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別浪費力氣了,你打得一點都不痛,建議你乾脆用滅火器K我,比較事半功倍。”他握住她的手,看一眼離她不遠的滅火器。
“你果然是個笨蛋。”若柔抽回自己輕顫的拳頭,再次抱住小腿,把頭埋進雙膝裡。
陳昭陽扯唇苦笑。明明受傷的是他,她卻龜縮得比他更像受傷的樣子。
他伸出手,想再次摸摸她的頭頂,在碰到她亂翹一通的髮梢時,頓停下來,突然不敢向前了。
這又何必呢?
這種時候,心防崩塌的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而已。以他現在的心情,實在無法忍受她的再次拒絶,也沒那個精神再跟她針鋒相對,更沒辦法應付她的眼淚。
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來,陳昭陽扶著疼痛的額頭,沮喪地垂下頭去,露出頸後一片怵目驚心的紅腫瘀青。
“你在感情上愛恨分明得接近潔癖,有婦之夫這一道關卡已經讓你過不去,如果我眼睜睜地看著你被欺負,那我們之間就徹底完了,就算我結束了現有的可笑婚姻,你我也永遠都不可能了,因為這件事將會成為我們之間永遠都癒合不了的傷口……更何況,要我親眼目睹那種事發生……好吧,你是夠堅強,也勇敢得讓我感到痛恨,你是過得去沒錯!那我呢?你要我怎麼辦?難道你認為我就過得去?”
“……阿陽,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她顫聲問。
“你以為我要什麼?”
“如果你要我,你就說啊!”
把他的行為當成苦肉計了?他不明白她是怎麼想的,但這種像是交換條件式的對話,頓時讓他感到無限疲憊。
“你什麼都不必做。我的心情,一點都不關你的事,這全都是我自己選擇這麼做的;你也不必對那個施捨的親吻產生什麼道德的狗屁內疚,為這種事感到痛苦內疚一點意義都沒有;你若想用你的肉體來補償我的心意,未免也太羞辱我了。”
他按揉眉心,忍著暈眩,扶著牆壁站起來。“收起你的愧疚心,回房休息吧,我會假裝沒那回事,我肋骨沒斷,內臟沒破,僅僅皮肉傷,死不了人的。”
他自嘲輕笑。連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些話說到後來都有點賭氣了。
才舉起步伐,陳昭陽的身子驀地一頓……
他低下頭,垂眸凝睇著抓住他手腕的那只冰涼小手。他雖然不解其意,卻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受到阻礙了。
若柔仰起頭來,睜大濕潤的眼眸瞅著他,抿住的唇角輕顫。
“不是內疚……”她說,聲音克制不住地顫抖。
“什麼?”
“我說那個吻不是內疚!”
她鼻尖泛紅,瞪大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水霧,這樣的角度,加上適度的光線照射,陳昭陽能清楚看到她那原本粉嫩的唇瓣已經腫破得慘不忍睹。
那唇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分明是他稍早前留下的印記。
然後她的嘴一扁。
他胸腔陡然抽緊,呼吸停了一秒後,節奏驟亂。
她這個表情該不會是……
“拜託你千萬別——”
完全沒辦法阻止,她已經失控地大聲哭了出來。
“你很可惡!在做了那些事以後,像是一種刻痕……這麼深刻,這麼狠……你還敢說你的心情不關我的事……怎麼還能說假裝沒那回事……”
他有點混亂,不太能理解他這句被她哭吼得斷斷續續的話。
這到底是誰在氣誰?
陳昭陽陰鬱的眉眼轉為無奈,一時之間也無所適從了,哄也沒法哄,安撫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他不知道到底該拿她怎麼辦。
“柔柔,別這樣對著我掉眼淚耍賴好不好?”語氣幾乎是哀求了。
“不好!我賴定你了。”哭泣的聲音低了下去,緩緩朝他伸出雙臂,做出討取擁抱的姿態,滿眶盈淚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陳昭陽慎重地凝視著她有些蒼白的臉容,懷疑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思。
這是要他的意思嗎?還是……
看著她這個高舉雙臂的舉動,他的世界停止運轉,腦袋空白得完全無法思考,甚至僵硬得無法做出回應。
“不是要我抱你?”她哽著嗓說,晶瑩的淚珠滑落一顆。“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聽不懂我的意思,還要對我生氣。我說,那個吻不是內疚;我說,我賴定你了……還是……你現在又不要我了?”
他重重吸了一口氣,彎腰一把撈起她,緊緊把她鎖死在懷裡。
“不可能不要!”回答得急切又篤定。
她身上還有塵土味,是為了照顧他而疏忽了自己?
這是幻覺嗎?是因為頭被撞傷所造成的幻覺?可如果是幻覺,怎麼會連她的體溫和味道都這麼鮮明?
摟緊他窄瘦結實的腰身,若柔側著臉貼在他光裸的硬挺胸口,聽著那一下下猛烈撞擊的心跳聲,一整天的惶然心情終於漸漸鬆弛下來。
額頭一溫,一個極為克制的輕吻落下來,停在眉間,她沒有閃避。額上的唇明顯遲疑了一下,然後他更低垂了頭,試探性般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那吻依然很輕,像輕風掃過,隨即離開……
嘴唇離開她的頰面後,他又摟緊了她一些,用下巴輕磨她的頭頂心。
這壓抑到底的吻,狠狠擰痛了她的心。
打從他追著她的這一路上,她一直很痛恨他那副對她勢必在得的模樣,直到如今,她才明白他這份忐忑的心。
這個男人毫不死心,打死不退地追了她大半個地球,真正擁她在懷時,又不敢輕易踰越,竟然這樣小心翼翼地探測她的心意。
他付出得這樣毫無保留,卻對她的回應一點信心也沒有。
她仰起頭來,親吻他的下巴,在他愕然的睇視下,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啞聲鼓勵:“我剛剛說了,那不是內疚,更不是施捨……”還沒說完,唇上一燙,所有的話都被他濕熱的嘴唇封住。
不同於剛才的遲疑躊躇,他用舌尖細細描繪她疼痛的唇,就算是這樣極輕的舔吻,依舊弄痛了她的唇;在她輕喘一口氣之際,他長驅直入,勾纏得她無處可退。
吻到情濃時,她忘了疼痛,情不自禁地伸臂勾上他頸後。
雙手搭上他頸後的那一剎那,他痛苦地“嗯”了一聲,停下親吻她的動作,埋頭在她頸窩處沉喘。
糟糕!若柔迅速鬆開雙手,退開一步,露出驚慌的神情。
“弄痛你了?”
差點忘了他身上的傷,因為當時護著她的姿勢,導致他的傷都集中在肩背還有頭部,她剛剛那樣輕輕一碰他就這麼難受,可見那有多痛。
當地的醫療令人擔憂,據說醫院目前也處於一片混亂的狀態,去了根本於事無補,她只好讓一個懂醫療的記者先弄些成藥讓他吞下,然後簡單護理一下。
他肩背處那一大片瘀腫烏青,不是讓她擔心的部分,最讓她擔憂的是他被敲破的頭部,只能明天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再去就醫了,還好他目前看起來似乎還滿清醒的。
陳昭陽抬頭看了她憂慮的神情一眼,把她抽離的雙臂又抓回他的肩上按住,悶頭在她的肩窩裡顫吸了一口氣。
“你抱緊,就不痛。”
這口是心非又倔氣的模樣,簡直像小孩子在撒嬌。
她心疼地輕撫他肩頭處的腫脹,柔聲說:“你該好好睡一覺的。”
“我會,但是……”他攔腰抱起她。“你要陪我睡。”
來不及反應,她的背就陷入柔軟的床鋪。
他趴臥在她身邊,長長嘆了一口氣,長臂一伸,就把她納進懷裡,跟著就開始用鼻端蹭她的脖子,邊蹭邊吻,一副小狗討寵的模樣。
“阿陽,我沒有洗澡……”
“睡覺而已,你在想什麼?”他雖含著笑意,但放鬆下來後,全身的肌肉和聲音都已經有些虛弱脫力。“就算你想要,我現在也無能為力……”
“說什麼你!”她面紅耳赤地咬一口他的下巴。“我是說我身上很臭。”
他一口咬回去,低頭嗅了嗅她的身子。
“一點都不臭,我喜歡。就算有味道,我也不在意……好,我不聞了,彆扭來扭去……”
他趴在她身上悶笑,極喜愛她這種彆扭的模樣。“不必洗了,天都快亮了,乖乖陪我睡一下,我真的很困……稍早前你是不是喂我吃了什麼藥?”
“一些消炎止痛藥……”可惡!故意轉移話題。
一整天的奔波慌亂,身上怎麼可能沒味道?雖然他說不在意,可她怎麼可能不在意這種事。
很想抗議,但看他一副昏昏欲睡的困懶模樣,又不忍心推開他了。
驀地,窗外傳來一連串聲響,她的背脊一僵,臉色瞬間刷白。
“阿陽……”喊得有些顫抖。
“噓……別怕,只是鞭炮聲。”他閉著眼睛,拍撫她的背,溫聲說:“聽起來很遙遠,別擔心。”
她偎進他的懷裡,心知肚明這是善意的謊言,不過聽起來很遙遠是事實:“我們天一亮就離開這裡。”他說,“好。”
“……柔柔?”他低啞的喊她,那聲音聽起來快睡著了。
“嗯?”
“我不是打架高手。”
“那麼多人——”想到那恐怖的一幕她突地哽住,逼自己不要再去回想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轉而故做輕快:“看得出來,你只會挨打。”
他揚唇輕笑了一聲,眼睛沒有張開。
“所以只能很蠢的用身體保護你,就算被打得這麼難看……”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後完全沒了聲音。
過了良久,就在她以為他睡著了的同時,又聽到從他嘴裡吐出微弱的聲音:“就算一樣會被打得這麼難看,這種事再發生一百次、一千次……我永遠都會義無反顧……”
若柔瞪著他掛著若有似無笑意的睡顏,漸漸紅了眼眶。
這個卑鄙的油嘴滑舌渾蛋,又逼出她好不容易收干的淚液了……
空氣中飄蕩著濃濃的藥水味和嗆鼻的消毒水味。
潔白無垢的長廊傳來一陣紊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
領頭的女子面色倉皇,眉眼之間儘是擔憂。
女子嫌棄自己步伐太慢,最後乾脆以小跑步方式在靜謐的空間中奔跑起來。
剛聽到這消息,她便憂心如焚地趕到醫院來,根本沒心思回家換掉腳上的高跟鞋,就算明知那清脆的高跟鞋敲擊聲會震擾醫院內的寧靜,她也無暇管得了這些了。
然而,跟在女子身後的一群人,卻因她奔跑的舉動而發出陣陣輕呼,任誰都知道她的身體禁不得跑步。
“朱槿,別急!”智英箭步衝上去握住她的手。“小心又喘起來。”
智英至今還想不透,為什麼若柔會跟那個男人在一起?
連續好幾天沒有若柔的消息,一接到電話才知道他們發生那樣驚險的事,急忙交代中也不知道兩人傷得多重。
後來得知他們一下飛機就直接進醫院,幾番思索下,她還是決定通知朱槿一起前來,畢竟那是她的先生。
沒想到這一通電話打斷了朱槿和家人的慣常聚餐,以至於後來驚動了她整個家族,成了目前這種勞師動眾的狀況。
再次確認病房號碼,智英牽著朱槿急急推開病房門走入。
入眼這祥和的一幕,卻讓朱槿和智英同時愣住;一時之間,她們兩人竟也不敢開口打擾。
陽光從窗簾半敞的窗戶潑灑進來,像碎鑽般灑了病床上那兩人滿身。
若柔趴在病床邊睡著了,她的臉龐有些蒼白憔悴,長睫掩落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那顯然是幾日未闔眼造成的後果。
陳昭陽頭上繞著潔白的繃帶,倚坐在病床上。
他半垂著眼,眸光柔和又深刻,一瞬也不瞬地纏繞在那張顯得疲憊無比的睡顏上。
她擱在床上的那隻手,與他指指相扣,交疊在一塊,以一種絶對的親密。
這是一對美麗的戀人。
凝望著那對被陽光所眷顧的雙人儷影,朱槿有些怔忡。即使在阿陽跟她執手踏入聖潔禮堂那一刻,他也沒有露出這樣柔軟的眼神;那裡面有著滿滿的溫情眷戀,完全是一種滿足幸福的模樣。
這分明是一個男人看著自己深愛的女人的眼光。
含情脈脈的。
她以為,像阿陽這樣連用龐大家產去拴都拴不住的人,會灑灑脫脫地過一生,根本不會真正去愛上一個人,不管跟誰結婚都一樣,他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所以她也就利用他利用得一點罪惡感都沒有……
大錯特錯了。原來根本就是她太低估了阿陽的情感,此時此刻,她突然覺得自己完全沒真正認識過這個男人。
像是聽到了動靜,陳昭陽抬起那雙深幽的黑眸轉過頭來,黑瞳平靜無瀾,一臉坦然,朱槿甚至有一種自己才是第三者的錯覺。
然後,他的眸光輕輕掃過她和智英交握的手,微微挑眉一笑。
這一笑似嘲諷,似釋然,似挖苦,似恍然,又似充滿趣意……
他這種坦蕩蕩的反應,反而讓朱槿心虛起來。
慌亂的,她甩開智英的手,沒注意到被她甩開手的智英因此僵硬了一下。
門外傳來一陣騷動,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陳昭陽的臉色驟變,眸色迅凜。
“你還帶了誰來?”
“我爸媽,還有阿姨、姨丈——”
她話還沒說完,陳昭陽迅速下床,打著赤腳大跨步走過來,越過朱槿身邊,碰的一聲,極為無禮地關上病房門,落鎖。
朱槿被他突然衝過來的這一連串舉動嚇退了一大步,下意識地轉眸看了李若柔一眼,頓時恍悟。
她腳邊放著她風塵僕僕的行李箱,身上穿著阿陽的大外套,加上趴在病床上的模樣,明眼人一看就立刻能猜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尋常。
他這是在保護李若柔,不讓她成為眾矢之的。
青梅竹馬又怎樣?一紙婚姻套住又怎樣?阿陽這樣急於維護的行為,李若柔和她在阿陽心目中的份量孰重孰輕,已經清楚明白。
但是……
“阿陽,你知道我丟不起這個臉。”
陳昭陽擰眉,睇了她一眼,揉著眉心嘆氣。
“難道我的柔柔就丟得起?”
他的?多麼直接的宣告語氣。“別忘記你答應過我的事,你們不能這樣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光明正大?”陳昭陽看了看始終與他錯開視線,默然無語的智英,又看了看朱槿,忽而笑了。“誰光明正大呢?”
那別具深意的笑,看得朱槿一陣惱怒,病房門外此時響起的敲門聲,卻也讓她慌了。
“智英,快叫醒李若柔,把她帶走!”
陳昭陽挑了眉眼,給了朱槿一個不苟同的表情,同時抬手制止智英。
“我會遵守我們之間的諾言,我只是沒辦法象你這樣為了名聲而傷害自己愛的人。這樁婚姻是我願意給,你才拿得到,跟你設計的局無關,你千萬不要誤會你掌控了我的良心。”
朱槿霍地抬頭,刷白了臉容。“你……”
“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打算跟你計較那些過去的事,會提出來只是想告訴你——我是說過我憐惜你,但你千萬不要用這份憐惜來挾持我,我保證那會讓你大失所望。”
“陳先生,”智英凝了臉色,忍不住開口了:“婚姻不能當成憐惜的施捨。”
“哦?”陳昭陽朝智英一笑。“可笑的是,小槿好喜歡這份施捨。”
“阿陽,我認識的你,不是這麼尖鋭的人。”朱槿覺得有些難堪。
“你說得對。沒遇到我想維護的人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會這麼尖鋭。現在,”他指著輕敲不止的門扉。“為了我們的婚姻能暫時維持下去,也為了你的面子問題,麻煩出去把那些人打發離開——”
“阿陽,你任性了……”低柔微啞的聲音穿插進來,打斷他的話。
三人同時循聲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