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天,「鼎天」企業總部大廳來了一個讓大家都吃驚的人。
「總……鍾先生?」大廳接待人員一見到鍾堅嚇了一大跳,警衛也前來關切。
鍾堅頭上包著帶血紗布,手臂還吊著三角帶,身上則穿著醫院的睡衣,根本該是躺在醫院的重症病人。
「我要見……方澤明。」他撐起身體,連站都顯得吃力。
事實上,車禍之後他昏迷了三天才醒來,全身多處骨折的他大難不死,在醫院躺了兩個月才能下床。
一可以下床,他便不顧醫生的阻止,急著離開醫院來找方澤明。
「可是……見總裁要先預約。」接待小姐一臉為難。
「幫我接李秘書!」見不到方澤明,他絕不離開!
十分鐘之後,李秘書親自下樓來接鍾堅,因為方澤明同意見他。
一進總裁室,鍾堅劈頭就問:「靜初呢?」
「她已經跟你沒關係……」方澤明挑起眉,顯然也被鍾堅的模樣嚇到。之前聽說他出了嚴重車禍,不過他沒讓文靜初知道。「你今天來是為了她,還是來找我算帳?」
「我只想找回……我的妻子……和孩子……其他的我都不計較……」鍾堅撫著胸口,忍著疼痛艱難地說出一字一句。
「這麼大方?不過,你們根本沒結婚,她不算是你的妻子。」方澤明在沙發上坐下,也沒招呼他,逕自點了一支煙。
「她已經……答應我的……求婚……就是我的……妻子……」鍾堅說得堅定。
「我看,你要的只有孩子吧?」
「我的親生骨肉……當然要……可是沒了靜初……這一切都沒有意義……」鍾堅放下身段,不顧形象地在情敵面前低頭,「我知道靜初愛的人……是你……但我還是那句話——請你……將她還給我……」
他微微哽咽,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我可以將所有財產……都給你……只要你告訴我……靜初在哪裡?」
方澤明直盯鍾堅泛紅的眼眶,有如審視著他的真心。「為她放棄一切?值得嗎?」
「我愛她……為了她……我連生命都可以放棄……」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淚水滑落蒼白的臉頰。
想見文靜初的意念指引他走過黑暗,重返人間。沒有人知道他和死亡搏鬥的過程有多辛苦,想見她的渴望有多強烈……
鍾堅的愛戀全寫在臉上,令方澤明不禁動容。但他仍不全然信任鍾堅,因為不想文靜初一再被他傷得體無完膚。
「愛她?哼,說得倒好聽……」方澤明決定今天就把話說清楚,「當年在她懷著孩子的時候拋棄她,現在卻為了孩子,什麼好聽話都說得出口,像你這種無情無義的人,還有什麼資格說愛?」
「當年?你說什麼我不懂……」鍾堅不知方澤明為何這麼說。
「看來你真的將她忘得一乾二淨……」方澤明心痛得直搖頭,為文靜初抱屈,「方櫻雪,那個曾經被你玩弄又一腳踢開的女孩,還記得嗎?」
「櫻雪?」
事隔多年才記起和方櫻雪之間那段純情愛戀,對她只有深深的歉意和悵然。現在他的心裏除了文靜初,再也容不下任何情感。
只是,他不知方櫻雪和文靜初有何關係?
「那麼,你以為靜初為何要接近你?為何我們要對付『鼎天』?」
經方澤明一提,記憶之輪不斷翻轉,鍾堅腦海裏的方櫻雪臉孔突然和文靜初重疊,他提出一個連想都沒想過的答案「難道……靜初就是……櫻雪?」
記憶才恢復沒幾天,滿腦子都是文靜初的鍾堅,從未將這兩人聯想在一起,這個猜測有如當頭棒喝,擊得他腦中嗡嗡作響。
方澤明的表情證實了他的臆測。
「天呐……」鍾堅終於撐不住虛弱的身體,跌坐沙發上。
儘管失去有關她的記憶,對她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想將她留在身邊,原來潛意識裏她一直在他心底,只是被遺忘。
沒想到他這輩子愛上的兩個女人,竟是同一人!
他的震驚並沒有讓方澤明感到好過,想起方櫻雪當時所受的苦,往事歷歷在目,方澤明不禁紅著眼眶對他咆哮。
「你知道她這幾年是怎麼存活下來的嗎?你知道當年你一走了之,留下她一個人面對暴躁的父親,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被活活打掉的嗎?你知道她幾乎每個晚上作惡夢,甚至好多次想自殺……都是你這個禽獸!當年害她這麼慘,現在又無情地淩遲她,你還敢說愛她!」
血淋淋的指控如利箭刺來,鍾堅的心臟像被人捏緊一般,幾乎無法跳動。
當年她懷了孩子?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記起她從電梯脫困之時的驚恐,和瀕臨崩潰時的囈語,原來那個他恨不得殺死的罪魁禍首,竟是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有孩子……」鍾堅已經不知怎麼解釋。他將臉埋進大掌,悲嗚地訴說剛記起的往事。
「那時候……我父親從櫻雪家……回來後……立刻將我……架上車,要帶我回臺北……當時我好急……我告訴自己……不能丟下……櫻雪,所以趁父親不注意……打開車門……跳車,結果……昏迷了好幾天……」
胸口的疼痛讓他倒吸一口氣,「醒來後……我記不起……所有事,父親只告訴我出車禍……撞到腦……出院後沒多久,就被送到……英國……直到這次出車禍……醒來……才記得……以前的事……」
見方澤明沒有反應,知道他不相信,鍾堅抬起頭解釋,「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台大調……病歷……」
方澤明愣了好久,考量著鍾堅話裏的真實性。
他記得當時聽順伯說,鍾先生當晚就帶著兒子離開,好像在山下還出了車禍,後來也沒見到他們再來別墅。幾個月過後,「白宮」又轉手賣給別人。
如果這是事實,也不能當作日後再次傷害她的藉口。
「好,就算你真的失去記憶,記不得她……後來你已經擁有她,為什麼要一再淩遲她,還再次將她棄如敝屐,人走了才口口聲聲說愛她……」這是他最無法原諒的事。
「嫉妒……」鍾堅低垂著頭,無奈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嫉妒……她愛的人是你,人雖然……在我身邊……心卻在你身上,這讓我嫉妒得……快要瘋狂……後來……她這麼不快樂……我好心疼,才決定讓她離開……回到你身邊……」
他喘了一口氣,「但知道她懷孕……我又捨不得,決心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要將她留在身邊……」
方澤明接著幫他說下去,「所以你依照她的要求將所有股票轉讓給她?」
鍾堅點頭,「如果她要我的心……我會毫不遲疑……掏出來……只要她能夠愛上我……」
他揪著心說出最後一句話,卻是這輩子唯一的渴求。
「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們的過去這麼瞭解嗎?」聽完鍾堅懺悔似的告白,方澤明只問了一句。
鍾堅痛心地承認,「因為……她愛你……所以沒有隱瞞。」
這麼驕傲的男人,會在他以為的情敵面前認輸懇求,必定很愛那個女人——此刻,方澤明毫不懷疑鍾堅的心意。
「她是愛我,因為我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的親弟弟。」
「弟弟?」鍾堅一時會意不過來。
「當時我才十三歲,親眼目睹姊姊被爸爸痛打到流產,從那天之後,我真的很恨你……」方澤明微微哽咽,細說當時目睹的一切,包括鍾雲達對姊姊的羞辱。當時姊姊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畫面,他永遠無法忘記。
「知道失去孩子,你又拋棄她,姊姊好幾次想自殺……那時候,嫁到美國的阿姨剛好回國探親,姊姊出院後便被帶到美國,姨父和阿姨收養了她,給她一個新名字,希望換個環境能讓她忘掉過去……
「直到我到美國念書才再見到姊姊,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對人冷冷淡淡,每天只會念書,畢業後就忙於工作,像個行屍走向,我看了好心疼……」
到美國後再次見到姊姊,方澤明當場抱著她激動落淚,文靜初卻只是推開他,淡淡說著:「沒什麼好哭的。」
想到這段往事,方澤明忍不住鼻頭一酸。「我不想她一輩子這麼過下去,我希望她能開心過日子,像小時候那樣開朗活潑,甚至潑辣兇悍,都比行屍走向強……」
方澤明抹去淚水看了鍾堅一眼,鍾堅早已淚流滿面。
「後來我有機會到臺灣發展,便想到了這個復仇計畫,試著讓她接近你,希望復仇能稍稍消弭她心中的恨……誰知道,她以為的恨,竟是難以忘情的愛,而你又這麼無情地對待她,我真後悔讓她再遇到你……」
鍾堅雙手捂著臉,隱忍的哭號讓他的肩膀顫動得厲害。
文靜初受過怎樣的苦,他的心就承受多大的痛。
當年因為懦弱,他無法保護心愛的女孩;現在老天再將她送到身邊,他卻不懂得珍惜第二次的機會,因為嫉妒,對她百般為難……他該怎麼做才能贖罪,才能讓她原諒自己?
他兀自陷入自責的痛苦裏,悔悟一刀刀淩遲著他的心。
過了許久,他的情緒才稍稍平復。
鍾堅擦乾淚水,紅著淚眼懇求方澤明。「現在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我只想找到……靜初,請求她的……原諒,用下半輩子……好好補償她。」
「如果你無法給她幸福,我一定不會放過你!」方澤明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只希望姊姊能得到幸福。
「我知道。」兩個男人交換約定的眼神。
方澤明說出位址之後,鍾堅恍然大悟,拖著病體急促地往屋外走去。
「那你的公司怎麼辦?」方澤明在鍾堅身後問著。他只是想懲罰負心漢,並非真想奪取他的家產。
鍾堅揮揮手,毫不眷戀。
*8
文靜初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做每天傍晚例行的散步。
和往常一樣,面對幽靜的山谷風光,她的心卻沉重無比。不顧弟弟的反對堅持回到已重新整修的老家,她希望能在和鍾堅第一次相遇、也是失去第一個孩子的地方生產。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想這麼做。她應該恨他的,但她永遠學不會。
此時,地上飄下繽紛的櫻花雨,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到那棵櫻花樹下。
抬頭仰望,花瓣如雨紛飛至她臉上,觸景傷情讓她不禁潸然淚下。
「靜初……」恍惚之間,她聽見有人喚她。一回頭,發現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前方,像當年那樣凝望著她……
兩人默默看著對方,同時回憶著初次相遇的情景,恍如隔世的重逢讓彼此淚眼以對。
文靜初先回過神,想到他前來的目的。她擦乾淚水,快速轉身離去。
「別走……」鍾堅急著追上去,未完全康愈的腳傷讓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文靜初聽到聲音果真停住腳步,回頭發現他跌倒,想也不想地奔到他面前扶起他。「有沒有怎樣?」
「只要看到你,我什麼傷都好了……」鍾堅乘機緊抓著她的手,不讓她跑走,「我找了你好久,跟我回家好嗎?」
「我們已經毫不相干。」文靜初甩開他的手轉身離去,強迫自己不能再次受騙,手卻被抓得更緊。
情急之下,她踢了他的腿脛一下,剛好是他受傷的部位,鍾堅大叫一聲,疼得彎下腰。
文靜初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轉身離去。
鍾堅撫著腿脛,目光卻貪戀著她的背影。
沒關係,他多的是時間向她解釋一切,到時她一定會回心轉意,願意跟他回家。
* *
文靜初比鍾堅所想的還要固執。
在山上待了近一個月,她卻執意不肯聽他解釋,甚至鎖起大門不讓他接近她家。
鍾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天天守在她家門口等待。一連下了幾天的雨,她好像都沒出門,他只好落寞地回到附近寄住的民宿。
晚餐時忽然下起傾盆大雨,鍾堅這才看到氣象報告發佈豪雨特報。他想到文靜初的老家背對著山坡,後頭種著一排竹林,豪雨一來不知會不會危險?
民宿老闆則一副老神在在。「安啦,這個季節的雨勢一向不大,而且這附近不曾發生過土石流。」
大雨仍舊下個不停,直到就寢前,鍾堅一直定不下心,他決定去她家看看,無論如何都要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豈料剛出門口,前方卻傳來一陣呼喊,有位老先生朝他奔來。「快點找人幫忙,前面有土石流,有間房子被埋了,不知有沒有人在裏面……」
鍾堅丟下老人,一跛一跛地往文靜初的家奔去,心裏不斷呐喊著:「不是……不會是她……」
一到她家,鍾堅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
她家後山崩了一半,黃土夾雜著石塊將房子掩埋了大部分……因為大門鎖著,幾個前來救援的男人忙著撬開鐵門。
「靜初!」他狂叫一聲,不顧眾人阻止攀上大門,往門內一跳便朝屋裏奔去,不顧土石隨時有坍塌的可能。
「年輕人,不要進去,危險呀!」
心急如焚的鍾堅顧不得自身安危,一心想救出心愛的女人。他不要命地奔進另一側未被掩埋的屋子,像個無頭蒼蠅般搜尋,一邊喊叫著她的名字,卻沒見到文靜初的身影。
依他的推斷,被掩埋的地方應該是臥室。
想著文靜初正被掩埋在眼前的土石之中,命在旦夕,這個猜測讓他心神俱裂。
「靜初!你撐著,我馬上來救你!」他毫不遲疑地跪在地上搬開石頭,手指不斷往士石爛泥裏挖去,淚水幾乎蒙蔽他的視線。
「靜初!」老天爺,不要這麼對我……他淒聲哭號著,卻不曾稍緩挖掘的動作。
隨後趕到的人見他不要命的行徑,連忙將他拉開,「危險啦!等一下土石還會崩下來,我們先走,怪手馬上來了……」
「我不能走……我要救她!我的妻子呀……」鍾堅甩開攔他的人,說什麼也不肯放棄。
儘管手指痛得失去知覺,他還是不停地挖,失聲哭喊著:「靜初!你要撐著……」
此時,從屋後傳來土石滾動的聲音。
大家忙著撤退,鍾堅仍堅持不走。眾人拉扯之際,他忽然聽到後方有人叫他。
「阿堅……我在這裏!」
他轉頭一望,見到大門那邊有人揮手並試圖朝他奔來,卻被旁邊的人攔住。
「阿堅,危險,快點過來啊!」傾盆大雨夾雜著熟悉的聲音,淚水和雨水迷蒙了他的視線。
待看清楚那是個懷孕的身影,他狂喜地嘶吼,飛快奔向她。「靜初!」
這時,土石崩塌的轟隆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鍾堅奔到文靜初面前便一把抱起她,和眾人往更安全的地方奔去,接著身後的三合院完全被淹沒,大石塊甚至壓垮了鐵門。
就差那麼幾步……大家心有餘悸地面面相覷。
鍾堅放下她,將心愛的女人抱在懷裏,緊得沒有一絲空隙。「還好……還好你沒事……」
哽咽的音調隨著肩膀不住地輕顫,讓文靜初徹底軟化。她也緊抱著愛人,跟著流下淚來。「沒事……我很好……」
晚上見情勢不太對,她於是收拾簡單行李跑去投靠鄰居,聽到家裏被掩埋,她連忙回家看看,正好見到鍾堅在土石堆裏瘋狂搜尋、一邊呼喚她的情景。
那一刻,她的防衛也像那些土石一樣崩塌,對他的愛不再有一絲遲疑,如同她的愛一般堅定。
「我愛你!我愛你……」緊繃的情緒頓時放鬆,鍾堅在她懷裏痛哭失聲,肩膀的顫動更加劇烈。
她流著淚輕拍他的背,像安撫孩子一般。「我知道……我也愛你……好愛你……」
差點天人永隔讓他們不再有所保留,緊緊擁抱著彼此,傾注心力訴說愛的語言。
患難中的真情,讓一旁的人也為之動容。
情緒釋放之後,鍾堅這才拭去淚水,抬起頭望著心愛的女人。他緊握著她的手,深情款款地說:「靜初,我愛你……嫁給我好嗎?」說著,他又開始流下淚來。
文靜初沒有立即回答,因為她發現他的手指正在流血,有些指甲甚至脫落了。
「你的手受傷了!」她拉著他就要去醫院,「要快點處理,不然會感染!」
「不要,你先答應我!」他將她攬回懷裏,堅持得到立即回應。
他小心翼翼從口袋掏出一隻被浸濕的小絨盒,以受傷的手指顫抖地打開盒子。
沾上水漬的單顆美鑽躍然入目,在淒風苦雨的夜裏更顯耀眼。
鍾堅單腳跪在地上,深情款款地奉上真心。「靜初,嫁給我好嗎?」
「答應他啦!孩子都有了……」
「對啦!他真的很愛你,簡直不要命了……」
被兩個人的愛所感動,旁邊所有人忍不住幫忙鼓噪。
沒料到他竟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求婚,甚至連戒指都準備好了……毫無準備的她根本難以承載如此的狂喜,哭著衝進他懷裏。
「我願意!」她等了一輩子,終於等到這一刻……
雨過天晴,愛讓一切都變得晴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