坦將軍的部下們那麼瞭解這片土地的危險之處。上千名魯莽的士兵貿然闖入了這片連星光都無法透過的叢林中,向著那群逐漸消失的背影追去。

  克裡特人的指揮官示意全軍停止前進,等待這次追擊的結果。當然,這次追擊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如果一切順利,沒有人能向他回報些什麼。在他們消失的那個方向,弗萊德率領兩千士兵已經設下了埋伏,除了他們,還有數百名土著戰士從旁協助,他們的任務是:不讓一個克裡特人回到自己的隊伍中去。

  夜晚很安靜,風擦著你的耳垂輕輕搖過,將草木新芽的味道送到你的唇邊。

  在風吹不到的地方,一場血腥的殺戮正在進行,或許已經完結。這自然不是我們的敵人能夠預料到的。

  時間過了很久,克裡特人的指揮官看上去逐漸失去了耐心。他憂慮地望著自己的部下消失的方向,過了一會,終於叫過自己的副官,命令他率領五千名士兵入林搜索。他可能認為自己遇到了一個隱藏在叢林深處的土著部落,通常來講無論那個部落多麼強大,五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也已經足夠了。

  這時候,又一根粗大的原木從道路右側橫掃過來,它撞斷了一輛馬車的車轅。受驚的戰馬高高仰前蹄,而後撒開四蹄拚命掙扎,將這輛馬車歪歪斜斜地拉倒在路邊。它的駕馭者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平息了它的憤怒,其餘的士兵則手忙腳亂地將馬車扶正。

  兩支鋒利的短矛從樹木的陰影中激射而出,刺死了兩個沒有防備的克裡特士兵。樹影中再次出現了土著人活躍的身影,他們高叫著消失在道路另一側的叢林中。

  克裡特的戰士們剛要追趕,就被他們的指揮官制止了。那名軍官沉思了片刻,嘴角上掛起高傲的笑容。他叫過一名下級軍官,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麼。受到命令的軍官同樣帶領著大約五千名士兵衝入叢林,轉眼沒了蹤影。

  當許久之後,道路兩旁再也沒有一絲人聲發出時,克裡特人看見了他們的敵人。羅迪克和達克啦率領著三千多名全副武裝的德蘭麥亞士兵從敵人隊列的後側掩殺上來,試圖趁克裡特人將注意力放在兩翼的時候製造混亂。他們將手中的火把拋上馬車,而後開始向克裡特運輸隊的士兵們發起攻擊。這次襲擊的確有些出其不意,克裡特人看上去有些混亂。儘管在數量上佔據相當大的優勢,但他們仍被這預料之外的突襲打亂了手腳。

  在戰鬥最激烈的前沿,達克拉手舞著沉重的戰錘用力揮舞著,一個又一個勇於面對他的戰士倒在了他的腳下。羅迪克站在隊伍中間不時地發出指令,這使得許多立功心切的克裡特人向他殺去。凡是能夠穿越士兵們的阻隔接近他的克裡特人都是些真正勇敢的人,可他們依舊無法傷害到羅迪克。他們並不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軍官本身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武者,他的勇武完全不下於正在享受搏殺樂趣的強壯的石匠之子相比,儘管對手們都很有勇氣,但他卻總是比他們更強大一些。

  兩旁的樹林中此時向道路中央傾瀉著銳利的鋼鐵,無論是弓矢還是擲矛,都裹上了克裡特人的鮮血。原本隱藏在道路兩旁的土著戰士們呼嘯著現出身形,用他們的武器有力地支援著德蘭麥亞兄弟的戰鬥。此刻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羅迪克他們一側傾斜,所有的事實都在表明我們的戰鬥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少量的倫布理戰士們引分散了克裡特人的兵力,而羅迪克他們的突襲也重重打在克裡特人的軟肋上。

  「快撤退!他們埋伏在路邊!」忽然,一聲大叫打破了戰場上的局勢。隨著這聲叫喊,從道路右側衝出了去而復返的克裡特士兵。我們似乎小看了克裡特人的指揮官,看來,從第二根原木襲擊馬車開始,他就看透了這是個陷阱,因此將相當數量的士兵提前埋伏在道路右側,準備在關鍵時刻全殲德蘭麥亞的伏兵。幸虧潛伏在密林中的倫布理土著戰士發現了他們,提前發出了警報,否則羅迪克他們難免要遭到滅頂之災。

  克裡特伏兵高喊著從一旁掩殺過來,試圖完成對敵人的包圍。不過,他們失去了最好的時機。發現形勢危急的羅迪克立刻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忠實的執行。德蘭麥亞的戰士們在拋下上百具屍體之後終於順利地逃脫了克裡特人的包圍圈,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殺死了數倍於此的對手。數百名倫布理族的土著戰士從道路兩旁的樹林中竄出,他們驚慌地叫喊著,將手中寶貴的武器拋在地上,雜亂無章地跟隨著撤退的德蘭麥亞士兵逃竄起來。偷襲失敗了,克裡特指揮官以他的智慧和謀略化解了這場危機,將戰鬥的主動權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全軍追擊,全殲來襲之敵!」克裡特指揮官此時果敢地下達了追擊的命令,同時分派出一支部隊進入道路左側的樹林,支援最早衝入叢林中的那支分隊。他的命令看起來是正確的:敵人的主力部隊已經暴露,潛藏在林中的土著人也四散逃竄,這正是抓緊時機擴大戰果的好機會。一旦集中力量,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渴求榮譽和獎賞的士兵。勇敢的克裡特戰士們毫不遲疑地跟隨著自己的將領,揮動著鋒利的武器向敵人衝殺過去。對於他們來說,這不僅僅是一次反偷襲,更是洗刷友軍恥辱、以勝利振奮人心的一個絕好的機會。我猜一些士兵可能已經開始考慮起如何在顏面全無的友軍面前耀武揚威了,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格:在友軍被敵人的偷襲戰術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卻一舉擊潰了敵人的偷襲,甚至有可能全殲敵軍的主力部隊,這足以證明他們的勇敢和友軍的無能。

  一條由火把足成的長龍沿著崎嶇的山路延伸得很遠,在長龍的頂端,不時傳來金屬交擊的廝殺聲響。就在那一聲聲脆響發生的時候,那些不幸的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大約兩千名疲憊的克裡特人照料著運輸車隊,他們撲滅了幾輛馬車上的火焰,有的人開始修理已經損壞的馬車,把受傷的馬匹換下來。其餘的士兵們滿腹怨氣地看著火龍消失的方向,為自己的職責忿忿不平。他們相信,如果不是要守衛車輛,他們早就衝殺在隊伍的最前列,用敵人的首級換取自己的榮譽和獎賞了。而現在,他們只能呆坐在這裡,等候自己的戰友立功歸來,向自己炫耀那亮閃閃的錢幣和醇香的美酒。

  這時候,他們遭遇了噩夢。

  「嘩啦!」

  一隻瓦罐從我手中拋出,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摔碎在靠我最近的那輛馬車的車轅上,一道清冽滑膩的液體從碎裂的瓦片間迸射出來,它們中的大部分潑灑在車上盛放著糧食的大布袋中,把它們染出一片濕潤的顏色。這個信號帶來了更多盛滿了液體的容器,上百隻各式各樣的罐子從路旁的密林中擲出在克裡特人的馬車旁摔成碎片。

  隨著一聲聲清脆的響聲,一些熟悉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散開來。油脂、松香,這些平日裡聞起來芬芳撲鼻的氣息此刻透露出無比陰險狠毒的味道,在僅存的克裡特守軍中引起巨大的騷亂。緊接著,一根根火把在叢林中亮起,擲向全無防備的車輛。

  烈焰騰空而起,照亮了夜,克裡特人的慘叫聲驚醒了沉睡的黑暗。

  「殺!」我拔出長劍,率先衝出去,砍倒了一個試圖撲滅火焰的克裡特人。這個忠於職守的傢伙直到死都沒來得及拔出自己的武器。在道路的另一側,羅爾同樣率領著數百名強壯的土著戰士殺了出來,用鮮血滿足著他們對戰鬥的渴望。

  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才是這場偷襲的真正實施者。從樹林中跑開的土著戰士們事實上是我們的掩護,他們在敵人面前出現,而後離開,放鬆了克裡特人的警惕,讓他們下意識地以為路邊已經沒有了埋伏,能夠放心地全軍追擊羅迪克,這就給我們製造了機會。自然,事先埋伏起來的克裡特伏兵從一開始就沒有逃出我們的目光,我們只是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讓他們暴露出來罷了。

  在經歷了連續一個月的偷襲暗殺之後,我覺得這樣面對面用刀劍解決問題的方式親切美好。我感到自己壓抑了許久的鮮血在燃燒,讓我無法遏制地想呼喊。

  「我還是喜歡這樣!」我大叫著,順便在一個向我撲來的敵人身上找到了將劍刺入人體的熟悉觸覺。

  我的話引來了土著戰士們的大聲附和。儘管他們精於獵殺對手,但依照他們的本性,還是更喜歡這樣熱烈的戰鬥。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瞬間消除了我此時的戰鬥激情。我看見羅爾的嘴邊帶著邪惡的紅色,眼中燃燒著不正常的戰鬥激情。他雙手的武器根部染滿的鮮血——很奇怪,他總是喜歡將手中的武器全部刺入敵人的體內,而後攪動它們,給面前的對手製造痛苦,這也是為什麼他的短劍和匕首的護手處總是殷紅一片的原因。

  「我也喜歡這樣。」羅爾面無表情地說,似乎除了眼球,他臉上的所有肌肉都是僵死的。

  我忽然覺得有羅爾在的戰場,永遠都不會讓我習慣。

  我們並不奢望能夠戰勝多出我們近一倍的克裡特守軍,我們只是在竭力拖住他們,讓他們無暇救火而已。當我們撤出戰場時,阿·斯坦將軍翹首企盼的補給大部分已經被燒成了一堆堆的焦炭,小麥和燕麥燒焦的香味消融在這片樹林之中,彷彿是在嘲笑克裡特人的大意。

  現在,羅迪克他們大概已經擺脫了身後的追兵吧,弗萊德應該也差不多已經擊敗了深入叢林中的克裡特軍隊。不知道克裡特指揮官在失去了敵人的蹤跡之後還需要多長時間才會明白自己的失誤,我猜這不需要很久——他看起來很聰明,儘管這對於他們來說還遠遠不夠。

  我想,我們可以說再見了,親愛的克裡特朋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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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3:20:07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一章 非法移民

  如果說我們的到來打開了聖狐高地塵封已久的大門,讓這裡的土著居民——尤其是倫布理族人——第一次敞開胸懷接受外來世界的文明,從而邁出了走向開放的外界世界的第一步,那麼,休恩·恩裡克和他前所未有的龐大商隊的到來,則在聖狐高地的原住居民邁向文明的道路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此之後,這片幾乎從未經過人類開發的原始土地開始沿著人類文明進化的軌道加速前進,這種人類追逐進步的變革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遏止。

  這一切都開始於一個尋常的清晨……

  「古德裡安先生……」在我們操練的訓練場外,奔狼部落的酋長,高大的羅提斯大喊著奔向我們。自從我們以不足千人的損失將克裡特人的大軍逼出聖狐高地之後,這個倫布理族最大部落的酋長就對我們表現出了極大的尊重。他認為我們面對敵人的所作所為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英勇的武者所能夠達到的極限,如此驚人的戰績讓我們一貫厭惡陰謀詭計的土著朋友們也不得不驚歎於弗萊德的智慧。

  「早上好,尊貴的奔狼之子。」弗萊德熱情地迎接了我們的客人。他挽住羅提斯的雙臂,給了他一個倫布理式的友好擁抱。

  「看您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看到羅提斯的神色不太正常,弗萊德疑惑地問。

  「我們發現了一支商隊,他們人數眾多、行蹤詭異,似乎並不是想與我們交換商品,而是在搜尋什麼東西。我猜這或許和你們有關,就來告訴你們一聲。」

  「太感謝您了,他們現在在哪?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

  「就在我們部落的營地。我從來沒見過一支商隊有這麼多人。要不是看見他們馬車上的商品,我會以為那是支軍隊的。」

  沒過多久,我們騎馬來到奔狼部落的營地。還沒有看見帳篷,我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以我們熟悉的方式大聲吆喝著。

  「你看看,這是一支多好的長矛,鋒利、閃亮,任何盾牌和鎧甲都無法阻擋它的鋒芒。我保證你再也見不到這麼好的長矛了。拿著這支矛吧,勇敢的戰士,只需要三張狼皮它就是你的了。哦,天吶,你看起來帥極了,漂亮的姑娘們會愛死你的。你還在猶豫什麼?如果晚了,它就是別人的了。」

  「一張狼皮也不要給他。」聽到這聲音,我們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我策馬上前,遠遠地大喊著,制止了一場無恥的詐騙,「把你肩上的這條脫了毛的狐狸皮給他,然後把長矛拿走吧。你放心,我保證這就足夠了,他是我的朋友。以後見到這張臉一定要記住,你可以喊他奸商,通常我們都是這樣喊的,對不對,奸商?」

  「你這個壞人好事的酒鬼!」一張年輕的面孔忿忿地看著我,然後又看了看手中那條已經辨認不出本來顏色的狐狸皮,恨恨地嚥下一口唾沫。而後,他終於忍不住露出歡悅的面孔,衝過來給了我一個熱情地擁抱。

  「該死的傢伙,一見面你就害得我起碼損失了十個金幣的利潤。嗨,弗萊德,普瓦洛,好久不見,我可找到你們了。」這個年輕的商人正是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雲斑豹王朝龐大財富的繼承者,富可敵國的商人,我們的朋友休恩·恩裡克。

  「你這傢伙,如果把你的財富換成金幣,可以蓋成一座純金的宮殿了。沒想到你居然還在這裡用偽劣產品掙小錢。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們真的很難堪啊……」普瓦洛走過來,同樣和恩裡克擁抱在一起。

  「世道艱難啊,誰像你們,躺在這裡什麼都不干地給我拚命燒錢。你以為你嘴裡的麵包是怎麼來的,還不是我們這樣一點點從牙縫裡摳出來的。」恩裡克裝模作樣地哭窮,全不顧他的話產生了多麼不利消化的歧義。

  忽然,休恩掙脫了弗萊德緊握住他的手臂,飛快地竄到擺滿商品的馬車前,對著一個拖著長長的青鼻涕、看起來還未成年的土著孩子唾沫橫飛地大聲說:「怎麼,你對這塊盾牌感興趣嗎?你可真有眼光,我保證,你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麼結實的盾牌了。這是一代巨匠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就連巨龍也咬不碎它。什麼?你不知道什麼是龍?那老虎你總該知道吧,就是那種牙齒尖尖的大傢伙,叫起來是嗷嗷的,啊,我說的不是狗啦,你叫的才像狗呢……啊,對不起,我太激動了。總之,這是面無比堅固的盾牌,無論是什麼武器都刺不透它。什麼?剛才那把矛?對……它……也很鋒利,你管它幹什麼?我們說的是盾不是嗎。只需要三張狼皮,三張狼皮,或者兩條紅色的狐狸皮,它就是你的了……」

  看著休恩拿著那塊廢鐵皮拼成的破爛貨對著一個拖著青鼻涕的孩子滔滔不絕地推銷商品,我們都有些眩暈的感覺。我有些後怕和他打了那麼些年的交道。對了,我的佩劍似乎就是從他那裡買來的制式商品,它好像很久沒有保養了。

  我的脖子後面涼颼颼的。

  「休恩並不是貪戀金錢……」弗萊德無奈地坐在一邊,看著忙碌的休恩,做出了他的結論,「他只作生意作得有些上癮而已……」

  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中肯的一句評價。

  晚上,我們把休恩龐大的車隊接到我們的營地中。這真的是我見過的最龐大的一支商隊了,它居然有將近兩千人,一下把我們的營地填得滿滿的。為了給他們讓地方,一些士兵不得不重新搭起了帳篷。

  「一收到你的信我就盡快湊齊了需要的物資,可是克裡特人封鎖了翁伯利安山谷,我們只好繞遠路從拉德森尼亞運來,所以耽誤了不少時間。原本我還擔心補給供應不上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所以日夜兼程地一直趕到這裡。這裡實在太大了,我不知道你們在什麼地方,只好藉著貿易的名義邊走邊找。」在一間大木屋裡,休恩對我們說。

  「早知道你們和土著人的關係那麼融洽,」他看起來有些懊惱,臉上還帶著幾分尷尬的笑容,「我就直接去問他們了,不用在這個該死的倒霉地方轉了那麼久。」

  儘管在交談時我們口無遮攔地相互貶損,但我看得出,這個年輕的商人在最近一段時間裡一定吃了不小的苦頭。他的眼圈黑紫,眼眶深凹,臉上帶著許多被樹枝劃傷的細小痕跡,原本明亮細韌的頭發現在看起來也枯黃蓬鬆。我的心底流過一陣陣的暖意,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

  我們都知道休恩是冒了怎樣的風險才能來到這裡的,即便是最善戰的軍隊也未必敢在前途不明的情況下在這片廣袤的叢林地帶久留,而休恩,我們的朋友,居然帶著一支商隊深入到這裡,而這完全是為了我們的友情。

  沒有人有辦法表達這份情誼,在它面前,語言顯得蒼白無力。我們靜靜地聽著他講述,這是我們能夠表達的最大的謝意。這份謝意我們無法說出口,似乎只要一說出來,我們就侮辱了休恩對我們的深厚友情。

  「我帶了足夠你們支撐半年的糧食,不過我看你們可以支持得更久,這裡的野味很不錯。」休恩邊把半隻野兔的後腿塞進嘴裡邊說,「還有一些武器裝備,可能不是很多,但也足夠你們使用了。另外,換季的衣服也已經備齊,可能要一個月以後才能送來。考慮到你們要在這裡常住,我帶來了一些好東西,我想你們會喜歡的……」

  年輕的商人微笑著,他走出門去,把我們帶到幾輛馬車前。

  「這裡是小麥的種子,這是棉花種子,還有其他一些作物的種子。如果善加耕種,我想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們就不再需要我為你們提供糧食了。」

  「天吶,你考慮的可真周全!」凱爾茜忍不住把我們驚歎的心情說了出來。

  「這還不是全部呢,海盜小姐。」我們驚訝的表情讓休恩很得意,他把我們帶到另幾輛馬車前。

  「這裡有幾套冶鐵和伐木的工具,你們不用再拿劍砍樹了,而且,損毀的武器也可以自行修理。我給你們帶了些工匠,我想你們用的著……」

  這下我們的驚訝無以復加了。我們知道休恩是個思維謹慎考慮入微的人,否則他是不可能把一個商會經營得如此成功的。可再怎麼樣我們也沒有想到他居然考慮得如此周全,不僅是工具,連工匠都給我們帶來了。

  「他們要……留下來?」埃裡奧特在一旁詫異地問道。

  「幾乎全部。」休恩肯定地回答,「他們都在戰爭中失去了家園,無處可去。為了收容他們,我可是花了不小的代價,現在終於把這個大包袱卸給你們了。啊,一身輕鬆啊……」

  「除此之外……」說到這裡,休恩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弗萊德,又看了看三位女士,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你說吧,休恩。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你知道的。」弗萊德對他說。

  「那你得保證,我說完之後不許生氣。我太瞭解你了,弗萊德,你的正義感有些過剩,可能不能接受這些事情。還有你,凱爾茜,把你的劍交給我,我知道你在海上幹過些什麼,我可不想冒這個風險……」

  休恩的表現讓我們有些詫異,不過出於信任,弗萊德和凱爾茜還是照著他說的做了。

  「我帶來了一千多人,他們中大多數是女人,弗萊德,年輕的女人。她們……不是商會的人……」

  「她們是奴隸,我買的奴隸。」

  此時休恩的表情無比嚴肅,和剛才炫耀他所帶來的商品時得意的模樣完全不同。他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心中的驚訝。

  「你說什麼?」這個消息瞬間點燃了凱爾茜的怒火,如果不是我們拉得及時,她一定已經撲上去痛打休恩一頓了。確實,凱爾茜一直很痛恨非法的奴隸買賣。我還記得她曾在海上將一艘奴隸船的主人殺死,那似乎也是她當海盜時為數不多的暴行之一。休恩提出的預防措施不是沒有道理。

  米莉婭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她的表情說明了她對這件事帶有多大的厭惡。原本她親切地站在休恩身邊,可當她聽到這個令人反感的消息時,毫不遲疑地離開了他,走到我們的一側,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我們中間。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弗萊德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的聲音透出幾分不解,但更多的是失望和憤怒。我的朋友從來見不得這些黑暗卑劣的交易,在他高尚的性格中容不下一絲的污垢。讓他原諒這種販賣人口的行徑,這比赤手與獅子搏鬥還要困難。

  「戰爭製造了大量無助的人,弗萊德。所以在一些權力者的縱容下,誕生了很多販賣奴隸的市場,它們幾乎是公開買賣。婦女、男子、孩子、老人……什麼人都有。無論是誰,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人,想買多少就能買多少……」

  「我不想聽這些,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弗萊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怒吼。

  「為了你,為了你的軍隊,為了你的理想!我的國王陛下!」休恩這時也被這指責弄的怒氣上湧,他提高了聲音,回應著弗萊德質問。

  「你的軍隊,你的士兵們,他們追隨你,信任你,相信你是真正的英雄,是他們、是我們的王。可是,這並不是全部,你不能代替一切。」

  「他們失去了家庭,沒有了妻子兒女。好的,現在你還可以控制他們,用紀律和命令,可是你能這樣控制他們多久?他們也是人,他們需要溫暖,需要家庭,需要更貼近他們、值得讓他們戰鬥的東西!你懂嗎?他們也是人!」

  「是的,我買了奴隸,對於你來說,我是個罪犯,知法犯法。可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買下了她們,把她們送到這裡,並不是讓她們來這裡受虐待、絕望地等待死亡,而是要給她們一個新的生活,同樣給你的士兵們一個新的生活。他們不能一輩子生活在一座軍營裡,而是應該生活在一座城市中、一個國家裡。這裡應該有所有他們想要的一切,有些東西我們可以想辦法代替,有些卻不行,比如說……」

  「……比如說女人。」

  休恩的聲音裡帶著委屈和氣惱,他的話讓我們無言以對。我一直感覺奴隸買賣是應當必須制止的事情,無論販賣的奴隸是人類還是其他的什麼。這一舉動深深觸犯了智慧生物最基本的尊嚴,讓所有尚有一絲理性和慈悲存在的人都無法接受。如果說,我們的智慧是來源於創世的神明,那麼奴隸買賣就是對神明的最大褻瀆。這也是為什麼一切對宗教都將奴隸買賣看做是最大的邪惡行為之一。

  可是這一次,我無法對休恩的做法表示反對,恰恰相反,我認為他做得很正確。這樣的想法讓我苦惱,它挑戰著我的道德底線,無論我做出什麼反應,似乎都是墮落的。

  「我覺得……」達克拉率先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沉默,「我覺得休恩這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好……」米莉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住了口,什麼話也不說了。

  「有時候,弗萊德,我們不能拘泥於方法來衡量一件事情。」普瓦洛也開口為休恩說話,「休恩這樣做沒有任何惡意,正相反,他救了那些可憐的姑娘們,讓她們避免了更悲慘的境遇。無論她們被誰買走,都不會比帶到這裡受到更好的照顧,不是麼……」

  聽著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地表態,我終於也下定了決心。

  「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考慮這個問題,弗萊德。」我有些不確定地說。「你看,你是德蘭麥亞的國王,你有權宣佈奴隸制度的非法,並且可以將所有的奴隸開釋。從法律上講,休恩應該是你的國民,是吧?沒錯,當然是的,他非法購買的奴隸都必須得到你的釋放。作為他違法的懲罰,他應該交納一筆罰款給我們的國庫,也就是他自己的商會,這道手續似乎可以省略。這樣一來,無論是從道德上還是從法律上,我們似乎都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只是休恩成了罪犯——就讓這個奸商多當幾回罪犯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麼?」

  我想我的話緩和的現場的氣氛,弗萊德被我說得微笑了一下,儘管他瞬間就再次板起了面孔,但那個燦爛的笑容已經完全消除了休恩和他之間的隔閡。

  「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我的朋友,我誤解了你。請你原諒我。」弗萊德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休恩道歉。

  「你始終都是那個不能容納一點骯髒事物的高尚軍官,弗萊德。這才是你,這才是我們的國王應該成為的樣子。」在休恩的臉上,我看不出一絲記恨。

  儘管米莉婭依舊無法接受這樣褻瀆神靈的行為,但她對休恩的敵意也已經大大消除了。她有些尷尬地對休恩露出微笑,對我們的商人朋友表示和解。

  儘管是在我說完那番話之後氣氛開始緩和的,但我並不以為真的是我讓弗萊德扭轉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我的朋友是明智而通情達理的,我深信,在瞭解了休恩這樣做的理由之後,他就已經平息了自己的怒火。我最多只是插科打諢放鬆了大家的情緒而已。

  「無論如何,明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佈所有的奴隸恢復自由。如果他們不願意留在這裡,休恩,我們必須把她們送回去。」

  「就知道你會這樣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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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3:25:15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當男人遇到女人

  在得到獲釋的消息之後,只有少數幾個奴隸希望跟隨休恩的商隊回到外面的世界,她們多半是些失落了親人和孩子的比較年長的婦人。儘管機會渺茫,她們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但尋找親人這件事幾乎是她們剩餘生命唯一的意義了。她們的願望得到了滿足。

  更多的人選擇留下,這一點也不出我們的意外。累年的征戰破壞了人們平靜的生活,許多人都死在戰亂之中。戰爭產生了大量孤苦無依的人——尤其是女人,無論是戰敗的德蘭麥亞還是戰勝了的克裡特與溫斯頓,他們都無法保護這些失去了依靠的人們。曾經淪為奴隸的女人們寧願留在這片落後的土地上,起碼在這裡她們能夠得到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和人格尊嚴。

  看得出,我們的小伙子們高興壞了。常年殘酷的戰鬥幾乎讓他們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女人」的神奇生物,她們溫柔、善良、細心、體貼,能夠很好地照顧別人。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他們所能夠看見的女性就只有米莉婭、凱爾茜和埃裡奧特,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會把這三個可敬的女性當作不可侵犯的上級長官,儘管她們都是些和善的好人,可士兵們在她們面前仍然連笑都不敢輕易地笑一下,更不用說輕鬆說笑了。

  自從和我們的土著朋友們結識,依芙利娜就經常往我們這裡跑。最要命的是,她一般不會是一個人來,而是和她那些可愛的女伴們一起來見我們這些新朋友,這個情況讓那些精力過剩的年輕人們產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首先,他們開始熱衷於洗澡——儘管正是初春乍暖還寒的時候,銀星河裡的水依舊冰涼刺骨,可一到休息時間,總有些身體強壯的年輕人泡在裡面,有的傢伙甚至三天兩頭泡在裡面不願出來,他們一邊被冰涼的河水凍得嗷嗷怪叫,一邊又恨不能就這麼一直住在裡頭,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的骨頭給泡出來不可。他們的反常行徑讓軍隊中感冒的人口激增,給米莉婭增添了不少負擔。

  其次,許多人的臉上都出現了細小的傷口,有的人臉上還有很多。這不難理解,雖然士兵們的制式短劍在戰鬥時顯得有些單薄,可如果用它來刮鬍子仍嫌太大了些。

  「我討厭這些娘娘腔的傢伙!」達克拉有一次向我抱怨,「他們以自己是誰?王都裡的富家少爺嗎?」

  「別生這種沒有意義的氣啦,我的朋友。你得理解他們。」我勸慰地說,「把你手邊的那把斧子遞給我,對。你看,重裝步兵的一些裝備還是很有用的。」我左手揚起斧子,用光亮的斧刃當作鏡子照著我的下巴。我的手藝還不錯,鬍子刮得挺乾淨。

  「你太縱容他們了,傑夫。你看看,一個個像是剛從鍋裡撈出來的肉,白白淨淨的,沒有個當兵的樣子。」達克拉一邊說一邊搶走了我手裡的佩劍和戰斧,仔仔細細地刮起自己的鬍子來。

  最後,各種鍛煉活動和競技比賽在軍營中達到了興盛的頂峰,經常有很多吃飽了沒事幹的棒小伙子們結伴在營地大門附近進行摔交、拳擊之類的活動,有的人則在一些鍛煉器械上敏捷矯健地上下翻騰。不管他們在幹什麼,都是一律精赤著上身,有意識地把自己健美的肌肉一塊塊突顯出來。當有女士來到時,他們都格外地精神,一個個大呼小叫,紛紛亮出自己最勇敢的一面,試圖壓倒自己的同伴,贏得別人——當然,主要是來訪的異性客人們——敬羨的目光。我猜這時候就算讓他們赤手空拳打死一隻獅子他們也辦得到。

  僅僅是幾個時常來訪的異族少女就讓我們的士兵們激動成這個樣子,現在,營地中忽然多出了一千多個女人,整整一千多個啊!這幾年來他們從餐盆裡撈出來的肉塊加起來可能都沒有那麼多,你可以想像她們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多麼巨大的衝擊。

  心情激動的士兵們立刻擴建了自己的營地,他們在水邊陽光充足的地方建了許多新木屋,讓新到的婦女們住在那裡。在木屋建成之前,士兵們自願讓出——啊不,是爭搶著讓出自己的木屋,主動去睡又冷又潮的帳篷。當木屋建成之後,那些女人們睡過的床立刻身價倍增。

  新的建設工程在以我無法想像的速度進行著。有時我早上巡視時看見一群士兵正熱情地壘起牆壁,吃完午飯後就看見一座像模像樣的房子出現在我面前了,除了沒有地板,這座房子什麼也不缺。我忽然覺得在我們戰鬥時應該讓兩百個婦女在一旁觀戰,我相信如果那樣的話,我們什麼都不用做,那群發了瘋(更像是發了春)的戰士們會毫不費力地踏平面前的所有敵人,連骨頭渣都不會讓它們剩下來。

  於此同時,為數眾多的廁所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在此之前,只有軍官宿捨區才有這種東西,主要是給我們僅有的三位女士使用。至於士兵們……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寧願用更親近自然的方式解決自己的私人問題。

  休恩帶來的工匠中有幾個建築師,他們的到來幫了我們很大的忙。看得出,他們對於能在一片空地上為所欲為非常興奮,以前他們顯然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他們都是相當出色的專業人士,我們眼中廣大的荒蕪土地在他們的圖紙上提前變成了一座不遜於任何一個國家王城的大都市。適合馬車通行的道路、市場和居民區的位置、膜拜神祉的廟宇、足夠容納上萬人的中心廣場……當他們將井然有序的圖紙放在我們面前時,我不禁為這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壯觀景象感動不已。但我得說,這些被休恩網羅來的大師級的人物實在太專業了一點,他們的思路跨度之大到了讓人無法理解的地步,比如說,你認為我們現在這個樣子討論國家歌劇院的朝向和國立圖書館的位置有什麼太大的意義嗎?

  最終,他們都被分配去監督廁所的設計和建設了。

  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人盡其才。

  弗萊德默認了士兵們的衝動。他只是為了避免出現讓人不愉快的事情,強調了幾點紀律,用於約束士兵們的行為。比如說:不得未經許可深夜留宿女性住宿區;不得在未經對方許可的情況下強行與婦女發生超出禮節性的肢體接觸;不得對婦女說出帶有猥褻、暗示、挑逗性的語言……等等。在我看來,這些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軍人的紀律仍然強有力地制約著我們優秀的士兵,而且他們之間也在相互監督著。我就知道這樣一件事:一個士兵在幫一個婦女搬傢俱時不小心握到了她的手,那傢伙顯然沒什麼經驗,回來後興奮得四處宣揚,惹得一個宿捨的其他士兵既羨慕又嫉妒,最後大家很有默契地把那個幸福的傢伙胖揍了一頓。我不相信在這種環境下,還有什麼人敢對那些女人們做出什麼不懷好意的舉動。

  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很久以後,在以這個軍營為基礎建成的城市中,弗萊德親筆書寫的這些紀律被當作重要的歷史文獻保管起來,作為新德蘭麥亞的開國王者提倡平等、提高婦女地位的一個明證。那些盲目崇拜英雄的人們不知道這條刻板的命令鬧了多少笑話:曾經有一個士兵看到一個女人的裙子上破了一個洞,露出了一塊她臀部上的肉。按照通常的看法,類似「裙子下面」、「屁股」、「露出」這樣有爭議的字眼是不允許被公開使用的,否則很有可能被視作違令。這個好心的傢伙被嚴苛的法規逼得發了暈,只好嚴肅地對她說:小姐,裹住您下半身軀體的那塊花布在現在朝向東北的方向上有很大不妥,暴露出了相當重要的問題,請您務必仔細搜索。那個可憐的女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重大的情況,嚇得四處張望。她越慌張,那個士兵表情越凝重,嘴裡隨著她身體的轉動不住說到:現在是西南,現在是東南,現在是西北,現在是正北方向……

  最後,那個嚇壞了的女人扔下手裡放滿衣服的籃子尖叫著跑了開去,撇下了我們手足無措的好心戰士……

  這件事當時被我們傳為笑談,「暴露了重要的問題」這句話經常被人提起,每次都會帶來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屢試不爽。

  這種事情還發生了很多,都讓人感到十分尷尬。最終,弗萊德終於地取消了這條命令,代之以更為嚴謹的法律。當然,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剛開始,那些女人們還帶著些被強迫的無奈,本能地疏遠著我們。曾經成為奴隸被販賣的經歷給她們帶來的很大的心靈傷痛,無論是誰,要撫平這創傷都是十分困難的。即使在被宣佈釋放,獲得普通人的生存地位之後,她們也依舊對我們的士兵們保持著敏感的警惕心,不願意多接近我們。儘管她們都是些平民,但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必須分派給她們一些工作,比如說日常飯食的料理、替士兵們洗衣服、養護武器和鎧甲等等。對於我們的安排,她們順從而安靜地接受了,並且把工作做得很好。但我看得出,我們之間仍舊存在很大的距離。當一群女人遠離故鄉,來到一片陌生的荒涼高地上,面對著一群看見她們眼睛就發直的男人時,你不可能讓她們毫無戒備地接受這一現實。

  然而在經過了一個多月的共同生活之後,她們發現了自己的處境與以前大不一樣:這些看上去粗魯莽撞的士兵們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她們、愛護她們,不希望她們受到任何傷害。這些人為她們做了能夠做到的一切,滿懷欣喜地為她們蓋房子,照顧她們的起居生活,當夜幕降臨時為她們站崗放哨,以免她們受到野獸的侵擾。她們在這裡所獲得的尊重和敬意遠比在其他城市中作為一個普通居民要多的多,而且,除了有些冷清、交通不便、時常有野獸出沒之外,這裡風景秀麗、物產豐富,真的是個不錯的地方。我相信,和我們的士兵接觸久了,你肯定會喜歡他們的。他們勇敢而淳樸,帶著所有男人希望擁有的一切優良品質。而且,他們中的大多數真的很英俊,非常有男子氣概……

  人們開始學著相互瞭解、相互接納。一方是心靈受創的女人們,一方是刻板拘束的士兵,他們把更多的時間交給了沉默,使交流的過程進行得緩慢而遲鈍。但是,即便你什麼都不說,有些事情也會在無聲中改變,尤其是當你別無選擇的時候。預料之中的,女人們開始接近士兵,有些人主動地與他們攀談,和他們說笑。有時某個女人偶爾想起自己悲慘的身世和亡故的家人,忍不住悲從中來,這時候總會有那麼幾個士兵善意而笨拙地安慰她,努力讓她開心起來。漸漸地,一些女人開始專心地為某一個或者某幾個士兵清洗衣物,用心地把它們揉淨、鋪平、曬乾,然後期待著親手交到他們手中。這一切都在默默中悄然地改變著,身處其中的人們幾乎感受不到這些改變的存在。它們發生得很突然,卻又是那麼順理成章,彷彿一切天生就本該如此,當男人遇到女人時……

  儘管女人們的到來讓我們看見了一些令人欣喜的改變,但有些讓人頭疼的事情卻也在背地裡發生著。一些私下的搏鬥悄然興起,這些因女人而起的爭鬥行為儘管暫時還沒有發展到動刀子的地步,但這並不意味著它不會發展成那樣。這股潮流愈演愈烈,走在軍營裡,你時常都可以看見兩三個鼻青臉腫的士兵相互敵視地擦肩而過。我們很擔心這一勢頭會破壞軍中的團結,最後不得不由弗萊德親自出面發佈命令禁止私鬥,而後指派羅爾為軍營執法官。羅爾的威懾力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幾天之後,這種和體育精神無關的「競技比賽」漸漸銷聲匿跡。我不得不說,這裡面有我很大的功勞。當羅爾帶人在軍營四周巡視的時候,我總是私下裡告訴那些因為缺少機會而悶悶不樂的士兵們:只要有我們的朋友休恩在,女人還會源源不斷地到來。聽了我的話的士兵們大部分打消了因此觸犯紀律的愚蠢念頭,他們染上了另一種毛病,在訓練之餘,他們一有空就攀上高處,遠遠望著休恩的商隊有沒有到來……

  三天前,弗萊德再次給休恩送出了一封信,在信裡除了列出需要的一些物資之外,在最後還加了一句附言:「給我再搞些女人來。」這行字弗萊德寫得十分艱難,他寫到一半,然後抓起那張信紙揉搓著想扔掉它,可最終他還是重新把它展開,鋪在桌子上,慌亂地把這句話寫完。

  「真是讓人為難的要求啊。」弗萊德尷尬地對我說。

  「我們總得做些我們不願做的事,如果你確實為你的士兵們著想,那就去做那些必須做的事吧。」我一邊看這封信一邊促狹地笑著,「可是,這句話寫得太直白了吧,你不打算換個委婉一點的方法來表達?」

  「不用了……」我的朋友雙手覆在臉上,揉搓著疲憊的面部肌肉,「如果這就是我必須提的要求,那就不要再掩飾什麼了。該死的,所有的兵書上都在教我們如何行軍、如何佈陣、如何訓練、如何戰鬥,它們連戰敗時如何逃跑都寫得清清楚楚,卻從來沒人提起過作為一個將領要給自己的士兵找女人。如果我要寫書的話,傑夫,一定不會忘記把這一條寫進去。這太重要了。」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那些勇敢的將軍、統帥們和街邊那些拉皮條的噁心傢伙沒有太大區別。」我刻薄地對弗萊德說。

  弗萊德笑罵著把他的頭盔擲向我,制止了我不恭的言論。

  「其實……也差不多。」我把頭盔回擲給弗萊德,他把它重新放在桌子上,輕輕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道,「拉皮條的滿足嫖客的慾望,從嫖客手中獲得金錢;統帥滿足士兵的慾望,士兵帶給將領勝利。只不過,你的要求越高,需要滿足別人的慾望就越大。」

  我的朋友脖子後仰,把整個脊背靠在椅子上,努力放鬆著自己疲憊的身體,忽然很沒有形象地大叫了一聲:「我需要女人啊,需要很多的女人……」

  門在這時被推開了,米莉婭端著一杯熱水,一臉冷漠地走了進來。儘管她竭力保持著高雅的姿態和平靜的神情,可當她走過我身邊時,我似乎聽到了她緊咬自己牙齒的聲音。

  我匆忙告辭,然後捂著抽筋的肚子跑回自己的木屋,想像著我可憐的朋友用什麼樣的方法為自己辯解,平息漂亮的信徒心頭的憤恨。

  一陣暖風裹著鮮花馥郁的嗅覺撲入我的鼻腔,窗外鳥雀久違的婉轉叫聲忽然叫醒了我的耳朵。我下意識地望向窗外,河水清冽明麗,遠山蒼嵐流動,一派春光明媚。

  明天就是播種的日子了,我們將在這裡開闢這片高地上第一塊田地,播下第一粒種子,用一個滿懷希望的春天,迎接我們未知的未來。


伊莉熱門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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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3:26:16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切從麵包開始

  播種的前一天人們特意請來了依芙利娜和可敬的倫布理族的主人們,向這些天生的獵手們介紹農耕民族賴以生存的重要生產方式。他們對此充滿興趣滿第二天的清晨,居住在附近的十幾個酋長便早早地跟隨著依芙利娜結伴趕來了。

  「你是說你們要把這些種子放到地裡,然後種出那些奇怪的草來獲得更多的種子嗎?」從未見過小麥種子的羅提斯酋長呆呆地看著那些正在播種的人們,不解地問道。

  「事實大概就像你說的那樣羅提斯酋長。」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驚訝,「只有一點你說錯了,那不是草,或者說,那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草。一般來說,我們稱它為小麥。」

  「當小麥成熟的時候……」我繼續跟他解釋著,這工作對我來說挺費力,因為我對此瞭解的也並不多。我對於小麥的瞭解最多的部分在於發酵了多長時間的麥曲可以釀出最醇美的麥酒,關於這一點,我相信很少有人知道得比我更多。

  「……我們進行收割,把他們的種子收集起來,然後曬乾,研磨成粉。你知道,那就是我們常說的麵粉。經過適當的加工,他們可以被製作成各式各樣的美味食物……」我一邊說,一邊把一袋一早準備好了的麵粉放在我們的土著朋友們面前。

  那些高貴的土著領袖們好奇地圍著一袋種子和一袋麵粉仔細端詳起來,在他們看來,這兩樣東西的差異如此之大,以至於根本無法相信原本出自同一種植物。

  忽然,羅提斯忍不住用雙手捧了一大把麵粉往自己的嘴裡填去。他沒注意到這些細小的粉末是那麼容易散開,弄得他滿臉都是,還迷住了他的眼睛。其餘的麵粉散落在他身邊的酋長們身上,搞得一片烏煙瘴氣。

  「噗,阿……阿……阿……阿嚏!」半瞇著眼的羅提斯大大地打了個噴嚏,他的眉毛和頭髮都被麵粉塗成了粉白色,眼睛因為受刺激而流出了淚水在他臉上劃出一條長長的水線,看上去十分滑稽。

  「咯咯咯……你看起來很不錯,羅提斯叔叔……咯咯……比愛拉嬸嬸還白淨……」依芙利娜看見他這副狼狽的模樣忍不住摟著羅爾的肩膀笑了起來。自從成為大祭司之後,這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就很少來我們的營地了。偶爾來一兩次,也總是滿臉煩惱,來尋求我們的幫助。說起來,她現在這樣發自內心的笑容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了。看見她這個樣子,我既為她高興,又忍不住為這個可愛可敬的異族姑娘感到惋惜。

  羅爾看起來有些不適應依芙利娜突然表現出來的過度親暱,他尷尬地扭頭看著她,似乎是想把自己的手臂從她的手中抽出來。可當他看見依芙利娜那山間清泉般歡躍澄澈的笑容時,不禁愣了一下,而後緩緩地回過頭來,把自己的臂膀留在依芙利娜那白嫩的細膩的手中,身體僵硬地隨著她的手臂搖擺。

  「噗,噗,呸……這東西一點也不好吃,比山雞肉差遠了!」羅提斯搖著腦袋大聲抱怨著,一邊說一邊嘗試著把臉上和頭上的麵粉弄掉。受到他殃及的酋長們也都埋怨著撥打著頭臉,想要擦除身上這些陌生的白色粉末。

  「嗨,高貴的巨狼之子,這東西不是這樣吃的。」巨牛酋長艾克丁帶著善意的笑容走過去,友好地把濺落在羅提斯身上的麵粉拍打掉。

  「你太性急了,我的尊貴的朋友。」說著,艾克丁從我手中接過一碟抹上了新鮮奶酪和黃油、並且夾著大塊燻肉的麵包。這些麵包是新來的麵包師傅們剛從烤爐裡取出的美味,此刻正散發著溫暖的面香,讓人讒涎欲滴。它們是真正的美食,以前依芙利娜和艾克丁在我們這裡吃到的那些堅硬的黑麵包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來,試試這個,味道很棒。你們可以懷疑我的話,但是總不能懷疑大祭司的誠實。」艾克丁友好地對他的族人們說,他的話從依芙利娜的表情中得到了證實。

  那些酋長們立刻將所有的注意力從麵粉袋那裡轉移到了艾克丁手上這些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陌生食品上,這些好奇的領導人像群孩子一樣圍在我們四周,驚奇地看著那些麵包。羅提斯遲疑地伸出右手,在一塊麵包上輕輕觸了一下,而後好像受到驚嚇一樣鬆開了手。

  「熱的?」他問。

  我和艾克丁哈哈一笑,從盤子中取過兩塊麵包放進自己嘴裡咀嚼起來。說真的,這東西很不錯,尤其是對於啃了幾乎一年乾麵包的我來說。我情不自禁地發出讚歎的聲音,這增強了這些麵包對於土著首領們的誘惑力。

  終於,羅提斯率先取出了一塊麵包。他小心地把它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仔細地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舔。看得出,他對這東西的味道感到挺滿意,下一刻就把它整個丟到了自己的大嘴裡。

  片刻之間,羅提斯的瞳孔放大了,這個面對著數萬強大敵人都不曾絲毫變色的勇者此時完全失去了自制。他的鼻腔裡不住發出讚歎的聲音,飛快地咀嚼著口中的美味,然後迫不及待地把它吞進自己的喉嚨裡。直到把麵包嚥下肚,他始終半閉著眼,保持著陶醉的表情,甚至在最後還忍不住舔了舔沾著油光的手指。過了一會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儀,向我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靦腆笑容。

  無須更多說明,他的表現已經徹底打消了其餘的土著酋長們對於這些新奇食品的戒心。他們幾乎是爭搶著把這些柔軟香甜的糕點塞進自己嘴裡,然後沒有例外地發出讚歎的嘖嘖聲。有的人在迅速地吃完一個之後忍不住又拿過了第二個,當他們還想去拿第三個時,失望地發現那個大盤子裡已經空空如也了。

  幾個大漢圍著一個空盤子,咂著嘴巴,不時用舌頭舔舔沾著黃油的嘴唇,不情願地看著,這景象不由讓人好笑。看得出,這樣的景象並不常見,依芙利娜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長輩們做出原本孩子們才會有的舉動。

  「這真是用那些草……啊不,是……小麥,對,小麥做出來的?」烈馬的酋長豪斯特有些不能接受地問。再次得到我的肯定之後,他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說:「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它比烤鹿肉好多了。」

  「嗨,我親愛的朋友們,希望你們不要怪罪我們招待簡陋。對不起,今天實在是太忙了。」這時候,弗萊德穿著粗布製成的襯衫和褲子、滿腳泥土地走了過來。和我相比,他對農業種植瞭解得更少,這是他從小接受的貴族精英教育造成的。但他對這件事充滿興趣,認為身為一個領導者,一定要對一個國家立足的根本有所瞭解才成。他整個上午都和我們的士兵和新到的居民們一起播種,而且不客氣地說,他基本上是在浪費糧食。儘管我的朋友聰慧過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不經學習就從一個出色的將領變成一個出色的農夫。我們很少有機會看到尊敬的弗萊德像這樣當眾出洋相,袒露自己的無知,而能夠這樣做,也正是他深受我們愛戴的原因之一。

  從弗萊德站到耕地中的那一剎那間開始,騷亂就沒有停止。那些臨時的農夫們相互小聲地交流著自己的不安——一個國王居然正在種地,這世界一定有什麼地方出錯了!

  「你讓我們的朋友們久等了……」儘管這樣說,但我並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你不必在土地中耽擱那麼久的,還有很多重要的事等著你去做呢。」

  「我看不出還有什麼比讓我們在明年可以天天吃上香甜的麵包更重要的事了,你們說呢,我親愛的朋友們?」弗萊德半真半假地詢問起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剛剛品嚐過人間美味的酋長們由衷地贊同他的話。

  「傑夫,我想我得責怪你了。你怎麼能不讓我們最尊貴的朋友們好好大吃一頓呢?我可不希望高貴的奔狼之子回去後告訴他的族人們:我們在德蘭麥亞兄弟那裡只吃了個半飽。」弗萊德慇勤地招呼著我們的客人,「來吧,我為大家準備了更多上好的美食,希望你們能喜歡。」

  剛才還因為不盡興而有些遺憾的倫布理酋長們在聽了弗萊德的話之後無不露出了喜悅的神色,他們呵呵大笑著跟隨著弗萊德走進了一間大木屋。木屋中間擺著一張足夠二十幾個人圍坐的大桌子,桌子上放滿了各色點心。

  土著首領們在這時露出了他們淳樸的一面。沒有過多的謙讓,他們紛紛坐到桌子旁,享用起他們從沒有見過的美味佳餚來。依芙利娜和艾克丁因為同伴的粗魯而有些抱歉地看著我們,他們並不知道,正因為他們絲毫不加演示的樸素真情,我們才會覺得倫布理族的朋友們如此親近。

  過了沒多久,羅提斯忽然大聲對弗萊德說:「弗萊德兄弟,我能不能用獸皮和你交換這些食物,回去讓我的族人們品嚐它們。我願意用我今年獵得的所有獸皮來和你交換,還包括幾對漂亮的鹿角和我親手從獵豹口中拔下的牙齒。」他的話剛一說出口,所有的酋長們忽然不再發出任何聲音。他們中有的人皺著眉頭看著堆在桌上的這些美食,似乎是在考慮這些東西應該以什麼樣的價格來進行交換。

  羅提斯的問題正中我們的下懷。弗萊德友好地問:「羅提斯兄弟,我敬愛的奔狼之子。你是說,你願意用你的所有財產來向我換取這些食品,讓你的族人們和你一同享用它們,是嗎?」

  羅提斯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不能這樣做。」弗萊德毫不憂鬱地回答,他依然面帶笑容。

  房間裡頓時發出一陣惋惜的歎息聲,羅提斯因為當面受到了拒絕而感到了尷尬,他不甘心地張了張口,想再努力爭取一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羅提斯兄弟。」弗萊德打斷了他的話,「你願意用你自己的財產換取你族人的快樂,這是件多麼高尚的事情啊。我十分欽佩你的豪爽和對你族人深厚的友誼,而且我並不想讓你一個人獨佔這份了不起的榮譽。所以,我會派馬車把你們所需要的食品給你們送去,與你們共享這份慷慨的光榮。」

  聽到弗萊德的話,酋長們的表情立刻由惋惜變成了喜悅。有些人已經忍不住要走上前來表達對弗萊德的謝意了。可是,這個時候,弗萊德再次說道: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們,我們奉送給大家的食物遲早都有吃完的時候,儘管我們很榮幸能給我們的倫布理兄弟提供幫助,但我們能夠負擔的也十分有限。你們是否想過,你們自己也可以擁有吃不完的麵包和美味糕點,這並不困難。」

  聽到這話的酋長們目瞪口呆,弗萊德的話觸及到了他們頭腦中從未想過的事情。狩獵,獲取食物,直到附近的獵物不足以滿足生存需要,然後遷徙,重新開始這一個循環,這是我們的土著朋友們生活的全部。把麵包當成糧食,長久地食用它,這是他們從來不曾想過的問題。

  「你是說……你可以把種植……嗯……小麥的方法教給我們,讓我們也能夠時常吃到這種美味的東西?」就連艾克丁對弗萊德的話也有些吃驚。他聲音顫抖地問道,希望自己的猜測得到證實。

  「不是時常,我的朋友,是隨時,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那將會是你們的收穫,完全聽任你們的支配。」

  「可是……」羅提斯還沒有想通整件事情,「我們不可能總是呆在一個地方,我們要遷徙,經常遷徙……」

  「羅提斯叔叔……」依芙利娜溫柔地說道。儘管她聲音很小,但大祭司的身份讓羅提斯停止了自己的發言,禮貌地看著她。

  「我們為了什麼而遷徙?很多時候其實就是因為獵物缺少了。剛才弗萊德兄弟說得很清楚,如果我們也可以種植小麥,那麼根本不必擔心食物的缺少,為什麼還要遷徙呢?」

  依芙利娜的話讓羅提斯面紅耳赤地低下了頭。這原本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可我們可敬的土著朋友卻需要年輕的大祭司來提醒。傳統的習慣已經深深烙在了他們的頭腦甚至骨骼裡,使得他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還不如那個年輕的姑娘。

  「你……真的願意把這麼……這麼寶貴的技術交給我們?」羅提斯還是有些不確定地問。在他們看來,這項種植技術已經是寶貴得無以復加的東西了。弗萊德奉送的那些食品都可以讓他們感激得難以言表,而把這些都教給他們,這簡直是無法想像的慷慨舉動。

  「我會專門派人幫助你們,我的朋友,帶著足夠的種子。如果在收穫前你們食品緊缺的話,我也會盡全力供應給你們。」弗萊德努力地打消他們的疑惑。

  「你想要得到什麼,我的朋友?獸皮?武器?或者是別的更珍貴的東西。你不可能就這樣把它教給我們的,不是嗎?天,這太慷慨了,我都不知道拿什麼去向你交換……」羅提斯不敢相信地大聲說,他的激動也代表了在場所有人的激動。

  「我只想要你們的友誼,我的朋友們,任何東西都無法與它相比。我希望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人會因為飢餓而受苦,沒有人因為寒冷而受苦。我希望每個孩子和老人都得到適當的照顧,人們不會悲慘的死去。如果說我還想要求什麼,那就是這些了。我願盡我所能地為你們提供幫助,我只要你們的友誼。」弗萊真誠地說。

  弗萊德的話不僅感動了我們的朋友們,也深深感動了我。我知道,那是弗萊德的夢想,是他為朋友的願望而發下的誓言。即便是在我們一無所有的時候他都不曾少許忘記這一切,而現在,他終於有機會把它付諸實現了。不管我們的客人們是否承認他、接納他,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國王,是一個要保護人民、為人民負責的王者。

  他從來都是一個國王,這一點從未改變過。

  在許多年之後,當人們回顧這一段歷時,有些人用卑劣的思想揣度我的朋友高尚的行為,認為他的舉動是有預謀的,別有用心。很遺憾,我無法阻止這些話的流傳,我只能做到絕不放過一個把這些話傳進我耳朵裡的人。

  我瞭解我的朋友,他今天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發自他的內心。這一舉動或許在客觀上改變了什麼,但這無損弗萊德無私的初衷。

  羅提斯聽了這番話之後忍不住上前熱情地擁抱我們,他擁抱得那麼用力,我甚至感覺我的腰都要斷了。包括艾克丁在內的每一個酋長都用這樣的方式向我們表達他們的謝意。

  很快,我們就談妥了關於指導倫布理人種植小麥的相關細節。出於對意外的預防,我們並沒有急於全面推廣這項技術,只同意巨牛、奔狼、烈馬等五個部落在今年試種。我們是這樣考慮的:萬一因為氣候原因出現大面積的歉收,休恩為我們開闢的補給線還可以讓我們保障這些部落的生存需要。如果一次性投入的人力過於巨大,我們就沒有任何補救措施了。

  「……只是今年而已,朋友們,僅僅是今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相信明年我們將會有更豐富的糧食儲備和更多的種子,那時候,我保證,會有更多的部落加入進來。我們會用麵包堆滿整個聖狐高地……」弗萊德熱情洋溢地對我們的客人們這樣說。

  我們的謹慎獲得了倫布理朋友的信任,也進一步增強了他們的信心。

  沒有人知道,這種作物改變了整個高地土著人的生活方式。從此之後,聖狐高地開始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變革,開始駛上了追趕現代文明的快車道。

  這一切,都是從麵包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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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下馬威,棍棒下的異族新兵

  「弗萊德……」當會議結束,酋長們帶著裝滿食物的馬車心滿意足地開始趕回自己的營地時,依芙利娜叫住了我的朋友。她滿懷心事地站在那裡,臉上寫滿了猶豫和不安。艾克丁是唯一沒有離開的酋長,他守在依芙利娜旁邊,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又像一個盡職的侍衛。

  依芙利娜抬起頭看了弗萊德一眼,而後欲言又止地低下了頭。

  「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依芙利娜?」看到依芙利娜這副模樣,弗萊德親切地問道。

  「我想……不,算了,這樣不好,太麻煩你們了……」依芙利娜咬了咬嘴唇,放棄了對我們的要求。

  「你需要幫助,依芙利娜,而我們是可以幫助你的人。我們是朋友,不是嗎?幫助你是我們的責任。」弗萊德竭力打消依芙利娜的不安。自從上一任大祭司死後,弗萊德總是對年輕的土著姑娘帶著深深的愧疚,希望能夠竭盡所能地幫助她,讓她遠離危險和困境。

  依芙利娜猶豫不定地看了看我們,又轉頭看了看艾克丁,眼神裡寫滿了疑惑和猶豫。

  艾克丁慈祥而尊敬地看著她,那表情既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兒,又像是在看自己的母親。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艾克丁知道依芙利娜要說些什麼,而且他鼓勵著她、支持著她,希望她把話說出來。

  「弗萊德……你知道,上一次戰鬥死了很多人……」依芙利娜得到了鼓舞,聲音暗淡地說道。

  「那是我們從來沒有經受過的戰鬥,很多人都死了。很多人!」說到這裡時,依芙利娜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恐懼和悲傷的表情。那是一場土著居民不願再想起的戰鬥,許多人都在戰鬥中失去了自己的親人,這其中就包括正站在我們面前的少女。然而現在,她正站在我們面前,勇敢地努力回憶並講述這些連我們都不願再提及的事情。這很難,從她的表情中我們可以看得出。可她還是這樣做了。

  「……正如你們所知的,很多部落都失去了他們最強壯的男子,有些部落甚至失去了所有成年男人,只剩下孩子、老人和婦女。僅靠採摘野菜和野果是無法讓他們生存下來的,所以,我決定……」

  「讓我們暫時收留他們,是麼?」弗萊德詢問道。他不會拒絕這個要求的,這我心裡清楚得很。但是,他也同樣不會明白這會給我們的糧食儲備帶來多大的壓力。我站在一旁,開始盡力計算我們能夠容納的最大人口。並非是我不願幫助依芙利娜,但我認為我們必須對自己的承諾負責。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依芙利娜忽然有些激動,她大聲地說道。那不完全是對我們的感激和愧疚,在那之中還攙雜著因為被輕視而隱約浮現的少許不快。

  「這是我們的問題,我很感激你們的慷慨,但這是我的責任,必須由我來承擔,而不是你們。我已經做好了一些安排。對於那些失去了男人的部落,我會把他們並入更大的部落之中。大約會有三十多個部落會因此而消失,我很遺憾,但從長遠來講,我認為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雖然在今後一段時期他們可能會生活得有些艱難,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依芙利娜的語氣堅定而驕傲。

  「你是說,你要取消三十多個部落?」我驚訝得跳了起來。儘管我知道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年輕姑娘事實上從不缺少勇氣,但仍然沒想到她可以如此勇敢地違背傳統,將大約三分之一的部落從族人的生活中完全抹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她將因此遭到多大的反對。

  「是的,我考慮清楚了。把我的族人們集中起來更有利於物資的分配,只要只要男人們花更多的力氣狩獵,我們就可以度過這艱難的一年。原本我一直在擔心今後獵物逐漸減少後應該怎麼辦,但現在看來,明年小麥的收穫會讓我們徹底擺脫這些問題。」依芙利娜向我肯定地點點頭。

  一種無法言明的尊敬在我們之間無聲地流淌著,我和我的夥伴們毫不掩飾自己欽佩的目光,對我們年輕而高貴的土著朋友。或許我們曾無數次地對依芙利娜的善良、仁慈和勇氣表示過讚歎和敬佩,可現在看來,這樣的讚譽也還遠遠不夠。這個年輕的異族姑娘不僅僅擁有身為一個領袖必須的責任感,更有常人無法企及的魄力和智慧。

  「對不起,依芙利娜,我必須向你道歉。」弗萊德鄭重地對依芙利娜說,「我得承認,我低估了你的智慧。你說得很對,你是倫布理族的領袖,你完全有能力率領你的族人走出困境。我們可以幫助你,但不能代替你。你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女性之一。」

  「我不像你說的那麼能幹,弗萊德。」依芙利娜紅著臉低下了頭,又恢復了她嬌羞的小女孩模樣,「有些事我還是做不到。比如現在,我就需要你幫忙。」

  「我們會竭盡全力滿足你的願望。」弗萊德誠懇地說。

  「我希望你能幫我訓練一支軍隊!」

  無聲的沉默。

  如果說剛才依芙利娜表現出來的才智讓人欽服,那麼她的這個要求簡直讓人震驚。我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支軍隊?這聽起來很不像是一個姑娘會說出口的話來,即使她是大祭司。

  可看著她嚴肅的表情,我知道剛才那句堅決的話並非是我的幻聽。

  「我希望你能幫我訓練出一支像你們那樣的軍隊。」依芙利娜繼續說道,「艾克丁叔叔對我說了你們在戰場上的表現。他告訴我,你們的戰士很強大,強大得就像是神明坐前的使者。儘管我們的戰士也很勇敢,可在你們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這和我以前看到的戰鬥一點也不一樣。以前對於我來說,打仗,不過就是幾個部落的叔叔伯伯們振臂膀高呼離開駐地,沒過多久他們就會豪爽地大笑著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今天又殺死了幾個敵人,搶到了多好的武器。也會有人受傷,我的朋友,也會有人死,我們也會很難過,可那完全不一樣,不一樣……」

  依芙利娜有些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雙拳緊握,身體前傾,胸口因為激動而不停起伏著,彷彿又回到戰鬥結束時那殘酷的情景。

  「我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景象,我的族人們成片地死去,鮮血覆蓋了大地,把土壤都染成了紅色。活著的人鮮血淋漓,掙扎著揮舞他們殘缺的肢體。我從沒有在一天裡看見那麼多的傷殘、鮮血和死亡,他們絕望的哀呼至今一直在我耳邊迴盪……」

  依芙利娜滿臉驚恐,她纖細的身體無法自持地微微顫抖著。見此情景,艾克丁走上前來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羅爾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希望能幫助她擺脫這些不愉快的回憶。

  「……我不能看著這一切發生,卻什麼都不做,弗萊德。」很快,依芙利娜就從恐懼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她努力挺起腰,抬頭看向我們。她的目光裡依舊帶著恐慌的意味,但更多的是不屈的堅持。

  「……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要一支軍隊,我的朋友們。如果再次爆發那樣可怕的戰爭,我不可能站在戰場上靠著我的勇力去保護別人,儘管我很想這樣做。我所能做的就是求助於你們,請求你們的幫助,但我們不能總是依靠你們來保護我們,我們的自尊心不允許這樣。」

  「……我要保護我的族人們,用我自己的辦法,盡我自己的力量!」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可敬的異族少女像一個鬥士一樣勇敢和自信,讓人無法懷疑她的勇氣。她是那麼年輕,在她許多年長的族人看來幾乎還是個孩子。但她卻正在像一個母親一樣看顧著他們,毫不畏懼刀劍和戰爭,挺身出來要「保護」他們。

  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艾克丁的表情明顯發生了變化。不知不覺,他眼裡慈愛的那一部分漸漸消退,更多的敬畏和尊重佔據了他的目光。他忽然發覺這樣親暱地輕拍著依芙利娜的肩頭很不合適,儘管在此之前他曾經無數次地這樣做過,並將之視為理所當然。他遲疑著縮回了自己的手,恭謹地向後退了一步。儘管這魁梧的大漢比依芙利娜高出足有兩個頭去,可是此時在我看來,那矮小纖弱的姑娘遠比他要高大的多。

  「啪,啪,啪啪……」幾聲清脆的掌聲在依芙利娜身邊響起,鼓掌的人正是羅爾。此時的他依舊面無表情,可他給人的感覺和以往完全不同。此前只有在戰場上時,當弗萊德對他下達命令時我們才能看到這種表情。這是一種飽含敬意的戰士的表情,你絕不會輕易地看到它,但只要你見過一次,就絕不會搞錯。

  更多的掌聲響起,我聽不到自己的手掌間發出的聲音。依芙利娜的身影此時無比高大,佔據了我所有的視力,甚至佔據了我所有的感官。

  如果說有一個人能夠獲得羅爾毫無保留的敬意,那他一定可以征服我們所有人的心。

  依芙利娜正是這樣的人。

  「我很榮幸能夠幫助你達成你的願望,那將是我們在這片聖狐高地上做得最正確的事。」弗萊德毫不遲疑地回答。

  我們的反應讓依芙利娜羞紅了雙頰,她的呼吸因為剛才激動的發言而有些不順暢。她不好意思地用目光輕掃過我們的臉,在最後看到身邊的羅爾時,她幸福而羞赧地低下了頭。如釋重負的微笑出現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就像個受到誇獎的孩子……

  三天後,來自各個部落最傑出的戰士一共兩千人站在了我們的軍營裡。和我們預想的一樣,這是一群勇敢而無知的傢伙。他們中最瘦弱的人在我們的士兵中也屬於最強壯的那一群,如果是單打獨鬥,除了像達克拉他們這些戰士中的佼佼者,再沒有一個人有勝過他們的自信。

  可是,只看他們的站姿和排列的隊形來看,我就可以確信,如果是五十個德蘭麥亞人對五十個倫布理勇士,我們就有一半的機會取勝。如果是三百人的小規模戰鬥,我們的勝面就遠較他們高得多。倘若將戰鬥的規模擴大到一千人,我們必勝無疑。

  頭腦簡單的倫布理戰士顯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們對自己超卓的身體優勢很有自信。顯然他們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裡來,並且覺得向我們學習「如何戰鬥」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恥辱和自負的情緒讓這些豪勇的人失去了禮貌,使他們對我們的士兵表現得不是很尊重。

  一個年輕的士兵將訓練用的木棍分發給他們時受到了他們不是很禮貌的嘲諷,那小伙子氣紅了臉,隱忍著不發作。他的理智被魯莽的倫布理戰士們當成了怯懦的表現,他們哄笑著,更加肆無忌憚地嘲弄他。一個大漢把他發下去的結實的木棍在自己的膝蓋上輕易地拗斷裂,而後和自己的同伴們狂妄地大笑起來。

  「你們就讓我們學習如何使用這個?這是吃奶的小孩子都不會用的玩意。」那個大漢這樣說著,順手把斷成兩截的木棍丟到那士兵的身上。

  這侮辱的舉動終於激怒了年輕的士兵,他終於按耐不住,放棄了自己的職責,揮拳擊向面前這個既高且寬的巨人。看得出,這正是那個倫布理戰士想要的。他左手迅速地抓住擊向自己的拳頭,就勢一擰,右手按住那年輕士兵的肩膀,右腿使了個絆,毫不費力地把他臉向下按倒在地上。那個士兵的滿臉的塵土,一張原本黑裡透紅的健康面孔霎時變得一片污穢,兩道血痕從他的鼻子裡流了出來,這不算什麼,更嚴重的是他身為一個戰士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製造這一切的土著戰士更加得意,雙手指天地向自己的同伴慶賀。他的無禮舉動贏得了同伴們的陣陣喝彩,有些人隨即將長棍拋向天空,指著我們手提棍棒的士兵嘲諷地大笑。我從自己的屋子裡看到了這景象,一陣憤怒的火焰燎過我的心頭。四周,停止了訓練的士兵們開始向這裡聚集,他們圓睜的雙眼和緊握的雙拳頭很能說明他們的心情。眼看一場不友好的群毆就要發生,我推開門正想制止……

  「你們玩得很開心,嗯?」忽然,一聲粗重的呼喝止住了土著戰士們的笑聲,緊接著達克拉魁梧的身影從不遠處緩步走來。他曾經在摔跤場上的不敗英姿想必在土著居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他的到來震懾了全場,讓豪勇的土著戰士們瞬間安靜下來。

  達克拉顯然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他的臉漲得青紫,看上去很生氣。不過,他並沒有當場發作。經過長年的爭戰,這個曾經笨拙粗陋的石匠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容易衝動的新兵了,他深知,如果不用相同的方法給我們的土著朋友們留下深刻印象,那就不要指望能夠贏得他們的尊重和服從。

  「對不起,長官。」那個被毆打的士兵吐掉嘴裡的泥土,走到達克拉面前敬禮說。他的眼中含著屈辱和羞惱,但嚴明的紀律控制著他,讓他沒有進一步把事態擴大。

  紀律,這就是一個軍人和普通戰士的差別。

  「去完成你的任務,士兵。」達克拉不動聲色地對他說,他服從地行禮,然後重新開始他分發木棍的行為。每當他把一根長棍遞到一個土著戰士手中時,都要面對一張嘲諷譏笑的臉,有時候還會受到他們的刻意刁難。這一切都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於一個熱血的男人來說,要忍受這一切很困難。我想,如果我站在那個地方,就算能夠忍住不和他們打鬥,也會放棄執行這一讓人難堪的任務吧。但是,那個士兵沉住了氣。儘管他氣得嘴唇發白,可還是盡職盡責地完成了他的任務,使倫布理戰士們每人手裡都多了一根長到眉梢的木棍。當他做完這一切,站到達克拉身側的時候,我覺得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了。他充滿了驕傲,一個士兵因為完成了任務而自然產生的驕傲心情。即便這任務簡單得微不足道,但這種感覺是一個真正的軍人無法遏制的。達克拉也滿意地看了看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恐怕只有我們的倫布理朋友們沒有發覺這一點,他們不滿地擺弄著這不趁手的東西,嘴裡小聲嘀咕著。

  「我知道你們對我們的安排很不滿意!」這時候,達克拉向著他們大聲吼道。他的聲音很大,幾乎傳遍了整個營地: 「你們自以為強壯、勇敢、了不起,可是在我看來,你們就是一幫注定吃敗仗的蠢貨!我寧願要一百個這樣的士兵……」他伸手指向侍立在身旁的那個剛才被毆打的士兵,「也不要一千個你們這樣自以為是的蠢材!因為他懂得什麼是紀律,知道什麼事情該做而什麼事情不該做,可以在戰場上保全自己,而不是送死並且拖累自己的戰友!」

  聽了這些話,那個士兵的脊樑挺得更直了。如果說剛才他的榮譽因為受到了侮辱而暗淡,那麼現在達克拉的話就重新把它擦亮了。他的價值得到了認可,在自己的長官心中。對於一個士兵來說,它比一枚獎章更有意義。

  達克拉的話立刻引起了土著戰士們的強烈憤慨。他們感覺受到了無法原諒的侮辱,叫嚷著哄鬧起來。

  「我知道你們對我的話不服,我也不打算說服你們。你們有兩千人,很好。」達克拉的臉上浮現出一層難得一見的狡猾笑容。他喊過自己的副官:

  「瑞德爾少校,給我集合兩千長槍兵,告訴他們,拿好木槍,脫去盔甲,我們要和我們的倫布理朋友們來一場友好的較量。」

  說完,他轉向那個士兵,「你叫什麼名字。」

  「拉塞斯,長官。」士兵大聲回答。

  「好的,士兵拉塞斯,我命令你加入演習的隊列。」達克拉拍了拍他的肩膀,友好地鼓勵道:「好好表現,士兵。讓他們知道你的厲害……」

  兩排陣列很快就在訓練中的空地上排列開來。達克拉赤裸著上身站在隊列的前排,對著身後的士兵們大聲說道:「小伙子們,我們可是讓人看不起了,你們說怎麼辦?」

  「痛扁他們!」

  「把他們打得連老媽都認不出!」

  「打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

  激憤的人群中用各種口音傳出形形色色的答案,一時間熱鬧非凡。達克拉滿意地看著身後的士兵們,接著說:「你們說得很好!那就讓我們好好教教他們,怎麼用這截木頭把別人打個屁滾尿流,讓他們知道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

  「哦……」他的話引起了一陣狂野的歡呼。

  「你們都***是好樣的,是我見過最好的小伙子。但是要注意,千萬要手下留情,我們畢竟是老師,人家只是小學生,教訓教訓是應該的,但不許給我玩出人命來,明白了嗎?」

  「明白了!」又是一陣哄笑。

  達克拉的話讓倫布理戰士們氣得到牙根癢癢,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向神祉乞求保佑之後,站成稀稀落落的長長一排,滿懷憤怒地向著自己的對手。

  達克拉把士兵排列成防禦陣形,迎向對方。

  很快沉不住氣的倫布理戰士們就開始了他們的衝鋒——如果我們可以把這稱之為衝鋒的話。這是我見過的最難看的衝鋒之一,他們的隊形散亂,毫無章法,許多人同時迎向一個對手,他們為了爭奪擊敗對手的榮譽,他們甚至在陣地前就相互推搡。這群愚昧的勇士越跑越密,當跑到達克拉的陣形前時,有的人幾乎無法揮棍。

  僅就勇力而言,我們的土著朋友們還是牢牢佔據著上風的。他們把手裡的長棍舞得嗚嗚作響,奮力揮向我們的戰士。生氣歸生氣,看得出,他們也是手下留情了的:他們在攻擊時努力避開了頭臉這些致命的部位,盡可能地打向對手的胳膊、胸口、小腹和腿部。他們的勇猛為他們製造了暫時的優勢,前排的一些士兵受到重打擊,呻吟著向後退去。這更激發了土著戰士們好鬥的天性:他們哈哈怪笑著向前逼進,把自己的隊形壓得越來越緊。

  這短暫的優勢也是他們在這場比鬥中佔據的唯一一次優勢。

  很快,士兵們穩住了陣腳。在前後兩排長棍不停的重複攢擊下,衝在最前列的倫布理戰士們很難再有寸進。更多的人被他們堵在後面,掙扎著想衝上前來,連交手的機會都沒有得到。

  這群笨蛋,我想,難道只會迎著對手的正面愣沖蠻幹嗎?如果他們這時候能想得起來從兩側繞向自己的對手們,或許可以支持得更長一些。

  他們想不到,不意味著我們的戰士們想不到。隨著達克拉一聲令下,從後陣排出兩隊士兵,從兩側向他們的對手包抄過去。一開始,兩翼的倫布理人還在為自己找到了對手而高興,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發現自己墮入了惡夢之中。

  他們就像被擠壓的肉團一樣縮在一起,被同樣數量的對手包圍了。德蘭麥亞士兵們那永不知道疲倦的攢擊像潮水一般一撥撥地湧來,一次次用力刺在他們堅實的身體上,發出「噗噗」的聲響。

  這樣的攻擊,如果僅僅是一下兩下,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完全禁受得住。但如果幾十下上百下連續不斷地襲來,就算是鐵人恐怕也會感到疼痛了。外圍的土著戰士們開始向裡縮,把內側的戰士們擠了出來,於是,這個過程開始循環。

  那些看起來原本無害的木棍這時候就像是毒蛇一樣令人畏懼。吃到了苦頭的土著戰士們一邊因為疼痛而嗷嗷叫嚷著,一邊又因為無法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武力而屈辱地吼叫。一些人已經丟棄了木棍,縮到族人的身後躲避這些傷人的凶器了。更多的人徒勞無益地揮舞著木棍試圖抵抗,但他們能夠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

  當大多數人抱著腦袋可憐地縮成一團時,這場比鬥的結局已經很明顯了。但達克拉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他繼續無情地鼓動著士兵們,向僅存的幾十個仍在反攻的對手傾洩著陰險的攻擊。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做的,因為用語言無法讓這些散漫的異族戰士明白紀律的深刻含義,與其白費力氣,倒不如讓他們多吃點苦頭,讓他們用身體記住這難以忘記的教訓才好。這種方法來得更直接,也更有效。

  很快,最後一個土著戰士也放棄了抵抗。在這個小小的包圍圈中,堆滿了不住痛呼的粗大肉體。他們健碩的身體上佈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點,蜷縮成一團,完全看不出剛才在操場上趾高氣揚的樣子。

  這時候,達克拉下令停止了攻擊。

  「看看你們那副沒用的樣子,幸虧這是連吃奶的嬰兒都不會用的玩具,要是真刀真槍,你們已經死了一百次都不止了!好好反省吧,你們這群傢伙!」

  「拉塞斯!」達克拉喊過剛才的那個士兵,「去,多準備一些跌傷的藥物,多找幾個人給他們治療。媽的,真沒用,老子的癮還沒過足就不行了。」

  「是,長官!」拉塞斯毫不遲疑地回答,一點兒也沒有因為剛才受到的屈辱而有任何不滿。他的臉上和胳膊上都有大片的淤青,那是在比鬥中對手留下的傷痕。不過和他倒足了大霉的對手們比起來,這點小傷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哦,對了,從現在起,你就是小隊長了,專門負責訓練事宜的安排。有誰不滿意的,讓他直接來找我談,明白了嗎?」達克拉大聲地說,同時向著滾成一團的土著戰士們重重地哼了一聲。與其說這是在給拉塞斯下達命令,到不如說是威嚇縮在地上的那群不走運的異族新兵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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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3:29:43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五章 誤解,恩情,石頭

  一頓亂棍打疼了土著新兵的身體,也把他們的腦子打開了殼。吃過苦頭的土著人慢慢地學會了服從和紀律,儘管他們意識到這樣做的好處還不到三天,但我覺得他們已經比三天前強了不少。我覺得如果現在把他們推上戰場,他們表現的一定會比原先出色得多。但這還不夠,憑借他們壯碩的身體,完全有能力做得更好,而這正是依芙利娜的要求,也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依芙利娜在艾克丁和羅提斯的陪伴下出現在我們的軍營中。如果是在往常,估計所有的倫布理士兵都會搶著奔上前來和自己的領袖們問好,但現在,他們都端直了手中的棍棒,跟著相對瘦弱的拉塞斯小隊長學習突刺,只有少數幾十個人將目光略微偏向了這邊,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這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難以想像的進步了。

  「啊,這是怎麼回事,他們身上?」依芙利娜發現了土著勇士們身上和臉上的傷痕,驚訝地叫嚷起來。這句話的影響遠比大祭司的出現還讓人動搖,讓這些勇敢的土著人羞愧得無以復加。更多的人紅著臉低下頭去,雙手無力地機械運動著,他們突刺的動作看起來就像是在挖坑。

  「暫停吧,拉塞斯隊長。」在依芙利娜面前訓練顯然是無法繼續的,所以我主動終止了它。

  「你的身上的傷是怎麼搞的?」依芙利娜困惑地走過去,指著一土著戰士青紫的胳膊說。

  那個土著戰士羞愧地看了我們一眼,搖搖頭轉過身去,迴避著依芙利娜的好意。

  「你呢,你的背後是怎麼搞的?」

  依舊沒有人回答。

  「你的腿呢?還有,你的眼圈怎麼腫了?還有你……」依芙利娜揪住她最強壯的族人們一個個地詢問著,可每個人都滿面羞紅地轉過了身,或是支吾著無法回答年輕的大祭司提出的問題。

  依芙利娜看上去很氣憤,她漲紅了臉,瞪著眼睛惱怒地走到我們面前,大聲質問我們說:「你們對他們都幹了些什麼?我是那麼信任你們,把自己當成我的朋友,可是,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我的族人?」

  「我們只是做了應該做的。」我剛想對依芙利娜解釋,身旁的羅爾已經面無表情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原本應該是羅爾友好的表示:他本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即便是對著我們,也很少說話。當我們在身邊時,他幾乎從來沒有回答過倫布理族人的問題。現在,他開口辯解,已經表現出了對依芙利娜難得了親近之情了。

  可這真是個再糟糕不過的回答了,這句話不僅更加激怒了我們年輕的土著朋友,連我聽了都覺得十分刺耳。

  「應該做的?」依芙利娜難以置信地看向我們,尤其是羅爾。或許那句話只有從羅爾的口中說出來時,才會讓她憤怒成這個樣子吧。年輕的大祭司激動得不能自持,指著羅爾的鼻子大聲責問道:「你們應該做的就是毆打我最強壯的族人,讓他們滿身傷痕纍纍地接受你們的訓練嗎?這就是你們應該做的?那你們不該做什麼?萬幸他們還活著!」

  依芙利娜的樣子就像是一隻憤怒的孔雀,即便是發怒時也是如此美麗可愛。她指向羅爾的右手就像是一支在月光下綻放的白玉蘭,看起來幽雅動人。

  「我們只是教了一些他們該知道的東西……」羅爾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急。他很少這樣辯解,更多的時候,他不會理會別人的看法,而只是一個人冷冷地坐在一邊。與用言辭表達相比,我們沉默的友人更擅長用短劍和匕首說服別人。

  「住口!」「啪!」一聲脆響從依芙利娜的右手和羅爾的面頰之間發出,四周旋即陷入

  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依芙利娜已經帶給了我們足夠多的驚訝,可這和現在發生在我們面前的事情相比都十分尋常。誰能想像得到,那個溫柔可愛和善美貌的年輕女孩居然真的會鼓起勇氣用力去打別人的耳光,而且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時刻行走在死亡的邊緣,用恐懼帶給別人絕望,並且給她的心靈帶來最深的震顫的那個勇者。

  我們驚呆了,艾克丁和羅提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沒有任何動作。他們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他們寧願相信自己正在做夢。

  我此時的反應和他們是一樣的。

  在憤怒中揮出這一巴掌之後,依芙利娜自己也嚇壞了。她把右手舉在自己的面前,又看看羅爾面頰上那個纖細而通紅的巴掌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張了張嘴想說,可什麼也說不出;又伸了伸手想去摸羅爾的臉,卻又把手停在了半空。此時的依芙利娜看上去很想哭,但她似乎忘記了應該如何哭泣,憤怒和歉意交替出現在她的臉上,讓人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什麼。

  羅爾捏了捏他的拳頭,無言地看著依芙利娜的雙眼,直到她的眼睛迴避他凌厲的目光為止。他有些苦澀地嚥了一口口水,沉默地轉過身去,遠遠地走開了。

  「你這是在幹什麼,這事是我幹的,和羅爾沒關係!」直到羅爾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達克拉才想回過神來。他有些惱怒地喊道,卻又看上去很拘束,不知該如何和面前這個泫然欲泣的姑娘打交道。

  「你以為打他們一頓是件壞事嗎?錯了,這對他們很有幫助,這會在以後的戰場上救了他們的命!你的族人們剛到的時候……」達克拉有些激動地對依芙利娜大聲地說著,他把那些土著戰士們當到營地時讓人惱火的表現完整地敘述了一遍。他說得並不詳細,描述得也不是很清楚,可他的神情和語調告訴了我們的朋友們:他說的是實話。艾克丁和羅提斯相視尷尬地點了點頭:他們很瞭解自己的族人,知道他們完全幹得出這種事來。

  看到這裡發生的騷亂,停止了訓練的土著戰士們也圍了上來。達克拉的敘述讓他們感到羞恥,但身為一個戰士的榮譽讓他們無法迴避事實。他們向依芙利娜坦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表示自己一點也不記恨德蘭麥亞的兄弟,反而很感謝他們的手下留情。

  隨著他們的講述,依芙利娜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有些焦急地對達克拉抱怨著:「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

  達克拉看起來既惱火又委屈地回答:「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可是剛才你剛說完話他就接上了,他說完了你又說,你說完了他還說,接著,你就動手了,我根本來不及插話嘛。羅爾這事幹得也不對,明明和他沒有關係,他插什麼嘴嘛。而且,就算是我挨了你一巴掌,也不至於就被你打跑了啊……」

  依芙利娜又羞又氣地對著達克拉「哼」了一聲,然後很不好意思地轉身對我說:「傑夫,對不起,我剛才……剛才太衝動了。我說了那些話,請你……請你們……原諒我……」

  周圍的倫布理戰士們發出驚訝的歎息聲,我知道那是因為什麼。作為神的使者,大祭祀司對於他們來說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象徵。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大祭司說出來、做出來的,就必定正確無疑。就算大祭司真的犯了錯,也沒有人願意或者敢於承認這一點。可是今天,他們居然看見新任的大祭司當著他們的面對著異族的朋友們道歉,僅這一點就足夠讓他們驚訝得晚上睡不著覺了。

  我有些促狹地對依芙利娜說:「哦,你沒什麼可向我們道歉的,可是我覺得你真得向一個人好好的道歉的……」我指了指羅爾消失的方向,帶著一絲壞笑說:

  「羅爾可是我們之中最令人敬畏的勇士,可是今天他被人痛打了一頓,我可不知道他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哦……」

  依芙利娜順著我的手指看去,羞怯又尷尬地低下了頭。她遲疑著向那裡望了望,又哀求地看了看我,看起來是希望我能夠代替她向羅爾表示歉意。

  這種蠢事我才不會幹呢。我假裝不明白她的意思,無知無覺地將頭扭向別處。

  依芙利娜矛盾地看了看身邊的酋長,又看了看羅爾身處的那片樹林,終於忍不住向那裡走去。艾克丁和羅提斯還想跟著她繼續走,被我攔了下來。

  「我尊敬的兩位朋友,弗萊德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說,這和倫布理戰士們的裝備有關。他現在正在自己的房間裡,我想這件事還是先和你們商量一下的好,畢竟你們是倫布理族中最了不起的勇士,而依芙利娜從來沒有接觸過戰鬥。」

  聽到和武器有關的消息,兩位酋長立刻抖擻起精神,幾乎將他們的大祭司拋到了腦後。不過,其餘土著戰士們的好奇心並沒有就此打消,他們有些人已經開始偷偷地跟隨著依芙利娜向樹林走去了。

  「嗨,你們這群傢伙們在幹什麼?都他媽給我回來!」達克拉的聲音及時地響起,把那些膽大妄為的年輕人攔了回來。

  「拉塞斯隊長,今天上午開始教他們衝鋒陣型,從這裡一直到那邊的河邊,來回五十趟,集合後立刻開始。」達克拉嚴厲地命令道。看看拉塞斯剛毅執著的表情,我知道這個命令會得到很好地執行,在這之後,那些勇敢的土著戰士們恐怕就在也沒什麼精神去探聽樹林裡的那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真該死,我有些不滿地看著身邊的兩個酋長,忍不住心裡暗想,要不是他們都在,這到是個偷聽的好機會。

  我並不是為了故意給依芙利娜製造與羅爾單獨相處的機會,弗萊德確實有事要找兩個酋長商量。直到前天的這個時候為止,我們還在為倫布理族土著人的軍隊裝備發愁:隨著他們人數的逐漸增加,我們確實無力為他們提供更多的武器和鎧甲了。休恩的商隊僅僅是保證我們的裝備就已經捉襟見肘,而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倫布理族的士兵們能夠迅速擴展到不下三萬人,就連神通廣大的休恩也無法滿足這樣的要求。無論我們如何鍛煉倫布理族戰士的戰鬥意識和戰鬥技巧,裝備上的巨大差距會使他們和真正強大的軍隊之間產生無可彌合的巨大差距。

  「陛下……陛下!」前天上午,正當我陪伴著我的朋友在營地中巡視時,一個身材矮小敦實的男子猛地從一旁衝過來跪倒在弗萊德面前。他的舉動嚇了我們一跳。由於和弗萊德在一起時,我們有意識地迴避那個象徵他尊貴地位的名詞,以至於在一開始,我們倆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陛下」到底是誰。如果不是弗萊德及時地制止,這個冒失的傢伙恐怕已經被蜂擁而上的侍衛們把骨頭給拆了。

  「你……是誰?」弗萊德遲疑地問。

  「我叫羅伯特·威蘭特斯,尊貴的陛下。」這個叫做羅伯特的男人三十歲上下,看上去顯很拘謹,說話的時候臉一直緊貼在地上,不敢抬起來。

  「溫斯頓人殺了我全家,陛下,他們當著我面侮辱了我的妻子,並把我當作奴隸來販賣。如果不是您,我的主人,我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呼吸這自由的空氣了。我的一切都是您賞賜的,陛下,我希望能向您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您對我的恩情讓我無以為報……」羅伯特的聲音悲切沉痛,他拚命在自己的統治者面前壓抑著感情,努力使自己不至失態,可這只會讓他看起來更糟。

  「您請起來,威蘭特斯先生。您沒有什麼可以向我道歉的。」弗萊德沉痛地挽起面前的男子,滿含愧疚地對他說:「事實上,我應該向您道歉的。無論是身為一個國王還是一個軍人,我都應該為無力保護自己的人民而道歉的。」

  這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這令人驚訝又感動的一幕:在他們面前,一個高貴的王者單膝跪地,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衣衫藍縷的農夫,他低著頭,懇切悲傷地說:

  「我誠摯地懇求您的原諒,先生,為我沒有盡到的責任,為您不幸慘死的家人。我希望能為您做點什麼,儘管這於事無補,但我希望能籍此表達我內心的愧疚和歉意。」

  我並沒有想去阻止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會這樣做的,他的責任心和慈悲心一定會驅使他產生負疚心情的,如果事實並非如此,他就不是我所瞭解的偉大王者了。我唯有跟在他後面,向面前這個可憐的人跪求他的原諒。我不覺得委屈,我有足夠的立場這樣做。正如弗萊德所說的,作為一個軍人,倘若不能保護人民擺脫戰亂的災禍,他就要為此負責。即便人間的法律不會對此作出裁決,但神明放置於我們自己心中的法典——我們的自尊心和責任心——也會判決我們有罪。

  侍從們嚇壞了,他們從來都沒有看見這樣的事情:一個國王在跪求一個平民的原諒,為了他從為做錯的事情。這些慌亂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他們不敢去拉起自己的國王和長官,卻又不能任由他就這樣跪著。

  我的舉動把他們從尷尬惶惑中挽救了出來,他們跟隨著我跪倒在地。我有些欣慰:儘管他們可能連為什麼要跪在這裡都不是很清楚,但起碼他們這麼做了,用自己的行為為自己的責任表示歉意,這本身就是件讓人欣慰的事情。或許十幾年後,當他們忽然意識到這一點時間,會為自己當初及時地作出表示而感到驕傲和滿足吧。

  「不,別,陛下,您不能這樣,我不能……求您,請您站起來……」可憐的羅伯特手足無措地叫著,他想去把弗萊德拉起來,卻又不敢碰觸他的手臂。片刻之後,他再次跪伏在地,滿含淚水地說著:「求您了陛下求您了,您不能這樣。這不是你的錯……」

  很快,我們一起坐在路邊的木樁上交談起來。從那個男人拘謹的言辭中,我們瞭解到,他曾經是個鐵匠,因為不願服從溫斯頓人徵調的命令而遭遇了滅門的慘禍。

  「在此之前我不敢接近您,陛下,我覺得唯有為您做些什麼才能表達我的謝意。今天我來這裡,是想給您看看這個……」

  他解開自己衣帶,從貼身的衣物中摸索出一小塊石頭。我感覺這塊石頭很普通,就和我平時看見的許多巖石沒有什麼區別。除了表面顏色稍顯紅褐色之外,這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塊醜陋的石子。但看著羅伯特莊重的樣子,我覺得事情並非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所經歷和目睹的許多事情都告訴:當你不瞭解時,最好不要妄下結論。

  弗萊德也有些莫名其妙,我猜他也不知道這塊石頭能如何幫助我們。

  羅伯特沒有注意到我們奇異尷尬的表情,他雙手捧著這顆石子,眼神中蘸滿了神聖而驕傲的身材,就像是正捧著一顆溫暖的太陽。

  「……這就是我要獻給您的,陛下,也是您目前最需要的。我願將它連同我的發現完全奉獻於您的王座之前,以表達我心中無盡的感激!」

  說完這番誠摯感人的話語,羅伯特·威蘭斯特先生激動地回過頭來,或許在期許著兩張讚譽和激動的面孔。

  遺憾的是,迎接他的是兩張無知青年納罕癡呆的臉。

  哦,還有一句很傷感情的話:

  「這是什麼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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