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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芭芭拉.卡德蘭]馴悍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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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6:58: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馴悍記 作者:芭芭拉.卡德蘭

兩個富翁打賭,
賭這位女人的命運,
她原來是上流社會的名女子,
為了還父親的賭債,
她一下變得身無分文,
究竟這位女人的命運如何?
在艱難的生活中,
她改掉了過去的驕橫,
恢復了女人的本來面目,
使她重新變成了一個人,
擁有了用金錢享受不到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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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6:58: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七九四年。

  他戴著青色的面具,冷漠地望著舞池。

  在水晶吊燈的照射下,整個屋子像是十彩絢麗的萬花筒。屋裡的人都是應邀參加「羽化幻境」化妝舞會的貴賓。這種舞會無可避免的會有上打的埃及艷後、一群古代的弄臣,以及為數眾多的伊利莎白式翎毛髮飾。

  舞池裡,一對對男女隨著迴廊上樂隊所奏的音樂婆娑起舞。他輕蔑地望了他們好一會兒,才愕然地對身旁朋友說:「我還以為你帶我參加的是個高級舞會呢!」

  「是啊!沒錯啊!」

  「這些女人,難道不是些娼婦?」

  「當然不是!她們都是來自上流社會,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

  「我簡直不敢相信。」

  戴青色面具的人說著,卻不再打量那些天鵝絨面具下撅起的櫻唇,那些游梭閃爍的目光,以及粉頸上成串的珍珠項鏈。

  他的注意力被透明簾幔後隱約可見的景象吸引,尖端呈粉紅色的乳房、圓潤適中的臀部、粉雕玉琢的大腿,透過欲遮還顯的簾幔,構成一幅令人心跳的場面。

  「我真的是在英國嗎?」終於,他如夢初醒地歎道。

  他的朋友笑了。

  「你離開這兒太久了。慢慢你就會知道,這裡一切都有很大的變化,許多事情真是每下愈況呢。」

  「當年我出國時,」青色面具說:「女人都非常溫柔、謙和,不但能謹守婦道而且很順從丈夫。」

  「這些早都過時了。」他的朋友繼續說。

  「今天的女人可不是弱者了。她們參加賽馬、賽車,參加射擊俱樂部,組織女子板球賽。皇家公主還踢足球呢!」

  「老天!」

  「她們自認跟男人一樣,處處唯恐落在男人之後。」

  「我注意到好像沒有人擦粉。」

  「哈!現在男女都一樣,大家都不擦粉了。謝天謝地!當然這要歸功於威爾斯王子提倡的『重返自然』口號。」

  「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談論的唯一令人高興的事。」青色面具說。「但是對女人來講,可就難說了。」

  「這種新的時尚,」他朋友眉飛色舞地說:「需要點犧牲精神呢!」

  他用手勢加強語氣。

  「過去那種高貴雅致的女性早已消失無蹤。現在的女人把一頭長髮挽到後頭,又小心的梳成一副蓬鬆浪漫模樣,脖子上還綁了很鮮紅的天鵝絨帶子,真不曉得她們在想些什麼?」

  「我想這種勒花人的打扮可不見得好受。」青包面具說。

  「好傢伙!我們做過很多不好受的事,結果還不是繼續做了下去!」

  他看看同伴,做個鬼臉。

  「現在很多長裙幾乎把整個乳房都露出來,或是用近乎透明的料子縫製,叫人一覽無遺。」

  青色面具沒有回答,仍然俯視著舞池中的男女。舞池略微低陷,舞曲的節奏漸趨瘋狂,大家的動作也變得誇張起來。

  「也許你認為我跟不上時代了。」他說了一半,突然停下來。

  在這悶熱的六月夜晚,連接花園的法式落地窗是開著的。這時,很令人意外地,從外頭走進一匹黑馬。

  一個乍看似乎全裸的女人騎在馬上,全身只有垂至腰際的金紅色長髮半遮半掩著。

  等她靠近時,才發覺她所坐的銀白色墨西哥式馬鞍,前後兩頭都高了一截。

  她的長髮經過巧妙梳理,大家只看得到她裸露的雙腿與雙臂。

  她火辣辣地跨坐馬上,那雙碧澄而精靈的大眼睛彷彿佔據了整個臉龐。

  青色面具總算定了下神。

  「我的老天!這是何方神聖?」

  「嘿!」同伴回答,「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羅琳達•康波恩小姐,我們這兒最刁蠻淘氣的女孩。」

  「難道她也出自名門?」

  「她父親是康波恩與卡迪斯伯爵。」

  「如果她父親還有點知覺,早該把她痛揍一頓,帶回家好好管教。」

  「她父親恐怕很難跟她碰個面。因為他從早到晚泡在牌桌上,頭都難得抬一下。」

  「他是個賭鬼?」

  「百分之百的老賭鬼。」

  「這女孩多大年紀?」

  「我想她應該是二十歲。她風靡聖傑姆斯地方已有兩年之久了。」

  「她真這麼受歡迎?」

  「你怎麼這麼不開竅?她是做了些令人非議的事。我也不否認,她是有點離經叛道,令人側目。但是,至少她具有超乎凡人的美貌,令人蝕骨銷魂的美貌。」

  青色面具不再搭腔,一瞬不瞬地看著羅琳達小姐騎著雄壯的黑馬,在舞池裡繞著。

  舞會頓時停下來,大家都向她鼓掌。所有的男人都瘋狂地叫嚷著,替她打氣。還有人在她經過時,將鮮花扔在她身上。

  「他們在懷特俱樂部打賭,賭她不敢裸體來參加。」他告訴青色面具。「好了!現在她不但贏得賭約,還有一大筆錢也得轉手了。這是她一連串荒唐的惡作劇之後,又一傑作。」

  羅琳達小姐在場裡繞了兩圈,向喝采的觀眾致意後,就像她來時那般令人意外地,從落地窗隱入花園。

  「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她吧?」

  「嘿,當然不是。這位大小姐還會再回來,參加一些狂歡節目。她可是什麼都不在乎。她會最後一個離開這裡。」

  「她也喜歡這樣的舞會?」

  回答似乎帶著鄙夷。

  「很顯然的,這是她打發時間的方法,每晚參加舞會、酒會,狂歡作樂。而且每當她玩夠要走時,總留下一串破碎的心。」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羅琳達小姐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最近一次是跟昆士伯利侯爵。」

  「老天!那老山羊還在玩這種遊戲?」青色面具插嘴道。

  「只有死神才能讓他不再好色。我剛才說,嗯,他還扮演過希臘神話巴利斯的角色,裁決金蘋果究竟該給哪一個美女。」

  「三個女神爭著要金蘋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沒錯。」

  「她們都是一絲不掛?」

  「當然羅。」

  「其中之一是羅琳達小姐?」

  「我也是這麼聽說。」

  「然後他和她就勾搭起來了?」

  「順理成章的。我還要說她的是她既通用性又任性。通常很少女孩會像她這樣,沒有人能夠忽略她。」

  「或是低估她。」青色面具譏諷地補充。

  「我覺得我應該把你介紹給她。」他的同伴笑著說:「讓她見識一個不為她美貌所惑的男人,或是一個絕不屈膝於她腳下的男子漢,這對她會有幫助。」

  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剛看到威爾斯王子也來了。你跟我來,我給你們作個介紹。我知道他會很高興認識一個國外回來的人。」

  稍晚,青色面具在皇家餐廳用過晚點後,覺得舞池實在太熱,便漫步到花園裡。

  微風輕拂枝頭,花香蕉人欲醉;滿天星斗燦爛地閃爍著,構成一幅夏夜美景。

  他舒暢地作了個深呼吸,想起當年在印度那種致命的酷暑,所呼吸的空氣是多麼的不同。

  他孤零零地站著,突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看在上帝份上,你一定要聽我說,我愛你!羅琳達,嫁給我!否則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青色面具凝神傾聽。

  語氣中充滿著痛苦。

  「嫁給我,羅琳達,讓我成為全世界最快樂的男人。」

  「這是我拒絕你的第十次還是第十一次,愛德華?」

  青色面具聽出說話的兩個人是在紫衫樹籬的那頭。

  在夜色中,他無法從樹籬間的空隙望過去,但是他猜想他們是背靠著樹籬坐著,與他的距離只有幾呎而已。

  「我以前求過你,我還會繼續求下去——嫁給我吧!」

  「而我每一次都拒絕了,愛得華,你真夠煩人。我要圓舞池了。」

  「不要走,羅琳達,求你留下來,我保證不再煩你。我會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任何事。只要你能多喜歡我一點。」

  「我為什麼要?如果我要只哈叭狗,我寧願去買一條。」語氣中充滿輕蔑,接著很快迸出下面的字眼:「你敢碰我一下,我再也不理你。」

  「羅琳達!羅琳達!」絕望的叫聲之後,只聽得女人鞋跟踩著石板路迅速離去的聲音,留下那男人惱恨的呻吟。

  青色面具知道這段對白結束了。

  他朝著舞廳走去。

  要認出羅琳達小組可是一點也不難,當他穿過落地窗時,就聽到她那歡愉的聲音,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披了件鑲邊的騎士斗篷,這是男人的裝扮,她可真敢穿。緞織馬褲下面是鑲有流蘇的長襪,明顯地呈露出纖柔的足踝。她那金紅色頭髮纏捲得像頂假髮,還俏皮地戴了頂翎毛帽子。

  她戴了副面具。她那小而挺的鼻子,曲線完美的嘴唇都呈現在外,略尖的下巴流露出一股傲氣。

  她手上端了杯酒,當青色面具步入舞廳時,她正領著環繞在她周圍的人向舞會主人——一個面帶嘲弄,皮膚黝黑的中年人——舉杯祝賀健康。

  主人也同時答謝敬酒的客人,他的眼睛卻始終盯著羅琳達。敬過酒,他走到她身邊。

  「我們到花園逛逛吧,我想跟你談談。」

  他們就站在青色面具身邊,談話聲清晰可聞。

  「我才從花園過來。」羅琳達小姐撅著嘴。

  「如果你想跟我談情說愛,艾力克,我警告你,我可是一點心情都沒有!」

  「你怎麼會懷疑我有這種企圖?」

  「因為每個男人都在談這種事。」她反駁。「難道你們就沒有別的話題了?」

  「他們這麼說過嗎?」

  「我早煩透了!現在我對愛情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談些別的事反而讓我高興些!」

  「難道你要裝出一副冷血的樣子?」

  「不是裝,是真的!我們到餐廳去吧,我的肚子在抗議了!」

  青色面具目送他們離去。

  「我早告訴你她很漂亮,就是有點捉摸不定。」旁邊響起了聲音,原來他的朋友走了過來。

  「是不是每個人都拜倒在她腳下,俯首聽命?」青色面具問道。

  「沒錯,每個人都很聽羅琳達小姐的話。」

  「如果他們不聽呢?」

  「她就不把他列入朋友的名單。這種放遂比開除教籍還嚴重。」

  青色面具笑著說:「我有個感覺,在我走後,你們全部喪失了價位標準,或者說,幽默感吧!」

  舞會一直到東方的曙光劃破昏暗的天際,方才曲終人散。這兩個老友把馬車駛出車道,轉入大馬路。

  他們駕的是輛四輪馬車,一名僕役坐在後座,兩匹品種優良的名駒在前頭拉著。

  「玩得愉快吧?」駕車的人問。

  他的朋友——現在卸下青色面具——笑了笑。

  「真是想不到!我預料會有些改變,沒想到這麼離譜。」

  「你說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王子首先就令我大感意外,他變得好胖。他那批酒肉朋友也令人生厭。」

  「沒錯!」駕車的人接著問:「那你告訴我作對這些娘兒們的看法,你真是吃了一驚?」

  戴了一晚青色面具的人微笑著。

  「我向你保證沒那麼嚴重。只是當我想到這些低俗而毫無責任感的女人將成為我們下一代的母親時,難免一陣子難過。」

  「那你想不想多少盡點心力?」

  「你說呢?做些什麼好?」

  「改造羅琳達小姐!對任何男人來講,這都是最刺激的挑戰。」

  「嗯,也許可能吧!」

  「呵!有誰馴服過母老虎?隨便你賭什麼,我說這件事絕不可能。」

  戴過青色面具的人沉默了一陣,緩緩的說:「一千金幣。」

  「你是說真的?」

  他的朋友半信半疑的看著他,接著笑道:「好,成交!這件事比我們賭注的份量還要難上十倍,我倒想瞧瞧你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馬車繼續行駛了一段路,駕駛手突然叫了出來:「說了半天,你看!那隻母老虎可不是正在我們前頭!」

  他指向前面,一輛黑色旅行馬車正朝著小山上的「西班牙旅館」駛去,車輛上雕飾著康波恩家族的圖樣。

  如果不是前座馬伕和站立車後的僕役所穿的耀眼制服,這輛馬車也不會這麼惹人注意。

  羅琳達僕役的制服和一般貴族所流行的藍色、青色、紫色不同,而是鑲有銀邊的白色制服。

  曾戴著青色面具的人好奇地注視著這輛馬車。

  眼看馬車上了山頂,在通過「西班牙旅館」和收費站間的空地時,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青色面具的朋友詫異地望著,隨即大喊:「老天爺!搶劫犯!羅小姐遇劫了!」

  他猛力揚起鞭子,加速前進,正當此時,突然一聲槍響,只見站在馬車門口的一個男子仰翻跌落路旁。他的同伴快馬加鞭,全部逃之夭夭。

  在他們追上這輛馬車之前,羅小姐的馬伕叱喝一聲,揚鞭絕塵而去。

  他們倆人把車停在搶匪身旁。

  搶匪四腳朝天躺在路旁溝裡,一隻手還拿著槍。

  雖然他的臉被面罩遮住,卻給人一種猙獰可怖的感覺。紫紅色的血從他胸前緩緩湧出。

  坐在馬車後座的僕役跳了下來。

  「他死了,主人。」僕役輕聲說。

  駕駛手用馬鞭輕觸愛馬。

  「那不關我們的事。」他答道,隨即策馬前進。

  一段沉默後,曾戴青色面具的人說:「是她自己射殺了搶匪,還是有人和她一道?」

  「當然是她自己射殺的。」他的朋友答道,「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興味盎然地繼續說:「你今天可看到了現代女性是如何保護她們自己的。以前就有人告訴過我,羅琳達小姐怎樣怎樣對付搶匪和綁匪。現在我才知道他們說的一點也不假!」

  他笑著說:「她很顯然是在搶匪打開車門時開火的。她的僕從甚至不必傷一點腦筋,事情就過去了!」

  「我還是不敢相信。」他的同伴評論道:「我們那時候的女人只會嚇得哭出來,期待強壯的男人保護她們。」

  「當然這種女人還是不少,如果你想要的話,尤其是你有錢有勢的話,她們還會纏著你不放呢!」

  青色面具不答,馬車靜靜地駛過漢普斯德。

  羅琳達小姐正躺在車廂裡閉目養神。

  在她覺得可以稍為鬆弛之前,她先將子彈重新裝過。

  漢普斯德以土匪橫行聞名,她不喜歡這裡,就像她不喜歡那些苦苦哀求的求愛者一樣。

  愛德華•辛頓爵士是她的眾多仰慕者之一,對她一向唯命是從。一想到昨晚,他那叫人噁心的樣子,她發誓以後只要有他在,她絕不接受邀請。

  對他那永無休止的求婚,她也是毫無辦法,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人真是「煩得要命」。

  這場舞會的主人,羅克斯福德爵士也好不到那裡去,但至少他在追求她時,無法用「結婚」來做為手段。

  他是個有婦之夫,使得他對她的欲求無法名正言順,也比較好應付。

  她對艾力克(羅克斯福德爵士)常冷嘲熱諷。他們也知道,她寧願跳上月球,也不願接納他們的懇求。

  艾力克倒也不死心,他的進攻方式還算機智、風趣與玩世不恭,可是愛德華就不同了。

  他老是威脅說如果得不到她就要自殺以明心跡,現在羅琳達甚至還沒等他開口就知道他又要說些什麼,實在不堪其擾。

  但是愛德華會是個好丈夫,而且如果他哥哥一直沒有兒子的話,很可能有一天會成為大公。

  「照理我應該接納他的。」羅琳達自言自語,「可是我怎麼能忍受一輩子聽他苦苦哀求?」

  她又想到一些其他的人,他們的方式都差不多。其中有的不僅可以給她大筆的財富,同時也很有聲望地位。

  羅琳達也知道她現在所擁有的是多麼變幻無常,對這些追尋歡樂的人來講,只要情況一有變化,他們可以立即從歡呼轉為喝倒采。

  「我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呢?」羅琳達不禁自問,現在馬車已下了漢普斯德山,前面不會再有危險。

  她的眼前又浮起一串無止無休的宴飲、舞會,從倫敦到布萊頓一路奢靡荒唐的旅遊,紐馬克的瘋狂賽馬,貝斯的弄潮之樂,然後重返倫敦,再開始新一回合的尋歡作樂。

  這真是她想過的生活嗎?

  她也明白,由於她昨晚所扮演的哥地亞夫人的角色(註:十一世紀英國女性,為求赦免其夫重稅而裸體騎馬穿越街市),第二天所有嫉妒她的女人將會像動物園裡的鸚鵡般,喋喋不休地蜚短流長。

  她之所以做出這般大膽的行徑,是因為巴瑞摩爵士——一個下流的貴族賭她絕對不敢。

  「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大聲說。

  她邊笑邊回想整個過程,這件事將原封不漏地傳到溫莎堡內國王與王后耳中。

  毫無疑問地,他們會歸咎於威爾斯王子,因王子也參加了這舞會,而居然發生這種荒唐事。

  「這些假道學的老混蛋!」羅琳達嗤之以鼻。

  她高興的發覺旅途結束了,馬車正停在康波恩府邸前的漢諾威廣場。

  這是幢龐大的建築物,醜陋而不舒適,是第七世康波恩伯爵——也就是羅琳達的祖父——興建的。

  她費過不少心力將房子改變得明朗、舒暢些。

  當穿著她設計的白色鑲銀邊制服的僕役恭謹地開門時,她想起小時候這屋子給她的陰森感覺,現在確實改變多了。

  「伯爵在嗎,湯瑪斯?」她問道。

  「在,小姐。伯爵在半小時前回到家,現在書房裡。」

  「謝謝你,湯瑪斯。」

  羅琳達把斗篷外套往椅上一扔,便沿著大理石地板朝書房走去。這名僕役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那身男性裝束,顯然頗為吃驚。

  她打開房門。

  父親坐在書房中的座椅上,拿著一枝決鬥用的手槍,正在裝子彈。

  他是個幽雅的男人,鬢角已呈灰白,發黃的臉色彷彿從未呼吸過新鮮空氣。賭局裡的空氣總是混濁不堪的。

  他迅速放下手槍,快得有些不自然。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回來,羅琳達!」

  「爸爸,發生了什麼事?可別告訴我你正要去決鬥?」

  父親沒有回答。她筆直走到他桌前,俯視著他。

  「告訴我,爸爸。」

  伯爵露出不自然的神色,突然倒在椅上。

  「我正準備給自己作個了斷。」

  「你在說笑話,爸爸。」

  「我輸掉了我們所有的一切。」

  羅琳達沉默不語,在她父親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跟查理•福克斯對上了。」伯爵回答。

  羅琳達嘴唇縮緊了。

  她太明自查理•詹姆士•福克斯是他父親所碰過最危險的對手。

  查理•福克斯是一名雄辯滔滔的自由黨政治家,大腹便便,懶惰無度,不拘小節。一張雙下巴的臉孔配上粗黑濃眉,構成他獨特的就力。

  他在國王面前失寵後,成了威爾斯王子的密友。事實上,有一度王子對他的重視幾近崇拜。

  查理•福克斯的父親是個豪富,他從小就嗜賭如命,十六歲時,就曾在一個晚上輸了三萬二千鎊。

  這真像是諷刺,羅琳達想,查理•福克斯通常很少有機會贏過爸爸的。

  她父親立刻證實了她的想法。

  「一開始我是贏家,」伯爵乏力地說:「贏了一大筆錢,然後福克斯的運氣來了。我沒想到這種情況會一直繼續下去。當我站起來時,已經一文不名了!」

  羅琳達考慮了一會兒,十分平靜地問:「你輸了多少?」

  「十萬鎊。」

  對於在懷特俱樂部賭博的人來講,這不是筆天文數字。可是羅琳達和她父親都知道,對他們家而言,這真是個悲劇。

  這棟房子在倫敦市區,老家在康威爾,他們收入不多,卻過著揮霍無度的日子;他們永遠樂觀地相信,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轉」。

  那是說,當伯爵手氣順暢時,羅琳達總是把他贏得的從他身邊拿走——在他再度輸掉之前。

  但是他從未輸過十萬榜之多。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伯爵嘶啞地說:「那就是給自己一槍。我死了,福克斯就找不到我討債了。」

  「這個我也知道,」羅琳達說:「可是這筆債關乎我們家的聲譽,好歹我也要把它還清。」

  「你真要這麼做?」

  「當然,」她回答,「而且我認為如果你撇下我,讓我一個人來收拾這爛攤子,是件相當可恥的事。」

  她輕蔑地說,然後站起來,漫步到窗前,拉開天鵝絨窗簾。

  天剛破曉,微薄的金光灑上屋頂。

  「我在想,」伯爵在她背後,猶疑的說:「如果我死了,福克斯就不會再要這筆債,事情不就解決了!」

  「你說的容易,我可不認為。」羅琳達平靜地說:「而且康波恩家族永遠會被人鄙視為懦夫。我們家族可從來沒出過懦夫。」

  「你敢叫我懦夫!放肆!」她父親尖聲說。

  「我無法找出比你撇下我而去更懦弱的行為。」

  她父親煩躁地把手槍推向一邊。

  「如果你真覺得這樣,那你有什麼好法子?」

  「辦法很簡單,不是嗎?」她從窗口轉過身,回到桌前。

  「我看不出有什麼法子。」

  「好,我告訴你。」她答道,「我們把這棟房子和所有的傢俱賣掉,這會是一大筆款子,然後我們隱居到康威爾老家。」

  「到康威爾?」

  「為什麼不?只要有人肯買這座修道院。」

  伯爵用力捶著桌子,連墨水瓶都跳了起來。

  「我絕不賣掉祖先的房產,」他嘶喊,「康波恩家絕不會潦倒到去賣祖先的房子。」

  羅琳達聳聳肩。

  「你可能不得不這麼做,」她回答,「我懷疑這房子和裡面的一切加起來,再加上媽媽的珠寶,有沒有五萬鎊?」

  伯爵雙手蒙著臉。

  「老天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到底做了什麼天殺的事?」

  「後悔於事無補,」羅琳達冷冷地說:「我們要面對現實,爸爸。我們也必須把事情想個清楚。你去告訴查理•福克斯我們付錢的時間。我們無法在通常的兩周內付清。」

  「你要我跑去跪著求他,再忍受一些其它的侮辱?」伯爵憤怒地說。

  「那是你負的債。」羅琳達說。

  他看到她眼中流露的神色,禁不住憤怒起來。

  「我的上帝!你對父親或任何其他的人難道沒有一丁點瞭解與同情?」

  「如果你想知道事實的話,」羅琳達說:「我瞧不起你。」

  她頓了一下,見他父親沒有反應,接著說:「我瞧不起你,就如同我瞧不起所有其他的男人。你們全都一模一樣,沉溺於慾望時,跟水一樣軟弱。你們期待一個女人來撫慰你們的愚蠢,同情你們的罪行。好,讓我告訴你,我一樣都不做。」

  她把手槍從書桌上拿起來,尖聲說:「我把這玩意帶走——如果你仍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話。明天我會開始出售這棟房子,還有我們歷代祖先留下的珍藏,以及媽媽最喜愛的那些珠寶,通通部要賣掉。」

  她向房門走去,回過頭來看看父親,燭光在她紅髮上閃耀。

  「如果你受不了這個打擊,」她輕蔑地說:「我建議你盡快離開這裡,到康威爾去,把這兒殘餘的一些東西早早拿去佈置好。」

   
  第二天早晨,當女僕拉開窗簾時,一夜甜睡的羅琳達醒了過來,想起當天要辦的事。

  面對橫亙在眼前的艱巨困難的工作,她並沒有像其他女孩一般張惶慌亂。同時,她也十分明白父親會帶給她種種阻礙。

  羅琳達十二歲時,母親就去逝了。

  每當想起母親,羅琳達總覺得和母親的溫和柔弱相比,兩人相同之處實在太少了。母親對父親百依百順,絲毫不想改變父親那種浮誇無常的生活。

  羅琳達似乎更具有康波恩遠祖的一些特徵。康波恩祖先曾在康威爾的一場大戰中,奮力擊退無數的敵人。

  康威爾也是英國南部最後一個投降的地方。當年在抵抗撒克遜侵略者的戰爭中,康波恩族人始終拒絕聽從艾格伯國王的統治,並群起反抗。

  九十年後,他們幫助愛瑟斯坦人打退了西威爾斯人,並將坦曼收歸版圖。

  在康波恩家族悠久的歷史中,他們始終不屈不撓,力御外侮。

  羅琳達的血液中燃燒著祖宗的光榮,而她父親卻似乎絲毫找不到一點。

  她絕不屈服於強權,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流露出這種反抗的天性。

  「你們祖先在受到別人欺負時,都會扭轉局勢,奮鬥到底。」小時候照顧她的姆姆就這樣告訴她。

  現在危機來了,她務必扭轉局勢,奮鬥到底,絕不要象父親一樣,輕易屈服於看似無可免的命運。

  羅琳達安靜地讓女僕幫她穿衣梳頭,她習慣梳一種時下流行的卷窩頭,這種髮型特別能襯托出她那迷人纖秀的鵝蛋臉。

  她的體型並不小——事實上她比一般女孩來得高。但是她是如此優美纖柔,男人都不自覺地想保護她,直到發覺她那鐵一般的意志和無法征服的驕傲,才知道她的個性和她脫俗的美很不相襯。

  她的美貌是無法否認的。當羅琳達望著鏡中的自己時,她真懷疑她的美貌是否會帶給她任何幸福。

  同時她也知道。如果她要那些應父親要求,經常陪她出入倫敦社交場合的女人提供一些建議的話,她們的建議將是千篇一律的:「嫁給一個有錢人。」

  她幾乎聽到她們異口同聲地說著。要嫁一個年輕富有的貴族真是太容易了,愛德華•辛頓,安東尼•賓理,克利斯塔佛•康威等等全部對她死心塌地。

  當她穿好衣服時,心想,任何時候,只要她表示想跟他們見個面,毫無疑問的,他們會迫不及待地飛馳而至。

  但是她的驕傲以及她的遺傳,使她對這種交易性的選擇丈夫方式感到噁心。

  她高昂著頭,緩步下樓。她的腦子正忙碌地盤算著、計劃著,就像是個即將作戰的男人,而非一個胸無城府的純潔女孩。

  她走進書房,發覺父親並未上床睡覺。

  他斜躺在火爐旁一張高背椅上,旁邊擺了一個空瓶,說明了整個事情。

  她猛力搖他的肩:「醒來,爸爸!」

  昨晚他們說話時,她就發覺他喝了不少酒,但她走後,他又繼續灌了不少,現在他兩眼充血,酒氣熏天。

  「醒醒,爸爸!」她繼續搖著,伯爵總算張開了眼睛。

  「哦!是你,羅琳達,有什麼事嗎?」

  「我要你洗把臉,換件衣服。」她回答,「現在是早上了,如果你想吃點東西,早點在餐桌上。」

  伯爵打了個寒顫。

  「給我一杯酒。」

  羅琳達沒跟他爭辯,走到書房一角的酒櫃,倒了杯辛烈的白蘭地,不屑地端給他。

  他接過來,一口灌下去。

  「現在幾點了?」

  「九點整,你是要去康威爾,還是留下來跟我一道?我警告你這不是件好過的事,我準備在早餐時將僕人統統解雇。」

  由於白蘭地的刺激,伯爵站了起來。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子灑進屋裡,有一扇窗子開向屋後的庭院。

  庭院裡百花怒放,羅琳達突然發覺,他們將這些花栽成盆景的確花了不少成本。一個園丁每週來此四次,處理這些盆景。

  「我……昨晚還有些事沒告訴你。」過了一會,伯爵說。

  「什麼事?」

  「牌局快結束時,有人看到我作弊!」

  「作弊?」羅琳達叫出來。

  「我醉了,而且絕望了——我簡直笨拙得無以復加。」

  「有多少人知道?」

  「福克斯,另外還有三個俱樂部裡的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想他們不會說出去的,在最近幾個月之內,我再也沒有勇氣進入俱樂部了。」

  這是羅琳達意想不到的打擊。

  她十分明白一個被逮到作弊的賭徒將會為社會遺棄,永被驅逐於朋友的圈外。

  可能還有機會——僅僅一線希望——父親向來人緣頗佳,這些看到的人會以為他喝醉了,是件意外,而不再提起。

  但是她知道她父親的決定沒錯,他是不該再回到懷特俱樂部了!

  有一度她幾乎後悔阻止父親的自殺。

  事實上,當一個人被發覺做了這種事之後,這才是負責任的行為。

  然後她告訴自己,在這種狀況下自殺,更會被人視為懦夫。

  「你現在別無他法,爸爸。」她正常而穩定地說:「立刻離開這裡,到康威爾去。帶一個你要的僕人走,再帶兩匹好馬,其餘的統統都要賣掉。」

  她聲調冷漠,毫無感情地繼續說:「我會把你自己用的東西搬上貨車。」

  「我的那輛馬車呢?」

  「那輛車比我們家裡任何一輛車都新,可以高價賣出,所以必須留下來。我去吃早點,然後跟僕人說明這事。你有事可到餐廳來找我。」

  她向房門走去,當她走到門口時,聽到父親低聲說:「我很抱歉,羅琳達。」

  她筆直走出房門,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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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6:59: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羅琳達望著大廳空蕩蕩的桌子,嘴角浮上一絲苦笑。

  彷彿是場夢般,僅僅在一個禮拜以前,這張桌子還堆滿了名片賀卡,邀宴函件,以及熱忱的仰慕者贈送的無數鮮花。

  她想,如果還有什麼事讓她覺得比男人更加厭惡的話,那就是近日來,流傳於倫敦社交界的耳語,「康波恩及卡迪斯伯爵即將拍賣祖產。」

  羅琳達告訴自已,「這不正是我期待的結果嗎?」但她仍有一種受挫感。

  在漢普斯德的化妝舞會後,第二天,許多謅媚的信函,大把大把的鮮花仍向往常般湧進她家,而在漢諾威廣場前敲門請見的客人也此起彼落,一直不斷。

  那時她父親還傍惶不定,尚未啟程前往康威爾。她逼著他寫了一封信給查理•福克斯,告訴他債務將盡早結清,拍賣程序也將由一家房地產公司全權負責,並隨時通知他。

  「他能拿到所有的錢算他狗命好!」伯爵寫完信時咆哮著。

  「我絕不容許你做個背信的人,爸爸,」羅琳達回答。「我們一定有辦法湊足這筆錢,就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在所不惜。」

  伯爵嘟噥地咒罵著,又倒了一杯酒。

  她父親在家待了兩天,才動身前往康威爾,帶走兩匹最好的馬和一名最忠誠的僕人。

  這雖是微不足道的行為,但羅琳達也認為是對債主的某種程度的欺騙。可是她並沒說什麼。

  她確信父親留在此地會成為累贅,而非助力。可是出售房子,打點傢俬,都是頂麻煩的事。

  兩名長期跟隨他們的老僕人答應協助羅琳達,直到她離開這房子。

  其餘的僕人則全部遣散,她並為每個人寫了封言辭懇切的介紹信,使他們在另覓僱主時不會有困難。

  她很高興地得知:這家房地產公司對這回買賣十分樂觀,並告訴她一定可以籌到一大筆款項。

  她本來怕這房子太大了,簡直有點大而無當。可是他們的房產代理商很快就帶來了有意的買主。

  儘管羅琳達已感到這房子不再像個私人住宅,反而有點像間雜耍場,她也只能緘口不語。

  有幾幅畫還值點錢,一些多年來保存良好的傢俱也賣得出去。

  可是一想到磨損的地毯和老舊的窗簾布幔,就叫人洩氣不已,這些東西可甭想賣到幾文錢。

  不過她也實在沒有很多時間會耽於幻想,或是感到悲哀。

  從早到晚,僕人不停地問他,哪些東西要打包帶走,哪些東西要留下來,計算傢俱,開列出像清單的工人也一直不斷地提出問題。

  有一件事不可思議地對羅琳達造成相當的打擊,儘管她並不想承認這個事實。那就是愛德華•辛頓爵士所表現的行為。

  雖然她對他一直都不假辭色,可是她相信不管在任何狀況下,他都會死心塌地,忠誠不渝。

  當全世界人都背棄她時,他仍會伸出雙手接納她的。

  就在漢普斯德的舞會兩天之後,她接到他的一封信:

  羅琳達:

  由於發生了一件我無法制止的事,我不得不離開倫敦。我想你也知道過去一年來我對你的感覺,雖然你再三表明態度,我還是無法不說再見,就一走了之。

  再見!美麗的綠眼睛。我會永遠記得你!

  愛德華

  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跑去找她爸爸;那時伯爵尚未前往康威爾。

  「告訴我,爸爸。」她問。「你在懷特俱樂部輸錢的時候,有哪些人看到你作弊?」

  從她爸爸的臉上,她可以看出他很不願回答這問題。但是她一直站著,等他的答案。過了一會兒,他才怏怏地說:「達文波和查理斯•藍貝。」

  「還有一個是竇賽特大公?」羅琳達問道。

  她父親點點頭。

  她一聲不響,轉身就走。

  竇賽特大公夫婦對羅琳達一直有很深的成見,而且羅琳達也很清楚,大公夫婦很不贊成自己的兒子和她來往。

  大公是個十分嚴謹的人,對玩牌舞弊的行為不僅深惡痛絕,而且竭力避免與這種人有任何牽扯。

  愛德華還無法脫離他父親的掌握,而大公顯然做了一次快速的決斷。

  不用他說,她也確信愛德華不是被送出國,就是被迫到大公的鄉下別墅,等這段危險時期過去。

  「我為什麼要期待別人的支持?」她自問。

  同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與孤獨。

  眼看屋裡進出的都是些生意人,她不禁浮上自嘲的苦笑,「爬得愈高,跌得愈慘!」

  她聽見有人敲門,心想一定是負責明天拍賣房子的人。

  女僕正在樓上收拾她預備帶到康威爾的行李,所以她前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是羅克斯•福德爵士,他臉上常帶的那股嘲弄之意,似較以往更甚。

  羅琳達望著他好一會兒,然後說:「我不在家,艾力克。」

  「我想跟你談談,羅琳達。」他說:「我可以進來嗎?」

  她躊躇了一下,把門敞開,請他入內。

  「你是來看房子?」她問:「或是來瞧瞧有沒有中意的東西?」

  她顯然話中帶刺。羅琳達很清楚羅克斯福德爵士在漢普斯德的家中滿是各種珍藏古玩,而她父親的一些收藏絕不可能引起他任何興趣的。

  「我要和你談談。」他回答,將帽子放在桌上。

  「我想找張椅子給你坐,」羅琳達說:「但是所有的椅子都被集中起來準備拍賣。」

  她把他帶到書房,原先堆滿了各類書刊的書櫥,現在空無一物,顯得格外淒涼。

  屋裡的地毯捲了起來,椅子都擁在一起,原先掛在牆上的畫被卸下來,擺在牆角。

  羅克斯福德爵士只是呆呆地凝視著羅琳達,覺得她今天甚至比往常還要漂亮。火紅的長髮襯著白嫩的肌膚,令人目眩神搖。

  她站在房間的中央。

  「你到底要說什麼?」她堅決地問。

  「我是來建議你跟我一道離開這不愉快的一切。」

  羅琳達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接著說:「我們一起到國外去,避開這些閒言閒語。我相信,而且我一直都這麼相情,我們可以好好生活在一起。」

  羅琳達笑了笑。

  「謝謝你對我的好意,艾力克!但我想你知道我的答案。」

  「你何苦犧牲自己?」他問:「把自己陷在你父親留下的一團爛污裡?」

  羅琳達微微將臉側向一旁。

  「我懷疑我對你還能忍耐多久?」她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人。」

  「只要你能愛我,」他說:「我絕不後悔離開這裡,我甚至不想再看英國一眼。」

  「你說的倒蠻動聽的。」她大聲說:「你我都很清楚,甚至早在我們認識之前,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

  「我需要你,羅琳達!我可以教你如何去愛人。」

  羅琳達冷笑。

  「你想我會像你一樣昏了頭?我討厭所有的男人,也絕不會愛上任何一個。我對愛情既無認識也沒興趣。」

  他上前一步。

  「你真夠很,羅琳達!就算是聖人也有他忍耐的極限。」

  「你可不是什麼聖人。」

  她那雙精靈的大眼睛瞪著他,接著說;「我太瞭解你了,艾力克,你把你真正的企圖隱藏起來,其實你心裡並不希望我接受你的建議。」

  「那不是真的!」他極力反駁,「你簡直是要把我逼瘋——你一直都在這麼做。如果你還有點神志,你就會跟我一道走,讓我來保護你。」

  「我的神志從來就沒清醒過,」羅琳達回答,「而且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我們還沒渡過英倫海峽就會吵起來。你想接近我,我偏不讓你接近,我討厭這種事。」

  她的冷酷堅定把他眼中的慾火打消無遺。

  「是不是有人比我更誠意或是比我更蠢?」他問。

  她沒有回答。他邊說,邊繞著圈子。

  「你沒有想過你將來要過的是什麼日子?陪著你那無牌可打、暈頭轉向的爸爸在康威爾渡過一生?」

  從羅琳達的臉上,他發覺這句話擊中了她的要害。

  「再沒有舞會,再沒有仰慕的人!」他一直說著,「看得到的只是些鄉巴佬。」

  他頓了一下,然後輕蔑地說:「在這種情況下,羅琳達,再出色的花容月貌也維持不了多久。」

  他感到——雖然不很肯定——她的眼中流露出受挫的神色,於是他走上前去,雙手放在她肩上。

  「跟我走吧!」他溫柔地說:「我們會發現很多有趣的事。我們還可以到東方遊歷。我一直想到東方走走呢!」

  她並沒有避開他,可是他感到她全身僵硬。

  「等我們在東方玩膩了,」她平靜地問,「然後呢?」

  「我太太可能已經死了,她的身體一直很差。」

  羅琳達笑了笑,擺脫他的雙手——

  「哦!艾力克。你想的真夠天真。你想要一個人死時,他絕對死不了。」

  羅克斯福德爵士不解地望著她。太陽從窗口射進來,照在她頭髮上,使她看起來像分層光圈籠罩著。

  「老天!你真美!」他歎道,「我要你,羅琳達!我從沒這麼想要過一個女人。我一定要得到你。」

  羅琳達鄙夷地瞧了他一眼。

  「我奶奶常說,『慾望會成為你的主宰』,這就是我的回答。」

  「你不能這麼說!」他說:「在你現在的情況下,你不能蠢到拒絕接受唯一最佳的安排。」

  接著他瞇著眼睛,低聲說:「我聽說愛德華已被送到鄉下,其他一些原先對你忠心耿耿的人也分別各找偶像去了。」

  他看到羅琳達嘴角的笑意,就憤怒起來。

  「我有很多財產,而且我準備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你身上。你真的會糊塗到拒絕我這分誠意?」

  「我想我們總有一天會把錢花光的。」羅琳達鄙夷地說:「如果我明天要拍賣,我相信你會為我出個價的。也許你還可以便宜些買到我呢!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出賣我自己,所以你別費心機了。」

  「如果我還清醒的話,」羅克斯福德爵士痛楚地說:「我會一言不發離你而去。可是我還是要再給你一個機會,你究竟要不要跟我走?」

  羅琳達伸出雙手。

  「親愛的艾力克,我會永遠記得你對我這番誠意的請求,比起別的人來,你做得太多了。」

  「你真的堅持不肯?」

  「當我坐在康威爾的野地裡,凝視著海洋,擔憂下頓飯有無著落時,毫無疑問地,我會想起你的財富,並十分高興,你還沒有足夠的錢來收買我。」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羅克斯福德問。

  「我的意思是,你無法供給我真正想要的,我真正可以獻身的東西。」

  「我真的不瞭解你。」

  「也許這是件好事,再見,艾力克。」

  「你真這麼絕情?」

  「是的。謝謝你遠道來看我。」

  羅克斯福德爵士彷彿控制不住自己,他向前伸出雙手,但她很快地閃開。

  「你開始惹人討厭了,」羅琳達尖聲說:「滾開,艾力克,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你他媽的!」他吼著。「我是誠心誠意的,你不能就這樣甩開我!」

  「你大可不必自尋苦惱。」

  羅琳達邊說邊打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羅克斯福德爵士愣愣地站著,只聽得她快步上樓的聲音。

  他的臉上又是驚詫又是氣惱。

  他本來十分自信羅琳達會接受他的懇求,而非把她自己埋葬在康威爾的鄉野中。

  他等了好一會兒,還期盼她會回心轉意,可是除了一些沉重的腳步聲穿過大廳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他從前門悄悄走出。

  來參加拍賣的人比預料中多出很多。預定十一點正式開始的拍賣,十點不到就有許多人湧了進來。

  拍賣場選自府邸中一間大會議室,場裡擺了許多張椅子,很早就坐滿了人。

  羅琳達明白其中有一半人是由於好奇的驅使而來的。

  她看到不少仇敵,知道他們大半都是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來看熱鬧的。

  出席的人當中,有些是被她冷峻拒絕過或是根本不屑一顧的,還有些是對她所做所為深表反感的人,另有一些是她的秘密仰慕者——佩服他勇敢地做出他們一輩子也沒膽做的事。

  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在座更有不少誠意的買主與行號,他們的相互競爭會抬高售價。

  「你真的要出席嗎?小姐。」拍賣的人問她。

  「我會出席的。」羅琳達回答。

  「我想你可能會覺得不太好受。」他說:「依照往例,賣方通常都不在場,一切我們都會處理得很好的。」

  「我很想看看拍賣進行的情形。」

  她知道大多數人會對她的出席感到驚訝,然而她的驕傲不容許她像父親那般落荒而逃。

  「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她告訴自已,「但是我絕不能讓人認為我被擊垮,或是無助地在床上痛哭。」

  她穿了件長禮服,戴了頂羽毛帽子,顯得雍容華貴,儀態萬千。

  她坐在拍賣人身邊,可以俯視全場的觀眾。

  她一直淡然而無動於衷地看著拍賣過行,直到她母親的珠寶上了拍賣桌。

  「媽,你好漂亮哦!」她記得小時候有一天晚上,媽媽在下樓參加晚宴前,到她房裡親吻她,說晚安時,她覺得媽媽真像個下凡的天使。

  「這串項鏈是你祖母的高祖母的。」她媽媽說,一邊輕撫著項上的翡翠項鏈。「有一天,親愛的,它們會是你的。它們很適合你的綠眼珠。」

  現在羅琳達望著那串翡翠項鏈,遺憾著她從沒戴過它們。

  她一直覺得它們太華貴,不適合年輕的少女配戴。她一直引以自傲的是她千變萬化的穿著。

  但她仍時常想起這些珠飾,不時從保險箱中拿出來把玩。她告訴自己,她要戴著這串翡翠項鏈走入結婚禮堂。

  這串項鏈襯著她粉白的肌膚將會分外動人,而相配的兩顆耳墜更收牡丹綠葉之功。

  現在它們都放在桌上等人開價,她環視場中,不知哪位女性會給它們一個合理的價錢。

  她也知道她根本不必將它們拿出來賣掉。這些珠飾主權屬於她,而且自母親去世後,她父親屢屢要將它們賣掉或拿去典當,都被她拒絕了。

  「這些東西是屬於我的,爸爸,」她對爸爸說:「它們是媽媽帶過來的,和康波恩家沒有任何關係。」

  「讓我用它們換些錢,羅琳達,」她爸爸好幾次央求。「我會很快把它們贏回來。」

  但是羅琳達從不讓步,現在她把它們拿出來拍賣的原因是父親想逃避一筆名譽攸關的債務。她感到十分可恥。

  當這些珠寶終於敲定了價,羅琳達彷彿覺得她的青春、她的理想都煙消霧散了。

  它們對她一直有著特殊的意義,雖然這種感覺是無法說得很明確的。讓她覺得寬心的是,這些珠寶並沒有被她認識的朋友買去。

  在後座的一個老學究出了個好價錢把它們買下來。她想也許他是個精於此道的珠寶商,準備轉手賣出去。

  「至少我不會看外有人拿它們來當做笑柄了。」羅琳達想,現在她只希望拍賣趕快結束。

  當所有的東西都賣掉時,她感到無比的輕鬆。

  「我敢說,這次拍賣結果十分令人滿意,小姐。」大廳的人都走後,拍賣人向羅琳達報告。

  「全部賣了多少?」她問。

  「約四萬五千鎊,小姐,加上早上賣房子的兩萬鎊,全部賣了六萬五千鎊。包括我們的佣金在裡頭。」

  「全部款項請你開支票給查理•福克斯閣下。」

  「我們會辦好的,小姐。」

  羅琳達將旅行外套披在肩上。

  「小姐要走了?」拍賣人問。

  「是的,我就走。」她回答。

  一輛旅行馬車停在門外,照顧它的是名十分年輕的僕役,她把他留下來是因為他的薪津比任何其他的僕人都要低。

  「馬車裡塞滿大小皮箱,以及鍋壺等廚房用具,這些東西都是無法拿出來賣的。」

  羅琳達望了車廂一眼,微笑地爬上前座,拿起韁繩。

  屋外的人已不多,當她駕車離開漢諾威廣場時,心想在晚飯前,倫敦的上流社會必將盛傳羅琳達•康波恩小姐臨去時的大膽作風。

  她一路駛過大街,路旁的行人都吃驚地望著她。

  一向人們只看到身著制服的豪門僕役揮鞭策馬,有誰看過一位貴族小姐頭戴翎帽,駕駛一輛旅行馬車,吆喝控馭,儼若行家?

  這匹馬精神飽滿,迅速穿過大街後,全力向鄉間奔馳而去。

  很快地,道路兩旁已無人跡,羅琳達將馬韁交給僕人。

  「你先駕一會兒,班恩。」她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趕,我要休息一會。」

  僕人遵命拿過馬韁,羅琳達脫下帽子,塞在座位下頭,再用一條頭巾罩住頭髮,在頸下打了個結。

  她伸手取過韁繩。年輕的僕人笑著對她說:「這樣是有點冒險,不是嗎?小姐。」他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們正在冒險走向不可知的未來,班恩。」羅琳達表示贊同。「而且不可能再回頭了,我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邊說邊回頭眺望西南方的地平線。

  她知道她告訴班恩的也確實是實情,「不可能再回頭了。」

  她生命中的一章到此告一段落。

  這是段漫長的旅途,距離康威爾還有大半路程時,羅琳達已感到疲憊了。

  因為她一直不想在途中更換她的馬——一些驛站旅舍都有這種便利——這樣他們就無法保持早先的前進速度。

  他們必須盡早抵達預定的中途站,讓馬匹在第二天的行程之前獲得充分的休息。

  在節約用度的大前提下,羅琳達投宿的地方不是那些大而貴的旅館,而是較小、較不舒適的客棧。當她投宿時往往惹起一陣騷動,因為幾乎很少有貴族會到這種地方來住的。

  當然,店主對他們都極盡巴結之能事。不管這些床鋪躺下去多不舒服,被褥多麼粗糙,她還是設法安頓自己,獲取一夜安眠,以便在第二天一早醒來,恢復精神,繼續趕路。

  她把在拍賣場穿著的長禮服收起,換上樸素而方便的服裝,她甚至還想穿上男人的服裝,讓行動更加方便些。可是她也想到女扮男裝會讓那些少見多怪的鄉下佬大驚失色。

  所以她還是採用女性裝束,只除了頭上懶得戴頂女帽——僅僅是這樣,還是讓不少店老闆與老闆娘吃了一驚:哪有女人出門不戴帽子的?

  有幾段路頗不好走,但是天氣還算清朗。好在這輛狀況不佳的馬車還沒出過什麼大毛病,否則半路拋錨可是件十分頭痛的事。

  一路有過幾回陣雨,但是羅琳達不理會班恩要她躲到車廂內,讓他來駕駛的建議。她堅持她那件附有兜帽的斗篷足夠掩蔽風雨。

  有幾天熱得很,蒼蠅又多,不斷侵擾他們的馬匹。到了中午最熱的時候,羅琳達便停下來,吃完飯,約休息一小時,再行出發。

  她與班恩很少說話,大部份時間都在想未來種種可能發生的事,並擔憂如何清理剩下來的債務,他們還欠查理•福克斯四萬鎊呢!

  她相信在短期內,他不會急著向他們要這筆款子。眾所周知,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而且他自己也負過賭債,知道要在短時間內籌集大筆現款有多困難。

  羅琳達想了很久才告訴自己,無論如何爸爸一定要還清這筆債——問題是,他們到哪兒去弄這筆錢呢?

  當馬車駛過荒涼乾燥、巨石嶙峋的波多明摩山區後,她感到他們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有許多年沒來過法爾河口了,這兒美麗的山川、醉人的花香,早已從她的童年回憶中模糊、消失了。

  法爾河口由於地形關係,有點類似副熱帶氣候,而且正如羅琳達依稀記得的,這裡生長的許多植物都是英國境內少見的。

  尤其是現在,溫暖的六月天使它們茂密繁榮,色彩繽紛。

  羅琳達驚喜地認出了一些橘子樹與檸檬樹,甚至還有保棵香蕉樹呢!

  她也辨得出果樹下繁盛花草的品別,奼紫嫣紅的野蘭花更勾起童年的回憶。

  當她母親在世時,他們常去康威爾小住,母親去世後,伯爵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倫敦。

  康威爾老家也就從那時開始關閉,後來有對夫婦因為沒有房子住,志願充任管理員,並領取少許津貼。

  她想這些人一定無法讓她父親滿意,一路上羅琳達都在教僕人班恩到了老家後,要如何如何照顧她父親。

  「爸爸一定很高興我來了!」她想,她會盡她的力量把一切事情安排好,讓爸爸滿意。

  馬車爬上一座小山,從山谷望下去,「那就是老家!」她用馬鞭指給班恩看。

  她的語氣中滿是驕傲,因為遠遠看過去,這房子十分漂亮。

  這座老屋從前是座修道院,跟潘恩古堡相隔不遠;古堡近些年來無人居住,已成一片廢墟。

  白色老屋突出於一片綠叢中,好像無視於時代的變遷,巍然而神秘地矗立著。屋後是一片碧綠的大海。

  「哦!小姐,這就是老家?」班恩肅然起敬地驚歎。

  「沒錯!」羅琳達回答,「不過,待走近些時就沒這麼壯觀支人了。」

  她發覺她所說的很快就被驗證了。當他們驅車下山時,一路坑坑窪窪,崎嶇難行,到了終點,乍見老屋仍巍然壯觀,可是很快他們就看出年久失修的殘破景象。

  屋前的廣場雜草蔓生,部份欄杆——頂端鍍金,雕飾精美——頹然倒地。具有上百年歷史的大鐵門,也從絞鏈處斜向一邊。

  羅琳達把馬車駛到大門口,駕了這麼長的路,她的兩條手臂又酸又痛。雖然她沒有說出來,但她實在很高興不必再辛苦地駕車了。

  她下車時,伯爵由僕人陪伴著,從門口走出來。一對中年夫婦跟在後頭。她想這兩人應該就是管理員吧!

  她迎上前去,一起回到屋裡。

  屋裡的殘破與腐朽比她想像的還糟。牆壁由於濕氣的侵蝕,斑駁污損,大花板更慘不忍睹。

  傢俱顯然已多年沒有擦拭。她走上第一個房間,就發覺這房間從來沒打掃過。

  她邊走邊想,爸爸應住在媽媽最喜愛的那個房間,房裡有幾扇落地窗開向花園,還有一個大理石火爐。

  果然,爸爸就是住在這兒,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前面擺了張牌桌。

  他一個人默默地玩牌。

  「我來了,爸爸。」

  她爸爸並沒有站起來,坐在那兒看著她。她知道他又喝酒了。

  「你看,我終於平安到達了。」羅琳達說:「托爸爸的福,一路上還算舒適,沒出什麼岔子。」

  「你有沒有給我帶些錢來?」

  「拍賣所得的每一分錢都送給了那傢伙,你也知道,查理•福克斯。」

  「你是說全部?」

  「是的。」

  「你怎麼蠢到這個地步?」伯爵說:「你以為我們要靠什麼過活?」

  「我還沒好好想過這個問題,」羅琳達冷冷地回答。「我身邊還有點錢可以應付急需,而且我想花園裡應該種了些吃的東西。」

  「你喜歡吃,花園裡多的是野草。」

  羅琳達走到窗前,原先美麗的花園一片殘垣斷壁、煙草迷離。

  當年天鵝絨般平滑的草坪早已草長過人。蔓生的花草灌木就像是個熱帶蠻荒——五顏六色、雜亂無章。

  但是太陽仍然照耀著,「終於回家了!」的溫馨感仍充塞她全身。

  她穿過落地窗,走入陽光。她幾乎期待著媽媽親切的呼喚。

  然後,她好像不願再回味令人心酸的過去,回到父親房裡。

  「我到屋裡四處走走。」她說:「我想早些吃飯,我肚子好餓。今天從早餐到現在我還沒吃過任何東西。」

  「他們搞的菜難吃死了!」伯爵說:「這屋裡沒有一個會燒菜的。」

  羅琳達沒等他說完就走出去,開始勘察這座房子。她發覺這房子比她想像的可怕多了。

  「我希望我嚥得下去。」午餐時,伯爵邊說邊從老管家端來的盤子上取食物。

  「這頓飯大部分是我燒的。」羅琳達說:「明天我會教道格曼太太燒菜,至少要讓我們的肚子填飽。」

  「嗯,的確比我這幾天吃的菜好些。」她父親勉強迸出一句。

  「你有沒有試著打打免子?」羅琳達問。「我剛在花園裡看到好幾隻。」

  「我還沒找到槍。」她父親回答。

  「那你一直在幹什麼,爸爸?」

  「我到村裡去了。」

  「你一定到那家酒館去了。」羅琳達肯定地說。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他反問。「在這屋裡我甚至我不到酒喝。」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至少他們有最好的白蘭地!」

  羅琳達瞪大眼睛。他補充道:「從法國來的——還能從哪裡來?」

  「你是說,這些酒是走私進來的?」

  「一直都是這樣——康威爾人世代相傳,從來沒改變過他們的老本行。」

  羅琳達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伯爵做了個結論:「我們可以自己搞些私酒進口!他們告訴我這種生意可以大把大把賺錢,有時甚至可賺到投資額的五倍以上。」

  「真有這麼賺?」羅琳達問。

  她想起這些村民一直都在做這種買賣。她知道私酒的利潤很高,值得冒險,但是五倍的利潤好像不太可能。

  「幹幹走私,至少會讓這種要死不活的生活有趣些。」伯爵說。

  他說得眉飛色舞,羅琳達也無意跟他辯駁。她問:「那些人一定很驚訝你出現在村裡。我們走後,村裡一定有許多變化吧」

  「我倒看不出有什麼變化。」她父親回答。「除了一些老傢伙死掉了,其他的我看也差本多了。」

  羅琳達笑起來。

  「振作起來,爸爸。這裡雖然不是懷特或卡爾根俱樂部,但這是我們的家,要長久住下去的家。而且我們一定會把一切弄得很好的。」

  「到現在為止,我還看不出好在哪裡。」伯爵嘟噥著。

  「我記不清楚了,」羅琳達說:「可是我們以前不是有些鄰居嗎?」

  「就是有我也沒碰過。」

  「我想,他們還不知道你回來了。能不能想一想這些人的名字?」

  她父親聳聳肩,好像絲毫提不起興趣,然後很不情願地說:「最近這兒有樁新鮮事。」

  「什麼事?」羅琳達問。

  「有個傻瓜把潘恩古堡從新整修起來。」

  「我不相信!」羅琳達驚歎。「不是潘恩家族的人?」

  「不是,我知道他叫海爾——德斯坦•海爾——從印度回來的。」

  「能夠整修潘恩古堡的人,一定非常有錢。」羅琳達說:「我記得那座古堡比我們這房子還破爛十倍。」

  「村裡的人說他確實賺了一筆錢。不知他玩不玩牌?」

  「爸爸,你知道現在……」羅琳達警告,「在你的債還掉之前,你不能再打牌。」

  「我們要怎麼過?」伯爵問。「我所知道的唯一賺錢法寶就是打牌。」

  「你沒有本錢,就不應該去跟別人賭博。」羅琳達好像在哄小孩。

  「如果這個印度阿三想玩牌,我發誓一定捨命陪君子。」伯爵說:「說不定我還可以從他那兒刮筆錢的來。」

  羅琳達吸了口氣。

  跟他吵是沒用的,她想。

  她實在無法使爸爸明白,這是多麼不應該——在他欠的錢還沒還清之前,就一直想要賭博——是多麼不名譽的事。

  「我一定會到潘恩古堡瞧瞧,」她大聲說;「你有沒有聽過有關海爾先生的種種?」

  「只聽說他一直窩在堡裡。」伯爵回答。

  「我奇怪他為什麼對這古堡有興趣?大部分從東方賺錢回來的人都住在倫敦或倫敦近郊。」

  「我倒希望他做什麼事都糊里糊塗的。」伯爵說:「我記得當我小的時候,這古堡是全國有數的勝地之一。」

  伯爵頓了一下。

  「冬天有豪華的舞會,夏天也有花園舞會,老潘恩爵士那種窮奢極侈的大手筆,今天許多人聽都沒聽過。」

  他說得眉飛色舞,羅琳達鼓勵地問道:「那時候你一定也玩得很愉快,爸爸。」

  「我告訴你一件事——那時我們有幾匹絕佳的好馬!」伯爵說:「潘恩和我常舉行越野障礙賽馬會,緊張刺激,好玩透了!雖然有些人脖子都摔斷了!」

  他歎了口氣。

  「這個印度阿三,我懷疑他連馬都沒看過,他騎象可能比較在行。」

  他口不擇言地譏嘲著,羅琳達知道那是因為他嫉憤海爾龐大的財富,而他們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她父親有時度量甚小。她希望——也是為了他好——他不要在尚未見面之前就心懷芥蒂。

  除非這兒的一切有了重大的改變,她相信這附近的鄰居還是象小時候一樣稀少而遙遠。而且不管這新遷來的人是什麼樣子,他們最好待之以禮。

  「或許他和爸的年紀一樣大,」她想,「我希望他不要是個貪杯好酒的人。我們付不出大筆的酒錢了!」

  吃完飯,她陪爸爸走到房裡,同時開始盤算如何改進這個房間,使它更加舒適。

  在只有一對老夫婦負責清潔的情況下,實在沒有必要將每個房間都開放使用。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牢靠的傢俱、舒服的沙發、椅子都集中起來,然後把其餘的房間關閉。

  就像洞察了她的想法,爸爸突然暴躁地說:「我實在無法忍受這裡,羅琳達!我無法忍受這種幽閉,跟什麼地方都隔得遠遠的,沒有人可以聊天,喝酒也只能找那些鄉下佬。」

  「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爸爸,」她回答「除非我們能把這兒的房地賣掉,否則我們就得住在這裡。在離開倫敦前,我曾找過一些房地產代理商,不消說,他們對這兒都不抱希望。」

  她父親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她接著說:「等我一有時間,我會去法爾茅斯,看看那兒有沒有房地產代理商,也許我們可以在地方報紙登個廣告。」

  本來她以為父親會像在倫敦時那般大發雷霆。

  他卻用一種淡然的口吻說:「隨你去!我只知道如果要我在這裡呆一輩子,我真會給自己一顆子彈。」

  他頹然倒向扶椅,碰翻了桌子,桌上的牌灑了一地。

  突然他像扯斷了自我控制的最後一根神經,伯爵開始漫天咒罵起來。

  一連串低級的髒話從他口中迸出。

  羅琳達可沒有等在一旁聆聽。她走出落地窗,進了花園。

  火紅的太陽漸漸西斜,燦爛的晚霞替蒼穹抹上絢麗的胭脂。

  她聽到蝙蝠刺耳的嘎叫聲,抬頭只見一個尖銳的黑影迅速掠過半空。

  她愈走愈遠,直到再也聽不見父親的吼聲,然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絕不會讓這一切擊垮我!」她昂揚而堅定地說,但她的聲音迅速消失在郁黑的樹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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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6:59: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除了一絲昏暗的星光透過濃密葉叢射進來外,整個林裡伸手不見五指。

  羅琳達心想,無論如何她也得通過這條路——從她家沿著林中的小路,一路摸索到海邊。

  她絆倒一兩次,外套口袋裡的硬幣互相撞擊,發出丁當丁當的響聲。她得意地連想到,如果父親說的沒錯,這幾個銅板將會百倍於目前的叮玲聲。

  這件事雖然冒著很大的風險,可是她也不得不同意爸爸的決定,因為他們別無謀生的方法。

  她從倫敦帶回來的這點錢是用不了多久的。她知道過了這一陣子後,他們就得靠著在花園裡種菜,或是在林間打獵過日子了。

  當然,他們更沒有足夠的錢來付爸爸的酒帳。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她相信爸爸在村裡的酒館一定欠了不少酒錢。

  離開倫敦時,她想他們可以向那些佃農收取租金。

  同時她還抱著一絲希望,說不定這些年積欠下來的租金可以湊出相當的數目,協助他們渡過難關。

  可是等到羅琳達-一拜訪這些佃農後,她再也沒有勇氣堅持要他們還了。

  事實上每個佃農都拿出一大疊修理清單,而整修工作是領主當然的責任。不用他們說,她自己也看得出,這些佃農的住屋、穀倉都已殘破不堪,有的甚至連能否修理都成問題。

  收取租金的念頭因而打消,不然你教他們怎樣活下去?

  羅琳達永遠有著無比的勇氣去嘗試做一些「刺激」的事——如果不用「荒謬」這個字眼-一而走私顯然二者得兼。

  她一直瞞著爸爸存了點私房錢。這次她從日益減少的儲蓄中拿出二十枚金幣,經過謹慎的詢問,得知走私者從法國載貨歸來登陸的地點。

  當她知道走私者是在凱伏倫海灣登陸時,腦中立時浮起童年的回憶。小時候,她常跟媽媽或是保姆到這個懸崖峭壁環繞著的小港灣野餐。

  羅琳達走著走著,東方泛白,繁星漸隱。

  她知道快天亮了,而走私者會趁著黑夜駛近海邊,以躲避海防單位的查緝;在第一道曙光劃破天際時,迅速登岸卸貨。

  她邊走邊想,會不會有人認出她來。

  她有相當的把握,只要她揭露自己的身份,他們會十分樂意收下她的金幣,到法國購買白蘭地、煙草、絲緞等;等他們回來,她就可以把這些貨品轉手到市場,獲得一筆相當的利潤。

  走私是康威爾人血液裡的一部分,他們不光是為了利潤大,更重要的是他們天生喜歡追尋刺激。走私可以滿足他們與生俱來的冒險慾望。

  林間已有小動物在奔竄游梭,林鳥也紛紛展翅離巢。

  她慶幸自己沒穿裙子,否則行動真不方便。

  她一向喜歡打扮成男人的模樣。她從老屋的閣樓上,找到一大堆爸爸年輕時穿的運動衣褲。

  這些輕便的衣褲正好在這種探險的時候穿著。

  她找了一件老舊的外套,大小剛好適合。

  她認為到這種地方去,最好打扮成男人的樣子。

  她找了一頂黑色天鵝絨的鴨嘴帽——當年可能是她祖父的馬僮戴的——把一頭紅髮塞進。

  離開之前,她曾在鏡中端詳了好一會兒,對自己的打扮十分滿意;除非在近距離看到她那無可遮掩的姣好臉蛋,才可能露出馬腳。

  現在海浪聲清晰可聞,樹林也不再綿密。從左邊望過ˍ去,可瞧見鋸齒狀的峭壁。

  地面逐漸下斜,一路延伸到海灣。羅琳達藏在樹叢中,心想當走私者到達時,發覺有人在等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同時她也很可能會被懷疑是間諜或是海防隊員,在她還沒開口解釋之前,就被人擊斃。

  這片斜坡上雜草密集,終於,羅琳達看到了海灣。

  環繞著斷崖絕壁的小峽口回轉延伸至內陸,正是走私船最佳藏身之處,不是識途老馬,從外海根本無法辨認出這麼一個峽口。

  從她佇立之處,可以看到海灣空無一人,走私船顯然尚未抵達。

  她把手伸入口袋,確定金幣還在袋內,然後靠著一根樹幹,靜靜地等著。

  突然,羅琳達的心怦跳了一下。她看到海上一個黑點愈走愈近,終於駛進峽口,向她站立的方向緩緩靠近。

  這艘船又長又窄,有二十個劃手。

  襯著淺灰色的天空,她可以辨出這些人的身影,但是他們的臉孔卻無法看清楚;同時她也感受到那份「靜悄悄」的氣息。

  這些人互不交談,只是靜靜地划著槳,甚至連划槳的動作都悄然無聲。

  船首兩個人躍入水中,把船拉近礁石岸邊。

  羅琳達看見船尾高高地堆著貨物,接著陸上的一個景象吸引了她的注意。

  這時,樹林的另一頭出現一隊人馬朝著海灣走去。

  船上的人都登陸了,她想這時可以出面跟他們談了。

  她動身向前,突然背後有個人一隻手蒙住了她的嘴,另一隻鐵箍般的手臂環抱住她身體,她驚恐地想叫出來卻發不出聲音。

  她並沒察覺有人靠近,突然被抱住的驚恐使她全身僵硬。

  然後她開始奮力掙扎。

  她手腳並用,又抓又踢,扭轉身體試圖掙脫,可是似乎一點效果都沒有。

  環抱著她的手臂堅強有力,使她上氣不接下氣,而蓋在她嘴上的那隻手一點都不放鬆。

  她無聲而絕望地掙扎著;令人更加驚俱不安的是她根本瞧不見這個人的面孔,她只知道他的存在和她的無助。

  她的帽子在混戰中掉了下來,一頭紅髮披散肩上。

  偷襲著第一次發出了聲音。

  他低沉地笑著,羅琳達覺得這比他向她咆哮還更恐怖。掙扎了許久,突然她覺得精疲力竭了,她拚盡了全力,卻毫無效果。

  現在,由於她無法呼吸,她的身體無力地倒在他身上,這個偷襲者用低沉的嗓音說:「這種事不是你幹的。回家去!」

  她對他命令式的語調感到十分憤怒。

  她再度掙扎起來,雖然她知道這樣做一點用都沒有。

  他把她整個人懸空提起,她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於是她努力地往後踢著,不過似乎也產生不了什麼作用。

  他帶著她往原先的路走回去,一直走到一處濃蔭覆蓋的地方——這裡陽光射不進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然後把她放了下來。

  「回家吧!」他說:「把你的錢用到更好的地方去。」他說著,放下了一直蒙在她嘴上的手。她簡直被氣瘋了。

  雖然在黑暗中,她仍想回頭面對著他。

  但是他往她肩上推了一把,她一時無法轉過身來,往前踉蹌幾步。

  她想到自己是在聽從一名陌生人的指示,而且、這人還對她如此粗暴,這更令她覺得怒不可遏,她陡然回過身來。

  林裡幽暗無人,甚至連樹幹都看不清楚。

  她想如果他放掉她後,還站在原處,她一定可以看到他,但是她什麼都沒看到。

  沒有任何人影,也聽不到什麼聲音。

  她站著,還有點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回去找那些走私販而不理他的忠告?

  然後她懷疑,說不定他也是走私販之一。

  他怎麼會知道她的企圖——帶著錢去跟走私販打交道,期待下回他們去法國購貨時,幫她買些東西。

  她傻傻地站了好幾分鐘,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

  現在她才感到她的下頦在隱隱作痛,而他環箍在她身上的手臂就算沒有弄痛,至少也使她的肋骨瘀腫。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她別無選擇地接受了失敗的命運。

  她無法抑制熊熊燃燒著的怒火。她生命中第一次被擊敗,而且沒有完成她想做的事。

  更令人難堪的是,不僅因為她的敵手是名陌生人,甚至連他長得什麼樣子她都不知道。

  羅琳達紅著雙頰從馬廄走出,笑意洋溢嘴角。

  她剛從外頭回來。整個早上她都在跟一名佃農商量一匹小雄馬的交易。

  那名佃農告訴她,這匹馬是在法爾茅斯的馬集上買來的。等到牽回家後,才發覺這匹馬簡直無法駕馭。

  「這匹馬便宜賣給你,小姐。」他用寬厚的嗓音說,「可是它的確花了我不少錢。」

  「我會出個公道價的,」羅琳達說,眼中閃過一絲喜悅。

  「謝謝你,小姐。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跌斷脖子。」

  「我不會的。」羅琳達很自信地向他保證。

  這真是場惡鬥,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之久。毫無疑問物,羅琳達是最後的勝利者。

  現在這匹小雄馬開始認同羅琳達的主權,雖然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是她知道,再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徹底俯首聽命的。

  當她走到大門口,看見門前停了一輛由兩匹栗色駿馬拖著的華貴馬車,這兩匹馬的神駿直令羅琳達欣羨得倒吸一口氣。由前座的一名馬伕看來,車主一定是來她家拜訪的。

  她加快腳步,穿過大廳,心想到底是誰來了。

  她穿著父親的馬褲,足蹬帶著銀色馬刺的靴子,她根本不管這身裝束適不適合見客。

  天氣很熱,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男人的襯衫,並用一條絲巾綁在頸上。

  對於馴馬者來講,這樣的穿著是很合理的,但是她知道那些佃農都瞪大眼睛望著她,她想他們愈早習慣她的裝束愈好。

  如果她像一般婦女一樣,穿得規規矩矩,配著側身馬鞍,她就不可能完成她今天要做的事。

  她在騎那匹悍馬之前,把頭髮盤到腦後,編成一個髻。現在這個髮髻已經松亂,幾束髮絲垂散額前。

  羅琳達毫不遲疑地推開父親的房門。

  如她所想的,父親正和一個客人站在落地窗前談天。

  他們轉過頭來,她無法理解地覺得他和以往見過的男人截然不同。

  他並不十分英俊,但有一張頗具吸引力的臉,兩道粗眉之下是雙銳利的眼睛,彷彿可以一眼把人著穿。

  當然他也凝視著羅琳達。她覺得他眼光是魯莽多過讚賞。當她迎上前時,她發現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鄙夷的微笑,這使她頗為憤慨。

  「哦,你來了,羅琳達!」她父親說:「你一直在問的德斯坦•海爾先生,現在就站在你前面。」

  羅琳達伸出手。

  「幸會。」

  他緊而有力地握住她的手。當他面對面看著她時,她第一次覺得應該換上一件長禮服。

  比方說,他也許期待她行個淑女的彎膝禮,可是她一身馬裝,實在無從行起。

  「我剛跟伽文先生買了匹馬。」她說,接著一股惱恨自責的感覺襲上心頭,為了他居然感到必須對自己的穿著有所解釋。

  她的下巴本能地抬高了,當她的眼睛碰上海爾先生的眼睛時,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他的眼光陡然亮了起來,然後他轉身面對她父親。

  「我必須走了,伯爵閣下。請你仔細考慮我的提議。我盼望在今天下午,最遲明天早上能得到你的回音。」

  「什麼提議?」羅琳達問。

  「我走後,你父親會告訴你。」德斯坦•海爾回答。

  他的回答令羅琳達氣結。

  可是,究竟他並不知道她父親做任何決定時,一定都會先跟她商量的。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堅持。

  海爾先生回頭看了看她,她再一次感到他的粗魯無禮。他對她顯然具有某種成見。

  他向伯爵伸出手。

  「我等著你的抉擇,伯爵閣下。」他說完後,從房間走出,沒有再看羅琳達一眼。

  羅琳達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

  以往她遇到的男人從沒對她這樣過,而令她更加憤慨的是自己居然覺得這個人有著特殊的魅力,是她從來沒碰過的。

  他的衣著是最時髦的,而且裁剪得很好,可是他卻似乎穿得漫不經心,使得衣服成為他整個人的一部分,這說明他具有高度的自信,毫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她並不奇怪她怎麼會對他有這麼多瞭解,她一向憑直覺判斷事情。當房門關起來後,房裡只剩下她和父親,她出人意外地失聲問道:「他到底提了什麼建議,爸爸?」

  令她奇怪的是伯爵緩步到扶椅邊,坐了下來。

  他好像無法找到合適的字眼,羅琳達焦慮地望著他。

  「嗯?」她問,「顯然你們在搞什麼鬼,否則你的客人不會這樣閃爍其辭。」

  她輕鄙地說,而她父親卻似乎不敢正眼瞧她。過了一會兒,她走近他,堅定地說:「告訴我,爸爸,遲早我要知道的。」

  「海爾提議收買我們的房子和土地。」

  羅琳達眼睛一亮。

  「這下子什麼都解決了!他開價多少?」

  「八萬鎊!」

  「你是說八萬英鎊?」她喘了口氣,「他一定瘋了!這房子連一半都不值!」

  「他指出四萬鎊是清償我欠的賭債,另外再給我四萬鎊。這是很慷慨的價錢,你一定要同意,羅琳達。」

  「當然這太慷慨了?這個人不是神經有問題,就是某種原因使他到處揮霍。你一定同意吧?爸爸。」

  「我本來想先跟你商量一下。」

  「我還有不同意的道理?」羅琳達說:「這一向是我們期待的結果,而且超過太多了。你不會再負債了,爸爸。而且如果我們好好處理這四萬鎊,我們可以過得十分舒適。」

  「海爾建議我去愛爾蘭,」伯爵說:「當然我沒說什麼,他好像知道我目前不想回倫敦。」

  「他怎麼知道的?」羅琳達問。

  她父親聳聳肩。

  「我不知道,可是我也沒跟他辯駁,這確是實情。」

  「就算債務還清了,你也不能再回倫敦。」羅琳達說:「愛爾蘭倒是個可以考慮的地方,在那打獵是件很棒的事,我喜歡。」

  伯爵停頓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會跟我去的。」

  「我會的……不跟你去?這是什麼意思?」羅琳達問。

  「這筆買賣有個附帶條件。」

  顯然有些事不對勁,羅琳達狐疑地看著爸爸,然後問:「什麼條件?」

  「他要你……嫁給他!」

  羅琳達瞪大了眼睛。

  有一段時間,她完全說不出話來,然後她努力進出了幾個字:「這……不是……笑話吧,爸爸?」

  「不,這是海爾的條件,他要買這房子和這塊領地。因為再沒有康波恩族人住在此地了,他要娶你為妻,使得這個地方仍然有部分是屬於你的。」

  「他一定瘋了!」羅琳達叫了起來,「我這輩子還沒有f過這麼荒誕無稽的事。」

  她把手搭在壁爐架上,就像她需要什麼東西來支持一樣,然後說:「我想你一定跟他說明了,爸爸?你有沒有說我們可以較少的價錢賣掉這房子和土地,而不包括我在內?」

  「他說得十分肯定,他要買下來的唯一條件是娶你為妻。」伯爵說。

  「他不可能這麼說!他從來沒見過我,直到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就算他以前見過我,而我不知道,他也不會這個樣子,一點都沒有欽慕我的意思。」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想想看,她穿得那副德性。她告訴自己,如果他被嚇倒了,那可是件好事。

  他一定要停止這荒謬的念頭.如果他想要,他可以二萬借買Ik』這房子和土地,羅琳達從來就沒高估過。

  問是要她嫁給這陌生人一-一他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真是件荒誕不經的事。

  「我要親自跟他談談。」她大聲說。

  她父親不安地扭動著。

  「海爾說得很清楚,他只希望跟我一個人談。我想他對女人處理事情的判斷力並不十分信任。」

  「那他會知道他錯了!」

  「他堅持今天下午或明天早上就要得到答案。我想他明天下午可能要出門。」

  「所以他就下達了命令。」羅琳達說:「就像你知道的,爸爸,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她父親從椅子L站起來。

  「該死,羅琳達,你不能這麼說,我們不可能得到更好的條件了。你也知道的,還有誰會拿出八萬鎊來買這棟搖搖欲墜的破房子和這塊不值錢的土地?將來還要花上成千的錢才能修理重建。」

  羅琳達知道這是實話。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離開這裡。」伯爵說:「我再也無法忍受這裡了!事實上,羅琳達,我發誓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問殺。只要你不阻止我,我真的要這麼做。」

  他走到窗前。

  「我恨這裡,沒有錢,沒有成群的馬匹。如果我有一棟好房子,我可以邀請朋友來住,還有各種運動設備!我可以在愛爾蘭擁有這一切,還可以找些趣味相投的朋友來玩牌。」

  「你舒舒服服地享受,卻把我犧牲掉?」羅琳達尖聲說。

  「你總要嫁人的。」伯爵回答,「你拒絕過太多的人。憑你的良心說,你既然有這種機會,為什麼不趁此嫁個有錢人呢?」

  羅琳達吸了一口氣,默不作答。

  「如果我執行了做父親的責任,你老早就嫁人了。」伯爵繼續說:「女孩子不應該挑選丈夫,應該被人挑選。我早就該堅持你嫁給達力思,他很有錢——」

  「但是蠢得像豬。」羅琳達插嘴。

  「——或是愛德華•辛頓,至少他出身良好,」她父親繼續說:「你到底在等什麼呢?天使從天空掉下來?波斯國王送你一頂皇冠?你只是個女人,就像所有的女人一樣,你需要一個家和一個丈夫讓你安定下來。」

  「你認為海爾先生會這麼做?」羅琳達鄙夷地問。

  她說話時,腦中又浮起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他瞧著她時嘴角那抹輕蔑的笑。

  「我絕不會嫁他!」她說:「我絕不犧牲自己,讓你去享受富貴榮華!」

  好一會兒,沒人說話,然後她父親半合上眼睛。

  「你要嫁給他的,」他說:「就這麼一次你聽我的話,羅琳達,我不想再吵下去了。」

  她想說話,但他很快地繼續說下去;「我會接受海爾的條件,婚禮也會在適當的時候舉行。你一直把家門聲譽放在嘴上,好吧,當我把錢放進口袋時,這契約有關你的部分,你可以你的方式去履行。」

  伯爵說完,轉身離去。

  「爸爸……你不能這樣子!」羅琳達嘶叫著。

  他並沒有回答她,僅僅走出這房間,隨手關上門。她坐著看他離去,然後蒙住臉。

  「我絕不會嫁給他!絕不會!」整個下午羅琳達一遍一遍地說著。

  下午五點時,她看到一名僕人站在大門口,她知道他為什麼站在那兒。

  她衝入爸爸房間,看到他正把一封寫好的信封起來。

  他抬起頭來,她看得出他喝了許多酒。

  「我把同意書寫好了,」他有些口齒不清。「你可沒法阻止我。」

  羅琳達看著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和他爭辯毫無用處,就算他們大吵一頓,他事後是否還記得他們之間的對白也確是個問題。

  她迅速地做了決定。

  「把你的信給我。」她說。

  「如果你把它撕掉,我會再寫一封。」

  「我並不想撕掉它。」羅琳達回答,「我要親手交給海爾先生。」

  她伸出手,她父親似乎很不情願地把信交給她。

  「如果你害我得不到那筆錢,」他說:「我發誓我要勒死你!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你生下來時我就在想了。」

  「你想要個男孩,我卻令你失望。」羅琳達回答,「現在後悔太遲了,爸爸。但是現在去跟海爾先生說我對他的想法卻還不晚。」

  她沒等她爸爸回答,逕自走出去。

  她在下午就把騎馬裝換成長裙,還披了圍巾。

  她告訴自己,不必再換衣服了。於是她叫那名僕人到馬廄去牽匹馬過來,同時放上一個側坐馬鞍。

  她騎上馬時,並沒有考慮她穿的是件長裙,既沒戴手套也沒戴帽子;她揮著一根小而薄的馬鞭,奔向潘恩古堡。

  穿過田地到潘恩古堡只有兩英里的路,走大路的話,距離就遠了。

  白天的暑氣全消,夕陽西斜,晚霞滿天。

  如果羅琳達沒有急事,她通常都會駐足欣賞這美景的。但是她現在不但匆忙而且憂急,這件事比她遇見過的任何事情都嚴重多了。

  她有種恐懼感,彷彿她即將被一個排山倒海的巨浪沖走,而她絲毫無法拯救自己。

  這真是種諷刺,她想。兩年來她拒絕了每一個求婚者,他們無不將一顆真誠的心放在她腳前,現在她卻掉入了陷阱。她覺得她像是被綁在祭壇前的羔羊,雖然她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在抗議。

  「他怎麼能這麼獨斷,這麼荒唐?」她問自己。

  她本以為這只是個玩笑——就像一開始她所想的。但是德斯坦•海爾所表現的樣子十足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他是說話算話的。

  「我不喜歡他。」她告訴自己,「嫁給他?休想。」

  還有相當一段路,她就看到了潘恩古堡。

  有數百年歷史的潘恩古堡建在一座小山上,以便俯視來襲的侵略者。

  一開始它只長個小型的堡壘,數百年來,不斷地被後人擴建著。

  從十六世紀伊莉沙白女王開始,經過安皇后與喬治王時代的經營,終於形成目前規模。

  羅琳達出生後,潘恩族人相繼離開古堡。

  小時候,古堡中許多空蕩蕩的大房間、迴旋曲折的樓梯,曾帶給他許多歡笑。

  她記得她和朋友在一間間房裡追著玩,從樓梯頂驚險萬分地溜下來,又玩「捉迷藏」的遊戲。他們的叫聲、笑聲在空寂的堡中迴響著、裊繞著,久久不絕於耳。

  占堡愈來愈近了。她發覺窗上都裝好玻璃,堡外的園圃也重建了。

  園中草坪修剪得很好,雖然天色快暗了,她騎近時仍看到不少工人在花圃中工作。

  「有錢能使鬼推磨!」她很不屑地告訴自己。然後她想到老家荒蕪失修的花園,不禁一陣子心痛。有段時間媽媽還為之驕傲不已呢!

  她一口氣騎到氣派輝煌的銅雕大門前,一名僕人很快地跑來,牽住她的馬。羅琳達躍身下馬,步上台階。

  一名僕役領班把大門打開,他的身邊站了數名穿著制服的手下。

  「我想見德斯坦•海爾先生。」她清晰而傲慢地說。

  「是的,小姐。」領班回答,「能否賜知尊名?」

  「羅琳達•康波恩小姐。」她回答。從他眼中露出的神色,他顯然知道她。她想他一定是康威爾人。

  他驕傲地領她穿過大廳。羅琳達不得不艷羨大廳的裝潢與擺設是何等令人歎為觀止。

  她生平第一次覺得石膏也可以塑出精美的擺飾。大廳的壁櫥擺滿了珍奇古玩,有雕刻、有塑像,琳琅滿目。迴旋的樓梯也不再坑坑疤疤了。

  領班打開了一間房門——這房間以往一直讓人覺得特別空曠。它從前是圖書館,還殘留了一些破書櫥在屋裡。

  好一會兒,羅琳達目瞪口呆,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

  天花板重新粉飾過,所有的壁上都擺滿了書。在她印象中又髒又黑的壁爐架晶光閃閃。這是夏天,壁爐裡陳設著名貴的鮮花。

  「羅琳達•康波恩小姐來了,主人!」領班宣稱。然後她看到海爾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本來在看報紙。

  她走上前去,再度迎上他那具有透視力的目光,她開始後悔沒戴一項嫻雅的女帽。

  她彎膝行禮,他回敬如儀。

  「太令人意外了,」他說:「雖然我猜想你可能會希望跟我見個面。」

  「這是必然的,不是嗎?」羅琳達問。

  「請坐。」

  他拉了張椅子,她很優雅地坐下,事實上,她感到她的身體硬梆梆的。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他也坐了下來,「也許我是多此問吧?」

  「我是來請教你是否真打算提出這種可笑的條件?」

  「我並不認為八萬磅是可笑的。」德斯坦•海爾回答。

  「我指的不是你要買房子的事實,」羅琳達說:「而是你附帶的條件。」

  「我知道你或許會覺得憤慨。」他嘴角的笑容激怒了她。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你知道我會拒絕你?」

  「如果那是你父親的答案,羅琳達小姐,」德斯坦•海爾說:「我們沒有必要再討論下去了。」

  他的聲音是冰冷的,然後他站了起來。

  羅琳達瞪大眼睛望著他。

  她從未碰過,甚至想都沒想過,居然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她。

  「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她猶豫了一下。

  「我跟你父親提條件時就說清楚了,」德斯坦•海爾回答,「不是全部接受,就是全部取消。」

  「但你為什麼想娶我呢?」羅琳達問。

  「這房子和土地如果沒有康波恩族人住在裡頭,實在令人惋惜。你我都知道,五百多年來,它們都是屬於康波恩家族的。」

  「這就是你想要娶我的真正理由?」

  「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他回答,「康威爾的歷史對我有十分重大的意義。」

  羅琳達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悵然若失。

  從來就沒有人以這種毫不妥協的淡然態度向她求婚。

  「我想建議你的,」過了會兒她說:「是你可以用較少的錢買下這房子和土地,而不包括我在裡面。」

  「我並不打算跟你討論這件事,」德斯坦•海爾說:「就像我告訴你父親的,我只跟男人談交易。」

  「但是這筆交易跟我切身相關,我得表明我的立場。」

  「很好,羅琳達小姐。我想你聽得懂最普通的英文。我的建議有效期會延續到明天早上,過了明早,這個建議就自動取消。」

  「我要求你接受折衷方案。」

  「我拒絕。如果你對這件事沒有其它的意見,我想送客了。」

  他顯然希望她站起來,但是羅琳達紋風不動。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她感到自己站在一堵無法攀登的牆前,束手無策。可是她還不準備承認失敗。

  她腦中迅速轉過無數念頭,想找個方法勸他改變主意,接受她的建議。

  她感到他正在端詳她,她再一次發覺他嘴角那絲譏嘲的笑意,令她不可思議地想到——雖然並不一定如此——他鄙視她。

  她覺得或許他希望見到她的苦苦哀求。但是,她驕傲地告訴自己,她絕不低頭!

  他把她逼到死角,而她一時想不出解圍的辦法。無論如何,她抱定決心絕不屈辱自己。他要以她能想到的每一個方法,來挫挫他的銳氣。

  「你想過這種荒唐建議會有什麼結果?」她問。

  「我是個生意人,」德斯坦•海爾回答,「我會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來看每一筆交易。」

  羅琳達痛恨「交易」這個字眼——她居然是這筆交易的一部分。

  她毫不畏縮地迎上他的雙眼:「你當然不會娶一個並不喜歡你的人為妻。讓我說得更清楚些,我認為你的建議是個侮辱,而且我十分擔憂將來的結果。」

  「你十分坦白。」德斯坦•海爾說。

  「你難道沒有別的意見?」羅琳達問,「你不認識我,因此你並不明白我痛恨跟任何男人結婚。我討厭男人!過去兩年來有數不清的人跟我求婚。我壓要兒就沒考慮過接受任何一個人。」

  「這麼說事情就更簡單了。」他說:「如果你有意中人,我們之間可就難堪了。」

  「沒有什麼比嫁一個我毫不瞭解的男人更難堪的事。」羅琳達吼著。

  「哦!這麼說,你還是要嫁我羅?」他回答。

  她怒不可遏地站起來。

  「你真的要演出這場鬧劇?」她問,「因為我是康波恩族人而娶我?……」

  她停了一下,說:「這就是原因?賺了一大筆錢,想討個貴族老婆?讓我告訴你,海爾先生,有許許多多的女人願意接受你和你的財富,她們高興都來不及呢,你為什麼不挑一個?」

  「因為她們可沒有一塊領地跟我的土地相連;而這兩塊地加起來,才是我所需要的。」德斯坦•海爾回答。

  他說話的那種神情直叫羅琳達想對著他嘶吼,甚至想給他一拳。

  世上居然有這麼令人無法忍受的自以為是、自我陶醉的傢伙,而且還這麼自以為了不得——他到底憑什麼?

  「你可以買下這塊地,」她說,「但你為什麼不將眼光稍稍放遠一點?你當然不會滿意娶一個落魄伯爵的女兒?我保證你一定能找到一個大公的女兒,而整個社會都會敞開大門歡迎你。」

  「沒錯,這是個好主意。」德斯坦•海爾說:「但我選擇了你。」

  他可真得意,就像一個回教國王施惠於侍妾般,羅琳達愈想愈氣。

  她面對著他,兩隻綠眼幾乎噴出火來,她那白色披肩覆蓋下的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著。

  「你的答案是成,還是不成?」德斯坦•海爾平靜地問。

  羅琳達真想給他兩巴掌,撕掉她父親的同意書,請他下地獄去。

  然後她想起他們僅剩的那麼點錢,而且要她父親守著破爛的老屋,面對窮困和孤寂,他真的會照他威脅的話去做,提早結束他的生命。

  她痛恨站在面前這個男人擁有她所沒有的權勢。羅琳達從外衣口袋緩緩拿出父親寫的信。

  有一度她想她正在簽署自己的死亡證明書,或是同意自己進入一個無處可逃的監獄,忍受著非人的苦刑。

  然後,她帶著毫不自覺的驕傲神色,把同意書平舉胸前。

  「這是我父親的同意書。」她鄙夷地說:「可別搞錯了,我痛恨這筆交易,結婚只令我感到噁心。」

  德斯坦•海爾從她手中收下同意書,面帶諷刺地鞠了個躬,他說:「你的決定十分明智,但你實在也別無選擇。」

  羅琳達不願再說話,筆直走到門口,等候他開門。

  她一聲不響走在前頭,僕人們仍列隊站在大廳裡,她沒有回頭道別,逕自走出大門,步下台階;她的馬等著她。

  她現在只希望德斯坦•海爾會驚詫她來訪的態度。

  一名僕人扶她上馬,她雙腳一夾,猛地衝了出去,馬蹄揚起一陣砂塵。

  她始終沒有回頭,可是她確實很不舒服地感到德斯坦•海爾正在注視著她——他嘴角那抹嘲弄之意似乎愈發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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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6:59: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羅琳達站在窗前,望著花園發愣。

  燦爛的艷陽照耀著大地,園裡百花怒放,爭奇鬥艷,間雜著紫杉樹籬與灌木叢的綠意,構成一幅醉人美景。

  今晨她醒來時,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如遭雷殛般,她想起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

  昨晚她一直到深夜都無法入眠,她甚至盼望著奇跡的出現,拯救她脫離厄運的魔掌——只願明天永遠不要來臨。

  現在,還有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她父親就要帶她到那所灰色的小教堂——她是在那裡受洗的——嫁給一個她痛恨的男人。

  自從那天她跑去古堡拔德斯坦•海爾後,就沒再跟他碰過頭,可是一切狀況都在他嚴密的掌握之下。

  這段時間,他離開了古堡,去向不明,但是婚禮的安排,卻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他的代理人隨時通知她各項準備工作的進度。

  教區牧師主持的典禮過後,他們就回到古堡,舉行結婚午宴;當地有頭有臉的人都將應邀參加。

  羅琳達心想不知到底有哪些人來參加,可是她死也不肯低頭問那個代理人有關婚禮的詳情。

  她以為一定不會有很多人出席。

  午餐過後,他們參加由全體佃農及雇工在迪斯穀倉所舉行的盛大酒宴。她還記得迪斯穀倉當年連頂棚都不見了。當然,現在一定修繕好了。

  接著,當夜色降臨時,他們會施放煙火,並在草坪舉行舞會,而「庫裡斯」舞蹈表演會是整個夜間活動的最高潮。

  如果不是因為她父親,她早就會公開表示輕蔑,並對種種安排活動一概否定。她父親老是喜不自禁地再三驚歎:這才是真正的場面啊!他一直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重溫兒時經歷的那種盛大狂歡了。

  羅琳達從未接過她未來丈夫捎給他的私人口信。每當她想起他時,一股憎惡的情緒就浮上心頭,一直到連她自己都感到這種強烈的憎惡是多麼的可怕。

  「我恨他!我恨他!」她告訴自己。她知道她害怕的陷阱逐漸逐漸把她環繞住了。過了今天,她就真的無處可逃了。

  她已經把結婚禮服穿在身上了。

  一大早,她剛醒來,道格曼太太就把一口大箱子辛苦地抬上樓來;她告訴羅琳達,這箱子是古堡那邊送過來的。

  在打開之前,羅琳達就在猜箱子裡會是什麼東西。等到她一眼望進去,她發覺自己並沒有猜錯。

  德斯坦•海爾送來了一件結婚禮服。

  這是她所看過最漂亮的禮服,她知道穿在她身上將多麼不同凡響。

  高貴的白色絲緞,外罩白色薄紗,這一片純自更襯托出她吹彈得破的肌膚,而精緻的白紗面罩會使她火紅的秀髮更加耀眼奪目。

  但她可沒允許德斯坦•海爾替她選擇或購買結婚禮服。她要穿她愛穿的衣服,在結婚戒指己確實套在她手上之前,他沒有權利干涉她的行動。

  她已沒有能力購買任何她想要的東西,但是她有整衣櫥的漂亮長禮服。在倫敦時,她穿的每一件禮服都引起人們嘖嘖稱羨。

  她一件一件挑選,一件一件考慮,終於面露微笑,她看中了一件綠色禮服——儘管她有許多件白色禮服。

  她當然知道這是違背傳統習俗的大膽選擇,但是她惡作劇地希望這麼一來,不但使康威爾人大吃一驚,也讓德斯坦•海爾下不了台。

  她選了一頂插著駝鳥毛的寬邊帽,來配這套綠色晚禮服。

  這身穿著使她看來十分美麗動人。她望著鏡中的身影,心想德斯坦•海爾將打心裡明白她的存心反抗。

  「我絕不會屈從他的——」她告訴自己,「他把我買下來,我會讓他的日子像我過的一樣悲慘難過。」

  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眼裡閃耀著光芒,像是即將出征的戰士。然後她離開鏡前,收點凌亂的衣服。她聽到父親在叫她。

  還有一段時間才要去教堂,不知父親找她有什麼事。

  她想也許他又找到了一些要帶去愛爾蘭的東西。

  過去這十天內,羅琳達幾乎沒有一刻自己的時間。

  她父親對這趟遠行的興奮,就像是小孩放假出去旅行一樣。

  這幾天他很少喝酒,集中全力收拾行李。屋裡的東西,只要是他認為對新居的建立有所幫助或是能增情趣的,他都拿去打包。

  「如果海爾先生反對你把這些東西帶走呢?」羅琳達問,「究竟他出了所有的價錢,照理這些都屬於他。」

  「他絕不會要這些康波恩家族的畫像,你也不會要!」她父親回答,「無論如何,我也要把祖先的一點紀念帶在身邊。」

  羅琳達心想他全然是在狡辯。

  伯爵記起不少從前他認識的愛爾蘭朋友。他叫羅琳達寫信給其中兩三個,通知他們他將抵達此間。

  不消說,他希望帶走的每一樣東西都得由羅琳達和傭人們來打點了。

  這項工作者實耗神費事。時遷日移,大廳裡大小不等的包裹堆積如山。

  「你何不乾脆把房子整個搬走?」羅琳達曾問父親。

  「我真希望我辦得到。」伯爵回答。「如果我們把海爾的錢花在這房子上。我們一定可以搞得很漂亮。」

  「但你仍然得住在康成爾,爸爸,住在你認為最沉悶無聊地方。」

  「你說得不錯。」他承認,「我一直聽說都柏林是個好地方,而且那裡的賭場幾乎跟倫敦一樣好。」

  羅琳達歎了口氣。

  她知道再怎樣勸她父親不要賭博都是沒用的,說得再多都是浪費口舌。可是她禁不住在想,這回他能付清賭債,下回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跟他說這有什麼用?」她問自己,「不管我說什麼,不管結果如何,他永遠會賭下去。」

  「羅琳達!」

  伯爵在樓下大聲喊,她打開房門。

  「什麼事,爸爸?」

  「你到樓下來。」

  她慢慢走下樓,俯視著大廳堆積如山的行李、包裹。

  她想爸爸應在他房裡。她打開房門,發覺房裡還有一個客人。

  德斯坦•海爾正站在她爸爸身旁。

  羅琳達承認,他是有些特殊。

  他身上的穿著在任何社交場合都是第一流的;但是當他那具有透視力的眼睛注視著她時,她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比從前更淡漠,更不友善。

  「你要在這結婚證書上簽字。」伯爵說:「海爾先生好意把它帶了來,這樣我們就可不必在典禮後多耽擱時間簽這個字。」

  羅琳達走向書桌,感到海爾正注視著她。書桌上擺了幾張羊皮紙文件。

  突然他問:「早上我送來一件結婚禮服,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羅琳達回答。

  「為什麼你不穿在身上?」

  「我想穿我自己的衣服結婚。」

  「就是你現在穿的?」

  「希望你也喜歡,」她回答,心裡卻知這是不可能的。

  「我是很迷信的人。」

  「你難道還這麼孩子氣,認為綠色不吉利?」

  「在婚禮時——是的——你最好換一套衣服。」

  「我並不想換掉它,你必須瞭解我的個性。」

  「我不認為綠衣服是新娘子穿的。你這麼穿會讓在教堂觀禮的朋友們嚇一跳。」

  「總得給他們一些談話的材料。」

  「對我的妻子而言,這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羅琳達俏皮地瞄了他一眼。

  「可是你還是想娶我!我向來都是人們討論的對象。

  「我現在知道了,我必得防止某些事情發生。」

  「你能嗎?」羅琳達似乎不以為然。

  她拿起鵝毛筆,蘸蘸墨水。

  「你要我簽在哪兒?」她問。

  德斯坦•海爾伸出右手,壓在文件上。

  「你得先換好衣服。」

  羅琳達抬頭,望著他那方正的下巴緊抿著的嘴,答道:「我告訴過你,我要穿這件綠色禮服結婚。」

  「我娶的女人要穿白色的。」

  他們在桌子兩頭相互瞪著眼。德斯坦•海爾突然把文件收起。

  「很抱歉。伯爵閣下,」他轉身面對伯爵,「我覺得這些文件最好是婚禮過後,在教堂辦公室簽署。」

  他向門口走去。

  「我娶的女人要像個新娘子。如果到時候她不來,我最多只等三分鐘。」

  伯爵和羅琳達都傻住了。等他們想到要開口說話時,他已經走出去了。

  「看在上帝份上,羅琳達!」她父親簡直快哭出來。「看你做了什麼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是個開不得玩笑的人?」

  羅琳達一聲不響。他繼續吼道。

  「上樓去把衣服換掉!你要弄清楚,如果我們遲到,他不會等我們的。天哪!我怎麼生出這麼蠢的女兒?」

  他歇斯底里地喊著,羅琳達知道這是因為他著實害怕會去不成愛爾蘭。

  她知道她無法剝奪他一心想去愛爾蘭的狂熱,更由於他們無法待在老屋,一文不名地活下去。她走上樓,感到自已正一步一步走向斷頭台。

  為什麼她會捲入這一團烏煙瘴氣?為什麼當初在倫敦時,她不嫁給那許多深受她的人之一?

  她想,甚至做艾力克的情婦,也比現在的處境強得多。

  時間不多了,她把綠色禮服脫下,老道格曼太太幫她穿上海爾送的白紗新娘服,又把傳統的菊花冠戴在她頭上,固定住面紗。

  當她穿戴完畢,羅琳達知道,事實上她現在的打扮要比先前穿的漂亮得多。

  輕薄的面紗覆蓋在她臉上,使她充滿了靈性之美,就像傳說中,住在河流或湖泊中的半人半神的美麗少女。

  當她走下樓時,發覺父親神情緊張地在大廳踱來踱去,不停地看著表,她覺得她對德斯坦•海爾的厭惡又加深了幾分。

  她祈禱著,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後悔強迫她做他太太。「他要的只是康波恩的頭銜,」她說,「那就是我對他所有的意義。一個貴族太太來讓他光耀門楣,或是讓他彌補未能出生貴族家庭的自我虧欠感。」

  當她坐在古堡派來的馬車上,往教堂去時,她著實感到對這未來的丈夫,除了知道他很有錢外,其餘一無所知。

  「他一定很有賺錢的腦筋。」她想,但她相信他在事業上一定也像他購買房子與娶她為妻這般粗魯無禮,令人不快。

  「我敢說他一定是個狡詐的市儈!」她嗤之以鼻。「一個俗人,一個暴發戶,毫無是非的觀念。」

  但是,她心底卻很難讓自己相信德斯坦•海爾是這麼一個幾人。

  他有一股專橫而高貴的氣質,通常只有出身良好的人才會有這種風度。

  至少,他倒還算體貼入微,在門口等著她的是一束與她白紗禮服至為相襯的鮮花。

  由純白的百合與桅子花組成的這束花十分清純聖潔,它散發出的幽香似乎暫時緩和了羅琳達胸前激烈的起伏。

  可是,當她挽著父親的手。踏上教堂的階梯,迎向等候在側廊的德斯坦•海爾時,她的心中又充滿了厭惡的情緒。

  小教堂鋪滿了無以計數的白色鮮花,美輪美奐;長板凳上坐滿了人,可是一直到他們簽好字,從教堂辦公室走出來前,羅琳達始終沒有機會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她認識的人來參加。

  他們在教堂停留的時間比原先預計的多耽擱了些,因為典禮後他們還到教堂辦公室簽署了結婚證件與房產交易的契約。

  羅琳達看到她父親收下了一個信封,她想裡頭應該是張四萬鎊的支票。

  「德斯坦•海爾可非得確定我們沒有騙他不可。」她想,儘管他洋洋得意,自以為是個征服者,她發誓一定要想盡種種辦法給他好看。

  他們乘著一輛裝飾著鮮花,由四匹馬拉著的敞篷馬車,駛向古堡。

  「統統都是在演戲!」羅琳達不屑地告訴自己。「他真正要的是個馬戲團!」她沒有著坐在她身旁的人一眼,當馬車駛經村莊時,她不斷向那些歡呼的孩童、鞠躬行禮的村民揮手致意。

  古堡的窗戶反射著陽光,愈發耀眼奪目。

  羅琳達和她丈夫步下馬車,身著短裝的領班率領著成列的僕役恭迎門前,隊伍的行列一直延伸到酒宴大廳。

  她很驚訝地發現,大廳裡坐滿了客人。幾乎當地所有名門望族的家長們都出席了。

  他們十分熱忱地跟她父親寒暄,她覺得當初父親剛回康威爾時,就該與他們見個面,打打招呼。

  現在才相互問好,似乎有點虛偽。她想如果父親能再重新開始,他會寧願待在自己家鄉而不願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闖天下。

  許多來賓告訴她,他們一直都記得她媽媽,但是羅琳達感到他們一定也聽過有關她在倫敦的種種行徑,所以和她交談時謹慎地保留了些。

  食物和酒都是最上乘的,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羅琳達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他在教堂的婚誓是以一種毫不妥協的語氣說出來的。羅琳達覺得他甚至在祭壇前都正向她挑戰。

  她決定絕不讓自己顯得害羞或生傳。在他們來到大廳時,她就處處表現得毫不在意。

  她絕不能讓任何人,特別是她丈夫,發覺她內心的憂愁無助,或是感到她被這種盛大的場面震懾住。

  她不想跟她先生說話,撇過頭去跟坐在她另一旁的劉田納爵士天南地北扯將起來。

  他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長者,告訴她許多有關捕魚業目前的困境,農產品的成本,以及一些地方上的問題。

  她依稀記得十年前,她還住在康威爾時,就聽大人們談過這一類的話。

  餐會好像沒完沒了,最後劉田納爵士代表全體向新郎新娘致賀詞,德斯坦•海爾起身回答。

  他的答詞精簡扼要而機智,令羅琳達十分驚訝。他似乎充滿了優越感與自信心。

  「他是自大得很,」她心想。「所以他還要再加上我的頭銜,未讓他更覺得了不起。」

  好不容易宴會結束了,賓客紛紛告退。羅琳達覺得她應該回寢室休息會兒。

  「請不要換掉衣服,」當她正準備上樓時,德斯坦•海爾對她說。

  她揚起眉毛望著他。

  「我們馬上要去參加佃農們舉行的歡宴,大家都想看看新娘子,你不好讓他們失望。」

  「我難道沒有別的選擇?」羅琳達問。

  「沒有。」他吐出兩個字,沒等她回答就掉頭走開。

  她氣得全身發抖,一路衝上樓,一個滿臉堆笑的管家在樓梯口等著她。他把她帶到一個房間,她從小就知道這房間叫做「皇后套房」。

  事實上這是個錯誤的稱呼。查理一世在對抗清教徒的戰爭中,曾坐鎮於此,指揮戰鬥。當年他就睡在古堡男主人居住的那間房裡,多年來大家都管那間叫「國王套房」。

  在堡中供職的使役覺得男主人既然睡在「國王套房」,那女主人就應住在「皇后套房」。

  她最後一次看到這房間時,牆上的壁紙斑駁脫落,天花板頹倒在地上,房裡沒有一件傢俱。

  現在她站在門口,幾乎屏住了呼吸。

  整個天花板繪成一幅天國諸神嬉戲圖。藍色的窗簾配著藍色的地毯,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寢室裡擺了張舒適的大床,床上鋪著天鵝絨被。絲綢氈子,上面還蓋著鴕鳥羽毛。她從小就幻想這房間應是這個樣子的。

  鍍金的傢俱上有精心雕刻的花樣,桌上的巨型花瓶中插著潔自的百合花、康乃馨和桅子花,芳香滿溢。

  「我希望你會喜歡這裡,夫人,」管家必恭必敬地說。

  「真是太漂亮了!」羅琳達回答。「我還記得這房間原先的樣子,我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驚人的改變。」

  「古堡現在整修得十分漂亮,夫人,每個來這兒參觀的人都再三讚歎主人的眼光。」

  羅琳達微微歎了口氣。

  「好在一切都完工了。我們雇了整批的工人日夜趕工,從來沒有什麼事做得這麼快的。主人想做的事,是不能打任何折扣的。」

  這倒是真的,羅琳達痛苦地承認。

  她取下花冠,卸下面紗,洗了把臉。接著女傭進來,幫她梳理頭髮,再把花冠戴上。

  羅琳達心想,既然是婚禮,也沒必要非換掉這件禮服不可。今天他倆為了這件事可真對上了,很明顯地,她輸掉了這一回合。

  她並不想在同樣的題目上跟她先生再對上一場。

  她剛準備好,就有人來敲門。女僕打開門,進來的是她父親。

  「我是來跟你道別的,羅琳達。」女傭走出房間,留下他們兩人。羅琳達走向父親。

  「你先生真是太好了,他給我兩匹快馬和一個待從,陪我趕頭一段路!」

  「你準備去布裡斯陀?」

  「我要在那兒搭船去愛爾蘭。」

  「我知道你一心想去愛爾蘭,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失望。」

  「我預感那兒將會十分有趣——如果-切順利。」伯爵回答。

  他停頓一會,「好像很難啟齒。

  「我會——想念你,羅琳達。」

  「我也希望你會,爸爸。」

  他真摯地把雙手放在她肩上。

  「海爾會好好照顧你的,我敢說他一定會證明他是個好丈夫,雖然他現在一舉一動都像是全能的上帝。」

  羅琳達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他的確自以為是上帝,爸爸。」

  她父親微笑地看著她。

  「嗯,我敢說你會馴服他的。你所碰過的每一個男人最後都成為你的奴隸,只是方式不盡相同而已,所以我並不認為海爾會例外。」

  「我也不希望,」羅琳達回答。

  但她實在不敢說她有多大的把握能馴服德斯坦•海爾。

  他似乎對她的魅力完全無動於衷。而且,她在他身上發覺了一種很少人具有的威武不屈的精神。

  然後她告訴自己,她太過慮了。

  所有在倫敦追求過她的上流社會的男人,在認識她不久後,沒有不卑顏屈膝,匍匐在她腳下的。

  可能是由於她的冷淡,也可能是由於她永遠不讓人接近,但是不管理由為何,遲早他們會俯首懇求她略施小惠,並遵循她的任何旨意。

  羅琳達微笑地望著父親。

  「不要替我擔心,爸爸,我會處理得很好的。」

  「我也希望如此,」伯爵真誠地說,接著又補充:「如果事情真的惡化到不可收拾了,你大可一走了之。我會寫信給你,告訴你愛爾蘭的種種。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在一起的。」

  羅琳達又一次覺得他言不由衷,但她沒有點破。

  「我會記得的,爸爸,」她大聲說,親吻他的面頰。

  他把她緊緊摟住,過會兒放開她,環視這間寢室:「至少你不用再擔憂下頓飯的著落了!」

  「你也不用!」羅琳達反駁他。「小心點,爸爸,下回你再拿鱉十可沒有印度來的暴發戶幫你下注了!」

  她用的賭博術語惹得爸爸笑起來。然後他走了,突然她覺得自己十分孤獨無助——儘管她心中很不願意自己有這種感覺。

  她試著告訴自己,這間房子太大了,才讓人感到孤單,可是她知道這只是她擔憂的理由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她必須獨力抗拒她先生加諸她的壓力與企圖。

  佃農們在大穀倉舉行的酒宴漸入高潮。

  當羅琳達和她丈夫抵達時,有好幾大桶啤酒和熏人欲醉的康威爾蘋果酒見底了。

  大家都站起來——有幾個顯然都站不穩了——向新婚夫婦歡呼。他倆被代理人引導到屋尾兩張皇座似的椅子上。

  幾個佃農代表分別緻詞後,德斯坦•海爾起身致謝。

  這回他表現得十分風趣,引起陣陣哄堂大笑,更叫人興奮的是,他宣佈為了慶祝這樁婚事,半年之內一律免收地租。

  瘋狂的吼笑幾乎掀掉了屋頂。

  他們繞場一周,分別與來賓握手致意,羅琳達發覺他在大家心目中不僅是個地主,更是非常重要的精神領導——在他所統轄的領域裡——相形之下,她顯得無足輕重。

  婦女們都祝福她美滿幸福,有些人羞怯地塞給她幾朵白色石南花和一些小貝殼,這在當地是代表繁衍子孫的符咒。羅琳達感到十分不舒服。

  然後他們走到屋外,觀賞煙火。無數煙火呼嘯著衝上夜色初襲的蒼穹,到處奔放著金色與銀色的火焰,樹叢昏暗的輪廓都被照亮了。

  當德斯坦•海爾終於提議他們可以先回去休息時,羅琳達確實已十分疲倦了。她謝天謝地的跟著走進一間她從未達過的接待室。

  這是個很漂亮的房間,但是她太疲倦了,無心欣賞懸掛壁上的名畫與手工精美的傢俱;她抬頭看看掛鐘,時間指著十點半。

  以倫敦的標準來看,現在還不算晚,但是她從中午開始就馬不停蹄地忙到現在。

  「來杯酒?」德斯坦•海爾建議。

  「不用了,謝謝。」

  「我可以說,你在這一連串的活動中表現十分出色。」

  羅琳達十分詫異他居然會稱讚她。

  今天她一直以為他對她的言行舉止都在暗中非議。

  「明天我會帶你去看一大堆送來的結婚禮物,」他繼續說:「我覺得沒有必要把它們展示出來。我的秘書把它們放在一間小客廳裡,等我們去拆封。」

  「我想沒有一件是送我的吧?」

  他沒有回答。停了一會兒,她問:「你有沒有在官方報紙登我們的結婚啟事?」

  「沒有。」

  她揚起眉毛。

  「為什麼?」

  「我想他們會覺得奇怪,你一離開倫敦就結婚了。最可能的理出只有一個。」

  「你是說,因為你很有錢?」

  「沒錯!」』「你很難向別人解釋娶我的原因。說明你要的只是我的領地和貴族頭銜,會讓你難以啟齒,對不對?」

  羅琳達的語氣頗不友善,但她丈夫淡然處之。

  「我想你也該休息了,」他提議。

  她感到憤怒,因為這是他第二次提起了。

  她站起身子。

  「我確實支撐不住了,」她說:「跟這麼多人握手實在累壞人。」

  他們一起走到樓梯口,一名僕人垂侍一旁。

  羅琳達本想用冰冷的語氣跟他道晚安,讓他明白她在第二天早上之前並不想再看到他,可是她又怕這樣做會激使他採取更激烈的的行動——她一直希望避免的行動。

  她慢慢走上樓,沒有再往後看。

  她不曉得他是否在背後瞧著她,也沒敢回頭。

  當她進入臥房時,看到幾名女僕正在候命,她覺得心跳急促,幾乎窒息。

  直到她只剩下一個人時,她真的害怕極了。

  僅僅想到德斯坦會碰她,就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更別提夫妻間的事了。

  她恨他,她認為,被他觸摸會比牧師形容的地獄還要糟糕。

  「我討厭他!」她告訴自己。

  女僕都走了,她跑到門口想鎖上房門,卻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這門鎖居然沒有鑰匙。

  她做夢都沒想到這麼一個雕花鍍金的門鎖居然會沒有鑰匙。

  她打開門,看看鑰匙是否插在外面,說不定這間房子在沒人時是從外鎖上的,但是門外依然沒有鑰匙。

  她跑到連著小客廳的傳達室找了一下,也沒看到鑰匙,這下她愣住了,一股悚然的感覺象電流般傳佈全身。

  她經過一番努力才打消了這種感覺。她知道她拚著最後一口氣也不能讓他得逞,只要她還有知覺,她只能做他名義上的太太,絕不能讓他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

  她轉身跑進房裡,拉開嵌在牆裡的抽屜。

  她在離家之前,特地把一隻手槍放在行李箱中。在堆放著手套與手帕的抽屜中,她終於找到了。這把手槍她一向隨身攜帶,以防阻搶劫犯或攔路賊的襲擊。

  手槍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旁邊擺了一些子彈,她把子彈填上槍膛,握著冰冷的槍身,心裡稍稍篤定了些。

  「我不會射殺他的,」她告訴自己。「我只是拿槍對著他,這樣至少可以防止他做一些令人厭惡的事。」

  羅琳達是個好槍手。

  羅琳達知道她父親多麼遺憾她不是個男孩,所以她從小就刻意去學習並精通了許多男孩子的玩意兒。

  她在大到可以騎馬時,就採用男人的跨姿;她射擊飛鳥的準確率幾乎可以跟任何好手一較高下;她還常拿著左輪槍,對著固定靶練習,直到發發命中紅心為止。

  在她十歲離開康威爾前,她已可以跟馬童作跨欄比賽——跨越專為正式比賽設置的高欄。

  她跟大人騎著同樣的馬,甚至她在小小年紀就展露了馴馬的工夫,手法技巧都很令人激賞。有一個老馬伕對她說過:「你簡直是天生的騎師,我的小姐,那不是教得會的。」

  羅琳達搬了張椅子,面對房門坐著,手上緊握著手槍。

  當初在老家,女傭曾把一件她從倫敦買回的透明花邊睡袍放進衣物箱裡,準備帶過來穿,可是她把這件睡衣丟在一邊,換上一件式樣保守的絲織家居長袍,這樣穿起來比較暖和些。

  羅琳達把腰帶繫緊,她希望她的美貌不會令她丈夫昏了頭,事實上她見過太多男人的惡形惡狀了。

  羅琳達一直不斷地拒絕那些熱忱的追求者,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擁抱過她幾秒鐘,而且她從來就沒被吻過。

  僅僅想到這一點,就令她既噁心又憤怒,更別說進一步的行動了。她想如果真發生這種事,她真的會一頭撞死。

  「我會駕馭德斯坦,就像我駕駐別人一樣,」羅琳達告訴自己。

  她突然不可思議地想起那天在海邊緊緊挾住她的人。

  這兩個禮拜來,她忙得昏頭轉向,幾乎忘了這段羞辱的往事——那人摀住她的嘴,一把將她提起來。

  「他是從後面偷襲的,」她原諒自己。「德斯坦將面對著我。」

  她一直盯著房門,上了膛的手槍就放在她右側,伸手可及。

  當他進來時,她可以迅速拿起槍來對著他,她希望她能控制住整個局勢。

  羅琳達抽搐了一下,驚醒過來。

  一時之間,她想不起她在哪兒,然後她看到燃燒過半的蠟燭,想起她正坐在扶椅上,全身僵冷。

  他沒有來!

  她的手槍仍在她身旁,沒有人開過這扇門。

  她站起來,打了個寒顫,壁爐上的磁掛鐘時針指在「三」的位置。

  她瞪大眼睛。她這回至少睡了三個小時!

  現在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她丈夫不會來了,她可以上床睡覺了。

  她一邊脫掉罩抱,一邊擔心地看著房門,怕他這時間進來。

  她溜進絲被,把手槍放在枕頭下,以防萬一。

  被窩既溫暖又舒適,但她並沒有像她所想像的那麼快睡著,反而陷入了苦思。為什麼他不進來呢?

  好歹他不像是個輕易放棄權利的人。

  接著一個幾乎不可置信的念頭襲向她。可不可能——他對她毫無興趣?

  羅琳達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老實說,她不得不承認,打從第一次跟德斯坦•海爾見面開始,他注視她的神情就從未流露出一絲仰慕。

  甚至在今天,當她穿上為她準備的禮服與面紗時,幾次他倆眼光相對,她都發覺他的眼神與嘴角仍滿是嘲弄。

  可不可能——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中,她嫁給一個對她毫無興趣的男人?

  這是個令人震駭的發現,好一陣子,羅琳達覺得自己一定判斷錯了。

  儘管她現在鬆弛下來,不必擔心她丈夫會對她採取任何行動,可是她體內女性的本能卻被他的淡漠激憤了。

  在她身後總有一長列的仰慕者尾隨不捨。她習慣於接受每一個男人的謅媚與恭維,除了那些長一輩的人——他們對她種種離經叛道的行為既驚訝又憤怒。

  接著,她不禁氣餒地發現一個問題。

  如果他完全不被她吸引,她如何找機會駕馭他、控制他,使他服服貼貼的?

  微曦初現時,羅琳達才昏昏睡去。等她醒過來,又發覺纏繞整夜的問題再度浮現腦海。

  她要女僕八點叫她起床,女僕們準時推門進來。她又覺得沒有必要這麼早就跟她先生碰面,就要她們把早點送到床上來。

  早點放在一個大托盤上,送了進來,上面蓋著花邊絲巾。

  鑲銀邊的碟子、法國制金子與茶杯都優雅地陳列在托盤上。

  羅琳達不禁想起她在老家用餐的情形:道格曼太太難以入口的菜,缺口裂痕的瓷器,生銹的銀餐具,在在都浮現眼前。

  「你知不知道今天上午有什麼節目?」她問一名女傭。

  「主人要我在你醒時轉告你,夫人,他十點半要騎馬外出,希望你能跟他一道。」

  「謝謝你,」羅琳達大聲說:「請你替我準備馬裝。」

  她內心氣憤地感到這又是一道命令。

  他並沒有徵詢她的意見,只是要她這麼做。

  「遲早我們會讓彼此瞭解的。」她心想。

  但她直覺到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她到浴室淋浴時,突然想到,如果要達到駕馭他的目的——讓他像別的男人一樣服貼——首先她必須擄獲他。

  她不禁對這個念頭倒吸了一口氣。原先她所想的是針鋒相對,戰鬥到底,處處蔑視他,讓他陷入無比的痛苦,最後他將屈服在她的意志之下。

  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戰略不會達到預期的成果。意志與意志對抗的結果,她幾乎沒有絲毫勝算的把握。

  不,她必須找出更好的辦法。

  她必須十分迷人。她要用自己的絕世美艷來擄獲他,就像她擄獲其他男人一般。

  可是,要隱藏她對他的憎惡卻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她想,好歹她得盡力去做。

  在她這一生中,只要她想得到的,她都竭盡全力朝目標推進,不達目的絕不中止。

  「我要使他愛上我,」羅琳達告訴自己,「然後他會得到他應得的報應。」

  她全然忘記他曾拯救父親脫離悲慘的深淵,還有他曾付出遠超過實際價值的款項來買他們的破房子。而且他是個名正言順的丈夫,有他應得的權利。

  她對他的憎惡這般強烈,所以她決定用任何可能的方法來征服他,不管是好還是壞。

  「他會愛上我的,」她冷靜地告訴自己,「當他無法自拔時,我會嘲笑他,就像我嘲笑其他男人一樣。」

  她知道鄙夷的笑容比冰冷槍管的威力要大上許多,尤其是在一個男人陷入情網時。

  她還記得她在無數次的拒絕中,如何嘲笑愛德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找她,就像只搖昆乞憐的忠實老狗。

  那就是她懲罰德斯坦•海爾的方法——懲罰他強迫自己做太太。

  那也就是她的報復行動。不管目前的勝算是多麼渺茫,最後她終將成為勝利者。

  至少她可以確定一件事——她不必每天晚上拿著槍,擔心一個對他毫無興趣的丈夫闖進來。

  她順便關照女傭:「我找不到房間的鑰匙。有時候我想關起門來睡個午覺,不希望有人來打擾。你可不可以問一下管家鑰匙到哪去了?」

  「是的,夫人。」女傭說:「我也奇怪為什麼鑰匙不見了!」

  這確是件令人費解的事,羅琳達心想。德斯坦•海爾似乎沒有理由拿走她的鑰匙,因為昨晚門戶洞開時,他也沒有闖進來。

  她穿著一件精緻的青色女用馬裝,外被一件飄拂著白色流蘇的馬甲,媚中帶剛。十分誘人。

  她戴著一頂別緻的三角帽,上頭還插著一根羽毛。當她第一次戴著這頂帽子在倫敦海德公園亮相時,著實引起了一陣騷動。

  她花了不少時間安排她的髮型,馬褲下的馬靴的擦拭得光可鑒人。

  當她下樓時,靴子上的馬刺發出了清脆的丁當聲,她的馬褲颯颯作響,她直覺自己是溫柔女性與雄偉戰士的完美組合。

  當她看到站在大廳的德斯坦•海爾時,故意流露出溫柔的眼神。櫻唇微啟,誘人地微笑著。

  「我很榮幸能得到你騎馬出遊的邀請。」她說:「你準備上哪兒去?」

  「我想你或許願意看看我在這塊土地上所作的一些建設。」他說:「現在我也想依樣整修你們那塊土地。」

  「那一定十分有趣。」羅琳達愉快地回答。

  就算他對她的轉變態度感到驚訝的話,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他們並肩走向大門,當羅琳達一眼看到等候在門口的兩匹馬時,她的癡迷與興奮可就如假包換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棒的馬。

  歸她騎的那匹雌馬除了鼻子上有塊星形的白毛外,一身閃亮著黑色光澤。

  德斯坦•海爾的那匹種馬卻全身烏溜溜地,毫無暇疵。

  羅琳達走到她的雌馬前,拍拍它的鼻子,溫柔地對它耳語,就像哄小孩般。

  「它叫什麼名字?」她問。

  「愛喜兒,」德斯坦•海爾回答,「我把所有的馬都取了印度名字,我騎的這匹叫愛卡巴。」

  僕人幫著羅琳達上了馬鞍。

  她感到愛喜兒對她手執馬韁有了反應,她的感覺就像一個音樂家拿到絕佳的樂器般驚喜。

  幾周來,她第一次忘掉一切,縱情馳騁;她有一種無可比擬的狂喜之感。

  有好一段時間,她忘掉了所有的憎惡,彷彿與燦爛的陽光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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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0: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中午休息時,羅琳達對整個上午的成果感到十分沮喪,她企圖蠱惑丈夫的種種努力似乎毫無進展。

  他一直表現得彬彬有禮,事實上可說是溫文爾雅,泱然大度。

  當他跟她暢談一些有趣的話題時,他簡直像在和一個年長的姑媽陳述他的觀點。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流露出愛慕的眼神——這使她的自尊頗受打擊。

  在過去,男人一眼見到她,都會被她的絕世美艷震懾住,接著就會想盡辦法接近她,企圖把她佔為己有。

  只要他們泥足深陷,就不可能逃出她的魅力。

  但是德斯坦•海爾卻似乎毫不以為她是個迷人的女性,簡直就沒把她當成異性看待。

  她試著用一些她所知道的蠱惑男人的伎倆——雖然她從未使用過,可是她見過別的女人十分有效地運用這些伎倆,而使得男人神魂顛倒,情不自禁。

  當她問一些問題時,故意把一雙純真無邪的眼睛張得大大的,恐怕每個男人見了都得投降不可。

  而他回答時,既風趣又果斷,絕不拖泥帶水,羅琳達不得不再找新話題。

  他興致勃勃地談論他在這塊土地上所作的種種革新、建設;她發覺他使用的農作物栽培法都是最新的技術與制度,她不得不承認有些她連聽都沒聽說過。

  他規劃出一些土地,種植鮮花,特別是水仙與鬱金香;他認為只要運輸的過程明快迅速,這些作物會在大城市的市場上,獲取巨額的利潤。

  他設計了一種輕便的運貨馬車,由四匹馬拉著,能夠迅速地把貨物運到樸裡茅斯、貝斯,以及布裡斯陀,比以往任何一種交通工具都要快上許多。

  羅琳達發覺這比原先預期的要來得興味盎然,到後來她的問題愈顯機智慧黠,她幾乎忘掉原先試圖裝出來的柔弱性格。

  他們在領上邊緣一間農舍裡吃午餐。

  一直到他們打道回府,羅琳達才發覺,她原先雄心勃勃地要鉤起德斯坦•海爾對她的興趣,現在反而情勢轉移,變成她對他有著無比的好奇。

  「我奇怪你怎麼一直沒有結婚。」當他們放慢馬步,行經崎嶇的野地時,她語氣激煽地問。

  「我一直住在東方,」他回答,「那兒的氣候的確不適合我們英國人居住。」

  「我不相信你會一直沒有女伴。」

  他笑了笑。

  「這是另一口事。」

  「她們迷人嗎?印度女人會把男人看得高高在上嗎?」

  「沒錯!」他簡短地回答。

  羅琳達覺得全身僵硬。

  她憤怒地想,他就是這副德性,認為女人就應該百依百順。

  「但是你還是想回倫敦?」她堅持問下去,「儘管你不得不離開那些黑眼珠的迷人仙女?」

  他沒有回答,她感到他對她的問題甚為反感。

  他雖不說話,可是她直覺到他並不贊成一個女人評論一件她並不瞭解的事。

  「他只希望我是個花瓶,或是個沒有腦筋的木偶——他最好娶個木頭!」羅琳達生著悶氣。

  她又開始憎恨他了。他們一路無話。

  他們回到古堡,德斯坦•海爾下馬時說:「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可能會搞到晚餐時間,我想你最好休息休息。」

  「謝謝你好意替我著想。」羅琳達話裡帶刺。

  她三步並兩步跑上樓,走進房裡,心中充斥著一股受挫感——這個人真像毛坑裡的磚,又臭又硬。

  她進門時,德斯坦•海爾的一隻狗也跟著跑了進來。海爾有兩隻達爾馬西亞獵狗——凱撒與布魯特——就像他的馬匹一樣,血統純正,毫無暇跡。

  羅琳達突然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自憐,把帽子丟到椅裡,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把凱撒摟進懷裡。

  羅琳達撫弄了它許久,凱撒陶醉在她的撫慰裡。凱撒的柔順親熱似乎給了她一些彌補——抵銷了某些它主人所給予她的冰冷待遇。

  她洗完澡後,女僕問她當晚要穿那一件晚禮服。

  女僕打開衣櫥,裡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衣著,都是德斯坦•海爾從倫敦訂購的。羅琳達第一次滿懷興致地一件一件品評。

  德斯坦•海爾可真是大手筆,這些衣服都是從羅琳達難得登門選購的最貴的時裝店大批定購來的。

  每件衣服都配了鞋子,瑞琪爾夫人是從巴黎來的最著名的服裝設計師,她知道羅琳達的尺寸,這些衣著都是她特地為羅琳達設計的。

  羅琳達又發現一整列絲織花邊內衣,這些都是她一直夢想擁有的。

  但是她的倔強使她揀了一件從家裡帶來的長禮服——一件大膽暴露而她也從未穿過的長禮服。

  她想知道德斯坦•海爾究竟會有什麼反應。

  淡黃色的薄紗長禮服上半身幾乎完全透明——當初羅琳達也是一時興起才買下來的。

  低胸,露背還是其次,羅琳達整個乳房都活生生地一覽無遺,玫瑰色的乳頭令人血脈賁張。

  她在穿衣鏡前端詳許久,心想還好只有她丈夫單獨與她進餐,沒有別人會看到她這副模樣。

  她不斷地忖度她丈夫可能的反應。

  她知道她這個樣子會使世界上任何一個男子瘋狂。

  她可以毫不困難地想像出羅克斯•福德張口結舌的樣子,而愛德華•辛頓會像個白癡般不停地流著口水。

  她要女僕把她火紅的秀髮流得蓬鬆狂野,使她小小的瓜子臉顯得神秘而誘惑。

  當她下樓時,杏眼明亮清澄,櫻唇嫣紅似火。德斯坦•海爾正如預期在餐廳門口等她。

  她刻意讓自己的出現富於戲劇性,在樓梯口停頓了一會兒,才慢慢一步一步走向他,使他能仔細地看看她誘人的穿著。

  她知道天花板上的吊燈會明晰照出她玲瓏胴體,她的眼睛筆直地注視著他,探尋他的反應。

  他一直等她走到跟前才說:「我從倫敦給你訂購了些衣服,我不相信這件怪物是其中之一。」

  「你不喜歡嗎?」羅琳達嫵媚地問,「我想你會滿意呢!」

  「這種衣服是給蕩婦穿的,不是我太太該穿的。」

  「你難道是個老頑固?」

  「你馬上去給我換一件莊重的衣服。」

  「你說得太晚了,何況我根本不想換掉它。」

  「我命令你換。」

  「我沒興趣接受這種命令,我也不以為你有資格發號施令。」羅琳達挑戰地望著他,她知道這又是場意志力的對抗。

  「很好!」最後德斯坦•海爾說:「如果你想暴露自己,何不乾脆一絲不掛。」

  他邊說邊伸出手,一把撕下她的透明禮服,直扯到腰際。

  她吃驚地尖叫,雙手本能地掩住乳房,拔足狂奔。

  她看到他流露出勝利的表情,她還沒跑到餐廳門口,就聽到他冷硬、毫不妥協的聲音。

  「我要你跟我一起晚餐,」他說:「我給你五分鐘的時間換衣服,如果你超過五分鐘,我會給你一頓教訓。」

  她沒回答,也沒回頭看。

  她在穿越大廳時,努力以優雅的姿態拖住前胸被扯破的衣服,一路上樓,回到寢室。

  女傭正在整理房間。

  「發生了什麼事,夫人?」女傭驚愕地問。

  「出了點意外。」羅琳達不得不加以解釋。

  女傭幫她換上一件從倫敦買來的漂亮長禮服。

  她甚至沒看鏡中的自己。她只像個木偶般站在那裡,讓女僕幫她換裝。她的眼睛直盯著壁爐上的掛鐘。

  如果德斯坦•海爾說他羅給她一頓教訓,她知道他說到做到。幸而她受辱時未被傭人看到,否則真難堪已極。

  穿著完畢,女傭問她:「這件衣服要不要我幫你縫好,夫人?」

  「把它扔了!」羅琳達尖聲回答,「我再也不要看到它!」

  當她下樓時,德斯坦•海爾走出餐廳,她知道晚餐準備好了。

  他沒有對她的衣著再作評論,僅僅伸出臂膀攙著她。她厭惡與他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兩人互不交談。

  很意外地,羅琳達一夜甜睡無夢,只是當她醒來時,覺得自己陷入一場永無止境的夢魘中。

  「我們怎麼能這樣生活下去?」她問自己。

  她第一次感到與這麼一個堅強如鐵的人作徒勞無功的戰爭是多麼令人沮喪。

  她承認昨晚她確實激怒了他,然而他的反應也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她料到他會生氣,卻沒想到他在盛怒之下會這麼的凶暴,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有些怕他。

  「那是因為他深不可測,」她說,「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反應,可是我卻無法預料他的下一步舉動。」

  在床上用過早點後,她擔心地問女傭今天有什麼計劃。

  「主人希望你能再跟他一塊去騎馬,夫人。」女傭回答,「他指示下面安排你昨天的坐騎。」

  「至少這可讓人透口氣。」羅琳達想。

  當她騎在愛喜兒身上時,她可全然忘卻任何憂愁與憎惡,而沉溺於馳騁名駒的狂喜中。

  她想愛喜兒可能是他最鍾愛的馬匹之一。對於他任何善意的安排,她都絲毫不存感激。

  她選了一套金黃色的騎馬裝,比起昨天那套綠色的還要顯得出色。

  「他才不會注意這些呢。」她喃喃自語。

  「你在說什麼,夫人?」女傭問。

  「哦!我在跟自己說話。」羅琳達回答。

  她的帽子是倫敦最有名的女帽專家設計的。

  她還記得有一打以上的男人讚賞過她的帽子,而且從他們流露出的眼神,她知道這頂帽子使她分外俏麗迷人。

  只有心如鐵石的人才能抗拒她的誘惑。

  她懷疑德斯坦•海爾是不是只對纖雅嬌弱的東方女人感到興趣?他會不會壓根兒不喜歡金髮碧眼的西方女人——不管她多麼美艷?

  「我還是高興他根本不想動我一根寒毛。」

  但是她無法裝作毫不在乎他的無動於衷。

  她走下樓時,發覺丈夫並未如預期中的站在大廳等她。

  「主人正在書房,夫人。」僕役領班對她說。

  羅琳達正要前去,她丈夫和秘書、代理人一間從書房走出。

  他對他們作了些指示後,對她說:「十分抱歉,羅琳達,」他說:「今天早上恐怕我沒空陪你了,我要趕去法爾茅斯處理一樁生意。」

  羅琳達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前門的馬匹。

  「你可以騎你的馬,」他繼續說:「會有一名僕人陪著你。」

  「我不需要人陪,」羅琳達說:「我寧可一個人騎馬。」

  「僕人會陪著你!」他簡短地說。

  她憤怒地瞪著他。

  「我告訴過你我不需要人陪,我一向都一個人騎馬。」

  他走過大廳,打開餐廳的門。

  「你過來一下。」他說。

  她聽命前去,不知他要說些什麼。他把門關上。

  「我們把事情說清楚,羅琳達,」他用毫不妥協的聲音。悅:「一個有教養的女人騎馬時,一定要有僕人作陪,這不但是傳統,也是應該的。我希望我的太大能做到這一點。」

  「這不是很可笑?」羅琳達反駁。「誰會看到我?」

  「問題不在這裡。」

  「我不要讓一個礙手礙腳的僕人跟在身旁,做起事來都不方便。」

  「我會叫一名僕人跟著你,我們不必再談了。」

  德斯坦•海爾打開門,回到大廳,羅琳達聽到他吩咐僕人把愛卡巴牽回馬廄,另叫了一名僕人騎另一匹馬過來。

  她站著聆聽一切,牙齒咬著下唇。

  她憤怒自己的任何願望都毫無保留地被制止或修正,她十分不願意騎馬時有僕人相隨。

  她從小就一個人騎慣了。當她在海德公園騎馬時,她也從不擔憂自己沒有帶著僕從一塊兒。

  當年,只要她一到海德公園,總有一群熱忱的年輕人等著她,並立時以她為中心,組成一個馬隊,呼嘯前進。

  當他們走到遊人稀少的空曠地帶,她就開始策馬奔馳。

  有時她也會作些遠程的冒險,騎到漢普斯德或是倫敦西南契爾喜的曠野中。

  現在她卻要象小孩子般被呵護照顧,或像一般柔弱女人,處處需人衛護——她常不屑地譏諷她們只能騎「搖木馬」——這對她是種侮辱。

  她覺得再吵下去她丈夫可能乾脆不讓她騎了,所以她一邊等僕人來,一邊不耐地用靴子輕敲地面。

  在她等待時,一輛豪華四輪馬車——德斯坦•海爾第一次到她家拜訪時坐的那輛——緩緩駛至門口。

  就算他還記得她站在餐廳門口,他也沒有絲毫表示。他僅僅登上馬車,策馬啟程。

  羅琳達穿過大廳,走到門口望著他。

  毫無疑問他是個駕車好手,從後面看過去,他那寬闊的肩膀與頭上的禮帽交織成一股優雅的氣度。

  「他也許看來不俗,」她嗤之以鼻,「但他實在是個過時的老頑固、自大狂與假道學!」

  當他消失在飛揚的塵埃中時,她對他的憎惡又開始燃燒。

  然後她看到一名僕役從馬廄衝了出來,一路吆喝著,似乎很難駕馭他的坐騎。

  傭人攙她攀上馬鞍,她策馬走出院落,陪待的僕役與她保持一段傳統的距離。

  她的腦子不停地打轉,終於想出一個可以藐視她先生命一令的方法。

  她刻意朝著北方前進,他們很快就越出了農莊與園圃,進入一片空曠的野地,及膝的野草中點綴著不知名的野花,大地一片荒涼淒寂。

  羅琳達開始縱馬奔馳,使出混身解數來駕馭愛喜兒。她展露出一手絕佳的馬術。」

  此時羅琳達可聽到僕役騎的馬在嘶喊,聲音清晰可聞,他就在羅琳達身後約一哩處。羅琳達往後瞧了瞧,知道她快擺脫這名隨從了。

  她十分明白,雖然僕從所乘的這匹馬也是匹上駟,可是跟愛喜兒無窮的精力相比,可又差了一截,更何況她的馬上功夫是許多男人都趕不上的。

  她風馳電掣地奔馳著,過一陣子她回頭望去,那名僕役仍在遠處尾隨不捨,她知道他決心不讓她脫離視線。

  突然她發覺這個僕人正是她所厭惡的德斯坦•海爾的象徵,吹毛求疵、妄自尊大,而更要緊的是他完全不把她當成一個具有魅力的女人。

  擺脫這個聽命行事的僕人是對他的一項打擊,一種抗拒,告訴他她不是他的奴隸。

   
  第一次,她揚起馬鞭,猛力鞭打著愛喜兒,帶著馬刺的靴子第一次陷進愛喜兒的側腹。

  愛喜兒從未受過這等刺痛,瘋狂地飛躍起來。

  現在,羅琳達緊抿著嘴,雙眼噴出憤怒的火花,雙腿不自覺地挾緊愛喜兒,馬刺深深陷入愛喜兒的體內。

  她進入一種無法控制的瘋狂狀態,從她第一次與她丈夫對上開始,她所受的種種屈辱彷彿在這一刻間全部湧現,她不自覺地傾洩著報復的怒潮。

  馬鞭與馬刺交疊地刺激著這匹雌馬,愛喜兒以驚人的速度全力奔馳著。

  她的衝動是無法理喻的——這完全是她內心情緒不自覺地爆發。

  她知道她是殘酷的,但當她終於擺脫了僕役的監視時,主宰她丈夫心愛馬匹的歡愉感充塞全身。

  就像是德斯坦正在追逐她,拚命要攫取她,決心不讓她逃出他設的陷講。

  她一再地把尖銳的馬刺頂進馬身,鞭笞著愛喜兒,她要更快,更快。只有速度才能讓她擺脫她所憎惡的男人。

  不知狂奔了多久,突然之間,愛喜兒毫無準備地一腳陷入兔洞裡。

  愛喜兒一個顛躓,屈膝臥倒,羅琳達被拋到地上。

  所幸這兒的土地不算很硬,羅琳達墜地時並未昏厥而僅僅一陣子呼吸不暢。

  她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感到燃燒在她血液中的瘋狂衝動消失了,她回復正常的理智。

  她坐起身來,整理一下帽子,一邊注視著愛喜兒。

  首先她發覺愛喜兒瘸了一腿,然後注意到愛喜兒臀部滿是笞痕,腹側一片血肉模糊。

  羅琳達倒抽一口涼氣。

  她這輩子除了偶爾在馴馬時使用馬刺外,還從沒這樣對待受過訓練的馬。她也從未殘酷到把馬匹弄得傷痕纍纍,流血不止。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哦……愛喜兒……我好抱歉,」她說:「原諒我!親愛的……原諒我!」

  她伸手撫慰這只驚恐莫名的動物,拍拍它的頸子,輕柔地對它耳語,直到它信任地用鼻子廝磨著羅琳達,彷彿它原諒了羅琳達所作的一切。

  「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羅琳達驚詫地自問。

  她一直痛恨殘酷的行為。她居然把對她丈夫的怨氣,發洩在他的愛馬身上,而無辜的愛喜兒也默默地承受了這殘酷的待遇。

  她把整個腦袋埋進愛喜兒的鬃毛裡,嗚咽不能成聲。然後她帶著愛喜兒轉了了圈,發覺它瘸得十分嚴重。

  他們不得不徒步回家。他們往來時的路走回去,這片荒涼的土地是不可能有任何人會騎馬來玩的。

  她知道回去的路途十分遙遠,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到家。

  她心想這也許是對她這種行為的適當處罰。

  她帶著愛喜兒經過崎嶇的坡地,一路上不斷地對愛喜兒耳語著:「我好抱歉!哦,我親愛的……我真的……好抱。歉!」她感覺得出愛喜兒聽得懂她說的話。

  差不多走了四小時,她才看到聳立遠方的古堡。

  她希望會碰到跟隨她的僕役,因為那名僕役可能還在到處找她。

  但是因為她一直想擺脫他,特地又繞又轉的,很可能他連她概略的方位都搞不清楚。

  她知道,可能還要一個鐘頭才到得了古堡。她已十分疲憊,穿著馬靴走路可真不是滋味。

  除了蹣跚舉步,繼續向前外,她也別無它法。她知道愛喜兒愈早抵達馬廄愈好。回到家裡,它可受到十分周全的照料。

  等到她步上通往古堡的大路時,已是正午。

  堡裡的人顯然遠遠地瞧見他們。他們才走了一半,大家就跑出來迎接。

  羅琳達從他們的眼神中判斷:原先陪侍她騎馬的僕役已返回堡裡,報告了一切事情的經過。

  「愛喜兒不單單跛了。」她告訴馬伕頭,「她身上還需要敷藥。」

  她沒等著瞧他那驚愕的表情,只留下亟須照料的愛喜兒,逕自走開。她回到堡裡,直接上樓回房。

  女傭幫著她卸下馬裝,脫掉長馬刺;靴子上滿是泥巴,馬刺上沾滿血污。

  騎馬裝也是髒污不堪,羅琳達避開眼睛,不去瞧它。

  「暫時不要整理,」她告訴女僕,「你可以稍後再來,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是的,夫人。」

  女傭把騎馬裝放在梳妝台邊,把馬靴、手套放在椅上。

  羅琳達換上一件輕柔的便服,躺在窗前躺椅上,輕鬆地舒展四肢。

  女傭幫她蓋上一條絲被,離開了房間。

  她怎麼會把愛喜兒搞得傷痕纍纍,還瘸了一腿?而她真正想傷害的卻是她丈夫。

  她很慚愧也很沮喪。她怎麼會把自己降格到野蠻人的地步,作出這種不可原諒的事?

  她半睡半醒地休息了一個小時後,沒有敲門聲也沒有徵詢同意,房門突地被推開,德斯坦•海爾跨進房裡。

  這是他第一次進她的臥房,羅琳達十分吃驚地坐在躺椅上,她看著他,感到心臟快要停止跳動。

  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冒失的男人。

  他的臉因極度憤怒而扭曲著,她一直認為他既冷又硬,現在他的表情卻兇惡猙獰,活像來自地獄的魔鬼。

  他上前幾步,接著說:「我剛看過愛喜兒,你對這種殘暴行為有什麼更好的解釋?」

  雖然他沒有故意提高聲調,但他的聲音明顯地較往常尖銳,這使得羅琳達立時站了起來。

  她早準備向他道歉,她甚至告訴自己,就算她不這麼打算,德斯坦•海爾也會逼她這麼做。

  但是現在她對他的怨恨又重新燃燒了——就像她在飛馳著,打算擺脫那名尾隨的僕役時,充塞血脈裡的感覺——她誓死抗拒他強加在她身上的屈辱。

  他走近了些,她彷彿看到他眼神中噴出她從未見過的怒火。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跟她所嫁的丈夫會是同一個人。

  「我知道你完全無視於他人的感覺。」他說:「我知道你自私、嬌寵、冷酷,完全不是一個女人所應有的,可是我不相信你有權利這麼殘酷地傷害我最心愛的馬。」

  他停頓一下,然後以一種令人恐慌的態度。慢慢說:「在這種情況下,你要接受同樣的待遇是既公平又正確的。」

  羅琳達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後她驚恐地吸了口氣,她發覺德斯坦•海爾從椅子上揀起那根她殘酷地鞭在愛喜兒身上的馬鞭。

  她心中閃過的念頭是:不可能!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她只是幻想著虛構的故事。

  接著,德斯坦•海爾迅速地一把擁住她——她禁不住駭然尖叫——把她扔到躺椅上。

  她的臉埋在柔軟的絲墊裡,當她仰起頭來呼吸時,她感到馬鞭笞在她身上。

  他連揮三鞭,當她感到幾乎無法忍受這種刺痛時,他丟掉馬鞭,抓住她的臂膀。

  「我的馬從來就沒有敷過藥,」他冷硬的語氣著實嚇人,「我想你是不知馬刺的滋味,你最好嘗嘗看!」

  他揀起女傭留在梳妝台旁的一隻馬靴,撩起她的衣袖,她不可置信地感到尖銳的馬刺刺進了柔軟的膀子。

  她無法遏抑地尖叫出聲,然後她以鐵一般地決心與驕傲來壓抑這分刺痛。她一聲不響地承受了接連而來的另外兩下戮刺。

  聽到他把靴子扔到地毯上,走出房間,砰地把門帶上,她仍然俯臥在躺椅上,幾乎窒息。

  她仍無法相信這種事居然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全倫敦都在喝采的最漂亮的女人,從未允許過任一何男人觸摸的女人——居然像馬一樣地被刺傷。

  她的背無可救藥地刺痛著,可是比身體所受的痛楚更加一無法忍受的是她心理上所受的羞辱。

  就像大多數的女人一樣,羅琳達從未遭受過暴力,除了有一次被人從後摟住,防止她跟走私船打交道。

  現在她軟弱無能地屈服在這個強壯男人的暴力之下,她的心靈深受打擊。

  她不再憎惡,不再有任何感覺,只除了求死的念頭——

  然而她告訴自己,她現在所採取的戰略比較聰明也更有效。

  現在他應該控制住震怒的情緒,或許他會對他所作所為感到十分慚愧。

  對於任何一個被稱為「紳士」的男人都應該會有這種感覺的。

  再等而下之,或許他就像她所懷疑的,僅僅是個想娶個貴族老婆的庸俗生意人。

  她的鄙夷使得她愈呈驕態,儘管她已下定決心,但是當下人打開餐廳的門時,她還是緊張地忖度可能發生的局面。

  她很驚訝,同時也鬆了口氣,發覺她先生不是單獨一個人。主持他們婚禮的教區牧師站在他旁邊,手裡拿著一杯白葡萄酒。

  羅琳達緩步走向他們。

  「很抱歉忘了告訴你,羅琳達,」當她走進時,德斯坦說:「奧古斯丁•屈伏根牧師今晚是我們的佳賓。」

  「真高興能見到你,牧師!」羅琳達說,伸出她的手。

  「真榮幸,我的小姐,你先生告訴我,我是你們第一個客人。」

  「的確是的,你是我們婚禮的主持人,真是太恰當了!」羅琳達說。

  當她說話時,她強迫自己對著德斯坦•海爾甜甜地微笑。她希望他對她超水準的表現感到尷尬或者狼狽。

  他們一起用餐,席間談論的都是教堂的一些建設事宜,這些資金全部由德斯坦•海爾提供。

  這頓晚餐比往常來得冗長沉悶,兩個男人一項一項地談論下去,羅琳達開始覺得十分疲倦。

  支撐她下樓,面對這個殘暴男人的昂揚鬥志逐漸消散,而且當她挺身坐直時,她背後的鞭痕每一分鐘都在加深痛楚。

  她臂上比鞭痛更深的戮刺益發痛不可當,她簡直吃不下任何東西。

  她把食物堆在盤裡,當她試圖嚥下一小口食物時,食物彷彿卡在她喉嚨裡,上下不得。

  她喝了點酒,可是好像更加深了她的身體正逐漸往下沉,而非穩穩地坐在椅上的感覺。

  她下定決心絕不能流露出弱者的姿態,這會削弱她所有的努力。

  但是她從早餐後就沒吃過任何東西,而且帶著愛喜兒跋涉了那麼長的一段路,也使她身心俱疲。

  話題轉到教堂污損的窗戶上。德斯坦•海爾似乎對這個題材有相當的研究。他和牧師討論各種玻璃的優劣之處,並試圖找出最適合的一種。

  這真是沉悶無聊已極。羅琳達知道這時候即使全國最聰明最有學問的人在此相互交談,她也會覺得冗長無味。

  總算他們商談完畢,波特酒的瓶塞擺在德斯坦•海爾面前,僕人告退,羅琳達知道這也是她告退的時候了。

  她再無法忽視籠罩著她週身的痛楚,而挺直軀幹,裝出對他們的討論甚感興趣的樣子。

  「請……原諒……你們自己……用酒。」她十分努力的說,突然驚恐地發覺她可能無法站起身來。

  她拚盡全力站了起來,背上的刺痛使她幾乎無法集中她的視線。一陣暈眩從腳底板冒了上來,好像餐廳裡每一件東西都好遠,好遠。

  德斯坦•海爾走在她前面替她開門。

  她幾乎無法看到他,她的兩耳如遭鼓槌。

  「我絕不能……投降!我絕……不!」羅琳達告訴自己。「他還……等著看我……倒下,他想……嘲笑我,我絕不……允許!」

  她的腳彷彿重逾千鈞,她強迫自己一步跟著一步踏出去,有一陣子她覺得她跟愛喜兒走在一起,然後她覺醒那不是愛喜兒而是她丈夫。

  她走過房門。她成功了!她勝利了!

  然後,聽到身後的關門聲,一片黑暗向她襲來,她把自己拋入幽暗的深淵,幾乎心懷感激地投入深沉的無意識狀態——她可以不必再去感覺,再去思想。

  她並不知道德斯坦聽到她頹然倒地的聲音。

  他打開餐廳的門,彎下腰來,把她抱在臂彎裡,上樓走進她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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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0: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羅琳達醒了過來,躺在床上想著昨晚發生的事。

  昨晚她被抱上樓時,已恢復了部分意識。

  她知道她躺在誰的懷裡,奇怪的是,她不但沒有厭惡的感覺,反而有一種被保護的安全感。

  她仍然半昏半醒著,當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時,她有一股抓住他的衝動,想懇求他不要離開。

  她閉著眼睛,仍在回味著躺在他懷裡的滋味。

  他猛地拉鈴叫人,女傭很快地走進來,她聽到他說:「好好照顧女主人,她累壞了。」

  說完就離開了房間,羅琳達發覺自己在傾聽他下樓的腳步聲。

  她有一股想哭的感覺,然後她告訴自己,這是昏迷的神智與她今天遭受的屈辱帶來的軟弱。

  當她還在回想昨天發生的種種時,女傭走進寢室,拉開窗簾。

  「昨晚天氣很壞,夫人,」她看到羅琳達醒了。「你聽到雷聲了吧!花園裡倒了幾顆樹,他們說有幾艘船在海上沉沒了。」

  羅琳達坐起身子,她的背還在隱隱作痛。她透過窗子,看著在昏暗天色與狂風肆虐下,搖擺彎曲的樹枝。

  「主人要我稟告夫人,」女傭繼續說:「他出去查看災情,中飯以前不會回來。」

  羅琳達鬆了口氣,又倒在枕頭上。

  這表示她可以繼續寬心休息。她知道儘管她睡了一整晚,她仍感到十分疲倦。

  她喝了杯咖啡後,又睡著了,一直到快午餐時,才又醒了過來。

  她下樓後不久,德斯坦也回來了。

  她坐在餐廳裡等著,他走了進來。她擔心地看著他;這一是他鞭打了她後,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

  她已無力再發動一場戰爭,當他走向她時,她瞪大了眼睛。

  「還好損失沒有我擔心的那麼嚴重,可是也夠瞧了,」他用聊天的口氣說:「有一個農莊的兩棟穀倉被吹垮了,屋頂上的石板散了一地。」

  他走到酒台旁,」倒了杯雪利酒。

  「你要不要未杯白葡萄?」他很有禮貌地問。

  「不用了,謝謝。」羅琳達回答。

  「海邊的情況比較糟,」他繼續說:「有幾處斷崖都坍方了,走私船不得不另外找個港灣卸貨。」

  羅琳達突然全身發直。

  他微笑地看著她。

  「凱伏倫灣現在已無法使用了。」

  她愣愣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那天就是你!」她叫了出來。「你……在樹林裡。」

  「我倒奇怪你怎麼到現在才發覺。」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阻止我?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走到壁爐前的地毯,站在她身邊。

  「我在猜你到底想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

  「那也不關你的事……你那時根本也不認識我。」德斯坦一陣一子緘默,然後說:「我認識一些船上的人,事實上他們是我的佃戶。他們都是些勇敢的傢伙,我並不想阻止或破壞康威爾的傳統,可是他們十分粗魯,甚至野蠻。」

  「他們不會傷害我的,」羅琳達驕傲地說。

  「你不應該這麼肯定。」

  「我只想投資一些錢……不會發生什麼事的。」

  德斯坦笑了笑,然後說:「你一定很少照鏡子。」

  她驚訝地望著他,在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前,領班宣佈開飯了。

  當他們共進午餐時,羅琳達仍然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在恭維她,這也是她第一次受到他恭維。

  他們談論著暴風雨,以及海邊那些坍落的斷崖。

  她記得康威爾海岸的花崗岩壁外層久經風化,早已鬆脆易碎,十分危險。

  這裡的巖壁外形奇凸怪異,國內少見,而且當人冒險走近時,常易發生斷層坍方。

  「暴風雨總算過去了,感謝上帝!」吃完飯時,德斯坦說:「但是海浪仍然十分兇猛,照飄上岸的船隻遺骸看來,昨晚恐怕不止一艘船遇難。」

  「他們有沒有去搜索生還者?」羅琳達問。

  「一等到風浪小些,他們會馬上進行的。」

  他們一起離開餐桌,德斯坦向前門走去,一匹馬在門口等著他。

  布魯特跟著他,凱撒則與羅琳達一起。

  一大早凱撒就在扒她的房門,直到她放它進來才停止,然後它躺在床邊陪著羅琳達。

  羅琳達彎下腰,拍拍它的腦袋,它抬起頭,羅琳達對它說:「我帶你出去走走。」

  它好像聽懂了,高興得直繞著她打轉;羅琳達跑上樓,在薄薄的夏裝外面罩了一件小夾克,戴了一頂帽子,把帽帶繫好。

  羅琳達帶著凱撒走到花園裡,一地上都是殘枝敗葉、零碎花瓣,園丁們正在做清理工作。

  在花園逛了一圈後,羅琳達穿過灌木叢,進入樹林,直到她聽到浪濤聲,才知道離海岸不遠了。

  爬上一座斜坡,羅琳達終於看到海了。

  在陽光的照耀下,一片浩瀚碧海浮耀著白色的浪花,洶湧的波濤不斷地相互激盪著。

  強勁的海風吹得羅琳達的裙子劈拍作響,她不得不伸出雙手,按住帽子。

  海風十分溫暖,羅琳達欣喜地感受著迎面而來的強勁輕快的和風,她真喜歡這種感覺。

  她的心緒仍然翻騰在那件事上:那天原來是德斯坦在林子裡抓住她,阻止她去跟走私船打交道。

  她真想問他為什麼會跑到那兒,他怎麼會知道她是誰——雖然她一身男性打扮。還有為什麼他之所以阻止她跟走私者說話的理由是因為她的長相?

  這些問題的答案會是什麼呢?

  可不可能——雖然他一直裝出輕蔑與淡漠的態度,而他心裡卻對她有若干的傾慕?

  她還是不敢相信。

  沒有一個人在發覺她的魅力後,會表現得像他那個樣子。可是雖然不是很直接的,他最後還是恭維了她一下。

  「他真是高深莫測……難以瞭解。」她歎了一口氣。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發覺自己正站在一處斷崖之上,無法再前進了。

  她很清楚德斯坦告訴過她這些斷崖十分危險,特別是在暴風雨過後。

  她記得小時候大人就禁止她走近老家附近的海邊巖壁。

  但是,浩瀚萬頃的海洋吸引著她,她一直站著不忍離去,心想沒有一個畫家能把海濤的美忠實地表達出來。

  一聲尖銳的犬吠驚醒了她,她突然發覺凱撒不見了。

  吠聲又傳了上來,她一陣驚悸,原來就在她站的這塊斷崖前方。

  她小心往前走了幾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凱撒一路東嗅西嗅的,慢慢就走到了斷崖邊緣;它沒注意到滑溜的缺口,一腳踩空,掉到下面一塊突出的巖架上。

  羅琳達雙膝著地,慢慢爬到斷崖邊緣,終於看到凱撒。

  它的立足之處還算穩固,可是面積不大,腳下就是垂直的斷巖。

  她一寸一寸地前進,終於能把手伸出崖邊,可是凱撒的位置比她原先估計的還要低些,她伸出的手撲了個空。

  「坐下!」她命令凱撒。

  它聽命坐下,信任地看著她。羅琳達心憂如焚,不知如何救它脫險。

  她既不可能爬下去,也沒有足夠的力氣抓住它的項圈,拖它上來。

  她想了一會兒,迅速做了個決斷。

  「坐下,凱撒!」她再命令一次。「乖乖!小心!」

  她知道它聽得懂這些命令,她看過德斯坦這樣命令它,然後它會乖乖坐下不動,直到另一個命令下達。

  羅琳達祈禱它會一直守著命令,然後慢慢爬回身子,到她覺得安全無虞時,一躍而起。

  關鍵就在時間,她想。因為她不在場,凱撒可能會耐不住而站起來,所以她必須盡快找到救兵。

  占堡距此頗有一段距離,她開始往來時的路上奔跑。

  快跑到樹林時,她看到遠處有個熟悉的背影騎在馬上。

  她大叫,但是強風吹散了她的聲音,她想他一定聽不到她的喊叫。

  她脫下帽子瘋狂地揮舞著,緊緊盯著那匹大黑馬上的背影——她認出那馬是愛卡巴。

  她邊叫邊舞著帽子,過了好幾秒,馬背上的人才有了反應。

  看到德斯坦回過頭,她鬆了一大口氣。德斯坦迅速調轉馬頭,朝她奔了過來。

  在他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她已上氣不接下氣地急急說:「凱撒!它從……懸崖……掉下去了!我……夠不著它。哦,求求你……德斯坦,趕緊去……救救它!」

  「當然!」

  他邊說邊彎下腰,一把扣住羅琳達伸出的手臂,順勢把她拉上馬鞍前頭。

  他左手緊摟著羅琳達,右手操持著馬韁。

  「往哪個方向?」他問。

  她指出斷崖的方向,那只是一條狹窄的小路,德斯坦毫不猶豫,一路衝了過去。

  「我不知道怎麼發生的,」羅琳達沮喪地說:「我站在那裡欣賞海濤,凱撒東嗅西嗅的,大概是一腳踩滑了,從巖縫掉下去。」

  她心亂如麻,忘了她正緊緊靠在她先生的懷裡,而且她的帽子也摘下來,一頭秀髮凌亂地散在頸後。

  「我命令它『小心』,」她焦急地說:「我相信只要它不亂動,應該不會有問題的。你認為它會聽我的命令嗎?」

  「我相信它會的,」德斯坦溫和地回答。

  他們抵達斜坡頂端,他把愛卡巴勒住。

  「它在那裡……就在那個方向!」羅琳達指給他看。

  德斯坦迅速跳下馬,把她扶下來,然後他把愛卡巴綁在一顆枯木上。

  「你留在這裡!」他告訴羅琳達。

  他把帽子放在地上,向前直走,快到崖邊時,他像羅琳達一樣,慢慢爬過去,終於整個人趴在懸崖邊緣。

  她聽到他在跟凱撒說話,心中放下一塊巨石,究竟它一直沒有亂動。

  她一隻手放在愛卡巴脖子上,看著德斯坦一點一滴往前移動。他小心翼翼地翻下懸崖。

  「小心!千萬小心!」她忍不住喊出聲來。

  他似乎並不在意,現在她一眼望過去,只能看到他的腦袋。

  羅琳達屏住了呼吸,等了一會兒,凱撒被一把扔上崖頂。

  「凱撒!」她大叫。

  凱撒衝到她面前,她伸出雙手緊緊摟住它,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她仍憂心地注視著崖邊,等待德斯坦的出現。

  她看到他伸出雙手,攀住崖壁。然後聽到他的喊叫和著山崩的隆隆響聲,清晰而不祥地蓋過海濤聲。

  好一陣子她無法動彈,然後她心頭怦怦跳著,嘴唇發乾,開始爬向崖邊。

  「小心!」她回過頭命令凱撒,聲音象卡在喉嚨裡。

  以撒聽命坐下後,她以最快的速度爬到崖邊。

  她從崖壁看下去,倒吸了一口氣。

  一切都一目瞭然。

  凱撒墜落的那塊突出的巖架,也是剛剛德斯坦站著的地方坍落了。

  在深遂的下面,斷崖的底端,她看到他平躺在巖礁上,浪濤幾乎快打到他身上。

  他背部著地仰臥著,有些坍落的石塊蓋在他身上。

  羅琳達望著這駭人的景象,時間彷彿靜止了。然後她知道她一定要救他。

  她從崖邊迅速爬回,奔向愛卡巴。

  她很快解開馬韁,躍上馬背,好在她的寬裙能讓她跨坐馬上。

  凱撒跟在後頭。她沿著小路穿過樹林,沒命地奔向古堡。

  沒過多久,她已馳回馬廄,可是感覺上似乎已過了好幾個小時。她急急告訴馬伕發生的事,並著人盡快把代理人找來。

  代理人從堡裡匆匆趕來。

  「夫人,海爾先生真的墜下懸崖了?」他問。

  「他在救凱撒時掉下去了,」羅琳達簡短地說:「現在他躺在懸崖下面,可不可能駕船去救他?」

  「除非風浪平息,不然很不可能,」代理人答。「這種風浪會在幾秒鐘之內把船甩向礁石,摔得粉碎。」

  「那我們甩繩子試試看,」羅琳達說:「我叫僕人去找了。」

  從代理人的神情中看出他似乎認為這樣做更加危險,但是她尖聲宣佈:「我需要毯子、枕頭、一小瓶白蘭地——要快!」

  「是的,夫人。」

  代理人趕忙籌集這些東西,讓僕人們紛紛置上馬鞍,把馬牽了出來。凱撒則被帶進堡裡。

  羅琳達一馬當先,仍然騎著愛卡巴。六個人騎馬跟在後面,其中一人帶著她要的毛毯等。

  她在原先他們拴馬的地方停下來,這回留了兩名僕人看守馬匹。羅琳達指示管家及僕人們如何接近崖邊。

  他們探頭下望,看見德斯坦躺在她最後看到的地方。

  海浪兇猛地撞擊著岸礁,羅琳達知道代理人說的是實話,這時候不可能駕船去救他的。

  「把繩子帶到左邊來,」她說:「這裡看來比較堅固。」

  「太危險了,夫人,」代理人說:「經過昨晚暴風雨的侵襲,這些斷崖都很不牢靠,你也知道走近崖邊是多麼危險。」

  「我會解釋我要你們做的事。」羅琳達回答。

  她走在前面,大家都跟著她移動。她準備堅持她的建議。

  等大家都站定了,她堅決地說:「我要你們用繩子綁住我,從這兒把我放下去。我會慢慢爬下懸崖,一直到我發出喊聲為止。你們一定要穩穩抓牢繩子。」

  「不可能的,夫人!」代理人勸她。「我不允許你這麼做,讓一個僕人下去好了。」

  「我是這裡面最年輕的,」羅琳達回答。「而且我決心要去照顧海爾先生。請你們照我的話做吧。」

  她邊說邊轉過身子,命令外人從腰部把她綁緊。

  「等我到了下頭,」她說;「我要你們把毯子盡量丟到主人躺的地方。不要走近崖邊,把石頭弄下去就糟了,我帶這瓶酒下去。」

  她把小瓶白蘭地放在夾克口袋,開始走向崖邊。

  「我不能允許你這麼做,夫人!」代理人大喊。「這太危險了!你會傷到自己的——而且會傷得十分嚴重。」

  「我小時候常來爬這些峭壁,」羅琳達回答。「我根本就不怕,照我的話做吧!」

  她爬到崖邊,十分謹慎地抓緊繩子,慢慢翻了下去。

  一開始很難找到立腳點,她慢慢被放下去,知道繩子會防止她的墜落,同時她也很害怕再引起另一次坍方。

  慢慢地,她一點一滴往下降;有時碰觸著潮濕滑溜的巖壁,有時夠不著邊,懸吊在半空中;她的手腳靈巧地交互運用著。

  終於她抵達了底部堅固的巖礁,把自己鬆解開來。

  她抬頭大叫,看見代理人遠遠地在崖邊探頭望她。

  他很小心,不直接站在她上頭。她向上面揮手,他也揮手表示接應。

  然後她小心探步,踏越久經海浪沖擊的滑溜岸礁,往德斯坦的方向走去。

  這段距離比她想像中難走得多,因為礁石間的罅縫很多,她很擔心自己一個失閃墜入海裡。

  浪花噴起的水珠不停地灑在她臉上,有時她不得不擦乾噴進眼裡的海水,才能繼續前進。終於,她抵達了德斯坦躺著的地方。

  他紋風不動地靜靜躺著,她閃過一陣子驚駭:他會不會死了?

  他的前額有道創口,還在流血,顯然是被一大塊石頭擊中。當她在清除覆蓋他身上的石塊時,她很擔憂不知他摔斷了幾根骨頭。

  她想或許他的馬靴可保護他免於摔斷足踝,別的地方可就難說了。

  濺起的水花略略沾濕了他的外衣,還好並不嚴重。

  她聽到一聲喊叫,抬起頭,看到綁好的毛毯正落在身邊約三英尺處。

  她解開捆綁的繩子,把兩條毛毯覆蓋在他身上,並輕柔地把枕頭塞在他頭下。

  他完全不省人事,她不知是否該試著倒一點白蘭地到他嘴裡,然後她否決了這個想法。

  她把他身上的石頭碎屑都清乾淨了。然後查看他身體下面有沒有夾著石塊,那會使他更不舒服的。

  她無法再做更進一步的努力。

  太陽西斜。她發覺今晚勢必留在這裡,陪他渡過。

  就算風浪在一兩小時之內平息,船在黑夜中也不可能駛進這岸邊。

  這附近有許多暗礁,除非是大白天,否則很不容易閃躲。

  羅琳達相信第二天代理人一定會想盡辦法前來解救他們的。

  現在她不僅要保住德斯坦的生命,也得保護自己,免受海風與海浪的侵襲。

  她輕柔地摸摸他的手和臉。

  她覺得緊閉著眼睛的他顯得十分年輕,他以往加諸她的一種咄咄逼人氣勢消失殆盡。她一點也不覺得他有什麼可怕。

  事實上,她反而湧起一股憐憫的感覺——現在他無法自尊自大、高高在上,也無法再用權威口氣命令她了。

  反而他是一個因為她的疏忽而受到傷害的人。

  她的確十分痛心,她不斷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帶凱撒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

  如果她不那麼任性,就會避開這種危險的地方,凱撒也就不會跟著她走近崖邊而發生意外。

  「從我結婚以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錯了,」羅琳達輕微地嗚咽著。

  她想起昨天的行為和她對愛喜兒的殘酷。

  她顫抖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深深的自責。為什麼她一直都這麼放縱任性?這麼令人不悅?

  「我絕不,」她發誓,「絕不……再穿戴馬刺了……絕不!」

  由於極度的哀傷,她不自覺地靠近了德斯坦。

  她憂急他的傷勢,驚駭地記起八年前,有兩個村裡的小孩因為想採集巖壁上的鳥窩而失足跌死。

  「他們是小孩子,」她告訴自己,「德斯坦是個成人。」

  可是她還是害怕。

  天色逐漸陰沉,她告訴自己最理智的辦法是盡量靠近她丈夫,這樣至少兩人可互相溫暖。

  要靠近他的最簡單辦法是把她的手臂枕在他頭下,這樣兩人可以共用一張枕頭。

  她把兩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現在她用第三條毯子把兩個人都蓋起來,她把毯子盡量往上拉,只露出他們的臉好呼吸空氣。

  她的手臂環圍著他,把他更拉近些。當夜幕完全籠罩時,她無法看清楚他,只感到他的頭倚在她胸前的重量。

  「一切都會……好轉的,」她低聲說,就像在跟個小孩說話。「如果你跌斷了骨頭,他們會……醫好的。雖然你……昏過去了,可是很快……就會好的。」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喃堝低語凌越濤聲,無論如何,在這一片陰森的黑暗中總是一種慰藉。她繼續說著:「你是強壯的……遠比大多數人強壯……這對你不會構成什麼傷害……雖然你會感到痛苦……那也只是暫時的。」

  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這是個深沉的黑夜。羅琳達突然一陣悚懼,不是怕這份黑暗,而是怕德斯坦可能會死在她懷裡。

  他是這麼靜止,她伸手觸摸他冰冷的面頰,然後滑進他外套裡,解開他襯衫的扣子,慌張地尋找他的心跳。

  他的心臟仍在跳動,她感激地啜泣著。

  她不覺得把手放在他赤裸的身體上有什麼奇怪或不對。所以她的手仍停留在他胸前,感受他肌膚的溫暖與平滑。

  「一切……都會好轉的,」她低聲說;「你會……活下去的……你會……活下去的。」

  她把細柔的臉貼近他,感到他的臉冰冰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說:「你……一定要!我要你活下去。」

  然後她知道,她所說的正是心中的真話,她希望他活下去!他希望跟他在一起,她再也不恨他了!

  她枕在他頭下的那隻手有些麻痺,但是她絲毫不想抽回來。

  時間慢慢流逝,羅琳達始終沒有睡著。她一直覺得只有保持清醒,才能保護與看護她懷中的男人。

  這麼緊緊地靠著他,令她有一種從未領略過的奇異感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與男人的親近並不是那麼討厭。

  「他需要我,」她想,「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給他像我現在所給予他的東西。」

  她感到她整個人都挺身起來保護他,使他活下去,而唯有把整個身心奉獻給他,才能完成這樁神聖的任務。

  她有一度幾乎睡著了,猛地驚醒過來,再慌忙地測度他的心跳。

  她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背叛,因為她幾乎中斷了她體內源源輸給他的力量——她心想。

  破曉之前,她發覺自己正在祈禱。

  「神哪,賜給他健康!讓他的昏迷永遠成為過去……讓他不受寒冷與潮濕的侵襲。照顧他、保護他,就像我一直努力去做的一樣。」

  這段禱文完完全全是從她的靈魂深處發出來的。

  模糊之中,就像神接受了她的訊息,濺起的浪花不再像先前那般可怕。

  此外,她一直都在溫暖著他——她一直確定著。

  天色逐漸泛白,整個晚上,她只能聽到海濤衝擊巖壁的聲音,而無法瞧見任何東西。現在那種排山倒海的聲音逐漸平息,僅僅發出迴旋的低吟。

  晨曦的激光驅走了黑暗,海上風平浪靜。

  洶湧的波濤與飛濺的浪花都成為過去。

  平緩的海浪輕柔地拍擊著岸邊,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獲救。

  她的手仍然放在德斯坦胸前,她想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晚上是如何渡過的,她卻永遠無法忘懷這一夜。

  「我照顧了你一晚,」她輕聲地說。

  她簡直像在對她的兒子說話,而非她的丈夫。

  他曾十分需要她的照拂,而她也盡了力,現在他躺在她的懷裡就像個嬰兒。

  她在想,有朝一日,抱著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當我有了孩子,」她想,「我絕不會讓他感到沒有人疼愛他。」

  她從小就似乎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她的父親一直想要個男孩,生下羅琳達後,父親很明顯地時常把不滿發洩在她身上。

  她母親也沒有滿足她渴求的母愛——母親完完全全唯父親馬首是瞻,父親對羅琳達的厭惡使得她十分懊喪,為什麼沒有生下一個男孩。

  「從來就沒有人愛過我,」羅琳達告訴自己。

  她突然領悟到,這就是她一直不斷地放任自己,表示自己一切都不在乎的癥結所在。

  「我是自我滿足的!除了我自己,我誰都不需要!」她時常這樣大聲喊。

  但那不是真的,她一直在追尋一個需要她付出愛的人。

  絕不是肉慾之愛——她認為那是污穢的——而是一種深沉的、自我奉獻的愛、完完全全超乎肉體的精神之愛。

  一種女人所能付給她的孩子或是需要她的男人的靈魂之愛。

  「那是我一直想望的,」她告訴自己。

  她感到太陽的第一道金光閃爍入眼,她抬起頭。她看到一艘小舟上有六個人划著槳,在他們的方向駛來。

  現在他們可以回家了!

  等小船停泊在他們所在的岩床下時,她緩緩地坐起來,輕輕將麻痺了的手臂從德斯坦的頭下抽出來。

  當她這麼做時,她發覺她多麼不願意離開德斯坦——因為她愛他!

  往後的幾天——羅琳達事後想起——簡直象場噩夢般。

  大夫是從法爾茅斯請來的。代理人向她保證,他是鄰近百哩方圓,醫術最精湛,經驗最老到的醫生。

  可是羅琳達覺得,他好像對德斯坦的傷勢毫無把握。

  「他可能斷了兩三根肋骨——我不十分確定,」他說:「他身上有許多地方都瘀傷了,而且左腕扭傷得很厲害。」

  「他還沒醒過來,」到了第三天,羅琳達說。

  大夫聳聳肩。

  「震盪通常很難說定,夫人,你先生還算十分強壯。如果他頭先著地,還可能引發一些併發症。」

  「什麼樣的併發症?」羅琳達追問。

  大夫解釋得不很清楚。

  他談到腦出血,說這很難判斷,並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有個人昏迷了三個禮拜,還一度暫時失明。

  這真令人喪氣,羅琳達後來獲得的結論是這個大夫對內傷幾乎毫無研究。

  大夫走後,她走到德斯坦寢室,哀傷地看他靜靜躺在那兒。她無法與他作任何心靈的交通。

  德斯坦的貼身僕人古力本短小精悍,全身洋溢著勇氣與力量。他跟隨德斯坦已有多年。

  「主人會康復的,夫人。」當他看到羅琳達悲慟的樣子,安慰她說:「當年他在印度得過虐疾、傷寒和可怕的印度熱,都是我在旁邊照顧的。等這些病一過去,他又活蹦鮮跳的,很快恢復健康。」

  「他看起來很蒼白,」羅琳達喃喃地說:「他愈來愈瘦了。」

  「有一回在印度,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古力本十分樂觀,「可是他很快就恢復過來,不要擔心,夫人,他會很快站起來的。」

  羅琳達知道就算他們想雇個護士,在這種地方,甚至整個英國,都不可能找到個好護士。

  現在的看護都是些又老又貪杯的接生婆,他們是不可能僱用她們的。

  她感到看顧她丈夫是責無旁貸的,但是古力本十分堅持他的一些看護方式,她不得不對他作了相當的讓步,而讓他執行他的「權利」。

  古力本是在早上看護德斯坦,並幫他擦拭身體,羅琳達則在夜晚看護她丈夫,上午睡覺。

  她每天帶著凱撒與布魯特到花園裡散步後,在下午茶的時候前來「值班」——古力本這麼稱呼。她一直認為呼吸新鮮空氣十分重要,而他們的病人卻無法得到。

  「我們不能讓你這樣犧牲自己,夫人。」古力本曾用一種和藹而堅決的口氣對她說——就像保姆力圖勸服淘氣的孩子。

  古力本有個建議,他認為儘管德斯坦昏迷不醒,可是音樂卻可以進入他體內。

  「你彈琴給他聽好嗎,夫人?」

  「你是說彈鋼琴?」

  「主人一向都很喜歡音樂。」

  「我沒有意見,」羅琳達喃喃地說。

  「在印度有個女孩時常彈鋼琴給他聽,她彈得很好。你可能不知道,雖然他好像離我們很遠,聽不到我們對他說的話,或許音符會傳到他體內。」

  羅琳達叫人把鋼琴放在「國王套房」與「皇后套房」間的起居室裡。

  這間起居室以前一定是供女主人用的,因為房裡的窗簾擺設十分優美,而且與她房間的傢俱十分配襯,似乎是特地安排的。

  鋼琴放在一個角落裡,她把通往她先生房間的門打開,當她彈奏時,可以看著他。

  她想她可能沒有那個印度女人彈得那麼好,每當她心想那個女人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時,就湧起一陣莫名的妒意。

  就好像她是那些給過他歡樂的黑眼美女之一,這使她十分不悅。

  「我對他實在知道得太少了,」她歎口氣。沒錯,她對他的瞭解似乎僅只於他對她種種行為的不贊成。

  然而他卻堅持娶她為妻。因為她已愛上他,她開始祈禱著他之所以娶她,不光光只是要她的老屋領地與貴族頭銜。

  與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她告訴自己,他不可能只是個出。身平庸的庶民,在他身上有著太多的不凡與高貴。

  意外發生後一個星期,一天下午,羅琳達帶狗散步完畢,回到堡裡。

  「今天真是好天氣,」她進入大廳時對領班說。

  「有個從倫敦來的紳士要求請見主人,夫人。我告訴他主人病了,他說他想見你。」

  「從倫敦來的?」羅琳達頗為納悶。

  「我想他似乎有事想與主人商量,夫人。」

  「他不想跟亞斯文先生談談?」羅琳達建議,心想讓代理人或德斯坦的秘書出面與他談似乎會更好些。

  「不,夫人,他堅持要見到主人或夫人。」

  「好的,我會接見他。」

  她有些不耐,因為她急著想上樓看著他的病況好轉些沒。

  領班把她帶到圖書館,進門時她看到一個灰白頭髮的長者從椅子上站起來。

  「午安,」羅琳達禮貌地說。

  「我想你是羅琳達•海爾夫人?」

  「是的!」

  「我是從席克門來的,」這人解釋道:「我是愛卡延澤•席克門•潘恩爵士的律師。」

  羅琳達吃驚地看著他。

  「潘恩爵士?」她問。

  席克門先生微笑著。

  「我想他還在自稱德斯坦•海爾。那是他離開倫敦時給自己取的名宇;事實上他是潘恩爵士——他承襲這個爵位已經有六年了。」

  羅琳達倒抽了一口氣。

  「你是說,我先生是潘恩爵士!」她問,「是原先住在這堡裡的潘恩家的一份子?」

  「他在他父親死時承襲了這個爵位,夫人。但是那時候他人在印度,我明白他回國後為什麼不公開這頭銜。」

  「為什麼呢?」羅琳達問。

  席克門先生微笑。

  「我想勳爵閣下會親自告訴你的。他在離開英國到其他地方去尋寶時,與他父親有了一番爭執。」

  他頓了一下。

  「老潘恩爵士那時十分震怒,我想他一定指責他兒子想利用潘恩家族的名望來從事商業的活動。」

  席克門先生又微微笑著。

  「你也知道你先生的脾氣,夫人。再沒有比這種指責更令他氣憤的事了。他自己取了德斯坦•海爾這個名字,絲毫不靠他家中的幫助,而賺取了龐大的財富。」

  羅琳達說不出話來。

  她想起當初她對德斯坦的揶揄,認為他之所以要娶他是因為他想要個貴族太太。

  康波恩固然是康威爾的一個望族,爵位也比較高些,可是卻沒有潘恩家族來得歷史悠久與表現傑出。

  羅琳達終於迸出了幾個字:「你找我是什麼事;席克門先生?」

  他從帶來的黑色公事包裡拿出幾張象契據的紙。

  「這幾份契約都是勳爵閣下所囑咐的,」他說:「要你們兩人都簽上字才有效。」

  「是些什麼契約?」羅琳達問。

  席克門似乎吃了一驚。

  「包括十萬鎊贈予款項,是勳爵閣下無條件送給夫人的,還有倫敦的一棟房子,將完全由夫人自由支配。」

  羅琳達直覺他的話就像是巨錘在她心頭上敲著。

  德斯坦要讓她獨立!德斯坦原來早已作了安排,想法子擺脫她!

  她感到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她把手放在桌上以站穩身子。

  「我不想……要這筆……錢或房子。」

  律師低頭看看契據。

  「我料到你會這麼說,夫人,因為你剛結婚,你感到不應該有任何芥蒂存在你們之間,你會一直過著很幸福的日子。」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是根據我自己多年的經驗,夫人,我覺得做一個獨立的女人是明智的。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麼事,不管遭遇到什麼樣的困難,你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你可以有一片屋頂在你頭上。」

  羅琳達明白他並不是出言不遜,他是以一種長者的善意,勸告一個對婚姻可能帶來的困難與困擾一無所知的任性女孩。

  她想也許席克門先生也明白她丈夫不僅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同時也有些捉摸難測。

  她心想,從她開始遇見他後,他一直不斷地做出令她吃驚的事,目前這件事可比以往任何一件事更令人瞠目結舌。

  原來,他在娶她為妻這件事上帶給她許多痛苦之後,他已準備讓她離開,讓她自由自在去追尋她的生活。

  她心想這件事要是一個禮拜前發生,她會多麼高興。

  她會接受這筆錢和這棟房子,回到倫敦,而把這個她所厭惡的人留在古堡。

  現在一切都改觀了。

  她不能走,事實上她是不願走。

  她下定決心。

  「謝謝你的來拜訪,席克門先生。」她說:「我很抱歉,你可能白跑了一趟,我先生前兩天發生了嚴重的意外,除非他痊癒之後,我們仔細商量好這件事,否則我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我聽領班說勳爵閣下病得很重,無法見客,」席克門說:「在這種狀況下,當然我也只好等他完全康復之後,再處理這件事了。」

  「再一次謝謝你的光臨,」羅琳達說:「你留下來吃飯好嗎?如果你今晚想住在這裡,我們有很多客房可讓你選擇。」

  他表示謝意後,羅琳達很快跑上樓,到國王套房去。

  她有種神智紛亂的感覺,覺得房門會被鎖起來,她再也見不到德斯坦了。

  但當她推門而入時,坐在床邊的古力本跳了起來。

  「他醒過來了,夫人!」

  「什麼時候?」

  「半個小時前。」

  「他很清醒嗎?」

  「是的,夫人。只是看起來有些迷惑,不過他說話十分理智。」

  「他說了什麼?」羅琳達問。

  「他只說了一句:『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鬼事?』我給他喝了點東西,他又睡著了。」

  「那表示他的腦子沒有受傷,」羅琳達呼吸都停頓了。

  她在床邊跪下來。她心中感激地吟唱著。

  「謝謝你,上帝……謝謝你,」她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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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21 17:00:51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14-10-21 17:01 編輯

  第七章

  羅琳達奏出最後一個音符,離開鋼琴,走進國王套房。

  德斯坦坐在一張扶椅上,當她走到他身邊時,她發覺他睡著了。

  他早上還出去騎馬,雖然她建議他多休息,他卻不屑地拒絕了。

  這個禮拜開始時,大夫就宣佈他不須要再來會診了。

  「你先生好得像是新的,夫人,」他宣稱,對自己的幽默似乎頗為滿意,不過他還是堅持德斯坦在這個禮拜裡不能恢復工作。

  「多呼吸新鮮空氣,可是不要騎太久的馬。」這是他駕著那輛全郡聞名的雙輪馬車離開時,最後的囑咐。

  但要德斯坦乖乖聽話似乎十分困難。

  當他人事不醒,躺在床上時,羅琳達可以照自己的意思來照顧他。現在他又回到馬鞍上,只想做自己愛做的事。

  低頭看著他的睡相,羅琳達覺得她對他的愛與時俱增。

  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曾亟需她的幫助,而她能將從沒有人向她要求過的愛心與照顧貢獻給他。

  雖然他在意外發生後一周內清醒過來,她也能哄著他吃下一些東西,但他仍然十分虛弱。

  有時羅琳達感到他會在睡眠中離她而去,或是發覺他的心臟停止跳動。

  這跟那夜在岩石上所感受的完全相同:她覺得她應該將她的力量、她的生命力輸送到他身上,使他活下去。

  他逐漸開始壯碩。

  如果他打斷了幾根肋骨——象醫生所說的——它們一定重新結合好了,現在他身上的瘀腫和前額的傷痕都癒合了。

  他不想多說話,她想可能他的腦袋仍然隱隱作痛,雖然他並沒有說出來。

  他喜歡聽她彈鋼琴,直到優美的琴聲撫慰著他進入夢鄉,就像現在一樣。

  羅琳達很小心地讓他避免可能的煩惱或刺激。

  透過代理人亞斯文先生,她接觸所有發生在堡裡的事,當她做決定下達命令時,她都盡量揣擬她先生的旨意。

  但是她決定避免與他討論任何可能引起爭執的事,直到他完全康復為止。

  取而代之的是她把馬匹的狀況告訴他,從花圃裡摘下大把的鮮花,擺在他房間裡。有時他喜歡她讀點東西給他聽。

  有一次他對她說:「是誰教你彈得這麼好?」

  「你在捧我,」她微笑。「我知道我缺乏音樂細胞。在我十二歲時,家裡請了一個音樂老師。我父親有時會說他太貴了,然後我就得等他贏了錢才能繼續請他來教。」

  「上你自已在選樣你的教育。」德斯坦慢慢地說。

  「我希望我能知道學習是多麼重要,」她歎了口氣。

  她繼續告訴他,當他日以繼夜地昏迷不醒時,她時常到圖書館裡找些書來讀。

  「我被這些書本的數量嚇壞了,然後才體認到我所知道的是多麼少,簡直不知從何讀起。」她微笑著說。

  「你選了些什麼書?」他問。

  「我發覺我的女家庭老師教我的東西實在太少。她的薪水很低,所知也很有限。她曾教我世界各地的風土民情,我也想對世界各國有更深一層的瞭解。」

  「那你想從什麼地方開始認識世界?」

  「我選了一本介紹印度的書,因為你……」

  羅琳達打住,她感到這樣說太露骨了,連忙改口:「古力本跟我說了許多那個國家的事,我很自然發生了興趣。」

  她沒有告訴他,她找到的這本書有很精美的剎帝利舞孃圖片。

  當她看著這些圖片時,心中湧上痛苦的嫉妒。因為她想這些才是德斯坦所欣賞的美。

  但是不管他愛慕她與否,當她在看護他、侍候他時,仍猜想他的每一種需要;她知道他需要她,她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這才是她所嚮往的生活,有人需要她,她能把自己的內涵——不是美貌——供給她所喜歡的人。

  她凝視著他,心想就像計時砂漏的砂快掉完,時間也快到了,她再也無法看到他了。

  她心中始終籠罩著一層陰影,那就是席克門先生找她的那件事.他帶來的文件會使她脫離德斯坦而獨立。

  她還沒有告訴德斯坦他來過,但她明白這事遲早要讓他知道,而且這一刻已經不遠了。

  「我愛他!」羅琳達告訴自己。「上帝啊,讓他也愛我一點點,或是讓他需等我,就像這幾個月來他需要我一樣。」

  晚餐已近尾聲,今晚的萊格外美味可口,因為這是德斯坦發生意外之後,第一次在餐廳用膳。廚房裡的幾個廚師都大顯身手,刻意表現。

  他一身晚禮服,羅琳達覺得再沒比他更出色的人了,而且他的氣色幾乎跟墜崖之前一樣好。

  他只是略嫌清瘦,前額仍有個疤痕。

  他綁了條領巾,絲織外套罩在別著鑽石的襯衫外;他看來十分高雅,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男人都有吸引力。

  她也頗下了一番工夫打扮自己;她穿了一件曳地晚禮服,跟她那件白紗結婚禮服頗為相似——她想他一定會喜歡。

  她的頭髮經由女傭的安排,流成一種大方而不冶艷的髮型,淑雅中透著高貴。

  當她離開餐桌進入小客廳時,德斯坦跟在後面。

  領班把桌上一瓶波特酒與一瓶白蘭地的瓶塞打開後,躬身告退。

  德斯坦靜靜地凝視她,然後說:「我要謝你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羅琳達有點驚訝。

  「謝我?」她問。

  「有人告訴我在我掉下懸崖後,你從懸崖爬下來陪了我一整晚。」

  羅琳達沒有說話,然後他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帶凱撒……跑到那裡。」

  「你救了我的命,羅琳達!你希望我活下去嗎?」

  「是……是的。」

  「為什麼?」

  羅琳達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從椅邊拿出一個珠寶盆。

  「為了感謝你在我受傷時對我的照顧,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

  「我並不想……」她沒有說完,因為德斯坦打開了珠寶盒。

  天鵝絨襯墊上,放著她母親的翡翠項鏈,這也是當初在倫敦拍賣家產時,最令她傷心不捨的紀念品。

  「你……把它……買回來了。」她的話幾乎連貫不起來。

  「為了送給你。」

  她轉過身,讓他把項鏈戴在她脖子上。

  「你怎麼會……想到……買下它?」她問。「你那時……還沒碰見……我。」

  「我在漢普斯德的一次舞會上就看過你了,你那時扮作哥地亞夫人。」

  「你當時……在場?」

  她驚歎出聲,面頰緋紅。

  「我是在場!」他的聲音似乎有些嚴酷。

  「你……十分吃驚?」

  「不如說膽寒。」

  「那你……為什麼要……娶我?我……不懂。」

  「我那時剛回英國,可沒想到社會風氣會有這麼巨大的改變。我跟一個朋友——查爾頓爵士打了個賭。」

  一陣沉靜後,羅琳達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吶吶地說:「你……你賭什麼?」

  「我賭我會馴服一隻母老虎,他說絕對不可能。」

  羅琳達屏住呼吸。

  現在她才開始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這對她而言,真是亙古未有的悲劇。

  她避開德斯坦的眼睛,試圖穩住自己的聲音,使自己說話時不會被他看出她的心每秒鐘都在痛苦地煎熬著。

  「那只是一場……實驗!」

  「就像你說的——一場實驗!」他同意。

  她感到整個世界都崩潰了,然後她用一種自己都覺得奇怪的聲音說:「你生病時,有個叫……席克門的……來過這裡。」

  「我料到他會來的。」」他說你實際上是……潘恩爵士。」

  「我想他一定告訴你為什麼我在出國時改了姓名。」

  「你真的不想……回復你的頭銜……同時在……上議院取得席位。」

  德斯坦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當我有了兒子時,我會的。」

  羅琳達感到整個屋子都在旋轉。

  那並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然後她說:「席克門先生告訴我……你希望給我一些錢……和一棟倫敦的房子。」

  「這契據正等著我們倆一起簽署。」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是不是說……你要……把我送走?」

  這些話她簡直說不出口,她感到眼眶充塞著淚水,於是轉身走到靠牆的一張桌子,面對著桌上的花瓶。

  她伸手去摸花瓣,知道自己不敢面對德斯坦;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等著他的回答。

  又是一陣可怕的寂靜,過了一會兒,她實在受不了這種緊張的空氣,羅琳達說:「我昨天……收到爸爸來信。他在愛爾蘭……很快活。我想他不願意……再回到本國了。」

  「可是你在倫敦有很多朋友。」

  她想起那些她曾信任不移的朋友,當她陷身困境時他們那種退避三舍的表現……她知道她再也不願看到他們當中任何一人了。

  她也知道她絕不能再回去,在這古堡與德斯坦相處了這麼久,她再也不能忍受那種原先她認為充滿情趣的生活了!

  她有種感覺,他要說他再也不需要她了。

  她感到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等待著打擊的來臨,等待著他說出粉碎她最後一絲渴求幸福的希望。

  「你真的……把我…送走?」

  她強迫自己再問他一次,她知道自己無法忍受這種懸吊在半空中的氣氛,她覺得如果他再不回答,她真的會狂叫出來。

  「來這裡,羅琳達!」

  他的聲調中仍帶著她所熟悉的權威,她殘餘的自尊使她竭力抑制著滿眶的淚水。

  他絕不可能知道她的感受,她絕不會懇求他的憐憫,使他感到為難。

  「我要你來這裡!」

  仍然是低沉的聲音,她逐漸習慣照著他的話做,她順從地走過去。

  她眼中的淚水使得她幾乎看不清他,她把下巴舉高,她絕不能讓眼淚掉下來。

  她走到他面前。

  「我要讓你自由,」德斯坦平靜地說。

  她瘋狂地看著他,緊張崩潰了,她最後的武裝也解除了。

  「我不……希望……自由!我要跟你在一起!請你……不要送我……走……」

  她嗚咽不能成聲,最後一線驕傲與自尊也撤離了,她抽搐著,淚水不停地湧出來:「我……我會……聽你的……話……我會……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讓我……留下來。求你……讓我……留下來。」

  她幾乎不曉得她在做些什麼,如果不是他把手臂環繞著她,她幾乎要跪下來。

  她的臉埋在他胸前,像小孩一樣放聲大哭。

  「你為什麼要留下來跟我在一起?」德斯坦的聲音低沉而溫柔。

  「因……因為……我愛你!我愛你……愛得快瘋狂了!」

  她迸出這些字,而她腦中的另一部分卻告訴羅琳達,這正是德斯坦懲罰她的最好時刻。懲罰他對他的厭惡與蔑視,以及自從他倆相遇後,她的一切敵意與反抗。

  他可以嘲笑她,她知道如果他真的這麼做,除了一死,她找不出第二條路可走。

  她感到他一隻手抱緊了她,而另一隻手抬起她的臉。

  她的嘴唇顫動著,她的淚水源源湧出,她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她知道他在看著她,過了許久,他說:「還有一個實驗我還沒做,就是吻我所愛的女人。」

  在她還未能瞭解他所說的之前,他的嘴唇已印在她的上面。

  當他的嘴佔有了她的一切時,她感到某些瘋狂和美好的感覺驅走了她的哀傷與淚水。

  她感到他的雙唇不僅奪去了她想給予他的力量與生命,甚至侵入了她體內某些神秘的部分——甚至她不曉得自己擁有的部分。

  她感到他愈來愈迫近,他的雙唇更加佔有、更加需要,她整個身心都躍起迎向他的。

  這不僅是愛……這是生命,這是上帝所賜予的神奇力量。

  她感到一波又一波的驚歎與狂喜震撼著她週身,驅走了她所有的叛逆與封閉。

  她感到周圍盈溢著天國的音樂,所有的美好流通了他倆,使他倆合而為一。

  德斯坦抬起頭,凝視著她晶亮的眼睛及顫抖的櫻唇。

  「我愛你!」她低語。「哦,德斯坦……我愛……你!」

  「你真的認為我會讓你走?」他嘶啞地說。

  然後他再度狂猛地、摯情地、需要地吻著她,直到整個世界消失在一片狂焰之中。

  只有愛連繫著他倆的心,他倆已合為一體。

  羅琳達爬起來,摸索過黑暗的房間,走到窗前。

  她滑進落地窗簾,從玻璃窗望了出去。

  繁星逐漸隱沒,她知道再過一會兒黎明即將來臨。

  她滿心歡愉地作了個深呼吸,現在她不再孤獨。

  她感到德斯坦的雙臂環繞著她,她把頭靠在他胸前。

  「我以為你……睡了。」

  「你怎麼能離開我,而我一點都不知道?」

  她擁著他說:「我想看看破曉。這是……新生命的……開始。」

  「對我們兩人都是。」他溫柔地說。

  「你真的……愛我?」

  「比我能告訴你的更多。」

  「而你也有些……仰慕我?」

  「我從沒見過比你的臉孔更完美的,也沒有見過比你的身體更完美的。」

  羅琳達吸了一口氣,他的話令她顫抖。

  「但是你還有太多太多除了美以外的東西。」他繼續說:「這些東西從你身上發出,而我也因而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從沒有任何人能給我這些東西。」

  羅琳達吻著他的臂膀,她知道他在說些什麼,那是她在擔心他可能會死時,她所想努力給予他的。

  一種擔心可能會失去他的想法使得她問:「你會繼續……愛我?」

  「我們剛剛開始我們這一生的相愛,事實上,我們早已緣訂三生。」

  「你真這麼相信?」

  「我在東方住太久了,天數、命運、輪迴的觀念變得根深蒂固了。」

  她抬起了臉,雖然周圍十分黑暗,仍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輪廓映著灰暗的夜空。

  「你在……第一次……看到我時……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是我的——你是我多少年來所等待的人。」

  「甚至……我嚇壞了你?」

  「我不能容忍別人看著屬於我的身體——你的每一個完美的部分都是屬於我的——這才是我驚駭的理由。」

  他聲音中的激動使她顫抖,她把臉貼在他胸前,柔聲說:「我並不真是……全裸的。我……作假讓人家……這麼認為。」

  「他們說你為了爭取金蘋果而在那個老色鬼面前裸露身體?」

  「那是謊言,他們希望那是我……事實上……我根本不在那裡。」

  她感到德斯坦歎了口氣,似乎他所知道的這些事令他頗為困擾,而今真相大白,才鬆了口氣。

  「你為什麼要打……那個賭?」她問。

  「因為我本能地感到,在狂妄的行為、美艷的外表與對傳統的反抗所表現出來的獨一無二的你,才是我心中所嚮往的。」

  「你怎麼會知道的?」她問。「哦,親愛的,我真慚愧當我看見你時並沒有這種感覺。」

  他的肩膀環著她,把她摟得緊緊的。

  「還有太多時間可以表達對你的歉意,」他回答。「你的一生,真的!」

  「我會一天比一天更愛你,」羅琳達保證。「我所想的……就是給你……我的愛……和我的一切。」

  她的聲音中透著激情,德斯坦吻著她的頭髮。

  「事實上我沒有贏得這場賭注。我準備承認我輸了。」

  「你輸了?」她吃了一驚。

  「我發覺沒有人能馴服一隻紅髮碧眼的母老虎。」

  他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然後他低語:「你怕不怕我……這麼愛你……無法遏抑的……而你撫摸我時……我興奮得發狂?」

  他吻著她前額。

  「太棒了,太完美了,我會永遠讓你感到我永無止境的真摯的愛,」他說:「不過我警告你……」

  他的手指撫著她滑如凝脂的頸項,接著說:「如果我發覺有任何人不是以尊重的眼光看著你,我會殺了他——我也會捏扁你!我的嫉妒心會讓我發狂!」

  羅琳達露出幸福的微笑。

  「我不怕,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存在世界上,而我沒有發覺,那就是你……你……你……」

  她舉起她的嘴唇迎向他的,最後一個字吐進他嘴裡。

  他緊摟著她,用一種無可遏抑的欲求吻著她,而當她挺身全力迎向他時,他倆彷彿躍入熱情的火焰中。

  旭日的金光驅走了黑暗,也照亮了大地。

  羅琳達雙手環著德斯坦的頸子,把他擁得更近。然後,她看到他正凝視著她的眼睛,她激動地說:「我們的新生命開始了……我的親親……我最棒的丈夫。」

  「新的一天,」他和著。

  然後,他啃嚙著她的嘴唇,哺哺地說:「看著我……想著我……我要你!」

  他把她帶回房裡,密封的窗簾擋住了旭日的光芒,他把她橫抱在懷。

  「你是我的,我最愛的。」他在黑暗中說:「完全而絕對地屬於我,從現在直到永恆。」

  他緊摟著她,親吻著她,輕柔地把她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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