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夜,蘭生酒店一如往常的熱鬧,客人絡繹不絕,很快的就客滿了。
被八號桌客人指名的何琰蓉臉上雖帶著笑意與客人聊天玩遊戲,心思卻是飄到了五號桌的范宗一身上。
他一旦對她有所不悅,就會對她冷淡,將她當成空氣般。
這點讓何琰蓉很無法忍受,可兩人之間的主導權完全在他手上,即便她努力想突破僵局,他若不願給她機會,不肯配合,她也沒轍。
這就是愛情。她心中暗歎。當真沒有什麼公不公平的,愛的比較多的人,永遠比較吃虧。
下意識摸了下仍平坦的肚子,想這裏頭可能已有個小生命形成,她就感到恐慌。
她想跟范宗一商量,可是他從不肯給她說話的機會,而在店裏她又不可能當眾去糾纏他──這是違反店內規定的。她只能等,等他離開的時候。
除了懷孕與他的事讓她煩心,大媽的最後通牒也讓她煩不勝煩。
今天傍晚她出門時,大媽恰巧就出現在後門,與她唐突的打了個照面。
乍見大媽那冰冷的面孔,她嚇得倒抽口冷氣,連忙抱緊手上的紙袋,就怕大媽搶了過去,質疑為何她打工的地點要穿上如此華麗的衣服。
「打工辭了沒?」大媽冷聲問。
「還沒。」
「我已經給妳一個禮拜的時間了。」大媽自鼻腔冷哼一聲,「妳還剩三天,就算妳沒辭,也別想再去上班。」
「我知道,不用妳提醒!」
聽到她不悅的口氣,大媽狠瞪了她一眼。
「就算妳真的去羅勒管理學院讀書,妳這一輩子都別想進何家的公司上班!」蓄著長長指甲的指頭用力戳上何琰蓉光潔的額頭。
一股怒氣上湧,何琰蓉生氣的反駁,「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誰說我一定要何家的庇蔭!」
她是吃住都靠他們沒錯,但她沒付出代價嗎?
她沒有自己的時間,一直被綁在這座宅院內做著傭人的工作,連薪水都沒有,就連想打工替自己攢點錢都不被允許,她比真正的女傭還不如!
「如果不是何家,妳早餓死街頭了!」不懂感恩的雜種!
何琰蓉不想再跟大媽爭論下去,她知道再吵下去,最後她一定會被揍。
她現在要去蘭生上班,臉是她最重要的資產之一,是不准留下任何痕跡的。
她強壓下怒氣,悶聲道:「我快遲到了。」
說完,她便轉身往公車站牌的方向小跑步而去。
她好討厭一直受制於人的感覺!
在何家是這樣,想不到連談個戀愛也是這樣!
難道她就不能突破這樣的困境嗎?
「芙蓉!」一聲驚呼傳入她耳裏。
當她恍惚抬頭時,慘況已經造成──她手上的威士卡未倒入空杯中,反而是朝客人的西裝褲淋了下去。
「對不起!」她慌忙擺正酒瓶,拿起桌上毛巾為客人擦拭酒漬。
「妳是怎麼倒酒的?」客人生氣大吼。
「對不起!」何琰蓉連聲道歉。
「我來處理。」一旁的小靜走過來安撫,「陳董,不好意思,我現在馬上把你的褲子拿去乾洗,麻煩你跟我來,我先拿條褲子為你替換好嗎?」
小靜雖過來緩頰,陳董仍生氣的責駡粗心大意的何琰蓉,何琰蓉低著頭,任由責備,不敢有半句回嘴。
酸楚溢滿心胸,她不曉得她未來的人生該怎麼辦。
她曾想過,再不濟,她可以離開何家自力更生,半工半讀──雖然沒法進羅勒就讀,因為那裏的學費實在太高,她負擔不起,但一般的國立大學還是可以的。
然而她的生命在遇到那個男人之後出現了轉折,現在竟然連他的孩子都有了,她整個人都茫然了。
她該不該留這孩子?
她有能力負擔自己的生活與學費,還能花精神去照顧孩子嗎?
她不以為自己辦得到。
光是半工半讀就可能耗去她所有的精力與時間,要怎麼再安插一個孩子進來?
可想到要殺掉一條生命,她又感到恐慌。
她好怕,真的好怕!
她才十九歲,她怕得不知如何是好,身邊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能讓她商量。
她身邊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是可以談心裏事的。
就連她所愛的男人,都無法商量。
她好苦,真的真的好苦……
「陳董,您別再罵了。」小靜連忙握住陳董激動的手,「人家都哭了。」
「哭?」陳董瞪大眼,「哭什麼哭?是我欺負她嗎?」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何琰蓉掩住淚水滂沱的臉,轉身往休息室方向奔去。
「發生什麼事了?」剛從辦公室出來的薇兒一眼就看到八號桌發生的混亂。
她過走來詢問小靜,小靜才剛開口要解釋,就見范宗一也朝這方向而來。
他並未在八號桌有任何停駐,而是筆直走向後方的休息室。
「那個……」
薇兒抬手阻止小靜的叫喚,輕搖了下頭。
「先將陳董的事處理好吧!」薇兒轉頭露出足以讓所有男人腳軟的微笑。「抱歉,陳董,聽說我們家的小姐不小心將酒倒在您褲子上頭……」
坐在休息室內,何琰蓉手掩著嘴,克制著自己不要痛哭失聲,以免聲音傅到場內。
此刻的她什麼都不願去想,只想好好的哭一場,任眼淚狂瀉,最好所有的壞事都可以跟著眼淚一樣自她體內排出去,哭過一場,一切都會好轉。
縱情於哭泣的她並未發現身後有人接近,待感覺到時,是有只溫暖大手置於她頭頂。
她詫異抬頭,看到范宗一的俊臉後,眼淚掉得更凶了。
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攬過她的頭納入寬廣胸懷,剎那間,她感覺到自己不是只有一個人,她有了依靠,眼淚反而止住了。
「你怎麼跑進來了?」她問。
沒想到他又願意主動來搭理她……她好高興。
雖然氣自己這麼不中用,但只要他願意再對她溫柔相待,不再擺冷臉色給她看,她就不再奢求其他了。
「一個女人最脆弱的時候是最好進攻的時候。」發現她未再掉淚,范宗一又開起玩笑來。
「進攻什麼?」
「這裏啊!」范宗一一手捏住她左邊的軟胸。
「你很沒正經耶!」何琰蓉佯裝生氣地推開他。
她瞪著大眼,嘟著一張小嘴,模樣煞是可愛,只是那已經毀了的妝容讓她嬌嗔的模樣變得突兀搞笑。
「好糟糕的一張臉。」范宗一抽出面紙擦掉她因淚水而毀的妝容。
「真的很慘嗎?」
何琰蓉自眼角瞧著鏡子裏的自己,這才發現她的眼妝都花了,看起來跟熊貓沒兩樣,唇膏也糊了,整張臉慘不忍睹。
「別亂動。」范宗一細心的擦拭亂成一團的顏色。
何琰蓉乖乖的仰著小臉,享受這難得的親昵。
「又變成國中生了。」范宗一笑看著她青澀的臉蛋。
「又得重新化妝了。」何琰蓉輕歎。
「別化了,我們出去吧。」范宗一說:「妳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他也不是故意要擺臉色給她看,但他這人就有這個毛病,愈是重視的人,他愈是注意她的一言一行,尤其她的工作背景特殊,再加上他豐厚的資產,故只要她一提到錢,他本能的就會起戒心。
他要給她解釋的機會嗎?何琰蓉雙眸立刻大亮。
「有!我有話要跟你說!」何琰蓉連忙點頭。
看著她燦燦雙眸,這雙眼怎麼看都不是只有物欲的拜金女所能擁有的純真雙眸。
想到她竟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哀慟落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讓她傷心,說不定他也是原因之一。
輕撫她哭得紅腫的雙眼,她像只貓咪一樣柔順的將小臉輕貼他的掌心,彷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不如意轉瞬間皆消失無蹤。
他做下了決定,願意幫她離開蘭生還有何家,包下她所有的一切……不,應該是說為他所愛的女人完成她的夢想跟願望。
這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筆小錢,卻能換取她的快樂。
吻了吻她微微紅腫的眼,他笑道:「換衣服,我在外面等妳。」
「好。」
范宗一一離開休息室,何琰蓉立刻從置物櫃中拿出便服要換上,這時,休息室的門被推開了。
她慌忙停下解拉煉的動作,轉頭往門口望去,這一看,體內的血液在剎那間凍結,停止流動。
「請問這……琰蓉!」何明信瞪大眼,「真的是妳!」
「爸……」何琰蓉的粉唇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
何明信怒氣衝衝踏入休息室,「我剛在外面看到一個公關感覺跟妳很像,沒想到真的是妳!」
「你怎麼認出我來的?」她化妝前跟化妝後差很多啊!
「妳是我女兒,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就算化成灰也認得!「妳不是說去便利商店打工嗎?怎麼會變成酒店?」
他堂堂軟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竟然來酒店陪酒,這要是傳出去,他將來怎麼做人?怎麼在同行面前立足?
「我……我是想賺學費……」何琰蓉囁嚅道。
「賺什麼學費?」何明信生氣大罵,「跟我回家!」
「不……爸,我現在不能回去……」
何明信二話不說先甩了她一巴掌,「不准妳再來這種地方上班!」
「怎麼了?」薇兒與其他公關聽到吵雜聲,連忙跑進來,「這位客人……」
「是誰誘拐我女兒來酒店上班的?」
「女兒?」汪若薇傻眼,「芙蓉是何董的女兒?」
一開始何琰蓉給的資料明明就是父不詳啊!
她曾說過她是情婦所生,沒認祖歸宗,所以得自食其力,靠自己打工賺取學費。
因為何琰蓉有向上的心,再加上她帶著羅勒管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這份真誠感動了她,才破例錄取的。
「對不起!」何琰蓉吶吶道歉。
「妳身分證上的父親欄不是空白的嗎?」汪若薇詫異的問。
「我那張身分證曾經遺失過,就報廢申請新的,之後又找到了……」
她當時沒想大多,順手就收起來,沒想到會在那個時候派上用場。
「走開!」人越多,何明信越窘。他一手拉著何琰蓉,一手推開圍觀人群,死拖活拖將何琰蓉拖出蘭生酒店。
「爸……我跟你回家,但請你先讓我去跟一個人說話……」
范宗一就在後門等她,她一定要先過去跟他說一聲,免得他以為她放他鴿子了!
「閉嘴!」何明信不給她任何再開口的機會,連等自己車子開過來都等不及,直接將何琰蓉塞入一旁待客的計程車,開回何家。
怎麼辦?宗一在等她耶!
望著越來越遠的蘭生招牌,何琰蓉急得哭了出來。
好不容易他願意理她,還肯給她機會解釋,沒想到機會就這樣沒了……說不定又會讓他誤會她是故意放他鴿子的!
除此以外,她更害怕這一回何家,就再也無見天日的機會了。
她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一路上,何明信都繃著一張老臉,手始終握著何琰蓉的手腕,彷佛怕一個不慎,她就會跳車似的。
一回到何家,何明信立刻大喊著要妻子下來。
何明信難得在家裏大喊大叫,不只何琰蓉的大媽,連何昌傑跟大哥何昌世都好奇的跑下來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幹嘛叫那麼大聲?」大媽不悅的問。「這丫頭是怎樣?」
「她去酒店上班的事,妳知不知道?」何明信怒問。
「酒店?」眾人皆驚異的瞪大眼。
「妳去酒店上班?」大媽怒氣衝衝的走過來,「妳騙我去便利商店打工,結果是去酒店上班?」
何琰蓉低頭不發一語。
「看看妳穿的這是什麼衣服?這麼低級!胸部都被看光光了!」大媽憤怒的拉扯何琰蓉肩上的細肩帶。
何琰蓉怕她扯斷,連忙抬手相護。
「這衣服不低級,是性感……」
「啪」的一聲,何琰蓉臉上立刻傳來一股熱辣辣的疼!
「妳真的去酒店上班?妳真是下賤!跟妳媽一個樣!」大媽憤怒得全身發抖。
「我才沒有,蘭生是很高級的!」
「再高級也是酒店!」顏面盡失的何明信生氣大吼。
「你覺得酒店很低級,那你幹嘛去?」何琰蓉也火大了。
「你去酒店?」大媽立刻將炮火轉向,「你答應過我再也不踏進酒店的!」
當丈夫在外頭有私生女的消息傳入耳裏時,她在憤怒之余與丈夫有了協議──絕對不准再踏入酒店半步,她才肯答應領養何琰蓉的。
這死男人!又背著她幹壞事!
何明信被妻子又捶又打,幾乎快無力招架。
「我今天第一次去!」他狼狽的回,「因為……因為外國客戶說一定要去蘭生酒店參觀,我不得已才去的!」
「胡扯!」大媽爆出獅吼,「你一定是背著我常去!混蛋!我打死你!」
「不要鬧了!」何明信氣喘吁吁攔下妻子憤怒的手,「先把琰蓉的事解決!」
「她的事有什麼好說的?就給我一輩子待在這個家裏,報答我對她的養育之恩!」老的小的都一樣,良心都被狗吃了!大媽氣得眼眶發紅。
一聽到要被關在何家一輩子,何琰蓉忙不迭出聲抗議,「我不──」
「那我們還得幫她養孩子耶!」一旁看戲的何昌傑閑閑丟下一顆炸彈。
「孩子?」眾人一愣。
何琰蓉臉色慘白。
「我前兩天看到她邊煮飯邊吐,她說她懷孕了。」
「我沒有這樣說!」何琰蓉連忙辯白,「我只是……」懷疑。
「妳懷孕了?!」天地瞬間在大媽面前變色。「妳跟……妳跟酒店的客人上床?」
果然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酒店女人生的女兒也一樣下賤!
「他不算是客人,我跟他──」
「妳也搶了別人的老公?」大媽將何琰蓉與昔日搶她老公的女人影子重疊在一起了。
「我沒有!」
「蘭生是高級酒店,出入都是社會菁英或大老闆,妳也用跟妳媽同樣的賤招找了一個凱子下手,故意懷他的孩子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我沒有!真的沒有!」在她出生的事實前,何琰蓉百口莫辯。
「妳老實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懷孕了?」何明信急問。
何琰蓉小手互握,不曉得該怎麼說。
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懷孕了。
上班前她好幾次走到婦產科門口,卻始終提不起勇氣走進去。
去便利商店買東西時,她也曾躡手躡腳走去販賣驗孕棒的區域,也沒有勇氣拿起一盒去結帳。
她這幾天的確常胃不舒脹,一聞到腥味就想吐,要說到懷孕,最最害怕的人其實是她啊!
「賤女人!」大媽生氣的將她推倒在地,「我踢掉妳肚內的雜種!」
一旁的何昌世連忙抬手架離母親。
「媽,別衝動,會出人命的!」
「像這種賤女人,留在世上只會害垮更多的家庭!」就像害垮她的家一樣!
「那個人還沒結婚!」摔疼了身子的何琰蓉趴在地上朝大媽哭喊:「我跟我媽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
她恨透了因為母親而得寄人籬下的日子,同樣的錯她絕對不會再犯,她發過誓的!
「一樣!一樣的賤!一樣的想利用男人,不惜破壞別人的家庭,就只為了讓自己過好日子!」大媽氣得連自己說了什麼都不清楚了。
她要毀了這個小賤人,免得她再破壞別人的家庭!
「我要打死妳!」大媽歇斯底里地大吼。
「昌世,快把你媽帶回房間。」
「好!」何昌世一使眼色,何昌傑立刻過來幫忙,「媽,我們先進房間。」
「我要打死她!」大媽不肯放棄的掙扎著。
在一團混亂中,何家的門鈴響了。
「誰挑這個好時間來?」何明信氣急敗壞的走來擱置對講機的牆邊。「哪位?」
「何董,我范宗一。」
宗一?何琰蓉訝異得停止了哭泣。
「我現在很忙,有什麼事明天再談。」
「我知道你很忙。」范宗一搶在他掛斷之前出聲,「所以我來帶走讓你忙碌的源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