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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娜]夜合花[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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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0:31
夜合花(下)作者:雷恩娜

樊香實小小年紀便成孤兒,本以為獨自一個也能活得好,
哪知這大名鼎鼎的陸公子才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
他有著溫暖的胸膛,她想抱住他哭一場,跟他說好多話,
沒想到他竟一臉寵愛,半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
他要把她養得肥肥嫩嫩,然後再宰殺進補,問她跟不跟?
她去她去啊!她好開心,公子說要養她、帶她在身邊呢!
怎知,他話中的“養”是真,“殺”亦是真,絕無玩笑。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因為這些年,公子待她確實好,好到讓她甘心引頸就戮,
就當還了這份恩,從此不管陰間或陽間,她已不欠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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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1:29
第十章
  
  兩年後
  
  夏季的北冥山風如活潑少年郎,爽朗且愛嬉鬧,甫在林海裡湧動,一下子已吹到年華剛滿雙十的姑娘腳下,作弄般翻動姑娘家淺色夏衫的衫擺。
  
  “哪,拿去,阿實可端穩了,別灑出來。”管著鹿園子的祁老爹遞來一隻碗。
  
  樊香實兩手掌心在淺色夏衫上擦了擦,擦去手汗,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祁老爹手裡那碗新鮮鹿血。
  
  “瞧你,真不中用,臉糾成一團做啥?”祁老爹搖搖頭歎氣。“放心,咱抓著小鹿動刀放血,手段是俐落得不得了,你方才不都瞧見了嗎?那口子開在鹿只後腿,小小一道,放完血立即幫它們裹傷,不礙事,不痛的。”
  
  “老爹又不是鹿,怎知不痛?”她癟著嘴嘟囔。
  
  “咱說不痛就不痛,你這丫頭還有話啊?!”祁老爹挑眉瞪人。
  
  “老爹,我真不想喝……”瞅著那碗鮮稠鹿血,一向身強體壯的她開始反胃。
  
  “唉,這事你跟公子說去,老爹作不了主,唯一能作主的就是請你喝酒。”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的,但公子要她飲鹿血一事,她每個月都得刁難自己一次,這住事實在痛苦。
  
  再有啊,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公子曾經說過,要她再飲鹿血兩年,倘是她狀況大好,便可終止這項折磨人的“差事”……她現下壯得像頭牛,氣血充足得很,不必再飲了吧?
  
  唔……無論如何,都得跟公子談個一清二楚啊!
  
  “實丫頭,你就忍忍吧,公子要你飲鹿血,肯定有他的道理。嘿嘿嘿,說到底也是因為心疼你啊,若換作別人,且瞧公子願不願意去心疼?”
  
  聽這話,她心跳促了促,氣息一濃,幾要不敢去看祁老爹那雙帶笑的眼。
  
  她想,這兩年她和公子之間的那點變化,即便自覺藏得隱匿,可好像也瞞不過居落裡的一些人,尤其是幾位火眼金睛的“老臣們”。
  
  她張口欲言,喉頭如被堵了,啥都說不出。
  
  幸好祁老爹沒想為難她,話鋒忽地一轉,要她乾脆當場把鹿血喝了,說是長痛不如短痛,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了事。
  
  ……她很想,但沒辦法。
  
  這碗鹿血剛離生體,仍帶微溫,此時腥氣猶濃,她……她再如何勉強自己都無法吞下一口。
  
  離開鹿園子,她端著碗慢吞吞爬上石階回到主屋,原打算先回“空山明月院”,慢慢飲過鹿血,再慢慢調息練氣,當然,還得在榻上多鋪兩層棉布,今夜或明日一早,她的月事差不多該來了……
  
  午後日陽灑在她臉上,淡淡溫柔淡淡涼,她臉皮卻微微竄熱。
  
  行到議事廳前的回廊時,有人從裡頭走出,是一男一女。
  
  樊香實一愣,因若依大管事符伯的安排,今兒個公子應是清閒一天,不會有客來訪才是。
  
  此時一雙男女從議事廳內走出,她下意識揚睫,覷見廳裡公子的身影……也就是說,公子剛與這雙男女相談過,他們是臨時到訪的客人。
  
  既是來訪“松濤居”的客人,她自然得讓道,由對方先行。
  
  捧著碗,她退到一邊,背抵著廊柱站立,淡垂細頸等待那雙男女通過。
  
  突然間,那年輕女客腳步一頓,一雙美眸朝她瞥來,直勾勾瞪著。
  
  “流玉,怎麼了?”攙扶著那少女的黝黑少年郎緊聲一問,如電的目光循著少女的視線朝她射來。
  
  樊香實竟呼息一緊,腳底陡然生寒。
  
  發生何事?
  
  她、她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這惑地瞪大雙眸,她迎向那少女的注視,卻聽對方微顫嗓聲道——
  
  “師弟,她、她……她身上有血鹿氣味!”
  
  樊香實聞言愕然,忽又笑了,把碗端得高高的。“你是聞到這碗鹿血吧?”
  
  名喚“流玉”的姑娘沒回答她的話,甚至瞧也不瞧那碗鹿血一眼,一張小臉白得全無血色,只嚅著蒼唇虛弱低喃。
  
  “師弟……她、她身上有那股血味,我嗅得出,那人該是把那東西喂給她……原來竟用那種法子養她在身邊……”
  
  樊香實見對方快要暈倒的模樣,心裡原有些急,卻又被那黝黑少年激迸銳光的眼神看得倒退一步,整個背緊緊黏著廊柱。
  
  威脅感陡然湧上,很莫名其妙,她忽覺自己是塊上等香肉,正被貪婪覬覦。
  
  對方要出手了!對她出手!
  
  她察覺得到,一顆心提到嗓眼,雙眸圓瞠。
  
  電光石火間,一道青影瞬間挪移般佇立在她面前,是公子!
  
  公子拿修長身軀和寬闊肩背將她遮掩,讓她避去對方那兩道似要撕吞她的目光,只不過他這舉止雖似隨意,但劍拔弩張的氛圍卻不減反增。
  
  無語。
  
  對峙著,誰都未再多說一字。
  
  樊香實聽到那黝黑少年郎一聲冷哼,眨眨眼,已見那人扶著病姑娘未掉,她偷偷從公子身後探出臉,恰見那少年回頭,對方目光直勾勾逼壓過來,就瞧她,只瞧她,儘管已隔開一段距離,仍教她膽顫心驚。
  
  直到那雙男女走出視線範疇,她才籲出口氣,壓下驚愕問:“……公子,出什麼事?他、他們是誰?”
  
  陸芳遠轉過身,嘴角淡抿,垂目看她,神情一如平常,仿佛方才任何事皆未發生。他目線往下移,停在那碗鹿血上,見她十指扣得緊緊,緊到指尖都泛白,不知她是否受了驚嚇,抑或擔心鹿血要溢出來?
  
  “給我。”他淡淡道,攤開一手,見她動也不動,只傻乎乎望著他的掌心,他忽地一指挲過她微翹的鼻頭,再道:“把碗給我。”
  
  “啊?噢……”她回過神,臉紅紅,舉案齊眉地交上那碗鹿血。
  
  她還想說話,陸芳遠一手持碗,另一手已探去握住她的柔荑,拉著便走。
  
  “公子?!”樊香實再次變傻。
  
  這兩年,她與公子雖已這般要好,但便如夜合之花,白日拘謹收束,在夜晚時分才在彼此懷裡綻開體香,甚少在大白天且又是大庭廣眾之下有親匿舉止,此時被他牽著手,走過長長回廊與蜿蜒的青石板適時,一路上已被七、八位居落內的人撞見,她雙頰火熱,與公子相黏的手心更是熱到泛麻。
  
  回到“空山明月院”,坐在花梨木雕凳上,那碗鹿血擱在她面前桌上,她心音仍促,好半晌方記起離去的那雙男女。
  
  唉,她明明要問的,怎傻傻跟著公子走,欲問之事全擱腦後了?
  
  “公子,那一男一女是上咱們『松濤居』求藥嗎?我見那姑娘臉色很差……”
  
  她話音陡弱,因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輕手扳起她的潤顎,拇指挲過她下唇。
  
  她揚睫迎上他的眼,裡邊深沉如淵,落進她心裡卻成狂濤萬丈。
  
  她樊香實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家公子顯露出這種眼神,如沉靜海面又似沖天烈焰,生生掐著她的心。
  
  “乖乖把鹿血喝了。”陸芳遠微勾嘴角。“阿實,你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拖延戰術,使得也太老,該換招了。”
  
  她有口難辯,臉紅結巴道:“我、我才沒有……什麼拖延……”
  
  “那就快喝。”他替她把碗端起。
  
  委委屈屈低“唔”一聲,她接過碗,在他的注視下連連深吸好幾口氣,這才鼓足勇氣灌下一大口。
  
  屏住呼息,她將鹿血吞下,吐出一口帶血味的氣息,再次屏息,灌下第二口……她眉心糾結,灌下最後一口時,喉兒突然發燥,是靠著意志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進肚裡。
  
  灌完後,她雙眸自又是浸在兩泡淚裡,每一次皆然。
  
  擱下碗,淚珠順著勻頰滑下,她真的沒想哭,是強忍過頭,眼淚自主地溢出來的。
  
  她以為會等到公子的一杯清茶,以往常是如此,她在他面前灌完鹿血,他會安慰般為她送上清水或清茶漱口去味……然,這一次沒有。
  
  下顎再次被輕攫、扳起,她眼前一暗,猶沾血味的唇瓣被他的雙唇密密吻住。
  
  他的舌探進,輕敲她齒關,她情不自禁開啟,歡喜迎入,於是爽冽氣息席捲她的味覺與嗅覺,在她心房掀起一波波瀲灩, 暖意不斷擴散……擴散……
  
  許久,她柔若無骨般靠在他懷裡,藕替圈環他腰際。
  
  口中腥味盡除,即便未除,她其實也感覺不出了,所剩的只餘他的氣味,霸道地佔有她的五感。
  
  他仍是佇立著,雙袖輕輕摟著她,在這夏陽舒爽且溫和的午後,他時不時要落下一、兩吻,吻著她的頭頂心,像似極珍惜般,捨不得放手。
  
  樊香實忘記自己欲問些什麼。
  
  忘得結結實實又徹徹底底。
  
  就連不想再飲鹿血之事,她都忘記同他提。
  
  她貪戀地縮緊雙替,仿佛想把自己融進他血肉內。
  
  陸芳遠瞳色一沉,驀地彎身將她攔腰抱起,直直未向床榻所在的地方。
  
  樊香實渾身熱到如身在蒸籠當中,一是因甫飲過鹿血,一是因他灼燙的眼神。
  
  “公子,現下還是白日……”房中明亮,光束大把、大把穿透窗紙,他的五官亦摟朗分明,她心尖顫動,不禁裹足不前。
  
  “白日不行嗎?”他抱她坐在榻上,扯松她衣帶,手探進她衣下一拂,露出一邊蜜色潤肩,他俯頭輕啃,舌尖在她鎖骨細膩蜜肌上留連不未。
  
  她氣息短促,顫聲道:“可是我、我剛飲過鹿血,要練氣行血……”
  
  “恰好……我可助你。”
  
  他話中帶笑,他、他竟是在跟她調笑!
  
  樊香實雙手緊揪他衣衫,輕細吟哦一聲,偏過臉去尋找他的唇,與他耳鬢廝磨……可,尚有一個難題未決啊……
  
  “公子,要是做到一半……那個……姑娘家的那個……來了,怎麼辦……”
  
  陸芳遠一會兒後才聽懂她的憂慮。
  
  突然間,他抱著她低低笑出聲,還越笑越響,絲毫不加掩飾。
  
  “公子——”怎麼笑話她嘛?她很認真的!若癸水突然來潮,那……那……
  
  “唔,倘是那樣啊……”他終忍住笑,整了整神色,似深思熟慮過了,湊在她耳邊認真道:“那只好請阿實的小手和小口幫我行氣過宮,你覺如何?”
  
  他如願地看到她那只嫩耳,瞬間爆紅。
  
  他亦如願地讓她忘記欲追問之事,讓她眼裡只有他,腦中只想著他。
  
  *
  
  入夜,今晚的月掩在烏雲後,月黑夜沉,濃濃霧氣籠罩整座居落。
  
  樊香實剛將幾疊乾淨衣物送至“夜合蕩”的六角亭台放置,又到灶房提來一大壺熱水,回到“空山明月院”時,院中無人,濕重的霧氣幾要遮了眼。
  
  她低頭一思,輕咬唇上笑意。想是白日時太過胡鬧,公子耽擱了手邊一些正事,此時仍在煉丹房那邊忙著吧。
  
  她進屋,將熱水擱在小火爐上溫熱著,隨即又踏出屋子,欲過去煉丹房那邊瞧瞧,且看能否幫上忙。
  
  走出院落,濃霧後忽現一抹身影,她不及看清已柔聲喚出——
  
  “公子……”
  
  驀然間,她身子陡緊,體內氣息全被勒擠出來似的,待風撲打上身,她才意識到,有黑衣客瞬間制住她周身大穴,劫了她疾飛!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眸。
  
  第一波驚這尚未穩下,竟還有更高、更強的第二波湧上——有人追來,生生阻了黑衣客奔竄之路,一聲“留下!”將人困在“空山明月院”中,那聲厲喝在她耳中爆開,嗓音有些熟悉,似曾聽聞,一時之間卻記不起來。
  
  月光陡然現身,從雲後露臉。
  
  借著犀光,搶著短短一瞬,她瞧見追上來的那人一身暗色勁裝,發絞得極短,深目高鼻,薄唇方顎,竟是……竟是封無涯!
  
  鬥到激酣之處,封無涯不知使了什麼招,她一陣天旋地轉,人竟是易了手,改而落進他懷裡。
  
  這會兒,換黑衣客不依不撓,死命搶將過來。
  
  對方一近身,她一瞧,人又懵了,是白日偕那病姑娘上“松濤居”的那名黝黑少年郎!
  
  她何時成了香悖悖,盡來搶她嗎?!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無涯一手緊箍著她,處處愛制,一時間亦分不出高下。
  
  當第三道身影介入這聲武鬥,樊香實心頭終於稍定,眸中險些噴淚。
  
  嗚,她家公子終於駕到!
  
  陸芳遠陡一現身,由側邊切入,有意合封無涯之力先攻少年。幾招之下,那少年便知大勢盡失,遂長身一拔,瞬間沒進沉沉濃霧中,不再戀戰。
  
  眨眼間去掉一名敵手,“空山明月院”中,兩名男子靜靜對峙,氣氛竟較先前的武鬥更緊繃。
  
  樊香實喉中滯澀,無法言語,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還能溜轉。
  
  她被封無涯扣在身前,此時夜風漸漸顯露,吹薄了院中霧氣,公子的面龐和身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雙闊袖輕垂。
  
  他靜靜佇立,直順髮絲散在肩頭和胸前,他神色尋常,面無表情,卻是這種無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驚。
  
  “你帶走她有何用?”陸芳遠淡淡打破沉默,幽沉帶冷的目光掃上她的臉,又緩緩移向她身後的封無涯。
  
  好半晌,她才聽到封無涯低嗄回答——
  
  “想帶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實的眸珠不安分地轉來轉去,突然間被徽擲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懷裡!她一怔,隨即記起封無涯適才多次絆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該追出“松濤居”再與那少年纏鬥,而非硬將對方留下。
  
  那……那性封的既是無意劫她,還來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轉動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穴,心想,即便打不過封無涯,她一雙快腿也還能跑去知會和叔,請居落內的好手前來助陣。
  
  公子看我、看我!
  
  快低頭看我!幫我解穴啊!
  
  但無論她如何動眸,陸芳遠像未察覺似的,僅摟她在懷,甚至連個眼色也沒給她。
  
  然而,從她的眸線望去,能見他溫玉下顎微微繃起,那神色狀若沉吟。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來了。”他了然般低聲道,不是問話,亦非歎息。
  
  樊香實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動。
  
  小姐回來了嗎?
  
  在哪兒呢?
  
  她思緒單純,此時此際只覺能見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歡喜。
  
  她知這居落內的人都念著小姐,總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濤居”,卻沒料到當年帶走小姐的壞蛋會將人帶回來。
  
  這一方,封無涯亦是震了震,闃黑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視陸芳遠,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開口。
  
  “菱歌在她自個兒的院於是。”一頓。“我將她安置在那裡,過來此劍尋你,恰見黑衣客劫你懷中那住玩意兒……你養那玩意兒養那麼多年,那味藥引應已養成,而當初你養懷中那個人,全為了替菱歌續命,不是嗎?該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過,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誰不成?
  
  誰呢?
  
  樊香實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風同時吹拂而上,她腳底生涼,那股惡感從下而上穿透全身。
  
  公子、公子,你看我啊!看著阿實啊!
  
  小姐怎麼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誰不可?
  
  再有,你懷中是我,你告訴姓封的,我不是什麼“玩意兒”,我是人,是阿實,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實……
  
  終於,她的公子垂下長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視,她睜圓雙眸怔怔瞧他,有什麼剖心而過,她呼息陡緊……這樣的公子,此時此刻與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對她而言太過陌生,他眼底沒有感情,如北冥冬臨,冰雪層層厚疊,掩蓋一切生機……
  
  他是誰?
  
  而對他來說,她又是誰?
  
  ……抑或者,她僅是個“東西”?
  
  “那方『血鹿胎』盡入她腹中,你當初不就存著那樣的心思嗎?用『血鹿胎』養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當成『藥器』,慢慢滋養她的心頭血……”
  
  “菱歌提過她殷氏一族短壽之症,你對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嗎?如今我把菱歌帶回『松濤居』,不正合你意?”
  
  “陸芳遠,你欠殷家的一切該當還清,你現下所擁有的一切盡是你師父殷顯人和菱歌給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師妹,唯一的師妹,是你師父託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無涯說到最後,語氣陡狠。
  
  樊香實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霧氣入了眼,盤踞不去。
  
  他在厲害怕,怕公子不原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誘——
  
  “陸芳遠,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有何難?”
  
  *
  
  “小姐啊,沒想到封無涯還挺有情有義,當年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為小姐重返北冥。還有小姐……他、他當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還跟公子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面呢!我本來看他不順眼,但他這麼又跪又拜的,呵,突然變得順眼好多。”
  
  沉寂了兩年歲月的“煙籠翠微軒”,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後,終於添上一抹生氣。
  
  但,也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濤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臉容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唇瓣灰敗,氣息弱極。
  
  樊香實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潤過小姐略幹的唇,邊服侍著,邊低幽又道:“小姐,封無涯說,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卻沒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腹部,想像懷了孩子卻又沒了,究竟會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這兩天,她聽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從一開始的驚愕、迷惑、不敢置信,漸漸變成接受。
  
  有時“不知”確實比“知”幸福。
  
  當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無數根針慢慢、慢慢紮進血肉內,紮進心中最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地方,讓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納都要牽動血脈,痛到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那種絕望之感……
  
  她順了順小姐的髮絲,將被子攏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實終於明白了,當年你硬塞給我盤纏,連半騎都偷偷幫我備好,要我連夜離開『松濤居』,原來不是討厭我想趕我走,而是護著我呢!”她真笑出聲,面頰發白,雙眸略紅。“小姐難不成是見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來一招山不轉路轉,換你瀟灑走?”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灶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鹵麵,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裡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聽到打鹵麵,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歎。“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裡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胡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乾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裡。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臟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公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裡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於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抬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仿佛心裡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聽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喉兒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隻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沉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你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
  
  “你不怨我?”他忽問,語氣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轉了圈,唇上的軟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癢癢,唔……按理說,似乎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才是,可嘴上這麼說,也這麼告訴自己,真要身體力行,又有點兒不知該怎麼怨、該如何恨……唉唉,怎麼辦?我連這事都做不好,真頭疼。”說著,她舉起小拳頭敲了敲額角,仿佛極是苦隨。
  
  突然間,像似她手勁太重,她一聲呼疼,揉著額頭,眼淚便跟著湧出。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場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撿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抗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乾淨俐落,微震耳鼓。
  
  於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紮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著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著,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松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於袖內的兵器,比刀俐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里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裡。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抬手觸摸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才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著,她掀著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兇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著、難受著,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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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1:50
第十一章
  
  一股溫熱從胸中抽離,那裡血與氣,那裡她的,卻是人家借她心房養成的。
  
  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泄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沉重,她的衫擺與鞋子仿佛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
  
  那男子身影漸漸行近,不理會她的阻遏,霧從他臉上散開,清美面龐曾是她最喜愛的……唔,即便現下,她仍是喜愛啦!
  
  “你還要什麼?我把該還的還清,不欠你了,你別跟著我!”她生著氣,卻沒學會如何這他大發脾氣,只曉得自個兒氣自個兒,頂多鼓著雙腮瞪人。
  
  “別走遠了。”男人這麼說,嗓音幽柔,望著她的眼神無比專注,像似只看著她,不論發生任何事,只願這樣看著她。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頭一甩,轉身再走。
  
  面前依舊大霧茫茫,她不知身所何在,不知該走往哪裡,但無所謂的,只要走得遠遠,把那抹青衫影狠狠甩開,那便好。
  
  或者這是她的陰間路。
  
  她嗅到夜合香氣,有花香一路送,她亦頗為安慰。
  
  她忽而回眸,身後已無人,霧氣重重。
  
  明明是她要的結果。心中卻悵然若失。但既是陰間路。又怎能讓他跟來?
  
  攥著小拳頭揉揉起霧的雙眸,她深吸口氣,一回身,陡地驚喘。
  
  “你、你你……”瞪著那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人,說不出話。
  
  “我說,別走遠了。我說的話,你不聽了嗎?”他低柔問。
  
  曾經,他說什麼,她都聽,他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但,畢竟是曾經。她依然瞠眸瞪著他,抿唇無語,很努力地想擊退不斷竄上鼻腔和眼眶的熱潮。
  
  “回去。”他道。
  
  她不答話,選了另一方向想奔進霧中,哪知他似移形換位,她竟自投羅網撞進他懷裡。
  
  “跟我回去。”
  
  回哪裡去?哪裡有她安身之到?
  
  爹娘留給她的小屋早都沒了,而他養她整整八年,她能還的都還上了,能給的全給了,他的地方又如何能待?
  
  她拳打腳踢掙扎起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胸房好痛好痛……
  
  
  “咦……阿實?阿實,醒了嗎?!噢——娘啊,我的眼睛!沒想到連作夢,你手勁都這麼猛!樊香實,要是醒了,就給你小伍爺爺開個眼,別揮來打去——”
  
  樊香實皺眉低“唔”一聲,眼皮子終於掀開。
  
  她仍昏沉沉,滿額冷汗,但此時坐在榻邊俯身望她的這張臉,她認得。
  
  “小伍……你、你怎麼跟我一塊兒來?你也死了嗎……”
  
  “少咒我!什麼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見她神識不清,他也懶得跟她計較,只急急道:“阿實,你是不是惹惱公子了?你被關在這煉丹房後的密室都十來天了,大夥兒問起你,公子只說你得了病,需要行氣調養,所以抓你來閉關……唔,不過現下瞧你臉白得跟塗麵粉似的,真得病了呀?還是中毒?”
  
  當了多些年藥僮,如今已升格管著新進藥僮的小伍多少從陸芳遠身上學了幾手,他皺皺鼻子猛嗅,沒聞到什麼毒物氣味,遂又把起樊香實的手脈,脈象極沉,不好斷定。
  
  “哎呀,你到底怎麼了?我是偷溜進來的,這密室開關我還是偷覷公子許久才找著的,大夥兒全等著我帶消息出去……樊香實!別又睡了,你跟我說說話啊!”
  
  勉強撐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沒中毒……只是……可能得調養一段時候了……”在那片黑霧中走那麼久、那麼遠,霧一散,怎又回到這世間?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調養幹麼抓你閉關?而且他……他還……”臉泛紅,他頭一甩。“他還拒絕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說由他親自顧著你便成,這、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當成他的了,這麼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兒家,很吃虧的你曉不曉得?”
  
  樊香實虛弱又笑,除了笑,實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謝謝你……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別被瞧見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讓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裡吧?
  
  能活,當然好。
  
  阿爹教過她的,只要有一線生機,總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機會,定是費勁掙一條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頭血,取出那寶血,在他眼中她就成無用之物,已廢了的玩意兒,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極般正欲閉眸,卻聽小伍一聲顫呼。
  
  她背脊亦隨著發顫,循著小伍的視線望去,密室的暗門竟已開啟。
  
  闊袖寬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澤。
  
  她腦中沉甸甸,心頭也沉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隱約間,似聽到那人低沉一聲“出去”。
  
  ……叫誰出去呢?
  
  挨在她榻邊的小伍不見了,她吸氣再吸氣,進入胸肺內的氣卻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竟也是一張男性面龐,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個她最最不願見著、卻又最最喜愛的男子。
  
  “醒了?”陸芳遠低嗄問,眉目微沉,似不確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時間胸內風起雲湧,無數、無數的情緒起伏交騰。
  
  她身子顫抖抖,一顆心亦顫個不停,顫著,劇痛著,仿佛當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紙,早無血色的臉更白三分,幾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別為難他……”咬牙,她硬擠出話。“你不願旁人知道我帶傷的因由,我……我不會說的……你別為難小伍……”
  
  他雙目一盧浮宮,似發怒了,但怒氣未發,僅沉聲道:“放心,我只罰他在煉丹房守夜半月,不會殺他。”
  
  聞言,她神態一松,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涼,她發顫,雙眸陡又掀開。“你、你……不要……”
  
  他揭開她的衣,外衫和裡衣都掀開了 。
  
  她大驚,開始拳打腳踢,之前是在夢境中揮打,肉身不覺特別痛楚,此時動手動腳在他掌下沒命般掙扎,一動,她咻咻喘氣,五指連心,指動心也動,扯得她心脈痛到不行。
  
  “別掙扎。再動,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裸肩。
  
  樊香實確實也無力再動,額上冷汗越冒越多,泛涼肌膚感覺到他透出熱氣的指溫,讓她身子一下子緊繃,一下子發軟,腹內竟興起曖昧的酸軟,動欲的滋味從丹田漫開……都這模樣,都落到這地步,她還是抵擋不住他的親近,這身子太熟悉他的碰觸,像被馴化的獸,嗅到他的氣味、感覺到他,便收斂了爪子,由著他予取予求。
  
  她的傷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虛貼著,往那小小深洞撒進藥粉。
  
  她感受到他的專注,感受到他的貼近和氣息……牙一咬,她抿住幾要出口的吟哦,小臉側向一邊,閉眸不願去看。
  
  實在該唾棄自己,怎麼這麼禁不起撩撥?
  
  她、她真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滲淚,她雙頰白中透出虛紅,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藥之舉終於結束,他在那傷上覆蓋淨布,再一層層替她將衣物拉上。
  
  溫柔的指撫上她的頰,沿著她側顏姣好的弧度緩緩撫摸,她呼息一顫,氣他也氣自己,藏在眼角的淚水氣到滲流出來,被他輕柔一揩。
  
  走開!快走開!別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無用,撐不住的!
  
  好心點,別這麼玩她!
  
  上天沒聽從她的願望,他就賴在那兒,一手還探去按她的手脈。
  
  靜謐謐且緊繃的氛圍裡,他突然啟唇出聲,徐慢道:“按我師父殷顯人當年寫下的療法,取得『血鹿胎』後,必得再尋一名初潮將至而未至的少女,讓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氣,將胎血化開後,再重聚于少女心頭,然後慢慢將養這抹血,可養上八到十年,養成後,少女心頭血成為最純、最佳的藥引,無論混進任一味藥中,皆能提出最強藥效。”
  
  樊香實真的、真的沒想哭,但眼淚卻違背她的意願,流過一波又一波。
  
  儘管她緊緊閉眸,那些濕潤的叛徒仍舊不斷滲出眼角,被他拭過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實……”
  
  聽到那聲低喚,她突然嗚嗚哭出聲,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時闖了進來,在我終於拿到『血鹿胎』,急著想找一名小姑娘當『藥器』的時候闖了進來。”他的手太過溫柔,一遍又一遍撫弄她的濕頰,揩掉她翹睫上的露珠,然後拂開黏在她濕頰上的髮絲。“於是我惡心一起,將那方『血鹿胎』盡數喂了你,你這一頭深紫發,亦是食盡『血鹿胎』才成這模樣……我保你性命,就為往後取你心頭血,你現下氣我、恨我,皆是該當……你好好養著,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濤居』裡,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不會虧待你。”略頓。“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
  
  又有什麼往心裡紮進,樊香實呼息一濃。
  
  她不懂他了,原來自始至終從未懂過……既要傷害她,又為何救她?還說什麼補償?她又哪裡需要他償還什麼?
  
  緩緩地,她轉過臉,張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雙眼神深黝了些,仿佛掩住了點似有若無的東西。
  
  “什麼補償……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無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說得明白。“那裡還債……說到底,還得感恩公子當時出手救我一命,如今還了該還的,了結這段緣,那、那也是該當……”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眯了眯。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幾上,落進她眼裡。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周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沉吟不答,卻聽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裡心經匯入心室交合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聽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複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幹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髮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裡,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了,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沉,目光更是深沉難,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湧而出,周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沉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乾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髮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聽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於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瞭,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醜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是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裡,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俐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後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了然于心,何須發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餘什麼價值?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隻陶土藥壺碎在他掌裡。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裡頭藥汁盡泄,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答話的小藥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製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後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於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隻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裡。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後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麼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裡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裡嘗的、鼻中嗅的,盡是惱恨滋味。
  
  “將藥端去密室。”他突然把那盅湯藥遞給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著寬袖,他一腳都已跨出煎藥小房,卻頭也沒回又丟下一句。“記住,喊她起來,盯著她把藥喝完。”
  
  “……是,公子。”小伍當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誰,只是聽主子這語氣……也不曉得哪裡不痛快?
  
  
  樊香實結束十多天的“閉關調養”醒來後的隔日,終於從煉丹房後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陸芳遠親自幫她搬,一路橫抱她走回院內。
  
  畢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內的人要想進來探望,總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摸摸溜進來,又或是趁著幫她送水、送藥、送飯菜時,停下來與她多聊幾句。
  
  樊香實很感激這些人,每每有人來探看,她總強撐精神笑得開懷,不想讓他人掛心起疑,若問起她的病,只說是練功時嚴重岔氣、嘔了血,且心經帶損,才需在密室靜心調養。
  
  不過,當婆婆和大娘問起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時,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這事啊,阿實也不要不好意思,這樣挺好。小姐當年是狠了點……唉,算了,反正都嫁人了,公子若喜愛著你,那也算圓滿。”
  
  “阿實,咱瞧公子待你很上心啊,那日見他抱你回這院子,公子臉上可小心了,生怕碰疼你似的。”
  
  “那幾日說是在密室內閉關調養,阿實的大小事全賴公子照料吧?”婆婆拍撫她的手,喜上眉梢。“公子老大不小,你也滿雙十了,是該在一起,可既是在一起,總得請居落內的大夥兒吃喜酒,是不是?阿實要不好意思提,婆婆去替你探口風?”
  
  她簡直有口難言,白蒼蒼的臉色竟也脹紅,無法解釋,只能拚命對婆婆又求又乞又拜,求她老人家別去對公子亂提一通。
  
  她真嚇壞了。
  
  這“松濤居”雖好,卻如何還能再待?
  
  移回“空山明月院”後,她更努力養傷,早晚服用湯藥,外敷內服,待能半起,又開始盤腿凝神地練氣,愈練愈覺公子當時那一刺,刺得萬分巧妙,竟能避開她的胸骨與肺臟,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直直刺入心頭那指甲般大小之地。或者正因如此,她肺經未傷,行氣練功時成效就好上許多。
  
  到得夏末時節,她左胸的傷已淡淡收口,下地行走時也能一口氣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會氣喘吁吁,面泛潮紅。
  
  好幾次,她會偷偷走到小姐的“煙籠翠微軒”覷看。
  
  守著雅軒的是封無涯,如今他還真像“松濤居”的上門女婿,除服侍小姐起居瑣事外,居落內的一些活兒他也得幹。
  
  至於小姐……樊香實看著,心裡頗覺安慰,小姐狀況一日較一日好轉,每日清醒的時候漸漸變長,雖仍虛弱無比,但畢竟讓在意她的人有了盼頭。
  
  她臉皮嫩薄,怕自個兒尷尬也怕對方尷尬,所以一直沒正大光明探望小姐,如今知道她樊香實血沒白流,心頭這小窟窿沒白挨,其實也就足夠。
  
  該還的,真的都還了。
  
  此時,有溫熱的指探來按住她手脈。她陡一震。
  
  張開雙眸,練氣行功太過專注的她竟未察覺公子是何時到來,又何時上了她的榻,與她面對面盤坐。
  
  她實不願他如此靠近,總難管住那最最低俗又最最真實的欲念,每當對他動欲,她便攥拳、暗掐腿肉,甚至緊咬下唇,什麼爛招都能使,偏偏掌不住心,心都已多個窟窿了,卻還是鮮活亂跳。
  
  手脈受制,左右兩股豐沛熱氣陡地滲進血肉,順著經脈遊走她全身。如此一來,又是欠下人情,她有些緊張地掙了掙,卻掙脫不開,揚睫見他面色不豫,她心一跳,衝口便出——
  
  “不勞公子費心,阿實自能行氣。”
  
  她語氣微繃,但表情很沒氣勢,只盼他好心一點別來撩撥。
  
  哪知他臉色陡變,她不願靠近,他卻猛地一扯將她帶進他臂彎裡。
  
  如此一動,她左胸尚未痊癒的傷又被扯疼了,秀眉不禁擰起。
  
  她忍痛般悶哼一聲,下一瞬,他倒是靜止動作,僅靜靜維持摟抱她的姿勢。
  
  疼痛一過,樊香實試著推開那片男性胸膛,他卻不動如山。
  
  不僅推不開,他還得寸進尺將她整個人撈過來,讓她背部緊貼他胸前坐著,然後可預料的,她雙腕手脈再次被他精准按住,她不願再承他的情,他偏偏一波又一波地將情、將恩往她身上推送。
  
  她還不起的。
  
  然而有他從旁相助,她體內氣息果然充沛騰躍,在瞬間彌補了虛空,補足所欠缺的。
  
  他的氣在她體內引導她,讓她能輕易循著途徑,小周天又大周天地行氣於奇經八脈當中。
  
  “靜心,隨著我的氣走。”他體熱透出,再徐徐滲進她背膚。
  
  她咬咬牙,好不甘心,對他的“好意”擋都擋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當下凝神閉眸,甯定心志,讓他的氣充盈全身,再慢騰騰循著他的流動而流動,不噪進,穩紮穩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斂氣于丹田,她額面業已滲出溫熱薄汗,渾身輕飄飄,身軀熱且柔軟。
  
  有好半晌,她完全不想動,覺得這樣賴在他懷裡好舒服,整個人仿佛浸淫在漫漫溫潮中,隨波起伏。
  
  直到他忽而收攏雙袖,熱息拂上她臉膚,一個吻似有若無落在她頰面,她陡然一驚,倏地直起纖背從他懷中退開。
  
  她一下子動得太急,不禁輕捂左胸傷處,本能地想按住那方帶牽動的肌筋。
  
  “公子……多、多謝公子……”道謝時,連他雙目都不敢仰視,當然也就錯過他驟然間一變再變的神色。
  
  “當真謝我嗎?”陸芳遠輕哼了聲。
  
  他的怒氣是外顯的。她偷覷他一眼。儘管語氣淡然,嘴角甚至還有一抹微微上翹的弧,但樊香實清楚知道面前的男人發怒了。
  
  這樣的公子對她而言甚是陌生。
  
  心緒外露,且容易動怒的陸芳遠,在她腦中似不曾存在,一時間她竟接不上話,只能怔怔杵在那兒。
  
  幸好他沒進一步為難她,他若對她出手,她只有挨宰的分,更怕的是她肯定把持不住。她說過,倘是他心惡,她也是喜歡的,何況他對她一直那樣好,連在男女情欲上頭,他亦能拿自己滿足她……只是如今的她,已搞不清他的意圖,不願他騙她,不願他為安撫她而哄她、引誘她。
  
  不是真心的,她便沒辦法蒙著眼假裝一切無事,一切皆好。
  
  兩人在榻上對峙了會兒後,陸芳遠先打破沉默——
  
  “明日起,我隨『武林盟』外診一名退隱的江湖耆老,來去約莫十日,我不在之時,你藥要繼續喝,一日兩回,外敷的藥我已備妥在院內。另外,每日早晚都得練氣,這功課不可落下。”
  
  道完,他下了榻,立在榻邊拂了拂衫。
  
  樊香實仍有些發愣,他一下榻,她眸光不由得追上。
  
  四目相接,她背脊輕輕一顫,心口促跳兩下,又是那種溫溫漠漠的眼色,即使他眉宇間仍藏不豫,眼神卻透著探不見底的柔軟。
  
  她連忙撒開臉不敢再看,只咽咽喉兒,略艱澀地低應一聲,表示聽到了。
  
  他又靜佇片刻,離去時闊袖微動,到底沒再碰觸她。
  
  他離開時便如來時那樣悄靜,待她緩緩回過神,房中一切未變,被攪擾的只有破掉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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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2:18
第十二章
  
  公子王子不在“松濤居”的這幾日,風忽而帶起秋涼。
  
  今日,在“空山明月院”養了好些天的樊香實終於向魯胖叔和魯大叔“蹭”來一匹馬,確實是“蹭”,她挨著兩位大叔又說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後,大叔們見她臉色雖沒以往紅潤,身子卻似大好了,這才勉為其難拉出一匹溫馴母馬,讓她出去跑跑馬、透個氣兒。
  
  上了馬,也沒個確切目的,策馬輕馳,自然回到當時舊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時節,當年再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厚實冰雪層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時有四季,以往這兒該是秋高氣爽,卻因地形改變,風向改變,也改了她腦中曾有的記憶,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遠處燒東西,像似……燒著紙錢!
  
  她微微吃驚,一夾馬肚疾馳過去。
  
  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驚喜顯露,不管不顧翻身下馬。
  
  “小牛哥!”
  
  二十出頭歲的高大青年抬起黛(矛勿黑)黑面龐,沖著她咧嘴大笑。
  
  “阿實,我給樊叔、樊嬸捎完這簍子紙錢和紙元寶,才想上『松濤居』瞧你呢!哈哈哈,你倒自個兒跑來了,咱們倆整兩年未見,默契可還是在啊!”
  
  樊香實用力頷首,眼淚奔了出來,又哭又笑。
  
  
  幾日後,當“松濤居”的主子返回居落,聽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聽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歎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聽進他說的話。
  
  周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只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聽不到主子發話,遂抬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歎。“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歎,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鬥鬥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裡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摸摸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仿佛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託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脫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仿佛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乾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裡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仿佛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趕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隻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具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碰觸,周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聽“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儘管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
  
  隨風挾帶,那些話全傳進陸芳遠耳中。
  
  往馬廄方向疾馳間,他嘴角顯笑,笑弧透出險惡,左胸緊繃難受,他不願去理,只覺符伯說的當真不錯。
  
  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為他,陸芳遠,很不甘心!極不甘心!
  
  
  四個月後
  
  中原地方,江北永寧大城內。
  
  城西大街上地點最佳、占地最方正、採光最好的店鋪上,掛著一面紅底黑字的大招牌,上頭刻有“撚花堂”三字。
  
  這“撚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店頭擺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綺羅綢緞,當然還有姑娘家發上簪的、耳上別的、頸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飾品,連女孩兒家房裡擺著、玩著的小物件也相當齊全。
  
  永寧城裡這家“撚花堂”是江北總鋪,零售之外也做大宗買賣,鋪子後頭連著倉庫和一個偌大的院子,前頭則除了原先的買賣,還隔出一塊地方,擺了好幾張精緻桌椅,兼做茶館生意,只是這開在“撚花堂”鋪於是的小茶館,賣的茶全是道逃細選、其中皆有一套進究的好茶,配的糕點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樣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實已在“撚花堂”附設的小茶館裡做了兩個月跑堂兼打雜。
  
  當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濤居”探她後,即要啟程離開北冥,當時她真沒多想,只覺若跟他走,便什麼煩心事也沒了。她喜愛“松濤居”,但賴在那裡,已不知該如何自處。
  
  一下定決心,愈益覺得可行,於是跟著小牛哥回家,將馬匹托給大牛哥,牛嬸還哭了,直問她這是怎麼了,她還能笑著安慰對方——
  
  “就跟著出去遊逛遊逛,我又沒賣身給『松濤居』,想上哪兒都成的,嬸別急啊,阿實會回來的,總要回來呀,我爹和我娘葬在這兒呢,我的根也在這兒,難道能一輩子不回北冥嗎?”
  
  她會回去,等到……心平靜了,也攢點錢,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個小屋,到那時,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氣足,思緒清明,應該就能尋常笑對。
  
  她當日便跟著小牛哥一起啟程。
  
  馬車裡不只載她,還載著另一名妙齡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兒,性情活潑,模樣俏麗,據聞是領著小牛哥做生意的遠房叔叔妻族那邊的女兒,因生意關係頗有往來,這兩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鄉,竟也不顧禮教跟了來,看來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許自家女兒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著小牛哥與巧兒姑娘之間的相處,內心禁不住發軟,心想小牛哥感情終有著落,一方面替他歡喜,糾結於心的其中一塊石頭終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覺自個兒有些多餘,實在對不住人家小倆口。
  
  今兒個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還嗅得到暖陽氣味,風儘管是冷的,若與北冥朔風一較,那寒意還差了點兒天上與地上的距離。
  
  端著碗剛稱好的藥汁,樊香實來到位在“撚花堂”後面院子的某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房內的人正輕咳著,見她走進,勉強忍下咳聲,蒼白若紙的臉容露出淺笑。
  
  “實姊姊,怎是你端藥來了?前頭不忙嗎?”
  
  “忙,你調出的那幾味薰香粉讓店裡忙翻了,永甯城的姑娘們全擠到咱們櫃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實半開玩笑,端藥近榻。“江寒波被楊姑喊去搬貨幹粗活,沒能幫你送藥,我溜進灶房想喝口茶歇會兒,就被妥以重任了。”說著,她手裡的藥遞將過去。
  
  病臥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碗,對她道了聲謝。
  
  病姑娘姓李,名流玉,她有個武功高強的師弟,名叫江寒波,這一雙師姊弟正是幾個月前拜訪“松濤居”,在議事廳前的回廊上與她打過照面之人。
  
  那個江寒波還曾扮作黑衣客,夜闖“空山明月院”,只為劫她。
  
  怎會和他們一雙師姊弟牽扯上?
  
  而且越牽扯,還越像朋友之間的相交?
  
  關於這些疑點,樊香實這些日子想過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果然全靠一個“緣”字,緣來便聚,或者哪天緣散便也要散。
  
  她當時隨著小牛哥離開北冥,其實一開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並未放棄,一直在暗處窺伺,就等好機會來到。
  
  她從“松濤居”出走,根本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駕著一輛馬車,大刺刺尾隨于後,車內躺著李流玉。
  
  停就跟著停,走就隨著走,讓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實漸感不安。若是僅有自己一個,那便罷了,但身邊尚有小牛哥和巧兒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隨的第三日夜裡,他們兩邊的人皆野宿在臨溪的背風面山坡,她主動找上他們師姊弟倆。
  
  仔細回想,她記起當日李流玉頭一回見到她時,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氣味,不是因她手中端著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進她血肉中,精華凝於心頭。
  
  所以,他們要的人是她樊香實。
  
  當時,馬車內的李流玉病得幾是脫了形,見到她後,瘦臉上顯得特別烏圓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終卻歎——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養了許久,倒也下得了手。”
  
  聽得這話,樊香實背脊竄麻,左胸房那個圓圓小小、初初癒合的傷口瞬間又覺疼痛。她問——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後來確實證明,這個李流玉果然嗅覺靈敏,能耐超出尋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馬車內,李流玉對她道明,他們為尋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幾年前“血鹿胎”已流進北冥“松濤居”,這才又追上“松濤居”,哪知一切都遲了。
  
  “我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養出的心頭血。再說了姊姊,你自個兒都傷成這模樣,哪禁得起再次釋血?那晚師弟夜闖“松濤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聽我的話,那一次卻瞞著我去做,我已罵過他了,姊姊別對他生氣,他……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那夜過後,江寒波仍駕著馬車一路跟隨,讓她總有虎視眈眈之感。
  
  樊香實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養出的心頭血對流玉的病仍多少見效,但那病姑娘對她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流玉不讓師弟下手,但江寒波聽話歸聽話,不動她,卻仍舊一路跟隨,仿佛這麼“黏”著,總有一日“黏”到事情開花結果。
  
  結果,便形成如此詭譎的局勢——
  
  他們師姊弟二人從北冥跟了來,跟著小牛哥、巧兒姑娘和她,先到川東與小牛哥那位遠房叔叔會合,接著棄馬行船,到巧兒位在兩湖一帶的本家拜訪,待一行人來到江北永甯談生意時,前後都過了快兩個月。
  
  她在城中遊逛時見“撚花堂”張貼請人的告示,還供食、供宿,每個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紅,當下就決定試試。
  
  她留在永甯,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撚花堂”請人有個條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後來是因“撚花堂”一干女人們見李流玉病得嚴重,見不得姑娘家顛沛流離,才勉為其難在“撚花堂”大後院也撥了間房給江寒波棲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個被當成三個來用,要是堂外有什麼粗重活兒,絕對叫上他,有什麼好吃的,肯定他最後吃到。
  
  “撚花堂”是那些女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們笑著對她透露——
  
  “咱們這兒的『撚花堂』儘管大,也只是江北總鋪,真正的本鋪設在江南,但『撚花堂』背後尚有個大靠山,說白了,咱們全是江南『飛霞樓』出來的。『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撚花堂』當然跟隨……”
  
  “……『飛霞樓』常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樓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飛霞樓』在道上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寬,這『撚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過樓主不常來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貨走得很勤,十天半個月便能瞧她上門。阿實,往後得空,也帶你過江回『飛霞樓』玩玩,樓內『好風景』難得一見,你見了,絕對受益匪淺。”
  
  之後不久,她便見到花三花詠夜了。
  
  三姑娘年紀與她相若,模樣嬌媚卻不失英氣,當時花三身邊還跟著一位名叫餘皂秋的年輕漢子,那人高大陰沉,性子很怪,安靜到教人發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對兒的。
  
  再有,她在那當下不懂“撚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們提起“飛霞樓”,為何說到最後要笑得那般曖昧,後來才知,江南“飛霞樓”之所以聲名大噪,是因靠著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攢了錢之後再開貨行、開茶館、飯館等等鋪子,替眾女們謀了好幾條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問明白什麼是“玉房秘術”後,“撚花堂”裡的女人們笑得更是前俯後仰,邊笑邊說,她則聽得面紅耳赤,頭頂心都要冒煙。
  
  “阿實妹妹嘗過那銷魂滋味嗎?”
  
  她被問得僵口不能言語。
  
  一怔神,神魂飛掠,仿佛鼻間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涼的北冥月夜下,她緊緊擁抱那個男人,也緊緊被他所抱。
  
  她嘗過那神迷魂銷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為當中有情,到頭卻如幻影。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係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甘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捨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撚花堂”裡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於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裡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於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占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淒情啊,卻也自覺瀟灑,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歎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簾子來到前頭店鋪。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託盤,託盤上乾乾淨淨擺著一杯甫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餘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託盤遞回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於欣賞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興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腹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臟六腑幾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該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髮簡單地縛於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脫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好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醜。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託盤端得穩穩,“撚花堂”裡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聽不見,只餘心跳,從胸房沖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贊聲好!好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話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籲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鋪後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該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甫動,一隻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芳遠香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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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2:51
第十三章
  
  客倌?
  
  她稱呼他……客、倌?!
  
  陸芳遠額角鼓跳,那把在體內悶燒了將近四個月的火氣,在此時鬧騰欲沖。
  
  他遲了好幾天才動身尋她,原是追蹤牛家小哥一輛馬車,未料甫出北冥地界,所追蹤到的車輪子痕跡變成一前、一後兩輛車,且往川東而去,並非他一開始所認定的中原兩江,讓他不禁起疑先前料定的那一輛馬車,究竟是否為牛家小哥所有?
  
  之後他南下,行船入中原富庶之地,而後再北上找到在那兒談買賣的牛家小子,他並未現身,連著幾日暗地跟蹤、夜探,才從對方欲捎往江北永甯的一封信中瞧出端倪。
  
  於是北上後複又南下,來到永寧“撚花堂”。此時,他坐在臨窗雅座,見她撩簾而出,見她與旁人親匿說笑,見她抬睫瞧向他,前後竟已花去這麼長時日。
  
  而她來到他面前了,竟敢將他視作陌路?!
  
  這一邊,樊香實掙了掙,沒能掙開他的掌,又怕引起旁人注目,一張臉嚇得微微發白,仍故作鎮定問:“不知客倌……還有什麼吩咐?”
  
  他的掌心好燙,施勁一握,像也掐握她的心,她瑟縮著,又氣自己的畏懼。
  
  “你說呢?”他不怒反笑,笑得她頭皮泛麻。
  
  “……你、你……來這裡幹什麼?”裝不下去了,她拿背擋住其他人視線,嗓音壓得極低,挾帶怒氣。
  
  “你說呢?”
  
  ……是要她說什麼?!
  
  這樣玩她很有樂趣嗎?
  
  她圓亮雙眸忽而起霧,水光含在眼眶裡,以往她會拿手背恨恨的、還有點孩子氣地擦去,但如今她卻抬高下巴,深深呼息吐納,很努力要把眼淚逼回去。
  
  察覺她雙眸泛光,陸芳遠臉色微微一變,看著她的目光不禁複雜起來。
  
  相別幾月,她腴頰消瘦更多,離開北冥“松濤居”時,她臉色狀帶病氣,如今亦未調養過來,下巴太過尖細,小小臉上,兩丸瞳眸顯得更圓、更黑,此時還輕覆淚霧……他原本頂著一把大火,恨極、怒極,不甘心她讓他難受,忽見她這模樣,才意識到這些尋她不獲的時日裡,他一顆心高懸,就怕她頭一次離他這麼遠,在外頭要吃苦受罪,儘管曉得她會努力活下去,仍舊憂心。
  
  在意一個人的感覺並不好受。這點讓他感到厭煩,而且愈益喜怒無常。
  
  捺下心思,他在桌上放下一塊小碎銀子作為茶資,沉靜道:“回去了。”
  
  隨即他便徐徐起身,握著她的手要離開,仿佛她僅是跟主子鬧脾氣才溜出來散心的小丫頭,如今玩夠了,主子親自來尋,她也該乖乖聽話隨他走。
  
  樊香實驚喘了聲,沒料到他突然來這麼一招,不禁被他拖走了三、四步,一手還攥著店裡的小託盤沒放。
  
  “阿實?!”茹姨在她身後訝呼。
  
  聞聲,她回頭看,沒察覺眸裡眼淚已滾出來。
  
  此時眾人目光全聚集過來,她神智有些穩了,連忙用力扭動手腕,聲音仍壓得很低,但禁不住泄出哭音,求著——
  
  “我不跟你走了,你放過我吧。我在這兒做得挺好,她們待我很好,我喜歡這兒,喜歡這兒的人,你放過我吧……”
  
  陸芳遠胸中如中巨錘,因尋到她而略平息的怒濤再次高掀。
  
  他不太確定那樣的心緒波動是否全因憤怒。
  
  胸臆繃緊,喉頭亦被狠狠掐住,他吐不出一絲氣息,也搶不進丁點兒空氣。
  
  他這一怔,握力陡松,收在掌裡的那只秀荑如咬破網子的魚,驚嚇溜走。
  
  樊香實逃得很快,想也未想已奔回“撚花堂”後頭大院。
  
  要逃要逃啊!
  
  她像只無頭蒼蠅在回廊上來回踏步,本要衝回房中收拾包袱,又想是否該跟誰辭別,繼而再想,她扔下公子逃進來,前頭莫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果不其然,前面鋪頭已傳來聲響,她還清楚聽到茹姨罵著——
  
  “像你這種男人,老娘見多了!狼心狗肺,人面獸心,靠著一張小白臉到處招蜂引蝶,招搖撞騙,賴著女人吃飯!哼,你不就是想強帶阿實回去,要她繼續做牛做馬來專養你這混蛋!告訴你,阿實不想走,那她就可以不走!”
  
  頓了頓,繼續叫囂。
  
  “等會兒你給老娘寫張離緣書,寫清楚了,就寫你和樊香實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樊香實是樊香實,你是你,往後再來煩她,老娘打斷你狗腿!”
  
  一聽,樊香實都快暈了。這兒確實庇護各路受難女子,她也算受到庇護,但這、這……這誤會實在有夠大!
  
  罷了罷了,解鈴還需系鈴人,把自個兒的事推給別人擋,算什麼事?她爹可不是這麼教她的,她哪有資格躲?
  
  牙一咬,她正要衝回前頭,上臂突然被一把拽住。
  
  “出什麼事?”江寒波眉鋒淩厲。
  
  她唇瓣略掀,竟不知從何說起,內心亂成一片。
  
  然而,也無須多說了,她瞧見江寒波利目一抬,看向她背後。
  
  寒意從腳底竄上,她迅速調頭,陸芳遠已然立在那兒,深黝眼仁銳光疾掠,直直瞪住江寒波那只拽緊她臂膀的手。
  
  “豈容你來撒野?姊妹們,十二劍陣伺候!”
  
  茹姨怒喊一聲,眨眼間,“唰唰唰”連番驟響,十二位“撚花堂”的女子仗劍而立,長劍泛銀輝,各守陣位將闖進後院的陸芳遠團團圍住。
  
  “上!”
  
  一聲脆喊,眾女此起彼落群起而攻,陸芳遠一蹬腿亦迎將上去,但他目光不曾從江寒波身上移開半寸,他直勾勾盯著。
  
  對付十二劍陣,這劍陣或者精妙絕倫,或者變化多端,但他打法相當、相當簡單,亦無比、無比俐落,簡單俐落到讓傻傻望著的樊香實生出警覺,瞧出端倪的雙眸瞠圓,張聲大叫——
  
  “小心他使——”
  
  “毒”一字未及出口,便見陸芳遠兩隻闊袖疾揚,包抄他左、右、中三路的女子立時軟倒。
  
  眾女不知他底細,又太仗恃這威力強大的劍陣,防不了他以迷毒突發。
  
  但“撚花堂”眾女見事甚快。有人倒下便有人遞補上去。而陸芳遠就搶這短短瞬間!
  
  他提氣拔飛,躍出劍陣之外,雙足尚未沾地已然出招,一出招便下重手,壓得江寒波不得不收回握住她上臂的那只手,凝神對付。
  
  對方一撤,陸芳遠並不搶攻,卻是寬袖一卷,將樊香實扯進懷裡。
  
  奪了人,他連三竄,上瓦頂後揚長而去,飄飄青影落子眾人眼底……
  
  
  樊香實當真心灰意冷了。
  
  被挾帶著騰竄疾飛,她掩著雙睫,不打不鬧,一身重量全賴給他。
  
  風撲打面容,鑽進鼻中,她避無可避地嗅到獨屬他的清冽淡香,心驀然一絞。
  
  明明很思念,卻不允許去想,怕深陷泥淖一輩子爬不出來,覺得自己很無可救藥……就是喜愛啊,那裡自她十二歲那年頭一次見他,承了他的恩情,之後結了緣,結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八年緣分所換來的心情,就是喜愛。烙在心版,想起時會很痛……這些年,他待她確實很好,很好很好,好到他騙她、傷她、害她,她仍舊忘不了他待她的好,即便如夢如幻一場,她還是顧念他的……但,能不能就此饒了她?
  
  抵擋不住了,她至少能選擇走開。
  
  然而都已走那麼遠了,怎麼還不放過她?他怎能不放過她?
  
  無數思緒在腦中左沖右突,待她察覺他足下功夫略緩,人已被挾進一處四合院。
  
  這地方不大,卻十分隱密,院子是靜悄悄,一個人影也不見,像似他臨時租下,不收奴不買僕,只為了挾她來此算帳。
  
  他踢開北屋的門,抱她進小廳,跟著鑽進內房,將她丟上那張軟榻時,他胸膛隨即欺壓過來,單憑一掌便制住她雙腕,摁在她頭頂。
  
  “你幹什麼?!”她一時驚疑不定,口氣很沖。
  
  “你跟江寒波怎麼認識的?”陸芳遠沉聲問,臉色陰黑,想到她被對方握住手臂並未掙扎,兩人應已相識。
  
  她望著他,眸珠微湛,仿佛不認得眼前的他,好一會兒才蹭出話。
  
  “……他從北冥一路跟來,帶著流玉……他和師姊李流玉就住『撚花堂』那兒,我、我也住那兒……”
  
  莫怪當時地上的車輪痕跡會由一輛變成兩輛。陸芳遠思忖,想到她那時便被盯上,他氣息有些不順,鼻翼歙動,目光似恨不得瞪穿她。
  
  “他們親近你自有其目的,你難道不知?”
  
  “我知道啊……”她低語,眸光輕斂,似有若無避開他過分專注的凝視。“『血鹿胎』反正是沒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他們想要的東西,就跟你之前想要的是一樣的……都為了我那一點點心頭血。”
  
  她感覺他身軀陡地緊繃。
  
  那副修長而堅硬的身軀壓制著她,也許是她太敏感,只覺陣陣男性體熱透出薄衫,滲進她衣裡、膚裡、血裡,她呼息寸斷,不敢納進太多氣息,儘管如此,鼻中已盡是他的氣味,熟悉且讓她眷戀,卻因眷戀而軟弱漸現,於是面泛潮紅,眸盈秋水,身子開始有些變化,酸軟潮濕,不能自製……
  
  樊香實,你、你好不爭氣!
  
  暗暗狠罵一句,她閉眸偏開臉,哪知下巴被扣住。
  
  下一刻,濕熱的男性唇舌覆下,含吮她的嘴,逼她啟唇。
  
  她扭動腦袋瓜,被摁住的雙腕拚命掙扎,但這個男人根本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死扣住她,牢牢吻住她。
  
  她氣息幾斷,嗚咽了聲,檀口已遭他侵入。
  
  她想咬他的。真的。真的很想。但長年以來尊他為主子,他說的話,她慣於聽從,他要她做的事,她總要照辦,奴性一時難解,此時被他這麼欺負霸佔著,心裡存著反抗,真要傷他,她倒再三躊躇,怎麼也狠不下心腸。
  
  她沒辦法對他狠,只好自己受委屈,如此嗚嗚咽咽、半推半就,結果便是被吻了個徹底,舌根泛麻,遭他緊緊糾纏。
  
  她幾乎拚了吃奶的力氣,只為守住最後一絲神智。
  
  她努力守著,吃力守著,眼角早已泛淚,即便不願哭,淚水仍乖舛地滲流出來,滑進耳裡,浸濕鬢髮。
  
  終於,那熾熱薄唇退開,改而落在她的頰面和耳畔。
  
  她不知哪來的一股神力,狠狠一掙,硬是從他身下溜開,但,沒來得及下榻,她整個人就被倒拖回去,重新鎖在他身下。
  
  “不要了不要了——走開!你別這樣,不要這樣啊——”
  
  她哭喊,很不爭氣地淚流滿面。
  
  什麼狠招都不怕,就怕他又這樣引誘她。
  
  怕他這樣不在乎自己的吻、不在乎自己的身軀,深知她想、她要、她渴求,所以大方給予,明明對她生不出男女之情,卻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勉強自己。
  
  她的求饒不知怎地惹得他竄火!
  
  她先是聽到一聲裂帛撕綢的厲音,胸前陡涼,而她連擦淚的機會也沒有,雙腕已被狠狠縛住!好半晌,樊香實才意識過來,意識到是他撕裂她的衣衫,而且用了衣衫碎條捆綁她兩手!
  
  這個人……不是她所認識的陸芳遠!
  
  “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不會如此火爆易怒、如此心緒外顯,更不會恃強淩弱,用這等下九流的手段欺負姑娘。他一直是溫潤如玉、淡定若水,就連要害,她亦能平靜佈局,等待那麼長時候,在下手那一刻心狠手穩,不讓她退縮,更讓她恨都恨不了。
  
  不能恨,便不去恨,她坦然面對情字,所以,不要強迫她恨他啊!
  
  陸芳遠太清楚該怎麼碰她,才能迅速撩撥她體內情火。
  
  他舔吮啃咬她細膩的耳和頸側,無數的吻沿著她頸上淡淡青筋遊走,他的手修長且大,掌心仿佛養著火苗,點點撒在她裸膚上。
  
  她僵硬的身子漸漸濕軟,抵在兩人之間、被綁縛的雙手漸漸不再推拒。
  
  當他進入她時,她拱身嗚咽了聲,昏昏然半掩的眸子驀然張開。
  
  她對上他的眼,那是受著狂色的目瞳,像那年秋,他踏雪而來敲她屋門,那時他身後的天際亂雲橫渡,那些亂雲此時就生在他瞳底。
  
  太渴望這樣的滋味,渴望這個男人,渴望他抱她……她敞開又緊縮,一遍遍用蜜流般的玉湖挽留他,動情動欲無法克制,她淪落在他手中。
  
  亂雲橫渡必有異象,或者那時的異象除那一場雪崩外,還有就是她遇上了他。
  
  他是她心裡美好的情懷。
  
  他亦是她內心的魔。
  
  悲哀湧現,她從團團迷障中清醒。
  
  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就是對他一直存情,才因情生欲,情與欲交纏,如藤暮繞樹將她整個人捆縛,她能割捨嗎?有本事割捨嗎?
  
  可若是不舍,她將如何?
  
  胸口劇烈疼痛,無形卻再真實不過的痛一次次淩遲她的意識,啃咬她的肉體,她再次劇烈地掙扎起來,在他精勁的身下不斷、不斷扭動,只盼逃離離眼前一切,完全不在乎會不會弄傷自己。
  
  他怒火更盛,她感覺得出他的緊繃與熾熱。
  
  腿間親匿相連,他用力扣住她,俯身強吻,逼她啟唇讓他探進,她卻牢牢死死咬住不放,於是口中嘗到腥甜,被自己咬破的內頰與唇瓣冒出鮮血,她咬傷自己,一半的血滑進喉裡,一半則溢出嘴角。
  
  強索的動作驀然一頓,陸芳遠抬起頭,目中幾欲噴火般死瞪著她。
  
  原就不豫的臉色此時變得更陰鬱,染欲的俊雅五官微微扭曲,他乖戾道:“你不是說,我心好,你喜歡,我心惡,你也喜歡嗎?阿實喜歡她的公子,你記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嗚嗚……不要了……放開我,你放開——放開——”樊香實眸中盡濕,看不清他,感覺他抓握力道不知因何突然變輕了,她沒有錯失這個機會,屈腿一蹭,擺脫他的佔有,蜷著身子往榻邊滾。
  
  她逃得不夠快,腳踝再次被他按住!
  
  氣憤、羞恥、傷心、絕望……層層疊疊的感覺湧將上來,她一時間驚急攻心,想也未想竟發狠地一頭撞向床柱!
  
  “樊香實!”
  
  一聲厲喊似穿透厚厚雲霧鑽進她耳裡。
  
  她聽得朦朦朧朧,當額角炸開劇痛,腦中當真一片空白,再也聽不到丁點聲響了……這樣很好,安安靜靜如凝滯不動的千年古井,她要縮在這井是,連那小小的一片坐井觀天,她也不想看了,她可以屈膝環抱自己,把臉埋在雙膝上,這樣很安全,即便身子背叛她的意志,她的神識亦是安全的……安全的……
  
  她撞得很用力!真不要命似的,狠狠撞上去!
  
  陸芳遠寬袖一展,千鈞一髮間,將那個即要倒落榻下的人卷到臂彎裡。
  
  急著想從他身邊逃開,逃不掉,竟只想到用這種臭招嗎?
  
  混蛋!
  
  他左胸緊繃,那力道裡外夾擊,在他胸中狠狠磨過又磨,然後仍是那股不甘心、那股騰騰竄燒的火氣,氣到令他感到疼痛,撕心般的疼痛。
  
  他沒察覺自己手勁放得極輕、極柔,將懷裡那具綿軟無力的身子翻正過來。
  
  瞧清後,心口又是一抽。
  
  她衣不蔽體,容色慘白,適才那狠力一撞,床柱的邊角劃破她額面清肌,除了高高腫起一坨,額上亦破了口子,幾縷鮮血滲出。
  
  不是說,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就會努力活著嗎?
  
  不是說,他替她留了命,她自會好好珍惜嗎?
  
  既是如此,如今怎會做出自戕之舉?
  
  真是他將她逼急了,逼得她倉皇如受驚嚇的小鹿,逼得她不得不逃,才弄得額面流血,唇邊帶紅,是嗎?是嗎?!
  
  他同樣衣不蔽體,容色慘白,有什麼在內心翻湧,是他認清自己本性後一直嘲弄的東西,也是他認為最不可能會套用在他身上的玩意兒。
  
  ……怎會有情?
  
  神魂深深顫慄,先是冷麻鋪滿全身,然後是一泉又一泉的熱流這刷而過,既冷又熱,冷時顫抖,熱時抖得更狠,從裡到外皆被狠狠扒下一層皮似的。
  
  他垂目,一瞬也不瞬地凝視那張傷顏,看得如此深刻真切,想著他與她的過往,點點滴滴在腦中穿梭重演。
  
  公子……
  
  公子啊……
  
  仿佛聽到那一聲聲輕喚,常是飛揚活潑,帶著點依賴,倘若做錯事,心虛了,就法生生的,試圖博取他憐憫。
  
  然而最佔據他記憶的,是她以低柔憐惜的嗓音,說著——
  
  公子……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
  
  公子……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公子……公子……公子……
  
  那一聲聲柔喚皆帶情,惹得他竟當真……當真也有情了……
  
  驚駭當面襲來,他氣息一滯,蒼白面色更白三分,既惱又恨地瞪著懷裡姑娘,好半晌挪不開眼。
  
  儘管惱恨,他仍輕柔探她鼻息、測她頸脈,然後將她放回榻上,拿枕子枕好她的頭,最後再輕柔地為她拭血治傷。
  
  這一日反覆折騰,榻上的姑娘真是累了。
  
  神魂暫散,墜進無憂無慮的黑甜境地,她以為自己安全,然風暴已至。
  
  她的公子被她激得執念深種,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放她干休……
  
  
  左乳靠胸央的地方微癢,樊香實扭了扭身子想避開那抹搔撫,但那感覺如影隨形般深進她夢中,不能擺脫。
  
  醒來時,發現自己仍在榻上,仍衣衫不整,男人坐在榻邊仍舊離她好近,此時,他兩手不知探了什麼藥膏,正輕輕塗抹在她左胸上的圓形小疤。
  
  藥膏略涼,帶有淡香,是“松濤居”煉丹房內自個兒調製出來的外敷用藥,她知道的。這藥裡邊就摻有“寒玉鈴蘭”一味,每日少量多次塗抹,能脫皮去疤。
  
  “這藥含有微毒,之前你口子尚未收齊,不能使用,如今可酌量試試,只要拿捏得當,一個月後能讓疤痕變得平整光滑。”
  
  樊香實怔怔望著那張神態溫淡的俊龐,記憶有些錯置,仿佛回到北冥的山居生活,公子對她說話、細細籲嚀她時,總淡淡笑著,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爭執,她想起的那些片段,僅是她在夢中胡亂攪弄出來的另一個夢。
  
  “額角的傷口子不大,我處理過了,希望不會留疤。”說著,他的目光略揚,迎向她怔然的注視。
  
  樊香實渾身一震,腦中記憶一波波拉回。
  
  她低喘了聲,已被鬆開綁束的小手緊張地抓攏敞開的前襟,慢上許久才曉得要掩住胸前春光。
  
  她身子往後蹭,撐坐起來,退退退,再退退退,直到背部抵著榻內牆壁。
  
  陸芳遠並未出手制止,僅沉靜看著她逃開,眼中的光點忽幽忽明。
  
  待坐定,樊香實便自食惡果了。
  
  適才她一下子動得太急,此時只覺頭量目眩,難受極了。
  
  她擰眉抿唇強忍,有股氣在五臟六腑內翻攪,攪得她腦袋瓜不禁歪向一邊,像太過沉重而頸子無法負擔重量,只好任其滑落似的。
  
  她頭一歪,身子也跟著歪倒,有人及時托住她。
  
  男人不知何時上榻了,扶著她的身子,讓她沉重的腦袋瓜枕著他的腿,如同以往她替他按揉額穴那般,他的手輕扶她的額,另一手壓著她的天靈,下一刻,徐緩而充沛的暖氣由天靈穴進入,穩下她心神。
  
  “不是說怎樣都要求活,只要有活命機會,無論如何不放棄,你一直這麼想的,不是嗎?”他嗓聲低幽。“所以,別再做那樣的事。”他指尖帶暖,拂過她腫高的額傷。
  
  樊香實掩著睫,聽著他的話,心口一陣顫慄。
  
  此時回想,實不知為何會如此激狂,他逼她,真將她逼得無路可逃了嗎?
  
  但他現下何嘗不是在逼她?只不過換了另一種法子,硬碰硬行不通,他就想以柔克剛……然,對她而言,他的溫柔更具危險啊……
  
  “阿實……”他忽地低喚,徐徐問:“聽到了嗎?”
  
  樊香實心想,她大可不必理應他,她應該狠一點,拿他當陌生人對待。
  
  但是……只能說她體內“奴性”難除,聽到那聲“阿實”從他嘴中喚出,她仍抿著唇瓣,然鼻中已細細哼了聲當作回應。
  
  他似笑了,手從她額上、頭頂撤下,五指為梳,理著她微髦的髮絲。
  
  “若是往後我逼急你了,你盡可報復在我身上,可以打我、捶我、掐我、咬我、啃我……所有你能想到的招數,我都樂意奉陪。”
  
  樊香實再次陷進“此公子非彼公子”的困惑中。
  
  她氣息稍濃,想從他膝上挪開頭,長髮卻被壓住。
  
  內心氣惱,她依然閉眸,偏過臉不肯看他,卻道:“身為北冥『松濤居』的公子,既與中原『武林盟』交好,就應該行正道,出手要光明磊落……”內頰與唇上受傷,一說話,免不了碰觸傷口,她眉間微蹙忍著痛,慢慢又擠出話。“……你怎能偷偷使毒?這樣跟『五毒教』有何分別?”
  
  然而,她沒等到回應。
  
  男人梳理她長髮的指仍有一下、沒一下慵懶動著。
  
  到底是她沉不住氣,她轉正臉容掀睫瞧他,恰是望進他熠熠生輝的瞳底,似乎她願意質問他、指責他,比什麼都好,比遠遠從他身邊逃開、視他為陌生客要好上百倍、千倍、萬倍。
  
  樊香實心頭莫名一燙,本能欲再撇開臉,秀顎已被扣住,他的手勁輕柔,姿態卻是不容違拗。
  
  “『撚花堂』眾人圍攻我一個,她們就夠正派、夠光明磊落嗎?她們得慶倖,我使的僅是迷毒,中毒者昏迷兩個時辰後自會轉醒。”他一頓,深深看她。“再者,我行事本就偷偷摸摸,光明磊落是裝給別人看的,你難道不知?”
  
  他話中似帶自嘲,樊香實益發看不透他。
  
  話說回來,她哪來本事看透他?
  
  眸底不爭氣地發熱,既轉不開頭,只好來個眼不見為淨,可是她剛閉韶眸子,他的指同時挲上她的唇瓣,惹得她不得不再次瞠目瞪人,而眸底盡是戒備,身子亦隨之繃緊。
  
  他沒有更進一步侵略,只是眉字間略沉,低聲問:“為什麼不告而別就離開『松濤居』?”
  
  “不行嗎?”她口氣逃釁,一顆心暗暗跳得飛急,畢竟從未用這樣“大不敬”的語氣對他說話。
  
  他不把她的虛張聲勢放在眼裡,只道:“你跟著你的小牛哥走,曾想過跟他在一起嗎?”不等她答話,他瞳心晦暗不明,沉靜又說:“可惜晚了。我暗中跟了他幾日,見他與一名嬌美姑娘有說有笑,態度親匿,你想指望他來成全你,怕是不成。”
  
  樊香實自然知曉,那美姑娘不是巧兒還能有誰?小牛哥走到哪兒,巧兒總跟著,長輩也都慣著她、由她去,況且雙方都談婚事了,小倆口黏得更緊。
  
  只是被他這樣揪出來說,她滿嘴不是滋味。
  
  “我的事又幹小牛哥什麼事?我的事也、也不幹你的事……”她咬牙,呼息略急,好半晌才勉強穩下,幽幽道:“為何不能離開北冥?你說過,我並未賣身給『松濤居』,我若想走,誰都不能攔。”
  
  “倘若我不讓你走呢?”他淡淡問,簡單的字句卻透出乖戾。
  
  “你不能攔我!”
  
  “我偏就要呢?”
  
  “你、你不能攔我,沒有這種道理!”說到最後竟一陣氣虛。
  
  “是嗎?”
  
  樊香實一驚,臉色白了白。
  
  她雙手揪著衣襟,衣襟底下,他適才替她抹上的藥膏仍滲香泛涼,他的手勁、他叮嚀的語氣、他注視那疤痕時的眼神,在在都如此溫柔……他為何要這樣待她?大費周章追她來此,對她既蠻橫又懷柔情,為什麼?
  
  她當真不懂啊……
  
  亂雲橫渡、亂雲橫渡……那些如絲如絮、如綿如雲的隱晦情緒,如此紊亂,又蠻行在他眼底,盤據不去。
  
  “……你就不能……不能饒了我嗎?”這疲憊求饒的聲音是她的嗎?
  
  聞言,陸芳遠沉默不語,優美的唇抿得發直。
  
  淚水一時間湧出,浸潤樊香實的眸子,她忽而扯唇笑,那樣的笑,像似被自己的淚嚇到,有些手足無措,於是只能笑了,嘲笑自己也掩飾不安,那模樣竟格外惹人心痛。
  
  “為什麼非得這樣不可?你讓我走,這樣不好嗎?”
  
  她吸吸鼻子,試著跟他進理。
  
  “能服侍你的人多的是,小肆、小伍他們手腳伶利,腦子好使,你隨便挑都能挑個比我好、比我盡責……如果是因為……因為我這具身子……”霞過雙腮,她表情靦腆且嘲弄,仍笑著,倔氣地抬手抹掉眼淚。
  
  “如果是為了我這身子,比我嬌、比我美的姑娘多了,如果你願意,想要什麼樣的姑娘不成?我有什麼好?我長得僅是周正,根本不美,你非得把我扯在身邊幹什麼?”她小心翼翼潤著雙唇,努力調息,努力把欲說的話盡情道出。
  
  “……我知道,小姐當年離家,你心裡一直很傷,可是她過得挺好,不是嗎?那個封無涯待她是真心誠意的,那樣就好,不是嗎?你……你當真喜愛小姐,心上有她,見她開心快活了,不管她跟誰在一塊兒、身處何處,她快活,你也該快活,不該是這樣嗎?”
  
  一下子說太多話,她閉閉眸壓下似要再起的暈眩,深吸口氣,費勁將滯悶的胸房充得飽飽的,再徐慢吐出。
  
  “公子啊……”
  
  她忽而輕喚,那聲“公子”讓陸芳遠凝住似的心神陡然一震。
  
  這是自他們重逢後,她首次開口喚他公子,近乎以往討好親匿的語調,不再是毫無干係的陌路人。
  
  原來啊原來,竟是這麼渴望聽到她口中吐出那個稱謂。
  
  他定定然看她,拇指揩去她眼角清淚,讓她幽喃般的聲音靜靜滑進耳中——
  
  “公子其實不再需要阿實了。”
  
  思緒略頓,他一會兒才聽懂她所說的,斜長俐落的雙眉微糾。
  
  樊香實抿唇,臉蛋慘白中透虛紅,淡淡彎了嘴角。
  
  “那年公子和我之所以在一塊兒,一是我真心願意,真心想要,另一原因是,公子那時難過需要有人陪著,而那個人最好是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當時你身邊這樣的人就我一個,我想要你,你也就順了我……可是現在的你已經無事了,只要公子願意看清……看清小姐她過得很好,所以你該替她歡喜,心裡不難過,也就無事了,你已不需要我在身邊陪伴……”
  
  所以好心一點,饒過她吧,可以嗎?
  
  她倦極般合掩雙睫。
  
  四周寧靜。
  
  男子無語。
  
  這讓她心神稍稍一弛,模糊暗想,他也許正思索她的話,考慮她所說的。他會放過她的,如果他能想通的話。
  
  突然間,她上身被樓住,抱起,貼近一副精實寬闊的胸膛。
  
  男人的心跳近在咫尺,僅隔著胸骨血肉,每一聲皆清晰叩進她耳裡,那心音便如他的嗓聲,慢吞吞帶著讓人著惱的悠然。
  
  “阿實,你說對了一些事,卻說錯了好多事。其中錯得最離譜、最急需更正的是,你說我心上有菱歌……”略頓,他的唇湊得更近,氣息吹拂她的嫩耳。
  
  她的身子不禁輕顫,感覺他將她抱得更緊。
  
  “阿實,我心上沒有她。本以為有,後來才明白,我根本誰都不愛。”
  
  一個吻,落在她細柔的鬢角。
  
  “所以,我心中從來就無誰。你可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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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3:21
第十四章
  
  沉緩溫柔的語調,說著無情的話語,樊香實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心上無誰。
  
  也就是說……他心上無她。
  
  雖是早已了然之事,親耳聽他說出,胸中仍會緊縮到痛。
  
  她動了動,欲離開他的懷抱,他卻將她摟得略緊些,緩緩又道:“我在你身上養著那些心頭血,養了長長的八年,原以為一輩子派不上用場,但封無涯卻把菱歌送回『松濤居』……與其說養心頭血是為了菱歌,還不如說是為我自己。阿實,我就是這麼自私自利,凡事皆想自己意思,什麼道貌岸然、皮裡陽秋之句,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她螓首不安分地挪抬,他大掌輕按著,不讓她妄動。
  
  他低笑了聲,繼而道:“所以我對你下手,那是我養了許久的東西,拿它來醫治菱歌僅為實現多年前的預謀,長年來的心血得到回報,有了一個答案。阿實,我內心該有多歡快,你能猜得到嗎?”
  
  樊香實不再扭動、挪蹭了,她挨著他溫熱的身軀,用力、用力吸取他身上的氣息。
  
  她的心在一次次磨礪中變得堅強,既柔軟卻也堅強。許多時候,事情真相的確醜陋無比,但她可以去記住那個待她很好的公子,記住曾有的心動和欲念,那些很真,半點不假,她內心清楚。
  
  “公子願意說這些話,不再騙我、瞞我……這樣很好……”喉頭堵堵的,她略吃力才把話說出。
  
  陸芳遠又低笑一聲。“好。從此不再騙你、瞞你,那你跟我走,回『松濤居』。”
  
  這次他沒有阻止她抬頭。
  
  樊香實帶傷的臉容惶惑不安,眸光閃爍不定,突然間意會到,他們說了那麼多話,她仍未問出他非要她回“松濤居”的意圖究竟為何?
  
  他還是笑,眼中如蕩開漣漪的湖心。
  
  她明知道這男人可能又想使“美男計”引誘她,但知道歸知道,她一時間竟挪不開眼,氣息變濃。
  
  “阿實,你說,如果一個自私無情如我的人,有朝一日動了情,心裡住進一個人,將會如何?”
  
  她無法答話,不明白他欲探知什麼,可是卻莫名其妙口乾舌燥,只能怔怔望著他,怔怔地聽他再道——
  
  “如果是我,我想,倘是心裡那個人不喜愛我,我必會使盡辦法讓她無我不可。若是她逃了,開心跟著別人一起過日子,那我仍會使盡辦法要她回心轉意。如果我放手,她是快活了,我卻暗自孤傷,這樣是不行的……阿實,你說我這種人惡不惡?”
  
  她張口,無語,頰面的虛紅濃實了些,真是由血肉裡透出。
  
  陸芳遠面龐沉靜,語氣亦靜。“是了,我算不算惡人對你而言沒多大差別,你說的,我心好,你喜歡,我心惡,你也是喜歡的。”
  
  她整張臉脹紅,紅得快燒起來似的。
  
  如今再想否認早就晚了,她坦然得很,只是被他挑出來說,不臉紅也難。
  
  她垂下眸睫。“……那、那阿實希望公子有朝一日真能動情,能遇到很好的姑娘,而那姑娘也是喜愛你的,兩情相悅,那樣才好。”
  
  她腰身忽又一緊,兩人上半身貼得幾無空隙,害她雙眸不禁瞠圓,直勾勾對上他那雙微眯的深邃長目。
  
  “如果我說我已經——”他眉峰陡蹙,似察覺到什麼。
  
  咻——
  
  一道銀光穿透窗紙射入!
  
  陸芳遠闊袖略揮,那道銀輝“咄”地一響改而插在床柱上,是一把菱形飛刀。
  
  “是江寒波……”她認得那刀,在“撚花堂”時,她見過江寒波練這門暗器。“公子!”她一抓沒能碰到他的袖角。
  
  陸芳遠身影極快,眨眼間已竄出四合院北屋。
  
  樊香實耳中嗡嗡亂響,但此時此刻要她乖乖安置在榻上根本不可能。
  
  她蹭著身子下榻,胡亂將衣衫理好,鞋也沒穿便跟著沖出去。
  
  被帶來這裡是午時左右,此時外頭已黃昏,除蔽的四合院內掀起一場武鬥。
  
  一身玄黑的少年纏著那抹藍青色身影鬥將起來,前者擦擦狠辣,渾不怕死,誓要拚個玉石俱焚一般,後者步步為營,以靜制動,慣以四兩撥千斤化去危勢。
  
  樊香實扶在門邊細細喘氣,欲制止卻不知如何是好,急得一顆心都快嘔出來。
  
  尤其見到江寒波不要命的打法,她更急了。
  
  江寒波武功雖好,卻非公子對手,這一點他自己肯定也清楚,卻還是一股腦兒豁出去,拚得雙目發紅,狀若瘋漢。
  
  姊姊別對他生氣……
  
  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腦中閃過李流玉那張臉,仿佛也聽到那姑娘略受苦惱的笑歎。
  
  他們師姊弟倆的感情實在是……實在是教她既羨慕又嫉妒,讓她不知不覺亦牽掛難放,讓她也不由得苦惱笑歎。
  
  院子裡武鬥的兩人,佔優勢的那一個漸漸失去耐性,寬袖大揮,將少年震飛出去,接著飛身竄近,五指成掌欲下狠招——
  
  “住手!”
  
  陸芳遠耳膜陡震,腦中亦震,那震盪透進血肉,震得他不得不懸崖勒馬,在千鈞一髮間硬是咬牙沉氣撤下掌力。
  
  五臟六腑劇烈翻騰,他重重吐出一口氣,目中的溫雅早已盡散,只有噗噗騰燒的怒火,他厲瞪那個突然竄出、險些挨他掌力的姑娘,咬牙切齒,一副恨不得將她揉碎了事的模樣。
  
  “樊香實!”他狠狠喚她,怒氣盡展無遺。
  
  “你、你……你別……別傷他……”
  
  她竄出擋在江寒波身前,那是本能之舉,但他那一掌雖及時撤下,她面上仍舊一寒,此時才知害怕,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你胡鬧什麼?!”陸芳遠氣到一頭散發仿佛注入生命,在他身後揚動。
  
  樊香實被他吼得又是一陣頭暈目眩,費勁抓穩思緒,她掀唇又閉口,閉口又掀唇,最後直接堅定地蹭出一句——
  
  “我想救李流玉。我想試。”
  
  “你當真肯了?!”她身後的少年緊聲問。
  
  她回眸去看,江寒波背靠著石牆勉強立起,一手捂胸,嘴角血絲潺潺,那張年輕面龐說多慘有多慘,但乖戾的雙目晶晶發亮。
  
  “我想試。”她重申。
  
  “你別想!”杵在她面前的陸芳遠厲聲道。
  
  “我想。”她重新看向他,專注而鄭重地看他。“我要這麼做。”點頭,再點頭,像似加強內心意念。“我會這麼做。”他死死瞪著她,闊袖微動,打算將她扯進懷裡,她卻快他一步道——
  
  “我想試著救李流玉,但究竟該怎麼救,仍要請公子幫忙。”沉靜了會兒,她臉色蒼白,卻靦腆道:“我怕自己下手取心頭血,要取得亂七八道,你……你剛巧來了,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來,由你下手,我、我膽氣就足了些……你幫我救李流玉好不好?”
  
  陸芳遠終於體會到,原來人的怒氣是可以一層疊上一層,永無止境地攀高。
  
  他往前踏出一步,她卻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小臉上的戒備神情讓他心頭火竄得更高、燒得更猛烈。
  
  “過來。”他立定不動,事實上是氣到全身發僵。
  
  樊香實回頭瞅了江寒波一眼,後者面色帶金,顯然內息被打得大亂。她調過頭再看陸芳遠,鼓起勇氣再道:“那、那你答應我了?”
  
  “阿實,過來。”
  
  她渾身一震,那顫慄從腳底沿著脊柱竄到頭頂心。
  
  “過來。”他差不多把一輩子的耐住都賭上了。
  
  咬咬唇,想著他這趟尋來中原的目的,一股說不出的酸楚情懷在胸中漫開。
  
  她終於聽話地走過去。
  
  不僅是走近,她還直直走入他懷裡,雙手抱住他的腰。
  
  陸芳遠利眉微挑,呼息悄悄一窒,臉色稍霽,甚至還朝著滿臉戾氣卻又無能為力的江寒波投出淡淡勝利的微笑。
  
  他舉袖想拍拍她的頭,卻聽她細細啞啞地嚅出話——
  
  “拜託你幫我好不好?你答應我,幫我試著救救流玉,等這住事情過後……我、我一定跟你走。我跟你簽賣身契,我跟你回北冥,回『松濤居』,不會再不告而別,你說的話,我都聽,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再不離開你……”她仿佛低笑,笑中隱著憂傷,嗓音更輕。“……儘管弄不懂為何你非把我逮回去不可,若你希望有我伴著,我就伴著,等哪天你厭倦了,瞧見我就煩,到那時,再讓我走吧。”
  
  一雙大掌按住她兩肩,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
  
  欸,果然又看到他發火的眼。
  
  欸……這樣也不成,那樣也不成,是要如何?
  
  她大膽迎視他,眸光一瞬也不瞬。“我想救她。”如果不識李流玉,不知江寒波的豁命相搏,不知那雙師姊弟之間的情分,她樊香實當然活得自在安心,壞就壞在她跟人家已有了三分交情,心軟無藥醫啊,又怎能見死不救?她也是圖個心安理得。
  
  “你幫幫我好嗎?”她眸底泛熱,覺得自己還能成全別人,那也算一大樂事呢!她吸吸鼻子,對著他討好般微笑,怕他怒火亂竄,還笑得有些怯生生。“你能救小姐,也一定能救流玉,那塊『血鹿胎』反正是被我吞了,你再取一次心頭血幫流玉試試……”
  
  略頓,她咽了咽唾液,很抿唇又道:“那個……其實你上次動手時,真的很俐落,我也、也沒受多少痛楚。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你第一回已經挺熟練,第二回應該會更上手。總之我……我就這個請求,你應了我,好不好?”
  
  她竟然這樣跟他談條件?
  
  拿自己的命跟他談條件?!
  
  陸芳遠有股想將她撕吞入腹的衝動!
  
  他暗暗磨牙,臉色鐵青,額角太陽穴突突亂跳,額面與頸子都已浮出青筋。
  
  什麼叫“一回生、二回熟”?
  
  這是他作繭自縛,抑或她傻得語無倫次?
  
  無數思緒在腦中起伏,許久、許久,他勾唇冷笑了,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一字字說得清楚明白。“恕我幫不上忙。那根用來取血的精鋼長針已然遺失,沒有它,無法取心頭血。”
  
  樊香實嚅著唇似要說什麼。
  
  她沒說話,卻伸手進袖裡摸索,最後從袖底暗袋掏出一長物。
  
  “……公子的鋼針是……唔……是我偷走的……”
  
  她低頭認罪,遞上那根精鋼所制的中空長針,一直遞到陸芳遠眼下。
  
  突然間,按住她雙肩的男性大掌狠狠用力,十指似要掐進她血肉裡。
  
  隨即,她耳際爆開一聲惡狠狠的怒駡——
  
  “樊香實,你混蛋!”
  
  她頭還在暈,此時又被震得兩耳隆隆作響,縮著頸,她委屈又耍賴辯道:“那我還你嘛!偷了它是我不對,我現下還你還不成嗎?”
  
  “你、你實在是……混蛋……混蛋!混蛋!混蛋——”罵到最後嗓音都抖了。
  
  挨了狠罵,她眼裡冒出兩泡淚。
  
  內心既酸澀又難受,結果她卻是向那個罵她的男人尋求安慰——癟癟嘴,她忽然“哇啊——”一聲哭出來,身子撞進他懷裡,緊緊揪著他的衣衫。
  
  “你幫幫我嘛,嗚嗚嗚……我自己不敢刺,嗚嗚……我想救流玉,我想試,可是我不敢自個兒動手……嗚嗚嗚……你幫我嘛……”
  
  陸芳遠覺得這輩子似乎沒這麼折騰過。
  
  他曾以為自己有情,後來覺醒於自己的無情,而現下又成什麼事了?
  
  胸中那顆心原來鮮紅火熱得很,撲撲騰跳,因為一遇上這個老實頭姑娘,他七情六欲盡起,喜怒哀樂皆興,就只剩“舉旗投降”這一臭招能使。
  
  可恨!可恨至極!
  
  他兀自咬牙切齒,雙袖卻緩緩環住了她,將哭泣的姑娘摟在懷裡。
  
  一抬眼,發現姓江的那個小子正對他挑眉,他冷著眼瞪回去,眼神充滿警告。
  
  現在別惹他!
  
  他一肚子火,再惹他出手,真要鬧出人命!
  
  
  第一次下手——
  
  鋼針刺進肉體,那聲音悶悶鈍鈍,他含著她的唇,試圖將她呼疼聲音全都掩蓋,掩蓋在一個深吻中。
  
  真的太痛了吧,她咬傷他的唇,狠狠咬緊,睜大眼睛直直望進他神魂深到。
  
  他遭攻擊的唇瓣不覺疼痛,倒是左胸莫名緊縮,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發狠死掐一般,似告訴他,他做錯了,從那一年將她帶回“松濤居”一直到現在,他總是做錯,隱瞞了真相與本心,到頭來,要自食惡果的。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瞅見嵌進胸口的鋼針,恍惚揚唇,對他低喃。
  
  他頭頂仿佛被倒落一大桶冰水,渾身顫慄,膚上爬滿冷意。
  
  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她只是他養在身邊的玩意兒,時候到了,他拿他該得的,有什麼不對?又何曾對不起誰?這撕心裂肺的感覺著實詭異,沒頭沒腦的,他究竟著什麼魔?
  
  她身子滑落,他心頭緊繃,展袖將她穩穩摟住。
  
  她怔怔瞅著他,那雙清澄透亮的眸子似能看穿他的神魂。
  
  她問,語中透著希冀——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
  
  他心臟絞縮,恨極這種感覺,恨極了她。
  
  這樣不對!
  
  他渾身泛寒,雙腿仿佛無法著地,有什麼啃蝕著他的心,這樣真的很不對。
  
  我從未喜歡過誰!
  
  他該要大聲在她耳邊咆哮,讓那聲量穿透她的神識,直達她腦海裡。
  
  但,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僅是抱著她飛馳。是他下的手,自然由他善後。
  
  冷汗點點滲出毛孔,他膚上一片寒涼。
  
  他的心亦是一片的涼。
  
  
  再一次下手——
  
  江寒波之所以瘋狂糾纏,幾是一間間搜了永寧城的大小宅子,翻個底兒只為找回樊香實,全因李流玉的狀況忽然惡化,昏睡過去,如何也喚不醒。
  
  既是要救,必須快。
  
  陸芳遠重新踏進“撚花堂”時,若非樊香實和江寒波擋著,努力說明,“撚花堂”裡的十二劍陣險些又要祭出。
  
  他既能使迷毒,“撚花堂”眾女也非省油的燈,經手的買賣就有薰香、迷藥這一塊,再要對付他,自然也做妥了防備。
  
  此時,門“咿呀”一聲被推開,僅著雪白中衣的娃娃臉姑娘端坐在榻上,十指輕絞著垂在胸前、黑中帶紫的髮絲,聽到聲響,她雙手下意識攥緊,抬起雙眸望著那個走到她面前的青衣公子。
  
  四目相接,陸芳遠面無表情,好半晌才道:“你要後悔還來得及。”
  
  樊香實烏瞳湛了湛,掀唇欲說,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知道他仍在發怒,頭上頂著一片火,兩眼這麼冷,凍得她由裡到外直哆嗦,分不清是被他目光凍著,抑或上一次取血之痛銘記在心,如今要再試第二回,膽氣再足也很難不驚無懼。
  
  “流玉那邊還好嗎?”搜遍腦子,只想出這一句。
  
  “死了八成,還沒完全死透。”
  
  他語氣乎板刻薄,仍然首勾勾凝望她,看得她不自在地摸臉理髮,一張下巴變尖瘦的娃兒臉白裡透紅。
  
  她扯唇,半開玩笑。“你這話要被江寒波聽見,他又要跟你鬧。”
  
  “好啊,我就等他來鬧。”
  
  當他用再乎淡不過的語氣說著乖戾的話時,其中的狠勁十足十可怕。樊香實咬咬唇,心裡歎氣,松了握髮的手,改而輕摳底下軟榻。
  
  這地方仍是他在江北永寧住下的四合院。
  
  她後來問了,他告訴她是“武林盟”的人替他弄來的,所以……或者……唉,“同氣連枝”就是這種意思吧。“武林盟”有難,他視難度大小酌收費用出手相幫,他有求于“武林盟”,對方立馬幫他辦得妥妥貼貼。
  
  昨日他重回“撚花堂”,瞧過昏迷不醒的李流玉後,只跟江寒波道,要他救人,就把人搬到他的四合院來,別想他也跟著住進人多嘴雜的“撚花堂”後大院。丟下話,他扯著她便走,也不給她充裕時間跟“撚花堂”內的眾女說話。
  
  他這公子脾氣不發作便罷,一發作實在教人恨得牙癢癢又拿他沒轍。
  
  心裡忽而一軟,仿佛浸在“夜合蕩”的溫泉池中……樊香實有些驚奇地眨眨眸,這是從他重重傷她到現在,她首次能完全敞開內心,不勉強自己,不掩藏本心,或者還有一點點惆悵,但並不悲傷,因為連惆悵都很有滋味,她像似回到之前的那個樊香實,可以坦坦然地跟她的公子撒嬌耍賴,他不再騙她、瞞她,儘管他內心無情,她心中卻不再滯礙。
  
  她就做她自己,想愛誰,便去愛。
  
  深吸口氣,她表情難脫靦腆,將那根擱在枕邊的鋼針取了來,遞給他。
  
  “這個……你拿去。”
  
  見他杵在那兒還是不接,她拉來他的袖,硬把鋼針塞進他手裡。
  
  “我準備好了,動手吧!”她說得豪氣干雲,接著往榻上一倒,頭枕著枕子,雙手交疊在丹田處,躺得端端正正。
  
  混蛋!
  
  陸芳遠克制不住又在心中狠罵。
  
  第一次下手,他毫不留情,直到刺進她體內,他五感才全面接受了她傳遞過來的波動,即便心驚心絞,也是事後之事。
  
  然此時握住這根鋼針,他掌心竟隱隱發汗,那種恨極她的感覺再次升湧,只是這一次他明白了,之所以恨她、惱她,是因動了情。
  
  他在榻邊落坐,垂眸,髮絲垂在他兩邊頰側,將一張俊龐烘托得更加雪玉迷人。
  
  他抿成一直線的唇冷冷吐出話。“把衣衫脫了。”
  
  樊香實眨眨眸,紅潮迅速漫上清肌。
  
  她躊躇一會兒後,銀牙一咬,有些發顫的指慢吞吞拉開腋下衣帶,敞開襟口,春光半露,僅讓他看到左乳近胸央的那個舊傷。
  
  雖說要取血救人,她是自願的,但臨了要挨那一刺,她還是膽怯得很,緊緊閉上雙眸,就盼能夠舒緊挨過去。
  
  哪知,等了又等,等到的是他撫罩過來的溫掌。
  
  那只透暖的大手探進衣內,按在她左乳上,她不禁一顫,儘管他的指僅是安分地放在那處舊傷,還是讓她渾身顫慄,腹中可恥地掀起溫潮。
  
  她略驚嚇地掀開眼睫,定定望著他。
  
  他的面龐依稀沉靜,讓人瞧不透,她卻口幹加舌燥,著迷般望著。
  
  然後,那薄而有型的男性唇瓣輕輕摩挲低聲道——
  
  “李流玉的病是因心脈嚴重受創,與菱歌的狀況不同。我取你心頭血喂她,先保住她小命,再與江寒波輪流為她輸入真氣,倘是過程順利,十日後定見成效。如果醫治的法子有誤那,就是她命該絕,誰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他這是在跟她說清楚、進明白,怕流玉真不能活,她要把罪怪到他頭上嗎?
  
  “嗯。”她咬牙頷首,臉蛋紅撲撲,一直看他。
  
  “我不能在你身上用迷藥,那會使心脈跳動整個緩下,氣凝不出,不利於取血……你聽明白了嗎?”
  
  “嗯。”她深吸一口氣。
  
  既是交代清楚,她再次以為他就要動手了,沒想到他掌心大張,五指輕托她的乳,仿佛那綿軟的重量無比可人,他托著、密密罩住,手勁或重或輕地撫弄。
  
  她呼息在瞬間加急,眸底竟湧水霧,想也未想已伸手按住他的掌,牢牢抓緊。
  
  通紅的臉蛋略現倉皇神氣,但極快便穩住心緒,她望著他那張晦明莫辨的面龐,扯扯唇瓣欲笑,第一次沒有成功,又試了一次才淡淡笑出。
  
  “你、你不需要這樣的……”
  
  陸芳遠不太明白地眯了眯眼,聽她再道——
  
  “上一次取心頭血時,你為了引開我的注意力……唔……吻得我目眩神迷,然後再出其不意下手……”手指纏進他五指中,不教他妄動,臉紅紅道:“這一次不用的,我已有心理準備,不會逃也不會亂動,你……你儘管下針取血,我應該挺得住,不需要公子幫我分散注意力。”
  
  他面色陰沉又盯住她好一會兒,定在她乳上的拇指惡劣地挲動。
  
  樊香實雙肩忍不住瑟縮,上身卻微拱,哼出細細呻吟。
  
  輕易被撩撥,她有些懊惱想咬唇忍住,男人溫熱唇舌已探進,照樣是吻得她天旋地轉、目眩神迷。
  
  當他退開之時,她感覺舌下被渡進一顆藥丸,口中略泛清苦,她盯巴著圓眸不明究理,欲啟唇問,陸芳遠修長五指一貼,按住她的嘴。
  
  “別說話,那是用參材煉製而成的大補藥,含在舌下讓它慢慢化開。”
  
  人參常用來吊命,他是怕她一口氣緩不過來,小命被閻羅王收走嗎?樊香實聽話含著,讓唾液融開藥丸,神情怔然。
  
  他語氣持平又道:“你想救李流玉,那就救,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望你記得之前許下的承諾,待這邊的事到理過後,你賣身給我,跟我走。”
  
  她本能地嚅著唇要說話,濕濕軟軟的唇瓣挲著他的指腹,無法出聲。
  
  她頰面染霞紅,既然被下閉口令,只好點點頭回應,跟著見他一臉似笑非笑,頭頂上那片火似乎收斂了些。
  
  他又靜靜凝望她片刻,直到那顆參丸盡數在她口中化開,他撤開覆在她唇上的指,上身朝她傾下,寬袖掩著她。
  
  樊香實以為他又要吻她,雙眸不禁輕合,卻感覺他面頰輕貼她的,熱氣拂過,他的唇貼蹭在她耳畔。
  
  她聽到他低嗄、一字字慢吞吞道:“阿實,我心中從來就無誰,直到你闖進來,於是我心裡就住了人……”
  
  他、他說什麼哪?!她瞠圓眸子,傻裡傻氣的,一時間分不清虛實。
  
  她的嘴再次被吻住,他竟也沒合睫,嘴糾纏著她的,瞳心深幽幽的光迷惑她的神智。
  
  他在此時下手。
  
  扣在指間的鋼針刺進她左乳上方那個舊痕。
  
  手段一樣那麼俐落乾淨。
  
  樊香實仍痛到不行,眼淚一下子濡濕雙頰,但奇詭的是,那痛仿佛是瞬間之事,迅速席捲而來,沖刷全身後,又迅速揚長而去……是因他專注纏綿的吻?還是他深邃如淵的注視?還是……還是……是了,是他最後說的話……
  
  她一直、一直想去聽懂,神魂放在那個點上,肉體疼痛反倒減輕,但沒辦法啊,她還是聽不明白……
  
  怎麼這樣?他為什麼只說一遍?是怎能這樣……欸,連問都沒法子問,因他的舌一直、一直攪著她的小舌……
  
  她全身輕顫,氣息漸淺,迷迷糊糊合上雙眸,畏痛的淚依舊流不停,點點滴滴似都淌進陸芳遠無情的內心。
  
  有情其實無情,當他以為真無情,偏又動了情。
  
  他以訊雷不及掩耳之速彈針取血,再封她胸前幾到穴位,跟著拔針、止血、上藥一氣呵成。
  
  最後,他替她擦淚,俯身啄吻她的眉眸。
  
  他的唇在顫抖,手指在顫抖,整個人從裡到外都無法克制地發顫。
  
  突然間又恨起來,他神情變得乖戾,湊在她耳邊啞聲道:“樊香實,等你醒來,立刻在賣身契上給本公子簽名畫押,聽清楚了嗎?”
  
  枕上那張秀顏寧靜無語,唇色便如頭一次取血那樣漸轉灰敗,他胸中頓掀劇痛,又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
  
  若真能無情到底,那該有多好?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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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3:54
第十五章
  
  肯定是騙她的……
  
  肯定是!
  
  都說好不再騙人,怎又故態復萌?
  
  什麼……她闖進去?
  
  又什麼……什麼他心裡住了人?
  
  不信不信!明明就是故意拿話誆騙她,故意惹得她心有懸念,故意要她連墜進夢境,神魂都沒法子好生歇息。
  
  這一次不再是濃濃大霧,她兩腳踩在綠草地上,起伏的丘陵不斷延伸,她認得這個地方,是北冥十六峰的丘陵地,阿爹曾帶著她在這兒墾地種田,他們種麥也種黍米……她又回到北冥了嗎?
  
  遠遠、遠遠的那一端,有抹熟悉身影。
  
  她邁開雙腿奔過去,使勁地跑,看清那人模樣後,她歡喜大喚——
  
  “爹!爹——爹啊——”
  
  她這到高壯黝黑的中年漢子面前,顧不得自個兒氣喘吁吁,一手揪住他的袖。
  
  “阿實怎麼來了?”他褐臉帶笑,粗厚大手揉揉女兒頭頂心。
  
  樊香實圓亮眸子都笑眯了,仿佛回到幼時,想也未想便道:“我來找爹啊!”
  
  “你來找我,有人要找不到你,怎麼辦?”
  
  她用力搖頭。“沒人找我的,我跟著爹種田,還要上山砍柴打獵。爹,我身手很好,我練功夫了,公子教我好多東西,公子還教我……他教我……公子……”突然記起什麼,她眉心微扭,一臉迷惑。
  
  樊大叔再次摸摸她的頭,溫聲道:“阿實,你的公子在找你。”
  
  她突然癟嘴,眸裡泛光,卻又倔氣道:“他只會騙我。”
  
  ——樊香實!
  
  ——給我回來!
  
  朗朗晴空突然爆開一記大雷,她聽到那男人惡狠狠喚她,什麼斯文俊氣、什麼溫潤如玉全都死了似的,他狠起來跟閻羅大王沒兩樣。
  
  她雙肩不禁縮了縮,將爹的衣袖抓得更緊。
  
  “我家阿實長大了,心裡有喜歡的人了。”樊大叔臉上有感慨有歡喜。“回去吧,爹在這兒挺好,你不能老跟著我,阿實還有自個兒的路要走,快回去,聽話。”
  
  緊緊抓住的衣袖不知怎地已從她手中消失。
  
  “爹啊——”大霧眨眼即至,她什麼都看不清,只記得爹消失前的笑臉。
  
  ——樊香實!
  
  那怒不可遏的喚聲再次爆響,她腳下驀地一空,整個人往底下直直墜落!
  
  “哇啊啊——”
  
  
  “唔……”夢境裡中氣十足的淒唇叫喊,在醒來後僅如貓兒的喵叫。
  
  樊香實只覺下顎微疼,口中發苦。
  
  她一直想把那苦透舌根的苦味吐出去,但有人不允她這麼做,硬封住她的嘴,連她的氣息也要強佔。
  
  眼皮沉得要命,吊著千斤重的石塊似的,她費了好大勁力才掀開雙睫。
  
  公子的臉近在咫尺,眼神……唔,有些兇惡,朗眉壓得有些低,眉峰有些糾結。他的手扣著她的下巴,嘴黏著她的嘴……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他在喂她苦藥,自己先含藥汁,再一口一口喂她。
  
  見她睜開眼睛,瞳心迷蒙卻有神,陸芳遠緩緩拔開雙唇,定定看她。
  
  “……真醒了?”他聲音低啞沙嗄,幾難聽明。
  
  “嗯……”靠臥在他懷裡,提不起半分力氣。
  
  “很好。”他摸摸她泛涼的頰,道:“你若不醒,我會過去弄死李流玉。”
  
  “什、什麼?”她沒聽錯吧?!
  
  陸芳遠坦蕩蕩地表明惡心。“沒道理她活了,你卻活不成。沒道理江寒波痛快開懷了,我卻傷心難過。”
  
  她傻了般怔怔望他,見他面龐清瘦,唇上與下顎原本光潔的肌膚竟冒出小胡渣,眼白的地方隱約布著血絲,而嘴角細紋略深……如此不修邊幅的公子,她似是頭一回瞧見。
  
  他說“傷心難過”說得那樣理所當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好像她當真出事,把一條小命玩完了,他真會既傷心又難過。
  
  肉身疼痛,心中卻微熱,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氣若遊絲問:“我睡了很久嗎?上次……我記得……是、是十多日……這一次呢?”
  
  “今天是第二十一天。”他聲音聽起來平靜,目中戾氣尚餘,氣她這麼久才醒似的,又仿佛曾深進她的夢,知道她有意在那裡逗留,不肯走。
  
  “好奇怪……沒道理啊……我才跟我爹說了……說了一會兒話而已,我要跟他種田、上山砍柴,還要跟他……跟他……”
  
  “你哪裡都不去。”陸芳遠心頭一凜,截斷她的話。
  
  他將藥碗湊近她嘴邊,她不由得擰起眉,不太聽話地抿起唇瓣。
  
  哪知他的眉擰得比她還糾結,一臉威脅。“張口。”
  
  ……唔,這男人只會仗著公子脾氣凶她。
  
  以前他還會溫柔哄她、誘她,如今他不良的底細全教她瞧清,所以也不遮不掩,火氣來了就爆,不痛快就瞪人。
  
  但,這樣才是真正的陸芳遠吧……
  
  胡亂想著,自憐自艾地悄歎一口氣,樊香實最後還是乖乖張嘴了。
  
  藥碗輕抵著唇,她縮在他臂彎裡小口、小口啜飲,跟只小貓兒沒兩樣。
  
  藥很苦,想到這四合院內沒請僕役,那這碗藥肯定是他親手熬出來的,一這麼想,她便也認命,不再叫苦,儘管喝得極慢,仍喝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喝完藥,他依然將她摟著,如同抱著一個小娃娃那樣。
  
  樊香實在他懷裡努力、努力地呼息吐納,但心房不太配合,即便她吸進再年空氣,都覺不夠,而每一下呼息都抽痛,這樣的慘狀她經歷過,只是心頭血一減,這次狀況似乎更嚴重。
  
  一切都十分糟糕,卻有一極好、極好的事——
  
  公子抱著她,仿佛很為她擔憂那樣,很憐惜地抱著她。
  
  他的眼中不再冰冷漠然,有著火氣和某些太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逼近表面,讓她幾能碰觸到。
  
  只恨現下太過虛弱,好想進一步探究,好想看清,但肉體太沉重,拖累了她。
  
  她細細喘息,費勁嚅唇擠出聲音,問:“流玉她……她怎麼樣了……”
  
  “放心,死不了。”
  
  “唔……呵……那、那便好……”她恍惚揚唇,突然有股欲望想摸摸他清耀面龐,但手臂好沉,怎麼都舉不起來。
  
  實在無法再保持清醒,她放棄對抗,讓兩片沉甸甸的眼皮垂下。
  
  “公子,我還是想睡……”喃出這一句的同時,她腦袋瓜一歪,再次睡去,那模樣仿佛睡著後便不打算醒來。
  
  倘是當初任她凍死在那雪層底下,是否他此時就不用受這種苦?這些天,陸芳遠常這麼想。
  
  她把他害慘了,這幾年來深進他的命中,深進他的血肉內,讓他執著於她。
  
  而他也把她害慘了,讓她連連受苦,可恨的是,她還受得心甘情願……
  
  這幾天他還想著一事,如果他未追來江北,抑或來得晚了,她最後是否牙一咬,當真自個兒動手,用那根鋼針朝胸上舊傷直刺?
  
  他能想得出答案,正因猜測得出,才會泛出滿額滿背的冷汗,五臟六腑俱震。
  
  “阿實,你膽敢再睡到不願醒,我真會弄死李流玉。”
  
  威脅之語徐緩低柔,幽幽如吟唱,睡去的人像是聽見了,身子不禁輕顫了顫。
  
  他將她擁得更緊一些,讓她的背心貼著他左胸,指按在她手脈上,摟著她行氣,源源不絕的真氣從手脈進入她心經。
  
  “阿實,快點好起來,你還要賣身給我,你不好,我可虧大了。”
  
  他的聲音一路追進樊香實的黑夢中,聽到他的威脅,她無奈又氣惱,想回嘴,出口卻無聲。然後他說她若不好,他要虧大了……欸,她才想問他哪裡虧大?頂多是……頂多只是她好不了而已……
  
  咦?臉上濕濕的……
  
  她在哭嗎?
  
  不……不是的,她沒哭,那、那裡誰掉淚了?
  
  突然而生的一股渴望,渴望去看清,那股是氣灌注在心魂裡,被黑夢拉扯住的她幾是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讓神魂掙開那層厚重黑雲,勉強使役太破爛的肉體,細細掀啟兩道眼縫。
  
  頭往後靠在男人的頸窩,她眸線緩緩往上挪,覷到有淚掛在他下顎。
  
  他沒睜開眼睛,懷抱她卻如入定一般,全身真氣蒸騰。
  
  公子……哭了……
  
  有、有虧這麼大嗎?!
  
  她腦中千思萬縷,有太多的不敢置信。
  
  胸房溫熱充滿,感覺到他的氣在體內遊走。有人為她落淚,她身子雖痛,卻再不會痛到想哭了。突然間,死命將她往暗處拉扯的那股力仿佛不再那樣執著,她模糊記起,他說要醫治流玉,除用她的心頭血去試,還必須由他和江寒波輪流輸以真氣。
  
  既是如此,她昏迷不醒的這些天,他除了顧著流玉那邊,還得照顧到她這一頭。真氣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物,他連日來大量消耗,難怪熬到雙頰消瘦。
  
  他肯定很惱她,惱到恨不得把她抓起來好好教訓一頓!
  
  別再生氣啊……她會好好的,會努力讓自己好好的……
  
  所以,不能浪費他一絲一縷的真氣,她要醒著,在他守護下慢慢調息練氣。
  
  她不能不好。
  
  於是沉靜地合上雙睫,滴在頰面上的淚讓她心裡發軟。
  
  她悄聲歎息,勉強自己跟上他的呼息吐納,她要趕緊好,甚至比以往更好。
  
  
  當清醒的時候越來越長之後,樊香實漸漸察覺到這座四合院的變化。
  
  可能是公子一出現就在“撚花堂”鬧過一場,後來江寒波也攪進來,個中緣故又關係到她與流玉兩姑娘,“撚花堂”向來以女為尊,她與流玉雖搬離大後院了,茹姨等人仍三天兩頭過來探看。
  
  前陣子她帶傷昏睡不醒,流玉也未醒覺,公子所開出的藥單,上頭的二、三十種藥材便是“撚花堂”那兒直接備過來的,連她和流玉的替換衣物等等,也都是茹姨讓人備好送至。
  
  或者正因如此,她們來訪,公子儘管一臉冷淡,亦不會拒人於門外。
  
  至於“撚花堂”那邊,樊香實當真哭笑不得。果然是做買賣的行家,茹姨竟打起公子袖底那味迷毒的主意,琢磨著要向公子買配方,倘若公子不賣,便退而求其次談談合作的可能性。
  
  她在取完心頭血後的一個月,終於能自個兒下榻走出房門。
  
  流玉被安置在西邊屋子,她過去探望了。
  
  這些天她若向自家公子問起流玉的狀況,得到的答覆永遠是“死不了”三個字,還是那天茹姨過來,她又問,才從茹姨口中得知,流玉竟比她還晚醒,而且直到現下,每日頂多也只能維持一個時辰醒著,大部分時候仍是深睡。
  
  原先是有些擔心的,但見到安靜躺在榻上的姑娘,那張瘦巴巴小臉不再蒼白如紙,雖然仍有些病態,與以前相較卻已紅潤許多。
  
  再有,她在流玉的屋內看到跟公子一樣消瘦、不修邊幅的江寒波。
  
  見到她扶著牆,拖著慢吞吞的步伐進屋探視,江寒波並未過來扶她一把,僅定定看她,最後的最後才見他嶺唇微掀,沙嗄卻無與倫比地認真道——
  
  “我欠你一次。你想殺誰,我替你殺。陸芳遠我也殺得了,我功夫儘管不及他,但明著不行就暗著來,你若不願跟他回北冥,我就殺他,他一死,你海闊天空任遨遊,想上哪兒都成。”
  
  這孩子……實在是……太不可愛!
  
  成天打打殺殺的,眼中盡是戾氣,五官明明生得頗英俊好看,卻總愛糾眉抿唇……再有啊,他那顆腦袋瓜究竟中不中用?思來想去的,結果竟只想到用這種法子答謝別人嗎?
  
  樊香實心想,幸好流玉有救,八成也只有流玉才勉強管得動他吧?
  
  她後來婉拒了江寒波的“好意”。
  
  她會跟陸芳遠回北冥的。
  
  儘管她和公子之間看似平靜,其實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事橫在其間,但她仍會跟他走,她得守諾。
  
  又過兩天,這座空靜的四合院都不太寧靜了,既是“武林盟”安排的住處,有事相求時,對方自然知道上哪兒找人。
  
  “阿實,我瞧陸大爺當真忙啊,北冥『松濤居』離中原那麼遠,那些江湖人士都能千里迢迢奔去找他,如今大爺就在江北,那些人還不成籮成筐往這是擠?”牛小哥看向半敞的窗外,東屋那端剛走兩人,現下又來一雙。
  
  樊香實低低應了聲。“公子是很忙啊……”明明身上帶傷的是她,他卻瘦得比她還多,闊袖寬衫只覺單薄,偶爾不經意一瞥,見他斂眉垂目,那神態總好像被什麼狠狠地折騰煎熬過似的。
  
  “小牛哥,過來這兒坐,我們說會兒話。”她喚著,指了指榻旁的一張圓凳。
  
  他收回視線,走近那張凳子撩袍坐下。
  
  “阿實,我一到江北就上『撚花堂』找你,還順道給你帶了一些好玩、好吃的,哪知撲了個空,還好那邊的人知道你的下落。只不過啊……”他皺擰兩道粗黑濃眉,打量那張原本看起來滿好捏、如今兩頰卻有些凹陷的臉蛋,搖頭歎氣。“你會不會也鬧得大發了?竟把自個兒搞成這德行!要被我娘知道我沒照顧好你,她准把我的皮給剝了!”
  
  樊香實抓抓臉,不由得露出靦腆苦笑。
  
  “那、那也是不得不那樣做嘛……流玉快撐不下去,唯一的救命藥幾年前被我吞個精光,我就想,或者可以試試……”語氣略揚。“再說了,由公子動手,我也安心些的。”
  
  “這麼前思後想,我也才鬧明白當初帶你離開北冥,怎麼江寒波他們會突然出現又硬跟著不放。”牛小哥挲著下巴,想了會兒,目光一湛又道:“阿實,那時你要跟我走,我啥也沒問,以為你僅是突然想出去走闖遊逛,又不想陸大爺阻你,嘿嘿,現在我可是看明白了。”
  
  樊香實微挑細眉。“……看明白什麼?”
  
  “明白你那時九成九是跟陸大爺鬥氣,你偷偷跑掉,陸大爺追出來親自逮人,唉……原來是這麼回事,雖然我書讀得不多,『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句話倒是有聽說過,也難怪你一開始不跟我走。”
  
  “你、你……就你話最多!”比練氣還見效,她的臉咧地一下全紅了。
  
  牛小哥咧嘴笑,兩手一攤。“我是話多啊,要不生意怎麼興隆?至於你和陸大爺跑跑追追鬥氣的活兒,我和我家巧兒也有過三六九回,咱們彼此彼此啦,你也別跟我急。”
  
  懶得再跟小牛哥解釋,何況,根本難以解釋啊!
  
  樊香實遂抓起枕子丟向他,但力氣使不太出,結果倒像拋給他,對方自然輕輕鬆松接個正著,還哈哈大笑起來。
  
  此時,厚布門簾被人撩開,來者一出現,在房中大響的笑聲陡然止住。
  
  “呃,陸大爺……”牛小哥將枕子放回榻上,拘謹地站起。
  
  陸芳遠略頷首,神情沉靜,淡淡道:“你與阿實聊得頗開懷。”
  
  旁人儘管沒察覺,坐臥在榻上的樊香實卻嗅到一股陰險氣味,頸後突地生涼,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牛小哥聞言抓抓頭,瞟了樊香實一眼,爽朗笑道:“是啊,陸大爺,我與阿實總有不少話可以聊,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往後也變不到哪兒去吧!”
  
  “那挺好。”陸芳遠微乎其微揚起嘴角。
  
  揭簾子進房時,他手中提著桶水,牛小哥此時留意到了,大步走上前幫忙。
  
  “陸大爺,我幫您,您東屋那邊不是來了好些江湖上的朋友?您忙去,這種提水的活兒我能做的。”
  
  陸芳遠沒將桶子讓給他,仍淡淡然、如聊天般平緩道:“不用了,這是等會兒我要幫阿實浴洗所需的水,我親自處理便好。”
  
  耳中轟隆一響,樊香實臥坐的姿勢被公子理所當然的話“轟”得歪倒下去。
  
  她悶哼一聲,扯疼傷口,卻不敢叫痛。
  
  “呃……呵呵……原來是、是這樣啊……”牛小哥眼神又朝她瞟去,突然間意會到什麼,忙收回目光不敢亂看。
  
  陸芳遠微笑再道:“這陣子天色晚得很早,我想趁著白日較為暖和,早些幫阿實浴洗比較妥當,所以請那些訪客回去了,畢竟江北的冬雖比不上北冥凜冽,但入夜後,風仍舊大得很,倘是弄濕身子,不小心又吹了風,到時傷上加病,那就不好了。”
  
  再聞言,樊香實暗暗哀號,咬牙切齒,已倒在榻上一動也不動……噢,不,她還是有動,動手悄悄拉來被子蒙了頭,裝昏。
  
  “那、那……那我也該告辭了。”牛小哥拱了拱手,黝黑面龐隱隱竄紅。
  
  “那就慢走,不送。”在場唯一不知羞恥、毫無道德良知的人,表情仍一派的溫文加儒雅。
  
  “那……嗯……那阿實就有勞陸大爺多多關照。”臨去秋波追加一句。
  
  “那是自然。”
  
  樊香實聽到有腳步聲離去,又聽到有腳步走近,那人先去關上半敞的窗,然後走到角落那扇屏風後,嘩啦嘩啦地將水倒進擱在那裡的大浴盆內。
  
  他沒理會她,卻是出去了,一會兒便又回來,同樣走到屏風後倒水,如此來來回回共五次。
  
  最後他終於朝她走近,在榻邊半下。
  
  一隻大手試圖拉開她罩頭的被子,她並未揪緊。
  
  當她那張小臉重見天日時,陸芳遠表情看起來有些似笑非笑。
  
  她則閉眸繼續裝睡,反正這陣子她不是吃就是睡,要不就是被他抱在懷裡練功行氣,再不然就是……就是被他有意無意折騰……可惡!可惡!她到底是女孩子家,即便前後兩次取血帶傷,都得仰賴他“徹頭徹尾”地照顧,總之是吃喝拉撒睡,所有私密事全交了底,那、那也不是她願意的啊!他幹麼當著旁人面前整弄她?
  
  “生我氣了?”知她裝睡,陸芳遠撫著她的發,低柔問。
  
  豈敢!
  
  她墨睫略顫,眸珠在眼皮底下輕動,打定主意不理他。
  
  驀然間,他的指挲過她下唇,她內心暗暗驚叫的同時,小嘴已被擄掠。
  
  “唔……唔嗯……”這種情況下要她再繼續無動於衷確實太困難,唔唔嗯嗯地哼出聲,她圓眸陡地怒張,而他竟也未閉雙目,兩人就這麼舌纏著舌、鼻貼著鼻,緊緊相凝,像似誰也不肯認輸,誰也不放過誰。
  
  仍是她身子尚弱,體力不及他,最後嗚咽一聲,唇舌與氣息盡歸了他。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離開她已豔紅略腫的小嘴,拇指仍在她膚上摩挲,引起已一陣陣輕癢。
  
  “我對你的牛小哥只是實話實說,我做錯了嗎?你不愛我說假話,怎麼我說了真話,你反倒著惱?”
  
  他……他這人……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樊香實磨磨牙,心裡有氣,道:“我已經可以自個兒洗浴,用不著誰幫忙!”
  
  “是啊,好不容易。”他逃眉笑。
  
  再跟他鬥下去,不管文鬥或武鬥,輸的只會是她。
  
  她略抗拒地撒開臉,微乎其微閃避他的觸碰,神情輕染憂鬱。
  
  陸芳遠注視她雙頰微鼓的臉容好半晌,隱約間忍下一聲歎息,低柔道:“我在浴盆里加進熱水了,起來吧,別讓水冷掉。”
  
  這一次,他沒動手抱她下榻,僅在一旁守著,讓她自己慢慢挪動身子。
  
  樊香實先是撐坐起來,再扶著床柱慢慢站立,如今她已然清醒,不能總賴著他替她到理那些極私密的大小事。
  
  欸,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再一次取心頭血確實過傷,這一次,她都自覺恢復得著實太慢,自清醒後,她忍著痛、抵抗倦潮,天天認真地行氣練功,勤勉再勤勉,沒想到仍舊事倍功半,最後還得靠公子以真氣相輔……此時她下榻才站穩不到半會兒,甫覺胸中之氣無法接繼,頭泛暈,面色一白,雙膝便軟了。
  
  陸芳遠適時接住她,將她打橫抱起。
  
  無用至此,她禁不住眸眶一熱,挫敗地垂下細頸,有些哀莫大於心死般把小臉埋在他頸窩。
  
  感覺他似乎安慰般吻了吻她的發,隨即抱她走往角落屏風後。
  
  “我、我想自個兒洗……”她小小聲堅持。
  
  陸芳遠沒使強迫她,而是將她放在浴盆邊的小圓凳上。
  
  他交給她一隻半個掌心大的小藥盒,道:“把這藥塗在傷上再洗浴,別把傷口弄濕了。”
  
  “嗯。”接過藥盒,她揚睫看他。
  
  “我就在屏風外。”撫了她嫩頰一把,這才轉身走開。
  
  樊香實看著他投落在薄綢屏風上淡淡的影子,雙腮發熱,然這樣總比讓他親自動手來得自在些了。
  
  她環顧一眼所處的小角落,一套乾淨中衣擱在小架上,兩條略長的巾子和棉布在唾手可取的盆邊,浴盆裡的清水約八分滿,冒著霧般的白煙,還有,她手裡握著男子遞給她的小藥盒。
  
  她雖喚他公子,卻是他來服侍她。
  
  這些日子他為她所做的,最終是想補償她嗎?
  
  有些事她不敢深想,隱約感覺到變化,又怕是自個兒胡亂作夢。
  
  他內心孤寂,她則害怕孤寂,兩個人竟也能湊在一起,而往後之事誰又能知?所以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動作緩慢,前前後後花去大半個時辰才將自己弄好。
  
  當她微顫指尖想系好腋下的衣帶,打了三次都沒打成,逕自苦惱咬唇時,陸芳遠在此時踏進屏風內。
  
  她坐在小凳上,揪著兩條衣帶子抬頭看他,竟委屈道:“我弄不好它們……”
  
  陸芳遠因她的委屈語氣和苦惱表情,禁不住挑眉。
  
  他再次將她抱起,直接抱回榻上,如每回領著她行氣那樣,讓她坐在他懷裡。
  
  他沒先幫她處理那兩條衣帶,卻是略撥開她衣襟,確定那傷口乾爽未濕,最後才慢條斯理撚著細細衣帶,在她腋下三寸的地方打了個漂亮小結。
  
  “好了。”他目中如綻桃花,很滿意自己所打出的“傑作”似的。
  
  “唔……嗯。”樊香實靠著他細細喘息,眸光略揚,忽而想起那時懸在他顎下的淚珠,神情不由得怔忡。
  
  “怎麼了?”陸芳遠瞧進她眸裡。
  
  她心一凜,瞳仁兒湛了湛,卻問:“公子……公子要把迷毒的配方賣給『撚花堂』嗎?”
  
  “阿實覺得呢?”
  
  他的不答反問讓她又是一愣,想了會兒,嚅著粉唇道:“茹姨說,她們『撚花堂』幕後大主『飛霞樓』,樓中有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三十六位玉天仙……七十二姝中亦不乏制迷毒的能手……”拉緩呼息吐納,她慢慢提氣。“茹姨還說,天下迷毒千百種,但公子所制的那一種……很、很純……是上上等的好貨,而且藏在袖底攻其不備那一招,也……也很搶眼……”
  
  “所以你希望我跟『撚花堂』合作?”他淡淡揚唇,笑意布進眼底,這幾日在眉間累積出來的紋路真也淡了些。
  
  “……『撚花堂』裡皆是女子,以往皆是練劍陣自保,但畢竟貨走南北,隻身在外就……就危險些……若有些好使的小東西傍身,便安全許多……”
  
  “唔……”陸芳遠沉吟了會兒,徐眨長目。“那就看你表現了。”
  
  她整個傻住,在他胸前把臉蛋仰得高高。
  
  “阿實若乖乖把傷養好,我或者會把那份配方給了你那位茹姨,分文不取。”
  
  又不是她不想養傷!
  
  是這一次狀況與前一次真有不同啊!
  
  有時行氣許久,丹田僅微微發熱,胸內仍覺虛浮,她也想養好,偏就不易嘛!
  
  她張唇欲辯,卻瞥見那一閃即逝的眼神。
  
  他眼底有瞬間闃暗,深藏的一抹情緒於是浮現,仿佛極憂心她這模樣,其實內心很明白不是她不肯養傷,而是真真重傷了元氣。
  
  突然間她心房悸顫,欲辯已忘言,只小小聲道:“我、我乖乖養傷便是……阿實先替『撚花堂』裡的眾人謝過公子。”講得好像她萬無一失,絕對、肯定能把身子養到大好。
  
  陸芳遠輕應了聲。
  
  他替她攏了攏長髮,摸到發尾帶濕氣,便用闊袖捺了捺。
  
  “公子……”
  
  “嗯?”
  
  “你、你掉過淚嗎?”她試探著,香腮通紅,眸中有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期待。
  
  陸芳遠明顯一怔,舌頭被貓叼走似的,一時間竟是無語。
  
  最後他鬆開她的發尾,假咳兩聲,神情平靜道:“不曾。”
  
  他又騙她!
  
  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喉頭微澀,原有些落寞,但……胸內不太中用的那顆心卻猛地劇跳起來。咚咚——咚咚——咚咚——
  
  他、他他……臉紅了!
  
  奇顯的粉色突然間佔領那整張英俊面龐,尤其是頰面部分,他顴骨抹了紅彩,不管怎麼看,從哪個角度看,他——陸芳遠,北冥“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真是臉紅了!
  
  害她……害她也不知所措起來,竟只是趕緊垂下頭、撇開臉、合起眸子,溫馴卻又略發顫地繼續窩在他懷裡。
  
  欸,她頭一回見他臉紅呢!
  
  陸芳遠好似沒發現她已察覺,以為她又發虛。
  
  他撫撫她的頭、她的臉,在她發燙的耳邊吐出氣息——
  
  “阿實跟我回去吧。這是畢竟不是自個兒的地方,有幾味藥仍是得回『松濤居』才拿得到。居落裡還有溫泉群可助你行氣練功,還有你的那片夜合樹、那片傍晚過後才開的夜合花,回到那裡,你才能好好養傷。”
  
  她聽著,腦海裡已浮出小白花含苞待放的模樣,呼息一濃,挨他挨得更緊些。
  
  他說:“阿實,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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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4:23
第十六章
  
  離開江北時,流玉狀況漸穩,但樊香實仍沒來得及與她好好聊過,就連“撚花堂”的眾女,她也沒能一一辭別,恰是離開前的一日午後,茹姨又過來探望,她也才有機會與茹姨好生辭行。
  
  如此算來,她離開北冥也有大半年,當時走得匆促,而今重回北冥十六峰的地界,當真近鄉情怯得很。
  
  回到舊地時正是冬季的尾巴。
  
  在十六峰的谷地,雪已融成水,潺潺涓涓化入小溪中。
  
  上了山腰,座落于林海間的“松濤居”依舊半隱在霧裡,依舊美得教人屏息。
  
  樊香實被人從馬背上抱下來時,居落裡聽聞到消息的人全跑出來瞧了。
  
  符伯、和叔、魯大叔、魯胖叔、祁老爹、小伍和小肆幾個年長些的藥僮,還有管著灶房的婆婆和大娘們,還有許多、許多人……那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此時見著了,她才知內心有多思念。
  
  她很想掙開公子的懷抱,靠自個兒站好,但從江北到北冥這長長旅途,儘管走得不快,甚至是太慢了些,仍耗去她太多精力。
  
  見她一臉虛弱,一副快把小命玩完的模樣,婆婆突然嚷了聲——
  
  “阿實,你是怎麼了?怎麼溜出去一趟,卻把自個兒搞成這模樣?你這丫頭怎麼都不會照顧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沒想哭的,但婆婆這一嚷嚷,見她老人家憂心忡忡,又見符伯、祁老爹等人全一臉擔憂,她突然就沒忍住:“哇啊啊——”一聲,很委屈般哭出來。
  
  “不會了……嗚嗚嗚……以後不會了啦……嗚嗚嗚……”
  
  她哭得沒力氣去留意陸芳遠的神色,等稍稍定下神,人已被他抱回“空山明月院”,她還抽噎抽個沒停,直到他用熱巾子捂了捂她濕漉漉的臉,她才慢慢調息,覷見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帶著戲謔,仿佛她哭得像個小娃兒很有趣、很逗他開懷似的。
  
  這一晚她睡得極好、極沉,深眠而無夢。
  
  她想,她對這地方是依戀太深了,既回到神魂中已認定的歸屬之地,便能毫無防備,全心放鬆。
  
  而回到“松濤居”讓她最最訝異的是,小姐留在居落內,就為等她樊香實回來!小姐等著公子將她帶回來,等著與她清清醒醒見面,與她說些話。
  
  殷菱歌來到她身畔的時候,她正被陸芳遠抓去煉丹房浸完藥浴,洗浴過後又被抓去施了針,微敞的胸前“種”著十來根銀針,樊香實臉蛋紅撲撲,被公子命令不准亂動,丟下命令後,陸芳遠自行走掉,留她悶悶臥著,就在這尷尬時候,殷菱歌翩然到來,在煉丹房用來打坐的寬榻邊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來人,她先是一怔,隨後真是滿面通紅,連腳趾頭都熱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時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於是誰下的手,用膝蓋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臉紅心虛。
  
  殷菱歌瞅著她許久,細細看,看得無比仔細,最後探出皓腕摸著她的深紫發,仿佛那髮絲有年麼珍奇,值得用心碰究。
  
  樊香實心口發緊,硬是擠出話來。“我其實……還、還滿喜歡這種發色,小姐別想太多……”養藥就養藥,取她心頭血就取她心頭血,既是過往之事,她撐過來了,那就向前看,不再縈懷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懷歉意要哭給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臉容是一貫的清美脫俗,她望著她許久又許久,蔥白般的纖指畫過樊香實的蜜頰,低幽出聲。
  
  “阿實真傻。”
  
  樊香實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著,小姐定也從公子那邊聽到有關她在江北幹下的事,取過第一次血還不夠她怕,還興起膽量再取第二次心頭血,結果鬧到自己胸中空虛,氣血兩虧,不是傻,是什麼?
  
  然而,她沒後悔的。
  
  “小姐比阿實還傻。”她大膽道,仍聽話地直直躺著不敢亂動,能動的只有眼珠子,溜溜轉動,充滿生氣。
  
  殷菱歌聞言竟怔了怔,反問:“是嗎?”
  
  “是啊!”樊香實義正詞嚴地點頭。“小姐跟著封無涯走,還不夠傻嗎?”
  
  “那阿實一輩子賣給她的公子,應該比我傻吧?”殷菱歌問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詞。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當真好看,好看到讓樊香實都看傻了。
  
  “阿實,大恩不言謝,我總之……很承你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實的手。“你能在師哥身邊,待他好,讓他也待你好,我心裡真歡喜。”
  
  “小姐……”
  
  “阿實,我明兒個要走了。”殷菱歌淡淡道。
  
  “小姐都回來了,為什麼還走?”雙眸略瞠。“……還要跟封無涯回南蠻嗎?”
  
  殷菱歌點點頭。“我和無涯的家在那兒,如今是該回去了。”
  
  樊香實兩片唇張合了幾次,終於低聲問出。“小姐可曾後悔?”
  
  那張總讓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親近的美顏,對她露出難得一見的女兒家嬌態,殷菱歌霞染雙腮,菱唇勾揚出一抹恬靜風情道——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一輛馬車停在山道旁,負責駕馬車的封無涯一臉出恭不順般,望著站在不遠處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從來就沒看順眼過,至於那女的,他封無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看不順眼他。
  
  綠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臉容微紅,對特地前來送行的陸芳遠低柔道:“師哥,當年用銀匕傷了你,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陸芳遠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將當年之事擱於心上。
  
  他瞥了眼馬車那頭的封無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卻仍乖乖憋著,難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調教成那模樣,也算厲害。”
  
  殷菱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封無涯,接著眸光挪回來,靜瞅著他不說話。
  
  “怎麼了?”陸芳遠被她帶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師哥也被調教得頗好,阿實確實厲害。”
  
  他長目微瞠,惱即細眯。“是我調教那個老實姑娘。”
  
  “……師哥,你、你竟會臉紅?你真的臉紅了呢!”驚訝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語氣刻竟持平,聽起來仍有惱羞成怒之感。
  
  女子輕柔悅耳的笑音於是揚開,馬車上的封無涯聽了更鬱悶,陸芳遠則眉峰成巒,薄唇淡淡抿起,同樣鬱悶中。
  
  她笑聲好一會兒才止,雙眸水亮溫潤,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師哥,我喜歡你如今這模樣,真的、真的很喜歡……”沒有算計,不起惡心,喜怒哀樂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師哥,你能找到阿實,能帶她回『松濤居』,能讓我與她說說心裡話,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與阿實往後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會一直陪你,在你身邊。”
  
  陸芳遠低低應了一聲,淡斂雙眉,狀似沉吟。
  
  殷菱歌見他神情有異,不禁問:“師哥想些什麼?”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難再信我。”
  
  雖未言明話中的“她”指的是誰,但殷菱歌一聽便知。
  
  陸芳遠又道:“她喜愛我,卻很難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喜愛崇拜,有時是飄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隨時能消失。”
  
  這該是此生頭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對旁人說起有關“情”的事。
  
  殷菱歌靜靜聽,唇邊帶著柔軟笑意,聽他苦笑道——
  
  “這叫作繭自縛、自作自受吧,現下可領受到個中滋味了。”
  
  當那雙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著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對他盡情盡意地閃亮時,那感受太過複雜,既憤怒又慌懼,像是一條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裡,自己卻無能為力。
  
  “師哥,你別再騙她、蒙她,她總會信你的。”殷菱歌放開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氣,笑道:“她那麼、那麼喜愛你,總會信你的。”
  
  陸芳遠面色一緩,尚不及再說,被晾在山道上的馬車“車夫”終於按捺不住,將馬車弄得嘎嘎作響,兩匹馬也使勁地噴氣用鬃。
  
  殷菱歌回頭看了眼,“欸——”地歎氣,道:“我得走了。師哥,替我多照顧阿實,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開,走離幾步又回眸一笑。“師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隨即見她微撩裙擺,朝等在馬車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無涯迎向她,緊緊摟住她,抱她上了馬車。
  
  不知姓封的在抱怨什麼,菱歌噘嘴撒賴地笑,抓著衣袖幫姓封的擦臉,那男人立即不鬧了,乖馴得很。
  
  馬車輪子再次滾動時,封無涯朝他望來,隔著長長一段距離,對他淡淡頷首。
  
  他淺笑,迎風靜佇,直到馬車消失在他眼界。
  
  
  這條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階,樊香實以往提氣一奔,一會兒便能直沖到頂端,如今她身子養過再養,練過再練,進展雖緩,至少日日皆有進步,趁今兒個午後春光薄暖前來“挑戰”,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階,北冥春風帶松香,她一直很喜歡那氣味,佇足休息時,用力多吸了好幾口氣。
  
  小姐隨封無涯離開已十多天,她仍時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談話。
  
  阿實,若是從頭來過,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從頭來過,我仍會跟隨公子回『松濤居』吧……”她自言自語低喃,晃晃腦袋瓜自嘲地笑。
  
  就這麼爬幾階,停下來調息,再蹭上幾階,再停下來調息,待她爬上頂端時約莫已過一刻鐘,較她自個兒所預計的還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後中氣雖不足,但已不會頭暈目眩,渾身發顫。
  
  步伐徐慢地走過雲杉林,“夜合蕩”即在眼前。
  
  回到“松濤居”後,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藥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蕩”浸溫泉,助她活血行氣。他拎她上來時,夜合香氣依舊晚香幽蕩,但從不讓她有機會鑽進那方夜合花叢中。
  
  午後悠閒,她自個兒悄悄蹭上來。
  
  此時夜合雖含苞未放,但那樹叢後一直是她獨享的小天地,陪她度過許多傷心與快活的時候,是該溜進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著,仍固執地彎下身,從矮樹從底下鑽進去。
  
  她聽到裡邊傳出動靜!
  
  不應該有誰占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雙膝還跪著,手掌猶撐著草地,見到陸芳遠跪坐在那兒,雙手捧著一株夜合樹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長髮與俊龐沾著草屑。她當真傻掉,瞠眸結舌好半晌,再難擠出半個字。
  
  陸芳遠似乎也沒料到她會突如其來出現。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會兒,他先回過神,放下裹著滿滿泥土的樹根,筆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來的?”邊問,邊伸手探她略微泛濕的秀額。額溫不再冰涼涼,他微一笑,卻見自己把手上的軟泥黏到她額膚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實頷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動唇瓣正要說話,眼珠子一溜,人又懵了。
  
  “這些樹……這、這這些樹……這裡……這裡怎麼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毀得亂七八糟!
  
  好幾株夜合樹東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圍出一個小穴,如今小穴已毀,但奇妙的是,儘管被毀得不成樣,只要根仍紮在土裡,樹依舊能活,花苞依然瑩瑩如玉,頑強生長著。
  
  見她無事後,陸芳遠轉身又回去處理那球樹根。
  
  樊香實蹭了過去,挨在他身邊,看看擱在地上的鏟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見他將樹根重新埋進已挖好的土洞裡,然後撥上泥土埋好。他兩袖都髒了,沾著黑泥的修長十指竟是……這樣好看!
  
  她看得兩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樹後,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樹,探頭仔細觀察著根部。
  
  樊香實心神漸定,望著他神態認真的側臉終於又問:“……公子,這些樹怎麼了?”
  
  陸芳遠忙碌的手頓了頓,斂眉垂目,瞧也沒瞧她一眼,靜了好半晌才答:“我把它們打傷、打壞了。”
  
  “為、為什麼?!”雖已隱約猜出是他下的手,但聽他平靜道出,她仍然驚愕得很。
  
  以為又得等上半晌,他卻很快答道——
  
  “符伯那天告訴我,你出去之後就不見,還托牛家老大送馬回來,我一聽,心裡著實不痛快,就躲來這兒,拿這片夜合樹撒氣。”
  
  “嘎?!”她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近來養得稍稍見肉的秀頰也跟著鼓起,不是生氣,而是太過震驚。
  
  陸芳遠飛快瞥了她一眼後,又轉回去碰究樹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你是走了,這個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毀了它正好,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
  
  樊香實傻在原處,一時間厘不清心緒。
  
  她該氣惱嗎?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紅了!得細心去看才看得出,那似有若無的紅澤悄悄、悄悄在他膚上漫開,他竟又臉紅了!
  
  咬咬唇,試著從一團混亂中拉出一條思緒,她問:“那……那……這些天你都不讓我溜進來,正為這原因了?”
  
  “唔……嗯。”他有些敷衍地點點頭。
  
  唔……那他是怕她回來見著,心裡難過,所以才趕著要把被他打傷、打壞的樹叢好好整頓,至少在她發覺時,樹都已長好,不再歪七扭八……他是這樣打算的,是嗎?
  
  樊香實想著,內心漸漸清明,愈是想通了,心跳愈促。
  
  不好意思再問,她學他扶起一株斜倒的夜合樹,樹上還懸著花苞,為了讓樹別再歪著長,她取來他備在一旁的竹枝和細繩,幫夜合樹撐立起來。
  
  她沒再繼續追問,陸芳遠反倒越在意。
  
  待她綁妥竹枝撐架,取剪子要剪掉過長的細繩尾巴,手剛摸到剪子,已被他一把握住。
  
  她一怔,尚不及揚睫看他,人便被放倒在柔軟草地上。
  
  一時間在這個小所在曾發生過、那些關於她也關於他的事,“轟”地一聲全湧發上來,她面頰異紅,眸珠盈水,仰望懸宕在她上頭的男性俊容。
  
  陸芳遠輕壓著她。目光細細滑過她的五官。好半晌才開口。
  
  “阿實。你不告而別的那一晚。我頭一次那樣氣恨。心口恨到幾要炸開。全身的血都在騰囂一般……我以為壓制得住,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樊香實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不能舍?她要走,由她便是,有什麼好在乎?”她聽著,看著,身子緊繃,生怕漏聽他說出的話,錯過他表情的轉變。
  
  陸芳遠摸摸她的臉,這舉措讓她嫩頰也沾上軟泥,一張小臉髒兮兮,竟覺無比可愛。
  
  他笑了,低啞道:“結果是我高看自己,究竟沒忍住那股怒恨,於是氣勁從指而發,那晚我橫掃這一片夜合,待收手,四周滿目瘡痍,我獨立其間,以為真痛快了,內心卻空蕩蕩,很傷……阿實,像我這種道貌岸然的惡人怎會心傷?但事實擺在眼前,不想承認,卻不得不認,你說慘不慘?”
  
  樊香實抿著唇瓣,因為不這麼做,怕自己會嗚咽出聲。
  
  他耐心等著,等她問,她知道他的意圖,心裡狂鬧,終是忍不住問了。
  
  “……是什麼事,不得不認?”
  
  他臉上紅潮更加明顯,目光深靜。“我心中從來無誰,卻不知早已有你。”
  
  淚水從她兩邊眼角滾滑,她雙眸依然眨也不眨,很執拗地看他,仿佛不信。
  
  “阿實,我心上有你。”
  
  他微微笑,語氣甚是平靜,有種悠揚深遠的味道,似是不管她信或不信,他的心意就是如此,能被接受,那再好不過,倘是不信他,那也無妨,就靜靜等候,等待她全心全意、全然信任的眸光。
  
  樊香實說不出話,但一雙眼濕得嚴重。
  
  當她掩下密睫的同時,她的唇亦被他溫熱的嘴掩住。
  
  他不需要她說什麼,只要她待在身邊,心甘情願再次追隨他。
  
  被吻得迷迷糊糊之際,樊香實聽到男人沙嗄低語,他說——
  
  “你那日問我有沒有掉過淚……阿實,我其實哭過一回……當日在江北,你再次取心頭血,我抱著渾身癱軟的你氣到落淚……也痛到落淚……”
  
  她記得。
  
  記得男人眼淚落在她臉膚上的溫燙感覺。
  
  “嗚……你、你那時騙我說沒有……嗚……我就記得有,明明就有……”小手揪著他的衣。
  
  “不騙你,再也不那樣了,阿實莫哭好嗎?”
  
  “不好不好!”
  
  他再次親吻她,這一次,身下的人兒唇舌熱烈,激切無比地回應。
  
  他摟著她滾離那些鏟剪工具,亦改而讓她伏在他身上,她小手急切拉扯他的衣衫,扯松了前襟,探進他胸前亂揉。
  
  她的吻很“生猛”,在他唇上、耳畔和頸側既吮又啃,簡直跟一頭剛被捕獲、正拚死一搏想逃竄的小野獸沒兩樣。
  
  陸芳遠向來知道自己這身“青春肉體”對她而言十二萬分鮮美,絕對是上上等的珍饈,但遭她這般攻擊,他氣息再難持緩,咻咻喘了起來,再也分不清是引誘了她,抑或被她所引誘。
  
  既喜愛他,又疑他、氣他。
  
  樊香實壓著他胡亂“撕咬”,心裡那股委屈漸散,結果心魂這麼一弛,力氣竟用盡了。她真氣本就不足,今日能自個兒慢慢蹭上“夜合蕩”已是大大進展,又因他的一席情話鬧得內心波濤洶湧,剛才沖他撒野耍賴全憑一股突如其來的蠻勁,此時心弛氣散,人便跟枯掉的小花似的,軟綿綿萎倒下來。
  
  陸芳遠愣了好一會兒。
  
  這場景是如此熟悉——
  
  一個是遭受連環“攻擊”,被徹徹底底撩撥欲火的男人。
  
  一個是不管不顧燃起大火後,卻倒在一邊不肯負責的姑娘。
  
  這個……混蛋!
  
  “……我、我沒力了……”瞥見男人充滿指責的厲目,樊香實羞愧低喃,臉色雪白透微紅,弱得很。
  
  還敢癟嘴給他看?
  
  陸芳遠翻身伏在她上方,換他扯松她衣帶,敞了她的衣襟,十指齊落,精准且邪惡地對她的身子做出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阿實,我力氣很足,夠咱們倆一塊兒用。”
  
  “公子我、我……你……唔……嗯哼……”
  
  他們野合在夜合樹叢中,衣衫沾了泥,身軀盈春香。
  
  一切的事模糊又清晰,但樊香實記不得什麼了,只記得他的眼神忽幽忽亮,一直看她,一直專注看她……
  
  
  事後,她完全癱軟,覺得剩餘的一點點力氣只夠拿來呼息,再多就沒了。
  
  男人將她拎了出去,抓她一起入溫泉池,泡得全身粉嫩嫩、紅通通,然後又將她“打撈”起來帶進六角亭台。
  
  亭台內,六面細竹簾子全數掩下。
  
  陸芳遠將懷裡軟綿綿又光溜溜的姑娘放在紅木躺椅上。
  
  檢查她已成痂的傷口,確定無事後,他從小櫃中取出乾淨棉布擦拭她的身子和頭髮,她合著睫,在這時候纓嚀了聲,翻過身,改成趴臥姿態,裸嫩的身子略略蜷縮,那模樣真像一隻吃飽喝足、正打著盹兒的貓,連那聲纓嚀聽起來都像小貓打呼嚕。
  
  他手背挲過她的臉頰,微微一笑,取了一條長巾覆在她身上。
  
  將她大致弄妥後,他才開始整理自身。
  
  六角亭台這兒只備著他的衣物鞋襪,他隨意著裝,中衣衣帶也沒系妥,順手抓了住外衫便套上了,前襟還大刺刺半敞,偏是這般衣衫不整也能穿出幾分風流味道。
  
  他坐在躺椅邊緣,拉動軸繩,將離得最近的那幕細竹簾卷高起來。
  
  春光映入,春風淡柔,他看她趴伏的身子似小貓拱身扭了扭,粉唇微揚,安憩的雙睫輕動如蝶,心裡突生一股歲月靜好之感。
  
  有個可心的人作伴,就好。
  
  這個人性情跟他絕對是南轅北轍。她明朗,他晦暗。她擇善固執,他道貌岸然。她寧可被欺也不願負人,他則全然相反。
  
  但正因如此不同,他才會欲放不能放,心上有她。
  
  他的手悄悄滑進長巾裡,掌下的蜜肌無比滑膩,他撫摸那美好的背部弧度,來來回回,愛不釋手。
  
  她又發出細細纓嚀,怕癢似地縮縮身子。
  
  知道她並未睡下,僅是被折騰得有些脫了力,他俯靠過去,在她耳邊低語。
  
  “阿實,關於你的那張賣身契,是不是該找個時候好好簽下?”
  
  他極具耐住等著,等啊等,等到他所說的話字字鑽進她小腦袋瓜裡,被她完全理解,徹底明白,等到她很無辜地張開迷蒙眸子,憨憨模樣惹得他湊唇過去偷了幾個吻,然後再等到她終於勉強召回心神,定定望著他。
  
  “賣、賣……唔……賣身契?”她像不知該說什麼。
  
  此時她這模樣是有些可憐啊,但,不能怪他,既不想再騙她、蒙她,總還能為自己爭取最佳“攻擊時刻”。
  
  陸芳遠道:“你該不是忘了吧?在江北時,你嚷嚷著要賣身給我。”
  
  她沒忘啊,只是有點招架不住他突然在此時提這住事。
  
  賣身……真賣身進“松濤居”,那、那當真就這麼定了,從今往後,她命裡只有他,這裡就是她一輩子的家,她不會再有其他男人,一生追隨公子,一生只有他……
  
  她不禁自問——
  
  樊香實,你可願意?
  
  陸芳遠緊接又道:“賣了身之後,你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歸我,既是我的,沒經過主子允許,就不准你再強出頭,拿五臟六腑或血肉筋骨去幫人醫病。樊香實,你聽清楚沒有?”
  
  她張唇欲語,哪裡敵得過他連篇說辭,一急,遂抓著躺椅扶手勉強爬坐起來。
  
  春風吻過她的紫發,一縷縷親吻,輕揚她的髮絲。
  
  她身上長巾於是順勢滑落了,一褶褶圈在她蠻腰處,她裸著身子回眸瞅他,眸中探究意味深濃。
  
  “你想悔嗎?”陸芳遠一字字緩慢問,儘管極力掩飾,英俊面龐仍明顯繃緊。
  
  忽而間,樊香實內心一片清明。
  
  她終於弄懂他硬要她賣身的意圖,那是怕她血中已被他養出珍奇藥物,怕她心太軟,怕往後又遇上非救不可之人,她會自作主張一頭往裡邊栽!
  
  她的命,對他而言很值錢,因為她是他的阿實。
  
  “我沒要悔的。”她張著水亮眸子,肉體虛弱,精神卻喜。“阿實賣給公子,不悔的……”
  
  四周驀地陷進空前的沉靜。
  
  陸芳遠緊緊看她,看了許久、許久,直到她嬌向軀輕顫,似有些撐不住,他展袖一摟,順勢擁她入懷。
  
  赤裸身子躺在他懷裡,雖說兩人該做與不該做的事全都做了徹底,樊香實仍覺羞赧,微側身軀掩住胸脯,發燙臉蛋埋在他心窩。
  
  “阿實……”
  
  她聽到公子喚她,嗓音低柔,觸動她的心。
  
  她墨睫掀啟,發現他面龐離自己好近,奇異紅澤持續在他膚上漾開,像大筆揮下的寫意山水畫,每一筆皆有隱喻,每一鋒皆藏情。
  
  然後,她聽到他問——
  
  “連賣給我都不悔了,既是如此,何妨就嫁了我吧?”
  
  她傻了似的。
  
  她聽見他所說的,聽得清清楚楚,但,不懂。
  
  眸心漾開一圈圈疑惑的漣漪,無辜且詢問般瞅著他。
  
  陸芳遠笑笑再問:“阿實,你既願賣身給你公子,那麼,是否也願意嫁給你的公子,當他的妻?”
  
  混亂……
  
  混亂!混亂!混亂!
  
  她腦袋瓜裡猛地爆開什麼,炸得她一個頭兩個大,昏昏然尋不到方向。
  
  見她許久、許久答不出話,陸芳遠瞳色略暗,替她拉上長巾,低柔道:“你曾說,該還我的,你都還清,再不欠我什麼了,那我欠你的又該怎麼還?”大手撫著她仍微濕的發。“阿實,我該怎麼還?”
  
  樊香實掙引好半晌才找回自個兒的聲音,吶吶道:“你、你沒欠我什麼的……”
  
  他與她之間究竟誰欠誰,糾纏得太深,實在分不清,何況從頭到尾皆關情,曾因無情所以心狠,又因有情而柔軟,還能怎麼還?
  
  “那就嫁我。”他再將話繞回。
  
  “你……那個……我、我沒嫁過人的……”稍回過神後,她小臉脹紅,連頸子都紅了,有點語無倫次。
  
  陸芳遠忍俊不禁地低笑。“是啊,阿實沒嫁過人,這我是知道的。”
  
  她張著大眸瞅他,咬咬唇,突然將臉埋進他懷裡。
  
  他聽到她苦惱般細聲喃著——
  
  “哪能這樣嘛……”
  
  於是,他沒再進一步逼她,心想,她內心或者猶藏疑惑。
  
  但她如今已回到他身畔,回到他觸手可及之處,這一點最為至要。
  
  輕歎了聲,他在她發頂落下一吻,用長巾重新將她裹好,然後收攏雙袖,將她抱回“空山明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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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5:04
第十七章
  
  樊香實心裡是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手足無措。
  
  ……成親?
  
  公子突如其來送出這麼一招,她從未想到那上頭去,一時間根本招架不住。
  
  哪能這樣嘛……
  
  那一日過後,她見到陸芳遠時原有些不自在,直到發現他仍然一臉沉靜,待她如常,且未曾再提兩人婚嫁的要求,她才松了心。
  
  松心,什麼都不多想,她用了這一季剩餘的春日以及接下來的整個夏季,在陸芳遠的緊盯下努力養身。
  
  其實在春末時分,她胸上的口子已結痂脫落,又因天天得跟著公子練氣、被他抓去浸藥浴,還動不動就得挨他的銀針炙治,再加上吃得飽、睡得香,時序來到夏末秋初時,她元氣已複,身上的肉又長回來,娃兒臉頰腴嫩得很,任誰瞧了都想捏個幾把。
  
  捏得最凶的要數她家公子。
  
  他手勁不重,卻既捏又揉的,好像她的圓臉有多好玩,隨他搓圓揉扁,有時光是動手不盡興,他還真張口啃她了……什麼“松濤居”大名鼎鼎的陸公子?私下邪得很,唔,如今這世道,公子都不公子了……
  
  再有,他這人怎麼這樣?在春天時候提過那麼一次,而且還是在她弱到已然癱掉的狀態下提的,那……那、那要她嫁他,他當時問得那般突然,總要讓姑娘家斟酌斟酌、矜持矜持、再考慮考慮啊!她沒及時答覆他,後來幾天也未再說到這件事,哪知他真就不再提了!
  
  如今春、夏兩季都過完,湖裡秋蟹正肥美,她原是放鬆了的心已從迷惑、不解、推敲、仍然不解,最後乾脆就懸在半空中七上八下。
  
  他是要她怎樣?
  
  難不成這一回要由她開口嗎?欸……哪能這樣嘛……
  
  中秋漸近,去年這團圓佳節她是在江北“撚花堂”度過的,今年回到北冥,恰是“寒玉鈴蘭”四年一度的花期。
  
  “松濤居”掌著峰頂藥園的管事早早捎了消息下來,道峰頂突降大雪,“寒玉鈴蘭”喜寒,怕要提早開花。
  
  這一次,樊香實心裡可樂了,她家公子上峰頂等待花開,竟也將她拎了上去。
  
  又因不確定何時花開,也許要在峰頂待上七、八日,所以她備衣、備糧、備火種,殷勤得不得了,還沒到動身之日,整張臉蛋已喜孜孜,笑得兩眼彎彎。
  
  陸芳遠見她樂不可支的模樣,不禁笑問:“峰頂上極寒,除萬年雪以外什麼也沒有,有什麼好樂?”
  
  她想也未想便答:“有公子。”
  
  此話一出,後果嚴重,當晚是沒法睡了,斯文的人一旦折騰起來,那是比野蠻人還要狂上十倍……
  
  
  北冥十六峰。主峰山巔。
  
  二人雙騎抵達之時,峰頂上天色已暗,雪花如羽,夜風野大。
  
  巔峰之處有個足夠容納十人左右的天然石洞,以往陸芳遠上來皆是在石洞內過夜,峰頂上極為難行,那石洞洞口恰開在長著“寒玉鈴蘭”的陡峭山壁上,他先拉著樊香實以輕身功夫躍進洞裡,回頭便要去取馬背上馱負的糧食衣服等物,也得找地方將馬匹安置好。
  
  “乖乖待著,別亂跑。”離開前,他揉捏她嫩頰一記,眯眼告誡。
  
  “跑哪兒呀?又沒地方跑!”樊香實鼓起頰,見他還想探袖過來荼毒她的臉,她惡向膽邊生,以下犯上撲過去也掐他的頰,而且左右都掐。
  
  陸芳遠沒料到她會反撲,長目不禁瞠張,然後眨眨,又眨了眨。
  
  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踮高腳尖,拉下他的臉,飛快啄吻他薄唇。
  
  “公子也不要亂跑,快去快回。我……我先將洞裡整理整理。”臉皮竄熱,她撤了手正要轉身,結果還是被男人抓回去重重吻了一通才甘休。
  
  陸芳遠都出洞好半晌了,她仍腿軟坐在地上,臉還是熱呼呼啊熱呼呼。
  
  拍拍熱頰,她“嘿”地一聲躍起,認真打量這洞裡、洞外。
  
  洞外有道窄長的平臺,往下便是萬丈深崖,“寒玉鈴蘭”便生長在平臺邊上。
  
  樊香實看過它採擷下來的花,倒裡頭一次見那奇花怯生生含苞待放的模樣。
  
  真美。身含劇毒,卻美麗絕倫,尤其背景是一片寶藍穹蒼和點點雪花,更覺孤高清麗。
  
  她賞了會兒花,回身進洞。
  
  靠近洞口的地方堆著不少幹樹枝,她想,八成是公子之前留下的,遂撿了一大把過來準備生火。
  
  她剛用打火石將樹枝點燃,背後突然一涼——
  
  寒毛豎立,可怖的寒意瞬間貫穿全身!
  
  不知哪來的直覺要她不可輕舉妄動。
  
  她悄悄握住一把已燃火的樹枝,屏息,然後慢慢、慢慢地轉身面向洞口。
  
  那是一頭龐然大物。
  
  那頭巨獸,灰中夾黑的雜色皮毛蓬鬆而略焦,它四足強而有力,尾巴放得低低的,然後緩慢地掃動。
  
  狼。
  
  以目力去測,這頭灰狼至少有她兩倍大,它的齒驚人尖銳,它的眼……樊香實掌心生汗,整個背也已汗濕,她頭一遭深深感覺到自己是一塊香肉,狼的眼神這麼告訴她。
  
  她能應付嗎?呵,即便不能,也得硬著頭皮對付了,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努力求活……爹,幫我……爹,保佑阿實啊……她不能死,她要跟喜愛的男人在一起,陪他很久、很久……
  
  灰狼撲來時,她將地上那火堆踢向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滾向一旁,持在手中的火一直走熄。
  
  她俐落爬起,雙眸沉著,一下子已搶到洞口邊。
  
  然那頭餓狼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她不及逃出洞,狼已從她身後再次撲來
  
  
  陸芳遠全身血液幾在瞬間結凍!
  
  他帶著糧食衣物走回時,原是在雪峰上徐行,尚未抵達石洞就知有異……風不對,氣味不對!當下他東西全拋地上,提氣竄回。
  
  只是當那頭龐大巨物再次撲向樊香即時,他眼睜睜看著,卻還差兩個竄伏才能趕到她身邊,他大喝,希望引來那頭巨獸注意,足下不停,寬袖疾揚,一片小東西已以暗器手法疾射而去。
  
  他力道下足十分,那暗器穿透灰狼頭部,但它原已躍在半空,前足銳爪盡出,撲騰過來的猛勢仍把不及躲開的樊香實壓倒,大張的狼嘴對準她頸部壓倒。
  
  壓倒。靜止不動。狼不動,她亦無絲毫動靜。
  
  “阿實!”
  
  趕到時,他快瘋了。
  
  “阿實——阿實——”
  
  沒有聲音回應他。
  
  那狼身沉重,他一發狠,竟兩下揮袖便把它掃開,比在掃斷那片夜合樹撒氣時狠上好幾倍,那頭大狼生生讓他掃出洞口,掉進萬丈深谷中。
  
  他看到她。
  
  她半身的血,雙眸瞠得大大的,眸中無神……然,是有氣息的!
  
  她胸脯鼓伏明顯,正用力再用力地喘息,把凜冽空氣用力吸進肺臟,再重重吐出濁氣……
  
  活著。她還活著!
  
  陸芳遠低頭看她血染的腰側,雙手不停在她身上摸索,試圖找出傷口,急聲問:“哪裡受傷?哪裡痛?阿實,告訴我,跟我說話!”
  
  聽他驟然一吼,樊香實渾身一震,猛地回過神。
  
  “沒……沒、沒有……”喉頭堵塞,嗓音發顫,她轉了轉漸複神采的眸珠,扯住他不斷在她身上搜尋傷到的手。“這些都不、不是我的血……我沒傷著……”
  
  她微微舉高握在手中的武器。
  
  他定睛一看,竟是那根精鋼冶制出來的中空鋼針。
  
  那根鋼針在江北取過她心頭血後,就光明正大變成她的了。
  
  樊香實此時艱澀擠出話,道:“我沒有亂跑,我、我很乖的,可是它突然就出現了……我不知道它何時躍進洞裡,但是……但我有察覺到,只是洞口被它堵住,我沒辦法逃……我、我必須誘開它,才能竄出去……”
  
  她吞咽唾液,小臉發白,方才全靠求生意志強撐,如今危險一除,她說話都不利索了。
  
  “第、第一次它撲過來,我、我有滾倒避開的……但它動作好快好快,再撲過來時,我來不及躲……來不及了,我、我轉過身,拿鋼針對准它,儘量放低身子……它撲過來,鋼針就直直刺進它心窩,不是我的血……公子,不是我的血,我沒事的……你拿暗器打它了是不?那頭狼躍在半空時,突然嗥叫了聲,它摔下來,我、我就順利刺中它了……公子發暗器打它了是不?你、你你——啊!你流血了?!”
  
  她看到他鮮血直流的右手食指,指上的指甲已少掉一半,露出裡頭嫩紅血肉。
  
  “你……這是怎麼了?”
  
  她急問,捧著他的手連忙坐起來,適才所受的驚嚇瞬間仿佛都淡了,眸中只餘他的傷指。
  
  他抿唇不語,兩眼一瞬也不瞬,目中厲色猶在。
  
  樊香實細細搜尋他的眉宇神態,忽然間明白了,心中不禁一痛。
  
  “你幹麼扳斷指甲當暗器打啊?!”
  
  他乖戾地望了她好一會兒。“我沒帶銅錢。”
  
  樊香實一愣。
  
  呃……說得也是,來這是確實用不著帶銅錢銀兩。
  
  “那、那你袖裡那些藥瓶、藥罐、藥匣呢?”
  
  “跟那些糧食衣物整理在同個包袱裡,丟在雪地上了。”他嗓音平板。
  
  “嗄?!”她又是一愣,隨即懂了。他肯定察覺有異,飛奔回來時哪還顧得上那些東西。“那總能隨手捏個雪球當暗器打吧……”
  
  他靜了靜,好一會兒才道:“我沒想到。”
  
  以他腦子那麼好使、絕頂聰明的人,卻說“沒想到”,結果只會扳下自個兒指甲打狼……她想了又想,哪還能不明白他?根本是見她命懸一線,心裡慌急,才會“只想到”要那麼做。
  
  胸房裡淌滿如蜜的感情,心疼,卻是帶柔軟的疼痛。
  
  她從窄袖袖底摸出一小瓶金創藥,捧著他的手,小心翼翼撒上藥粉,邊道:“還好我有備藥,唔……阿實跟著公子有樣覺樣了,什麼東西都往袖底塞,除了鋼針、金創藥、打火石——”說到這裡時,她取出一條巾子沖他一笑。“也有姑娘家的手巾,剛好幫公子包紮——哇啊啊!”
  
  她驚呼一聲,因整個人被他驀地扯進懷裡,死命摟住。
  
  “你的手還沒裹好——唔……”話音突然微弱,覺得他的雙袖把她勒得好緊,幾是將她肺裡的氣全都擠出,似恨不得……恨不得將她生生擠進自己血肉內。
  
  直到這時,她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的身軀明顯顫抖,抖個不停,那樣的恐懼從內心發出,如大潮興起,奔騰至四肢百骸,終於按捺不住了,所以從膚孔噴湧出來,讓他無力克制。
  
  他的下顎抵在她肩上,面龐埋在她柔軟髮絲裡。
  
  樊香實清楚感覺到,他灼熱氣息一波一波從劇烈鼓動的胸膛中泄出,那不斷交替的熱氣吹動她髮絲、烘熱她的耳,她甚至聽到似有若無的暗啞低吼從他喉中滾出,仿佛極怕,仿佛突然間發現自己竟這麼弱,竟抵擋不住驚懼的情緒,以往的強悍霎時間兵敗如山倒,所以惱恨,又不得不承認。
  
  他這個“後怕”也太嚴重了些……但,攪得她整顆心發軟啊!像把她的心也拿去浸在“夜合蕩”的溫泉池裡,那麼暖,那樣溫柔有情。
  
  他駭然若此,似把她該怕的那一份也一併怕進去。
  
  樊香實悄悄一歎。
  
  沒法子了,被他雙袖箍住上臂,她只好勉強抬起兩隻前臂,摸啊摸的,慢慢撫上他的寬背,小手平貼在他背上,以她眼下所能做出的最大動作輕柔拍撫。
  
  “沒事了,公子……沒事了……你莫怕……”
  
  她頭皮微痛,因他揪住她的發,迫使她必須仰高臉蛋。
  
  他開始不分青紅皂白攻擊她,熾熱的嘴從她耳畔一路滑向她的頰、她的唇,吻得既重又深,仿佛這麼做才能確定她仍在身邊,沒有走遠。
  
  樊香實任由他將吻蔓延到全身,他越是悍然侵略,她益發柔軟迎合。
  
  此時此刻似乎不該如此毫無顧忌地交纏在一塊兒,但也唯有這樣的親匿親愛,才能緩解那股深沉的懼意。
  
  當他再次吻上她的唇時,她內心的火熱完全被挑起,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背,感覺他急促的心跳與自己相互撞擊……
  
  他分開她的腿,她用力摟住他的頸項,他們深入彼此體內,滲進對方神魂裡……
  
  
  許久過去,男人緊繃的身軀終於放鬆下來,她感覺他神智漸穩,呼息吐納漸漸緩長,但那一雙有力的臂膀仍牢牢環住她。
  
  樊香實在他懷裡挪中間,抬起緋嫩臉蛋。
  
  此時,那些起火的樹枝早都燃盡,洞口卻一片銀亮,還缺一點點便十分圓滿的秋且露出臉來,高懸穹蒼之上,月輝奇清,照拂纏綿的男女。
  
  她藉著月光近近端詳男人,小手撫上他的頰,指尖輕畫他厲色已褪的眉眼。
  
  “沒事了……”
  
  “嗯。”深目微眯。
  
  “公子還怕嗎?”喘息著,她低聲問。
  
  “怕。”陸芳遠老實回答,瞳中爍光。“八成這一生都要怕。”
  
  為她擔驚受怕。
  
  她定定看他,似乎是看懂意思,嘴角抿出一抹笑來,臉再次埋在他懷裡。
  
  然後,她聽到她家公子在她耳邊低幽歎道——
  
  “阿實,原來喜愛上一個人,愛她勝過性命,實是一件太糟糕的事。”
  
  那聲幽歎中夾雜著苦惱、大澈大悟、莫可奈何等等心緒,聽起來可憐兮兮卻又無比可愛,聽得樊香實心裡一陣笑,不禁側過臉去親他的唇。
  
  挲著他的唇瓣,她低柔道:“確實很糟糕啊……可我就喜歡這樣糟糕的事。”
  
  這一晚,峰頂石洞內柔情繾綣,而石洞外,奇花提前盛開。
  
  
  對於在峰頂遭狼只攻擊一事,陸芳遠事後與和叔各領一批人手,搜尋了很大範疇,就怕再度發生狼只集結成群、下山攻擊穀村的意外。
  
  然經搜查後,目前看起來風平浪靜得很,但該防範的仍需準備,至於有狼只在峰頂出沒一事,“松濤居”這邊也已告知所有谷村村民,提醒眾人小心。
  
  中秋過後兩日,居落內好似還浸潤在佳節暖氛裡。
  
  這一天,常為“武林盟”之事上“松濤居”拜訪的趙大叔再次來訪。
  
  樊香實口中的這位“趙大叔”全名叫趙不非,是“武林盟”內部及對外的理事好手,家裡在江北一帶也是大財主,他武藝雖不甚突出,但性情開闊,所交之友遍及五湖四海,是個豪爽重義之人。
  
  趙不非這一日上“松濤居”倒不是為盟內之事,而是這些年常與居落內的眾人往來,中秋佳節雖已過去,他還是趕著馬車載來好幾壇佳釀,說是要與“松濤居”的大夥兒好生聚聚,飲酒賞月。
  
  結果因為主子的默許,今兒個日陽才西下,酒香已浮滿整座居落。
  
  這次沒在議事廳前的小園裡鬧騰,因為主子與符伯、和叔還在廳裡談事,又因婆婆和大娘們見趙不非拎酒來訪,乾脆大展手腳,一口氣置辦出十來碗下酒菜,於是大夥兒就在灶房外的小院子擺起幾張長條凳,再擱上長板充當桌子,擺著菜,滿上酒,吃吃喝喝。
  
  “阿實,你說,今年都幾歲了?”趙不非剛與祁老爹鬥完酒,滿面通紅,雖還不到酸的地步,但爽朗性情更外顯,見阿實與幾個藥僮窩在一起搶烤雞吃,遂一把將她拉了出來。
  
  樊香實也不是真貪嘴,而是與那群“藥僮弟弟們”一塊兒搶食很歡樂有趣,此時聽趙不非這麼問,她手裡還捏著撕搶下來的一片雞胸肉。
  
  將肉放在嘴邊咬了一口,她慢慢嚼著,溫吞笑道:“趙叔叔,我二十有一,唔……都快滿二十二嘍!”
  
  趙不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瞧,好好一個大姑娘家,外頭青年才俊那麼多,偏要窩著不肯嫁!你十八歲時我就提過的,當時你若肯,『武林盟』裡新進的才俊和那些小有名氣的少年英雄隨你挑,有你趙叔叔看頭顧尾,還不能把你早早嫁出『松濤居』嗎?”
  
  樊香實只是笑,低頭繼續啃雞肉,兩邊顴骨卻都暈紅了。
  
  她但笑不語,倒是搶到雞腿、正在一旁痛快啃食的小伍替她發話——
  
  “趙爺,您要想把阿實嫁出去咱們『松濤居』,咱小伍送趙爺三個字。”
  
  “哪三個字?”趙不非挑眉。
  
  小伍咧開油亮亮的嘴,道:“不、可、能。”
  
  “嘿,不可能?那我還真得試試嘍!”趙不非說這話時,在這小院子裡大快朵頤的人除樊香實外,所有人的眼睛全盯著他,而所有盯著他的眼神全都在告訴他——不可能啊不可能。
  
  他較真了,拉著阿實不肯放,直接便問:“告訴趙叔叔,你希望自個兒心上人長什麼模樣?是要瘦高一點、還是要粗壯一些?要模樣斯文的、還是豪邁粗獷的?你說你說,咱都能給你找來!”
  
  這是……欸……要她說什麼好?
  
  雞肉啃完了,沒東西啃,樊香實只得努力吮指,吮得乾乾淨淨,卻頭疼得很。
  
  突然——
  
  “阿實不是已有心上人嗎?”
  
  語調徐徐、語氣淡定的男子嗓音從洞門那邊傳進灶房小院。
  
  眾人循聲抬眼,瞧見來人,有些已發出嘿嘿笑聲。
  
  樊香實同樣抬頭去看,就見陸芳遠一襲青藍衫徐步踏來,身後還跟著符伯和和叔,應是談完該議之事,便一道過來小院同歡。
  
  聞言,趙不非調頭看她,炯炯深目挺吃驚地瞠張。“阿實有心上人了?!”
  
  此時分,全院子裡的人又齊齊把目光轉到她身上。等著。
  
  “唔……應該是有吧。”她含蓄道,嫩頰燒紅,一手撓著臉。
  
  趙不非濃眉挑高。“應該有?那就是有了!既有心上人,為什麼不嫁?”
  
  她眼珠溜溜轉,本想傻笑蒙混過去,哪知陸芳遠卻附和趙不非的話,問道——
  
  “是啊,既有心上人,阿實為何不嫁?”
  
  她怔住,隔著一小段距離瞪著他。
  
  ……他又在跟她求親嗎?
  
  第二回求親。
  
  在大夥兒面前要她給出承諾,或者啊,也有點挾眾人之勢逼迫她的意味,要她不得不表態。
  
  但,她不惱,卻是極為開心。
  
  她揉揉紅得快發紫的霞頰,很抿唇,很鎮定道:“倘是心上人跟我求親了,我自然要嫁。”
  
  聽得這話,大夥兒目光齊齊又刷向陸芳遠,充滿期盼。
  
  “我要娶你。阿實嫁我嗎?”
  
  “松濤居”的主子果然沒讓所有景仰他、愛護他的人們失望。
  
  “好。”被求親的姑娘允得痛快,水眸晶晶閃亮。
  
  陸芳遠直到此時,繃緊的面龐才顯出一絲軟化,嘴角舒暢揚起。
  
  “過來。”他突然又端起主子的架勢,全是被她慣出來的,因為她半點也不會拒拒,直直朝他奔去,握住他朝她探出的溫暖大手。
  
  直到他們手牽著手走遠了,小伍才把臉湊到猶自發愣的趙不非面前,呵呵笑。
  
  “趙爺,您瞧見了吧?就是這麼回事。您要想把阿實嫁出咱們『松濤居』,就那三個字——不、可、能。”聳肩嘿嘿笑。“畢竟肥水不落外人田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趙不非不得不點頭。
  
  確實是這個理啊……
  
  
  另一邊,被自家公子牽著手、一路拉回“空山明月院”的樊香實,頰上紅暈深濃,嘴角揚著,笑得有些傻氣。
  
  走在她前頭的陸芳遠都已停下步伐,她卻還直直撞上。
  
  陸芳遠甫轉身,就見她揉著小鼻頭,水汪汪大眸很是無辜。
  
  “想什麼?”他忍笑,拉下她的手,發現那小巧鼻頭真撞紅了,他非但沒幫她揉,還故意捏了一把,而且捏完鼻頭還不甘休,又去捏她腴嫩臉頰。
  
  他此時看她的眼神像饞得牙癢癢,幾要垂涎,恨不得捧住她的臉猛啃。
  
  樊香實內心一歎,她也是近來才驚察到他這個怪癖,似是從她身子養好些,臉蛋長了肉,雙頰變豐腴且蜜裡透紅……他就啃上癮了。
  
  她拉住他的袖,不讓他繼續荼毒,眨眨水眸笑咪咪道:“就想……公子終於又跟我求親了呢!”
  
  陸芳遠目光閃亮。“哼哼哼,我當著眾人面前求親,你若不允,總有人讓你非點這個頭不可,光是婆婆和大娘們連環施力,我就不信你往後有好日子過。”
  
  “唔……”她傻笑,在闊袖中摸到他的手,見那食指斷甲已長出薄薄一層新膜,她小心翼翼碰著,在那已收口的傷處落了輕吻。
  
  每回她親近他時,陸芳遠能覺察出蜜般稠鬱的感情從心中緩緩淌過,既陌生且熟悉,柔軟溫暖,有時卻會帶點酸澀痛楚,但那樣的痛又非真痛,而是胸臆間漲滿無法言喻的東西,繃到生疼。
  
  “阿實……”
  
  “嗯?”
  
  他在她應著聲、仰起臉蛋時吻住她。
  
  她溫馴張口,與他相濡以沫,當他將她摟近時,她雙臂也已抱住他的腰。
  
  半晌,他額抵著她的,緩緩調息,略沙啞道:“阿實,往後別跟『武林盟』的人說話,不管老的、中的、青的、少的,都別理他們,聽到沒有?”
  
  樊香實腦袋瓜往後拉開一點點距離,瞪著他,見他神情輕鬆,眼仁兒爍著光,根本是有意鬧她。
  
  “不聽。”她大膽反抗。
  
  陸芳遠挑眉,環在她腰上的雙袖收緊。“不聽?不是說公子說什麼,你都聽,公子要你做什麼,你都做嗎?”
  
  “有理就聽,公子說得無理,就不聽。”
  
  “真反上天了?有你這樣的奴婢嗎?”他露出森森白牙。
  
  樊香實鼓著雙腮,眼珠子溜溜轉,想了會兒,紅著臉、略結巴道:“沒有這樣的奴婢,但、但有這樣的娘子……相公的話說得沒道理,那、那當娘子的自然可以不聽,而且也該管管……”
  
  陸芳遠似未料到她會這麼說,專注凝望她好一會兒,看得她頭頂都快冒煙。
  
  她羞赧地垂下頭,他不讓她閃避,硬扳起她的臉。
  
  他揚眉勾唇,突然笑得很帶邪氣。“阿實想管教我嗎?”
  
  樊香實眨眨雙眸,本能地吞吞唾液,她張口欲言,卻覺這是個陷阱,怎麼說怎麼錯,不知他打什麼主意,一時間竟無話可答。
  
  哪知,她的公子突然將她攔腰抱高,笑中帶惡華——
  
  “阿實,我讓你管啊,等會兒進屋上了榻,我任由你管教。你可歡喜?”
  
  轉變來得太快,她是瞬間僵化,喪失了及時逃脫的時機,直到被抱進屋、放上榻,她才猛然醒悟他所謂“上榻讓她管”的意思。
  
  “等等——大夥兒都聚在小院,咱們還得回去,你、你……不能……他們會猜到的!”他把她拉走,若整晚躲在“空山明月院”中不現身,居落裡的人肯定都知他們倆窩在一塊兒幹什麼“好事”了。她要回灶房小院啦!“聽我說!你等一下——”
  
  “不聽!不等!”陸芳遠逗上了癮,把蹭著身子想逃的姑娘挾回來。“不是要管我嗎?我讓你管個夠。”
  
  “不管了不管了!我沒要管的——”
  
  “當真反了,要你管,你竟敢不管,我的話都不聽了,嗯?”
  
  結果鬧到最後,抵擋不住男人美色的樊香實果真就很可憐、很哀怨,又不失強悍地“管教”了她的公子一頓。當然,這中間過程血淚斑斑,還得陸芳遠先一步步“管教”了她,她才能以彼之道、還之彼身,反過來“管教”他……
  
  
  夜裡醒來,醒在男人臂彎裡,她靜靜笑,感覺彼此的心跳。
  
  她只稍稍一動,橫在腰上的男性臂膀微微地施力,讓她知道他亦醒來。
  
  幽暗中,聽他慵懶呢喃:“阿實……我的……”
  
  她微怔,隨即模糊部翹已嘴角,柔軟身子更貼近他。“你也是我的呢。”
  
  陸芳遠雙目雖懶洋洋合著,薄唇卻已揚笑。
  
  樊香實捧著他的臉,吻上他薄唇上綻開的那朵笑花……
  
  夜合芬芳似隨風由輕敞的窗子漫進,芳遠且香實,滿室生馨,多情而繾綣,一如榻上的人兒……
  
  是夜,香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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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1:35:44
番外篇 <流玉寒波>
  
  尋找那方傳說中的千年“血鹿胎”,找了許久、許久,李流玉心裡早覺累了,想放棄,想就這樣拋下一切,神魂離了體,不必再承受肉體的虛弱痛苦,但是啊但是,每每看到伴在身邊的少年,他執拗性情這些年來當真變本加厲,有時都到教人髮指的境界,看他那雙佈滿戾氣的銳目,目中糾纏著深深依戀,總讓她無法瀟灑棄絕,心中疼痛。
  
  她有什麼好呢?
  
  論臉蛋,她長得僅秀氣而已,也不頂美。
  
  論身段,那更別說了,有段時候她病得幾乎脫了形。
  
  再有,她年紀還比他大一歲。
  
  她和江寒波師出同門,那個師門卻是以培養殺手為主的地方,師徒之間僅有上下關係而無情分。
  
  她九歲踏進那個地方,以她的資質再如何努力習武也成不了高手,但師父看中的是她能識味辨毒的靈敏嗅覺,將她養在身邊,一來可防敵人下毒,二來則借她的天賦用以制毒。
  
  她第一次看到江寒波時,她進師門已兩年,他是師父檢來的孩子,渾身髒亂,又瘦又黑,一雙眼卻似野獸,望著人時,像隨即要撲上去撕咬。
  
  師父說他筋骨奇佳,不出幾年調教便可成為頂尖好手,殺人的好手。
  
  往後的六年歲月,他為習武吃盡苦頭,武藝突飛猛進。
  
  這師門裡人雖不少,但毫無溫情,彼此之間皆隔著一道無形之牆,冰冷之外,有時亦極為殘酷,當有誰起了反意或萌生脫離念想,下場皆相當淒慘,從無例外。
  
  後來她仔細想過了,在那六年當中,她之所以會一直留意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他,應是為了他那野獸般的眼神。
  
  之後,師門一場內鬥。
  
  有人暗中串連,群起反之,師父遭眾人圍攻時,順手拿她當擋箭牌,當時她胸前與背央俱受了掌力,心經受損嚴重,若非江寒波搶救,她早在那時就該命絕。
  
  她仍活著。
  
  活得好好的。
  
  站在屋前小空地,她抬手搭在眉上望了眼湛藍天際。今兒個日陽燦爛,她剛曬上的衣褲應該過午就能收了。
  
  抱著洗衣用的木盆子進了屋,這屋子不大,就一個小廳、兩間房,後面再連著一個小灶房,至於茅房則建在另一邊,離屋子較遠。
  
  她將木盆收妥在角落,穿過小廳來到後頭灶房,爐灶上蒸著食物,一團團白煙帶出一陣陣香味。
  
  當她彎腰試圖挪動一個大甕,手一滑,險些撲跌在地上時,剛走至灶房門口的江寒波迅速躍近,光憑一隻手臂就撈住她。
  
  他沒說話,只用眼睛瞪人,好像她實在不應該這樣嚇他。
  
  流玉站穩了,有些靦腆地眨眨雙眸,柔聲道:“朱大嬸說,醃上的醬菜得擺在陰涼處,我瞧角落那裡挺好的,所以才想把大甕挪到那邊去。”一頓。“唔……可是它好重,我差點跌倒呢!”語調輕鬆,顯然是想軟化某人太過銳利的眉目。
  
  江寒波瞥了那大甕一眼。
  
  那甕醬菜是前幾天那個話有些多的朱大嬸教她醃漬的,幾種菜洗得主乾淨淨,一層一層往甕是塞,然後又是糖又是醋,她學著做,做得興致勃勃。
  
  自飲這下“血鹿胎”凝成的心頭血,從昏迷中醒來後,應是陸芳遠跟四合院的擁有者打了招呼,她繼續在江北那座四合院裡養病,儘管陸芳遠帶著樊香實回北冥去了,也無人出現趕他們走。
  
  流玉的狀況一直到三個月後才完全穩定,能下榻行走,一口氣還能走上大半個時辰,食量也變好了,臉色雖仍太過雪白,但比起以往那慘白灰敗的顏色,當真好上太多。
  
  他帶她離開江北,先是找到他之前藏白銀金條的地方,那些金銀是當年師門混戰之後,他先安置好受重傷的流玉,然後回到舊地,從師父寢房中的暗室是取出的。那暗室是他無意中發現,裡頭所藏金銀財寶之數難以估計,他取出一部分藏於某到。
  
  然後拿到那筆金銀後,他們往氣候溫暖的地方而行。
  
  在去年夏末秋初時,他帶她來到這個河畔小村落腳,她說夜是的小河很美,月光在河面上泛光,那瀲灩如一條條銀魚……因此,就住下了。
  
  這屋子是他跟朱大叔買下的,據說是蓋好要給兒子娶媳婦住,未料朱家大兒進城裡學手藝,被大戶人家的獨生閨女喜歡上,兩情相悅,誰都拆不開,那大戶人家的老爺也不瞧低人,卻只開了一個條件——成親可以,但男方得進自個兒家門。逼不得已,朱家兒子只好做了上門女婿。
  
  如此一住,到如今也快滿一年了。
  
  這一年來的日子,流玉病癒,他心中大石終於放下,歲月靜好,遠離了江湖那些打打殺殺,他還購置一塊不算小的肥田,種稻、種菜、種果子,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喜歡這樣子過活。
  
  目光從大甕調回眼前女子那張粉顏,見她討好般微笑,鼻中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他體內隱隱發熱,丹田處熱得尤其唇厲害。這樣的情形並非首發,近日卻愈益嚴重,有什麼在胸中撩搔,他微乎其微一顫,陡地放開擱在她腰肢上的手。
  
  她的身子,他看過,不僅看過,還徹底照料過。
  
  但那時的她如此病弱,擁她在懷時,他只覺憂心難受,卻從未有過什麼下流念想。然而現下他內心噪動,仿佛她身子轉好後,他藏在體內的獸性也轉醒了,每每她一近身,他就受不住,男性的欲望瞬間怒長,無法自製,很可恥地想對她做出一些很可恥的事。
  
  放開她後,他彎身抱起大甕,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把那只沉甸甸的甕搬到灶房陰涼的角落擱置了。
  
  李流玉望著他寬闊的背影淺淺一笑,隨即道:“在田裡忙了一上午,快去洗洗臉、擦擦汗,我再炒樣青菜就可以開飯了。”
  
  “嗯。”他低應了聲,離開灶房時身形有些怪異,一直背對著她,像怕被她瞧見他身上不該瞧見的……
  
  
  午飯的桌上盡是江寒波愛吃的菜色。
  
  糖醋魚、粉蒸排骨、鹵牛肉……他捧著盛滿米飯的大碗,大口、大口吞食。
  
  “吃點菜,別光吃肉啊!”李流玉暗暗歎氣,硬是挾了一大箸剛炒好的空心菜擱進他碗裡。見他扒飯的動作頓了頓,她秀眉一扭。“吃。”
  
  江寒波濃眉也一扭,瞪她一眼,又瞪著碗裡青菜,最後撒了撇嘴,還是張口把空心菜給吞了。
  
  李流玉抿唇笑,當然不會這樣就饒過他,又陸續挾了好幾箸菜放進他碗裡,知道他總聽她的話,他不愛吃菜,可她挾給他的,他就吃。
  
  午飯結束,不管是肉是菜還是大碗米飯,全被清得乾淨無比,連一粒米都沒留。
  
  江寒波見囤積在灶房後的柴片已不足,遂抓著斧頭在後面劈起柴,他劈得專注,一會兒已弄好一堆,前頭此時來了人,那人跟流玉熟稔地交談,他邊收拾散落一地的柴片,邊凝神去聽,是那個三天兩頭就過來串門子的朱大嬸。
  
  外邊,朱家大嬸送來三條苦瓜,嗓門清亮道——
  
  “剛從棚架上摘下來的,天這麼熱,多吃點苦瓜降火氣。”
  
  “謝謝大嬸。”流玉笑容滿面地收了禮,回贈了對方一小盒香粉。“這粉是我自家做的,春天時候河畔開了些花,我採花,將花風乾之後研磨出來的,大嬸拿回去用用,抹在臉上、身上或是彈些在衣衫上,都行。”
  
  流玉所制的香粉、香膏等等,在這河畔小村早就廣受喜愛,此時朱大嬸見那香粉盒,笑得合不攏嘴,歡喜地收了回禮,嘴上卻道:“哎呀,這反倒是我占了便宜,多不好意思!”
  
  “大嬸若喜歡用,我往後就多做一些。”遠親不如近鄰,總得打好關係。
  
  朱大嬸笑咪咪地跟她聊,說了會兒話後,大嬸突然話鋒一轉,問道:“流玉啊,你那兄弟今年幾歲了?滿二十了吧?”
  
  李流玉先是一怔,眨眨眸,跟著才點了點頭。“剛滿二十。”
  
  “那好那好,羅家那個阿玉丫頭今年十八,這麼配起來挺好。”朱大嬸自言自語幾句,忽地拉住她的手,熱心熱懷道:“是這樣的,我這次其實是受人之托,想過來跟你探個信兒。你也知道這小村適婚的小夥子、大夥子全往城裡做生意、學手藝去了,留下的盡是一些大叔、老伯,但你那位兄弟當真不一樣啊,長得俊,體格又好,姑娘家見著沒有不喜愛的,那羅家跟咱們家又常往來,知道他們家阿玉對你那兄弟有意思,就托我來說個媒。長姊如母啊,你能否去跟你兄弟說說,瞧這事成不成?”
  
  李流玉再次怔住。
  
  這些年她隨師弟尋找“血鹿胎”,對外多以姊弟相稱,來到這個小村,村民們有人問起她和江寒波的關係時,她亦是循用舊例,直接道明他們倆是姊弟。
  
  如今“小弟”的婚事竟問到她這個“長姊”頭上了。
  
  “嗯……唔……好。我會跟他說的。”喉裡盡是澀味,她臉有點苦。
  
  但得到回應的朱大嬸絲毫沒瞧出來,又跟她說了些話才離開。
  
  倚門而立,她怔怔然杵了好半晌,等轉過身來,心中一悸,江寒波不知何時已站在那兒,沉著眉,肅著眼,抿著嘴,直勾勾注視她。
  
  他肯定聽到了。
  
  突然間,她竟感到一陣心虛,不自覺垂下玉頸。
  
  “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姊姊。”後面兩字從他口中吐出,聽起來特別刺耳。
  
  李流玉咬咬唇,硬是逼自己開口。“朱大嬸只是托我問問而已……你不喜歡,那我回了她便是……”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他口氣陡硬,下顎緊繃,英俊面龐佈滿戾氣。“為何非得我不喜歡,你才要回了對方?為何你方才不直接回絕掉?我對你……對你怎麼樣,你還不知嗎?有人上門替我作媒,你搶也不搶,還幫忙牽線,你是要我娶妾啊?!”
  
  李流玉頭一遭被自個兒師弟訓得一愣一愣。
  
  心虛感不斷擴張中,腦子突然不好使了,所以她實在不知接下來怎會說出那句話,但意識到時,話已出口,放出八匹千是馬也追不回來。她吶吶嚅唇道——
  
  “……你又還沒娶妻,沒有妻子,說什麼娶妾?”
  
  結果,她這句話讓江寒波整個炸窩了!
  
  他氣得臉色鐵青,大拳一揮,砰地巨響,硬生生將小廳的桌子從中捶爆。
  
  李流玉嚇了一大跳,一手壓住自己嘴巴,一手按在胸口。
  
  她怔望著他用力調息的模樣,寬闊胸膛起伏劇烈,雙肩聳動不停。
  
  她嚇著了,但滲出眸眶的淚水並非驚嚇之因,而是心中疼痛。
  
  她真的很糟糕,明明知曉他的情意,那種執拗、純粹、真實且深刻的情意,她卻總是裹足不前,明明這麼喜愛他的,喜愛到想陪他終老一生,為什麼仍要瞻前顧後,這般小心翼翼?
  
  是因為覺得她和他都太年輕,卻又經歷過太多,心都蒼老了嗎?
  
  她怎麼這麼笨?怎麼可以讓其他女孩兒家有機可乘?怎能明白他的心意,卻又不懂回應、不會珍惜,一逕以為兩人之間這樣便足夠?
  
  以往她一條命如風中飛絮,下一刻飄到哪兒都沒法確定,如今大好了,她的心還留在過往的陰影裡,所以遲遲不肯往前踏出嗎?
  
  笨死了,李流玉!
  
  穩下心緒,她正要出聲喚他,江寒波突然頭一甩,大踏步走出屋門。
  
  “寒波——”她急喚。
  
  他沒有理她,扛起擱在竹籬邊的鋤頭,頭也不回地走掉。
  
  江寒波一直到日落西山、天整個暗下,才停了田裡的活兒,扛著鋤頭慢吞吞回家。
  
  家。
  
  他有個家。
  
  他和她兩個人的小地方。
  
  可是努力這麼久,以為抓牢她、與她再親近不過了,為何最後還是只有他一頭熱?
  
  他沒談過感情,但那柔軟的情愫不經他允許就纏繞於心,他都還弄不懂,整個人就栽進去,眼裡只有師姊,只她一個,再沒有誰。
  
  她是被他糾纏到怕了吧?
  
  腦中晃過這想法,他竟扯唇笑,他沒能瞧見自己的笑,那樣的笑認命又苦惱。
  
  甫望見小屋,他便看到一抹纖瘦身影在竹籬笆外徘徊。
  
  他心中一悸,步伐略頓,但那姑娘已遠遠瞧見他的身影,竟朝他迎了過來。
  
  小跑到他面前,李流玉雙眸泛光,欣喜神色夾帶一絲不及掩去的倉皇,女子似驚怕之事突然間解快,一顆心重重安回原來位置,臉上表情卻沒能收拾乾淨。
  
  “你回來啦……”她在離他約一臂之距的地方煞住腳步,笑問。
  
  他定定看她,僵硬頷首。
  
  她笑得更美。“我煮好晚飯了,燉了苦瓜排骨湯,還蒸了兩顆水蔥蛋,你肯定肚餓了吧?回去我端盆水讓你洗洗手,咱們就開飯。”
  
  想起白日之事,他心裡仍有芥蒂,五官還是僵的,但見她笑容可掬的模樣,他即便想狠心對待也是徒勞無功,最後只是沉默不語。靜靜跟著她走回去,回到那個被他認定是“家”的地方。
  
  晚飯時候,他依舊扒了兩大碗米飯,將她煮的菜肴掃個精光。
  
  吃完飯,沉默地幫她收拾好碗筷,他趁夜溜到河邊洗了澡,潺潺河水清澈涼爽,從頭到腳消了他的暑氣,卻消不掉他心中鬱氣。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對上她,他都是乖乖挨宰的分,往後若再發生類似的事,他再怒個幾回准要嘔血。這一回,絕對要跟她談個清楚明白,以杜絕此“歪風”!
  
  他攥緊雙手,踏著堅定的步伐沖回屋子,沖過小廳,沖到她房前,想也未想便推門而入——
  
  “流玉,我——呃!”猛然頓住。
  
  房裡的少女屈膝坐在小矮凳上,她身子赤裸,長髮如瀑,一旁擺著一隻大木盆子,她正用盆裡的清水擦拭那雙勻稱白淨的玉腿,那動作讓她髮絲自然垂覆下來,掩著胸前春光,但又沒能掩盡。
  
  江寒波僵在當場,峻唇微啟,兩眼瞪得都快爆眼珠。
  
  他不是沒看過她的身子,但上次看時,已是一多年前之事,而且那時她虛弱得很,又瘦又弱又蒼白,然而眼前的這具少女身體雖仍纖瘦蒼白,線條卻柔潤得不可思議,溫潤的巧肩,細瘦的玉臂,還有那雙該死修長的腿和她發後微隆的雪白胸脯。
  
  他胃袋一沉,那股氣下至丹田,再往底下沖了三寸,在他腿間大動。
  
  更糟糕的是,李流玉似也愣住了,他僵住不動,她亦僵住不動,沒尖叫,沒驚呼,更沒想要遮掩身子,就怔怔與他四目相凝。
  
  江寒波心臟怦怦、磅磅地跳得山響,待意識到身體竄了邪火,他滿面湧紅,跟著就惱羞成怒了。
  
  “你脫衣服為什麼不落閂?!有你這樣的姑娘嗎?都不怕人看嗎?”
  
  亂七八糟低吼完,他“砰”一聲替她關上門,走掉。
  
  許久、許久又許久,李流玉才動了動,緩慢直起腰身。
  
  師弟沒敲門就闖進來,她確實驚住了,但……因為闖進來的人是他啊!所以就……就……很自然而然地愣在那兒讓他看了……
  
  她這時才知要臉紅,實在也慢得離譜。
  
  想著他適才模樣和撂下的話,她不禁感到好笑,既又想著他來找她,定是有話欲說……應是為了朱大嬸提的那住事了。
  
  如今想想,她總是欺負他,辜負他的心意。
  
  在矮凳上又坐了會兒,思緒起伏,當心中所有波瀾皆靜止,她垂下玉頸,菱唇因內心浮現的快意而淺揚,恬靜卻笑染羞意。
  
  拭淨身子,她不穿衣衫,卻只用一條長長棉布裹住自個兒。
  
  她推門而出,穿過小廳,來到他房前。
  
  她禮尚往來,同樣沒敲門就闖進去。
  
  江寒波面向內牆側躺在榻上,他哪裡有辦法入睡?
  
  當另一間房的房門打開時,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心頭一凜,兩耳豎起,更是忍不住要去捕捉她的聲響。
  
  豈料她竟朝他這邊來了!
  
  她、她她當真自個兒推門入內?
  
  他不想理她,他現下狀態絕對不適合理會她,所以,繼續裝睡。
  
  “寒波……”李流玉知他根本沒睡,見他沒動靜,心裡有些退縮,但倘是就這麼放棄,她就不知下次能否再鼓足勇氣。
  
  深吸一口氣,她裹著棉布上他的榻,蹭過去貼靠他的背,棉布裡探出一隻雪白藕臂,很“大氣”地橫在他腰上。
  
  江寒波瞄到那只光裸玉臂,整個人一跳!
  
  “你幹什——”他迅速翻過身面對她,本來怒扭雙眉,一臉惡氣,最後卻只知張目結舌。她身上裹著棉布,裹得鬆鬆垮垮,讓他瞧見她裡頭啥也沒穿!
  
  “……你、你幹什麼?”老天!他頭昏……
  
  “我想……跟你……”李流玉臉也紅、身子也紅了,掀著軟唇、貓喵般嚅話道:“我想跟你這樣和、和那樣……”
  
  他氣息一滯。“什麼這樣、那樣?你到底想怎樣?!”
  
  “就是……那個……”用說的說不清,她都快燒起來,他還拚命質問她,很氣人啊!
  
  惡心一起,她撲去欖住他頸項,柔軟光潔的身體從棉布中完全破繭而出。
  
  她吻住他的嘴,笨拙地輾轉吸吮,亂舔一通。
  
  江寒波先是愣住任她亂來,待回過神,他大手一摟,將她牢牢壓向自己堅硬又火熱的身體。
  
  他另一掌插進她秀髮中,略粗暴地按住她後腦勺,峻唇一張,貪婪地侵略她的檀口。她想退,不可能了,小舌被他纏住,他的吻潮濕生猛,如千年的地底岩槳猛然爆發,沖奔天際,情欲橫流。
  
  他摟著她翻身,將她困于底下,昂揚的下身抵在她兩腿之間。
  
  “姊姊……”他很故意地喚了聲,眼神火熱,嘴角微揚。“你說,我到底有沒有妻子?”
  
  欸,他還為那件事生氣就對了。
  
  李流玉被吻得玉頰緋紅,氣息短促,一雙水潤眼睛慵懶眨動。
  
  她注視他,一瞬也不瞬,抬手撫摸他年輕剛毅的面龐,雙腿輕輕勾著他強而有力的腿肚,歎息般呢喃道:“寒波,我想跟你做夫妻……我想跟你在一起,誰看上你,我都不讓……我不讓的……”
  
  他黝黑眼仁明亮無比,閃動光芒,鼻翼歙張,難掩內心激蕩。
  
  摸著她的臉,他啞聲道:“好。我們做夫妻……”
  
  這一夜,兩具年輕身體彼此探索。
  
  當他花了一番功夫終於進入她體內,然後忍忍忍,忍到她忍過那波破處的疼痛,皺緊的眉心終於略略放鬆時,他實在無法再忍,於是按住她身子馳騁起來。
  
  他得到她,也被她完全擁有。
  
  歡愛後,他在她耳際低語:“姊姊,你是我妻子了。”
  
  昏昏沉沉、虛軟無力的李流玉聽到那句話,眼睫顫動,無力掀開,嘴角卻笑了,因他那句話裡,每個字皆歡喜。
  
  原來啊,她能令他這樣開心。
  
  她要他一直、一直這樣開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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