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很榮幸,沈雲沛出國時所錯過的精采內容,正在他面前倒帶重播,讓他有幸目睹,人可以耍白爛到什麼程度。
他雙手環胸,冷冷地看著管理室主任上演「一推四五六」的絕活,孫蘊華很努力想表達這件事的急迫性,以及造成她生活品質受到多大的影響,請管理室務必協助處理。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對方還在東摸西摸兼玩一下手機,光是態度就讓人覺得不爽,與人對話時認真看著對方,表示一下尊重是會怎樣?連做個樣子都懶,這樣要說他們有多盡心在處理這件事,沈雲沛寧可相信台灣政客都好清廉,沒一個貪污,人人夜不閉戶,超世界大同的!
「那……如果樓上真的不肯,是不是有些什麼這方面的條規,可以強制對方配合修繕……」
「沒有啦!那些都是大方向的規定,哪會規範到漏水這麼細的項目。」
沈雲沛覺得,他的耐性大概就到這裡了。
她也沒多關注身後的他在幹麼,好像和值班保全閒聊吧。她深吸一口氣,正要再試圖遊說對方出面談談看,後頭的男人已經套完交情,將暫借電腦列印出的資料拋向主任桌上。
「公寓大廈管理條例第六條第二項,麻煩看清楚一點,如果不能理解我還可以解釋給你聽。什麼叫不會規範到這麼細項?漏水是多少大樓常見的問題,你說沒有規範?我只花一分鐘就查到的資訊,你連一分鐘都不願意費神,這就是你的工作態度?」
「請你理解一點,今天不是我們求你幫忙,而是你的工作職責便是如此,必須保障住戶的居住品質,我們的權益受到侵擾,你——有「義務」協助將事情完善處理。如果還是不清楚該怎麼做,上面有我剛查到的市政府電話,可以發函向工務處建管局呈報,對方若還是不願配合,另有三仟至一萬五的罰責,並且可連續開罰,這樣還有疑問嗎?」
孫蘊華頭一回看到那個一向擺爛的主任,被堵到啞口無言。
沈雲沛沒再理會對方,扶著她一跛一跛地步出管理室。
「去哪兒?」她愣愣地問。
「郵局,有沒有帶印章?」
「在包包,我會隨身帶一顆備用印章,要幹麼?」
他沒回答,直接到郵局買了存證信函,洋洋灑灑就是一大篇,什麼民法1004條、196條、213條的損害賠償,反正她也不知那是啥,不過看他寫得有模有樣的,讓人無法懷疑他在唬爛。
回到家時,她腦袋還暈暈的,用看外星人的眼神一直瞧他。
「幹麼?有什麼話想說就說。」
「這——不太像是你會做的事。」與他寬厚待人的行事作風有極大的違和感,通常他會先為對方留些餘地,不會一出手就如此強勢。
「覺得我太得理不饒人?」他哼了哼,開始動手整理屋子,一面回她:「存證信函只是告知作用,主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們的立場很穩,並且給個時限讓他們去處理這件事,如果他們還是置之不理,是不是真的要告,那是你的決定。」
孫蘊華看著他忙進忙出,一下收衣服丟進洗衣機,一下洗碗、一下又擦桌子,當他提了桶水開始拖地時,她終於問出口了:「雲沛,你是不是在生氣?」
他動作頓了頓,回過身看她。「好吧,我承認我真的一肚子火。」
他不是不知道人前留一線的道理,畢竟往後樓上樓下常會碰到面,最好不要做得太絕,可是聽她一一描述這段時間的經過,他真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樓上很明顯欺她是獨居的單身女子,身邊只有不解事的幼兒,沒人可以商量,氣焰囂張至極,還揚言要告她騷擾。
他會氣到寄存證信函,不無回敬意味,告訴對方法律不是讓人這麼用的!
老舊管線受損不是誰願意的,他也沒有怪罪的立場,彼此互相體諒,有商有量,不會鬧到這麼僵,但她都已經因為漏水問題而受傷了,對方還是不打算理會樓下鄰居死活,他不使出強硬手段,事情不可能解決。
時間拖愈久,房子的災情損失只會愈擴愈大,那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折磨。他沒辦法跟對方慢慢耗,不得不出狠招,讓母子倆的生活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回歸正常軌道。
尤其看到管理室作壁上觀,不打算蹚渾水的態度,再看到她一拐一拐的模樣、還有一屋子的雜亂,想到母子倆這段時間生活品質有多糟糕,真的很難不生氣。
他沈雲沛的家人,不是讓人這樣欺負著玩的!
「不要生氣……」她撐著沙發扶手起身,他趕緊上前扶她。
「你要做什——」話沒說完,軟軟偎進懷中的嬌軀,讓他止了話尾,整個人呆呆愣愣。
「看見你回來是很愉快的事,不要破壞心情。」她輕輕地說。
她不是沒辦法自己處理那些事,只是太想他,暫時提不起勁,沒表現得太強勢積極,另一方面也是想給對方再多留一點餘地,真逼到最後關頭,她也不是軟弱好欺的人。
能看見他,真的很好、很好,她不想為那種事破壞好心情。
「……嗯。」他收牢臂膀,密密環抱她。
她的表情讓他覺得,好像只要他回來就好,這些鳥事她全都無所謂,也不在乎了。
我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這句話幾度繞在舌尖,就是沒膽問出口。
「這小鬼是怎麼回事?」
他一下午進進出出,忙著整理屋子,沒貢獻的人不是應該乖乖在旁邊坐好玩他的玩具嗎?小手揪他褲管揪得牢牢的,小影子似地跟進跟出是怎樣?有時轉身稍不留神還會撞到。
叫他去旁邊玩,他完全當沒聽到,依然故我。
沈雲沛覺得,自己有些崩潰了,求助的眼神望向孩子他娘。
另一個沒貢獻的人,很悠閒坐在旁邊穿針引線縫抱枕,淡淡瞥上一眼,回道:「大概是想你吧。」
睽違半月,終於等回了他,或許是怕他又突然不見,跟得那麼牢,仰著頭一直、一直地看著他。
若若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個爸爸呢。
沈雲沛蹲下身,一臉感動地抱抱他兒子。「寶貝,我都不知道你這麼愛我。」為了讓兒子有機會表達孝心,他塞了塊抹布過去,父子倆合力整理家務——雖然小的那只貢獻值真的不太大。
由於她腳扭傷,暫時行動不便,接下來的時日,他除了工作之外,幾乎都待在這裡,以便照應。
有一次,她順手在臉書上寫:「最近烏雲罩頂,連巴豆腰開個八寶粥來吃都會割到手」之類的留言,之後不到一個小時,她家的免費快遞就送來熱騰騰的滷味了。
然後她還被叨念:「吃什麼八寶粥,沒營養。」
她後來又試了幾次,發現真的對臉書小精靈許願,就會有求必應耶,這真是太神奇了。
她有些好笑,又覺得心暖暖。
被人這樣無微不至地噱寒問暖,只差沒晨昏定省,這種「孝行」哪個女人會不感動?要說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追求,那真是沒天良到連老天都想劈她了。
她是不知道他哪根筋又拐到,但是時隔六年後,再次感受到他當年那種真誠無偽、坦坦蕩蕩的示好方式,有種重溫舊夢的悸動感。
這天傍晚,若若說想吃麵,於是她再度向臉書小精靈許願——
晚餐好想吃這家陽春麵
約莫過了半小時,看到下方以手機回覆的留言:「哪家?」
她迅速回應:「這家。」
他回道:「我是問店名。」
「就這家啊!」
當她發現他們開始鬼打牆時,他感慨地回道:「我突然看見,我們前面那條溝好深……」
她當下便怒了!女人可以被說前面的溝很深,但絕對不容許說他們思想或年齡上的溝很深!去你的代溝!
「你可能看不懂中文。」於是她好心地上傳照片,來個說文解字。
店名確實就叫「這家陽春麵」!
沈雲沛滿腔無言地打了好幾個:「……」
然後還被系統認定是垃圾留言而隱蔽,接著他便用一副憂鬱青年的落寞調調寫下:「我覺得自己被世界遺棄了……」她當下在電腦桌前笑趴掉。
不過最後,她家的採買快遞還是很盡責地在晚餐時間,送來她欽點的「這家陽春麵」。
母子倆窩在客廳前的茶几上吃麵配小菜,他晚點有應酬,待會兒就要出門了。坐在旁邊看兒子一碗麻醬面吃得滿嘴都是,閒不下來的手抽面紙去擦,小傢伙食量不大,吃撐了便將碗往他面前一推。
「拎北不吃嗟來食。」打賞得真隨意,要不要叩謝皇恩哪?
嘴上說歸說,還是認命地接過碗,解決兒子吃不完的食物,完全就是台灣傳統父母的寫照,任勞任怨還身兼廚餘桶。
然後有一天早上,沈雲沛伺候他們家的小太上皇打點服裝儀容,準備送他去幼稚園上課,順手撈了件外套要給兒子保暖,被小手推了開來,輕輕細細地說了一句——
「拎北不要。」
沈雲沛瞬間狠狠愣住。
柃北不要、拎北不要、拎北不要……這句話在腦海裡炸了開來,無限迴圈。
「沈容若!你他媽在我面前說拎北,天地反了是不是?」還完全把他的口氣學了個十成十!
躺著也中槍的某製造者之一,愛困地從棉被中探出頭。「關我什麼事?」
「……」對厚!一時忘了他媽是孫蘊華,把她也罵進去了。
「你再口沒遮攔好了。」她看起來很幸災樂禍。
若若一臉的困惑又無辜。雖然不知道什麼是「拎北」,不過常聽爸爸掛在嘴邊講,不就是個自稱詞嗎?
「……」孩子學習力強,真的會追隨大人的言行。
以後什麼他媽、拎北的都不敢講了,被自己的兒子說「拎北」,實在是很哭笑不得。
生活中,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沒有連續劇的高潮迭起,但是很平實,分享喜怒哀樂,連那些令人煩躁的衰事、鳥事,也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當然,鳥事的後續發展還是有的。樓上鄰居接到存證信函,一整個氣到炸掉,據說打電話到管理室辟哩啪啦罵了半小時,卻不敢再來惹她。
「惡人無膽。」她把這件事當趣聞說給他聽時,他只有這句評論,也安了一半的心。
對方如果真的不為所動,不會氣急敗壞罵人,他們心裡必然知道自己完全站不住腳,這樣事情便容易得多。
管理室在他強勢表態後,表現多少積極了些,樓上收到建管局發函通知,知曉會被開罰後,也終於乖乖配合修繕。
管線問題處理好了,他找了兩個人來幫忙修復木作裝潢的部分,自己也挽起袖子親自動手。
來幫忙的木工師傅打趣地說:「讓沈大建築師當木工,會不會太大材小用了?」
他回說:「我只是一個爸爸。」然後蹲身摸摸若若的頭,無盡寵愛地說:「兒子,你睡覺時仰頭看到的這片天花板,是爸爸親手幫你釘的喔!我兒子用的東西,一定要是最安全、最穩固的。」
所以他用自己的雙手,親自為兒子撐起這一片天。
孫蘊華在一旁聽到,心房暖暖悸動。六年前她真的沒預料到,有一天他會成為那個能帶給她安全感的男人,為她與兒子扛起一切,讓她安心依賴,不必為任何事煩憂。
工程只花了三天便整修兼粉刷完畢,若若回自己的房間去住了,孫蘊華的腳傷也好了大半,生活回歸到最初的平靜,雖然後續還有些餘波一湯漾。
樓上、樓下經過這一鬧,基本上是一點情分也無了,他之後多少聽到鄰居間一些碎語,應該是樓上四處去哭訴他們有多仗勢欺人。
他們哪有什麼勢可以仗啊?
那些說詞,他之前就已經聽爛了,不外乎是屋主有憂鬱症啦,情緒不穩啦,要他們別逼他啦……這一類的。
最後是變成樓下咄咄逼人,差點把樓上屋主逼得又自殺一次……
一個會情緒不穩想自殺的人,不會一天到晚掛在口中,還有閒情去散播八卦,四處哭訴自己被欺負多慘來博取同情票好嗎?
他當時聽到就已經感到極度不可思議。
因為對方有憂鬱症,所以他們什麼事都不能做,跌傷了腳、家中還有一個六歲稚童,得提心吊膽害怕孩子再受傷,時時拿抹布吸水、擦地板、聞木板散發的霉腐味、承受財物損失及精神上的雙重折磨,這些都是應該的?
有些人,理所當然覺得別人非得體諒他們、同情他們,自己卻完全沒有同理心,不管他人死活,這種人八成腦袋有洞吧?
偏偏,那人又是這一棟的大樓委員,當對方擺哀兵姿態時,不明內情的住戶真的會比較同情他們,他最近進出都能感受到其他住戶的側目眼光。
他自己倒不是很在乎別人怎麼看,可是蘊華沒理由必須承受這些。
隔月,她工作上有個餐敘,社區剛好也要開年度區權會議,便簽了授權書讓他代為開會。
他本來真的沒打算做什麼的,不過就是帶著兒子來吃吃餅乾、看看熱鬧,瞭解一下年度時事,有需要表決時再舉個手充充人頭。
但是說實在的,一路荒腔走板聽下來,他開始思考還能多扯。
一個四處嚷嚷自己有憂鬱症不能承受壓力的委員,連基本常識都沒有、廢到不行的管委會,還有形同虛設的管理室……沒事的時候就沒事,一旦發生事情,到底有誰可以處理?大概只能像蘊華那樣一再受氣吧。
於是他站起來,開始指正那些討論項目的漏失之處,包括最扯的那一條——
住戶在家裡開轟趴,你可以報警處理,卻不能將人家的感應卡強制消磁,不讓屋主進入社區,這太荒謬了,根本就違法了好嗎?主委居然還煞有介事地為這一項提議做表決……大哥,你是認真的嗎?
還有,就算知道訪客是仲介帶看房子,我們也不該向人家強制收取清潔費,暫且不說合不合理,哪天你們房子急著想賣時就知道了!
更別提,有些完全是說來自爽的,真正的執行度是零!
於是最後就變成,一年一度的管委會委員表決,他莫名其妙被提名,又莫名其妙高票當選。
喂喂喂,他不是住戶,不具資格好嗎?這些人要不要先問清楚再說?
喔,有啦,他們問了旁邊的六歲住戶,套出一句「爸爸」,還有「沈雲沛」三個字。
好吧,說實話,他也沒有很認真想拒絕。蘊華住在這裡,至少把制度弄得健全些也有好處,別一堆鳥人員,連公寓大廈管理條例第幾條都說了,還反覆向他確認:「真的有這條嗎?可以這樣做嗎?」
他覺得自己有點貧血,真的不想再吐血三升。
孫蘊華回來時,立刻發覺家裡氣氛不太對。
她悄悄招來兒子,低聲探問:「爸爸怎麼了?」
若若搖搖頭。「不知道。」可是他覺得今天的爸爸好厲害,大家都在看他。
她本想先洗個澡,晚點再來問清楚怎麼回事,為什麼開一個年度區權會,會板著一張臉回來。
她才剛在梳妝台前坐下,拿出卸妝液準備卸妝,他就跟進來了,繃著臉將一隻不明文件放到她桌上。
「什麼啊?」打開一看,居然是結婚證書,還是在附近文具行買來的,標籤都還沒撕。「你是受到什麼剌激了?」
「很大。」非常大的刺激,他一肚子話,不假思索地由口中冒出:「你們的管委會是來搞笑的吧?超娛樂我的,你確定在這種爛制度下,你每月繳的高額管理費值得嗎?我倒是覺得我受夠那個神經質四處造謠的委員,還有一點處理事情的能力都沒有的主委了,今天我不小心被選上主委,然後翻了一下你們的大樓規約,所有權人及其配偶、成年親屬,且同住社區者,都有資格任之,所以,我們結婚吧。」
「……」這是她有生之年聽過最瞎的求婚詞了。居然是為了當社區主委而決定跟她結婚……他才是來搞笑的吧?
「孩子他爸,婚不是這樣求的,至少求婚的表情不該是這樣。你知道你臉部表情看起來硬得像隔夜饅頭嗎?」
「我只是緊張!」他申辯。
「……我認為比較像討債。」
他抹抹臉,歎了一口氣。「不然婚該怎麼求?你教我。」
「至少要有枚婚戒吧?」一張紙就要她賣斷終身,她有這麼廉價?
「等我,半小時回來。」他立刻轉身,然後出門時聽到兒子喊餓,買婚戒時順道拎了盒章魚小丸子回來,一不小心還讓戒盒沾到柴魚味。
那晚,她升格為人妻。
事後孫蘊華將她老公求婚的過程實況轉述到粉絲團上,同時宣佈自己為已婚身份。
有人爆笑地回應:「你老公也太不浪漫了吧!」
她說:「他曾經很浪漫,讓我感受到他有多愛我,但那時我不敢嫁;而現在他很務實,甚至沒說一句情話,我卻覺得嫁給他再安心不過了。」
滑鼠往下拉,看了上百篇的祝福話語後,有一篇留言是這麼說的:「這種會讓全天下女人翻臉的求婚你都肯答應,絕對很愛他。」
她笑了,坦蕩回應:「是的,我非常愛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