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張小嫻]蝴蝶過期居留【Channel A II】[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11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06:23
第9章

  從香港飛往溫哥華的班機起飛了。杜蒼林與王莉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從窗子往下裡,夜色璀璨。許多年前,他也是隻身到溫哥華上大學。這一次,他是來公幹的。

  一夜之後,飛機在溫哥華機場降落,自從離開之後,杜蒼林再沒有踏足這片土地。一個人不願意重遊故地,通常有兩個原因:從前的回憶太美好了,他不想破壞它。又或者是以前的回憶太痛苦了,他不想再去碰它。

  不論如何,他始終又回來了。

  溫哥華的秋天有點蕭殺。工作進展得比他想像中順利。這一天的會議結束之後,他坐計程車來到市內一家醫院,一個穿著白袍的女人站在走廊上等他。她是蔣安宇,他的大學同學,這家醫院的化驗師。

  蔣安宇走上來跟他擁抱,說:

  「昨天收到你的電話,真的嚇了我一跳。你結了婚沒有?」

  「結了。」

  「你呢?你結了婚沒有?」

  「我連男朋友都還沒有呢!」

  「嚴英如她好嗎?」杜蒼林問。

  蔣安宇笑笑搖了搖頭:「我早知道你不是為我而來的了。」

  杜蒼林有點兒尷尬:「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我們不常見面。舊同學的聚會,她也很少參加。」

  「她結了婚沒有?」

  「好像還沒有。」

  「有男朋友嗎?」

  「這個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中學裡教生物。我把學校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寫下來給你吧。你會去找她嗎?」

  「假如你是她,你會想見到我嗎?」

  「那要看看我現在是否幸福。幸福的話,我也不介意跟舊情人見面。」

  杜蒼林來到學校,有幾個學生在草地上打球。他問一個紅髮男孩,紅髮男孩告訴他,嚴英如在實驗室裡。

  他來到草地旁邊的一座實驗室,走廊上,空氣裡飄著微微的腥味。實驗室的門沒有關上,他站在門外,看到了嚴英如。

  嚴英如身上穿著一襲粉藍色的羊毛裙,戴著一雙深紅色的手套,正在收拾學生們解剖完的鮮魚。怪不得空氣裡有—股腥味。

  嚴英如抬起頭,看到了他。她的手套染滿了魚血,停留在半空。她太震驚了。

  杜蒼林向前走了兩步,說:

  「是蔣安宇把學校的地址給我的。」

  「甚麼時候來的?」

  「大前天。」

  「哦——」

  「你好嗎?」他靦腆地問、

  「很好。」她微笑。

  嚴英如把手套脫下來,丟到垃圾桶裡。

  「這次來溫哥華是幹甚麼的?」嚴英如一邊收拾桌上的書一邊問。

  「是來公幹。」

  「那甚麼時候要走?」

  「明天。」

  「哦。」

  「我剛才看見附近有家Starbucks。你有空嗎?我們去喝一杯咖啡。」

  「也好,可以吹一吹身上的腥味。你在外面等我,我去拿我的皮包。」

  嚴英如回到教員室,把手上的書放下,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杜蒼林不是一聲不響的走了嗎?他那麼殘忍地把她丟下,為甚麼現在又要來干擾她平靜的生活?

  她的心有點亂。她把頭髮整理了一下,穿上大衣出去。

  她從二樓走下來,看見杜蒼林在樓梯下面,雙手插著褲袋,挨在柱子上。曾經有無數的日子,他也是這樣等她下課。

  「走吧。」

  也曾經有無數的日子,他們在溫哥華的秋天這樣結伴走路。

  他們沉默地走著,多少往事穿過歲月的斷層撲來。

  那一年,她和男朋友邵重俠一起到溫哥華上大學。她和邵重俠上了不同的大學。

  她念生物,他念數學。邵重俠是個很好的男朋友,他對她好得沒話說。他體貼她、遷就她、寵她。

  在大學裡,她認識了也是從香港來的杜蒼林。杜蒼林的舊同學蔣安宇和她是同班的同學。

  杜蒼林是念化學的,他們很談得來。當她不大願意在他面前提起男朋友,也不大願意讓邵重俠跟他認識,她就預感到有一天,會有一些事情發生。

  她和邵重俠已經一起五年了。那五年的歲月是沒有甚麼可以代替的。然而,風平浪諍的生活往往使人變得善忘。她忘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她還年輕,她不想為了所謂道義和責任而收藏起自己對另—個男人的愛。

  況且,那份愛已經再也藏不起來了。

  那年的萬聖節,邵重俠把自己打扮成日本超人,她打扮成恐龍怪獸。他們和其他朋友一起去拍門拿糖果。

  鬧了一個晚上,邵重俠捧著超人面具和滿抱的糖果跟她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我們分手好嗎?」她說。

  「為甚麼?」邵重俠呆住了。

  「你—定要知道為甚麼嗎?」

  邵重俠痛苦地望著她。她不說,他是不會罷休的。

  「也許,我已經愛上了另一個人。」

  「甚麼「也許」?」

  「因為我不知道他愛不愛我。」

  「他是誰?」

  「我不能說。」

  「你為了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愛你的人而離開我?」邵重俠流下了眼淚。

  她迴避了邵重俠的目光,捧著怪獸的頭繼續往前走。是的,她也覺得自己很笨。

  她和杜蒼林還只是很要好的朋友,雖然是有一點曖昧,畢竟還沒開始。她為甚麼忽然要跟邵重俠分手呢?

  今天一起去拿糖果的時候,她就想跟邵重俠說,她已經不愛他了。她不知道那是突如其來的感覺還是在杜蒼林出現之後才發生的。但那又有甚麼分別呢?她和他一起走的路已經走完了。

  本來,她不用現在就跟邵重俠分手。她應該先和杜蒼林開始了,確定這段感情是穩當的,確定杜蒼林也同樣愛她,然後,她才跟邵重俠分手。對她來說,這樣是比較聰明的,然而,這種愛有甚麼值得稀罕呢?

  她要用自由之身去愛另一個男人。無論得或失,這種愛才是高貴的。

  邵重俠哭得很厲害,她麻木地站在他身旁。超人一向是戰勝恐龍怪獸的。可是,這一次,超人被打敗了。

  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怪獸衣,飛奔到杜蒼林家裡。杜蒼林來開門的時候,扮成一隻斑黃的大蝴蝶,他正和朋友在家裡開化妝舞會。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嚴英如一邊說一邊在冷風中抖顫。

  「為甚麼?」他問。

  她微笑不語。這個笑容,是一個剖白。假如杜蒼林不明白,他也不配愛她。

  那天之後,她沒有再離開他的房子。

  只是,這段情並不是她所以為的那麼高貴。杜蒼林跟邵重俠壓根兒就是兩個不同的人。邵重俠寵她,甚麼都遷就她,杜蒼林很有自己的原則,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邵重俠總是把她放在第一位,可是,杜蒼林會在週末丟下她,和朋友出去玩。

  她和邵重俠一起那麼多年了,跟杜蒼林一起,她明明知道不應該拿兩個人比較,但是,她總會比較他們。

  那天晚上,他們為了一件她已經忘記了的小事吵架。

  她從來沒有試過生這麼大的氣,她對著杜蒼林衝口而出:

  「如果是他,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對我!」

  杜蒼林的臉色難看極了。

  深夜裡,她爬到他身上飲泣。

  「對不起。」她哭著說。

  「沒關係。」杜蒼林抱著她。

  她吻他的耳珠,又用臉去擦他的脖子。她用親密的作愛來贖罪。如果可以,她願意收回那句說話。

  可是,一句已經說到對方骨頭裡的說話,是收不回來的。

  第二天,嚴英如下課之後回到家裡,不見了杜蒼林。他的證件和衣服也不見了。

  她為他背棄了初戀男朋友,他對她的回報,竟是不辭而別。也許,這就是她的報應。

  後來,她知道他去了三藩市。她沒打算去找他,她太恨他了。

  邵重俠也退學回去香港,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留在溫哥華。她本來被兩個男人所愛,現在卻成為最失敗的一個。太可笑了。

  她和杜蒼林來到Starbucks 。她要了一杯Cappuccino。

  「學校的生活還好嗎?」杜蒼林問。

  她望著杜蒼林,多少年的日子倏忽已成過去。他走了之後,她談過幾次戀愛,沒有甚麼美好的結果。她刻意不跟以前的同學來往,她不想記起那些往事。

  杜蒼林望著她,思量著,她現在幸福嗎?他不敢問。

  那個時候,他曾經為愛她而痛苦。她已經有一個那麼好的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得到她,也不應該破壞她的幸福。萬聖節那天晚上,當她告訴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他也同時告訴自己,要好好的待她。

  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愛她,但她總是拿他和她以前的男人比較。

  他受得了單戀,卻受不了比較。

  —天晚上,他們吵架的時候,嚴英如向他咆哮:

  「如果是他,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對我!」

  他知道,假如他再不離開,他會恨她。為了不讓自己恨地,他一個人悄悄的走了。他在美國上了另一所大學,過著另一種生活。後來,他認識了王莉美。他不是太愛她。在寂寞的異鄉,那是相依為命的感情。

  多少年來,每次想起嚴英如,他總是很自責。他應該可以做得好一點的。嚴英如為他背棄了另一個男人,也放棄了原來的串福,他怎可以就這樣拋下她走了?

  莫君怡離開他之後,他撕心裂肺地想念看她,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一個人痛苦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以前也曾經令人痛苦。

  「對不起。」他對嚴英如說。

  「你來找我,就是想對我說這句話?」嚴英如用震顫的嗓音說。

  是的。這句話藏在他心裡很久了。

  「為甚麼要跟我說對不起?」

  「我不該一聲不響地離開。」

  嚴英如笑了:「你記不記得我也跟你說過一聲「對不起」?」

  杜蒼林茫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知道你不記得。」嚴英如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上課了。再見。」

  她在風中抖顫著。是的,他不記得。

  她恨他,不是因為他不辭而別。

  她恨他?是因為他不辭而別的前一天晚上還和她作愛。

  她爬到他身上跟他說對不起。她挑逗他,用親密的作愛來贖罪。他衝動地抱著她,深入她的身體。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吵,他們狂熱地吞噬對方。那一刻,她以為他接受了她那一句「對不起」 。

  誰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辭而別了。

  沒有甚麼羞辱比這個羞辱更大。

  既然忘了,他為甚麼要回來呢?他仍然是那麼自私,只希望讓自己的良心以後好過一點。

  從溫哥華飛往香港的班機起飛了。杜蒼林帶著滿懷的疑惑和失落回去。

  機艙裡,一個嬰兒哭得很厲害。

  抱著嬰兒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朝他走過來,那是莫君怡。她為甚麼會在這裡,會抱著一個孩子?

  莫君怡把孩子放在他懷裡,說:

  「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他抱著孩子,孩子不哭了。

  然後,王莉美開始哭泣。

  莫君怡用手支著椅子,虛弱而苦澀地裡著他。

  夜裡,嚴英如把那年萬聖節她扮成恐龍怪獸的那件戲服拿出來穿在身上。多少年來,每當她不開心,她會穿起這件怪獸衣。這件衣服喚回了她許多美好的回憶。那天晚上,她也是穿著這一身衣服跑去找杜蒼林的。杜蒼林穿的,是大蝴蝶的衣服。他走的時候,留下了那套蝴蝶戲服。她—直把它和自己的怪獸衣放在—起。

  她早就應該把他忘記了,這只假蝴蝶是過期居留的。真的那一隻,在許多年前已經飛走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12
匿名  發表於 2014-8-17 00:07:02
第10章

  多少年來,周曼芊一直想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天長日久已經泛黃的記憶一次又一次重現,同時也一次又一次讓她鼻酸。她還是沒法理解,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為甚麼會悄然無聲地離開她的生命。

  她和姜言中一起七年。最後的一年,他們住在一起。一天午夜裡,當她醒來,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麼啦?你在想甚麼?」她輕輕的問。

  姜言中看了看她,歎了口氣,說:「我想過一些一個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亂地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姜言中的眼睛是紅紅的,好像哭過。

  「你在說甚麼?」她問。

  沉默了片刻之後,姜言中說:

  「我想以後有多—點的私人時間,你可以搬回去家裡住嗎?」

  「為甚麼?」她用顫抖的嗓音說。

  姜言中望著她,半晌沒有說話。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卻決絕。

  整個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窩裡飲泣。身旁的姜言中,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看到她流淚的時候,會抱著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沒有愛上別人。他對她是那麼的好,他們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覺的時候,他會握著她的手。天冷的時候,他會把她那雙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溫熟的肚子上,讓她覺得暖一些。

  這七年的日子太快樂了,沒可能會這樣終結。

  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吧?她應該讓他靜一靜,第二天,她聽他的話暫時搬去好朋友范玫因家裡。走的時候,她只是把幾件簡單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裡帶走。那個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姜言中許多年前買的。

  箱子的頂部,有一隻鴿子標誌。

  周曼蘆提著行李箱離開的時候,姜言中坐在家裡那張書桌前面,手裡拿著—奉書,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電話給我吧。」她回頭跟姜言中說。

  他點了點頭。

  走出去之後,她才又哭了起來。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她盡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個小風波,她甚至認為自己處理得很聰明。她悄悄的離開幾天,當她不在他身邊,他會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過去,姜言中並沒有打電話給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姜言中還沒有下班,家裡的東西有點亂。他似乎很快便習慣了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她把大衣脫下來,將家裡的東西收拾一遍。最後,她連浴室和廚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經是深夜了,他還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過著另一種生活。

  周曼芊從皮包裡拿出一包咖啡豆。這是他最愛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裡有整整一千克,足夠他喝一段很長的日子了。一直以來,都是她去替他買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從今以後,她也許沒法為他做這件事了。

  後來,她去了美國進修。她不能待在這裡天天想念他,她寧願把自己放逐,就像姜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樣。或許,在另一個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記。

  從美國回來之後,她在一所醫院裡任職。她是一位心理醫生。病人來找她解決問題,卻不知道,這位醫生的心裡也承受著沉重的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愛過別的人。  

  現在,剛剛下班的地正開車回家,今天最後的一個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夢遊症。

  「夢遊症?」周曼蘋沉吟了一會。

  「是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拿了車匙,走到停車場,爬進自己的車子裡,然後把車開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來時不見了我,開車去找我,在公路上發現了我的車子。當時,我的車子停在路邊,而我就昏睡在裡面,當他喚醒我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在那裡。」

  周曼芊根本沒有留心聽王莉美的故事。當她聽到「夢遊症」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心已經飛得老遠了。姜言中小時也有夢遊症。六歲的那一年,他半夜裡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走到大廈的天台。他爸爸媽媽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他。當他們終於在天台找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天台邊緣一道不足一米寬的欄杆上熟睡,只要翻一翻身從那裡掉下去,他便會粉身碎骨。他媽媽嚇得全身發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把他抱起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完全不記得發生過甚麼事。從那天開始:他的家人每晚臨睡前也把門和窗子鎖好。然而,夢遊的事,還是斷斷續續發生過好幾次。等到他十二歲之後,這個症狀才消失。

  和姜言中分手之後,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夢遊症。即使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這樣想。也許,如果她也有夢遊的話,她和姜言中會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愛上一個人之後,你發現原來你們小時候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

  也許,你們從前已經相遇過許多次了。彼此的感覺,好像又親密一些,大家還可以一起回味從前在那條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夢遊症。姜言中已經遠去了,能夠再次親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許就是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夢遊症。可是,這個希望畢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夢遊症,有可能是中樞神經系統發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會有夢遊症。她可以在夢裡思念他千百回,卻沒可能走進他夢遊的世界裡。

  她回到家裡,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來不愛喝咖啡,現在也只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許不能說是喝,她只是喜歡嗅著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帶回去從前那些美好的時光裡。

  姜言中一個人坐在這家Starbucks裡,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韓純憶來到的時候說。

  「要喝杯咖啡嗎?」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cla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麼好習慣。」姜言中低著頭說。

  「為甚麼你今天好像特別憂鬱似的?是跟天氣有關嗎?」

  「是跟你的收入有關。」姜言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交給地,「你看,你的版稅收入比我的薪水還要高,真令人妒忌!」

  韓純憶看了看支票,笑笑說:「如果賺不到錢,還有甚麼動力去寫作?」

  「喜歡寫作的人,不是不計較收入的嗎…」

  「誰說的?張愛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獎金,不是用來買書,也不是用來買筆,而是買了一支口紅。我寫小說,也是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說得很現實,你根本不是那麼現實的人。」

  「是嗎?」韓純憶不置可否。

  「你的小說寫到哪裡?趕得及明年出版嗎?」

  「我在搜集一些關於夢遊症的資料。」

  「夢遊症?」

  「小說裡其中一個角色是有夢遊症的。」

  「你為甚麼不來問我?」

  「問你?」 

  「我小時候有夢遊症。」  

  「快點說來聽聽。」

  「這要從六歲那一年開始說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說。

  王莉美第三次來到周曼芊的診所。這一次、她終於說出心底話。她有外遇。她的夢遊症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人是多麼複雜的動物?這位太太努力隱藏心裡的罪惡,那個罪惡卻凶狠地操縱著她的身體,夢遊是她良心的歎息。她不能原諒自己背叛丈夫,卻又沒法離開情人。

  「為甚麼你可以同時愛著兩個男人?」周曼豐問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就是地為甚麼同時愛著他們的原因。這個答案,是如此理所當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笨。她該問自己,她又為甚麼只能愛著一個男人呢?她慘然地笑了。

  離開診所的時候,王莉美指著她桌上的傳呼機,說:

  「現在已經很少人用傳呼機了,而且你的傳呼機還像掌心那麼大。」

  「是的,我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說。

  這一部傳呼機,她一直捨不得換掉。即使是去了美國讀書的時候,她還是托范玫因為她繳付傳呼台的台費,保留著這個傳呼號碼。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姜言中會想起她。那麼,當他用以前地號碼找她,還是可以找到。

  留著一個號碼,不過是為了守候—個人。

  那天晚上,姜言中說他想要過一些一個人的日子,他沒說那段日子要有多長,只是她也沒想到已經有那麼長了。她一直盼望他過完了一個人的日子,便會回到地身邊。

  姜言中已經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歲之後,我的夢遊症也消失了。」他說。

  「那麼,你十二歲之後的事呢?」韓純憶問。

  「那時我剛剛開始發育,你不是想知道詳細情形吧?」他打趣地說。

  「我從來沒聽過你的情史。」

  姜言中笑了笑:「我才不會這麼笨。我告訴了你,豈不是變成你的小說題材?」

  「難道你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別人嗎?」

  「沒用的,我不會告訴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戀愛經驗也不會很豐富,」

  「為甚麼這樣說?」

  「你是個表面瀟灑,內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說錯嗎?」

  韓純憶怎麼會這樣瞭解他呢;他有點尷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嗎?」姜言中問。

  「好的,我還想談下去呢。」韓純憶托著頭說。

  現在坐在診所裡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兒梁舒盈是東區醫院的護十,周曼芊在那裡待過一段日子,跟她是舊同事。幾個星期前,這位還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師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談談,她答應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兒子一起來的,他甚麼也不肯說。今天,他沒有預約,自己—個人跑來。

  梁景湖哀傷地思念著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著的裙子,還有假髮,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雖然這種做法有點不可思議,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從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彿也能夠喚回那些美好的歲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邊說一邊流淚。

  「不,你沒有病。」

  「我以後也不會這樣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兒女。」梁景湖說。

  每一個人都會用盡方法去跟自己所愛的人更接近一些。這位可憐的男教師,穿上亡妻的衣服,讓妻子在他身上復活,那樣他便可以再次撫摸她,再次牽著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們從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夢遊一回,卻比穿上舊情人的衣服要艱難許多。

  開車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周曼芊脫下大衣,趴在床上,把護照和機票從狀邊的抽屜裡拿出來。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國羅省參加一個研討會。剛才跟范玫因吃飯的時候,喝了—點酒,她昏昏地睡著了。

  她覺得很冷,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著家裡的鑰匙,身上穿著昨晚臨睡時穿著的衣服,左瞼擦傷了,還在淌血。她為甚麼會在這裡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員。

  「周小姐,早。」管理員跟地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沒有看見我?」

  「是啊!我半夜三點多鐘巡邏的時候看到你在天台。」

  「我在天台幹甚麼?」

  管理員搔搔頭,說:「是的,我也奇怪,天氣這麼冷,你站在那裡不怕著涼嗎?

  但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著欄杆,看著天空,我想你是到天台去看星星吧。」

  「我的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當然是睜著的。」

  「那謝謝你。」

  「周小姐,你臉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張幾乎凍僵了的臉,笑著說:「不要緊。」

  不管是甚麼原因,她夢遊了。她半夜裡模模糊糊地爬起來,拿了鑰匙開門,然後走上天台,在那裡看星星。第二天早上,當寒冷的北風把她吹醒時,她躺在地上,對所發生的事完全沒有記憶。她和姜言中一起夢遊了。就像姜言中六歲邪年一樣,她也是去了天台。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夢遊一回,那麼,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懷著快樂的心情登上飛往羅省的班機,夢遊的後遺症,是她著涼了,患上重感冒。但她很樂意有這個病。身上的感冒是夢遊的延續,讓她還可以沉醉在那唯一一次的夢遊襄。

  幾天之後,她從羅省回來。當她去領回行李的時候,她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行李輸送帶的旁邊。那個背影很熟悉,是他嗎?男人回望過來,真的是姜言中。他也看到她了,靦腆地跟她點了點頭。

  「你也是從溫哥華回來的嗎?」姜言中問。

  「不,我是從羅省回來的。」

  姜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紅紅的,聲音有點沙啞。

  「你感冒嗎?」

  「是的,是重感冒。已經好多了。」

  「有沒有去看醫生?」

  「吃過藥了。」

  姜言中不知道說些甚麼好。「哪一件行李是你的?」他終於說。

  「還沒有出來。」

  沉默了片刻之後,她問姜言中:

  「你還是一個人嗎?」

  他微笑點了點頭。

  她看見她那個皮箱從輸送帶轉出來。

  「我的行李出來了。」

  「是哪一個?」姜言中問。

  「灰色的那一個,上面有鴿子的。」

  「我看到了。」

  姜言中替她把那個皮箱拿下來。

  「謝謝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嗎?」

  「不用了。」她提起皮箱。

  「再見。」她回頭跟他微笑揮手。

  天黑了,姜言中已經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點醉了。

  「你想不想聽—個關於背影的故事?」他問韓純憶。

  「是未自清的那篇《背影》嗎?」

  「不。是另一個背影。」

  「嗯。」韓純憶點了點頭。

  「男人跟一個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愛她、日子也過得很甜蜜。一天、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也在逃避和遷就,他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不是不愛她,而是他發現他正在一點一點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終於告訴她,他想一個人過日子。第二天,女人提著一個皮箱離去。他坐在書桌前面裡著她的背影。那個皮箱或許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一邊傾斜。她回頭跟他說:「你打電話給我吧。」他答應了,卻沒有實踐諾言。許多年後,他跟她重遇。這一天,她也是提著那個皮箱。這一次,那個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邊傾斜。這些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離開她是對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種生活,他不想騙她。早點分手,她還可以上愛另一個人。然而,重逢的這一天,當他再一次看到她提著皮箱離開的背影,他很內疚。他曾經是多麼的差勁,為了自由,辜負了一個愛他的女人。」

  「那個男人現在已經找到了自己,重建廠自己的生活嗎?」

  「找到了。但是,當然難免會有點寂寞。」

  「也許,她已經找到了愛她的人。」韓純憶說。

  「是的。她那天的笑容還是像從前一樣甜美。」

  今天晚上,周曼芊跟范玫因在一家意大利餐廳裡吃飯,她點了一杯expresso。

  「那天我跟方志安在Starbucks,見到一個人,很像姜言中,當我回頭再看,已經不見了他。」菹玫因說。

  「是嗎?」周曼芊悠悠地說。

  「你還在等他嗎?」范玫因問。

  「不等了。」

  「是甚麼時候開始不等的?你不再思念他嗎?」

  「思念,也是會過期的。」

  「喔,是的。」

  「你呢?還是每天早上打電話叫邵重俠起床嗎?」

  「沒有了。」

  「為甚麼?」

  范玫因笑了笑:「依戀,也是會過期的。」

  「那方志安呢?」

  「他老早就過期了。」

  「有沒有永不過期的東西?」

  「有的。古董。」范玫因說。

  「你聽過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嗎…」周曼豐說。

  「甚麼故事?」

  「一個高僧,晚年在一道宏偉的山門上,看到一隻弱不禁風的蝴蝶搖搖擺擺就飛過去了。那一剎,他頓悟了人生的輕盈與沉重。我們以為自己愛得死去活來,沒法放棄;可是,就一個微小的關節眼,你會突然清醒過來。」

  「可惜,等那個關節眼,不知道要等到甚麼時候呢!」范玫因說,「只怕等到自己都過期了,也還等不到那一天。」

  午夜時分,收音機裡播放著夏心桔主持的Channcl A。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產戀上一個已婚的男人。她說,她會用一生去守候他。

  「你也無非是想他最終會選擇你吧?如果沒有終成眷屬的盼望,又怎會用一生去守候?」

  「守候是對愛情的奉獻,不需要有結果。」那個女孩溫柔而堅定地說。

  周曼芊坐在收音機旁邊的搖搖椅上,昏黃的燈下,她把自己那雙冰冷的腳放進兩隻羊毛襪子裡。現在,她覺得暖好多了。重逢的情景,她曾經在夢裡想過千百回。這些年來,她一直守候著這個男人,盼望他有一天會回到她身邊。再見的時候,她會告訴姜言中:「我的電話號碼還是跟以前一樣。」她永遠等他。然而,在機場碰到他的時候,她心裡很平靜。

  也許,因為她已經夢遊過了,她的守候業已完成。

  重逢的一刻,親密的感覺更比不上她走進姜言中夢遊的世界裡,和他體驗同一種經歷,宛若他們年少曾經住在同一條街上。在還沒有相愛之前,已經相遇過千百遍了。她也是時候給自己自由了,那只蝴蝶已經飛過了山門。

  (全文完)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26 22:2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