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深,兩未語
曉冽和曉雨手挽手,沿著購物一條街緩慢而行。
「前面新開了一家Shopping Mall,去逛一會兒?」曉雨躍躍欲試。
曉冽搖頭,嫌人多地方,看得眼花繚亂,購物效果卻不見得多麼盡如人意。
唉……曉雨長聲歎息。「你的生活跟老年人相比,都要顯得單調。」
曉冽不敢當場笑給曉雨看,怕她會即時抓狂暴走。
其實她的生活絕對沒曉雨想像中那般寂寞無聊。
趕稿到手忙腳亂,六親不認,七情上面,咬牙切齒時候,是沒時間高舉寂寞大旗的;等到趕完稿,精疲力竭,倒頭大睡,完全不聞世事,是沒精力寂寞;等補充睡眠完畢,睜開眼,又要和編輯討價還價,在刪與不刪、改與不改的問題上,左推右擋打太極拳,則是來不及寂寞。
惟有,感情一事。她的心封閉空洞蒼白了太久,才在不知不覺中,隱隱生出了無限寂寥。
可是,也漸漸被那個將狂野不羈擱置在溫朗沉穩表相下的男子,拉出那片寂寞的流沙,沒有繼續向下,不停陷落。
曉雨豈會看不出曉冽臉上不自覺的傻笑?只得搖頭。沒救了,徹底與社會脫節,隱入自我意識之中不可自拔。
「走罷,Shopping Mall你不肯去,這裡你總肯陪我進去罷?」
「啊?」曉冽順曉雨手指的方向望去,「星星吧?」
曉冽駭笑,這麼可愛到cute的名字,感覺上已不適合她,反倒比較像少年少女們出入的場所。
「啊什麼啊?走啦。」曉雨拖著曉冽走進星星吧大門。
曉冽對眼前這樓高數層、小店雲集的星星吧,很是陌生。「姐姐,我們走進來,有些格格不入罷?」
每間小店都琳琅滿目地展示著這座城市最In最Cute最Fishion的物件,小至耳環戒指項鏈這等首飾,大到衣服鞋帽夾萬這類東西,全不是曉冽素日購物的風格。
曉冽比較像男生,先列好一張購物清單,跑進商場裡,直奔目標而去,決不拖沓。
似這樣毫無頭緒,漫無目標地放眼四顧,最教曉冽頭疼。
「我公司裡主管的女兒要過十六歲生日,這位主管素日裡十分提攜我,言傳身教,並不藏私,才令我快快步入工作軌道。我沒什麼可以拿來謝她,索性買件小朋友喜歡的禮物,拖你來給我參謀參謀。」
曉冽點頭。誠然不錯,兒女的快樂,亦會是父母的快樂。
「沒問題。」曉冽微笑。她在其他事務上幫不了曉雨,替她出主意選一件別緻禮物,總還可以。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國慶那晚你跑哪兒去了?」曉雨驀地想起,「我原想叫你出來一起去唱歌的,阿姨說你出門了。我打你手機,也不通。」
「呵呵。」曉冽想以傻笑應付過去。
怎知曉雨不依不饒。「還不老實招來?」
曉冽不想騙曉雨,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招供。
「我和仇獵在一起。」曉冽輕聲說。
「誰?Who?」曉雨猛地停下腳步,用手掏掏耳朵,「難不成我老了?耳朵出問題?」
「仇獵。」曉冽字正腔圓又重複一遍,並在曉雨瞪眼睛準備長篇大論前阻止她,「我們先去買禮物,然後找個地方坐下來,我統統講給你聽。」
「不是拖延戰術?不是要編故事誆我?」曉雨要求保證。
「嗯,不是拖延戰術,也不會編故事誆你。」曉冽舉起右手發誓,「我也的確需要姐姐給我指點迷津。」
「那就好。」曉雨滿意,挽著曉冽走進一間玉飾店。
小小一間十平米左右的玉器店,佈置十分古雅,天花板裝飾成別緻的深藍色穹頂上面鑲嵌著一顆顆星星,不可思議地將整個空間擴展出極深廣的感覺。由此可見店主人是頗下過一些功夫的。
透明的玻璃櫥架內,以紅木托座,展示陳列著各色玉器。
穿水色對襟繡墨海棠真絲長衫襯一條皂色褲腳掐銀邊的寬筒褲的女子,笑吟吟招呼客人。無論買與不買,始終一副淡然似水模樣,決不上前強行推銷。無由的,已讓步進小店的人心生好感。
曉冽不怎麼懂得玉器,但是卻很喜歡這間小店內玉器所散發的溫潤淡雅氣息。沒有一星半點的咄咄逼人,十分乾淨純和,讓在都市塵寰裡匆匆行走的人們,忍不住慢下腳步,欣賞片刻。
曉冽和曉雨,也放緩自身的時鐘,細細瀏覽。
幾乎同時,兩人齊齊被一件飾物吸引。
那是一串懸掛在雕花紅木小架子之上的,像手鏈卻又有些似是而非的首飾。
一條銀鏈中段延伸出一片織成細密網狀金屬網,中間嵌著比一元硬幣大些許的,以玉石製成的馬賽克經由金屬細絲連結成的玉石面具,面具最頂端,垂著一條鑄造工藝極繁複的細鏈,底下捲成一個小小的圓環。
「小姐,請把它拿出來讓我們看一下好嗎?」曉冽、曉雨齊聲說,然後互相看了一眼,同時微笑。
「好的。」笑吟吟的女店員立刻上前來,打開玻璃櫥,自架子上取下飾物,「要戴戴看嗎?」
曉冽看看曉雨,聳肩。她不趕流行久矣,全看不出這是個什麼飾品。
「那就麻煩你了。」曉雨客氣道。
淡然女子執起曉雨的手,先將金屬細鏈頂端的圓環套進曉雨左手中指,再把玉石馬賽克面具貼放在手背上,之後拿銀鏈繞在曉雨手腕上,將精緻的暗扣搭合在一處。
曉雨舉起手,在眼前細細端詳,那件樣式奇特的飾品將她十分富態的手妝點得極纖長細緻,別有一番異域風情。
不諳此道如曉冽也看得出,這樣一件禮物拿出手去,絕對獨一無二,且夠別緻。
清雅女子淺淺一笑。「不過比之小姐腕上的皮環,此物卻也不值一哂。」
「誒?」曉雨、曉冽齊齊一愣,哪有人這樣貶低自己的商品的?
「小姐知道它的來歷出處?」曉冽不是不好奇的。
「也不算知道,只是約略聽說過。按照古印加文明,這種式樣的翡翠圖騰是勇者的守護神,只有最偉大、僅次於皇帝的戰士,才有資格佩戴,是身份與勇氣的象徵。如果,它出現在一位女性身上,就意味著,勇者決心用自己的生命捍衛這位女性,是求愛的一種信號。女性接受了它,等同於接受了勇者的求愛。」女子微笑加深,「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實物,雖然看上去年代出處已不可考,不過,這塊翡翠是真品。」
曉冽大愕。爸爸曾告訴過她,此物絕非凡品,但是不料竟有這樣的典故。
「這條手鏈我們買了,麻煩替我們包起來。」曉雨當機立斷,現在她最要緊是好好同曉冽談一談,不僅僅是關於仇獵。
「請稍等。」淡然女子取下曉雨腕上的別緻手鏈,用如煙般淺淡的堇色紙盒裝好,收取價值不蜚的貨幣後,放在一隻繡有「卍」字花紋的小布袋中,交給曉雨。她並沒有說「再見,歡迎下次再來」之類的客套話。相逢已是有緣,一切順其自然罷。
走出顧客明顯青少年人偏多的星星吧,曉雨拉著曉冽隨便找了一間茶坊,兩相坐定,一人要了一杯飲品。然後,曉雨看著曉冽,面色嚴肅。
「說罷。」
曉冽險些失笑,卻堪堪忍住。她深知,他們只是怕她經受不住另一次傷害。
輕啜一口微熱的牛奶,曉冽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緩緩講述她與仇獵初遇至今發生的種種。
曉雨靜靜聆聽,並不打斷她或者提出心中疑問。
「無論傳聞中,仇獵多麼狂野叛逆,桀驁不馴,又或者多麼風流不羈,他對我卻一直十分包容呵護。」曉冽並沒打算替仇獵澄清他的名聲,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道理,她太太太知道了。而且,倘使仇獵真的在乎,他一早便站出來替自己辯解了。
曉冽只是向曉雨陳述事實,是與非,要由曉雨自己判斷。
「你肯定他不是同你做戲?」曉雨始終懷疑。仇某人早年名聲在外,身邊環繞的,不乏美女。雖然近年來極之收斂,走神秘路線,但,誰能排除他吃慣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如今是想換換口味,嘗嘗清粥小菜的可能性?
不是她看不起自家姐妹,然而曉冽決不是能教人眼前一亮的大美人。
由照片所記錄的來看,她大學時代的開朗、爽麗、活潑、飛揚,亦早已沉潛在歲月裡,取而代之的是慵懶、隨性、沉靜,同那個仇家二少爺,哪有共同點啊?
曉冽微笑,輕拍曉冽的手背。
「他同我做戲,又能得著什麼好處呢?你不也說過,以他的身份,連小指都不必勾,自有窈窕淑女、蕩婦嬌娃前赴後繼,往他懷裡撲。他何苦花費大把時間精力來哄我這樣乏善可陳的女子?」曉冽從沒懷疑過仇獵,她懷疑的,一貫是自己。
「咄!胡說!我們曉冽善良溫柔,文采蜚然,堅強勇敢,切不可妄自菲薄!」
「是是是,姐姐說得對,小的錯了。」曉冽大力點頭,從善如流,一副大太監李蓮英情狀。
曉雨被她逗得「噗嗤」一笑,心間再惱她隱瞞「軍情」,也發作不起來,只是努努嘴,問曉冽:「這根皮環,想必也是他送你的罷?」
曉冽點頭,只不過她也是才剛知道它所蘊含的深刻意義。
以自己的生命捍衛嗎?
「有時間,把他約出來,一起喝個茶吧。」曉雨淡淡說。做為親友,她無意左右曉冽的感情生活,只能從旁,替曉冽做一個側面的考查。
「呃——」曉冽下意識撓頭,「我不知道怎麼聯繫他。」
「啊?」這次輪到曉雨傻眼,「小姐,你們你來我往也見過很多次,難道每次都是偶遇?你們至今都沒交換過電話號碼?」
曉冽微微點頭,聲音小小。「我忘記了。」
「小姐,我算徹底服了你了。」曉雨垮下肩膀。
「嘿嘿。」曉冽執起杯子,小口喝牛奶,掩飾自己的迷糊。
結束了網絡小說的連載,出版社編輯與曉冽聯繫,希望曉冽能將小說原稿進行擴展修改,以便出版。網絡上的討論亦十分之熱烈,很多讀者都在期待花花公子的又一次歷險。
曉冽卻有些意興闌珊,彷彿,進入到了一個職業倦怠期,整個人懶洋洋的。
常常,曉冽會窩坐在沙發裡,兩眼盯著電視,卻好像視而不見,臉上有如夢似幻的朦朧顏色,眼底深處,偶爾會流過絢麗的晶光。
「老頭,你說她這是怎麼了?」曉冽媽媽久已不見女兒這等神遊天外、魂上九霄的表情。上一次,還是她剛剛曉得自己罹患重症,須開刀臥床靜養的時候。且,彼時曉冽的神情是接近絕望的空茫死灰,而不是現在的期待、矛盾共嬌羞。
曉冽爸爸自證券新聞中稍稍分些注意力出來,瞥了一眼滿臉神魂不屬的女兒,拍拍曉冽媽媽的膝頭。「沒事,第三次發育罷了。」
第三次發育?曉冽媽媽狐疑地看看丈夫,在心裡暗暗掐算。第一次發育,是胎兒時期;第二次發育,是幼兒時期;第三次發育,那不就是青春期?
「死老頭!」會意過來的曉冽媽媽,伸手捶了曉冽爸爸一拳,直說不就得了?還跟她玩腦筋急轉彎。
「放心,她以前未經人情世故冷暖,不懂得保護自己,今時今日,她已不是小孩子,她應該比任何人都省得自己所要所需。」
「但願。」
好在,曉冽並不是容易相思欲狂、相思如麻的女子。
這樣發了幾日呆,便走出浪漫美好的情境。
生活不是只有甜蜜就能繼續下去的。
曉冽抖擻精神,上網收發郵件,編輯立刻逮住曉冽。
「小姐,你真要停筆不寫了?」
「只是休息一下,充充電。」文字已融入骨血,曉冽沒有想過放棄。
「未來有什麼計劃?」編輯比較關心這一點。「曉獵」的小說不見得最暢銷,但有固定的一批讀者,頗有些市場。
「想寫探險小說。」曉冽直陳自己的構思,「集野外生存、推理探案、情愛交織與一體的嘗試。」
「好好好。期待你的新作。」編輯大力贊同曉冽嘗試新類型創作,吸引更多讀者。
曉冽發上去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下線。
無意之中,曉冽看見一直被她擱在CD架上的扁平盒子,自從她看過仇獵剪輯給她的「亞瑪遜叢林旅遊」的紀錄片,便一直再沒打開過。
今天看見了,曉冽忍不住走過去,取下紙盒,打開。這一次,牛皮紙包的卡紙吸引了曉冽的全副注意力。拿起卡紙,翻轉,一剎那,曉冽心間盈滿無以名狀的柔軟感受。
卡紙上用炭筆寥寥幾筆,勾勒出一男一女並肩而立,臨海憑風的背影,微微浮起的髮絲,那麼鮮活靈動,彷彿能讓人感受到風的存在,下面是遒勁狂放的字體:
國慶一起去看海,好嗎?
然後是兩支電話號碼。
曉冽輕輕將卡片合在手心裡,她錯過了好多。
原來呵,原來!一直都是仇獵在默默為她付出,她卻還在自我懷疑。
突然,曉冽很想聽見他的聲音。
撥通其中一個電話號碼,過了一會兒,有人接聽。
「喂。」低沉的聲音後是嘈雜的背景。
「我是韓曉冽。」曉冽決不玩「猜猜我是誰」這等無聊把戲。
「曉冽!」彼端仇獵的聲音,笑意裡帶著些驚喜。
「對不起,現在才發現你留給我的信息。」曉冽自我檢討,她是太馬虎了。
「你說什麼?!」仇獵大聲問。他背後的噪音更響了。
「你在忙嗎?」曉冽拔高嗓音,可惜,聽上去仍不具穿透力,始終嫩嫩的。
「我在海關,行李裡的攝影器材似乎引起一些麻煩。」仇獵笑,「我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等我回來好嗎?我們一起過聖誕節。」
「嗯,你去忙罷。」曉冽率先掛上電話,不想他百忙之中還分心照顧她的感覺。唇畔,忍不住泛起一抹淡淡笑紋,相見就在不久後呢。
自市立圖書館走出來,曉冽只手搭在眉骨上方,以適應室外強烈的日射。
秋高氣爽,雲淡風輕,身後以十二天使像做門廊立柱的圖書館,靜靜地俯瞰碌碌紅塵。
這裡是曉冽眷戀本埠另一大原因。拜占庭風格的建築始建於租界時代,後又幾經修繕,終得以完好地保存至今,現在是一間公立圖書館。
曉冽喜歡坐在靜謐的圖書館裡,細膩的紙張在指間似水般被翻動的觸覺。走進圖書館,每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放輕腳步,放緩呼吸,除非必要,沒有人開口講話,彷彿生怕驚動了空氣中的精靈——書的精靈。
在如此安靜美麗的環境中,做起學問來,格外容易集中注意力,事半功倍。
曉冽放下手,微笑,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地鐵站行去。
才走出去沒多遠,便有黑色轎車,緩緩駛近曉冽,停在路邊。穿畢挺制服的司機下車,繞過車頭,拉開門。
車內,仇遠斯文的笑眼裡閃過快絕精光,溫雅的聲音發出邀請。
「韓小姐,賞面一起喝下午茶罷。」
曉冽並沒有考慮多久。事實上,她深以為仇遠是那種將霸道本質掩在斯文儒雅表相之下的笑面虎,與其說是邀請她一起去喝下午茶,弗如說是命令她。
好在,曉冽不是喜歡在生活中與人斤斤計較的女子。
大不了回去在小說裡寫死他,曉冽比較喜歡口誅筆伐。
坐進豪華汽車內,曉冽心平氣和,意態閒適。
「晶悅酒店。」仇遠對坐回駕駛位的司機交代。
然後,仇遠向曉冽微笑。
「韓小姐很好學,現在肯來圖書館安心消磨掉大半日時光的人,已為數不多了。」都市生活太過紛繁忙碌,許多人一周工作日累得賊死,難得休息,不是在家裡倒頭補充睡眠,便是泡在酒吧、迪廳裡,麻痺身心,統共沒人肯、願、愛花些少功夫在書藉上頭。連他自己,需要的時候也不過是上網搜索查詢。
曉冽聳動鼻尖。「因為我是山頂洞人,看見電腦顯示器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已經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手腳痙攣。可是我又希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使自己的文字嚴謹,不誤導讀者,所以只能用古老辦法保證自己減少錯誤。」
仇遠輕笑出聲,有些明白仇獵為什麼喜歡她。她是直白的,沒有遮遮掩掩的小動作,卻又不是平淡如水似的乏味。她自成一格,十分耐人尋味。
到達晶悅酒店,仇遠引曉冽走向大廳一隅的開放式咖啡吧。
待兩人落座後,美麗高挑的女服務生上前遞上Menu禮貌地詢問。
「二位喝些什麼飲料?」
仇遠挑眉看向曉冽。曉冽不常在這等豪華高級得令人咋舌的場合出入,翻開Menu,一看一杯水都標以天價,立刻覺得荷包先生英雄氣短,忙合上Menu,決定還是當個沒骨氣的客人好。
「客隨主便。」
仇遠失笑。這是一個不掩藏心事的女孩子呢。
「兩杯伯爵紅茶加三滴檸檬汁,再給小姐一件栗子蛋糕澆玫瑰醬。」
「請稍候。」服務生微笑退開。
曉冽趁此機會,睜大眼睛四下環顧,不怎麼在意左近幾個衣飾入時女子暗暗擰眉,嫌她劉姥姥進大觀園、鄉下人進城似的表情。
豪華而不奢侈,雍容而不庸俗,整體設計與室內裝潢搭配得天衣無縫。好比一位風情萬種又氣韻天成的美麗婦人,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曉冽得出觀察結論,轉而將心思放回到周圍的人身上。
咖啡吧裡頗有幾位客人,不過據曉冽統計,單身女客與成雙捉對的客人的比例,約在一比一之數。那些單身女子個個眼角眉梢含煙攏翠一般的,直似氤氳著薄薄水霧,教人想撩開一探究竟。如果她想改走瓊瑤阿姨那款的言情路線,一定跑來這裡取景,汲取靈感。曉冽十分肯定地想,個個都有型有格,偏偏齊齊聚在一處,沒人顯得出萬丈光芒。
稍遠點,前台處,一位穿鐵灰色西裝,應該是大堂經理或更高級的管理層人員的男子正有條不紊地應對一位胖得出奇的女客的無理要求。
何以是無理要求?曉冽雖然聽不見他們具體在交涉什麼,但從與胖女士同來男客的厭惡表情、兩手拎滿行李的服務生眼裡隱忍的不耐顏色和前台接待小姐僵了大半的笑臉,已夠得出上述推論。胖女士絕對是那種極難討好,又愛雞蛋裡挑骨頭的客人。
可是灰衣男子始終未露絲毫不豫之色,當他轉過頭與服務生低語時,曉冽終於看清了他的長相。
大衛!這是衝擊曉冽視覺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個極之英俊的年輕男子,有仿如大理石雕刻般明朗深刻立體的五官,帶著渾然天成的魅力。倘使她曾有幸見過兩面的仇獵的朋友像是天使,那麼這個灰衣男子,則更像是王子。在這個充滿各色規則的都市裡,如魚得水地行走,享受自己的人生。
仇遠注意到曉冽的視焦所在,淡淡揚了揚眉毛。
「葉輝,此間的副總裁,亦是本店的一大風景。來此小坐的單身女子,約有半數為他而來。」看見曉冽轉回頭,單手支頤,專心聽他講述,仇遠又微微一笑,「他和獵,對女人的吸引力,不相伯仲。」
曉冽點頭,難怪這裡那麼多女子做「心底濃情熾如火,眉間輕愁淡如煙」的模樣,原來是為博王子的驚鴻一瞥。如果她負擔得起,也願意時不時進來小坐,喝一杯飲料,欣賞欣賞美男子。
「只是,他的眼光與眾不同,獨獨看中一個平凡得有些笨笨的女孩子。他們相愛時,想必很幸福。可惜,人們往往喜歡庸人自擾。」仇遠別有所指,意味深長地說。
啊啊……終於談到正題了!曉冽想。
恰在此時,他們的飲品點心送上來,曉冽看見香噴噴的蛋糕,毫不客氣,執起小小的雕柄銀匙,挖下一角,放進嘴裡,享受栗子蛋糕香濃綿軟、玫瑰醬酸甜芬芳的美妙口感。
仇遠微笑,拿起銀製小匙在精緻威治伍德描花細骨瓷茶杯裡輕攪數下,然後在杯沿瀝了瀝,將小匙放回同樣的描花骨瓷茶托裡,才慢悠悠執起茶杯,細細品嚐。
看曉冽吃東西,是一種十分愉快的經驗,毫不忸怩,滿臉幸福,沒有高卡路里會發胖這等忌諱。
曉冽也在邊吃蛋糕邊觀察仇遠。攪拌、瀝水、輕啜,這等繁複的動作,由他做來顯得格外優雅,決沒有做作賣弄的嫌疑。仇家兩兄弟,真是得天獨厚,優雅的儒淡,狂野的沉穩。
「韓小姐,素日喜歡什麼消遣?」仇遠輕輕放下茶杯,慢慢將談話導入正題。
「讀書、聽音樂、看電影,一言以蔽之,簡單到乏味。」曉冽不以為仇遠沒調查過她。
「如果韓小姐覺得無聊,可以常到我家,陪家父家母談談文學。我和獵還有安潔,在文學上全無造詣,兩老嫌我們是俗人。家母還常常提起你,說怎麼曉冽才來玩過一次,就再也不來了。」仇遠挑眉,「是不是我和安潔無意中說錯或者做錯什麼,教韓小姐心裡不快活,所以才不來走動了?」
好大一頂帽子啊。曉冽咋舌,而且還話裡有話,旁敲側擊的。
「呵呵,只是我比較懶,平日就不愛四處動,可以靜靜看住一處一語不發過掉大半日閒暇時光。」這倒不假,曉冽早已懶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寧可在家中閒坐一日,也不要跑外頭經風歷雨。
「哦?果然如此?不是因為小潔和獵那一段過去,令你心存芥蒂,是故索性想眼不見為淨?」仇遠溫雅的語氣背後是犀利的咄咄逼人。
曉冽咽到一半的一口香軟的栗子蛋糕,差點變成噎死人不償命的硬石。曉冽端起漂亮細膩得跟工藝品似的茶杯,也顧不上所謂優雅禮儀,猛灌一口,將梗在喉頭的蛋糕衝下肚,才瞪了一眼仍保持一臉得體微笑的仇遠。
他這算什麼?明知故問還是兵不厭詐?他與安潔,倒也真是絕配,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人物呢。
曉冽極不想攪和進他們那段陳年感情糾葛之中,奈何事與願違。
仇遠今天只怕是有備而來,不從她嘴裡得到答案,決不會輕易與她干休。
曉冽頭疼地看了仇遠一會,果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吃人嘴短呵。
不曉得現在把那香濃可口的蛋糕吐出來還來不來得及?
曉冽太息。推開眼前的蛋糕碟,取過酒紅色餐巾,草草抹了抹嘴。然後,雙手交疊,直視仇遠隱在鏡片後的眼。
「其實,我根本不在乎尊夫人說的話。這件事由始至終,其實都沒我置喙的份。很可笑,是不是?因為無論仇獵帶了誰回仇家大宅後,都會給尊夫人造成極其強烈的刺激。原諒我用『刺激』一詞。雖然我不知道仇獵和安潔之間究竟有怎樣一番愛恨糾葛,但不難想像,那一段過往,如何的令安潔刻骨銘心。」曉冽喘一口氣,端起杯子,呷了一大口紅茶,然後皺眉,暗暗分心。簡直搶錢!不過小小一杯,似她這般,三兩口已經見底,卻堂而皇之地標出八十元的天價,味道也不過爾爾,她用伯爵紅茶包也能衝出一樣的味道。
腹誹了一下豪華酒店的高昂物價,曉冽再接再厲,繼續對仇遠曉之以理,申明大義。
「她只是不甘心。嫁給了你,生活日漸平淡,日復一日,不過是柴米油鹽,難免乏味。仇獵令她想起年少輕狂,燦爛浪漫的時候,想起被她沉澱在記憶裡的火熱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肉慾纏綿。然而,是她為了不日夜提心吊膽,放棄了性好自由的仇獵,選擇了斯文優雅、生活穩定的你。以仇獵的性格,若他不想放開過去,你們不會過上安逸平和的婚姻生活。而你,倘使不是真的愛她,包容她,也不會任由她做出有違她身份的事,對罷?始終,放不下過往,解不開心結的人,只得安潔而已。」
仇遠微笑,慢條斯理地以餐巾擦拭嘴角。
「你的口才很犀利,也很敏銳。這樣的你,才比較像推理小說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冷靜、理智,會拿獵當人物的原形,毫不手軟地調侃折磨。這才是真正的韓曉冽罷?」
曉冽幾乎翻白眼給他看,這個死眼鏡男,繞了一圈,竟還是在剖析她麼?
「我很期待你成為獵的妻子,我的弟妹,仇家兒媳的一天呢。」仇遠微笑,真是個不掩藏心事的女孩子,也不愛勾心鬥角,和獵十分合襯。
「然後變成尊夫人永遠的眼中釘、肉中刺?」曉冽大不以為然。他想引出一場婚姻危機嗎?
「如果我的婚姻和幸福,因為獵或者你,便崩潰消散,那麼可見我多年的苦心經營還不夠。」仇遠微笑加深,決定拖這個將慧黠藏在一身慵懶後的女孩子下水,當他的攻守同盟。「你說的沒錯,我的確真的很愛安潔。我願意包容放縱她,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我與獵,是同時愛上她的。不過獵是行動派,而我,是先謀而後定的奉行者。假如安潔與獵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幸福,我不會插手。可惜,誠如你說的,火熱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肉慾纏綿過後,獵仍然四處浪跡天涯,而小潔,卻渴望溫柔的陪伴。她要一個溫暖穩定甜蜜的家,獵卻沒有即時回應她。她一氣之下,選擇了與我結婚,小女孩的任性,不是嗎?我欣然應允,給她盛大的婚禮,給她所期望的一切,只要她想得到的,我盡力滿足她。惟獨,我不會給她狂野。」
曉冽睜大眼,他的意思是——
「溫馨的生活,過了幾年。直到獵回來,小潔又開始不甘心平凡。很奇怪,人就是這樣,得不到的,失去的,才是最好的。這時,你被獵帶回來,來得正好!狂野是獵留給小潔的美好回憶,我決不會剝奪混淆它們。弗如,由你來和小潔腦力激盪,唇槍舌劍罷。給她平淡的生活,增加些刺激,未嘗不好。」
狐狸!老狐狸!不讓他老婆糾纏他弟弟,將他老婆的注意力全數轉嫁到她這個無辜的旁觀者身上。曉冽用力瞪仇遠,算他狠!
「對了,獵打電話回來,他說聖誕節會帶個大禮物回來,等你一起來拆。」
不去可不可以啊?曉冽可不想去當仇大嫂洩憤的渠道。
不行呢,呵呵。仇遠笑得怡然自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