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市區近郊,一棟廢棄大樓內,半毀的玻璃窗隨著風喀喀作響,不知怎麼滲入的污水,從角落的天花板上滴答落下。
梅絕招雙手被反綁在身後,整個人萎頓地蜷縮在牆邊,雙目緊閉,看來並無意識。整棟大樓散發著窒人的死寂,只有污水滴落的聲響,滴答、滴答、滴答……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漸趨近,直到抵達六樓,腳步聲由密集轉為緩慢,一步一步,像是謹慎小心的試探:下一秒,葉君武因驚懼而狂怒的臉孔出現在入口處。他環視週遭,瞧見梅絕招那狼狽的姿態、垂下的眼簾,憤怒得幾乎要發狂。他深吸一口氣,正要大步跨上前去--
「別過來,否則梅小姐可愛的臉會完蛋的。」
一把匕首就抵在梅絕招面頰上,刀鋒亮晃晃地閃著懾人的光芒,她卻一無所覺。
葉君武深吸一口氣,望向藏匿在梅絕招身邊的人;對方隱身於牆角的黑暗之中,讓人瞧不清他的形貌。
「你要什麼?」葉君武極力壓下內心的不安,沉沉開口。
那人發出一陣滿含嘲諷的笑聲,接著又將刀子更偎近梅絕招的臉龐,刀尖微微陷進她的肌膚裡。「東西還我!」
「什麼東西?」葉君武態度鎮定自若。
「你明知故問!」那人嘶聲吼著,「把我的盆栽還給我,馬上拿來!我可是很沒耐心的!」他又伸出一手,掐住梅絕招的後頸;梅絕招呻吟一聲,卻依舊未清醒。
「不要傷害她。」葉君武的臉上罩著一層黑氣。
「我還以為,現在有資格講條件的人是我呢……」那人陰陰笑著,匕首駭人地在梅絕招五官上游移。「東西在哪?」
「你先放了她。」葉君武堅持,同時眼尖地發現梅絕招的眼睫顫了顫,像是即將清醒的徵兆,於是暗自決定要將時間拉長:
「你對她做了什麼?為什麼她一直沒醒過來?」
那人嗤笑。「死不了的。我才不會拿我值錢的貨來餵她,太浪費……」只不過用了少量麻藥,讓梅小姐小睡片刻,別擾了他的計劃。
「東西可以還你。」葉君武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巴掌大的白色粉末,輕佻地以手掌在空氣中拋著玩,「可是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拿了東西又動了我的人?」
「我對她沒興趣,也不想跟你廢話!」
冰涼的刀尖再次緊貼梅絕招的側臉,那人因亟欲取得的物品就在眼前而心焦不已。「放在地上,現在就放!」
葉君武聳聳肩,一副不得已聽命的姿態。在彎腰前,他發現梅絕招緩緩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似乎對自己的處境還不夠明白。趕在梅絕招妄動前,葉君武出聲警告:
「不要亂動。你要的海洛因就在我手上,刀子拿穩,不要傷害梅小姐,否則我馬上將你這包東西往窗外扔。」像是說給挾持者聽,卻是隱隱將梅絕招此刻的處境交代清楚,也暗示她不要聲張。
「你廢話怎麼那麼多!」挾持者明顯不耐煩了。「把東西放下!一
葉君武定定注視著梅絕招,後者極為緩慢地對他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一個暗示。葉君武勻了勻氣息,彎下身,將白色粉末置於地板上。
「很好。」挾持者嘿嘿笑苦,「現在退到門外,雙手舉高……很好,就是這樣,然後背對我。」
葉君武猶豫半晌,照著對方的話轉過身去。被挾持住的梅絕招卻耳尖地聽見那個一手以刀刀抵住她臉頰的男人,此刻正窸窸窣窣地用另一手在口袋中掏弄東西;喀嚏一聲,像是打開手槍安全鎖的聲響--
梅絕招不及細想,趁著對方分神掏槍的當兒,順著對方持刀的方向,後腦猛一用力,就撞在挾持者的鼻樑上。
「噢!」
錯愕間,那人疼得喊出聲來,鼻孔裡汩汩流出鮮血,左手持住的匕首也滑落地上。抓住機會,梅絕招猛一站起身,朝轉身掏出手槍的葉君武奔去。
「結束了。」葉君武自口袋抓出一把瑞士刀,利落地割斷捆住她雙手的麻繩,繼而攬住梅絕招,將她推到自己身後,一手舉槍直指仍舊藏身在暗黑角落裡的藥頭。
「不要逼我殺了你,出來。」
對方略一遲疑,葉君武立即在他腳邊開了一槍,幾乎命中對方腳踝。別無選擇,他緩緩步出陰暗處,低垂而混著鮮血的臉孔猛一抬高--
「方怡德?」梅絕招失聲喊著,「怎麼會是你?!」
葉君武手肘一擋,硬是將梅絕招塞回自己身後;手中的槍瞄準方怡德眉心,他的口氣森寒嚴酷--
「終於逮著你了。」不枉他布線這麼久。
方怡德掀著嘴唇笑,鼻血沿著嘴角流入口中,卻恍若未覺。
「好厲害啊,葉君武,你似乎不怎麼驚訝是我?」
「早就猜到了。」葉君武冷冷回應,「把你的上游供出來,我就饒你一死。」膽敢假借他幫派的名義,在校園內兜售毒品,髒了他與弟兄的名聲,罪該萬死!
「葉君武,你的口氣這麼狂妄,怎麼不懂得尊重老師呢?」方怡德繼續笑著,表情卻有著瘋狂的前兆,右手不動聲色地擱在口袋中。
葉君武沒忽略方怡德這個小動作。
「我看你也沒什麼當老師的樣子。把手伸出來!」將槍口緩緩移到方怡德右手腕處,他喝令道。
方怡德嘴角抽動,手卻文風不動。
「當老師?當老師能賺得了什麼錢?一個月就那麼幾萬塊,連間像樣的房子都買不起,還要被蠢得要死的學生打擾一整天,這算什麼狗屁職業!」
日復一日不斷重複、毫無前景的教師生涯,早在幾年前就已將他的意氣風發消耗殆盡。原以為自己的人生就要在這樣無趣的循環中直至老死,但一個在pub裡消磨時間的夜裡,他遇見在走私界赫赫有名的大老,是他賜予他機會,指點一條通往榮華富貴的坦途,讓他知道,人生也可以不按章法行事;聰明的人,有著更容易致富的快捷方式……
「是誰賣給你這些東西?」葉君武無視於方怡德歇靳底裡的言行,依舊冷酷地質問。
方怡德慘慘一笑,嘴唇微張,如同即將說話的姿態,下一秒,卻飛快地掏出槍,想也不想地扣下扳機--
電光石火。
兩聲巨響後,葉君武與梅絕招完好如初地立於原地,方怡德卻癱倒在地,自腹部的傷口流出濃濁的鮮血,胸口急促地抽動著。
「你自找的。」
葉君武收起槍,低頭檢視方怡德的傷口,一如他所預料,不至於傷及性命。
「你畢竟不是黑道出身,身手怎麼能與我們這種人比?」即使走上背德之路,方怡德乾淨的出身,依舊讓他在對決中大大吃了虧。
方怡德忍著痛大口吸氣,一張臉慘白。
「你也不怎麼聰明……從你……進勵中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誰……」
「我故意的。」黑幫老大重返校園讀書,任誰都會察覺事有蹊蹺。「真正在查探你的,不是我,是我安排進去、與你接頭的幾個學生。我只是障眼法,用一連串大動作擾亂你的注意力,讓你忽略埋伏在你週遭、真正的探子。」
方怡德瞠大眼睛,不甘心的怒氣在他眼中燃燒,卻在幾聲喘息中乍然熄滅。
「他死了?」梅絕招眼見方怡德眼睛一閉、脖子歪斜,嚇得臉都青了。
「沒有。」葉君武伸手採了探他的鼻息。「只是昏了過去。我們走吧。」她將蹲著的梅絕招拉起身。
「就這麼走了?那包東西怎麼辦?」梅絕招指著被葉君武擲到地面的白粉。
葉君武瞟瞟她手指的方向。「誰需要就拿回家下廚用吧。」
「啊?」下廚?
葉君武趁著梅絕招難得溫和的良機,親親熱熱地環抱著她,同時暗自慶幸佳人果然沒發鱖。「那是太白粉,我拿來唬方怡德的。快走吧,我已經叫小劉報了警,被發現我們在現場就不妙了。」
臨走前,梅絕招猶豫著回頭,再看一眼倒臥在地、因大量失血而嘴唇發紫臉色泛白的方怡德。
一步錯,步步錯。
☆☆☆☆☆☆☆☆☆☆
勵名中學。
梅絕招一如往常地赴學校教課,原先誇張恐怖的裝扮悉數成為歷史;此刻的她,一件白色絲質襯衫,配上蘋果綠的西裝式長褲,臉上撲了淡淡的粉,裝扮清爽宜人。原先猖狂的舉止也不復見,轉為有禮和氣的態度。
「梅老師最近很不一樣唷。」逐漸與她熟稔起來的同事笑著說。
「這才是我真正的樣子。」梅絕招笑容可掬地回應。
自從教師販毒事件被揭露後,勵名中學再次締造出聲名大噪的新紀錄--只不過是負面的。提出轉學要求的家長不斷湧進教務處,電話鎮日響個沒完,原先風光不可一世的校長頓時成了媒體追問、輿論追打的過街老鼠,好幾次因為心臟病發被緊急送進醫院急救。
最新的消息是:由校董召開的緊急會議結束後,所有金主認定勵中領導者用人不當、管理不力,已向教育部提出申請撤換校長。
過程不同,結局卻是梅絕招入校前一心想達成的。既然校長大人已猶如風中殘燭,她也就不需要每天吹個半屏山頭、打扮成女飛仔試圖嚇死他了。
高三良班的學生們見導仔恢復良家婦女裝扮,模樣如此清純可人,紛紛開始對梅絕招吹口哨--
「老師,水喔!」
「哇塞!梅老師,我第一次發現你這麼正!」
梅絕招先是微笑點頭地向大家回禮,下一秒又展露出她那張母夜叉般懾人的兇猛面孔--
「叫什麼叫!小考了,歷史老師有交代,題目他事前都講過,再考不及格,就把你們全部打得黏在牆上!」
「……」發現梅絕招的新造型不過是換湯不換藥,學生們摸著鼻子,乖乖回歸本位寫考卷,不敢再造亂。
也跟著回到座位上的阿得,抓起原子筆,瞪了考卷三秒,突然感慨萬千地歎起氣來。
「怎麼?」隔壁同學轉頭見著阿得倜悵的表情,納悶得不得了。
「我好想念武哥啊……」
阿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武哥就這樣丟下我們離開了,武哥……」
「想追悼他,還是等他死了再說吧。」梅絕招沒好氣地來到阿得面前。考卷不好好寫,怎麼突然痛哭起來?
「我看到這題目,就忍不住想起武哥……」
堯舜建都何處?這不是武哥鬧過最經典的動物笑話嗎?睹題思人哪……
自從揪出校園藥頭之後,葉君武不再以學生的姿態出入校園,轉而回歸老本行--經營帶有黑道色彩的眾多「事業」。高三良班痛失精神領袖,原先團結一致、抵禦外侮的氣勢也跟著瓦解,作起亂來總顯得有氣無力,最後只能乖乖屈服在梅絕招的淫威之下。
沒了頭兒,一向以小跟班自居的阿得更是頓失支柱,每天失魂落魄,呆滯的時間比清醒的多。想起過去那段橫行校園的風光歲月,阿得說有多感慨就有多感慨……
「你也趁機走回陽光青年的路線吧。歹路不可行,成天想著要進黑社會,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梅絕招殷殷告誡。
「你又知道會後悔?」阿得不服氣地頂嘴。這種話由成天待在校園內的梅老師來說,根本沒有說服力。
「我等一下就讓你看看,誤入歧途後悔不已的最佳案例。」
梅絕招允諾著,翻開襯衫袖口看看腕表。時間還早,在她惡言警告他過後,他總不會又提前來大吵大鬧吧?
「梅絕招!」
一聲明顯由擴音器傳來的吼叫聲,由校門口激盪至校園內。
梅絕招一下子變了臉色。
那白癡不知道現在是上課時間嗎?好歹也上了半學期的課,到現在還記不清學校作息時間!
「那聲音不是……」阿得的臉孔由憂愁轉為狂喜。是武哥!武哥回學校了嗎?
「想看黑社會人物懺悔實錄的,可以跟我下去。考卷晚點寫沒關係,當成作業好了。」
梅絕招板著一張臉往樓下走去,身後跟了一大票好奇的良班學生;這列浩浩蕩蕩的隊伍引來太多注意,於是加入的人愈來愈多,拖得愈來愈長……
「搞什麼!」教務主任目睹此一奇事,驚嚇得匆忙由辦公室內奪門而出,擋在領頭的梅絕招面前。
「梅老師,你這是……」
「機會教育。」
梅絕招簡潔有力地解釋後,繼續邁著大步往校門口行去;尾隨在梅絕招身後的學生們,發現一身黑色裝束、十足帥氣的葉君武就站在校門口時,紛紛激情鼓噪。
「武哥!」
「武哥你是不是要回來上課啊?你不在,我們被梅老師欺負得好苦哇!」
「都給我閉嘴!」梅絕招一聲怒吼,週遭的學生當下噤聲不語。「安靜看就好,不要吵!」
「絕招,我按照約定來履行諾言了。」葉君武風度翩翩地。
「履個頭!」梅絕招絲毫不領情,「叫你中午十二點再來,你幹嘛十一點多就出現?」浪費她上課的時間!
「我想早一點看到你嘛。」葉君武說得好委屈好無辜。
「……」梅絕招滿頭黑線地轉頭,望向因與武哥重逢而激動不已的阿得,「你看清楚,這堂課叫做『黑道大哥之真情告白:我知道錯了』,這種其它老師不會教的事情,今天讓你看到,算你賺到。」她又伸長脖子朝葉君武發號施令:「你可以開始了!」
聽話的葉君武聞言,舉起擴音器,按下開關,開始對著萬頭鑽動的學生演講--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葉君武。誠如大家所瞭解的,我是黑道分子。很多人羨慕我們這種行業,以為我們橫著走很得意,其實裡頭的辛酸你有所不知。首先,在求偶上會發生很嚴重的困擾,一般良家婦女對我們避之唯恐不及,我追求梅絕招那麼久,她卻老是把我當成俗辣……」
「誰叫你講這個的!」梅絕招拔高聲音嘶吼:「講點正經話!」
校門口熱鬧滾滾,蹲在一旁的兩名小弟卻是冷汗涔涔。
「我真的不懂,武哥為什麼要這麼犧牲……」小劉為老大的不計形象流淚惋惜。好歹也是一幫之主,這麼躇蹋名聲,傳出去能聽嗎?
「都說是為了武嫂。」另一名小弟偷瞄一眼正在叫囂的梅絕招,「她討厭黑道,武哥居然想為了她漂白自己,還說要改組幫派弄成什麼有限公司……」好像是保全業,還是管理顧問公司的,總之他有聽沒有懂,只能在一旁為本幫的前途歎息。
「謙哥為了這件事還跟武哥吵了一架,我第一次看見謙哥發那麼大脾氣。」謙哥平時總是笑笑地,不常見他有情緒上的起伏,還以為真是個好好先生哩。
「反正我們這些小角色,上面說什麼,也只能照辦啦。」小弟搖頭。要不然要回鄉下種田嗎?雖然他心底不願意,但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小劉探頭瞧了一下校門口的動靜,發現葉君武已經講到洗心革面、黑道轉型的部份,又從上衣口袋裡抓出一包皺巴巴的煙,遞一根給小弟,自己也點燃一根。
「說到武哥跟武嫂,那才真是奇葩。武嫂那麼凶,武哥居然挺得住,而且還百依百順得嚇死人咧。」
依他看來,武哥根本就像是一頭熱,武嫂則是懶得理武哥,偶爾心情好,才會給他點好臉色看。梅絕招恨透了小弟們「武嫂武嫂」地喊,武哥卻硬是規定大伙這麼稱呼她,說總有一天,她一定會成為真正的武嫂……
「以後找女人,一定要找個水一點、溫柔一點的。」小弟鄭重地下了決心。瞧武哥在武嫂面前這麼謙卑,活像個受虐兒,可偏偏他還是自得其樂,與他平素英勇跋扈的作風完全背道而馳。
女人,肯定是禍水!
「……至於我今天為什麼返校來勸導各位,都是因為內人的堅持……」
「內個鬼!誰是你內人啊?你從良之前不要給我講這些鳥話!」
校門口傳來梅絕招惡狠狠的斥罵聲。兩位小跟班默契甚佳地一起搖了搖頭,不約而同地深吸一口手上的煙,徐徐吐出白霧。
「我看我還是打光棍好了。」這話出自小劉之口。
「呃……」小弟恐懼地瞟了瞟勵中校門。「我交女朋友之前,一定會看得很清楚、很清楚……」
晴空朗朗,白雲飄飄,兩個初患惡女恐懼症的男人、一個早已病入膏肓的重症患者與堪稱惡女之首的凶暴女老師,在勵名中學校門口,慢慢創造自己的故事。
<<全書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