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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風靡]時來運轉(玄機變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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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14 03:02:08
  第九章
  
  大門緊閉,錦衣衛如潮水一般蜂擁而至,封鎖了所有的出路。一隊人馬,將謝仲濤封堵在一個小小的圓圈中,如林刀槍,齊齊指向他的咽喉,令他進退不得。
  
  眼下的情形,令時轉運不自覺地又想起那個噩夢,那個令謝仲濤人頭落地的噩夢。
  
  「老天爺——」身後有康總管抽氣的聲音,「你們要幹什麼?!」
  
  駐守謝府大門的錦衣衛左右散開,正中間,走出了身著官服的關孟海。他看了一眼謝仲濤,再望向站在房廊下面色蒼白的時轉運,冷冷開口:「謝府進獻朝廷貢品,古玩玉器,盡數偽造。謝仲濤欺君妄上,論罪當誅!」
  
  「關孟海,你信口雌黃!」謝仲濤怒視關孟海,憤然大喝,脖頸處的兵刃又上前了幾分,逼得他不得不住嘴。
  
  「我信口雌黃?」關孟海反問,隨即拍手,身後隨從抬出一個大木箱。他掀開箱蓋,指著內中物品,「你居然敢用贗品充好,膽子果然不小!」
  
  「愈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若存心給我安上罪名,調包之計,對你來說易如反掌。」謝仲濤冷笑,「怪我麻痺大意,當奉德公已放我一馬,所以掉以輕心。我早就該料到,舊恨新仇,你怎麼可能放棄大好機會?」
  
  聽聞他言,關孟海一步步上前,示意週遭錦衣衛散去,他站定在謝仲濤面前,瞟了一眼遠處的時轉運,湊近謝仲濤的耳朵,以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語道:「你說得對,我不可能放過這大好的機會。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除非無路可退,否則決不輕言放棄。』你根本就配不上轉運!」
  
  謝仲濤瞪著關孟海,揮拳打向他,卻被他牢牢拽住。
  
  「只要你死了,只要謝家不復存在,轉運她才能不受你的禁錮,不受謝家的拖累。」只有他能夠幫轉運出頭,為她重獲自由。
  
  甩開謝仲濤的手,他慢慢後退,左右人馬立刻上前,再次團團圍住謝仲濤。
  
  「奉德公有令,如此大逆不道之徒,即當就地正法,殺一儆百,以儆傚尤!」關孟海慢慢抽出腰間長劍,舉到高處,在半空中畫了一道圓弧,眼看就要落下。
  
  「等一等!」
  
  生死一線之間,猛然有人大喝。關孟海和謝仲濤不約而同地應聲尋去,看到站在房廊下的時轉運衝下台階,朝他們奔來。
  
  「時姐姐!」雪離想要拽住時轉運,不想卻被她一把揮開。
  
  腳步虛浮,有些不穩,但時轉運還是強撐著,警告自己不能倒下。
  
  一步落下——時轉運,陰年陰月陰日生,破宮之相,水命之生……
  
  二步落下——將你納入我的羽翼保護之中,要證明的,是我庇護你,保你一生平安康泰;而非你保護我,替我消災除禍。
  
  三步落下——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別想帶走你。
  
  四步落下——我不信神鬼。只因為這是你送的,我願意珍藏。
  
  五步、六步……
  
  每落下一步,印下的,是與謝仲濤一點一滴相處的痕跡;每抬起一步,都覺得舉步維艱。
  
  上蒼呀,不是說她時轉運,是謝仲濤的轉運之星,能夠為他消災除厄嗎?為什麼關鍵時刻,她什麼都無法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死亡越來越近?
  
  世上真有鬼神嗎?在何地,在何處?她向菩薩祈福,為什麼謝仲濤還是未得到庇護?
  
  她不要他死,不要眼看著他人頭落地,從此陰陽相隔。
  
  「轉運!」
  
  隔著刀槍,她看內中的謝仲濤,無視他語調的犀利,步步上前,無視面前的刀槍林立,指著地上的箱子,轉向關孟海,執意道:「讓我看看。」
  
  關孟海掃了時轉運一眼,彎腰,將木箱推到她面前。
  
  時轉運拿出其中的一幅字畫,展開翻閱,數年來的功底,只一眼,她就可以斷定,這是贗品,不是謝府庫存的真跡。
  
  手在微微顫抖,她抱著十二萬分之一的希望,最終還是落空。
  
  謝仲濤不會如此糊塗,真假不辨;謝仲濤不會將自己的生死當做兒戲,謝仲濤不會把整個謝府家業當做陪葬……一切都不會,那麼剩下的,只有一個可能——她緩緩抬頭,盯著關孟海的眼睛,「你是故意的?」
  
  對時轉運的問話不置可否,關孟海上前一步,抽走她手中的畫卷,扔回木箱。
  
  「為什麼要這樣做?」她質問關孟海,聲音在不斷發顫,整個人如同掉進了冰窖,冷得寒心透底。
  
  「你該知道答案的,不是嗎?」關孟海逼近她一步,「如果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選誰?」
  
  「你!」時轉運震驚地抬頭,恰好望進他眼眸深處,炯炯的眼神,狂熱而執著。
  
  「轉運,你會選誰?」關孟海再上前,逼得她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
  
  「關孟海,你不要欺人太甚!」
  
  轉過頭,見被團團包圍的謝仲濤的脖頸間,因為暴喝震怒而微有動作。結果,被鋒利的刀刃拉開了一條血口,他似乎毫無感覺,只是血紅了眼睛,狂怒地咆哮。
  
  「不,不要!」她叫,要他不要再肆意妄為。他的傷口觸目驚心,心一緊,一陣絞痛襲來,腹部劇烈痙攣起來。
  
  「轉運!」關孟海無視謝仲濤恨之入骨的眼神,聲音忽然放得異常柔和,「想想吧,何苦要跟著謝仲濤,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我這是在救你呀……」
  
  死不了心,斷不了念,對時轉運,他無法放手。只要她心甘情願地跟隨在他身邊,他可以不計較過往的種種,給她新的生活,以及——對她無限的憐惜。
  
  見她咬緊了牙關,冷汗涔涔,他臉上堅硬的線條不由得放柔,握慣了兵器的手,不自覺地伸向她,想要撫平她緊蹙的眉頭——
  
  只要她願意,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而飲……
  
  「關大人!」猝不及防,時轉運忽然跪下,匍匐在地面,不住地向他磕頭,「我求求您求求您,放過二少爺吧……」
  
  她的頭撞擊在堅硬的地面,一下又一下,鏗然作響。身體一起一伏之間,額頭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慘不忍睹。而她,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一個勁地磕頭,連帶不住地哀求。
  
  「求求您,求求您……」
  
  沒有預料她會有這樣的舉動,伸出的手還停留在她的頭頂上方,可是心底湧上的所有溫情,如同在三九寒冬之際,乍然冷凝成冰。
  
  「為了他,你居然可以犧牲到如此地步,值得嗎?」悄然握緊了拳頭,關孟海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時轉運,強迫自己狠下心腸,當沒有看見她受創纍纍的額頭。
  
  「求求您,求求您……」跪在地上的時轉運置若罔聞,只是不住地磕頭,不住地哀求。
  
  「我在問你的話!」
  
  忍受不了她的這般姿態,關孟海大叫出聲。他一把扯住時轉運,將她半拉離開地面,湊近了她的顏面,額際已是青筋暴露。
  
  「關孟海,你放開她!」謝仲濤的雙手不自覺地打上了面前的刀戟。鋒利刀刃霎時沒入他的掌心,血跡染紅了刀柄劍身。
  
  「關大人,我求求您,你放過時姐姐,放過二少爺吧……」再也看不下去的雪離奔過來,跪在時轉運身旁,低低抽泣著,不顧一切地拚命磕頭。
  
  「大——關大人,千錯萬錯,都與二少爺和轉運無關,快意恩仇,就讓老奴一併承擔了吧。」康總管也跪了下來,「求您放過他們吧……」
  
  「關大人……」
  
  「關大人……」
  
  「關大人……」
  
  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關孟海四下望去,只見謝府的下人紛紛跪下,希冀著他能夠放過謝仲濤。
  
  「謝仲濤,你果然有本事,能夠叫這麼多人為你求情。」關孟海撒手,時轉運跌坐在地。
  
  雪離急忙掏出手帕,捂在她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不過,我奉勸你們死了這份心。仿造古玩,以次充好權當貢品,欺君妄上,罪無可恕,謝仲濤死罪難逃,殺無赦!」
  
  「關大人……」聽他如此言說,時轉運虛弱地開口,示意雪離扶她站起來,「照你言下之意,謝仲濤他不是罪魁禍首。」
  
  「為什麼?」關孟海詫異地看她慘白的面容,不解她為何這樣說。
  
  「因為——」
  
  「轉運!」
  
  謝仲濤瞪大了雙眼,喝止她的話語。手下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掌心中的利刃又深陷幾分,透過層層肌膚,割疼了他的心。
  
  震耳欲聾的聲音,像極了他平日間的暴怒。時轉運回望謝仲濤,臉上忽然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為你消災劫難,為你趨吉避凶,如果這是劫數,要承受的人,也應該是我,而不是你。」
  
  「不,轉運,我求你,不要!」凝望她的眼,安然寧靜,明白了她意欲何為,謝仲濤嘶啞著嗓音,頭一次,完全沒有顧忌顏面地低聲請求。
  
  當做沒有聽見,時轉運轉過臉,收斂了笑容。腹中的絞痛又加劇了幾分,逼得她不得不彎腰摀住腹部才能暫時鎮緩疼痛,迎上關孟海疑惑的眼神,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義無反顧地回答:「仿造貢品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你說什麼?」關孟海震驚之後,是全然的不相信,「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將罪責盡數攬到自己身上,就可以為謝仲濤脫罪,保他平安無事?」
  
  「我沒有為他脫罪。」時轉運平靜地回答,「若是關大人不信,我可以當場證明。」
  
  「我不需要證明!」關孟海不客氣地斷然拒絕,有些心浮氣躁,隱約覺得,若是答應了時轉運的請求,她將會被拉入這渾水之中,再也無法脫身。
  
  「慢!」
  
  這一次出聲的,是始終跟在關孟海身邊的一名指揮使打扮的錦衣衛。他看了一眼關孟海,慢條斯理地開口:「關大人,依下官之見,還是讓這位姑娘證明一下才好。」
  
  「什麼意思?」關孟海回頭看他,臉色不甚好看。
  
  「關大人不要誤會,奉德公曾再三囑咐,萬不可有差池。下官也不過是謹遵奉德公命令行事而已。」
  
  一番話,堵得關孟海啞口無言。
  
  見關孟海不再反對,他問時轉運:「你要如何證明?」
  
  「很簡單。」時轉運的目光梭巡,落在他的刀上,「這位大人,能否借佩刀一用?」
  
  指揮使略微考慮,解下佩刀,遞給她。
  
  時轉運咬牙,忍住腹痛,接過刀。
  
  「時姐姐……」雪離挽著她的手,為她拭去臉上的冷汗,聲音顫抖。
  
  她已經別無選擇了……低頭,從衣袖中拿出隨身帶著的白玉觀音,她凝視沒有五官的面部,手起刀落,剎那間,雕刻有聲,玉屑墜落。
  
  手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刀在玉石上遊走。刻出的面相,少了圓潤,多了俊秀;繪出狹長的雙目,少了慈悲為懷,多了朗朗明淨眼神;描出的微翹的嘴角,少了端莊,多了笑意……
  
  少了深沉明睿,多了俊逸朗然,手中的雕塑逐漸成形,不像是神,到更似一個人——
  
  水易寒,形態萬千,化冰為堅,心可固,意可堅……禍福劫難,隨緣看淡,今後何去何從,姑娘自當慎重。
  
  朗朗的笑容,洞悉先機的眼神,香雲寺的那次相遇,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必然的關聯?
  
  禍福劫難,隨緣看淡,何去何從?她選的,卻是踩在刀尖,無路可退。
  
  退一步,就意味著謝仲濤的死!
  
  最後一刀落下,她罷手,連刀將手中的雕像遞給那名指揮使。
  
  關孟海瞥了一眼觀音像,精緻細膩的五官,惟妙惟肖,正準備接過細看時,莫名的怪異,感覺那雙眼睛忽然動了動,嘴角泛起嘲弄的笑容。
  
  火燒火燎地抽回手,再看去,雕像靜靜地躺在指揮使的掌心。
  
  「區區雕像一個,能說明什麼?」他開口,壓抑心底躥上來的寒意,語帶斥責。
  
  「我十二歲入謝府,學字、學畫;學臨摹之法,學雕刻之術;學陶器仿製,學紙張做舊……」腹中的疼痛在逐漸蔓延,有一股力量,生拉活拽,執著地要將什麼東西拉住她的體外,「我懂名家畫法,懂古玩鑒賞,仿造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你!」他已經無法再言語其他,只能這樣一直瞪視她。
  
  謝仲濤一臉木然,任憑鮮血從掌心留下,淌過刀刃,再慢慢地落到地面。
  
  雪離摀住了臉,康總管潸然淚下。
  
  四周無聲,時轉運強撐起虛軟的雙腿,要自己站起,向關孟海走近了一步,「若是關大人不相信,請賜筆墨。就照著方纔的字畫,我當場臨摹,如何?」
  
  「你!」關孟海倒退了一步。
  
  「如果這還證明不了,那麼,請關大人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將謝家進貢的『贗品』盡數複製,毫釐不差。」
  
  她刻意加重了「贗品」二字,蒼白的臉上顏色盡失,掩飾不住的嘲諷盡現,像極了那尊雕像。那樣的表情,一時間,居然叫關孟海無地自容。
  
  腹中又是一股陣痛,之後,有什麼溫熱的液體,自她雙腿間緩緩流下,她低頭,撩起裙邊,鞋襪上濡濕一片,是刺眼的殷紅。
  
  「如果還是不能……」心下瞭然,未知的重要的東西已然離她遠去,生命力逐漸流失,她感覺抓不住面前虛晃的焦距,頭重腳輕,好似遊走在雲端,飄飄然,不知將要往何方去,「你可以問康總管,問古意軒的周掌櫃,問東街的劉老爺,他們都是人證,能夠證明造假的是我,而不是謝仲濤……」
  
  「夠了,夠了!」膽戰心驚地注視她不斷被染紅的裙擺,關孟海拔高了聲音,阻止她持續不斷的囈語。
  
  乍起的喝聲震碎了最後一絲力氣,時轉運腿一軟,整個人向後倒去。
  
  「時姐姐,時姐姐……」雪離哭喊著,摟住時轉運冰冷的身子,束手無策地眼看血跡在她的衣裙上不斷擴大。
  
  「叫大夫!」謝仲濤聲嘶力竭地呼喊,「關孟海,我讓你叫大夫!」
  
  「大少爺,大少爺……」康總管不住地乞求,「求求您,若再不叫大夫,轉運她,會死的……」
  
  亂七八糟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他的腦中混沌一片,觸目所及,是面目猙獰的謝仲濤,是沒有生氣的時轉運,是張皇失措的雪離,是方寸大亂的康總管……
  
  死有什麼可怕,早在十年前,他和謝仲濤,就已經在鬼門關晃了一轉。
  
  他只不過要回謝家欠他的,只不過要一個心愛的女子,有什麼錯?有什麼錯!
  
  取下腰間的佩劍,捻起那塊龍形翡翠,他凝視虛弱的時轉運,開口,語調苦澀:「我惟一的失敗,是晚了謝仲濤一步認識你。」
  
  時轉運無力回話,氾濫的疼痛已經佔據了她所有的意識,惟一的感覺,只有徹骨的痛。如果能夠預知將來,那一日,在古意軒,她會選擇抽身離去,不與關孟海有所牽連,不會惹下孽緣,不會有今天的諸多事端。
  
  「放了他吧……」用盡最後的力氣,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你明明知道,這一切與他毫無關聯……」他當然知道,只不過是尋到個借口,找到時機下手而已。
  
  謝家運營廣泛,富可敵國。時日一久,必成朝廷大患,斬草除根,才為上策……
  
  「關大人,您看,這——」一旁的指揮使上前,徵詢關孟海的意見。
  
  「去請大夫!」
  
  「關大人,謝府已封,奉德公下令,任何人不得……」話還沒有說完,眼前銀光一閃,眼睛刺痛尚未退去,雪亮劍鋒已經抵在喉間。
  
  週遭的錦衣衛見情況突然有變,一致轉向關孟海的方向,戒備地注視他的舉動。
  
  果然對他有戒心,否則,名義上歸他統管的錦衣衛,為何會臨陣倒戈,對他虎視眈眈?
  
  「我叫你讓謝府的人去請大夫!」關孟海環顧四周密切注意他舉動的錦衣衛,冷冷地開口,「時辰久了,我不擔保劍鋒不會有偏差。」
  
  「關大人,你不要開玩笑!」
  
  「我的樣子,像開玩笑嗎?」關孟海的劍,再向前了一分,「叫他們把兵器放下!」
  
  形勢逼人,指揮使無奈地向後揮手。
  
  「康總管,你立刻去請大夫——不,帶著她去,盡快!」見所有的錦衣衛放下了兵刃,關孟海對康總管發話。
  
  「謝安,你快去把馬車趕過來!」得到自由的謝仲濤奔到時轉運身邊,將她摟入自己的懷中,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轉運,你醒醒,我是謝仲濤,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康總管,康總管……」遠處的迴廊下,跌跌撞撞地跑來一人,帶著哭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面前。
  
  康總管認出是先前吩咐代為照看太老爺的家僕,心一緊,上前拽住他的衣襟,顫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康總管,二少爺……太老爺,他、他仙去了!」
  
  如晴空一道霹靂,怔愣了一干人等。
  
  「他死了?」謝仲濤盯著報信的人,心湖泛起漣漪,難以平靜。
  
  恨了這麼久,怨了這麼久,聽聞他的死訊,為何沒有半點如釋重負的感覺,倒多了難以言說的情感?
  
  「怎麼可能?我走的時候,太老爺明明還好好的。」康總管不相信地追問,難以消化這個事實。
  
  「您走了之後,太老爺醒了,說了一句話。小的等候了半天,不見太老爺發話,喚了幾聲,也不見回應,一探鼻息,太老爺他,已經歸天了……」
  
  康總管強忍悲痛,啞著聲音開口:「太老爺他,臨終前說了什麼?」
  
  「他說:」我對不起他們……『「
  
  我對不起他們……
  
  臉卜的肌肉不自覺地抖了抖,關孟海抬眼,恰好迎上謝仲濤看向他的目光,心下一震,匆匆別開臉,眼角的餘光看見一道白光襲來,他頭一偏,一把刀,貼面而過,涼意襲人。
  
  關孟海單掌貼上自己的臉頰,摸到一道血口。對面利用他失神、趁機逃離他掌控範圍的指揮使舉刀向他,毫不客氣地開口:「關孟海,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叛奉德公的命令?今日,連你在內,謝府中人,一個也不能放過。給我上!」
  
  錦衣衛得令,開始對周圍手無寸鐵的謝府眾人大開殺戒,肆意屠虐。
  
  血光四起,慘叫聲此起彼伏,關孟海殺入重圍,護著謝仲濤一干人,且戰且退。
  
  一輛馬車從斜角衝出來,橫衝直撞直到謝仲濤面前,駕馭者,正是謝安。
  
  「二少爺,你們快上來!」謝安揮舞馬鞭,擊退了近旁的錦衣衛,焦急地催促。
  
  關孟海和謝仲濤眼神短促交流,心有靈犀地一致合力將時轉運抬上馬車。謝仲濤一把拽住雪離,將她扔上車,隨即自己一個翻身上去,伸手向康總管,見關孟海揮劍又擊退一人,並無上車打算。
  
  「我去開門,還不快走!」見謝仲濤盯著他,不自然的表情在關孟海臉上浮現,「謝仲濤,我是看在轉運的分上才——」
  
  「小心!」
  
  還沒有反應過來,康總管驚叫著,整個人,撲到關孟海的背上。隨即,關孟海只感覺有一股溫熱的血液噴灑在自己的側臉。一個旋身,終結了偷襲之人,半跪在地,他將嘴角溢血已然斷氣的康總管輕輕放在地面。
  
  「走啊!」
  
  關孟海驟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拍馬匹,駿馬受驚,不顧一切向前奔去。
  
  謝仲濤緊緊攀住車門,駿馬狂奔,馬車顛簸不穩,紅漆朱門近在咫尺,眼看著,就要連人帶車一頭撞上去。
  
  風在耳邊呼嘯,腦海中,記憶深處的畫面與眼前的情景重疊起來,相似得厲害。
  
  夾雜著碧綠光芒的利劍呼嘯而過,不偏不倚,剛好砍中門閂。粗大的橫木一分為二,頹然落地。
  
  同一時刻,馬車衝向已經鬆動的府門,破門而出,沿街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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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8-14 03:02:40
  第十章
  
  週身乍冷乍熱,像是處在冰山火海兩極,冷熱交替。
  
  神志飄遊,恍惚間,眼前有好多的模糊景象閃過,她想要努力看清楚,卻無法如願。
  
  今後凡事要以二少爺為先,無論什麼時候,都要以二少爺的安危為重……
  
  你要討價還價,欠謝府的,你還得清嗎……
  
  你為我求來,保我平安,我卻誤會,將它丟掉。對不起,轉運,對不起……
  
  平安符,保平安,歲歲平安……
  
  好多好多的聲音,在她耳畔交替。心好累,疲憊不堪,好想就此罷手,什麼都不再理會。
  
  若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
  
  飄來飄去的低低歎息,眼前血色障迷,水霧迷濛一片。
  
  「轉運……」
  
  顛簸之間,冰冷的身軀被一點點熱度溫暖,熟悉的聲音在急切地呼喚,明明快要靜默而去的靈魂,就因為這,持續徘徊,猶豫不決。
  
  時轉運?好名字。你爹娘以此為你取名,是希望你人如其名,時來運轉嗎?
  
  費了好大的氣力,她努力張開雙眼,入目的,是謝仲濤焦躁不安的面龐。
  
  「我是時轉運……」她窩在他的懷中,喘息著,慘白的面容上露出難看的笑容,「二少爺,我盡力了……」三十兩紋銀的代價買下她,是為了替謝仲濤轉運,她記得,她記得的。
  
  「我知道,我知道……」謝仲濤緊緊摟著她,表情凝重,錦衣華服之上,沾染的,儘是她的斑斑血跡。
  
  「二少爺……」眼睜睜地看著時轉運裙擺上的血跡不斷擴大,觸目驚心,跪坐在時轉運身邊的雪離抬頭,驚惶失措地看向謝仲濤。
  
  「你不知道的……」時轉運無力地搖頭,手顴巍巍地游移到自己的腹部,再也抑止不住,豆大的淚珠沿著眼角滑落,「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有了身孕,她卻全然不知曉,待到明白的時候,腹中的生命,和她血脈相連的骨肉,尚未來得及見上一面,已離她遠去,不復存在。
  
  不忍見她黯然神傷,謝仲濤低下頭,臉龐貼著她的面頰,默默無言。心,因為她淒楚的表情,疼得厲害。
  
  「不怪你,不怪你的……」她的臉頰冰涼,失神的眼睛空洞沒有焦距,他膽戰心驚,不住在她的臉上落下綿綿的細吻,喃喃自語。與其說是在安慰她,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我覺得好冷……」涼意襲來,時轉運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地往謝仲濤懷中縮了縮,「是不是人快死的時候,都會這麼冷?」
  
  「胡說!」謝仲濤一邊斥責一邊脫下外袍,嚴實地蓋在她身上,卻止不住她的哆嗦。他緊皺眉頭,抿緊了嘴唇,驀地掀開車簾——
  
  「謝安,停下!」
  
  「二少爺——」
  
  「我叫你停下!」
  
  謝安無奈,只得向後拽緊了韁繩,勒住馬匹,停在僻靜的街邊,四下裡看了看,他轉頭對謝仲濤開口:「二少爺,當務之急,是要盡快出城才是……」
  
  「你和雪離立刻下車,去尋大夫。」謝仲濤盤坐著,凝視懷中神志模糊的時轉運,頭也不抬地命令。
  
  「可是……」謝安張嘴,還想再說什麼。
  
  「快去!」他明白謝安要說什麼,但他卻不想去聽。眼下,對他來講,最重要的不是逃脫欲加之罪的陷害,而是——如何才能保住時轉運的性命。
  
  
  
  身子輕飄飄的,如同一葉鴻毛漂浮。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白霧,有無數的影子在周圍飄遊,她想要看清楚,無奈視線模糊,任憑如何努力,都只能見到影像,瞧不見樣貌。
  
  「時轉運?」
  
  有人在低聲呼喚,叫她的名字,她飄忽的步子就此停住,疑惑地回頭,白霧中,隱約看見有一個人,漸漸地向她走來。
  
  霧氣隨著他的接近逐漸散去,近了,再近了,好奇怪,她居然能夠將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俊逸的面容,明淨的眼神,令她一時愣住,覺得好生熟悉。
  
  「香雲寺,有一面之緣。」
  
  啊,想起來了,是他,那個硬要為她算命的原姓男子。
  
  「你選的,可是一條不歸路呵!」迷霧中,時轉運的身後,有提著鐵鏈的牛頭馬面出現,男子不動聲色地將手在她腦後輕輕一拂,除了他能看見,她的身形在霧中頓時消失不見。
  
  時轉運凝視他清澈的眼眸,朗朗的眼神莫名安撫了她的心。她搖了搖頭,淡淡笑起來,「命運安排我進謝府的那一刻,一切都不再容我選擇了。時至今日,他禍從天降,也皆由我起。就拿我的一條命,換得他的平安吧……」
  
  「因果善惡,這罪孽,本不該由你一人承擔……」
  
  「你說什麼?」時轉運訝然地問他,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男子沒有回答她,眼神祇是定格在不遠處。時轉運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半空中飄遊。
  
  「罷了。」男子微微歎息,手沿著時轉運的眼皮輕輕一抹。
  
  眼前忽然一亮,面前的影子驟然清晰,是無數面目各異的人在旁若無人地遊走。
  
  一概是青色的面容,慘綠的表情。
  
  「他們……」人來人往之間,沒有人停下,只是一個勁地向前奔走,不曾停歇。
  
  「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時轉運搖搖頭。
  
  男子揮手,眼前的人頓時消失不見,徒留影像,「這裡,是黃泉路。」
  
  時轉運倒抽一口冷氣,顫聲開口:「我已經死了?」
  
  「魂魄已去了大半,」男子向她身後指了指,「待你走到這條路的盡頭,就是你嚥氣之時。」
  
  「那,謝仲濤呢?」望著他身後遠處的亮光,她忍不住發問。
  
  「你是他的福星,有你為他避凶,他命中注定本該無事。」
  
  他沒有事,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男子頓了頓,「心念一動,命相即改。謝仲濤他,恐怕凶多吉少。」
  
  「什麼意思?」才落下的心,因為他的這句話,又懸起來,時轉運上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拽住他,不想手從他的臂膀中穿過,空蕩蕩的,沒有半分實體之感。
  
  不理會時轉運震驚的表情,男子繼續說道:「他執意要救你,不肯離開滄州,城門一封,追兵一到,他勢必無法逃脫。」
  
  「你,不是人。」時轉運盯著他,慢慢開口。是人,就都有血肉之軀,而他,只是一抹形同真人的幻影。
  
  對時轉運做出的結論,男子笑而不答。
  
  「你既然可以下黃泉來找我,就一定有辦法救謝仲濤,對不對?」
  
  對時轉運的質問,須臾,男子才回答:「我是不是人,不是關鍵。時轉運,你是要我救謝仲濤嗎?」
  
  「你有什麼條件?」
  
  「我可以救謝仲濤。」男子盯著她,明淨的眼瞳忽然被陰霾覆蓋,「但條件是,你得跟我走。」
  
  
  
  有人在自己的後背狠狠一推,緊接著,感覺彷彿從雲端重重落下,大腦一片空白,週身傳來撕裂一般的疼痛,像是有兩股力量,在互相抗衡著。
  
  「轉運?」
  
  一直坐在車裡護著時轉運的謝仲濤,忽然看見她的身子向上彈起,連他的手,也隨著她的動作上舉了一下。他不明所以,捧著她的面頰急切地呼喚。
  
  眼睫動了動,時轉運緩緩張開眼睛。巨大的衝力之後,週身釋然,茫然四顧,意識逐漸清明,她凝望眼前之人,開口道:「二少爺……」
  
  謝仲濤的反應是狠命將她的臉壓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覺呼吸艱難。
  
  「轉運,轉運,轉運……」
  
  才想要反抗,上方,傳來謝仲濤壓抑的低咽呢喃。她怔住,慢慢抬頭,猝不及防,有什麼液體落下來,滴在她的嘴角,鹹鹹的,澀澀的。
  
  「求你,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愛他至深的爹娘離他去了,他發誓要恨之入骨的爺爺去了,忠心耿耿的康總管去了,本是同根生的大哥與他反目成仇,一脈相連的弟弟不知所終……如今,他的身邊只剩下轉運,只剩下她了!
  
  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感覺內心孤寂。只有摟著她,感受她真實的存在,才能鎮定患得患失的心情。
  
  留下嗎?她無法給他承諾。關係他的安危,她已將自己出賣。壓下複雜的心緒,她忽略週身的疼痛,抬高手,蒙住他的眼睛,以衣袖拭去他的淚水,輕聲言說:「不要再恨了,好不好?」
  
  眼腈被她的手遮掩,指縫間,有些許的光亮微微透進來。她的手,伴隨著溫言細語的勸慰,滑過他的眼角,小心翼翼地為他揩拭從未輕彈的淚水。
  
  「轉運,我講個故事與你聽,可好?」手覆住她的手背,將她的手緩緩拉下,恍惚間,過往種種在眼前浮現,和時轉運的模樣交疊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有一位富商人家的少爺,喜歡上一名女子。家中的老爺本認為那名女子身份不足以與他匹配,但看在兒子執著的分上,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門親事。婚後,二人夫唱婦隨,日子平安地過了十幾年。這樣的生活,本可以一直這樣下去,誰料到,風雲突變,已貴為巨賈之家少奶奶的女子得到消息,她自小一起長大的一位兄長深陷囹圄,她知道夫家八面玲瓏,與官府的交情極好,只要略加疏通,就可救那位兄長一面。她向老爺求助,老爺為了家族顏面,斷然拒絕,並警告女子,不可再與她的兄長牽扯不清……」講到這裡,謝仲濤忽然打住,驀然向時轉運發問,「如果你是那名女子,你會怎麼做?」
  
  心下已然明白他所講的故事和謝府有著密切的關聯,時轉運只是看著他,握了握他的手,並不言語。
  
  「是了,如果是你,一定會聽那位老爺的話。」謝仲濤笑起來,笑容極為苦澀,「那位少奶奶,平日溫婉似水,偏偏在這件事上,剛烈如火,妄顧老爺的命令,執意而為,獨自出府,惹得老爺雷霆震怒。少爺擔心,怕她遭老爺責罰,於是帶著二兒子偷偷溜出府邸,想要利用孩子勸她回府。他們追上了她,上了她的馬車,以為一切都還來得及,沒有想到,不久後,途徑上不知為何出現了路障,猝不及防,連人帶車滾落山崖……」
  
  「後來呢?」時轉運問他,聲音已經在微微發顫。
  
  「夫婦二人當場斃命,那位二少爺受了重傷。」一一道來的同時,謝仲濤的聲音冷得像冰,「天災還是人禍,轉運,你這麼聰明,一定心知肚明。」
  
  「我——」她想要說話,可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叫我如何不恨?」謝仲濤緊握拳頭,「若不是他死要面子,爹娘怎會死於非命?大哥又怎會與整個謝家對立?他再愛惜我又怎樣?我不在乎。我要的,是爹娘能夠重生,是兄弟能手足相親,這一切,他給不起!」
  
  「不要說了……」他悲愴的表情令她心疼不已,她低低地說著,摟著他的脖頸,伏在他的肩上,不期然,看見他的身後站著一個人。
  
  謝仲濤在她耳邊不斷地呢喃:「轉運,我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該走了。」那個人向她招了招手。
  
  她聽見了,可是謝仲濤卻置若罔聞。她忽然間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慢慢接近,向謝仲濤彈指一揮。
  
  「轉運?」
  
  後頸一麻,緊接著,眼前的時轉運逐漸模糊起來,謝仲濤疑惑地想要抓牢她,奈何週身無力。
  
  「保重……」
  
  遠遠地,傳來她的聲音。保重,是什麼意思?他想要問她,卻沒有辦法開口,手不由自主地鬆開,他軟綿綿地癱軟而下。意識逐漸模糊,眼前的光亮一點點消失,到最後,完全沉淪進一片黑暗中。
  
  
  
  一年後——
  
  溱潼小鎮,四面環水,夾河穿街而過,小橋流水,深巷幽居,麻石鋪街,店舖林立。
  
  今日,浩瀚的溱湖上,鑼鼓震天,人聲鼎沸。
  
  一隻不起眼的烏篷船靜靜穿梭其間,船篷的小窗處,露出冷峻的雙眼,隨後,響起男子低沉的嗓音:「船家,怎麼如此喧嘩?」
  
  站在船尾的船家一邊撐蒿一邊笑著回答:「今日清明,是溱潼會船節,四鄉八鎮的船隻和船民來此聚會競船呢。」
  
  船簾被掀起,一名男子由內走出,立在船頭,四下觀望。但見各種花船、貢船、划船、蒿船千舟競發,兩岸人潮湧動,呼聲鼎沸,場面十分壯觀。
  
  男子靜默了一會兒,轉頭對船家道:「在前方靠岸,我想上去走走。」
  
  船停在岸邊,男子才踏上石板,忽又回頭,從隨身攜帶的包袱中拿出一幅畫卷,在船家面前展開,「你可見過這名女子?」
  
  船家仔細打量了畫中的清秀女子,搖了搖頭。
  
  男子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準備收起手中畫卷,不期然,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重重砸在他的手背上,疼痛使他不自覺地鬆手,畫卷落在地上,浸在半濕的石面上。
  
  「哎呀,婆婆,你砸到人了啦!」
  
  他正待去拾,清脆脆的聲音傳來,一名少女已經先他一步,撿起地上的畫,遞給他,「喏,給你。」
  
  眼看著濕了大半的畫卷,男子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以衣袖擦去周邊的水漬。
  
  「喂——」見男子對畫很寶貝的樣子,少女低聲開口,「你不要叫婆婆賠了啦,她家公子很小氣,要是知道她弄壞了你的畫,一定會生氣的。到時候,婆婆就慘了。」
  
  「婆婆?」男子終於開口,目光掃過面前的少女,抬起頭,視線定在石堤上皺紋滿面此刻誠惶誠恐的白髮老嫗身上。
  
  「一幅畫,沒有關係的,對不對?」少女跟他討價還價,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
  
  「沒有關係……」男子收回視線,眼見畫捲上的水漬不斷擴大,已經模糊了畫中人的容顏,他輕聲低喃,鬆開手,畫卷悠悠地掉入水面,眼看著沿湖水向下游飄去。
  
  再看向目瞪口呆注視他的少女,他歎息,蒼涼的語氣飄忽開來,傳了很遠——
  
  「找不到人,空留影像平添愁思,又有什麼用呢?」
  
  
  
  下游,偏隅,背街處,一雙眼睛,靜靜地打量此刻正蹲在湖邊急急打撈什麼的人影。
  
  「尋了一年,你還是不肯放棄?」
  
  淡淡的歎息聲從身後傳來,謝仲濤心下一驚,猛地回頭,發現一名白衣男子居然悄然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不遠處。
  
  「你——什麼意思?」他不是向善之人,卻仍是被莫名震撼,只因男子的相貌,竟像極了時轉運親手所刻的觀音像。語氣不由得頓了頓,隱隱有種錯覺,那種俊逸的超塵氣質,怎會是凡人所有?
  
  「你和時轉運,本沒有姻緣相系,又何必苦苦相逼?」男子慢慢走上前,看向謝仲濤之前注視的人影,「她為你轉運,以命相抵,死劫過後,與謝府,與你,已無關係。」
  
  「帶走轉運的,是你?」聽他字字玄機,猶如身臨其境,看得透徹,聯想當日轉運的不辭而別,許多片斷拼湊起來,謝仲濤終於有了完整的答案。他上前一步,緊緊盯著男子的眼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年的時間啊……幾百個日日夜夜,伴在身側的,只有她的一幅畫像,睹物思人,他四處尋找,在思念中痛苦煎熬,度過一個又一個的不眠之夜。
  
  「有所得,必有所失,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男子的眼神平靜無波,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她要我讓你活,你能逃脫生天,並不是幸運。」
  
  「你答應轉運救我,條件是轉運跟你走。」他是生意人,幾番揣測,就輕而易舉地道出其中的來龍去脈,「如果,我要你給轉運自由,你的條件是什麼?」
  
  「你是在跟我談條件嗎?」見他明明很緊張,卻偏偏要做出鎮定的模樣,男子微微笑起來,「謝仲濤,你打算以買賣來論時轉運的價錢?」
  
  一隻手悄悄地背到身後,掌心中點點幽藍光芒集聚。
  
  「不!」謝仲濤斷然否定,目光投向遠處的人影,慢慢放柔,「若有將來,她是我要一輩子疼惜的人。今生只有呵護,絕不會拿她出來做交易。」他轉向男子,對視之間,眼神變得堅定無比,「我不管上天有沒有安排我們的姻緣相系,既然我已經找到了她,這一次,無論任何阻礙,我都要轉運,至死方休!」
  
  手慢慢放下,掌中的藍色光芒淡了下去,最終不見,男子的笑意更深,隱隱有幾分讚許,「你帶她走吧。」
  
  謝仲濤不語,確切地說,是愣住了。
  
  如此不費周折就成功將轉運要回?他以為會有重重阻隔,才能與她重新廝守。
  
  「你想我既然存心帶走她,勢必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男子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搖了搖頭,「謝仲濤,我要試探的,是你。」
  
  「我不明白。」謝仲濤開口,對他模稜兩可的話,甚為不解。
  
  「不明白也好。」男子斂目,他揚手,衣袖從謝仲濤面前拂過,語氣如風,「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帶她走吧……」
  
  衣袖拂過面龐,謝仲濤再睜眼時,眼前只有空蕩的街巷,已不見了男子的蹤影。
  
  
  
  不可能不見的。
  
  她看著那幅畫掉進水中,沿著湖水漂流下來,她沿石堤而下,一直走到僻靜河段,卻已不見畫的蹤影。
  
  不可能沉沒——她清楚。畫軸中裝有浮木,至多隨水漂流而已。種種猜測都被自己否定,那麼,畫到哪裡去了呢?
  
  沒有想到今日會碰巧遇上他。一年前的離開,她就已經做好了訣別的打算。想著,今生,他們不會再有相見之日,可是沒有料到,今日溱湖邊,無意之間,她居然又看見了他。
  
  心疼他眉宇間濃濃化不去的愁,她卻強行壓抑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湧,對他視而不見。
  
  就當她已經死了吧。彼此不再有關連,不再有干係,這樣,對他,對她,都好。
  
  可是,為什麼在他放手的那一刻,她有失聲尖叫的衝動?聽他蒼涼的言語,她的心也會揪緊疼痛?
  
  手握緊了掌中的竹竿,狠狠地一擊,拍中湖面,擊碎了倒影。層層漣漪蕩漾,一圈一圈地蕩漾。
  
  「在找什麼?」
  
  低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乍然愣住,僵硬了軀體,熱血衝上腦門,不知該如何是好。
  
  「轉運!」
  
  要她如何無動於衷?這個名字,即使呼喚的人因為期待和激動,微微變了語調,但那種熟悉之感,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抹殺。
  
  水波聚集,湖面平靜。她低頭凝視水中的倒影,白髮蒼蒼,滿面皺紋,年邁佝僂。這樣的容貌,連她有時候都會混淆自己的身份,為什麼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將她辨認?
  
  轉過頭,迎面站立的,是霸氣不復當年的謝仲濤。他的視線一直定在她的臉上,就這樣看著她,眼神複雜。
  
  「你如何知曉?」她克制氾濫的情緒,啞著嗓子問他。
  
  謝仲濤慢慢上前,迫人的壓力在她週遭聚集。他一步步向她接近,直到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了距離縫隙。
  
  「形體變了,外貌變了……」他的手指沿著她皺紋密佈的面龐,停在她的眼角,「惟一變不了的,轉運,是你的眼神。」
  
  她精於仿製之術,做一張人皮面具,改頭換面,對她來說輕而易舉。但是無論她怎樣掩飾,石堤上的那一眼,她短暫的驚慌和無措,絕對不是陌生人初遇時應有的表情。
  
  他不敢肯定,畢竟,這一年來,大江南北,四處尋她,有希望,更多的,是失望。所幸這一次,試探之下,上蒼沒有再叫他失望,將她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他的身邊。
  
  「是因為我虧欠你太多,所以你寧願離去,也不願再留在我身邊?」手伸到她腦後,他用力,白髮銀絲沿著面皮一道剝落,黑髮傾瀉,露出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顏。
  
  「不!」她摀住自己的嘴,拚命搖頭,再也克制不住,淚水潸然而下,浸濕了蒼白的容顏。
  
  說什麼虧欠?天可明鑒,當年的滅頂之災,不想與他生死與共,是因為,她寧願自己死一百次,也要換得他的平安無事呀……
  
  「轉運,轉運……」她的淚簌簌落下,每一滴都敲在他的心坎。謝仲濤摟她入懷,將她的臉緊緊壓在自己的心房,失而復得的感覺充實了空蕩蕩的肺腑,溢滿了整個胸臆。
  
  「不要再離開我了!」不敢放手,生怕這是一場夢,這一放,夢醒了,此刻近在咫尺的她,又會消失不見。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生命不再惟我獨尊,因為多了一個時轉運,絲絲牽絆,無法解脫。
  
  「不再有滄州謝家了。」輕輕歎息,他的手在脖子上摩挲,拉出一根已經看不出原色的紅色絲線,取下來,拉過她的手,將一道磨損得厲害的平安符放在她的掌心,「我已不再是謝府的二少爺了,你不再有使命,不再是為我消災去厄的擋箭牌。做回你自己,做平常的時轉運,做——我的時轉運……」合攏她的掌心,他認真地看她,「如果上天注定只有你的死,才能換回我的生,這樣的命,我寧可不要!」
  
  她震驚地看他,已經無法言語。掌中的平安符猶帶他的體溫,透過掌心,一點點地熨燙著她的心。
  
  「跟我走吧,轉運。只要你我能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年,哪怕一日,也好過天各一方。」
  
  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哭的,可是眼淚卻不爭氣地止不住地向下落,像是一輩子的淚,只在這一刻,就此流盡。
  
  「如果我們還有機會,就生一堆的孩兒,男的、女的,一家子,開開心心地過活。把過往失去的、錯過的,全部彌補回來,好不好?」
  
  「一堆的孩兒,一大家子,開心的生活……」她伏在他的懷中,嗚咽著,抬起頭,顫巍巍的手指滑過他消瘦的臉龐,眼中淚花閃爍,嘴角卻有笑紋蕩漾。
  
  「世俗名利,都不再與我們有關了。」望著淚眼婆娑的她,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臉上終於浮現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忘了我是謝仲濤,忘了你是時轉運,你我,從此只是這世間芸芸眾生中的一對平凡夫妻了。」
  
  是夫妻了,男耕女織,田園度日,忘卻過往種種,只要能重新開始。
  
  「好……」破碎的聲音,卻帶著期許和希望,她應聲,和他緊緊相擁。
  
  不再顧忌了,哪怕只有一年,即使只有一天,有了他的承諾,有了他的陪伴,她可以將一切拋諸腦後,當做過往雲煙。
  
  即使將來,如果他們真的不被命運所容,蒼天有眼、諸神有靈、鬼吏判罰,錯也好,對也罷,她只求輪迴轉世,六道之中,能允她和謝仲濤相伴相隨,彼此不再離分,也就足夠。
  
  足夠了呀……
匿名
狀態︰ 離線
13
匿名  發表於 2013-8-14 03:02:58
  尾聲
  
  夜幕降臨,依稀月光下的溱湖水面,有什麼東西順流而下,被湖水沖刷到近岸,載沉載浮。
  
  一名男子站在岸邊,俯身探手,將其拾起,展開來,原來是一幅被浸得模糊的畫卷。
  
  男子望向畫卷漂流過來的方向,片刻後,低垂眼簾,視線定格在畫中人模糊不清的容顏上。
  
  他們,應該離去了吧?
  
  夜風襲來,不知為何,竟有幾分寒意逼人。
  
  男子緩緩轉過身,但見湖岸邊,清明時節民房前懸掛的白色燈籠,內中的火苗掙扎著閃爍了一下,無聲地熄滅。他收起畫卷,盯著暗淡無光的燈籠,若有所思。
  
  「原朗,原朗……」
  
  若有似無的呼喚忽近忽遠、忽高忽低,陰森森的,若是平常人聽見,難免毛骨悚然。
  
  男子彷彿置若罔聞,但見他右手拇指和中指結印,口中唸唸有詞。迎面吹拂的鬼魅之風扑打在他的臉上,週遭,看不見人影,卻隱約有走路的聲響。
  
  口中的念詞越來越快,他抬手,指法快速變幻,轉眼間,已咬破自己的中指,輕輕一彈。
  
  「去!」他盯著正前方,一滴血珠彈指揮出。
  
  尖細的哀嚎聲頓時響起,風乍然而止,一剎那,一切靜默下來,似平什麼都不曾發生。
  
  溱湖的波光在不甚明朗的月色下,粼粼閃爍。
  
  男子收手,半晌之後,才微微歎了一口氣。
  
  去吧,去吧,天災劫難,盡數已去。
  
  「時轉運……」他細細念著,抬起手,自衣袖間摸出一尊白玉觀音像。指腹,點上與他極其相似的顏面,一一滑過俊逸的五官。
  
  「當初,是我欠你。」他低頭,凝視手中的白玉觀音,眼神空無明淨,「如今還了這份情,這筆債,兩不相欠了……」
  
  他的低語,在夜色中很快地散去,被黑暗吞噬,不復聽聞。
  
  再看去,湖面月光依舊,湖岸,已不見人的蹤影。徒留一聲歎息,隱隱迴繞週遭——
  
  凡塵俗世皆困擾,還了過往之後,世間之大,何去何從,才是歸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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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8-18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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