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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蔣探員默默眼著高探員走向他們的車。他很有耐心,等到關好車門、扣好安全帶才終於發問。「剛才是怎麼回事?」他實在不明白,高探員何必故意誤導盧築雅——他還是不習慣用那個什麼安蒂的名字稱呼她——讓她以為誘捕計劃有可能實行。倘若沙瑞斐隱匿不現身,而他們要引蛇出洞,這種計劃或許行得通,但現在不是那種狀況。他光明正大的出入,想逮捕他隨時可以。問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定罪,除非拍攝下他動手殺她的實況,否則拿她當誘餌也沒用。局裡不會讓她當犧牲品,所以這整個想法根本不實際。
高探員小心觀察街道與四周行人之後,才溫和地問:「你沒有認出他?」
「我應該要認出他嗎?」
「他就是陽台上的男人。」
蔣探員愕然看著高探員。「陽台上的男人」是他們給他的代號,幾個月來,他們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他的身份。他就那麼消失了,他們始終沒查出他是怎麼離開的。蔣探員靠在椅背上望著前方,在心中拿公圖裡的人和記憶中陽台上那個人做比較。「真想不到。老高,你眼力真好。」他用手指敲著腿。「這段時間她很可能一直跟他在一起。」
至少他希望如此。他從未對任何人承認過,但她讓他莫名心軟。以前她和沙瑞斐在一起時,他可憐她,因為她就像一個漂亮卻沒用的洋娃娃,沙瑞斐想玩的時候就把她拖出來玩一下,其他時候對她不屑一顧。但是她愛陽台上的男人,不管他是誰。蔣探員是個硬派的現實主義者,但正因為生性現實,他總能看清眼前發生的事情。那個男人幽靈般無聲無息出現在他們身後,他和高探員都差點心臟麻痺,但她轉過頭時臉上綻放光彩——雖然又氣又急,但表情一亮,彷彿太陽在她的世界升起。她也許對太陽有點生氣,但還是很高興看到他。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只是頭髮剪短、染深,也不是因為打扮不再刻意展示身材。她比以前更讓人目不轉睛,但不是因為外表。她的神情很特別,多了種以前沒有的祥和。偶爾她的注意力會飄到遠方;有一次他還轉頭察看是否有人站在身後,但什麼也沒看到,回過頭時,她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在他身上。她的眼神也很特別:當她看人時,她真的是深刻、透徹地看著。她那樣看著他時,他有股衝動想察看是否拉鏈開了,所以她才那樣定定地盯他。
那個男人不像她那麼容易看透。唉,他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那副可惡的太陽眼鏡更礙事。他像櫥窗裡的塑膠假人一樣面無表情。但蔣探員回頭時看到他牽起她的手、挽著她的手臂,從他觸碰她的動作,蔣探員看得出來他們彼此相愛。
蔣探員為她感到高興。從那天她和沙瑞斐在陽台上的對話判斷,他們知道他把她賞給了那個男人,把她當妓女一樣對待。他們知道她非常的傷心。接著,第二天她不見了。他們知道她沒有打包行李搬走,因為他們一直在監視出入那棟大樓的人。他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她坐上由沙瑞斐的手下駕駛的轎車,車子回來時卻少了她。
她失蹤之後,沙瑞斐的幫派鬧烘烘了一陣子,蔣探員懷疑她已經慘遭謀殺棄屍,但其中的原因他們只能揣測。想起她失蹤後那幾天的狀況,他忽然靈光一閃。「嘿,還記得有一次沙瑞斐去中央公園見一個人嗎?我們當時拍不到那個人的臉。記得吧?我想那也是他!陽台上的男人。」
高探員思忖一番,搜索記憶中和沙瑞斐會面的那個男人,雖然他們掌握的細節不多,但他沉思著點頭。「應該就是他。」
誰都不知道他們那次會面的目的。蔣探員回想起一連串的事件,他認為築雅可能設計逃離沙瑞斐,投向其他男人的懷抱,而沙瑞斐不知道她的去向。或許那次會面是為了問清她的下落,也可能是要僱人去找她。局裡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所以有猜不完的可能。
他向來無法抗拒挑戰。他靈敏的頭腦開始過濾種種可能性與情境,憑已知的少數事實加以判斷,刪除一些假設,進一步鋪陳其他可能,他實在玩得太開心,沉溺其中,以至於後來才發現高探員沒有回答他最早提的問題。
賽門感覺一陣寒意,他的老朋友死神悄悄降臨。他這個人下決定時從不搖擺;他看清選項,一一分析,做出最好的抉擇,然後繼續前進。但這次的決定讓他口中發苦。他並不後悔,因為他不會、也不能後悔。但他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被迫做出這個決定,雖然就算沒有外力干預,他終究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要保護安蒂,就這麼簡單。這就是最根本的動機。
他帶她回飯店,送她進房;他必須親眼確認她平安走進房門,而且房間裡沒有被闖入的痕跡。接著他雙手圈住她的臉,深長緩慢地吻她,讓她的滋味與觸感為他帶來舒緩。
「我還有事。」他終於放開她的唇。他好想直接帶她上床,在她又熱又緊的體內釋放自己,但紀律是他最大的長處。「不要等我。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她望著他,藍色眼眸因為擔憂而黯淡。「不要走。」她忽然說,雖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他留意到她原本就很敏銳的直覺進入另一種超然的層次,彷彿能夠知道她無從得知的事情。她是否有意識到,他們太常互相凝視,直到他有時甚至覺得彼此的界線有些模糊?她應該沒察覺。在許多方面她依然有著世俗人性——有點愛生氣、有點沒耐心,非常性感——但三不五時她會離開現實,不是沉浸在思緒中,而是神遊太虛去了,當她回神時,表情總會多一分光彩。
雖然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她比任何人都瞭解他,彷彿能讀出他的心思。
「我會盡快回來。」他再次吻她。「等我。在我回來之前,別讓調查局那些混蛋拐你去做任何事。答應我。」
她瞬間皺起眉頭,張嘴想責備他要她的承諾,卻不願答應她的請求。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嘴,眼角因笑意而浮出皺痕。「我知道,」他說。「總之答應我。」
她瞇起眼睛瞪他,接著轉頭看時鐘。「給我一個確切的時間。我不吃『我有事要忙』或『我不知道要去多久』那套廢話。兩個小時?五個小時?」
「二十四小時,」他說。
「二十四小時!」
「這是一個確切的時間。快答應我。」二十四小時並不充裕;他必須善用每一刻。「這對我很重要。我需要知道你平安無事。」這套對她最有效,因為她愛他。她愛他。這種虛幻的感覺令他不安,但內心深處對這份感情卻無比篤定。
因為她愛他、於是她不情願地說,「好吧,我答應,」儘管她一點也不喜歡讓他走。他又吻她一次才離開,站在走廊上聽著她掛上門鏈、鎖好門栓。走到電梯口時,他已經撥出最關鍵的一通電話。
等簡寇特一接起電話,他就說:「我是賽門,要請你幫個忙,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有需要儘管開口。」寇特立刻說,因為多虧了賽門,他的女兒才能活到現在。「是不是最後一次由你決定。我永遠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他說明他的需求。寇特思索了一下,接著說:「沒問題。」
這樣就夠了,他開始進行細部分析。殺人需要兩樣東西:槍和機會。要弄到槍不難;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很容易就能弄到一把無法追蹤的好槍,但他最缺的就是時間。通常他會花上幾天的時間釐清細節、做好相關準備。這次他必須要動作快,結束之後立刻帶著安蒂離開這個國家。
他很不高興。他不喜歡被迫離開目己的國家,但他決定要做這件事的時候,就知道很可能永遠不能回國。如果他能順利擺平一切,或許還會有那麼一天。只有時間知道了。
如果他沒退掉沙瑞斐家樓下的公寓,現在事情會好辦許多,但他幾個月前就退租搬去舊金山了。他也沒有時間去確認沙瑞斐每天的固定行程,所以得由他主動進行接觸。要引人出來不成問題,沙瑞斐一直在找他,想雇他去殺人。可惜這下永遠不能得知沙瑞斐在進行什麼大陰謀,但他在心裡聳聳肩,反正不重要。沙瑞斐一死,陰謀也就無法實現了。世上某個角落,有人撿回一條命。
他不得不在街上出手,這種作法大大提高風險。幸好天氣還很冷,穿大衣並不奇怪。問題是他不但得帶槍,還要加裝滅音器,這樣一來槍管的長度倍增,很難掩入耳目。
槍枝音量的問題讓他的計劃橫生枝節。首先,使用手槍意味著他必須近距離出擊,而沙瑞斐身邊總圍著一堆手下。由於滅音器的設計,就算是半自動手槍也只能發射一槍,否則滑套會鬆脫。而用手槍近身攻擊,表示他必須能發射一槍以上,以防沙瑞斐的手下中有訓練精良的角色,在驚慌迷惑中還能迅速反應。要克服這個問題就需要先進的滅音器,或是選擇別種武器。
槍聲越小,越難確切掌握槍手的位置。他決定選用口徑較小、反衝式設計、槍管固定的槍枝,這種槍裝上滅音器的效果最好。他還沒見過真正的槍枝能像電影裡那樣,裝上滅音器就完全沒有聲音,但街上的噪音也有幫助,很難聽得出最後發出的聲音是槍響。大部分的群眾不會知道那是槍聲,更少一開始不會想到,因為那種聲音不像電影裡演的輕響,也不像沒裝滅音器的轟然巨響。沙瑞斐倒下時,身邊的手下會上前攙扶,路過的民眾可能會逗留圍觀,也可能不會停下腳步,只是伸長脖子張望。沙瑞斐的手下會特別留意行人,認為槍手應該混跡其中想趁亂溜走。但他會身在他們之間,就在他們眼皮下。
但在動手之前,他還有數不清的工作要完成。
中午剛過,沙瑞斐走出公寓大樓,身邊照常圍著七個手下。他的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引擎沒有熄火。一個留長髮、用細皮繩綁馬尾的男子先出來,他左右轉頭張望四方。他觀察路上的車輛與行人,但注意力主要放在車輛上。沒發現可疑的跡象,他背對著大樓點點頭,另外七個人走出來:六個人築起人牆為沙瑞斐擋住行人,讓他離開大門口後直接走進敞開的車門。行人被迫放慢腳步,他們試著從旁邊繞過去,嘴裡嚷嚷著「別擋路!」或更難聽的話,但只是白費唇舌。一名拄著枴杖的佝僂老人一個踉膾,失去平衡。
一輛公車開過,在柴油引擎轟隆隆的聲響下,幾乎沒人聽見啵的一聲。沙瑞斐腳步一晃,往前伸出手,彷彿想扶住東西。緊接著,又響起一聲啵,好幾個行人好奇地回頭張望,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沙瑞斐倒地,鮮血呈拋物線從喉嚨噴出。
最早出來的馬尾男子驚覺出事,立刻半轉過身,手從外套裡伸出來,緊握著一把半自動手槍。
啵。
馬尾男子胸前冒出一朵紅花,後退撞上駕駛。他的手突然一軟,槍枝落地,打轉擦過人行道。行人察覺狀況不對,零星傳出尖叫聲,接著紛紛遁走,或在路邊蹲低。拄杖老人被推倒,摔在沙瑞斐車子的後保險桿旁,身體橫跨人行道與街道,手杖飛出幾呎外,他伸長了千也構不到。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滿是驚恐,手腳並用爬去撿枴杖,最後卻力竭趴倒在地上。
「那裡!快!」剩下的幾個嘍囉中有人指著街上,一個年輕人在人群中奔竄,想盡快遠離現場。沙瑞斐的兩名手下追了上去。現在他們全拿出武器,毫無章法地隨手瞄準一個個路人。他們圍著沙瑞斐,彷彿這樣能保護他,儘管看來是保不住了。從沙瑞斐喉嚨噴出來的鮮血停住了;第一發子彈射進身體後,他的心臟只跳了幾下。第二槍因為沙瑞斐突然往前倒而失去準頭,擊中他的喉嚨。
老人家再次努力想站起來。「我的枴杖,」他不停喊著。「我的枴杖啊。」
「你的破枴杖在這裡,」一個混混將枴杖踢過去。「快滾,臭老頭。」
老人撿起枴杖,戴著手套的雙手在發抖,好不容易撐著身體站起來。他蹣跚走到停在南邊的車輛後,站在那兒東張西望,好像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他反覆問。「出了什麼事?」
沒人搭理他。警笛聲大作,紐約市的警察奮力在車陣中殺出一條路。老人慢慢穿過人群繼續往前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十五分鐘後,一名制服警員找到凶器,一把槍管加裝滅音器的手槍被棄置在沙瑞斐的轎車下。
賽門打手機給安蒂。「快打包行李,」他平靜地說。「我們要走了。」
「走?可是——」
「沙瑞斐死了。你沒有理由留在這裡。去打包行李,我們得快點出發。」
她木然掛斷電話。瑞斐死了。
她不笨;不用點破她也懂其中的含意。她驚恐地領悟到賽門做了什麼。她茫然收拾好盥洗用品扔進行李箱;因為她沒有拿出衣物,所以只花幾分鐘就打包完畢。
不到三十分鐘,賽門出現在門前。他臉上封閉、凝重的神情讓她無法發問。他拎著行李箱,她默默跟著,眼神和他一樣陰鬱。
兩個鐘頭後,他們由紐澤西州的一個私人小機場起飛,飛機由賽門駕駛。這是安蒂第一次坐小飛機,她一點也不喜歡。她動也不動地坐著,雙手死命抓著座椅邊,彷彿只要抓得夠緊,飛機就不會墜落。最後一抹夕陽位在她窗外的兩點鐘方向,她由此判斷飛機正往西南方前進。
時間慢慢過去,他們沒有墜機,她才稍微沒那麼害怕,終於敢動一動。她好不容易開口問;「我們要去哪裡?」
「墨西哥。越快越好。」
她望著他石像般的側臉,消化這個消息。他沒有生她的氣。但他封閉了自己,她覺得無力接近。「我沒有護照。」她終於說。
「有,」他回答。「在我的行李裡。」
沉默再次降臨,即使他必須降落加油,她也想不出辦法打破沉默。她所熟悉的生活就此結束,很可能永遠無法回頭。賽門會因為謀殺罪被通緝,她不能冒險讓他上法庭受審。他是為了她才那麼做;她不會再讓他犧牲,絕不能讓他失去自由,一分鐘也不可以。為了賽門,她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竟然會有這種事,」技師坐在椅子上轉動。「攝影機壞了。」
「什麼?」蔣探員難以置信地轉頭看他。怒火攻心,他感覺頭髮都立起來了。「你難不成是說,全紐約有這麼多監視攝影機,偏偏是我們最需要的那一台壞了?而且都沒人發現?你們這麼多人,怎麼可能沒發現該死的螢幕一片空白?」
「因為該死的螢幕不是一片空白。」技師毫不客氣地吼回去。「別找我麻煩,老兄。」他轉回去面對鍵盤,氣沖沖地輸入指定。「來,你自己過來看。看呀。」他只著螢幕,無聲的黑白人彭來去匆匆。
蔣探員勉強控制住脾氣。惹毛了技師什麼都做不成,而且去他的,不管誰殺了沙瑞斐都該大大表揚才對。雖然他不會竭盡心力、矢志破案,但偵察工作還是得做。「就是這台攝影機。」
「沒錯。」
「我怎麼看都好好的啊。」蔣探員控制住語氣,幾乎聽不出是在挖苦。
「那是因為你沒有仔細看,大探員。」技師挖苦的功力和他不相上下。「這裡,你有看到那個人的公事包掉了吧?」他按下停止,倒帶後再次播放。蔣探員看到一個胖胖的生意人,邊走邊吃熱狗,拎著手提箱的手上還拿有飲料。忽然一個踉蹌,他急忙抓住飲料和熱狗,任公事包掉在地上、滑過路面。
「看到了。那又怎樣?」
「繼續看。我用快轉播放。」
技師按個鍵,螢幕上的人群開始如蟻群般奔竄。大約十秒後,他按下另一個鍵,人群恢復正常的速度。又過了幾秒,蔣探員又看到那個拎著公事包的肥胖生意人。
「要命,」他說。「真要命!畫面在兜圈子。」
「沒錯,的確在兜圈子。有人入侵系統,取得這段影像,做成一再重複的畫面,然後傳回來給我們。我只能說,那傢伙真是高手。」
「謝謝你的協助,」高探員平靜地說,意味深長地看了蔣探員一眼。「你貴姓?」「簡。簡寇特。」
「簡先生。有問題的話,我們會再來請教,我想你現在應該有些內務要解決吧。」「的確是。」簡寇特凝重地說完回頭繼續敲鍵盤。
蔣探員愕然看著高探員,明明還有諸多疑點需要調查,他卻輕易放過,但他很快掩飾住表情。他們默默走向車子的途中,他仔細思索後更加深不安。
他的想法太不合理——簡直離譜。他所認識的高瑞克很中規中矩,是他見過最正直的人。他沒有任何證據,倘若對局裡的人說出他的懷疑,他一定會成為眾人的笑柄。他只是有種直覺,強烈無比的直覺。
他當下什麼都沒說,回到局裡也只是默默做完所有例行公事。種種細節在他腦中不停翻轉:他捕捉到的蛛絲馬跡、事件發生的時間點。一切都符合他的懷疑。他無法提出任何證明——唉,他也不確定是否希望能夠證明,就算能找到證據,他大概也不會有所行動——但他清楚是怎麼回事,心知肚明。
高探員也一樣。
他不動聲色地等到下班。高探員回家跟太太作伴,蔣探員在外面解決晚餐,散了一下步,感受週遭的光影與不停息的脈動。紐約永遠有即將推出的新事物——或新面孔。仔細想想,新面孔還比較多。
他下定決心,從口袋拿出手機,按下號碼。高探員接起後,蔣探員說:「是他幹的,對吧?你知道他會出手。」
高探員沉默了片刻,接著非常鎮定地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蔣探員掛斷電話,不想多說。他又走了一段,雙手插在口袋裡。夜晚氣溫降得很快,但他還需要多走一會兒。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必須做決定。要不要說?他腦中立刻響起一個篤定的答案:「當然不要。」他什麼證據也沒有;儘管他很想證明,但沒有證據。
做掉沙瑞斐的人該接受表揚,而不是被偵察。他為了保護心愛的女人而出手,唉,這個動機相當崇高,不是嗎?他們和築雅的會面被打斷時,高探員立刻察覺有機可趁,他憑直覺設下圈套,假裝調查局願意用她當誘餌。蔣探員很清楚他在扯謊,那個計劃根本行不通。除非沙瑞斐發狂殺死她,否則他們根本無法利用她讓沙瑞斐定罪——陽台上的男人也明白這一點。他愛她,不可能讓她冒險,於是只好親自出焉。
高探員怎麼會知道那個人有能耐?計劃很巧妙沒錯,但實際執行起來不只要非常帶種,還需要鈦金打造的膽子。他們對那人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們無從追查指紋或進行臉部分析,無法得知他做過什麼案子。但高探員在短短的會面中,幾秒之內就讓這個人間凶器鎖定沙瑞斐。
在那一刻,高瑞克的表現超越自身的能力,蔣探員只能在心中默默致敬。「幹得好,」他在夜色中低聲說。
高瑞克那晚睡得很安穩。他快退休了,在局裡這麼多年他一直表現平平,但這次他跨越自身的極限,感覺真不錯。他要做的不只這些,他會想盡辦法阻撓調查。那兩個人該有機會得到幸福,他會盡力給他們這個機會。
法律(law)與正義(justice)間偶有區別,有時正義必須跨越法律的限制。他入睡前想著:最好的證明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不是法務部(Department of Law)而是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正義得到伸張了。
過去幾天氣氛緊繃,他們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安蒂覺得的確如此。在某個層面他們的情感很深;他們相識的過程充滿張力、激情、深刻的心痛。而在一般瑣事上,他們還不太瞭解對方,這個問題只有時間能解決。此時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刻意閃避,不商量也不說破,甚至還費盡心思不去面對。就像房間裡明明有頭大象,卻硬裝作沒看見。
她不知道他的想法或感受。他本來就沉默寡言——這形容實在是年度委婉說詞之冠,而自從離開紐約,他就在感情上築起高牆、自我封閉。每天長伴左右卻無法觸及他,這種感覺很痛苦,但離開他會更痛苦。噢,她的確能接觸他的身體,但他所建起的藩籬隔絕了兩人的心靈交流,讓她感覺彷彿又回到在閣樓的那個午後,她不顧一切想接近,他卻冷冷躲開。
她現在比較瞭解他,知道用不著怕他——事實上,有他在,什麼都不用怕。不管發生什麼事,這個男人一定會毫不遲疑挺身為她抵擋。
這天下午她看著他一肩靠在門框上,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大海,她的心為他感到抽痛。他如此孤寂,如此願意奮不顧身保護她,之後卻刻意疏遠。他是不是在怨她?他已經發誓不再殺人了,卻為她而不得不出手。
她明白,要是有人迫使她做壞事,導致她無法回到那個充滿喜樂的完美境地與兒子重聚,她一定會很痛苦。她會覺得悲哀孤獨,彷彿怎麼再努力也沒有意義了。賽門此刻的感受是否就像那樣?
她望著他的背影,試著解讀他的情緒,想得到一些感應,但,就像她無從感應自身一般,她也感應不到他的事情。大概是因為他太親近了吧,所以她才無法預知他的未來,一如她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他背光站著,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燦爛的光芒包圍著他,他身上單薄的白襯衫變得透明,她能夠清楚看見他精瘦結實的身型。她凝望著他,感覺血液抽離頭腦,她的身體開始搖晃,世界漸漸消失,只剩下他和那片光暈。
他上一次也曾設法為她抵擋死亡,他的痛苦與愛護衛著她,也許是他傳達的意志讓她能留在這個世上。她愛過,也曾經被愛。她之所以被賜予重生的機會,她對寶寶的愛是最大的因素,但她也感受得到賽門對她的愛。
他們彼此相系;她的所作所為會影響他,反之亦然。假使有人問她。是不是那個午後,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時她就愛上他了,她一定會斷然否認。但事實是,在那之前她就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牽絆,所以才會那麼怕他。不知怎的,在某種超越邏輯思考的幽微層面,她認出他,看出他會迫使她再次冒險去愛。倘若不是他強闖進心門,她現在會在這裡嗎r。或者她會永遠無法得到足夠的愛,任憑情感荒蕪下去?
相對的,她的愛是否能守護他,一如他為她抵擋一切?他愛人,也被愛。這會對他的人生造成多大的變化?她看得出來改變已經十分巨大了,但愛宛如蔓生的地衣植物,不斷擴張,讓雜草沒有容身之處。因為愛,他不再做職業殺手。因為愛,他努力——她感覺得出來對他而言有多困難——對她敞開心靈,卸下隔絕世間一切的鋼強防備,讓她進入他的心中。他獨處的時候最自在,但為了她,他願意跨出一大步,離開孤獨的天地,活在一個沒有保護、容易受傷的世界中。
為了她,他願意再次殺人,扛起一切代價,只要讓她不受波及,他就覺得值得了。
她應該沒有發出聲響,沒有喘息或啜泣。他當然知道她站在他身後,因為她沒有刻意隱藏,而且房子很小,他很可能隨時都知道她在哪裡。但他對她的感應如此敏銳,忽然轉過身,肌肉緊繃,準備找出讓她難過的事情並立刻出手解決。他看到她搖搖晃晃、臉色慘白,便連忙幾個大步趕過去,用那雙強壯堅實的臂膀摟住她。
「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說話的同時,他一把將她抱起攬在胸前。現在他們之間再沒有距離,那雙可以無比冷酷的眼眸不再有所保留。
「我沒事。」她摟著他的頸子將他拉近,緊緊依偎著他,這兩個動作看似連貫,但有非常不同的意義。「我愛你,賽門,不管你姓苟或姓趙錢孫李,姓什麼都無所謂,我愛你。」
他抱緊她,她看出他心裡放鬆一些,重擔略微減輕了。「都無所謂?萬一我的真姓很娘或很蠢呢?」
「呃,那我可能要考慮一下嘍。」她不假思索地說,這個小玩笑換來他特有的淡淡微笑。「柯賽門(Simon Cross)」他如此輕易地說出口,一瞬間她竟沒聽懂。
「柯賽門?那是你的真名?真的?」
「真的。」
她的臉頰磨蹭他的肩膀。「謝謝你。」雖然說出真名只是簡單一句話,卻代表無與倫比的信任。「可以放我下來了。我沒事。」
「你好像快昏倒的樣子。」
「沒有。你知道,有時候會忽然發現好愛好愛一個人,太多的愛幾乎要克制不住,就是那樣。」她的雙唇貼上他的下顎底端。她好愛他的氣息,喜歡嘴唇下他涼涼的肌膚,皮表下藏著溫暖的生命力。
他放開她的腿,讓她落地站著,但雙手只是換個姿勢抱著她,讓她整個人貼在他身上。他低下頭吻她,她踮起腳尖迎接,雙手在他頸背交握,愛撫他領子下的肌膚。他的硬挺抵著她,揉合興奮與期盼的熱浪開始在她腹部深處翻騰。雖然來這裡之後,他們一直睡在一起,但沒有做愛,她也無法跨越兩人之間的鴻溝與他接觸。
不過現在可以了。他就在這裡,在她懷裡。她的手從他脖子滑下,撫過他的胸膛與腹部,解開他的牛仔褲,拉下拉鏈,發現他已經血脈噴張了。她開心地低低輕吟,雙手握住他,他發出的沙啞聲音讓她興奮顫抖。
他敏捷地再次抱起她,使她鬆開握住他陽具的手。「床還是沙發?」他問。
「床。」噢,當然是床。她想對他做的事情好多好多,空間足夠才方便。
他抱著她走進陽光燦爛的小臥房,輕輕將她拋在幾乎佔滿房間的大床上。她笑著,床還在彈動,她就急著掙脫身上的牛仔褲。他脫掉襯衫和牛仔褲就可以了,於是他轉而幫她除去其他衣物。
她自己也沒穿多少衣服;這裡天氣很熱,不可能穿太多。她能忍受的頂多只有牛仔褲、內衣褲,加上一件寬鬆的背心。他脫掉她的上衣,迫不及待地罩住她的雙峰。「真美,」他低語,拇指拂過她的乳尖,在他的愛撫下,乳尖變硬,顏色也變得嬌紅。
他讓她覺得自己好美,他的眼神彷彿想用舌頭品嚐她的全身,從頭到腳。不管鏡中的影像多漂亮,她從不曾覺得美。有時她的外表如百萬美金誘人,內心卻覺得自己毫無價值。當賽門觸摸她,當她感受到他的溫柔對待,彷彿她是無比貴重的珍寶,這時——只有這時——她才覺得美。
他分開她的雙腿,移動到她身上,紮實的體重安頓在她兩腿交會處。她滿足地歎口氣。前戲雖然很不錯,但她也喜歡他的急切,享受他推進幾乎沒有準備的身體時,那種擠壓、擴張的感覺。她顫抖的腿環繞著他,勾緊並挺起身軀迎向他,讓他更加深入。
真神奇,和他做愛的感覺好神奇,從一開始就驚喜不斷。她的身體在回應與喜悅中翱翔,純粹、銷魂蝕骨的歡愉,這就是差異所在——不是性行為、不是交合,而是做愛,因為迷醉於和他在一起的快樂,她的防衛機制解除了,縱情態意歡暢。
她從毫無準備一下飛進高潮,速度如此之快,要不是他緊抱著她、鎖住她,她可能會四分五裂。當她的頭腦清醒、身體在極致的滿足中放鬆時,她給他同樣的回績,四肢穩穩地圈住他,讓他緊繃、顫抖,在愉悅中迷失。
他們睡著了,而安蒂醒來時,不舒服的黏膩感提醒她剛才沒用保險套。不用戴套子,大部分的男人會欣然接受,但賽門不是一般人,他會不會希望有孩子?她的心一揪,有些痛楚永遠不會減輕、不會遠離。
「我不能生育。」她在一片寂靜中說,用手臂遮住臉,這樣就不用看到他失望的神情。「我也是。」他平靜地回答。
她驚愕地呆住幾秒,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終於從震驚中恢復後,她從手臂間偷看,發現他躺著在觀察她,帶著一抹依稀是放心的眼神。「什麼?」
「我幾年前結紮了。我不認為我的基因適合傳遞下去。」
他的想法很可能沒錯,她想著,淚水奪眶而出。他最可惡了,世上沒什麼能讓她流淚,他卻總能讓她哭。不過,這不正是他會做的事情嗎?冷靜分析情勢後採取行動,保護世間不受他的後代荼毒。萬一他的子孫遺傳到他殺人不手軟的基因,卻少了他的冷靜思慮及自制力,那會有多可怕?
「我、我十五歲的時候,子宮被切除了。」她邊說邊抽噎哭泣。她下床進浴室拿衛生紙擤鼻涕,順便照顧其他需要清潔的部位,然後打濕一條毛巾送去給他。
「我的基因也不值得自豪。」她還在吸鼻子。「多虧發生奇跡,我才發現自己多糟糕,而奇跡不會常常發生。」
「一生一次就夠了吧。」他給她一個略帶輕嘲的歪斜微笑。「我的奇跡已經發生了……和你在一起。」
她重新在他身邊躺下,頭窩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放在他胸前。感覺到他有力穩定的心跳,她覺得舒服安心多了。只要他在身邊,她永遠會覺得很棒,他們之間的牽繫給她勇氣,希望她也有帶給他同樣的感受,就算只有一半也好,因為如果她獨自享盡所有好處,而他不停付出、沒有回報,這樣未免太不公平。
「我對死後的事沒有太多期待,」他望著天花板低聲說,一手撫摸她的秀髮。「假使悔悟的人才能得到救贖,那我不會有的。我可能永遠不會後悔。我能做的也許只有……報復吧,還有懲罰。我也可以展現自製——但如果你受到威脅,那就一切免談。我不覺得後悔。有些人就是該殺,只是由我完成。看來……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只有這輩子了,可是這樣就夠了,寶貝。這樣就夠了。」
討厭的眼淚又來了,安蒂淚眼婆娑地對他微笑,靠過去吻他。他的心臟在她手指下強健地跳著,她攤平手掌按著那規律的生命躍動。「不要太早放棄喔,」她勸告。「我有內線消息。我想,到了最後,你一定沒問題的。」
他們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她想著,忽然看到漫長的歲月在他們眼前延伸。她只感覺到時光流逝,沒有特別事件,只有年復一年的光陰。他們擁有時間,也擁有彼此。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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