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收拾完地上的狼藉,金嫂重新下了兩碗湯麵給嚴家母子。清冷的餐桌上,母子倆安靜地動筷。
吃沒幾口,柳翠華就忍不住哀聲歎氣,「請神容易,送神難!用這句話來形容我們嚴家的現況,真是再貼切也不過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嚴定康淡哼,「要是換了詩茵,哪敢讓您受這等氣?」
柳翠華先心虛地瞥了眼通往二樓的樓梯,然後低斥:「你幹嘛提起那賤人?」
「時茵不是賤人,她是我最摯愛的妻子,一直都是!」
「你……」原來兒子真的還對前妻念念不忘?
嚴定康話鋒突然一轉,「對了!差點忘了告訴媽一件事,我今天到台中去看過葉芬了。」
「你……你找她做什麼?」柳翠華家聲音微顫,有些驚慌。
「偶爾關切一下老爸生前的得力助手,也是人之常情。」嚴定康定定睇著母親,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表情,「當然,我們還聊了不少『知心話』。」
「是什麼……知心話?」柳翠華努力調勻呼吸。
「她說,她曾因一時貪念而鑄下大錯,心裡萬分懊悔。加上去年失婚,健康也頻頻出狀況,更讓她覺得這可能是神明的懲罰。為了彌補自己的罪過,她開始吃素,並且發願要成為終身志工,還求我幫忙找一個人。」
「找人?」
「一個遭她破壞夫妻感情而毀掉美好婚姻的無辜女人!」
柳翠華手中的銀箸掉在琉璃桌上,臉上血色瞬間退去,僵硬的肩頸像石化了般。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嚴定康再補上一句:「我相信老天有眼,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雖說為人子女不該批評父母,但母親的作為實在令人無法苟同。若非葉芬據實以告,嚴定康還真不曉得這個看起來慈祥的「好婆婆」,會用那樣惡毒的連環計逼走媳婦。
料想兒子已經知情,柳翠華不禁亂了方寸。「定康,你不要怪媽媽,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你好啊!」
「為我好?」
「是呀!詩茵父母早亡,足見她命中帶克,我實在很擔心那丫頭的福薄會影響到你。何況,你需要的是一個上得了檯面、又能扶襯丈夫事業的妻子,而她出身低微,連大學學歷都沒有,哪夠資格當嚴家的媳婦?」
「娶媳娶德,難道媽忘了爺爺留下的祖訓?」冷冷的語氣透露著極力壓抑的慍怒,「詩茵的確欠缺背景,但比起當時債台高築、名門淑媛都不敢靠近的落魄嚴家,她已經算『下嫁』了。可她非但不怕被我拖累,還不時為我加油打氣、給我莫大的信心面對危機,這樣賢德的妻子,夫復何求?
「反觀您自個兒選的『好媳婦』,動不動就要大小姐脾氣,三不五時就往娘家跑,偶爾還給大家一頓像今晚這樣的『排頭』,哪比上詩茵的溫柔乖巧、逆來順受?我真不知媽心裡是如何想的?」
「我……」柳翠華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呀!
「沒錯!我終於事業有成,堪稱不負祖宗八代了,但那又如何?」嚴定康堅毅的背頹然垮下,十指陷入髮際,無助地低喃:「這三年來,我常覺得自己好像行屍走肉,也不曉得人生究竟有何意義?現在我總算領悟,原來在詩茵離開的那一刻,我的靈魂也一併被她帶走了,而您眼前的這個兒子,只不過是一具麻木不仁的軀殼而已……」
柳翠華心口猛地一揪,終於明白她的一意孤行,造就的不單是兒子難以抹滅的傷痛,還連帶毀了兩個女人的幸福。
「對不起,媽媽錯了!我不該為了狹隘的門第之見,而拆散你跟詩茵的姻緣……」
其實她早就後悔了,只是礙於面子才絕口不提。然而看著愛子悲痛逾恆的模樣,她的心也跟著淌血。
「你現在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嚴定康霍然離桌,轉身拿了外套就往門口走。
柳翠華亦步亦趨,「不是才剛回來,你又要上哪兒?」
「我出去透透氣。」嚴定康套上皮鞋,推開門,背對著母親說:「坦白講,這間屋子簡直沒有半點溫度,我還真希望永遠都不要回來!」
「定康,你別走!」
「砰」地一聲,腳步絕然離去。
「定康……定康……」聲聲喚不回兒子,柳翠華不禁頹坐在玄關,自責地掩面而泣,「報應……這就是我的報應哪!」
** ※ **
一返回工作崗位,楚詩茵就被密集的行程給壓得快喘不過氣。從台北殺到高雄,再由高雄飛去台中,接連十幾天都在趕場作秀。
但這還不是最累人的,由於從廖豐德那兒得知他們在法國頗受嚴定康照顧,加上她又逾期未歸,讓盛潔伶開始懷疑她和嚴定康在一起。
儘管楚詩茵矢口否認,仍然被盛潔伶盯得緊緊的,除了偶爾察看她手機的通話紀錄,還不時在耳邊嘮叨。
「我就不信世上有這麼好康的事,那傢伙很快就會以他在法國施的小惠,來充當約你出去見面的藉口……」好不容易結束一波宣傳檔期,盛潔伶邊開著車,邊繼續她的疲勞轟炸。
單憑女人的直覺,她敢打賭,嚴定康肯定有什麼不良企圖,就怕楚詩茵吃了一回悶虧還學不乖,又笨笨地再上一次當!
「你別想太多,表演完最後一場秀後,我私下已經明白表示,以後絕不會跟他有所接觸,而且他隔天就飛往義大利了。」
輕捂著太陽穴,楚詩茵煩躁的不只是好友的絮絮叨念,還有心底那股難耐的相思。
和嚴定康在法國補度的「蜜月」雖然甜美,卻也是痛苦的延伸。因為纏綿的景像似潮水般湧來,不斷拍擊著她空虛的心城,啃蝕她寂寞的靈魂,若非有滿檔的工作分散注意力,她真不知該如何排解胸中的鬱悶。
天哪!她好想、好想、好想他哦!
想念他的深情款款,想念他的溫柔細吻,更想念他狂肆的佔有……然而同天返國的他,是不是也一樣會回憶起這些點點滴滴?
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吧!有美麗嬌艷的新人陪伴在側,他哪裡還會記得她這個早已下堂的舊人?
心,隱隱作疼著;容顏,一寸寸地蒼白。原來說得最瀟灑的人,才是最放不開的人,她真的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
一旁的大麻雀,終於察覺她的不太對勁。「喂!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累嘛!」楚詩茵無奈地挖苦道:「剛度完一個鬆散的假期,回來就被這麼緊湊的行程給操得半死,你待老朋友可真是『不薄』呀!」
「有錢堪賺直須賺,莫待無錢空感歎!難得有大把的銀子送上門,我們幹嘛往外推?」
誰教這趟歐洲之行太成功,得到不少海外訂單,所以「伊魅兒」臨時追加宣傳預算,冀望能在國內掀起同樣的熱潮。
「是啦!你樂得數鈔票,而我卻忙得快過勞死了!」
「姑奶奶,你可得撐著點喲!我保證,幹完這一票,就讓你好好休息一陣子。」盛潔伶將車子彎進大樓的地下室。
楚詩茵忍俊不住,「聽你說得好像要去搶劫似的。」
「鈔票有四隻腳,人才兩條腿,不積極一點哪追得上?」停妥車,盛潔伶繞到後車廂搬出一袋袋「戰利品」,並示意楚詩茵幫忙接著。
「咦?這些東西不用還嗎?」
這波宣傳活動,「伊魅兒」提供了三十套睡衣和內衣,原本是用來刺激買氣的,不過能一次出手兩萬元的高額消費者畢竟不多,截至目前為止,只送出了三分之一。
「我問過廖經理了,贈品出貨時一律會作帳報掉,所以不用退回公司。」拖出最重的大行李箱,盛潔伶關上車門,「反正活動就快結束了,應該不可能全數發完,乾脆直接放進咱們的『倉庫』。」
「你拿這麼多回來,打算穿到民國幾年呀?」兩人一塊步向電梯,「內衣有尺寸之分,不見得每件都適用,何況我那間小客房已經快被廠商的贈品給塞爆了。」
「傻瓜!那些可都是我們的『順利』耶!除了送禮、自用兩相宜,還可兼賺外快。我已經物色好合作夥伴,等細節一談妥就可以出貨了,不會佔用你屋子太久的。」
上了八樓,盛潔伶直接從口袋摸出備用鑰匙開門,讓兩手掛得滿滿的楚詩茵先行進屋。
「呼!終於到家了!」脫下三寸高跟鞋,疲憊的身子立即往沙發上一躺,「金窩、銀窩,還是自己的狗窩最舒服……」
盛潔伶嘻嘻笑著催道:「去去去!趕快先洗個澡,那些贈品我來整理就行了。」
看好友興奮地將來的贈品做分類,楚詩茵莞爾一笑,便走進浴室放水。累了一整天,她的確很想泡個舒服的熱水澡。
淋完浴,身子才踏入滴有薰衣草精油的浴缸,門外就傳來盛潔伶的呼叫,「詩茵!你有沒有看見我的鑰匙?」
楚詩茵揚聲,「什麼鑰匙?」
「就是你給我的備用鑰匙呀!奇怪,我剛剛還拿來開門的,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
「沒關係,等我洗好澡再出來幫你找。」
都怪盛潔伶喜歡隨手亂扔,光她給的那副鑰匙就有數次「失蹤」的記錄,幸好事後都發現是丟在某處角落,所以她絲毫不緊張。
「可是我還有事情得去辦……算了,我先走一步,鑰匙就麻煩你留意了,再見!」
「拜拜!」楚詩茵不忘叮嚀,「開慢點,路上小心哦!」
不料匆促的腳步聲不久又復返,「對了!我把兩套款式比較新潮的睡衣擱你床上,待會兒你別忘了試穿看看。」
「好!我會記住的。」楚詩茵閉上眼睛,喃喃自嘲:「唉!每次都留那種超性感的睡衣給我,我穿給誰看呀?」
氤氳的熱氣,舒張開每根毛細孔,精油的香味更鬆弛了緊繃的神經。昏昏欲睡之際,楚詩茵隱約聽見前門有開關的聲音。
「潔伶,是你嗎?」楚詩茵爬出浴缸,隨手抓來浴巾一圍,「這個迷糊蛋!老是忘東忘西的……」
一步出浴室,心臟差點蹦出喉頭,因她的床上竟然坐著一個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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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是你?」楚詩茵的反應除了錯愕,還是錯愕。
嚴定康沒有立即回答,拎起床上一件火紅的性感睡衣,「你睡覺都穿得這麼性感嗎?」
「別顧左右而言它!」楚詩茵急忙衝過去揪下薄紗,既羞又惱地質詢:「你是如何混進我家的?」
難道是盛潔伶開的門?不可能吧!
「樓下的警衛碰巧不在,所以我就直接搭電梯上來了。」嚴定康晃晃手中的鑰匙,「想不到命運之神挺眷顧我的,你家的大門上已經插著一把鑰匙。」
但因聽見門內還有別人的聲音,他才沒馬上進來。
「原來是潔伶忘了拔出來?」楚詩茵憤然搶回鑰匙,「你好過分,居然敢偷拿人家的東西,還私闖民宅?」
「我好心拿來歸還,怎麼能算偷?」嚴定康饒富興味的目光,鎖住那副養眼的火辣嬌胴。
楚詩茵低頭一看,原來身上的遮蔽物早已滑落。
「啊——」楚詩茵嚇得拋開睡衣和鑰匙,趕忙撿起浴巾、重新圍好。
「瞧你緊張的,我又不是外人。」大手□昧地撫過她的鎖骨,加深的眸澤閃耀著企圖不軌的火簇。
即使皮膚表層的撫觸很輕微,仍引發她體內一陣顫悸,楚詩茵不禁揪緊唯一的屏障,惶惶退開兩步。
「你這個無賴!我們在法國分手的時候,不是已經說好了從此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
「沒錯!但你我既沒有真的拿刀子來切斷,也還未到『老』跟『死』的地步,當然是可以繼續交往了。」嚴定康硬是要拗。
雖然楚詩茵已不復當年,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但數度交手,他很快就掌握住致勝的竅門——厚顏無恥、裝瘋賣傻、死纏爛打!呵呵,這十二字真言的「賴」功心法,可是屢試不爽、次次管用哦!
「少跟我要嘴皮子了!」知道多說無益,楚詩茵轉身打開衣櫃拿衣服,「你來我家有何貴幹?」
「茵,這回你一定要幫幫我,不然我就死定了……」嚴定康說著說著就貼向楚詩茵的背,像只大章魚似地巴著不放。
「幫什麼忙?」突來的動作嚇壞了她,心裡推敲的第一個可能性就是他的財務出了大問題。
「我好空虛、好寂寞哦!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更適合的人選為我排解身心的鬱悶了!」
嚴定康出人意表的答案,讓楚詩茵的額頭冒出幾條黑線。
「你哪裡缺少人選了?」因為掙脫不開,她只能冷聲冷氣地反駁:「你還有尊夫人可以滿足你的空虛、填補你的寂寞啊!」
「誰會對一個大肚婆有『性』趣呀?我從法國回來之後就沒嘗過『粉味』了,再繼續憋下去,我一定會因為壓抑太久而得到『精蟲肥大症』的。」
儘管很想板著臉,但楚詩茵緊抿的嘴角仍不禁抽搐,「什麼粉味、什麼精蟲肥大症,你當自己是種豬嗎?」
「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會有慾望嘛!可是我不敢隨便找流鶯解決,萬一得了愛滋病而英年早逝,那豈不白白便宜了坐收遺產稅的政府?」
「我聽你在胡說八道!」虧他掰得出這麼可笑的後果,楚詩茵終於忍俊不住,亦不再掙扎。
雖然仍不習慣他要寶式的幽默,不過,這樣的他反倒讓人感覺比較輕鬆自在,而她也不須在他面前維護淑女形象。
「真的啦!所以我才找上你,畢竟咱們夫妻一場,相關零件也都『磨合』得差不多了……」
楚詩茵更笑不可抑了,「人體又不是機器!」
「總之,你是我的「最佳拍檔」,捨你其誰呢?」嚴定康頭一俯,輕輕啃囑楚詩茵細嫩的頸肩,「難道,你不懷念我們在法國的『美好時光』?」
她當然很懷念那段日子,可是,做人不能太貪心。
「你有你的家庭,我有我的道德標準,我們不可以繼續這樣下去。」楚詩茵笑容頓時隱沒,苦澀取而代之。
「再給我三個月!」貪戀她香軀的臂膀箍得更緊,「等到孩子生世後,我保證絕不再搞婚外情!」
因為嚴定康早擬定談判的對策,也準備了離婚協議書,就算放棄監護權也無所謂,只要楊晶晶同意簽字,他和楚詩茵的感情便能化暗為明瞭。
「你們男人的保證牢靠嗎?」前後被騙了幾次,她再信他,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絕不能見死不救。」他誇張地形容:「你不曉得我家裡那隻母老虎有多恐怖,若稍不順她的意,就搞得全家雞飛狗跳。前幾天,她突然發了一頓脾氣,把餐桌上的盤子碗筷全掃下地,連我媽都快嚇昏了。
「你老婆這麼可怕?」楚詩茵一直以為,出身名門的楊晶晶應該是嫻淑溫婉的,怎麼會凶如夜叉?
「而且她三天兩頭往娘家跑,也不管我是否吃得飽、穿得暖、睡得著……」正說著,肚子突然一聲咕嚕,恰巧呼應了他的唱作俱佳。
「呃……聽起來好像滿可憐的。」心的一角開始崩塌。
「何止可憐?簡直慘透了!」嚴定康卑微地懇求:「你以前不是常拿剩飯餵食附近流浪的小動物?就當我是人家丟棄的貓狗吧!你難道不能發發慈悲,收留我一晚嗎?」
沉默了近十秒,楚詩茵終於說道:「冰箱裡還有水餃,我去煮給你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