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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浪漫佐味愛情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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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1:03:16
  第八章

  六點半,佳良打扮妥當坐進趙經理停在大樓下的車子。

  舔了舔嘴角,臉上儘是滿足。真好喝,那一個半小時等的真是值得,她從來不知道甜湯也可以熬的那麼好喝!甜的東西最怕膩,她卻一連喝了三碗,要不是時間來不及,她可能會一個人把那鍋「紅花棗蜜八寶養生湯」給解決掉,呵……

  「嗨。」她對他友善一笑,試著把注意力從甜湯栘到今晚的約會上。

  「嗨。」趙經理欣賞地看著佳良:「你這樣穿很好看。」

  「我知道。」她從來不買不適合自己的衣服,而且剛剛下樓前,她還在鏡子前照了好久,確定自己今晚的打扮無懈可擊。

  趙經理笑了笑,他就喜歡她這份自信。

  繫上安全帶,佳良問:「我們今晚去哪?」

  「我的計畫是,先帶你去吃晚飯,吃完飯後,我們去碧潭走走,如果你可以給我多一點時間,我們還可以去喝點小酒,聽聽音樂,或者跳跳舞。」報告完約會計畫,趙經理問:「怎麼樣?或者你有其它好建議?」

  佳良簡單給了一句評語:「聽起來很台北。」

  「怎麼說?」

  雖然沒約過幾次會,但是在同事朋友耳濡目染下,對這個城市的人大多都怎麼約會,也摸了個半熟。瞄了他一眼,佳良說:

  「台北幾個熱門的約會地點不外就是碧潭遊湖、淡水夕陽、陽明山夜景、士林夜市等等,再不然就是吃法國菜,或者到PUB或CLUB續攤,嚴格說起來好像沒幾個新鮮的約會場所。」

  「嗯哼。」直覺告訴他,她話只說了一半,他有耐心地問:「所以呢?」

  佳良笑看著他:「你很幸運呢,先生,這些地點雖然一點都不新鮮,可是我從來沒去這些地方約會過,所以既然每個人都這麼做,我們最好也去見識看看。」

  總算鬆了口氣。「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們先去吃飯吧。」

  佳良挑眉。「法國菜?」

  他不說話,只給了她一個笑,同時車子開上路。

  四十分鐘後,趙經理把車子停下來,笑得很神秘地說:「可以下車嘍。」

  佳良百般不解,「這裡?」松山機場?困惑地看著他。

  趙經理點點頭。

  兩人都下了車,佳良仍一臉困惑地看著他向她走近。

  「可以牽你的手嗎?」他問。

  佳良只遲疑了下。既然他們是在約會,那麼當然……「好啊。」

  然後他的右手就握住了她左手,「你的手很小。」不像是一雙女強人的手。

  佳良抬起自己另一隻手,端詳片刻。

  的確,她的手不大,但手指卻修長有力。「這雙手雖然小,卻是我最忠實的夥伴。」她的家庭背景十分尋常,成年以後,她所有的一切物質需要都得自她這一雙手。

  他推論:「想來你已經習慣凡事都依賴自己。」

  這種凡事都依賴自己的習慣在養成的過程裡卻有說不完的辛苦。首先,必須練出一身好體力,以應付生活裡可能出現的許多問題,例如車子拋錨、更換燈泡、通水管……等等粗重工作,有時候還得自己搬家。如果這些事情都應付得來,那麼接下來還得試著習慣自己一人生活所必然要面對的寂寞,而有些事情,是不適合一個人獨自面對的。

  一個人喝酒叫喝悶酒。

  一個人出外旅行叫流浪。

  一個人看電影叫沒人作伴。

  一個人過情人節叫無限淒涼。

  當佳良發現她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建立起自己的小小世界時,她同時也意識到她無法排除那些伴隨著「獨立」而來的副作用品。

  「就跟現代社會裡許多職業女性一樣。」她聳聳肩:「我沒什麼特別。」

  這也是他欣賞她的一個地方。她總是把很多複雜的東西簡單化,而這樣的簡單絕不意味著膚淺。

  「也許你只是沒看見你特別可愛的那一部分。」他笑說,然後挽著一臉疑惑的她往機場大廳走。

  佳良已經從一開始的困惑到漸漸適應這種刻意營造的神秘感了。

  在不確定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情況下,腎上腺素的分泌讓她覺得有些緊張,卻又有些期待。

  「不是法國餐廳對不對?」

  他回她一笑。

  然後佳良就知道這個男人肯定不會洩漏他的計畫,他今晚想要營造的感覺就是神秘。他成功了。

  於是她不再問問題,讓期待填滿胸塞,耐著性子等候謎底揭曉。

  他們在機場櫃檯劃了位。十五分鐘後,兩人已經在飛往花蓮的班機上,透過小小的窗子,在高空中欣賞島上繁華的燈景。

  不會有任何地方的夜景比從夜晚的飛機上鳥瞰燈火更加壯觀。

  「很美。」佳良讚歎。

  他愉快地說:「這比到陽明山看夜景有創意吧?」

  戀戀不捨地將視線調回,「很有趣。」她說:「你費了不少心思吧?」

  他笑了笑,又不回答。又過了一會兒,雲霧遮蔽了視線,看不見燈火了,他讓她閉起眼睛。

  佳良閉上眼睛,猜想她會不會被拐去賣?

  不確定等了三十秒還是二十秒,待他說:「可以睜開眼睛了。」佳良便急著睜開眼睛,然後她瞪大了眼。

  趙經理手上正拿著兩隻高腳杯,各斟上三分之一滿的紅酒。

  他明明兩手空空上飛機的!佳良音調裡透出她的訝異:「你在變魔術?」否則怎麼解釋酒杯跟杯子裡的酒?不至於為了一個約會串通航空公司吧?何況這家航空公司的國內線已經不提供餐飲服務了。

  「秘密。」他回答,接著將一杯酒遞給她,笑著說:「餐前酒。」

  佳良接過酒杯,心裡充滿驚奇。輕啜一口紅酒,她瞇起眼說:「很迷人,接下來還有什麼?」

  「接下來——」

  「不、不。」佳良打斷他的話。「別說,我發現這種期待的感覺還滿不錯的。」

  他挑眉問:「不擔心被我拐去賣?」

  隹良爽朗一笑:「那也是個不錯的體驗,我倒想知道我能賣多少?」

  喝了酒,兩個人先前的拘謹和試探都漸漸地拋開了。

  他捕捉住了她幽默的方式。「如果價格合理,我會出價買下來。」

  「那我就什麼都不必擔心了,不是嗎?」舉起手中精緻的酒杯:「來,乾杯,敬『餐前酒』。」

  他弓起笑眼。「敬『餐前酒』。」

  「趙經理——」

  「趙澄。」

  佳良愣了愣。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放在膝上的手。「叫我名字,我們在約會,不是嗎?」

  她輕輕閉上眼睛,又張開。「好吧,趙澄。」一個突然浮現的念頭讓她問他:「很多人都喊我一聲大姐,年齡從五歲到五十歲都有,我在想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也這麼喊我?」這稱呼會讓她覺得自在。

  趙澄聽過別人這麼喊她。但是——「我不想那麼喊你,那種關係不是我想要的,佳良,我想當你男朋友。」

  面對這番坦率的表白,佳良像貓一樣瞇起眼睛,笑得很甜。

  他期待她說「好」,然而她卻只給了他一句:「再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那你……有沒有一點心動?」

  「有。」還點了頭。

  趙澄愉快地露出了笑容。看來他還得多加把勁。

  ☆☆☆

  「哈啾!」感覺癢癢的,忍不住揉揉鼻子。

  最近天氣有點濕,不知道是不是過敏了?

  康平刷牙洗臉完畢,從浴室裡走出來,順便瞥了他房東敞開的房門一眼。

  空的。

  佳良昨晚沒回來?

  漸漸清醒的腦袋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她一夜未歸。

  她昨晚是出去和一個男人約會。

  她對這個約會的對象缺乏足夠的瞭解。

  她昨晚那身打扮性感得會讓人想吻她。

  而佳良想談戀愛。

  綜合這一切,可能發展的結果漸漸被推衍出來。

  康平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如果一切順利,那當然很好,但在還沒見到她回來之前,他還是忍不住有一些擔心,畢竟社會這麼亂,萬一……

  不確定佳良帶了手機沒有,他拿起話筒撥了她手機的號碼。

  三秒鐘後,電話接通了,不過手機鈴聲卻從佳良房裡傳出來。

  康平掛斷電話,在佳良房間裡找到被手機鈴聲吵醒的船長。

  「嗚……汪!」船長低吠一聲,晃到康平腳邊磨蹭著。

  「連你也睡不安穩是不是?」他在地上盤腿坐下,溫柔地順了順船長的長毛。

  「汪!」第二聲了,很不尋常。船長通常都很低調,常常不理會女主人的喃喃自語。

  「別擔心,她是大人了,她會照顧自己,我想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安撫著船長的同時,康平赫然發現,原來他是這麼地不安。他擔心她,而他認識她才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汪。」

  對上船長玄黑色的大眼睛。「對,我想你知道,她對你很重要,對我……也很重要。」

  這兩個多月來朝夕相處,不知不覺中,她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佳良是個不及格的房東,從來就不記得向他收租,他只好向她要了銀行存簿帳號,每個月把租金轉進她帳戶裡。

  前陣子她甚至還拿著存款簿給他看,納悶地說:「好奇怪,我存簿裡莫名其妙多一筆錢,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轉錯帳。」讓他啼笑皆非。

  看來她也是個不及格的會計師。

  她並不完美,甚至可以在她身上找出不少小缺點,然而他卻覺得世上再沒有像她這麼可愛,又這麼真實的人。

  有她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笑,他覺得他可以忘掉生活中的許多煩惱。

  他失戀時,她安慰他。

  他還沒找到工作時,她鼓勵他。

  她的笑容填滿他的憂傷。

  他想她可能是他的守護天使。而有一天,這個天使會離開,用她的笑容去溫暖另一個幸運兒——也許就是昨晚她約會的對象。

  他想他得盡快接受有一天佳良會屬於別人的事實,那個時候,他一定要笑著祝福她。

  「汪。」船長站起來伸展四肢,走出房間,準備到陽台去解放一下。

  康平回過神,幫忙拉開紗窗,船長跳了出去。

  待一切收拾好後,已經六點半鐘。

  星期日的這個時間,大部分的人都還沒醒,路上車子也少。

  「來吧,船長,我們到公園去跑一跑。」

  與其出門跑步,船長顯然寧願睡覺。

  康平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水,站在門邊。「快來呀。」

  船長低吠一聲,不情願地跟在康平長腿後面,搖搖擺擺,打著呵欠出了門。

  ☆☆☆

  社區公園離他們住的公寓很近,大約只五分鐘路程。

  康平帶著船長沿著人行道散著步,夏季天亮的早,坐東大樓後方的天空已經竄出金燦的陽光。看來又是個晴朗炎熱的一天。像這種日子,早上和黃昏是最舒適的時刻。

  現在的氣溫舒適涼爽,適合跑步。

  康平把船長帶進公園裡,正打算陪它跑個幾圈,卻在回過頭時,怔成一尊石像。

  她並沒有看見他,因為他站在南方,而她則背對著他,坐在公園的木椅上,面向著東方。陽光撒在她的髮絲和肩膀上,那一身被陽光映照成亮黃的洋裝讓他認出是她。

  「佳良?」他緩緩走近。

  她驀地回過頭,看見他。「啊,康平。」

  「你在這裡做什麼?」

  佳良又把頭轉了回去。「我在看日出。我很久沒看到日出了。」

  她有些怪怪的。他想。

  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來。「你昨晚沒回去,我很擔心。」

  佳良如以往一般朗笑出聲。「傻氣,我都多大了,我會照顧自己。」

  不對勁。她不對勁。發生了什麼事?「你在這兒坐多久了?」

  佳良沒帶表,不確定時間。「不很久,日出前一會兒才到這裡來的。」

  「怎麼不回去?你看起來很累。昨晚愉快嗎?」

  「很愉快。」她說:「滿浪漫的。」昨晚下了飛機,趙澄帶著她租了一輛車一路開到花蓮港,接著他們就登上了一艘停在港口的郵輪,他們在輪船上度過了極浪漫的一夜。

  那是一艘暫時停靠在岸邊的郵輪,等著要在清晨載著遊客出海賞鯨。

  乘著接駁小艇登了船,趙澄帶著她在美食和人群裡穿梭,音樂奏起時,他跟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他不肯讓她有片刻無聊,交談之下,她對他多了幾分瞭解,也從一開始的單純欣賞到認真考慮彼此繼續發展的可能性。

  他們一直待到月亮沉入海面才搭早班的飛機飛回來。

  目送趙澄離開後,佳良沒有直接回公寓,她獨自一人走向社區公園,看附近的老人家聚在一起打太極拳。

  康平仔細地觀察著她,一會兒後,他伸出手按住她的前額。「既然如此,怎麼還皺著眉呢?」

  佳良縮起肩,下意識地揉了揉眉宇之間。「我有皺眉?」

  「讓我仔細看看,」他栘開她的手,張大眼睛:「啊,我想大概打了十個結。」

  「十個結?」佳良笑了,她一笑眼神就飛揚起來。「那我得趕快去報名金氏世界紀錄。」

  康平溫和地注視著她。「佳良,你在煩惱什麼?」

  佳良沒有遇過一個人可以像康平一樣,輕易就看出她隱藏起來的情緒。欷吁一聲,她把頭往他肩膀上靠。「我想我是在害怕。」

  康平稍稍移動身體,讓她可以舒適地靠著他的肩。他沒有說「你王佳良不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彷彿佳良這樣一個性格強悍的女子沒有權力說她害怕,而是問:「怕什麼?」

  這讓佳良完全鬆懈了心防,將心事一吐為快。「昨晚真的是很難忘,我好像一瞬間收到了好幾份禮物……」

  她開始把約會的情況說了出來,康乎很仔細地在聽。

  「聽起來是個很有心的人。」換作是他,他大概沒有辦法想出那麼多新鮮事來討好女友。

  佳良點頭。「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才怕。」

  「說說看。」他鼓勵著。

  佳良這才說:「我很想給自己一次機會,不要太早去封殺繼續下去的可能,可是我也很清楚,對這個人,我沒有很強烈的感覺。他的用心雖然讓我很感動,可我擔心如果我們正式交往了,萬一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還是沒辦法愛上他,是不是反而耽誤了彼此寶貴的時間?畢竟我們都不算年輕了,而我又怕萬一他比我認真看待這件事……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佳良,你聽我說的對不對。」他說:「你怕給自己機會,你怕傷害別人,你怕投入感情下去的交往沒有結果,所以你最想做的事是從此不再和這個人見面?」

  「對。」完全正確。她很訝異康平竟然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住在一起久了的緣故?

  「你太苛待自己了。」他憐惜地說。「未來的事情會變成怎麼樣,誰能在現在就說得個準?你能預卜先知嗎?佳良,你能嗎?當然不能。所以為什麼要為還沒發生的事情責怪自己?你真的會傷害他嗎?你能保證你絕對不會愛上他嗎?當然你也不能是不是?所以不要這麼體貼別人,對自己好一點,好嗎?」

  靠在康平肩上,佳良舒服地瞇起眼睛。其實今早趙澄約她下次見時,她已經答應了。雖然早早作了決定,可是心裡仍然不安啊。

  「好,哲學家先生,你說服我了,我聽你的。」唔,心裡一放鬆,腦袋就開始昏沉起來了。

  「真勇敢。」

  「嗯?」一夜沒睡,現在開始有點想睡了。

  「我們才認識多久,我這個陌生人的話,你也信。」

  眼皮好重。「唔,夠久了,有人認識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瞭解彼此,誰說時間長短是個問題?你不是陌生人……不再是了……」

  「佳良?」

  沒回應,低頭一看,她睡著了。

  「佳良?」

  仍然沒有回應。她睡沉了。

  猶豫了下,他放鬆身體,輕輕把她的頭栘開,讓她舒適地躺在他腿上。「安心睡吧,我會在這裡守著你。」

  船長沒人陪著跑步,早就鑽到椅子下打盹。不一會兒它就睡著了,它也睡得很安心呢。

  康平忍不住也閉上眼睛,享受早晨陽光溫和的洗禮。

  好個溫馨的星期日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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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1:03:47
  第九章

  公寓牆上掛著一份風景月曆,是客戶送的。佳良把月曆拿回家掛起來後,就很少用到它。康平夏天搬進公寓裡,在翻月曆的時候發現月分還停留在二月,他一連撕掉四張過期的歷紙,並開始在月曆上用各種不同顏色的筆做記號,用來記日子。

  他很早就開始這麼做了,佳良卻在好幾個月後才發現。

  而她會發現,是因為那一天公司一大夥人跑到她家裡當食客。

  康平正好沒班,義務替大夥兒準備了一頓好料。

  酒酣飯飽之際,尹頡走到牆邊欣賞掛在牆上的幾幅抽像畫,看著看著,注意力栘到了月曆上頭。

  他研究著數字裡用藍筆圈起來的日期,好奇地問:「康仔,這是什麼?」

  正坐在圍城邊上與小姜、秋娟等人廝殺的佳良也好奇地投以關切的視線。

  康平放下手中的雀牌,解說道:「藍筆圈起來的表示那天早上要去市場辦貨,綠色的表示那天我排兩個班,黃色是排一個班。」

  原來如此,尹頡數著各色圈圈的數量,結論是:「耶,你工作量這麼多啊。」

  突然他看到整張月曆紙上唯一的一個紅色圈圈,康平沒提到這個,身為好奇寶寶的他自然勇於發問了。

  「那,這紅色圈圈是做什麼用的?」

  這回康平悶著聲不答話了。

  「康平?」遲遲得不到回應,尹頡納悶地回過頭。「哇,你怎麼搞的,臉好紅喔。」

  「呃……有嗎?」裝傻。

  有欲蓋彌彰之嫌喔,「是下是跟這個紅圈圈有關?」尹頡猜想。

  然後所有人都盯著他那熟透的臉看。很可疑喔。

  「沒有。」他急忙撇清。

  愈抹愈黑唷。

  已經將注意力從牌局移開的佳良豐富的聯想力讓她臆測:「這日期是約會的好日子對不對?你交新女朋友了哦?嘿,你『惦惦呷三碗公』喔。」他正好坐她旁邊,方便她不正經地用手肘頂他。

  康平急得面紅耳赤。「不是啦,你別亂猜。」

  佳良擠眉弄眼的,「真的不是?別害羞啦,有女朋友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啊,但說無妨、但說無妨呵。」本來她正打算替他牽紅線呢。她人面廣,身邊不乏優秀的女孩子,不介紹給自己人似乎說不過去。結果康平一口拒絕了,說什麼他現在還不打算這麼快就再談一次戀愛,害她以為他還沒定出前一次失戀的陰影,正為他擔心呢。

  「佳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康平再一次說道,但黝黑的臉龐還是紅紅的,所以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要不然那紅圈圈是什麼意思?」大夥兒眨著好奇的眼睛關切著。

  迫於無奈,康平只好舉雙手投降,「那不是什麼好日子啦。」猶豫地看著佳良:「你真的要我說?」

  佳良警覺起來。「跟我有什麼關係?」

  康平暗示性地點了點頭。

  紅色圈圈跟她有關?佳良百般不解。

  接著所有人都把視線來回地在佳良和康平身上打轉。

  ㄟ……很曖昧哦。

  佳良瞪了眾人一眼,伸手拍了下桌子,害得幾枚雀脾應聲翻倒。「沒關係,你說。」她就不信像她這麼光明正大的人有什麼事不能攤開來講。「你就說吧。」

  說就說,豁出去了。「紅色圈圈是提醒我,該煮紅豆湯給佳良喝了。」

  事情就這麼簡單?大夥兒都還反應不過來。煮紅豆湯也是每月例行大事?

  眾多眼神瞥向佳良。「哦,大姐頭,你好像吃得很不錯喔。」難怪近日看起來紅光滿面的。

  佳良慢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喔,是啊,羨慕吧,我超幸福的。ㄟ,繼續呀,剛剛玩到哪裡了?」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轉移話題的心機有多重。因為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想到了紅豆湯跟她每個月天然災害期間的關聯。

  原來康平是用這種方式在記日子的,難怪那前後幾天,他總會問:「佳良,你最近肚子會不會痛?」如果她說:「有一點。」他就會開始煮紅豆湯餵她。而她還以為康平對紅豆湯有特殊癖好呢。

  她是不是太后知後覺了點啊?

  偷偷瞧康平一眼。他對她點點頭,意思是:可不是,真是後知後覺。

  佳良傻笑了幾秒鐘,飄匆的眼神倏地歸位,大喊:

  「胡了,通殺!」

  ☆☆☆

  中午,佳良與趙澄用完午餐後,趙澄送佳良回泛太。兩人走在人行道上,一陣風迎面吹來,吹落了幾片枯黃的葉子。他們,算是在交往中吧。

  佳良攏緊身上的短風衣,抬起頭看著從行道樹稀疏的枝葉縫隙裡透出來的灰藍色天空。「啊,秋天了。」之前一直沒注意到季節更迭,突然留意到時,都已經是深秋了。

  趙澄站在佳良身邊,也仰起頭。「明年這個時候,不知道我們之間會怎麼樣?」他們現在算是正式在交往了,然而佳良若即若離,像風箏般捉摸不定,讓他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佳良將注意力轉移到身邊的他身上。「你希望我們之間會怎麼樣?」

  他低頭看她。「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回美國。」總公司那裡有意將他調回美國,是陞遷,他在考慮。

  「你知道這種要求有點過分,我也有工作。」

  「我還不一定會接受那份工作,我只是希望如果我在這裡定下來,可以有一個好理由,例如結婚之類的。」他試探性地道。

  佳良忍不住笑了。「現在就求婚會不會早了點?我們才交往多久?兩個月?三個月?」她對數字一向不敏感,但不管是兩個月或三個月,要以這段時間的瞭解來決定往後的人生,似乎還不夠。

  「三個月又零五天。」果然還是不行,趙激有些喪氣地想。「的確是早了點,我現在還沒有受邀到你家裡過。」

  佳良有些愧疚。她的確不曾主動邀請他到她家中,甚至幾回他送她到公寓樓下,她也沒有請他進去坐。偶爾,她會邀朋友和同事到她公寓裡聚一聚,但是對於「男朋友」,她卻反而吝嗇起來了。隱隱約約的,她總覺得如果讓「男朋友」進她屋裡,等於她已經決定在情感完全交付出自己與信任。她知道她還沒作好那種準備。

  「趙澄,你有沒有考慮過,趁現在還不晚,我們可以停下來,當普通朋友就好?」

  聽到這話,他就明白她還沒完全準備好要接受他。「我知道你對朋友比對情人好,可是你朋友已經夠多了,不缺我一個,我們再試試看好嗎?」

  佳良沒有辦法拒絕這種溫柔。「好吧,我們再試試看。」

  趙澄笑了。「你公司到了,在進去以前,可不可以吻我一下?」

  佳良在他頰上印了個吻。

  「這麼小氣?」

  佳良瞇起眼,笑著說:「我怕我口氣不好,你忘了我剛剛點什麼吃?」

  香蒜蛤蜊面!

  趙澄很想說他不介意,但佳良已經說了拜拜,轉頭進她公司了。

  他希望她可以熱情地摟著他吻,他希望他可以點燃她血液裡的火焰,她明明開朗又大方,他很清楚她有的是熱情,但跟他在一起時,他卻覺得她對他,理性多過感性。

  為什麼?他想他知道原因,但他不太願意去面對。

  她不愛他。

  日子亦流逝。有的人試著遺忘,有的努力記憶。

  ☆☆☆

  佳良被同事送回家時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了。

  康平開門的時候,就看見秋娟和尹頡一人一側攙著醉得睡了過去的佳良,臉上都是汗。

  「呼,好累。」秋娟道:「康平你在呀,太好了,大姐就交給你了。」說著,把佳良推給身強體健的康平。

  康平連忙接替秋娟的位置。「怎麼醉成這樣?」佳良酒量不錯,平常都還算滿有節制的,不曾見她醉成這樣。

  和尹頡一起把佳良扛進她房裡,尹頡抹了抹額上的汗,說:「被灌酒了咩。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派對結束後,客戶代表都來跟大姐敬酒,你一杯,他一杯的,推都推不掉。」

  「幹我們這行的就是這樣,不是每個客戶都上道。」秋娟幫著把佳良的鞋和外套脫掉,擰來一條濕毛巾給她擦臉。

  「這樣喝下去,會出問題的。」康平喃喃道。

  佳良因為工作的因素,難免必須為了應酬喝酒,而他們這行工作壓力又大,所以下班後常常大夥兒約一約就到酒吧喝點小酒,好放鬆一下。工作和生活都離不開酒,身體遲早會負荷不了。

  「這也沒辦法,家家有本經嘛。好在大姐酒品不錯,醉了就睡,一點兒也不麻煩。」秋娟扔開毛巾,怕佳良睡不安穩,替她解開了幾顆鈕扣。

  站起身來,秋娟說:「好了,她就交給你了,我們也累了一天,該回去了。」

  尹頡拍了拍船長悶睡的大頭。「該走了,改天再來你們這裡吃紅燒牛肉。」

  「好呀,路上小心。」

  康平將大門關上,回到佳良房裡,站在床畔看著她。

  她躺在床上,髮絲凌亂,已經睡熟了,正傳出均勻的鼻息。

  伸手將貼在她臉頰上的髮絲撥開,心裡頭醞釀著複雜的思緒。「下次別這麼喝了,對身體不好。」

  佳良呻吟一聲,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柔軟的羽毛枕頭裡。

  他想他明天一早得準備一壺醒酒茶。她酒品雖然不錯,但是酒醉後的隔天通常會鬧宿醉。他想她大概不知道,她皺著眉揉著額際想減緩偏頭痛的樣子,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

  隔天,佳良皺著眉半躺在床鋪上喝醒酒茶,一邊喝一邊吐著舌頭。

  ☆☆☆

  她房間裡都是酒氣,康平正在幫她開窗戶。

  身上的黏膩感讓佳良覺得很不舒適,喝了滿滿兩大杯「康氏特製醒酒茶」後,她跳下床,想扒掉全身的衣服泡進浴缸裡。

  康平拉開了窗簾轉過身來,把空杯子收定。「去洗澡吧,我給你在水裡加了藥浴,去泡一泡會比較舒服。」看了眼凌亂的床單,想了想,也順便把床單收了起來。「下次再有這種應酬,如果可以的話,盡量少喝點,以茶代酒也行,我擔心你這麼喝下去身體會受不了。」

  剛剛從衣櫃裡拿出換洗衣物的佳良緩緩轉過身來,康平正要把床單拿去浸泡,佳良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擋住路,看著他的眼神有點奇怪。

  「怎麼了?」

  佳良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有一天你搬定了,我想我會很不習慣。」

  「……真的嗎?」

  她點點頭,前所未有的認真。

  康平想說他沒有搬家的打算,起碼現在沒有。但他卻說:「不曉得為什麼,聽你這樣說,我覺得很高興。」

  佳良瞪大眼睛。「要死了,我是說真的,我看我可能會抱著枕頭哭上一整天。」

  「真的?」康平受寵若驚地說:「怪了,我覺得我好像又更高興了點。」

  佳良簡直傻眼,「真是要死了……」怎麼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朋友的痛苦上?「為了不讓你搬出去替別人做牛做馬,我決定不幫你介紹女朋友。」哼!

  「所以你就要把我留在你這裡替你做牛做馬?」

  她抬頭挺胸,「一點兒也沒錯。」知道怕了吧。

  康平笑了出聲,輕輕把她推出去。「去洗澡,水要冷了。」而在他去酒店當值之前,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佳良腳步顛了幾下才站穩。回頭看著康平,嘴裡還有話要說,但康平拍拍她的頭,做自己的事去了。

  佳良只好把話嚥下肚裡,一邊詛咒宿醉的偏頭痛,一邊走進浴室裡,把門關上。

  一把自己藏進加了綠色藥浴的熱水裡,佳良就再也忍不住地環抱住自己。

  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在害怕。她是說真的,有一天康平若走了——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她都會難過得要命。她已經習慣他在身邊了。

  明知道不該放任自己習慣他的溫柔,可習慣這種事情就跟吸毒一樣,都是慢慢上癮的。她是發現了,卻也早已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裡,簡單地說,就是耽溺到無法自拔。

  無法自拔!真慘。

  ☆☆☆

  這個城市近年來西風東漸,每年一到十二月下旬,辦公室的氣氛就開始浮動。溫馨聖誕節才剛過,緊接著西洋年要汰舊換新,元旦連續假期即將登場。辛苦工作一整年,當然要懂得及時行樂。

  此時,泛太的公關部門職員正在討論著自己的元旦假期要怎麼過。

  手底下的人在想什麼佳良都一清二楚。她是個識趣的上司,對於最近幾日績效低落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卯起來把事情往自己身上兜。

  看著大夥討論得熱絡非常,佳良卻似沒感染到半點愉快的氣氛。

  往年這種時候,她常常是窩在家裡睡大頭覺,強迫自己不去理會外頭高放的煙火和跨年倒數的聲音。

  距離年少輕狂的歲月已經太遠了,她難堪得必須承認,她很怕參加這種場合。就像黃昏時單獨搭淡水渡輪看夕陽,當令人感動的美景出現在眼前時,船上所有的情侶都開始熱情地擁吻起來,而單身一人在這種場景下卻無所事事,不是挺淒涼的嗎?

  聖誕夜那天,她跟趙澄協議好了——他們決定只當朋友。這變化並不突然,事實上,佳良發覺她自始至終一直無法將趙澄當成她的情人來看待。過去這段為時不長,但也不算短的日子裡,他們都發現可能他們比較適合當朋友;而事實上,他們的關係也一直停留在朋友階段,無法更進一步。

  作出決定後,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趙澄無奈地笑著說:「算了,也許這樣比較適合我們。以前我說你對朋友比對情人好,我想以後我可以親自驗證這個發現了。」

  這麼好的一個男人,成熟又大方,為什麼她沒有辦法愛上他?

  為了這件事,佳良頗有些責怪自己。

  也許是她太挑剔了,也許她根本是個性冷感。所以當那天晚上,趙澄吻著她想更進一步時,她試著回應,但到了緊張階段,她還是把他推開了。那個時候,她就決定他們只適合當朋友。然而她也沒有忽略掉這整件事帶給她的衝擊,在男女感情的問題上,她失去自信。

  佳良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每個人都在忙,忙事業、忙愛情、忙著過自己的生活。佳良突然覺得自己跟其他人距離好遙遠。

  就連此刻辦公室裡討論得這麼熱鬧,而這些人都是她信賴的部屬,她也還是無法加入他們,跟著單身的同事一起去參加跨年晚會。

  瞧瞧他們吧,雖然是單身身份,可秋娟和尹頡向來是一對冤家,小姜暗戀人家小周,其他人也都各自心有所屬。

  佳良覺得她的心是一座孤島,因為地殼的位移脫離了相連的大陸板塊,在大海中開始無止盡的飄蕩。

  她覺得很孤單、很孤單、很孤單……

  「大姐會跟我們一塊兒去嗎?」不曉得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也不曉得是誰說:「別笨了,大姐正跟雅蝶趙經理打得火熱,跨年當然是小倆口一起過。」

  佳良於是默然,決定跨年夜要待在家裡給船長洗澡。

  ☆☆☆

  逢年過節,餐廳幾乎席席客滿。

  跨年夜這一晚,康平忙到快半夜才回家。

  這一陣子他加了好幾天的班,又幫好幾位要陪太太、女朋友過節的廚師代班,跟佳良見面的時間幾乎都錯開了,一天當中兩人交談的句子大概不超過十句。

  心想今晚佳良大概也會跟聖誕夜一樣跟她男朋友一起過,空空的公寓在這種日子裡大概會有些寂寥。

  各地的跨年晚會、派對正熱鬧地進行著,都快午夜了,街上卻還燈火通明,行人如織。

  在公寓大樓下的便利商店裡買了幾瓶啤酒打算趁著沒人在,自己慶祝自己在這個城市適應良好,然後他要幫船長洗個澡。

  打定主意,步伐也隨之輕快起來。

  他打開了門,一個龐然大物伴隨著一聲尖叫聲往他衝了過來,撲倒他後,壓在他身上。

  康平被撞得頭暈目眩,睜大眼睛一看,不是船長還會是什麼?

  伸手一摸,濕淋淋的,它跳進水槽裡啦?

  移開船長站起來,往浴室方向一看,找到了剛剛那聲尖叫的來源。

  「佳良?!」

  「康平?!」

  佳良渾身濕淋淋地從浴室裡走出來,臉上還沾著泡沫。看來她剛剛跟船長歷經了一場泡沫浴大戰。

  「你怎麼在?!」

  「你沒出門?!」

  兩個人就那樣站著,訝異地端詳著彼此。

  從陽台的方向可以看見在遠處河岸燃放的煙花,雖然還沒開始倒數,但已經開始施放一些零星的花火。

  「咻」地一聲,又一個美麗的煙花綻放天際。

  燃放聲讓佳良回過神。「我在替船長洗澡。」

  看了眼被船長搞出的一團混亂。「我注意到了。」

  把客廳和浴室弄得一團糟的始作俑者無聊地甩起身上的水珠,把地毯也濺濕了。

  康平忍不住笑出聲。把啤酒擱在桌子上,挽起袖子道:「來吧,我們把這件艱辛的工作完成。」說著,便伸手準備去捉船長。

  佳良點點頭,將毛巾和吹風機握在手裡,待命作戰。「數三秒鐘。」

  「預備……三——」衝啊。屋裡瞬間打起一場人狗追逐戰。

  「別跑、你別跑!」佳良生氣地叫喊著。

  船長則一而再、再而三,滑溜地從康平手中掙脫。

  「佳良,小心地毯絆腳!」康平分神提醒著。

  然而為時已晚,腳尖踩進地毯上一塊突起,佳良重重地絆了一下;緊接著,她手上吹風機的電線又絆到另一隻腳,康平跟著佳良往同一個方向摔,船長則一反平時的遲鈍,俐落地縱身一躍,跳過摔倒的兩個人。

  「碰」地一聲,兩人相繼摔跌在地毯上。

  幸虧是一塊厚地毯。佳良只摔的頭有點暈。

  兩個人姿態不雅地仰躺在地毯上,不敢相信他們居然輸給一隻狗!

  分不清是誰先碰了誰的肩,他們面對面、眼對眼地看著彼此。

  「荒謬。」她說。

  「荒謬極了。」他同意。

  接著再也忍不住地,笑聲在他們之間像炒栗一樣,輕快地爆了出來。

  一雙笑意盈盈的眼邂逅了另一雙笑意盈盈的眼。

  手,不知不覺,觸到了彼此。

  外面的世界正在如火如茶地進行最後十秒的倒數。

  「……五、四、三、二——」

  「新年快樂!」

  「HappyNewYear!」

  興奮的祝福幾乎傳遍這城市的每個角落。

  此時此刻,所有聚在一起從舊的年過度到新的年的人們想必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吧。今年最燦爛的煙花都在午夜的天空中綻放了吧。

  同樣是此時此刻,僅僅只是指尖的相觸,佳良忘了時間、忘了煙花,也忘了最最介意的孤單。

  她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感受指尖相觸時,心臟跳動的速度。她覺得她好似看見了一份永恆。

  老船長不知何時跑到陽台上,就在那裡坐著,它仰起頭,彷彿在看那燦爛輝煌卻短暫的煙花。冬天的風吹在它半乾的身上,它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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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1:04:45
  第十章

  康平還沒有告訴佳良說他要走。

  跨年那一個晚上,他替同事代班,酒店經理匆匆忙忙地跑進廚房來,問:「負責八號桌的是哪一位?」

  他將一盤香酥冰魚裝上盤,抬起頭說:「是我,有什麼事情嗎?」

  「啊,是你,康平。」經理走過來拉著他的袖子。「八號桌的客人想見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嗎?」

  客人要見他?康平不由得往壞處想。「是不是那桌菜出了什麼問題?」

  經理說:「去了再說。」

  康平只好脫掉圍裙,跟著經理一同到了八號桌。這張桌子是包廂桌,聽說來客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讓他有些忐忑下安。沒想到一進到包廂裡,偌大一張圓桌竟然只坐了一位客人。

  他穿著藏青色的斜襟長袍馬褂,身形清瞿,頭髮已經花白,眼神卻清明似嬰孩。

  儘管風霜染白了他的髮,歲月雕刻出他臉上的紋路,事隔十六年,康平仍然一眼就認出這個人——袁先生。

  「一根舌頭九樣味,你知道是哪九味嗎?」老人蒼老的聲音在康平耳邊隆隆作響。

  康平聲音不自覺顫抖地道:「辣甜鹹苦是四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四賓味,屬偏……」

  「你說了八味,但你知道第九味是什麼嗎?」

  康平搖頭:「我只知道這八樣味。」

  袁先生說:「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但是,小子,我在你菜裡嘗出了第九味。」

  康平不加思索就問:「那是什麼?」

  袁先生笑起來整張臉幾乎皺在一起。「要我平白告訴你,那可不行。」

  康平頓實有被耍的感覺。

  袁先生瞥了站在一旁的酒店經理一眼:「我們要私下聊。」

  酒店經理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出包廂。

  袁先生向康平招手:「過來,小子,坐下來跟我聊一聊。」

  康平想也沒想過,就這麼一聊,竟決定了他未來的方向。

  袁先生想薦他到香港去。

  ☆☆☆

  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康平提議到外頭的餐廳吃飯,他要請客。

  佳良當然不同意,不是不同意吃飯,而是不同意讓康平請客。

  開玩笑,別說她薪水比他多,平常她都已經吃他那麼多好料,沒算膳食費給他都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她可不好意思讓他請。

  所以,「我請客。」佳良說的理所當然。

  要說服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王佳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康平費了好一番唇舌才讓她同意把這次付帳的權力交給他。

  他堅持要付帳,理由一是,他覺得他一直沒有好好謝謝佳良對他的百般照顧和幫忙;理由二是,他就要離開了,他想在一個比較不感傷的氣氛下把這件事告知佳良;理由三,他喜歡對她好。

  不管是為了哪一個理由,他都堅持這麼做。

  所以他把她帶到一家位在十字街口轉角的中西式合併的簡餐餐廳。

  好難吃。佳良皺著眉看著盤子裡那條煎的有些焦的黃魚。

  她不確定地小聲輕問:「你確定這就是你想請我吃的『好料』?」連她這麼不挑食的人都很難把這條魚吃下去,她覺得這應該不是普通的難吃。

  當然,她也不排除一個可能,那就是她的嘴被他的菜給養刁了。

  康平切著自己盤子裡的京都排骨,也壓低音量道:「這家餐廳的東西是不太好吃。」排骨有些肥,吃起來太膩,肉又老。「但是還不到難以下嚥的地步啦。」

  佳良有些孩子氣地嘟起嘴:「那請問一下我們幹嘛來這裡荼毒自己啊?」

  問到重點了,康平咧開嘴,笑著跟佳良咬起耳朵:「你注意到沒?這家店地段很好。」

  「嗄,所以呢?」地段好不好跟他們進來消費有什麼關係?價格又不便宜。要花三百元請她吃一條焦魚,錢不是這樣花的吧?

  康平笑著解答疑惑:「我希望有一天等我存夠了錢,可以把這家店買下來。」

  「啊?」佳良張大眼睛看著他。發現他眼睛裡閃爍著光。

  「我打聽過了,這家店不是出租店面,所以餐廳的生意雖然不好,但還勉強撐得下去:我聽說過幾年店主打算移民到加拿大,到那個時候,手邊存款加上部分的貸款,我應該有辦法可以買下這家店面了。」

  康平緩緩地細述自己的計畫,佳良聽得入神。

  「佳良,我不是帶你來這裡吃飯的。」他才不會那麼虐待她,他說:「我是帶你來看我的夢想。」

  啊……慘了,她沒有辦法說話。因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真要死了……

  她太過感動以致於在聽到他接下來那句話時,全身僵硬的無法有任何反應。

  「佳良,我要走了。」康平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走,走去哪裡?還會回來吧。快快樂樂的出門,要平平安安的回家哦。

  「佳良,我想短時間裡,我是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什麼意思啊。

  「佳良,我打算到香港去,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想趁著年輕,到外面的世界去闖闖看。」

  可、可他不是打算在這裡開店嗎?他剛剛不是說這是他的夢想嗎?他、他在唬人呀,虧她還因為分享了他那份美麗的夢想而感動得要命。

  「世間的事情說來很神奇。佳良,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在酒店裡,我遇到了袁先生,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嗎?」康平開始把事情的本末說了出來。

  佳良臉上始終沒有半點表情變化。

  她一直在聽,努力地,強迫自己接收康平說的每一個字。

  而當她發現他說了那麼多,意思就是「他要走了,莎喲娜啦,再見!」她捉起筷子,夾了一大塊燒焦的魚肉吞進嘴裡,接著灌了一大杯檸檬水,不小心嗆咳起來。

  見她嗆得厲害,康平連忙站到她身後替她拍背順氣。「佳良,你沒事吧?」

  「咳、咳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連忙道:「喔,沒事,我沒事。」

  他要走了。怎麼可以這樣,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他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地就這麼告訴她?

  他擔憂地看著她。「佳良,你臉色好蒼白。」

  「哦,是嗎?大概是……燈光的問題吧。」

  「是不是……我要走這件事讓你有一點震驚?」他不安地問。

  他記得佳良曾經半開玩笑地跟他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搬走了,她會很不習慣,她還說她可能會抱著枕頭哭上一整天。她真的會嗎?那麼開朗的她。

  「震驚……」佳良失神失神地說:「豈止是一點點而已,你到香港以後可是要在國際級的五顆星飯店裡當主廚的耶,這麼值得慶祝的事,我太替你開心了。」

  康平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

  還好那只是個玩笑而已,也還好佳良一向都是那麼的獨立,否則他怎麼有辦法安心走開?確實是還好啊……出租公寓的房客本來就像是候鳥,他想佳良應該也早就習慣新房客在她屋裡進進出出了吧。

  佳良眼神搜尋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啊,沒有酒怎麼行,這種時候應該要乾杯一下才對。」伸手招了個服務生過來,說:「麻煩來一瓶酒。」

  「要什麼樣的酒?」Waiter問。

  「都好,烈一點的,來一瓶白蘭地好了。」

  「佳良,我看還是不要……」

  「不行!」佳良猛瞪大眼。「有好事情不慶祝一下會衰的。」

  「好吧,我們只喝一點點。」他妥協了。今晚佳良興致好像格外高昂。

  一會兒後,酒來了。

  開始時兩隻酒杯裡都只有三分滿。

  「乾杯!祝你前程似錦!」佳良大喊一聲,仰頭把酒灌進喉嚨裡。熱辣辣的酒液灼痛了咽喉。

  康平愣了一下。他放下杯子,按住佳良的手臂。「你怎麼這麼喝?」

  佳良的聲音瘖啞起來:「我……太高興了嘛。」嗚嗚……掙開手,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樣,二話不說,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倒。

  這種喝酒的豪態讓康平看傻了眼,結果他還來下及阻止,佳良已經在喝第三杯了。「康平,我、我要祝你……」胃部突然一陣翻攪,佳良手抖得握不住酒杯,酒汁倒了自己一身。

  「佳良?!」康平嚇了一大跳。

  腹部持續傳來的劇烈疼痛讓佳良跌坐在地上。康平衝到她身邊時,一口血從她嘴裡嘔出來,就嘔在他雪白的襟口上。

  「佳良!」

  餐廳裡的幾個服務生和客人都圍了過來。

  「快,誰去打個電話?」康平把陷入半昏迷狀態的佳良抱了起來,嘶聲大喊:「快叫救護車!」

  一雙筋脈糾結的手按住他的肩,是店主人。「先生,不要慌張,這附近就有醫院,我開車送小姐過去。」

  康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好,拜託快一些。」

  ☆☆☆

  胃出血讓佳良在醫院裡住了一個禮拜,每天只能吃少量的流質食物,讓她大半年前因為貪吃美食而增加的身材又縮回原來的尺寸,褲腰也變得比原來更寬鬆了。

  她瘦了不少。

  醫生明令禁止她再喝酒,朋友和同事來醫院探望她,都對著她搖頭道:「看來大姐你的氣數已盡。」這群傢伙,居然還偷渡啤酒進來,在她只能喝熱牛奶的時候誘惑她,結果被康平一個一個把酒沒收,也算消消她心頭一口鳥氣。

  一個禮拜後,她出院了,但身體還是很虛弱。佳良生平第一次嘗到沒有辦法隨心所欲控制自己的身體有多麼痛苦。她決定以後要少喝一點酒,但康平認為還不夠,「你該戒酒了。」他說。

  他一直等到她完全恢復健康,有能力照顧自己後,才結束掉在台北的一切飛往香港。距他跟袁先生約定的時間已經晚了兩個禮拜。

  她也在被他結束掉的範圍之內。

  佳良心裡傷心,嘴裡卻不說。

  他離開的那一天,她還笑著叫他別忘了把東西收拾乾淨,省得她還要花時間打掃。她說她會幫他把房間保留兩個月,如果他在香港吃不了苦想回來,兩個月內隨時歡迎他重新入住;但是兩個月後她就要把房間租出去了,因為她高興有人作伴。

  他笑著叫她少喝酒,然後跟她親吻道別。

  他意外地親到了她的嘴唇,佳良卻不知道該有什麼感覺。

  當她下班回到公寓時,他已經不在了。

  當她坐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他忘了帶走的棒球帽時,所有的情緒再也封閉不住,所有的感覺都像針一樣,扎得她全身痛楚。

  現在她知道他要吻她的臉頰,卻不小心地親到她的嘴時,她有什麼感覺了。

  那是心痛的感覺。

  原來失去朋友是這種滋味。

  還好,還好她老早就提醒過自己,康平遲早會離開這裡去經營他自己的未來。幸好她沒有讓自己太過依賴他,未來她會有一段時間不太習慣,但總有一天她會忘記的。肯定的。

  她躺在他睡過的床鋪上,眼睛發澀,慶幸自己並沒有如她所預期的那樣想哭。

  ☆☆☆

  肚子餓時,打開冰箱門,卻發現裡頭空蕩蕩。

  早上睡過了頭,也不再有早餐喚醒她。

  這種什麼都沒有的感覺真讓人有點不習慣。看來她的確被寵壞過一陣子。

  在連續幾次發現冰箱裡沒半點食物後,佳良下定決心要變回沒被寵壞以前的那個女人。一陣子後,她的日常生活漸漸調回半年多前還沒遇見康平的型態。

  少了一個人,在地板上走動時,又出現了回音。

  空蕩蕩的房間逼得她換上緊身衣和跳舞鞋,躲進老莫的酒吧裡。

  對她來說,老莫的酒吧是個私人避難所。她有很多朋友,卻只帶過一個人到這裡來買醉過。現在這裡又是她夜裡流連的私角落了。

  剛替客人調好一杯琴湯尼的老莫看見那名打扮性感的女郎來到吧檯邊時,他驚奇地道:「瞧瞧是誰來了,我沒眼花吧?」

  佳良咧嘴一笑。「嗨,老莫。」

  把調酒送出去,他趴在吧檯邊關切地道:「老天爺,是不是已經過了一萬年了?佳良,你真沒良心,害我每天拉長了脖子就為了想看你會不會從那扇門走進來,結果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我脖子大概長了兩寸,卻連個影子也沒瞧見。」

  「真的?長了兩寸?」佳良驚奇地說:「借把尺我量量看。」

  「哈,這種說話的調調,真是你!看來我這回沒眼花了。」

  佳良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真有那麼久沒來了?」

  老莫曲起手指數著:「從你上回帶了一個小伙子來到現在,哇,都半年多了,這半年你都在幹什麼?」對街新開了一家地下舞廳,不會是轉移目標了吧?那就太沒義氣了。

  半年多……佳良的笑意凝在唇邊。「我真那麼久沒來了?」

  「可不是,以前你最瘋的時候幾乎天天來這裡報到呢,而你最長一次間隔頂多也才三個禮拜。我等你來都等到要放棄希望了……」老莫一堆牢騷無處發洩,趁著機會一股腦兒盡吐出來。

  佳良不答話了。老莫再怎麼精明世故也想不到他這一席懷舊的話會在佳良心中撞擊出多麼大的影響。

  這地下酒吧是她寂寞時的避難所,在還沒遇到康平以前,誠如老莫說的,她有一陣子幾乎天天來報到。但在遇見康平以後,她卻大半個年頭不曾想過要來這裡……為什麼?

  她很清楚那是因為當他在她身邊時,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他笑容裡的陽光驅走了屋內的陰影,也驅定了她內心的孤單。

  也之所以,和趙澄的交往,她一直漫不經心,因她的心早就已經在不知不覺裡習慣了康平的溫柔……

  真要命,她愛他!

  現在才發現這件事會不會太晚了?真要命……

  「喂喂,你別那麼感動啊。」老莫不知所措地發現他這位嬌客竟然把珍貴的眼淚豆大豆大地滴在他光潔、心愛的原木吧檯上。

  他只不過小小抱怨了一下委屈的心情,不用這麼傷心難過吧?

  止不住。她止不住奪眶的淚水。

  記不起距離上一回這麼哭泣有多久了。

  但原來為一個人痛徹心扉是這種滋味。

  而為愛情傷心流淚是這種感覺。

  太晚了,她醒得太晚,來不及把握這一份感情。她已經沒有時間讓感情醞釀發酵,因為那個在她心中種下情苗的人已經不在她身邊。

  勸不住佳良的眼淚,老莫只好抹著心愛的吧檯,貼心地道:「嘿,口渴了跟我說一聲,今晚啤酒無限暢飲。」依她水分這麼個流失法,他覺得今晚過後,他的啤酒可能就得補貨了。

  ☆☆☆

  老船長在康平離開後的第二年冬天,悄悄地睡著了。

  佳良還記得那一天晚上,胃口已經大不如前的船長吃了比平常多份量的晚餐。

  這間公寓裡的主人與狗在吃食方面由於曾經被人養刁過,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這兩張嘴簡直像是在戒毒一樣,生活得十分辛苦。

  佳良開始試著學一些簡單的烹飪技巧,且由於自己辛苦下廚煮出來的東西不能不捧場,她的味蕾在接受過自我荼毒的慘痛過程後,總算可以開始接受一般飲食店的食物。

  「看吧,對任何事情產生習慣都不是一件好事。」她自嘲道。也不知船長聽到了以後有什麼感想。

  那一天晚上,佳良從牛排館外帶了兩份排餐。

  船長吃掉一塊半的份量,讓佳良留意到這比它這陣子吃的還要多出很多,心想它大概是從倦怠期裡恢復過來了。

  當晚她替它洗了澡,而一向討厭洗澡的船長這回竟然乖乖地讓她替它服務。

  夜裡,佳良脫了衣服正準備上床休息,船長跟進她房裡,蹲在床下對她低叫幾聲,前足不斷地扒著床單。

  「不行,」佳良說:「你太大了,會占床。」她一向喜歡睡大床,不喜歡有人跟她爭床位,當然她也不會讓狗狗把她擠下床。

  然而船長低聲嗚叫的楚楚可憐,佳良心軟了。「好吧,上來吧。」

  船長躍上床,舔了舔她的臉頰,佳良摟了摟它。

  由於船長睡在她的腳邊正好溫暖了冬天冰冷的雙腳,佳良很快就睡著了。

  那一天晚上,她睡得很沉。一直到了半夜,她突然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當她意識清醒得足以注意到原本暖烘烘的腳部突然不再那麼暖了,她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船長已經十六歲了,以黃金獵犬的壽命來算,十六歲已經非常老了。

  佳良很奇怪她居然沒有哭。因為自從兩年前康平離開後,她就變得十分多愁善感。

  撫摸著船長仍然溫熱,但已經不再那麼溫熱的身體,佳良漸漸明白這麼多年來不是她在照顧它,而是它在陪伴她。

  「好好睡,我知道你最愛睡覺了,以後我不會再把你吵醒了。對了,我還有一句話一定要跟你說——」她輕聲地說:「謝謝你。」

  ☆☆☆

  就在一年半前,康平離開了香港,放棄高薪轉進廣州一家連鎖飯店當主廚。

  中國菜的學問就像中國的地理環境一樣,大江南北都蘊藏著精深的內涵。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特殊的食材和調煮的方法,一頭栽進其中的人很難獲得最終的滿足。

  這麼多日子以來,他一直想弄清楚袁先生所說的「第九味」究竟是什麼?然而袁先生咬緊金口,康平一直找不到答案。

  「康先生。」飯店的跑堂拿著客人的點菜單進廚房來。「有一位外地來的客人說想吃家鄉菜,不知道你可不可特別弄一道菜,今天是這位客人的生日呢。」

  康平雖然當了大廚,但一向好說話。「客人有指定菜名嗎?」

  跑堂小弟說:「這個客人以前好像跟康先生同鄉,是台灣來的,說想吃『茄子煨肉』。」

  茄子煨肉,又是今天生日,這雙重條件讓康平聯想到一個人。

  崔勻就是今天生日,以前他也常煮這道家常菜給她吃。但是她遠嫁英國了,不太可能出現在這裡。

  帶著一份懷念的心情,康平做了這道菜讓跑堂送出去。

  沒多久,跑堂小弟又到廚房裡來了。「康先生、康先生,客人、客人吃了那道菜之後……」

  「怎麼了?」食物中毒?不可能吧。

  跑堂小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哭了……」

  「康平,果然是你。」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廚房門口響起。

  康平如遭電擊遲緩地轉過身。「小勻?」

  「她也跟著進來了。呼。」跑堂小弟終於把最後一句話說完。

  ☆☆☆

  「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康平深深地打量著她。「我跟你一樣意外。」他以為她應該在英國。

  「華生打算在廣州投資,所以我跟著過來。」

  「原來如此……」

  廚房不是敘舊的地方,他們到外面去談。

  在看到英國人華生和他打招呼時,康平怔了一下才禮貌地向他點了個頭,然後帶著舊友到他的休息室去說話。

  「剛吃第一口茄子煨肉,入口的時候,舌上那種感覺、那種滋味,我就猜想是你。」

  「這麼久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最愛這道菜,因為你每次總是很用心地煮給我吃,所以每一口裡都嘗得出你的心意。」

  康平笑了笑。「因為是你喜歡吃,所以每次煮這道菜時,一想到你會開心,我自己也煮得很快樂。」

  「你一直對我很好。」崔勻轉過身來,看著時間在康平身上所帶來的改變。同時她發現他也正在看著她。「細心照料,生活裡大小細節都照顧得面面俱到,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康平,你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但是顯然還不夠好,你還是離開了我。我沒有像你說的那麼好。」他常常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選擇了別人?他不夠好,是唯一可能的答案,然而從來沒有得到驗證,偶爾想起這件事情,他無法不感覺遺憾。

  「你怎麼以為我離開你是因為你不夠好?」崔勻訝異地說。

  「難道不是?」他苦笑。

  「當然不是。」崔勻臉上有著落寞的神情。「康平,你還不明白嗎?我離開,是因為你不愛我。你只是對我好,但你對任何人都可能這麼好,那並不是愛。」她神情漸轉柔和。「最初嫁給華生時,我也不愛他,但是他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在你身邊,我的心一直安定不下來,但是在他身邊,我漸漸地找到了一份可以握在手心裡的幸福,我覺得很滿足。你知道我父母早逝,我擁有的一直不多,現在的我,很快樂。」

  康平原有千言萬語,在聽到她說她現在很快樂的時候,就全吞了回去。

  很多事情,過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我很高興知道你現在是車福的。」

  他們陸續又談了一些話,然後互相擁抱了下。後來因為康平還得回廚房忙,所以沒有再多談很久,大致上事情就這麼定案了。

  康平一直要等到崔勻離開才敢放任自己去想她剛剛說的那一番話。

  她說,他不愛她。她說他只是在照顧她,就像他可能也會如此照顧別人一樣。其實她錯了。

  不是每個人他都會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而以自己的力量盡可能的對一個人好,那就是他愛人的方式。

  他愛過崔勻,全心全意地愛過。然而就在剛才,他總算能確定他們的過去已經只是記憶的一部分。現在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的。

  熱情淡了,只剩回憶是真實。

  他想他現在愛的是另一個人。

  證據就是他也曾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喜歡她,喜歡看她笑,想對她好。擔心她不會照顧自己,希望她快樂。

  她現在可好?

  她還喝酒嗎?還會賴床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新室友?

  還有,為什麼他寫給她的信,她一封也沒回過?

  ☆☆☆

  又一封航空信。

  佳良把它收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而抽屜中已經積了滿滿一疊未拆封的信件。

  這麼多信,她只拆過頭一封。那是兩年前康平剛到香港時寫回來的,那時他大概已經去了香港一個月,信件內容首先是問她身體康復的情形,還叫她不要喝酒、少吃垃圾食物,最好是別吃,還詢問了船長的近況:接著才寫他在香港的情形,他說他已經開始在工作,住在宿舍裡,房間不大,但是什麼都不缺。然後他說他很想念她,最後再P.S.一句:如果「那一天」很不舒服,最好還是別勉強去上班。

  佳良看完信後先是大笑不已,接著一股忿怒像火山岩漿一樣噴了出來。

  她要重新適應沒有他的生活已經夠辛苦了,他還要用信件來提醒她,有他在身邊的日子過得有多快活、多幸福嗎?

  而他,他甚至不知道她為他傷心流淚,他更加不知道她流的淚是感情的淚。

  佳良拒絕回信,也不再看信了。然而她還是把所有的信打包起來,收進平常不太會去打開的抽屜裡。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栘,佳良更加不敢去拆閱那些信件。大約是半年前,寄件地址從香港變成了廣州,她很想知道他怎麼到廣州去了,但她怕她看了信以後,她認識的那個笑起來像陽光的人會變了個樣。她自己都變了,沒道理他不會改變。

  而她最最害怕的尤其是,如果她發現他一點兒也沒變,那麼她會無法忘記他的。畢竟要忘記他曾經給過她的美好原本就是一件那麼困難的事,她根本捨不得忘記那一段日子,只好很無奈地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呆。

  新的租屋啟事一直沒發出去。

  說好只等兩個月,結果卻等了兩年。

  她不禁要自問:王佳良,你是不是有點傻?

  ☆☆☆

  三十歲生日的前夕,佳良豁出去了。

  船長不在了,青春不在了。她看似什麼都有,實際上卻什麼也沒有。

  難道她要抱著一堆異鄉來信寂寞地度過三十歲的生日?

  「不。」不不不不……是屋裡的回音。

  「不。」不不不不……是在酒吧裡第四次拒絕前來搭訕男子的堅定聲音。

  每拒絕一次,佳良就更厭惡自己一點。

  那些男人條件真有那麼差嗎?明明都想豁出去了,為什麼不乾脆一點?

  一定是太理智了,會妨礙感官向動物性靠攏。

  「老莫,再給我一杯酒。」

  酒保老莫皺著眉看著佳良。「你今晚喝的很多了。」

  「你不同意有時候醉要醉得乾脆一點嗎?」

  老莫只得再給她一杯酒。但佳良接下來喝的可不止一杯,不少人請她喝酒,佳良統統接受了。所以她總共又喝了六杯。

  全身發熱的她腳步踉蹌地顛到舞池上使出渾身解數地跳著熱舞,怪的是明明已經醉得認不出人,兩條腿卻像自有意志一樣,跟著重金屬音樂的節拍舞動著。她的舞姿看起來性感又充滿誘惑力。

  她知道她醉了,所以當一雙手臂環抱住她,撐住她發軟的兩條腿,而她沒有反射性地推開他時,她就決定了她今晚的狩獵品。

  她瞇起眼睛想將她的獵物看個仔細,但注意力一直無法集中。眼前像是籠罩了一層霧,她用力把它撥開。「啊,你……是個男人。」

  「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回家?「喔,好啊,我們……到我家去……」她像八爪章魚一樣,雙手雙腿纏在男人身上。

  然後她感覺她被抱了起來,離開了酒吧,被塞進車子裡。她聽見引擎聲。她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到家裡來的?

  她睡著了,直到一條溫熱濕毛巾覆上她的臉,驅走她幾分酒意。她睜開雙眼,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來吧,你也脫,不要……浪費時間。」

  他一直沒有行動,她開始不耐煩。

  當她為了吻他而把臉孔湊近他時,她忍不住瞇起眼。「奇怪……你好面熟……」不管了,她噘起嘴,往他那兩片好看的嘴唇親下去……

  ☆☆☆

  佳良以為她作了一個有關一夜情與飢渴女子的夢,然而雙腿間的疼痛卻提醒著她,她昨天不是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

  但隔天她醒來的時候,床上只有她一個人。

  她的腦袋清醒得很慢,當她起身到浴室裡洗掉一身放縱的痕跡時,她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她真的做了!真真正正地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一直以為心靈的空虛可以用肉體的激情來填補,昨天,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夜,她拚命忽視理智的抗議,試著學習讓感官主宰她的思考。

  她成功地麻痺了自己,而她以為,一夜激情,嘗過性愛以後,歷經了變成一個成熟女人的過程,她就真正是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她不需要因為自身的不完整而汲汲尋覓那失落天涯的一角。

  她錯了。沒有愛的性固然解放了肉體的需要,卻沒有帶來心的完整。

  而假如她原本就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即使沒有愛情生活一樣不影響她生命的圓滿。

  愛情不是尋找失落的一角,而是在茫茫人海中,受一個人吸引、戀慕他,想要跟他在一起,是兩個圓滿的圓交會成一個同心圓。

  三十歲的今天,她終於明白,康平的介入從來不曾破壞她生命的完整性。

  如果有他在她身邊,她會過得很幸福。

  然而沒有他在身邊,她也會保有自己的快樂。

  他們是兩個分散的圓,能在一起很好,沒有在一起,各自發展似乎也不錯。

  也許以後她會遇到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三十歲不意味著青春的結束,可能反而還是個新的開始。

  佳良決定該把她的租屋啟事發出去了。

  ☆☆☆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偶爾經過十字街時,佳良很難不多看轉角那家餐廳一眼。

  那曾經是一個大男孩的夢想,她還記得當他談論它時眼睛裡閃耀的光。

  大約是半個月前她路經這裡,那時餐廳還沒易主,可前陣子這裡開始有裝潢工人進進出出,佳良就知道這裡已經被人買下來了。

  帶著跟冬天一樣蕭瑟的心情,佳良攏緊身上的大衣,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大樓管理員老王見到她,從電視機前站起來說:「王小姐,今早有人來看你要租的房間,我請她打你電話。」

  「喔,知道了,謝謝。」摸出鑰匙打開信箱,發現裡頭連張廣告函也沒有,她又把信箱鎖上,並考慮翻出畢業紀念冊給過去的同學朋友寫封問候函。

  這種冷天氣裡如果能收到朋友的來信,即使是隻字片語的問候應該也會感覺很溫暖吧。

  按了電梯鍵,雙手又插回口袋裡取暖。

  十三樓,電梯到了。

  一個很高的男人背著背包站在她公寓門口,正盯著門上的租屋廣告看。猜想是來租屋的,她走過去。

  「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公寓主人,這間房間只租給女客……」

  男人轉過頭來,佳良傻住了。

  「早上我回飯店去拿行李,走出這扇門的時候才想起我鑰匙已經還給你——」他笑望著她,臉上有一個單邊酒窩。「佳良,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他、他有些改變了,看起來比以往更成熟,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康平?」

  「你房子還沒找到新房客嗎?如果還沒,介不介意我再搬進來?」

  「康平……」

  「佳良?」

  「說,說你是康平。」否則她不能相信他真的站在她面前。

  他露出那快要變成他的招牌的笑容:「我是康平。」

  佳良忍不住雙手捂起臉,眼淚從指縫裡透出來。接著她又笑,又不好意思地道:「我變得很愛哭。」

  「看得出來。」他忍著不上前去擁住她。

  她啜泣地:「船長也不在了。」

  「早上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你有沒有跟它說:『謝謝你』?」

  佳良哭得唏哩嘩啦地點著頭。「兩年,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一件件說給我聽。」

  「那要花很多時間……」

  「你可以挑最想說的先講。」

  佳良緩緩放下雙手,眼睛和鼻子已經哭得通紅。

  「你要搬進來?你還會不會走?你為什麼回來?還有你剛剛為什麼說你早上從我的門走出去?你什麼時候進來過?」

  看來佳良還沒有把他跟昨天發生的那件事聯想在一起。

  康平忍不住笑著看她。「問題很多,我一件件說給你聽。」

  佳良沒有想過有一天分離很久的人天涯重逢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會很感動?很激狂?會驚天動地海枯石爛?還是像她現在這樣腦袋打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擠出一抹笑。「進來吧,時間很多,我們可以慢慢聊。」

  「好啊。」他提著擱在地上的家當。「我來煮咖啡。」

  而她不打算再讓他走。想說的事情太多太複雜,可她明白這麼多事情裡頭,她要先說哪一件。

  悄悄地,她的手被握住,她抬起眼眸,兩雙眼睛裡傳達著對彼此的思念。

  這是個沒有雪的冬天,春天就快來了。

  《全書完》
匿名
狀態︰ 離線
14
匿名  發表於 2014-8-5 01:05:19
      後記

  沒有交代得很清楚是不是?但是我想你都已經組合好前因後果了。

  侯麥式的結尾就是這樣。

  故事必須要劃下句點,但真實的生活則不必。可能你們看到這個故事時,也是個春天即將來臨的季節。

  大概有人已經發現了,我很常寫三十歲上下年紀的女人。田詠賢、楊雙喜、齊亞樹、童智美、江夏日,與本故事中的這位王佳良。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當有年齡與我相差無幾的讀者來信,卻在開頭稱我一聲「阿姨」的時候,我真是受寵若驚,然後開始自我檢討起來。

  怎麼我還青春如花,心靈卻已經垂垂老矣了嗎?

  猶記當年,剛剛開始接觸羅曼史的時候,大概是年紀太小,所以看到女主角超過二十九歲時,不論故事再怎麼精采,我都覺得這個故事不夠完美。我想看年紀輕輕,最好是二十出頭,正要進入社會的那個階段的愛情故事。我覺得那樣的設定才叫作「羅曼史」。

  所以當有一天,我發現,咦,怎麼我筆下這些女人個個都瀕臨三十歲甚至已經超過?我鍾愛的那些青春如花的小女人到哪裡去了呢?我不斷檢討,直到我終於承認,我的確是被三十歲這個年紀給迷住了。

  不要否認永保青春美麗是大多數女性同胞的心願。在一個被流行文化和男性價值所主宰的社會裡成長,每個女人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年輕得花多少時間和金錢在保養品上。而為了身段的窈窕,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瘦。

  依照相同定律,三十歲的到來對女人來說簡直是如臨大敵。到了這個年齡還沒結婚的女人很難不受到身邊人的「關注」:而面對青春彷彿在昨夜悄然飛逝,一朝醒來,訝然發現臉上細紋怎麼突然多了起來,那種驚嚇可能跟楊過發現他兩鬢於一夕間成雪的情況相差無幾。

  女人怕老,尤其在男人老得比較慢的對比下,更怕。

  或許是還沒到這個年紀,所以一直努力想探究三十歲女子對於自己的生命、愛情、婚姻、家庭、人際關係,以及青春所面臨的改變會有什麼樣的心境。這個年紀在很多人的生命裡,可能是個很重要的轉折點。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在睡夢中就把它睡過去了,日子還是跟以前一樣,照過。

  情況很多,我深受吸引,所以一寫再寫。

  也許等到有一天,我也走到了這個年紀,在過關前,我會決定做一件超級瘋狂的事。當然以我貪睡的習性,我也可能就跟往常睡過自己的生日一樣,把那重要的日子給睡過去了。

  然而我想問一個問題:三十歲真的是一個那麼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嗎?

  而過了三十歲,就真的意味著——身價下跌、青春不再嗎?

  然後我再問一個問題:如果到了這年紀還沒有徹頭徹尾地自我檢討,而後「醒悟」一番,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嗎?

  所謂「幸福」,每個人的定義都不見得相同。當然所謂「完整」也是一樣。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是與絕對的非,我們的想法當然可能隨著我們自身的經歷而有所調整。

  每個「當下」,都是現在。

  我總會在調整自己觀念的過程中得到樂趣。

  這個樂趣,相信你也會在你的生命裡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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