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們結婚兩個多月後的某天,童大軍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過沒多久,醫院就發出了病危通知,三天後,童大軍撒手人寰。
不到半年的時間,範小綠送走了親生父親,又送走了視她如親生女兒的公公,心底的悲慟可想而知。
告別式上,她兩眼無神的瞪著地面,眼淚如有自己的意識般不斷的往下掉,那失神的模樣,讓一旁的童隸璟很擔心。
時近中午,天氣炎熱得連大男人也受不了,更何況是瘦弱的範小綠了。
在童大軍過世之後,眼淚不曾停過的她雙眼始終紅腫,他真擔心她有天會哭瞎雙眼。
「你先進去屋內休息一下吧!」她臉色蒼白,看起來隨時會昏倒。
「不要!」範小綠搖頭,咬牙硬撐。
「你不要在這裏昏倒,添我麻煩。」她不乖,他只得說狠話,「應付告別式已經夠我累了。」
範小綠抬頭瞪他一眼,「你可以對我凶的日子不多了!」說完,她氣呼呼的走向陰涼的內堂。
他當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心口陡地一涼,心情更壞了。
他們的婚姻能維持到什麼時候,他心裏比任何人更清楚。
抬頭看父親的遺照,他不由得深歎了口氣。
「爸,你為何這麼早走?」
父親的離去,不只讓他失去一個親人,連帶他跟範小綠之間改善關係的機會都變得渺茫了。
「壞心人,就只會對我凶,是巴不得我趕快跟他離婚,讓他解脫嗎?」範小綠氣得碎碎念。
腳才要跨進內堂,裏頭傳來的談話聲讓她縮了腳步。
她聽得出那是童隸璟姑姑的聲音。
這兩名姑姑一開始就對她頗有微詞,在結婚的時候,她就曾聽到她們在背地裏說她壞話,當時因為她也不是多想結這個婚,所以也就不放在心上。
現下她們兩個聚在一起咬耳朵,不會是又在拿她當閑嗑牙的話題吧?
「所以我就說當初隸璟不該娶那個女人,真搞不懂哥哥腦袋在想什麼。」
這是大姑姑的聲音。果然又在說她的是非。
「就是啊,你看她克死了自己父親,現在又克死公公,我看她長得苛薄的模樣,就知道娶她進來一定會出事!」小姑姑說的話超苛薄。
才不是這樣!胡說八道!站在門外的範小綠氣得全身發抖。
什麼叫做她克死了爸爸又克死了公公?又不是因為娶她入門,公公才生病的!
她們是長輩,不要計較!她們是長輩,不要跟她們計較!範小綠硬逼自己將緊握的拳頭鬆開,以免她一個衝動,衝上前去揍人。
「他們結婚前我就說過了,什麼救命恩人,我看是看上咱們家有錢,隸璟又出類拔萃,想爬上枝頭變鳳凰……也不看看自己的窮酸樣,家裏又負債一堆,哪配得上咱們童家!」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要不然都二十年沒聯絡了,怎麼會突然又冒出來!明明就是看上咱們家的錢,厚顏無恥拿二十年前的事來討功勞!」
她們是長輩!是長輩!范小綠覺得自己的理智線已經快要斷掉了!
那曾經不想放在心上的閒言閒語,因為時空的轉換,現下對話題中男主角的在意,而變得像顆石頭般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哥也真笨,拿錢打發他們走就好,幹嘛還真的娶進門,現在把自己克死了吧!」
「而且還花了很多錢去擺平她家的負債……真是倒楣,娶了個煞星!」
她才沒有拿童隸璟的錢去擺平家裏的負債!
理智線「啪」的一聲斷掉,範小綠握著拳頭踏入屋內。
「我才不是為了錢——」未來得及提起的後腳絆到了門檻,眼前一花,她整個人撲跌在地。
偷說閒話的姑姑們一聽到範小綠的聲音,慌亂的回過頭來,卻在看到她跌倒的時候,愣了一下,隨即爆出哄堂大笑。
「這是報應。」大姑姑笑,眼神很不屑。
「大概是哥知道這個女人是為了錢嫁進來,所以給她的懲罰!」
才不是!公公最疼她,對她最好了!
範小綠想張嘴抗議,卻不知為何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她甚至覺得她的意識在遠離,姑姑們的訕笑聲越來越遙遠……
「你別躺在地上裝死,快起來!」大姑姑發現她跌倒之後就沒爬起來,有些慌張的喊。
「喂!起來啊!」小姑姑走過去踢了踢她的手。
她對她們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應。
姑姑們驚愕的面面相覷。
範小綠昏倒了。
⊕⊕ ※ ⊕⊕
范小綠醒來時,告別式早已經結束,遺體也已經火化送進靈骨塔,所有的儀式都已經完成。
想到自己竟然因為昏倒而沒有送公公最後一程,她難過的放聲痛哭。
「別再哭了!」一旁守候著她的童隸璟心煩氣躁的喊,「你已經哭了這麼多天,再哭下去眼睛會瞎掉的!」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有多心疼?
「嗚……我沒有送爸最後一程……我不孝……」
「孝不孝順爸心底最清楚!你哭瞎自己雙眼,弄壞身體才是真正的不孝!」
範小綠彷佛沒聽見他的話般,兀自哭個不停。
屢勸不聽,還越哭越大聲,讓童隸璟氣壞了。
她從來都不肯聽他的話!從來不肯!
「你哭個屁啊!我爸過世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因為你終於可以擺脫我了!」他氣得口不擇言。
這句氣話成功地中止她的哭泣。
「是你高興才對,因為你終於可以擺脫我了!」範小綠生氣的回吼。
是誰最不想要這個婚姻?是他才對!
「對!我們兩個都很高興!每天痛苦的同居在一個屋簷下,一點也不互相喜歡的兩人還要在爸面前扮演恩愛夫妻,你一定痛苦得要命吧!恭喜你終於可以解脫了!」
「我才要恭喜你的痛苦報恩婚姻可以結束了,你不用再被你爸的遺願束縛,跟一個不愛的女人繼續這項痛苦的婚姻!」
對!他不用再被父親的遺願束縛,但他也不想結束這段婚姻。然而,他更清楚範小綠多想離開他。
「我早就把離婚協議書準備好了。」童隸璟走到房間的另一邊,自衣櫥內的抽屜抽出一份文件,「你簽完名,我就送去區公所了。」
離婚必須雙方同時到場申報,除攜帶離婚協議書外,還得準備當事人之戶口名簿、國民身分證、印章、兩個月內兩寸相片三張,並需兩名以上證人簽名。
但他知道範小綠不懂離婚程式,他想知道的是她的決心。
他早就把離婚協議書準備好了?範小綠瞪著協議書上童隸璟的簽名,腦中一片空白。
明明是早已知道的事實,早就有心理準備的,為何她還會覺得心好痛?
「給我筆。」她嗓音微微顫抖。
緊咬著牙根的童隸璟頓了下,才自口袋抽出筆給她。
她簽名的手微微顫抖,但他猜測是因為她身體虛弱的關係。
「還要蓋章。你的印章呢?」童隸璟儘量語氣平淡,不露出任何感情。
「在梳粧檯抽屜裏。」
他找著了印章,卻找不到印泥。
「明天我再去公司拿印泥回來。」
「不用。」將拇指指面送上唇,她用力一咬,鹹腥味入口。
見她竟然將拇指咬破,童隸璟愕愣了下。
鮮紅的血抹上印章表面,在她名字的旁邊,印上血紅的四角形印樣。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寧願把手指咬破也不願等到明天?」就這麼討厭他,連一天時間也不願等待?
「你不也是早早就將離婚協議書準備好,就怕我多待在這一天?」
彎曲拇指藏在掌心中,她覺得好痛。只是個小傷口,她卻覺得疼到好像將她的心給剜出來般。
童隸璟重喘了口氣。
夠了,這樣沒意義的爭執已經夠了!他張口,想告知她離婚程式,然而心頭上的一抹不甘,讓他終究吞回腹中。
「你先休息吧!」他拿回協議書背轉過身,「你什麼時候要離開都可以。」
說完,他離開房間並帶上了門。
瞪著指面上的血跡,範小綠眼前的視線逐漸模糊。
「嗚……爸……你為什麼要過世得這麼早……」
如果再多一點時間,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會有任何改變?
如果再多一點時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們會真心互相喜愛?
所有的疑問都得不到正面的答案,因為他們之間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們已經結束,明天起就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了。
他知道她慟,但難過不是因為消逝的婚姻關係,而是因為一個長輩的過世。
他從她身上,連一點點的感情都得不到。
他付出的,他想付出的,她全都不要。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速放她自由。
⊕⊕ ※ ⊕⊕
離婚後,範小綠就搬回了家。
她過著跟以前一樣,上學放學、幫忙母親擺攤、假日去打工的日子。
範母對於他們竟然這麼快就離婚,心裏難免失望。可聽到女兒說起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卻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痛苦,也只得沈默。
感情這種事,總是不能勉強的呀。
這天晚上,面攤打烊,洗乾淨碗筷的範小綠擦了擦手,自口袋內抽出一包薪資袋。
「明天要還銀行錢喔。這是我上個月的薪水。」
範母看著那薄薄的薪資袋,有些訝異的抬頭,「不用還啊。」
「為什麼不用?」家裏不是還欠銀行一大筆錢嗎?
「隸璟已經幫忙還掉了。他沒告訴你嗎?」
範小綠愣了愣,「他沒說……」他什麼都沒告訴她。
「你們結婚後……不,應該是結婚前,隸璟就把這筆負債還掉了,還說這是迎娶你的聘金。」
有這種事?范小綠訝異的張大嘴。
他為什麼都沒告訴她?
「你真的都不知道?」範母看她一臉呆滯,應該真的什麼都不清楚。「可能隸璟怕傷你自尊,才沒說吧!」
「為什麼會怕傷我自尊?」她從不覺得他曾將她的自尊心放在心上過。
「他不是曾幫你爸還醫藥費嗎?他說從他幫忙還錢的那天起,你只要找到機會,就嚷著要還錢給他。」
「借錢本來就要還……」她囁嚅道。
而且她還賭輸了耶,賭輸的代價就是要還他錢,還有陪他這個那個的啊!
「我也不是說不用還他錢,但我覺得夫妻之間有比直接還錢更好的方法……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婚都離了。」範母輕歎了口氣。
「反正……反正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他的!」
那些姑姑們搞不好就是知道他將她家的債務全數還光一事,才老說她是為了錢才拿二十年前的恩惠,硬逼童隸璟娶她。
她才不要一直遭受不白之冤,她不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
「我明天就把薪水拿去給他!」
「小綠?」範母不解的看著像要準備上戰場跟敵人廝殺的女兒。「我想隸璟並不在乎你還這筆錢。」
那貼心的孩子在決定離婚時曾打電話來報備,還要他們別將還款放在心上,希望他們以後能在沒有經濟壓力的情況下好好過日子,並再三強調這是過世親家的願望。
他錢多,他不在乎,可是她很在乎!
「我一定要還!就算一次只能還一點點,也要還乾淨!」範小綠握拳咬牙道。
⊕⊕ ※ ⊕⊕
來到童隸璟的屋子前,望著那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的白色門板,範小綠不自覺的深呼吸兩口氣,好平穩過於緊張的心跳。
來之前,她並沒有任何通知,是詢問過樓下管理員確定他在,才上來的。
她在這住了兩個月,管理員也知道他們的關係,所以沒有任何詢問,就放她上樓了。
他看到她,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抿了抿嫩唇,範小綠鼓起勇氣抬起手,緊閉上眼睛,用力按下電鈴。
沒一會兒,屋子裏頭隱約傳來騷動聲,接著她聽到一句「來了。」
入耳的瞬間,心跳驟止。
是女人?
他房子裏頭有女人?
他已經另外結交新女友了,在離婚短短不過半個月的時間?
在她怔忡之際,大門徐徐打開,一張清麗的臉蛋映入她呆滯的眼中。
「請問你是哪位?」女孩有張開朗的笑顏,亮麗的五官是典型的美人胚子。
沒料到童隸璟這麼快就另結新歡的範小綠,呆滯了好一會才找到自己的舌頭。
「我……我找童隸璟……」她不知為何說話好小聲,好似犯了什麼錯似的。
「隸璟喔?他在洗澡耶。」
洗……洗澡?範小綠下意識暗暗快速打量了一下女孩的穿著。
她衣著整齊,大鬈發在腦後綁了馬尾,同樣整整齊齊,不見一絲淩亂。
所以他們還沒上床……或是要準備上床?
當下,範小綠有種想迅速逃離的衝動。
「那……請幫我把這個交給他。」範小綠將裝著薪水的信封袋舉到女孩面 前。
「這是什麼?」女孩一臉不解的接過。
「就說是我欠他的錢,我拿來還了。」
「這樣啊。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小姐?」女孩一抬眼,驚愕的看著已經跑開的範小綠。
「誰啊?」以毛巾擦拭濕發的童隸璟走出來問。
「有個女孩拿了這個說要交給你。」女孩將信封袋交給童隸璟。
「是什麼?」
「說是欠你的錢。」
「誰欠我錢?」童隸璟納悶的撕開封口。
「我也不知道。」女孩聳聳肩,「她交給我之後就跑掉了。」
童隸璟拿出信封袋內的紙鈔數了數,一共是八千元。
「欠我錢還是個女的?」他想不起來有哪個女孩子欠了他錢。「你可以描述一下她的長相嗎?」
「瘦瘦的,不高,長得甜甜的,眼睛大大的。」
他的女性朋友中有不少是這樣的外型,故女孩的敍述讓他很難挑出可能性較大的朋友。
「會是誰啊?」童隸璟將裝錢的信封袋丟到客廳的桌子上,在電光石火間,他腦中進出一張臉孔。「她講話速度是不是很快?」
「不會呀,還有點吞吞吐吐的。」好像喉頭塞了顆糖似的。
「嗓音清亮?」
「她說話很小聲耶。」
都不是?難道這錢不是範小綠送來的?
可除了她以外,還會有誰跟他有金錢上的糾葛?
童隸璟一個頭兩個大了。
「對了,你們這棟大樓不是上樓來之前都會有管理員通報嗎?怎麼沒有人通知,那個女生就可以上來了?」女孩納悶的問。
管理員?
童隸璟立刻一個箭步衝到對講機前,拿起話筒。
「剛剛你是不是放了一個女生上來我家……」
⊕⊕ ※ ⊕⊕
她知道對童隸璟耿耿於懷是件很蠢的事,可她就是沒法不去想,沒法不難過。
才半個月耶!才離婚半個月的時間他就另結新歡,還帶進家裏準備上床,會不會太過分了?
會進展得這麼快,不是一夜情,就是在他們結婚的時候,該死的童隸璟就已經偷偷在外頭劈腿了!
可惡!
可惡可惡!
那該死的花心大混蛋!
在結婚前她雖然為了找尋真愛,常表現出花癡的行為,可是結婚之後她就很恪守良家婦女的道德規範,對於外頭的帥哥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那死男人、臭男人竟然敢給她劈腿?
最最慘的是,她因為嫁給了他,一顆心也莫名其妙的慢慢給了他,結果呢,人家根本就沒將她放在心上,連離婚都是他主動提的。
他一定很早以前就在籌畫,等公公一過世就立刻跟她離婚,好將新歡娶進門吧!
沒良心的臭男人!
既然早就心另有所屬,又幹嘛將她娶進門,害她現在變成離婚婦女——她才二十二歲,還是就學中的大學生,婚姻狀態就已不清白!
嗚……臭男人耽誤了她的一生啦!
「童太太。」管理員追出來問,「你要回去了?」
「對啊!」範小綠精神委靡的點頭。
她已經不是童太太了啦!
「你沒見到童先生嗎?」
「沒有。」她只見到童先生的新女友!
「可是剛剛童先生打電話下來問誰上去找他。」
範小綠瞪大眼。
「他說請你稍等一下,他要下來找你。」
什麼?
「你要不要先回大廳稍坐一下……童太太?」
一聽到童隸璟要下來找她,範小綠想也不想,拔腿狂奔。
她不要再看到死沒良心的臭男人了!
「範小綠!」
恐怖的吼叫聲在背後響起,她愣了一下下,迅速加快腳下的速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