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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嚴沁]情在深時(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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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22: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比起台北的先進,馬尼拉國際機場無疑是落後的,它小而簡陋,像一切都未準備就緒、發展未及似的。然而這簡陋卻也帶給雅之和志文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這兒雖不是他們的祖國,卻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家。
  
  熱帶地區的人都有那麼一股懶洋洋的味道,移民局人員慢吞吞的工作,旅客又多,那冷氣也在半休息狀態似的,等得好不煩人。雅之和志文都排在人龍裡,不知何時何刻才能輪到他們,她抹一把額頭的汗,搖搖頭。
  
  一個類似工作人員的男人推開一道只許機場人員通過的閘口,筆直朝志文走來,他看來謙恭有禮,堆了滿臉巴結的笑容。
  
  「莊公子?」他說的是菲律賓土話Tagalog。「接你的人已在外面,請跟我來!」
  
  志文皺皺眉,並沒有高興的樣子。
  
  「我有朋友!」他用英文說。
  
  「沒問題,一起請,」那人也改用英文。「請過來!」
  
  於是雅之和志文就被帶領著經過那機場人員專用的閘口,在眾目睽睽之下優先離開。帶領他們的人似乎在機場職位不低,他隨手招來一個人,三分鐘就替他們辦好人境手續,然後恭送他們走出機場大門。
  
  「莊公子下次回來請先給我一個通知,」那人鞠躬如也。「若非看見令尊的汽車在外面,那就委屈公子了!」
  
  志文只是哼一聲,謝也不謝的扶著雅之登上那輛令所有人行注目禮的「勞斯萊斯」。
  
  「行李隨後送到府上!」那人慇勤的說:「我親自辦!請替我問候令尊大人,我是——」
  
  汽車已平穩的駛出去,再也聽不見那人說了些什麼。雅之自小生長在此,她自然明白此地人的一切,對剛才那人的行為一點也不覺奇怪,在此地「錢」就能代表一切,這絕非誇張之詞。
  
  「先送你回去,」志文很體貼。「行李一到,我馬上給你送去!」
  
  「那怎麼好意思?我自己去拿好了」雅之搖搖頭。「剛才我已經沾了光!」
  
  「我並不喜歡那樣的事,」志文說:「排隊更能令我心安理得,別說沾我的光!你若不喜歡,我讓司機送行李給你也行!」
  
  「不——我只怕太麻煩你!」雅之不安的,尤其她發覺司機正在倒後鏡中偷偷注視她。
  
  「在馬尼拉,我想找麻煩來試試也困難!」他說。並非誇大,也非炫耀,他似乎非常寂寞。
  
  「那——你來吧!」雅之微微一笑。「如果時間正好,你不如來我家便飯?」
  
  「一言為定!」他輕輕拍著她的手。「也可以見見何校長。上次我替你送電鍋回去,校長居然還記得我!」
  
  「真的?爸爸記憶力一向好,」雅之好高興。「一定是你當他學生時特別優秀!」志文不置可否的搖搖頭,隨口吩咐司機雅之的地址,他的確已牢牢的記住了。
  
  「馬尼拉變了不少,才一年時間!」雅之望著車窗外。
  
  「新的建築物,新的酒店,它正努力的走向現代化,」志文說:「你知不知道電視裡有一句宣傳歌——TheNationisGrowing,很貼切的字句!」
  
  「不知道海傍大道RoxasBivd改變了沒有?」雅之自語著。「我最喜歡那條街,那種情調,那種氣氛——」
  
  「走海傍大道!」志文立刻吩咐司機。雅之看他一眼,微微的搖頭。「我只是說說,也不真想去,」她笑得恬適。「這樣豈不要繞路?」
  
  「繞路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喜歡!」他說。
  
  司機似乎好驚異的又在偷看雅之,雅之的臉一下子全紅了,連司機也看出志文對她的「另眼相看」?
  
  汽車很快的轉進了「雷米迪奧街」,在志文的指點下,停在一幢獨立的木造小樓前。
  
  「謝謝你送我,」雅之始終用國語說。「七點鐘能趕得及來嗎?我燒鴿子請你吃!」
  
  「行李一到我就來!」志文凝視她。
  
  「再見!」雅之心中一陣顫抖,轉身按門鈴。
  
  背後汽車馬達聲響,志文去了。
  
  開門的是服侍雅之父親的女傭人,是個五十歲的菲籍婦人,也能講一點中國話。
  
  「啊!小姐回來了!」她叫:「校長,小姐回來了!」
  
  白髮蒼蒼,畢生教育華人子弟的何正中快步出來,看見女兒,心中一陣高興,眼淚也湧上來。
  
  「雅之,啊,雅之,你回來了,」正中擁抱住雅之。「怎麼不通知我去接你呢?學校已經放假了!」
  
  「我有同學、朋友一起回來,」雅之仰望父親,看見加濃的白髮,看見加深的皺紋,她心中已酸了。「反正方便,何必要你去跑一道呢?」
  
  「來,來,快進來,」正中擁著雅之進屋,這才發現雅之沒有行李。「你——沒帶行李?」
  
  「我們先回來,行李就會送到,」雅之淡淡的笑。「機場今天人擠,有人帶我們先出閘!」
  
  「是——莊志文?」正中是敏感的。
  
  「是他!」雅之坦然的。「他等會兒送行李來,我想留他吃晚飯!」
  
  「好!好!」正中一個勁兒點頭。「莊志文是好孩子,他有志氣!」
  
  「叫娜蒂去買點鴿子回來,好嗎?」雅之問。
  
  「我叫她辦!」正中說:「你坐一下,休息一會,累了吧?雅之,你看來比以前瘦了些!」
  
  「我總是這樣子,」雅之在籐沙發上坐下來,屋角一把風扇送來陣陣熱風,書架上堆滿了不整齊的書,茶几上一杯濃茶,家是老樣子。「念中文系的人瘦一點才像嘛!胖胖的就失去書香味道!」
  
  「你這孩子!」正中又愛又憐的凝視闊別一年的女兒。「你這孩子!」「爸爸,今天好累,明天才去探望親戚、朋友,好不?」雅之說。這是每年回來的慣例,不能免的。
  
  「好,當然好,」正中望著女兒,只顧著笑。「志文等會兒不是還來吃飯嗎?」
  
  「他以前真是你的學生啊?」雅之問。
  
  「有一段時期,」正中點頭。「他是我們華僑子弟中最好的孩子。雅之,你們怎麼認得的?」
  
  「同學嘛!」雅之不怎麼熱烈,志文只是普通朋友。「他念醫科,我念文科,在教堂碰到,大家又都是從馬尼拉去的,就認識了!」
  
  「他可是你——」正中關心的。哪一個做父親的會不關心?何況他們父女相依為命。
  
  「不,不,千萬別誤會,」雅之急忙說:「我們只是同學,只是普通朋友,爸爸,他那種家族不是我們能適應的,他們廈門人又最重視門第、鄉土什麼的,我們可不能自找麻煩!」
  
  「嗯,這倒是真的,」正中微笑。「我只是問問,沒有別的意思,你別著急!」
  
  「我著什麼急呢?」雅之笑了。「我才二十歲,我要好好念完中文系,回來幫你發展學校,這才是我的理想!」
  
  「好孩子!」正中非常滿意。「我自然喜歡你能幫我忙,但我也喜歡你有正常的社交,認識一些好男孩。雅之,你總不能幫爸爸一輩子!」
  
  「爸爸——」雅之心中一痛,亦凡的影子飛快掠過。她是認識了一個男孩子,然而——是好男孩子嗎?她不知道,惟一留在心底的是——刻骨銘心吧?志文說的。「我是要幫你一輩子,你可不能趕我走!」
  
  「傻丫頭,」正中呵呵笑,他一點也不知道雅之的情緒變化。「哦!君梅呢?沒和你一起回來?」
  
  「她瘋到香港去了,」雅之吸一口氣,使自己看來更自然。「她是我們僑生之花,對漂亮衣服自然敏感,她遲三天回來!」
  
  「我說你更該是僑生之花,」正中半開玩笑。可能因為大半生的時間都和年輕人在一起,他沒有一般老華僑的嚴肅、古板,他是風趣的。「君梅美的是型,你美的是質,你說哪一種美能永恆?」
  
  「哪一種美都不能永恆,」雅之笑著。「聖經裡說美麗轉眼成空,生命都會結束,美麗豈不更短暫?」
  
  「你的道理越來越多了!」正中說。
  
  「爸爸,家裡和這兒的人沒什麼事吧?」雅之突然轉變了話題。「華僑社會還是那樣子?」
  
  「——沒什麼改變,」正中皺皺眉,不願深談。「你也只不過出門了一年,而且——我只是辦教育的,又不是廈門人,大家交往也淡!」
  
  「到現在還說什麼同鄉不同鄉呢?」雅之很不高興。「所有的孩子都在說Tagalg土話了!」
  
  「多說一種語言也是好事,只要他們也懂中文,」正中說:「雅之,你還是偏激!」
  
  「現在此地的中國孩子有幾個懂中文呢?」雅之搖頭。「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語言,但中國人一定不能忘本!」
  
  「許多事——尤其在海外,你生氣,你激動,你再努力也是沒有用的!」正中也歎一口氣。
  
  大門在響,買鴿子的女傭人娜蒂回來了,雅之跳起來,趁機走進廚房。正中隨後跟著進來。
  
  「不,不,不,你出去休息,該我來,」雅之推正中出去。「客人是我請來的!」
  
  天黑得很快,等雅之在廚房弄好一切出來,牆上的掛鐘正好敲了七下,也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娜蒂去開門,迎進來的是提著雅之行李的志文。
  
  「你真準時!」雅之對他微笑。忽然間,她想起一些以前聽見的傳說。「有一件事,我聽人說你父親的汽車在馬路上駛過,警察、憲兵都會行禮,是不是?」
  
  志文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這對他來說是件難堪的事實,正不知如何回答,正中出來了。
  
  「校長,您好!」志文立刻招呼。
  
  「來,來,進來坐,」正中和藹的。「真不好意思,要你自己送行李來!」
  
  「我很願意這麼做!」志文誠懇的。
  
  雅之沉默的跟著進來,她自然看得出剛才衝口而出的話令志文難堪,她很後悔,也開始警惕自己,她和志文之間到底仍是相當陌生,她不能亂說話。
  
  「莊先生好吧?」正中問。
  
  「家父很好,謝謝校長!」志文四平八穩的答。在正中面前,他顯得有絲拘謹。
  
  「我該謝謝你在台北照顧雅之才對!」正中說。
  
  「我——並沒有照顧雅之,」志文看雅之一眼。「我們認識不久,也只是見過幾次面,但是雅之——是我見過最好的女該子,我很希望能和她做朋友!」
  
  雅之和正中都呆住了,這算什麼!這年頭交朋友還得先徵求父母同意嗎?,志文有華僑保守、傳統的一面。
  
  「哎——當然,當然我很喜歡你們交朋友,」正中看雅之,雅之眼中的神色卻是他不懂的,雅之——似乎很為難,為難?為什麼?「我告訴過雅之,你本身十分優秀,你更有志氣有骨氣,是好孩子!」
  
  「謝謝校長!」志文非常高興的看雅之,她卻沒有表情,也不出聲。
  
  「雅之也是個有志氣、有骨氣的孩子,而且她非常偏激,」正中緩緩說:「外表她看來很冷漠,什麼事都不怎麼在乎,內心裡她是偏激的,尤其對許多不公平、不合理的事,她常常想憑自己的力量去改變,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如果你有可能,幫助她!」
  
  「我會盡力!」志文認真的。「不過——在我印象裡,雅之是個固執的、善良的、堅強的女孩子!」
  
  「可能因為她從小失去母親的緣故!」正中又看看雅之。「她固執、堅強、還獨立!」
  
  雅之皺眉,這麼談下去她還有立足之地嗎?她看見娜蒂在後面打手勢,立刻說:「先吃晚飯,吃完再數落我的缺點,?好嗎?」她笑。
  
  「這孩子!」正中搖頭。「這孩子!」
  
  雅之微紅著臉向志文望去,他正含情凝眸注視她,她立刻避開他的視線,志文是好朋友,但——她心中的確激不起絲毫漣漪,一絲也沒有,真的!
  
  餐桌上氣氛很融洽,大多數的時間是志文和正中談話,雅之卻越來越沉默了,不是不想說話,然而,說什麼呢?她發覺和志文之間可談的東西實在太少了,不像和亦凡一她始終念著亦凡的,有什麼辦法呢?
  
  晚餐後,再坐一會兒,志文很識趣的告辭了,他對自己非常有信心,因為從小到大他不曾失敗過,對雅之——他也一樣有把握,他的誠摯,他的真情,難道還打不動她?
  
  「有空可以常常來玩!」正中說。
  
  「我一定會常常來!」志文絕不掩飾對雅之的好感。「我和雅之約好了的!」
  
  雅之皺皺眉,誰和誰約好了的?她還是不出聲,獨自送志文出大門。
  
  「非常謝謝你的邀請和晚餐,」志文說,「雅之,什麼時候你肯到我家去?」
  
  「交換請客?」她故意說。
  
  「隨你怎麼說,我的邀請卻是最真誠的!」他也不在意。「而且——我母親很想見你!」
  
  「伯母?為什麼?」雅之一震,這未免太離譜。「我會——考慮,慢慢考慮!」她拖長了聲音。
  
  「三個月的時間考慮吧!」他握一握她的手。「明天或後天,雅之,我們見面!」
  
  「嗯——這兩天我會很忙,要探望親戚!」她不置可否。
  
  「過了這兩天,怎樣?」他絕不放鬆。「我們出海,去看馬尼拉灣的日落!」
  
  「很吸引人的節目,」雅之吸一口氣。「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文字把這名聞世界的美景描寫出來!」
  
  「那麼說定了!」他說。「好吧!你先給我電話」雅之慢慢點頭。她必須給自己一些機會去接觸另外一些男孩子,她不能圍死自己,她不能再想亦凡和亦凡的一切。
  
  「哦!差一點忘了,」志文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臨去台北機場前我曾去找你,碰到一個女孩子,她好像也去找你。我問她什麼事,我說我也回馬尼拉,她就把這紙條給我,讓我轉交給你!」
  
  「一個女孩子?誰?」雅之詫異的。藉著昏黃的燈光看見紙條上似乎是個地址。
  
  「她說是林佳兒!」志文說。
  
  「佳兒——」雅之心中一陣天翻地覆的震動,拿著紙條的手也顫抖起來,這地址——這地址——「她真說是林佳兒?她還說了些什麼嗎?有嗎?」
  
  志文不解又疑惑的望住雅之。
  
  「這林佳兒令你緊張?她是誰?」志文問。
  
  「她是——哎!一個朋友,」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沒辦法,平靜不了。「她是台北最紅的模特兒,你不知道?」
  
  「不知道!」志文搖頭。「那紙條上寫些什麼?」
  
  「一個地址!」雅之急切的。「你想一想,請你想一想,她是否還說過什麼話?」
  
  「她說——天!我來遲了,」志文思索著。「還說——很莫名其妙的,她竟認得我,她問我是不是要結婚!」
  
  「她沒說是誰的地址?」雅之又急又緊張,卻又不便表現得太明顯。「為什麼要給我呢?」
  
  「她說——交給雅之,或許用得著!」志文想一想,說。
  
  「或者用得著?」雅之整個人都癡了、傻了,或許用得著,那麼——會是亦凡的地址?會嗎?會嗎?就像已經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又握在手裡,就像絕望中突生的一線希望——雅之轉身大步奔回屋子,她要立刻看清楚那地址,她不能再等,不願再等,她已經完全忘了仍然在那兒的志文——
  
  然而地址始終只是個地址,林佳兒送來的地址,也許真是亦凡的地址,卻又能改變什麼?更不能代表什麼。一個地址,難道雅之可以貿然寫信去?當然不能!一個地址又怎能使她忘記他們中間曾經發生的事?對那玻璃瓶中的東西又怎能釋然?
  
  她把地址小心的收藏在枕頭套的夾層中,每天睡覺她都倚著「它」,靠著「它」,奇怪的是,她的心居然踏實了,她自己也不能明白,地址總不能帶給她什麼奇跡吧?
  
  午後,馬尼拉最炎熱的一段時間,天空落了一場暴雨,就在雨勢漸小的時候,雅之悄悄的拿了把傘溜出家門,既不驚動午睡的父親,也沒告訴女傭娜蒂。該拜望的親戚朋友、長輩全拜望過了,她知道,莊志文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在她面前,她是心怯的想避開他!
  
  志文有著太多的好條件,而且她怕他那種自信的模樣,那份胸有成竹的表情,似乎十拿九穩的雅之已屬於他。他無疑是任何女孩子的理想對象,無可挑剔的。然而,到目前為止,雅之心中並不曾發生任何感情波動,她不能盲目的只接受他的好條件,是不是?一個終身伴侶,一個同走人生道路的人,並不是只有好條件就行了的!
  
  雅之避開了,因為她是個忠於自己、忠於感情的女孩子,她必須給自己一段更長久些的冷靜時間,對她來說,付出的感情就是全部,她無法分割自己的感情!
  
  沿著雷米迪奧街RemidioSt。轉進馬比尼Mabini,這是比較熱鬧的觀光區,商業區,雖然她對櫥窗中的各種衣飾、草袋之類的土產不感興趣,卻也駐足看了看,或許她能挑選一兩樣特殊的,在暑假過後回台北送女同學,她知道台北的女同學對此地草袋的狂熱,也曾萬分驚異過台北超出此地五倍的價錢!
  
  然後,在那家十分出名的百貨公司Tesoro』s門邊,她的視線被吸引住了,是它!那相同於亦凡和她台北宿舍窗前的一盞貝殼風鈴燈,真是一模一樣的一盞,剎那間,萬般情緒兜上心頭,她再也無法負荷的喘息起來,心中的陣陣疼痛使她不能再前進,她只能呆子般的站在那兒,直到引來詫異的售貨員。
  
  「小姐,你不舒服?你想買燈?」那菲律賓女孩問。
  
  「我——哎,是,我想買燈!」雅之臉色蒼白,失神的隨著售貨員走進公司。
  
  她知道此地的燈價可能高於「人民市場」那兒一倍以上,她很想告訴那售貨員自己不是遊客,可是她說不出話.心中那種疼痛浪潮般的散開了,她覺得全身乏力,她覺得了無生趣,她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腳都變得冰冷。這是什麼?刻骨銘心的感受?人真是可憐,想不到會受感情的奴役,可是——她不後悔,一點也不!一生中能這麼愛一次,就算沒有結果,也算不虛此生了!
  
  她茫然的付了錢,提著那燈盒子慢慢往外走,那售貨員甚是好心,她追著出來!
  
  「小姐,我看你真是病了,你臉色蒼白,你的手好冷,」她善意的說:「我勸你趕快回你的酒店吧!」
  
  「我不是遊客,」她終於勉強用菲律賓話說:「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家!」沒有再看女孩子驚訝的臉,她已走出百貨公司。
  
  暴雨一去,陽光立刻又來了,地上的雨水在蒸發,熱得更令人難受。雅之仍舊往前走,她沒有回家的打算,她知道自己身體沒有毛病,她需要的也不是休息。前面是「希爾頓」酒店,再前面是出名的馬尼拉公園,她已聽見公園裡日夜不停的音樂聲。她轉彎走上「海傍大道」,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街。
  
  越過寬闊的馬路,她站定在已是海岸邊的棕櫚樹下。馬尼拉灣平靜、美麗如昔,只有遠處幾點帆影,震撼她的卻是天空中雨後的虹,雨虹,她或能許個願?她希望——她希望什麼呢?雨虹漸漸淡了、消失了,她發覺,她心中已無任何盼望!
  
  站立一陣,地上的水份已曬乾了,她已熱得微微發昏,這不是馬尼拉最熱的季節——該是三、四月,已熱得令人受不了,她突然懷念起冬天來。冬天的寒冷,冬天的潮濕,冬天她那在所有人眼中特殊的長棉裙,冬天的歡笑快樂與——與什麼?那一段永難忘懷的插曲?哦!亦凡,他知道嗎?他已佔據了她整個心靈,整個思想,每一個意念都想到他,每一個影像都是他,她再也無法自拔!
  
  淚水莫名其妙的往上湧,她的眼眶濕了,她的視線模糊了,影像不再完整,亦凡化做千萬個在她眼前閃動,他在笑,他在發愁,他在沉思,他在——默默無言,亦凡,事情為什麼一定要發展成這樣呢?
  
  過了好久,好久,也許是海風,也許是陽光,她的淚水乾了,人也站直了,她想到回家,父親午睡醒來不見她,會懷疑她的不告而別嗎?
  
  轉過身,她看見一個人。是志文,此時此地只有他,不會有第二個人,志文!他的神情很特別,是瞭解,是同情,是憐,是愛。雅之甩甩頭,無論是什麼,她不接受,她只想清靜,絕對的清靜。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問,神情淡漠,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
  
  「我一直跟在你背後!」他笑一笑。這一笑包含很多,是吧?他是說他看見她的一切!
  
  「為什麼呢?」她皺皺眉,有絲不高興。「你可以叫住我,幸好——我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眼光一閃,他明白她的不高興,他是敏感的。
  
  「跟著你並非想探你隱私,」他正色說:「我從你臉上看到不想被人打擾的神色!」
  
  「我臉上寫了字??她吸一口氣,微微笑了。
  
  「我怎能喜歡一個我不瞭解的女孩?」他說。
  
  「瞭解?」她慢慢往前走,他跟在旁邊。「我們接觸不多,你瞭解我有多少?」
  
  「我瞭解——足夠我所需要瞭解的!」他說得含蓄。「對任何事,我不是個冒失的人!」
  
  「那麼,你能告訴我,到底你瞭解我什麼?」她看他一眼,她還是害怕他那份自信。
  
  他凝視她一陣,忽然說:「你不能再曬太陽了,」停一停,又說:「我們到希爾頓樓下的咖啡室坐一坐?」
  
  「事實上,我從小曬慣了太陽!」雅之掠一掠頭髮。
  
  「別逞強,雅之。」他用手扶著她的背,她輕輕一顫,非常不慣,他卻裝做不知道。「休息一下對你有好處,你的臉色很壞!」
  
  雅之也不堅持,隨著他越過馬路,走向前面的希爾頓酒店。
  
  像全世界的「希爾頓」一樣,此地的裝修也不是一流,它勝在大眾化,所以旅客很多。穿過顯得擠塞的大廳,經過幾間賣土產、衣飾的店舖,走進那不小也不大的咖啡室。志文選了靠邊的落地玻璃窗處座位,窗外是竹子搭成的巨大鳥籠,有許多不同的鳥類在裡面棲息。
  
  「這兒不如台北『希爾頓』,也不如香港的!」雅之泛泛的說:「不過在馬尼拉已算不錯!」
  
  「現在在馬尼拉也並非最好,」志文要了飲料。「新建成的酒店起碼有十家!」
  
  「任何酒店我都不清楚,此地也是第一次來。」雅之淡漠的說:「女孩子進出酒店,總是很刺眼的」
  
  「你說得對!」他十分欣賞的望住她。
  
  雅之有些尷尬,只能顧左右而言他。
  
  「啊!不知道君梅回來沒有?」她胡亂的說:「她只能過境香港三天!」
  
  「你想找她?」他問。
  
  「往年的暑假我和她總在一起!」雅之看著手指。
  
  「今年該有些改變,是不是?」他盯著她。「你不會有太多時間見她!」
  
  「那——也不一定!」她吸一口氣,她不喜歡他的霸道,他沒有理由替她決定什麼事。「我會安排自己的生活!」
  
  「是——」他的聲音一窒,想不到她會這麼說似的。「我只是希望我們能有更多時間在一起!」
  
  雅之不出聲,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是很直截了當的表達意願,她是否也該這麼直截了當的拒絕?
  
  「我說過,我——會安排!」她不置可否的。她也深深明白,像志文這樣的男孩是不可能再遇到了,無論如何,她得給自己留些餘地!
  
  飲料送上來,他們之間有一陣子沉默。
  
  「那地址——是他的?」他突然問。問得石破天驚。
  
  「他的?誰——」她吃驚的抬起頭,整個人傻了。
  
  「不必隱瞞我,雅之,」他低聲又體貼的說:「我不會在意你過去,誰沒有過去呢?」
  
  她怔怔的望住他,這是什麼話?不在意她的過去?誰管他在意或不在意?他太自我了!
  
  「斯亦凡,你們也沒有太深的交往,」他又說:「直到他被學校開除,他都有許多其他的女孩子!」
  
  「你——說什麼?」雅之的聲音也發顫了,他是不是太過分?他真以為自己是王子?
  
  「斯亦凡!」他斬釘截鐵的。
  
  「我不以為他——有什麼好談的!」雅之揚一揚頭。
  
  「我學的是醫,我是希望醫好他留在你心中的傷口!」他非常誠懇的。「我要把他從你心中移去!」
  
  「誰說有傷口?」她脹紅了臉。「把他從我心中移去更是無稽,我和他——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你們互相曾經很在乎對方,」他沉思一下,他是十分認真的。「斯亦凡可以說從來沒有在乎過女孩子,除了你,相信——你比我明白!」
  
  「我——不明白!」她輕歎一聲,垂下頭。「我從來不知道他曾在乎過我,真的!」
  
  志文顯然更是意外,他不能置信的望住雅之半晌。
  
  「你說的可是真話?」他問。
  
  「我為什麼要騙你?」她搖搖頭,她不敢抬頭,她知道自己眼睛又濕了。「在我的感覺上,我和他之間——只是一片迷惑,一片——空白!」
  
  「會——是這樣?」他也呆住了。這完全不是他所想像,他所推測的,也完全沒有理由。
  
  雅之低頭不語,用茶匙輕攪杯中檸檬汁。怎麼不會是這樣呢?雖然她是那麼渴望得到亦凡的感情,然而她得到過嗎?她不知道,她不能肯定!
  
  「哦!」志文怔一怔神,說:「我很抱歉,這次我太主觀了,我是善意的,因為我非常在乎你!」
  
  「我明白!」雅之吸一口氣,吸進那一絲酸意。「我不怪你,只希望你以後——別再提起他了!」
  
  「保證不提!」他鄭重的說。
  
  「其實你說他也無所謂,」雅之慢慢說:「只因他曾是君梅的朋友,我不希望一誤會!」
  
  雅之沒說真話,志文卻信了,他這麼容易相信人,又過份自信,會不會造成他的剛愎自用?
  
  「雅之,我們什麼時候出海?」他立刻就轉開話題。
  
  「出海?」她茫然的問,又立刻點頭。「啊!出海,是的,過兩天,約君梅一起,好不好?人多才熱鬧!」
  
  他望著她不置可否,好一陣子。
  
  「你總得給我些機會,是不是?」他深沉的。
  
  她脹紅了臉,怎麼說呢?他不歡迎君梅?他只希望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令她尷尬。他不是亦凡,怎麼可能和他自然而且愉快的單獨相處呢?
  
  「好!這一次約君梅,我也另外約幾個朋友,」他又接著說:「下次——只有你和我!」
  
  雅之不能回答,下次只有你和我,那豈不是把他們變成事實?在馬尼拉的華僑社會是那麼保守,他又是那麼出名,她該怎麼做?
  
  「你說過,不會勉強我!」她令自己強硬一些。「我需要多一些時間!」
  
  「我沒有勉強你,但我需要機會,」他說。大概只有念醫科的男孩子談到感情才這麼理智吧?
  
  「雅之,除非你一開始就否定了我!」
  
  「我——」她說不下去,不是一開始就否定他,是根本沒接受過他。
  
  「我也說過,不必怕我的家族,你根本不必考慮這一點,只考慮我個人就行了,」他握住她在桌上的手。「你告訴我,對我個人你有意見嗎?」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然而沒有意見也不表示喜歡,更不表示接受,這莊志文怎麼想的呢?「這就行了!」他露出微笑。「雅之,你相信我,只要你不討厭我,對我個人沒有意見,其他的就靠我自己的努力。我的真誠加上我的決心,我深信我會成功!」
  
  真誠加決心?然而感情呢?感情呢?他完全不懂感情嗎?天下有人是不懂感情呢?或是不重視?
  
  雅之心中歎息,叫她怎能接受這樣一個男孩?
  
  「在你以前,我不曾對任何女孩子有好感,」他又說。他是在剖白自己嗎?「我不是個隨便的人,我鄙視那些對婚姻,對愛情不忠心、不專一的人。從小我就告訴自己,除非不喜歡女孩子,否則那個女孩子就是我一輩子的目標,永不改變,至死方休。我也絕對相信我做得到!」
  
  「我信,」雅之輕輕吐出兩個字。「但是你這種專一,你這種永不改變,至死方休,也需要對方的同意嗎?」
  
  他呆怔一下,立刻鄭重的說:「我說過,我的真誠加上決心,我有信心令對方同意!」他緊緊的盯著她。「長久的相處,感情自然會生長!」
  
  感情——也不一定是愛,對嗎?在這種情形下有些女孩子或者不再追究這問題,卻絕不是雅之,這個念中文,偏激,固執,卻一心追尋真愛的女孩子。志文說的也未必不對,許多人不這麼相處一輩子嗎?不幸的是他找錯了對象,固執的小雅之!
  
  「時間可以證明你的理論,」她淡淡的笑,她知道自己將面臨可能永不休止的追求,但她不擔心,因為她已肯定知道,無論再過多久,無論世界怎麼改變,她永不會接受他,他們是兩種絕對不同型的人,在一起不可能有幸福。「這是不需要爭辯的!」
  
  「爭辯?你不同意?」他好意外。
  
  「不是同不同意的問題,」她又笑。「我只是好奇,因為我從來沒碰到過像你這麼有信心、有把握的人!」
  
  「我不否認我的特殊,」他真是驕傲。「信心是從小培養來的,我從沒失敗過,而且絕不因為我的家族!」
  
  「我在想——志文,你受得了失敗的打擊嗎?我是說萬一失敗!」她笑著問。
  
  他真的呆住了,失敗的打擊?他會失敗?
  
  「你是指——哪一方面?」他問。神色特別。
  
  「任何一方面」她說。越來越顯得輕鬆了。
  
  「我——想像不出,」他沉吟半晌。「事實上,我相信——不會有這種可能!」
  
  「志文!」她真摯的抓住他的手搖晃一下。「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我才告訴你,天下沒有絕對的事,成功與失敗有時也不是個人能控制的,你應該有各方面的考慮,否則——萬一的話,我怕你受不了!」
  
  「我會考慮你的話,」他皺皺眉。「不過我仍然相信不可能有失敗的機會!」
  
  「你很固執,很好強,有人告訴過你嗎?」雅之問。
  
  外表看來他是個深沉的人,實際上他很幼稚,也許自小生活在溫室中,他不曾真正經歷過生活,也沒有受過任何打擊,他的經驗多半來自「我想」,「我以為」,事實上他可能不堪一擊——
  
  雅之暗暗吃驚,他不堪一擊卻又這般剛愎自用,以後——她不敢想,那將是怎樣的場面?她該及早抽身,不能再拖,再敷衍下去了,是嗎?是嗎?
  
  「志文,我——」
  
  「雅之,我送你回去,」他招來侍者付了賬。「從明天開始讓我來安排我們整個暑假的時間,相信我,我一定會令你滿意的!」
  
  雅之站起來,她沒有機會再說下去,或者——明天再說吧!但願明天不會太遠!
  
  亦凡在黑房中又默默度過了一個月,整日與他為伴的是顯影藥,定影藥,是藥水的溫度,是加多一點藍,是減少一點黃,是自動射映機的操作,在他的同事眼中他似乎已變成機器的一部份,他卻依然沉默不語。
  
  他的頭髮更長,未經清理的鬍鬚也更濃,更嚇人,他全不在意,任人在一旁竊竊私議,他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工作,他甚至已無自我。
  
  炎熱的下午,台北盆地附近氣溫已高達三十七度,沒有一個人不熱得喘息,無可奈何的對著驕陽乾瞪眼。黑房裡的溫度還是保持著適度,亦凡已把冷氣開到最大,他不能讓氣溫影響了照片的質素。
  
  有人在黑房外敲門,他冷著臉,不情不願把門打開,是個不輪值的同事。
  
  「什麼事?」亦凡的聲音又冷又硬,還有一絲不耐。
  
  「信!」那同事見慣了他的冷漠,不在乎的把信扔在他手上。「你的!」
  
  有幾秒鐘的意外,亦凡走出黑房,迅速的打開信封,第一次他有了比冷漠強烈一些的表情。
  
  「誰來的?女朋友?父母」那同事半開玩笑,這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居然有情緒波動呢!
  
  亦凡沒理會他,一口氣把信看完,他的神態整個變了,他眼中光芒閃動,他拿信的手因激動而顫抖,他的每一根鬍鬚都像站了起來。
  
  「告訴老闆,我不做了!」他說。一轉身奔回屬於他的小斗室。
  
  五分鐘後,亦凡背著帆布包,手裡拎著個小旅行袋,像一陣旋風般的捲出來。
  
  「再見,」他第一次對人說了這麼多的話。「黑房交給你了!」
  
  「喂,斯亦凡,你到哪裡去?」那同事莫名其妙的叫。「就算不做也該領上半個月的薪水啊!」
  
  「由它去吧!」亦凡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他去哪裡?為什麼這樣激動?這麼急迫?與剛才那封信有關嗎?誰給他的信?他竟連幾千元的薪水也不要了?
  
  黑房裡機器操作完的鈴聲響起來,那男同事如夢初醒的奔進去,接著,一連串的忙碌,總算把亦凡未完成的照片沖洗出來。他搖搖頭,從沒碰到過比亦凡更古怪,更不可理喻的人了,說走就走,連個地址也不留下——大門的門鈴在響,可是去而復返的亦凡?
  
  門開處,站著儀表不凡的一對青年男女,他們後面是一位清秀,高貴的中年婦人。
  
  「請問找誰?」亦凡的男同事呆怔一下,怎麼今天全遇到怪事呢?他們這兒幾時出現過這麼體面、漂亮的人呢?
  
  「斯亦凡在吧?」瀟灑、英俊的男人問。
  
  「斯亦凡?」男同事本能的搖搖頭。「不,不在,他剛走,你們來遲了!」
  
  「剛走?他幾時回來?」那比電影明星還漂亮、新潮的女孩子問。「為什麼說來遲了?」
  
  「他不會回來了,」男同事攤開雙手。「他帶走了所有行李,他說不做了!」
  
  「什麼話?」女孩子看背後的中年婦人一眼。「他不可能知道我們要來啊!」
  
  「我不清楚,他接到一封信,立刻就走了,」男同事說:「請問你們是誰?為什麼找他?」
  
  「我們是他的朋友,我姓雷,」英俊的男人是少傑。「這位是他母親,想接他回家的!」
  
  「啊——」男同事不能置信的睜一睜眼睛。古怪的斯亦凡會有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母親?「他走得匆忙,連半個月的薪水都說不要了!」
  
  「他說過要去哪裡嗎?還有,是封什麼信?」漂亮的女孩自然是佳兒了。
  
  「他很少說話,他是個怪人,」男同事搖搖頭,似乎幫不了佳兒的忙,十分抱歉似的。「我沒有注意是封什麼信,他看之後像——很激動!」
  
  「很激動?」佳兒皺起眉心。「可是海外寄來的信?」
  
  「不,不是!」男同事只會搖頭。「我可以肯定不是,我認得出來是台灣新出的一種郵票,還有——那封信是用英文打字機打的!」
  
  「哦!」少傑和佳兒對望一眼,轉向亦凡母親。「伯母,據我推測,亦凡可能找到另外一份工作!」
  
  「但是——哪裡的工作?」亦凡母親的眼睛紅了。「我們還可以找到他嗎?這孩子,什麼——也不肯跟我們商量一下,悶在心裡只會自苦!」
  
  「別擔心,伯母,我們再托人去查,去找!」佳兒安慰著,她心裡也明白,再找到亦凡是很渺茫的事了,他可是故意避開他們的?
  
  「這位先生,請你再仔細想想,」少傑不死心。「你真是不記得是誰寄來的信?或是由哪兒寄出的?」
  
  男同事苦思一陣,還是歉然的搖頭。「我真的沒注意,」他說:「不過可以肯定是一家公司或機關寄給他的,信封上印有幾行英文字!」
  
  少傑搖搖頭,他們抱著滿懷希望來接亦凡回去,他母親更親自到台北,想不到還是撲了一場空。
  
  「謝謝你,非常謝謝你,」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那男同事。「如果有亦凡的消息,請隨時通知我們,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拜託了!」
  
  「不必客氣。」男同事關上門。
  
  亦凡的母親好失望的倚在門邊,好半天才直起腰來,慢慢隨著佳兒他們下樓。
  
  「你們早些通知我就好了,」她含淚說。她看來只有四十來歲,年輕得就像亦凡的姐姐。「我們只遲了一步,我怕會永遠找不到他了!」
  
  「不會的,伯母,」少傑扶著她「我保證能找到他,讓他出去磨練一下也好,男孩子要經過磨練才能成器,放心,他一定會回來!」
  
  「你不明白,這孩子個性強,受了委屈也只放在心中,永不向人訴苦,寧願自己受折磨,」亦凡母親憂傷的。「他一定不願見我們才躲起來,他心裡一定好苦,其實,我完全不怪他被學校開除的事,我只要他回來!」
  
  「我們一定全力去找他回來!」佳兒也說。
  
  「但是,去哪兒找呢?」母親搖頭垂淚。「台北已經那麼大,那麼難找,萬一他根本不在台北呢?」
  
  「有了,我們登個報——」佳兒說。
  
  「不,不能登報,」母親立刻否定:「我不想鬧得天下皆知,更弄糟了他的名譽!」
  
  「那麼,自然也不能求助警察了?」少傑自語。兩個女人都不語,上了少傑那輛奔馳三二O跑車。
  
  當跑車揚起的灰塵漸漸平息時,狹窄的橫巷中閃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他背著帆布包,提著旅行袋,默然的注視那逝去的車影。
  
  亦凡,他並沒有離開,當他下樓時已看見少傑的跑車,那是他所熟悉的,他立刻躲進了橫巷。他看見少傑,看見佳兒,也看見久別的母親。他的心頭激動得厲害,母親為他消瘦、憔悴了,母親那憂鬱的眼光幾乎令他忍不住想奔出去。但他忍住了,他必須忍耐,目前不是見面的時候,目前不是,他還有工作要做,還有事情待解決,他只能忍住,任母親傷心離去。他是心痛的,然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是的,更重要的事,母親,能原諒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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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23: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從「海傍大道」的遊艇俱樂部碼頭上岸已是黃昏,大夥兒包括君梅都玩得興高采烈,在志文父親那艘裝潢一流的遊艇上,他們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遊艇上服務的水手們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歡。
  
  照原定計劃,他們到有馬尼拉唐人街之稱的「王彬街」國泰酒樓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訂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國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不想掃了大家的興。於是,兩部志文家的汽車把他們這一夥從遊艇俱樂部送到國泰酒樓,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像中更固執!」君梅小聲說。望著曬得發紅的雅之,她只有搖頭。「你對自己太不公平!」雅之不出聲,只是對著君梅搖搖頭。
  
  「你沒看見嗎?因為莊志文的關係,大夥兒都以你為中心,」君梅低聲提醒她。「你該高興一點!」
  
  「我笑得很辛苦!」之終於說。
  
  「好吧,隨你,」君梅聳肩。「我們是好朋友,無論如何——希望你快樂!」遙遠得幾乎不復記憶
  
  國泰酒樓是王彬最好的中國酒樓,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它的廣東菜已十分地道,只是價錢貴,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華僑甚少來此地,雅之也不過在十六歲那年,父親依照此地習俗曾為她請了一次客,算是女兒成長,正式可以進入社會了。
  
  四年來,此地的改變不大,連那閃亮的霓虹燈也沒有換過形狀,遠遠的就望見了「國泰」酒樓的大招牌。
  
  汽車停在酒樓門外,大伙還沒有下車,坐在街邊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擁而上。
  
  「是——什麼人?」雅之縮住了腳,吃驚的問。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說。
  
  雅之仔細的張望一下,全是六七十歲的年老中國人,叫花子?什麼意思?乞討,要飯的?
  
  那群衣衫襤褸的老人圍著他們不走,伸出雙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麼。志文從口袋裡掏出一疊「披索」,在每一雙攤開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張五元的,拿到錢的老人退到路邊,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個可以伸手的闊客了。
  
  雅之心中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淚水,她為什麼從來不知道馬尼拉的華僑中還有這麼一群呢?是怎樣的情形造成他們可憐的景況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脫出人群立刻看見雅之的異樣,他馬上迎過來。
  
  「怎麼樣了?雅之!」他不解的問。
  
  「志文,你知道這些老人是怎麼回事?」她激動的問:「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兒女?他們沒人管嗎?」
  
  「我也不怎麼清楚,」志文搖搖頭。「近幾年來總見他們在此地乞討,大概是孤苦無依吧!」
  
  「孤苦無依?」雅之不滿的。「志文,你沒想過管—管他們?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國人,看他們流落異鄉,年老無助,為什麼不替他們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終於說:「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來問問他們看,」停一停說:「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們是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總不能任他們自生自滅吧?」雅之說:「唐人街口的中國乞丐,是我們中國人的羞恥!」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說:「然而——這是個獨善其身的社會,你懂嗎?」
  
  「不懂,」雅之倔強的揚一揚頭。「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辦得到,我願把我所有的與他們分享!」
  
  說完,也不理志文,打開她裝著不多錢的小皮包,真誠的,親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邊的老人面前,盡其所有的把錢分給他們每一個。當她聽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謝謝」,當她看見被現實磨去人性尊嚴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淚成串的落下來。總是這樣的,她想幫忙,卻又無能為力,難道沒有旁人和她有著相同的熱血?
  
  「雅之,」君梅過來一把摟住她。「別這麼孩子氣了,大家都在等你進去呢,你幫不了他們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把淚水也吸乾。她真難過,她也明知幫不了什麼,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卻往往想不到這些,或根本不理會,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誰無父母?這些老年人該有人照顧的,怎能任他們在這兒自生自滅呢?或者我回台北時,我向僑委會提出———」
  
  「你幫不了忙,雅之,」君梅歎一口氣。「事情不是這麼單純,別只看表面,好嗎?我也同情他們,可憐他們,然而——有什麼用?我不想庸人自擾!」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著唇。「君梅,整個暑假這麼長,我們想想看,或者可以有辦法——」
  
  「雅之,」志文走過來,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動了,神態十分嚴肅。「我答應你,我要求父親盡量想辦法來安置他們,我保證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頭,仰望志文,這一刻,她覺得志文真是個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開了整天來最動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們謝謝你,」她認真的說:「我會永遠記住你高貴的內心。」
  
  志文的臉微紅,好半天,終於說:「若要謝,他們該多謝你,」停一停,又說:「你的確是我見過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著君梅走進酒樓。
  
  在二樓他們坐了最好的一個座位,是最好的一間被分隔開的房間,志文在菲華中的確到處受人尊敬與巴結,四個侍者在一邊侍候著,領班還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來巡視,所有一切全給雅之一種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覺,她越發肯定,她不會把自己投身在這種環境中。
  
  晚餐後,大夥兒也就在酒樓門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華「勞斯萊斯」後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見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而且是因為那些乞討的老人,雅之,你可是在打擊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會這麼做!」雅之搖搖頭,避開了他的視線。「不笑並不表示不高興!」
  
  「那麼,你高興嗎?」他問。
  
  「該說——高興,」她眨一眨眼。「今天的一切全是前所未有的——一流享受!」
  
  「但是——我看得出,你並不喜歡!」他盯著她不放。
  
  「我一直說過,我是個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誠意的說:「也許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適合我!」
  
  志文皺著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我知道該怎麼做。」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並沒有要求你怎麼做!」
  
  「是我自願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記住一句話,為你,我願做任何事!」
  
  「不要對我這麼好,」雅之輕輕抽回被握的手。「誰也不能預知明天發生的事,對嗎?」
  
  「明天我們去火山!」他會錯了意。「只有我們倆人,我開我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來!」
  
  「火山太遠,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絕。
  
  「沒有冷氣,你會覺得生活得更真實些,」他自顧自的說:「讓我們一起去體驗生活!」
  
  和志文一起體驗生活?雅之連歎息也打住了,她是沒辦法擺脫他了嗎?
  
  從那一天「火山」行之後,雅之發覺,志文是在盡可能的改變自己來適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絕對看不出絲毫勉強,他是誠心誠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還乘搭馬尼拉最起碼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車」來見她。她想,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絕他的任何理由了,她為這件事擔心著,害怕著,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有人曾試過抹殺了愛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貴、真誠的感情呢?
  
  這其間是絕對不同的,然而,會不會痛苦或快樂呢?下午,天氣熱得更是受不了,聽收音機播報是有個熱帶風暴逼近,難怪氣壓這麼低,低得真叫人難以透氣。雅之在小樓上練字,平日不怎麼愛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來打開那只傳送熱風的風扇,還是驅不走那份悶熱。她又用橡皮筋束住頭髮,感覺上是好一點了——誰說過,夏天披著長髮等於穿一件棉背心呢?她又坐回書桌。練字必須心靜,心不靜怎麼也寫不好。台北也像此地這麼熱嗎?熱得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淨想台北呢?她現在身在馬尼拉呀!兩個月之後她才回台北繼續學業——能繼續的只有學業,真是令人心痛又無可奈何的事。
  
  她開始磨墨。其實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濃了,她只想借磨墨來靜心。
  
  磨了一陣墨,心中似乎已無雜念,她想繼續寫完那篇「朱子家訓」,但是——筆握在手裡,就是落不下去。寫完朱子家訓她怕人已老去?換了張紙,她咬著唇半晌,終於寫下「情在深時」四個字。情在深時會如何呢?像她這樣癡癡迷迷、牽牽掛掛、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種人,情在深時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憑感覺去測深淺?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尋的愛情。
  
  女傭娜蒂上樓來告訴她志文已等在樓下時,她只得放下筆墨去見他。他是每天都來,風雨無阻的,這可也是情在深時的表現?然而,只是單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總穿T恤或襯衫,很隨便的,今天竟穿著菲律賓的禮服,和蕉絲的長袖繡花襯衫。
  
  「這麼整齊,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遠的。「這兒沒有冷氣,會悶壞你!」
  
  「我這件不悶,是改良的,」志文凝望著她。「麻紗的比香蕉絲通風多了,不熱!」
  
  「到我們家來不必穿這麼正式,」雅之說:「你令我們感到拘束。」
  
  「我——想帶你出去一趟!」他說。說得很奇怪。「我們去一個地方!」
  
  雅之敏感的皺皺眉,他可是帶她回家見父母?那是她所絕對不願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門,」她立刻說:「我正在練字,墨已磨好!」
  
  「不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們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來!」他懇切的。「一小時可以來回!」
  
  「可是——我沒有準備,」她還是搖頭。她怎能跟他回家見父母?這豈不鐵定了?「我說過,不能這麼急!」
  
  「要什麼準備?」他也皺眉,這驕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興!」
  
  「不,志文,」她為難的。「目前不是時候,真的,我是很高興能見他們,但——我會窘迫!」
  
  「他們!你說誰?」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嗎?」她說。
  
  「天,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志文嚷起來:「我說一個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擔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會高興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問一句。
  
  「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我?」他問。
  
  「好吧!等我五分鐘!」雅之點點頭。轉身上樓。
  
  她也換了件比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禮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丟臉;可是會是什麼地方呢?必須穿得這麼整齊。
  
  門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蟲車,他用這輛車,這地方必與他父母無關的了!雅之心中放鬆些,發現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駛去。
  
  「王彬街?」她問:「吃中國萊?」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會知道!」他說。雅之是晶瑩剔透的,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帶我去看那一些酒樓門外的老年乞丐?」她問。
  
  汽車「吱」的一聲停在一幢古舊卻相當寬大的木樓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來髒兮兮的小商店中間,門前有一堆馬糞,一定是馬車經過時留下的,唐人街就是這麼令人歎息。
  
  「你為什麼不自己看看呢?」他讓她下車。
  
  小小的木門打開,裡面的光線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關係,旁邊沒有窗,光線只靠前後兩面的門窗。有幾個老人坐在那兒下象棋,還有的默默吸著煙。空氣不好——王彬街怎會空氣好呢?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樓之外。
  
  「是他們?」雅之心中激動,果然是那些老人。「志文,你真的安置了他們?」
  
  「我——很抱歉。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攤開雙手。「一共二十七個人。樓下讓他們活動。樓上是他們的臥室。雖然離理想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只是想告訴你,雅之,我做了!」
  
  「謝謝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淚盈於睫。「這已經夠好。我知道你也有難處!」,
  
  「是的。」他坦白的承認。「爸爸怕惹起一些社團和慈善團體的不快,更擔心別人說他在沽名釣譽,只好由我出面。這是媽媽名下一處老房子。本來租給別人,如今收回來正好派用場。你——認為還可以?」
  
  「是的,是的。」她一連串的說:「我相信他們並不計較環境,只要有一棲身處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們的生活,」志文有些臉紅,他不慣做這些事。「有個廚師會給他們每天燒飯,我家管家也會每個月來給他們零用錢,我只安排了這些,你認為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你應該接受他們和我的感謝!」雅之由衷的說:「當初我請求你安置他們、幫助他們是稚氣,是欠考慮的,當時我太衝動,這是我的大缺點,要幫忙該我自己,沒有理由要求別人,你卻真的做了,而且這麼周到,志文,我會永遠、永遠保存著這份對你的感激!」
  
  「我說過,我願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此時此刻,眼中的深情卻分外動人。「即使再困難的我也願一試!
  
  「志文——」雅之喉頭哽塞,不能成言。
  
  「我們走,」他擁著她的肩,帶她離開那光線不很好,空氣不很好,卻有溫暖、尊重與同情心的地方。他們上車,駛離王彬街。「雅之,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遠的感謝,是你的點頭!」
  
  雅之心中一顫,她點頭?不,不是他,不是這個人,她點頭的不是這個男孩,雖然他好得——無與倫比。
  
  「志文——」她呼吸困難,叫她怎麼回答?
  
  「雅之,難道我還不夠好?難道我還不夠忠心?難道我還不夠愛你?」志文也激動起來。「你為什麼不肯點頭?為那個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會再回頭,相信我,雅之,我會比他更愛你!」
  
  「不,不,」雅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傷卻至死不悔的男孩子,愛沒有後悔,永不,即使是錯,是萬劫不復。「你不懂,事情不是這樣的,斯亦凡他——根本不愛我,你別誤會!」
  
  「那為什麼你不點頭?」他步步進逼,一點也不肯放鬆,誰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原因,只要我滿意,我會立刻掉頭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絕不再來麻煩你!」
  
  「不——沒有原因,」她困難的說:「相信我,沒有原因,只是——時間,我要一點時間!」
  
  「我已經給了你時間,從放假回來的第一天起到現在,我表示得清清楚楚。一個多月的考慮還不夠?」他不滿意的。「不要再拖延,不要再敷衍,雅之,給我回答,肯定的回答,我會對你忠心至死,我希望的回答只是點頭!」
  
  「志文——」雅之束手無策。怎麼辦呢?答應他?實在不甘心,亦凡——永遠不回頭,是的,她也相信是這樣,為什麼還不甘心呢?為什麼?「再給我幾天,讓我想想,實在——你是最好的男孩,最好的對象,原已無可挑剔,我想——我總得去問問爸爸!」
  
  「好!我跟你回去問校長!」志文今天是不肯妥協了,「只要校長同意,你再不能搖頭!」
  
  「志文——」她叫。事情怎麼能就這樣決定呢?
  
  汽車飛馳在馬路上。志文咬牙切齒的像在對機器發脾氣。他原沒有錯,錯的只是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孩,他不該受這些折磨、痛苦的。
  
  轉進雷米迪奧街,剎車聲驚人的刺耳,他們終於回到家裡。雅之父親正在看書,被衝進來的兩個年輕人嚇了一跳,看他們的神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
  
  「志文,雅之,你們——」他驚愕的。
  
  「校長,這一個多月來,相信你也瞭解我對雅之的感情,」志文開門見山的說:「我非常愛她,我保證一生一世對她好,保護她,愛惜她,現在,請准我們訂婚!」
  
  「訂婚?」雅之父親意外的睜大眼睛。
  
  「爸爸——」雅之軟弱的咬著唇,這是她的一生幸福啊!
  
  「雅之說要您先同意才行,」志文不給雅之說話的機會。「我相信您不會反對我們!」
  
  「雅之,」父親永遠是向著女兒的。「這是你的意思嗎?孩子,這沒有什麼可羞恥的,愛是光明正大,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然後我才回答志文!」
  
  「我——爸爸——,我——不知道,」雅之深深吸一口氣,這是生死關頭吧?「志文是最好的男孩,也有最善良、高貴的內心,他是——無可挑剔的,但是——我還想考慮一下!」
  
  「很好!」正中讚許的點頭頭。「很好,這是一輩子的事,是一生的幸福,應該多加考慮!」
  
  「但是——校長,雅之已考慮了一個月,」志文脹紅了臉。「我實在不明白——」
  
  「孩子,你已經等了一個月,何妨再多等三天?」正中說:「我答應你,三天之後,雅之一定給你回答!」
  
  「三天一」志文皺皺眉又咬咬牙。「好,就三天!只是,雅之,不能讓我失望!」
  
  雅之輕輕透一口氣,三天又如何?難道三天之內還會有奇跡發生?拖延——只是種心理反應吧?拖到最後一刻,拖無可拖,也算對自己的交待,是不是?是不是?人是很莫名其妙的。
  
  「我也希望不讓你失望,」她真心的說:「讓你失望,君梅說那是對我太不公平了!」
  
  「什麼——意思?」志文完全不懂。
  
  「我在虐待自己,」雅之揚起頭,笑了,「就是這樣!」
  
  「虐待?」他更迷惑了。
  
  雅之看父親一眼,心中忽然平靜而踏實了。三天雖是個期限,她必須點頭或搖頭。然而,這未嘗不是一個釋放自己的機會。
  
  「志文,你回家,三天之後再來,我想——一切都會圓滿解決了!」她笑著說。
  
  圓滿?她是說這兩個字嗎?圓滿!
  
  志文凝視雅之一陣,終於轉身走出去。他也聽見了圓滿兩個字,既是圓滿,還有什麼不放心呢?他所要做的只不過多等三天而已!
  
  他自信而且驕傲,何況他聽見雅之說圓滿,他走得很開心,很放心。三天之後,幸福就屬於他了!
  
  「雅之,」等志文的影子消失,正中才問:「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要多等三天?你說過並不適合他那種家族,你不必委屈自己,勉強自己!」
  
  「志文那個人不會令任何女孩子覺得委屈,」她慢慢說:「三天之後,我想——我會點頭,他的家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你同意嗎?」
  
  「你這麼想——我沒意見!」正中點頭。「只要你幸福快樂,爸爸永遠在你身邊支持你!」
  
  只是,接受志文,她會幸福快樂嗎?也許幸福,快樂——卻在虛無飄渺間!
  
  一夜的狂風暴雨吹散了馬尼拉的悶熱,也帶走了令人難以透氣的低氣壓,難得的清涼使人們清晨的夢更沉、更甜美,尤其在這中等人家的住宅區「雷米迪奧街」附近,積水一尺深的街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連車輛也少。
  
  只有雅之的小樓開了窗,前一陣子買的貝殼風鈴在窗前迎風輕響,一串串的回憶在那熟悉的叮噹聲中被牽引出來,是真實的生命痕跡,怎麼卻虛幻得猶如小說中的情節?連那快樂與不快樂,連那甜蜜或酸澀也都似幻似真,亦凡——是已遠去!
  
  一夜不能成眠的雅之坐在窗前,小小院落中一片凌亂的「劫後」情景,那棵老芭蕉已折了腰,夾竹桃的花瓣散了一地,總開不出花的玫瑰也斷了枝子,可憐兮兮的浸在泥水中。雅之輕輕歎一口氣,等那積水退去,就下樓去整理一下吧!她不喜歡凌亂無章的事物!
  
  昨夜睡不著也非因風雨,她原非溫室花朵,風雨駭不倒她,理不出頭緒的是心中那把亂絲,三天的時間轉眼就將過去,她總不能就這麼對志文點頭。不論訂婚,結婚,她總得付出更多的誠意——無法付出更多的愛情,真誠是否也是婚姻的基石?
  
  送報的童子在樓下大門口飛快的掠過,也不顧地上有積水,一疊報紙就這麼直扔進院子。雅之的驚呼聲還沒停,他的腳踏車已不見了影子。
  
  雅之撩起長睡袍的衣角,盡快又小心翼翼的下樓,拾起已經半濕了的報紙,又慢慢上樓。或者回臥室用風扇吹一吹,等會兒父親醒來要看時就會幹了!
  
  雅之把報紙鋪平在地皮上,又用些厚厚的書壓著,打開風扇對著吹,視線不經意的掠過那些已顯得模糊的文字,颱風不大,馬尼拉和附近地方的損失都不嚴重,只是淹水使一些低窪地區的農作物受到了損害,還倒了幾處電線桿一哦!公海上有一艘貨輪被颱風吹沉,沉船前已拍出求救的電訊,所以能及時救出大部分船上人員。雅之搖搖頭,退到窗邊。她永遠不敢想像海員的生活,那可能是世界上最苦悶、也最危險的一種行業吧?離鄉背井的在不算大的船上,一個月或幾個月都見不到陸地、見不到除了同事以外的人類。沒有新鮮的食物,也沒有任何娛樂,就在白茫茫的大海上飄呀飄的,萬一遇到一場風暴,連生命都可能失去,就像那一艘沉了的台灣船——台灣船?她看到台灣這兩個字嗎?
  
  急忙又奔到報紙處,仔細的再看一次,果然是艘台灣貨輪。哎——好在船上人員大部分都得救了,全是中國人呢!全都來自台灣呢!無論如何總比其他國籍的船隻更令雅之有親切感!
  
  雅之還知道除了貨輪外,台灣還有不少遠洋機動漁船也從高雄來此地附近作業,也出過事,漁船上的船員也有人得救生還。有一次真是萬幸,一個漁船水手在漂流九天、自以為絕望之後竟獲救了。這件事雅之真是印象深刻,她不但記得那人名字,還清楚的記得那人獲救時的模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枯瘦如老頭兒,焦黑的皮膚,乾裂又腫脹的唇,還有全身都是傷痕——
  
  她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怎麼想到這些了呢?這麼可怕的事——但願這次得救的人會情況好些,他們獲救得早,一定不可能像以前那個那麼糟的,是不是?
  
  太陽慢慢上升,院子裡、街道上的水退了,人們也陸續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
  
  雅之把乾了的報紙放在父親書桌上,喝一杯牛奶就去清理院子,奇怪的是她一夜沒睡,居然精神很好,一個鐘頭後,小小的院落又井井有序了!
  
  正中起床之後有他一定的工作,運動,早餐,看報,也看一點書,十點鐘的時候,他換好衣服預備出門。
  
  「去哪裡?爸爸,」雅之從院子裡進來。「有的地區恐怕積水未退呢!」
  
  「不妨,我去學校看看!」正中說:「吹了一夜風,我得看看校舍有沒有損壞!」
  
  「我陪你一起去,好嗎?」雅之說。
  
  「不用了,只是看看,」正中搖頭。「不用動手修理的!」
  
  「那麼你早點回來吃午飯!」
  
  正中笑一笑,穿好皮鞋,拿出枴杖。
  
  「志文今天會來嗎?」他突然問。
  
  「不會吧!」雅之呆怔一下。「我讓他三天後才來,今天才第二天!」
  
  「你這孩子!」正中拍拍女兒。「你是折磨他?還是考驗他呢?」
  
  「都不是!」雅之臉上笑容消失。「我是為自己找一個藉口,也可以說——垂死掙扎!」
  
  「垂死掙扎?」正中停住正要邁出去的腳步。「怎麼說這麼一句奇怪的話?」
  
  「我快要沉下去了,」雅之故作輕鬆的笑。「我要試試看志文是不是我的一塊浮木!」
  
  「奇怪的道理!」正中不懂,打開大門往外走。
  
  雅之回到房裡洗乾淨手,娜蒂也來上工了,她已買來今天要吃的菜,匆忙的到廚房去洗、去切、去預備了。
  
  門鈴又響起,不是志文,該是誰?
  
  「君梅!」雅之高興的嚷。「是不是和旅行社那個西班牙混血的朱花拉斯舊情復熾?怎麼這樣久見不到你人影?」
  
  「哪有什麼新情、舊情,像你嗎?」君梅捲起被街上積水弄濕的牛仔褲。「我來看看你今天有什麼節目,兩天沒有出大門,悶得慌!」
  
  「你這不安於室的女孩!」雅之開玩笑的罵著:「你就要有禍了!」
  
  「誰有禍呢?」君梅毫不在意的笑。「我看你這回逃不了莊志文的情網,他撒的是天羅地網!」
  
  「我又不是犯人!」雅之皺皺眉。「怕什麼天羅地網?」
  
  君梅若有所思的凝視她一陣。
  
  「雅之,你心中還不曾真真正正發生過一些事,像發生在斯亦凡身上的一樣?」她問。
  
  「君梅——」雅之的臉一下子變了。
  
  「抱歉,抱歉,」君梅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在台北的冬天一樣。「我只是聽見一些風聲,許多人在傳說莊志文要訂婚了!」
  
  「什麼人在傳?」雅之睜大眼睛。「不是說我吧?」
  
  「很多人,」君梅聳聳肩。「華僑社會不大,莊志文之是視線的焦點,他最近總陪著你,聽說還安置了那群酉樓門外的乞丐,雅之,你也不能怪大家傳得厲害,莊志文從來沒有這麼熱心過啊!」
  
  「這——多彆扭,」雅之非常不滿。「傳來傳去,萬—最後不是這樣,豈不——令人難堪?」
  
  「只要你點頭不就行了?」君梅瞭解的笑笑。雅之咬著唇,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答應三天後給他回答!」她說。
  
  君梅眼睛一亮,高興得跳起來。
  
  「那是說——雅之,他已經求婚了?」她叫:「為什麼要考慮三天?難道你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不——我說不上來。」雅之又搖頭。「就算我答應他訂婚。君梅。我——哦,你明白我的!」
  
  「你真是死心眼兒!」君梅歎息。「斯亦凡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你竟會為他癡得如此這般?」
  
  「我想——是緣分!」雅之低下頭。
  
  「才怪,有緣分的話會弄成今天?」君梅完全不同意。「而且——斯亦凡所作所為也太過分。尤其對你。我——我——哎,我也不瞭解,為什麼他要那樣對待你!」
  
  「他心理不平衡——」雅之衝口而出,立刻不再說下去。「哎——過去的事也別提了!」
  
  「那麼你是會對莊志文點頭的了?」君梅追問。她是個熱心的朋友,她比雅之還緊張。「不點頭——是跟自己過不去,」雅之輕歎一聲,也不知是惋惜?或是滿足?「志文對我實在很好,而且他本身實在是很難得的人!」
  
  「這就對了!」君梅透一口氣。「我還——真擔心你會發傻勁兒!」
  
  「我想——人是很卑鄙,很自私的,」雅之笑了。「當得不到最嚮往東西時,往往會抓住另一樣,而這一樣卻並非他所真心希望的!」
  
  「這怎能說自私呢?難道除了斯亦凡,你就一輩子不嫁?」君梅不以為然。「斯亦凡在台北都失了蹤呢!」
  
  「我知道他——」雅之說溜了嘴。
  
  「你知道他什麼?」君梅盯著她看。「雅之,難道——你們還有來往?聯絡?」「不,只是一個地址,」雅之透一口氣。君梅是惟一的一個可以談亦凡的人,她不必再隱瞞。「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他的,但一佳兒轉交給我的,她說——可能有用!」
  
  「回馬尼拉之前你見過林佳兒?」君梅懷疑的。「你從來沒有提起過!」
  
  「不,是佳兒交給志文轉交給我的,」雅之說:「當時我已去機場。佳兒和志文同時去找我而碰到的!」
  
  君梅咬著唇,沉思半晌,突然大笑起來。「天下竟有這種事,如果因為這個地址而使志文失去你,這恐怕也是天意!她說。
  
  「不——」雅之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困難的說:「地址也沒有用。因為只是佳兒給我的,不是亦凡!」
  
  「你這癡心的丫頭!」君梅忍不住罵。「斯亦凡那麼驕傲的男孩子,你難道還想他自動回頭,低聲下氣的來求你嗎?我告訴你,他寧願痛苦得死掉,也不會對你低聲下氣!」
  
  「誰要他——低聲下氣了!」雅之的臉紅起來。
  
  君梅打量她一陣,無言的歎息了。能令雅之笑,能令雅之哭,能令雅之快樂,能令雅之痛苦,能令雅之臉紅,能令雅之癡心一片的,只有亦凡,那是心理的自然反應,與任何條件無關,愛情,是毫無道理可講,也永難要求公平的!
  
  「雅之,如果你答應了志文,下學期你就別再回台北了!」君梅再歎一口氣。
  
  雅之自然明白君梅的意思,她們是心思相通、青梅竹馬的伴侶,她們互相實在太瞭解了。
  
  「不回去——對我是好,但我不甘心放棄中文,」雅之說:「我念得不錯,還有兩年就畢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君梅語意深長。「做了莊志文的未婚妻,稍微走偏了半步,都影響重大呢!」
  
  「我——明白,」雅之點點頭。「但是——我怎麼會走偏半步呢?」
  
  君梅搖搖頭,再搖搖頭。
  
  「雅之,我問你,」她認真的對著雅之。「你能知道如果你再見到亦凡的情形嗎?」
  
  「我——」雅之想一想,臉色變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再見到亦凡——再見到亦凡會怎樣?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麼事都可以預測,惟獨這件不能,也許有千個可能性,也可能——哦!再見到亦凡會怎樣呢?「我不會再——見到他!」
  
  「天下的事有絕對的嗎?」君梅說。
  
  「但是——我們說過不再見面,」雅之癡癡的搖頭。「他說——他會永遠記住我和我們的一段回憶,因為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
  
  「他說過不再見面,」君梅笑。「說不定他現在已經後悔了呢?說不定他又千方百計的在找你了呢?說不定你若回台北,下了飛機第一個就見著他呢?」
  
  「那——不可能!」雅之深深吸一口氣,別那麼多「說不定」了,假設的事永遠不可能變作真的,以亦凡的心高氣傲,還有——「我也不能忘懷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一段荒唐的日子!」君梅一個勁兒搖頭。「傻雅之,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你還恨他?怨他?氣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若不能被你諒解,小姐,你怎麼會矛盾、掙扎得這麼痛苦?你怎麼會把幾乎擁有全世界最好條件的莊志文拒之於千里之外?你是真的不能釋然?不能忘懷?不能諒解?」
  
  「我——」雅之說不出話,君梅的話是一針見血,她內心裡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所以,雅之,別再回台北了,」君梅真心的說:「抓牢屬於你的幸福吧!世界上的事就是這般,你想得到這一樣,就必須完全放棄另一樣,人也相同,公平得很!沒有人能同時腳踏兩條船,否則最後溺斃的一定是那人!」
  
  「我——會考慮!」雅之用力點點頭。
  
  「對莊志文,你考慮了太多,」君梅笑。「為什麼對斯亦凡簡直義無反顧呢?」愛,原是義無反顧!愛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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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13 01:23:58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4-12-15 00:27 編輯

  第十二章
  
  這是一件大事,無論在馬尼拉的華僑圈子,或菲律賓的上流社會,畢竟,莊志文家族的財勢在此地舉足輕重,莊家長子訂婚,怎能不轟動一時呢?
  
  雅之終於答應了志文,她終於是答應了,無論如何,她是釋放了自己,在感情上!
  
  訂婚典禮在莊家自己的新酒店頂樓舉行,雖然請的客人並不多,帖子也只發了兩百份,然而自動來道賀、來觀禮的人不計其數,這原是個錦上添花的社會嘛!
  
  中文報、英文報都以巨大的篇幅報導,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都刊出來,照片上的志文除了原有的嚴肅、驕傲外,還有一絲勝利者的笑容。雅之卻笑得斯文、淡漠,她臉上看不出喜氣,卻有一份旁觀者的味道,也許是她個性含蓄吧!何雅之,何校長的女兒,,華僑孩子大多數都念過何校長的學校,校長的女兒,理當比別人更含蓄啦!
  
  全馬尼拉的人都知道這件喜事,全馬尼拉的人也都看見報上的消息和照片,誰都說是郎才女貌,天作主合,不是嗎?即使不認識他們的人,即使一些看英文報的外國遊客,即使一些從香港來的旅行團,即使——公海上獲救的台灣貨輪船員,聽見消息,看見報紙的人都由衷的祝福他們,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那是一家二流或三流酒店,也是莊志文父親的另一產業,在「海傍大道」和「柏德富拉」街的轉角處,並不太高的六層樓,有一百五十間客房。平日除非是旅遊旺季,否則總不容易客滿,這種有十五年歷史的小型酒店,怎麼能和新式的豪華酒店競爭呢?今天這兒卻顯得特別熱鬧,原來台灣貨輪獲救的三十幾名船員全住在此地,是莊志文父親免費招待他們的!
  
  午餐之後,船員們三三兩兩回到房裡,在此地人地生疏,又加上沉船使他們失去所有財物,他們不可能在此時此地還有玩樂、遊覽的心,只盼望船公司能早日安排他們飛回台北與家人團聚。
  
  其中只有一個人看來特別,他似乎焦躁不安,有時又十分興奮,他好像不怎麼急於回家,他眼眸中特別明亮的光芒告訴人,他——有所盼望,有所目的!
  
  他是個高大的男孩子,一身陳舊的牛仔褲、牛仔襯衫,頭髮長,鬍鬚也長,掩飾了他原來的面貌。不過,無論如何,他年紀很輕,他只是船上一個普通水手。
  
  他也乘電梯回到五樓的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大疊報紙,還有厚厚的一本電話簿。他的同伴都在奇怪,拿電話簿做什麼?莫非這總是沉默的怪人在馬尼拉有熟人?
  
  懷疑也只是放在心中,沒有人理會他——有熟人又如何?連護照都失去的情形下,難道他還能單獨先回台北?這可不是有錢就能買飛機票這麼簡單的事啊!
  
  那怪人默默的回到房裡,是一間單人的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沙發,小小的浴室,就沒有什麼能供轉身的地方了。這也無妨,原是免費招待,他不在乎住更壞的地方,這兒總比船上的大艙來得通氣得多,他能到馬尼拉已是奇跡、是萬幸,如果他能——眼前一閃,他看見報紙上那張志文和雅之合照的照片,一剎那間,他全身的動作都停止了,只是目不轉睛的對著那照片。
  
  沒眼花?沒看錯?是那個念醫科的莊志文?那嚴肅,那驕傲,那頂天立地的氣概,還有那勝利者的笑容,是他,莊志文,化成灰也認得的莊志文,他——他——終於是訂婚了,和雅之!
  
  雅之這個名字在他胸中抹過,像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劃過去,留下一條深深的傷口,鮮血不停的湧出來。雅之!雅之終於和莊志文訂婚,在昨天晚上,在他被送來這家酒店暫住的時刻!
  
  過了好久、好久的一段時間,他才慢慢能活動,能思想,也能感覺到心中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想盡了辦法,雖是來到馬尼拉,其間的困難、挫折、苦楚也別提了,但還是遲了,雅之已訂婚,她已屬於莊志文。他茫然的走向床前,志文和雅之的照片還是對著他笑。他扔一個枕頭過去,照片是遮住了,雅之的笑容卻深印心底!
  
  雅之笑得很淡,很含蓄,她原是這樣的女孩子,她不可能用強烈、誇張的方式表現喜怒哀樂,甚至是愛——愛,他心中一陣抽搐,臉色變得更青更白,今生今世,他可還有資格說這個字?
  
  他的船本該到新加坡,一個颱風把他吹到馬尼拉,他正狂喜的以為是天意,怎樣的天意?讓他看見雅之的訂婚消息?是懲罰他吧?
  
  長長的透了一口氣,他反而笑了。
  
  心中疼痛又如何?失望又如何?雅之已經屬於莊志文,讓他親眼看到,也——死了這條心吧!他已盡了力,盡了全部的力量,他依然得不到——這才是真正的天意吧?雅之那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得到她?
  
  這倒是一了百了。他從沒想過結果會是這樣,雅之真和莊志文訂婚,他還以為雅之愛他——以為?!天下最不可靠的兩個字,他怎能以為別人的感情呢?
  
  也罷,此次大難不死,回到台北該——腳踏實地的從頭來過吧?書自然是念不成,他可以做點事,正正經經的做點事,不再胡思亂想,好高騖遠了。人不踏在地上,怎會有成長、繁盛的機會呢?
  
  只是雅之——心中疼痛得受不了,雅之已屬於莊志文,雅之已永遠離他而去!
  
  他搖搖頭,無聊的翻著電話號碼簿。
  
  他沒有學歷,又是兵役年齡,他沒法子離開台灣,但他又沒有辦法抑制他對馬尼拉的渴望,做海員是他惟一的道路,只有上船,他才能名正言順地離開台灣。他本來打算船到新加坡他就溜的,他不能不趕著來馬尼拉,雅之說過訂婚的——他是趕來了,卻仍是遲了!如果他早來,如果颱風早幾天吹——也沒有用,是吧?雅之訂婚的心意早已決定,他來得遲與早又有什麼不同?
  
  他內心後悔得厲害,當初——為什麼把和雅之的關係弄得那樣彆扭?他一開始就沒有付出真心,是不是?如果一開始他就坦白,就不隱瞞王蘋的事,今日的一切會不會不同?翻電話簿的手停下來,他看見一個電話號碼,那是雅之提過她父親學校的名字。他用筆寫下了這電話號碼,和那一小行地址,這才慢慢合上簿子。
  
  有電話號碼和地址——對他可有任何用途?這個時候若他出現在雅之面前,她會怎樣?驚奇的見到一個小丑?在這件事上,他和小丑有什麼分別?
  
  實在無聊,他還得在這小房間裡悶多久才能回台北?
  
  拾起地上的報紙,他慢慢的看那段錦上添花的文字。有些人天生是幸運的,一生下來注定有財有勢,有學問,有前途,還有愛情。有些人卻一無所有,這該不是牧師所說的「上帝是公平」的吧?若上帝公平,怎麼能允許莊志文擁有了所有的好條件之後,又擁有全世界?雅之是——全世界吧!
  
  他輕輕的,小心的撕下雅之的照片,只是雅之的那一半,端詳一陣——雅之臉上沒有喜氣,眼中沒有幸福,全身都沒有陽光,雅之——難道不快樂?
  
  「不,不會,雅之不會不快樂,莊志文會是最好的丈夫,也許她現在不快樂,以後——莊志文必會給她一切,包括快樂和陽光,他實在不必擔心這些的!
  
  把雅之的照片放在牛仔襯衫口袋裡,啊!雅之貼在他心口上呢!雅之,雅之,你可聽得見他的心跳?
  
  他又從另一個貼身的口袋拿出另一張雅之的照片,那是在他家拍的,曾被他撕碎,扔了之後,找出底片再沖洗出來的。雅之在笑,雅之滿臉陽光,雅之全身都是生動的光芒,雅之——
  
  他忍無可忍的撥了那學校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中年人,講閩南語。
  
  「找哪——位?」
  
  「請問——何校長在嗎?」亦凡勉強用不很正確的台灣腔閩南語說。
  
  「何校長在家裡,你是哪一位?」那中年人問。
  
  「一個朋友!」亦凡吸一口氣。「我——從台灣來,我希望知道何校長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哦!你等一等!」中年人放下電話,一定是去拿地址了,過了一陣子他回來,毫不猶豫的說了地址和電話。
  
  亦凡心中飛快的掠過一些意念,立刻說:「我住的地方是XX酒店,離何校長的家近嗎?」
  
  「很近,很近,」那中年人很熱心。「走路大約十分鐘,坐巴士大約三分鐘,一塊半披索就到了。」
  
  「謝謝,非常謝謝!」他放下電話。
  
  現在——該如何?
  
  房門響起來,沒有他再思考的時間。「誰?什麼事?」他用英文問。
  
  「是我,」進來的是大副,一個海洋學院的畢業生。「喂!等會兒有大巴士來帶我們去四處逛逛,你去不去?」
  
  「不去!」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還有,酒店老闆請我們今晚去夜總會,」大副看來很高興似的。「這個莊老闆大概是因為兒子訂婚,所以心情好得很,人也更慷慨了!」
  
  「莊老闆?」他站起來,眼中凌厲光芒一閃。「他兒子是——莊志文?』
  
  「是吧!就是訂婚的那個,報上有的!」大副說:「你不去我們就走了!」
  
  房門關上,他的整張臉脹得通紅,那些鬍鬚似乎都要站立起來了。免費招待他們的莊老闆竟是莊志文的父親,而他——這——未免是太大的諷刺了吧?
  
  好半天,他才能慢慢平靜下來。他該自卑嗎?一個沉船下遇救的船員,正在接受人家仁慈的援助,他還有什麼資格與人爭?在莊志文眼中,他一定比螞蟻還不如,他——緩緩的吐出心胸中所有的廢氣,頹然倒在床上,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放棄了所有希望!
  
  從現在開始,他要好好的把自己隱藏起來,如果讓莊志文或任何人發現了他,他寧願死掉!他原是那樣心高氣傲,竟落得如此景況,乞丐才受人施捨,他——唉!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
  
  他就這麼躺在床上,直到窗外的天全黑了,又是天的結束,是不是離回台北的日子更近了?
  
  此刻他心中惟一的念頭是快回台北,心裡的難堪、窩囊簡直說不出來,原來他現在正接受莊志文家的施捨呢!他真後悔,沉船時他若跳下海,和船一起沉到海底豈不更乾淨?
  
  他沒下樓吃飯,他完全沒有食慾。什麼都不知道時他可以不介意,但知道此地所有的一切都與志文有關,叫他怎能住的心安理得?他不是別人,是斯亦凡啊!
  
  斯亦凡,從彩色照片沖印廠的黑房裡走出來他就上了船,他就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目的地,他心中也曾幻想過無數次到馬尼拉之後的情形,卻永遠沒想到會是這麼難堪,這麼困窘,這麼傷自尊的。如果他身上還有任何一點錢,他會毫不猶豫的走出這酒店,但——
  
  他身無分文,人生路不熟,言語又不很通——不是每一個菲律賓人都能說英文。叫他怎麼辦?
  
  更夜了,他聽見同伴們回房的聲音,那些只是同伴,沒有朋友,沒有人會關心他,自然也沒有人注意他吃不吃晚餐。他並不餓,只是——他能不吃飯,一直支持到回台北?這也未免太孩子氣了,是不是?莊志文的父親並不知道他的事,人家也絕對是一片好心,斯亦凡,斯亦凡,你怎麼小心眼兒得想到施捨呢?
  
  折磨人的往往只是自己的思想、意念,是吧?
  
  想到這兒,他也忍不住笑了。一個意念突然湧上來,或者,他可以聽聽雅之的聲音?
  
  照著中年人給的電話號碼撥了,好一陣子才有人來接聽,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聲音,是雅之!
  
  「何公館,請問找誰?」她說,用閩南語。
  
  轟然一聲,亦凡整個人都燃燒起來,是雅之,他終於又聽見了雅之的聲音,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另一種夢境也難有的環境中。他想要叫一聲雅之,但是聲音堵在喉嚨口,就是出不來,他的手心在冒汗,他的全身在發顫,他整個人就要崩潰了——
  
  「請問找誰?」這一次她是說英語。
  
  亦凡咬著唇,緊緊的咬著,一排深紅色的齒痕現了出來。他能出聲嗎?他可以出聲嗎?即使只是叫一聲雅之,即使只是打一個招呼——
  
  「開玩笑嗎?」雅之的聲音變得嚴厲。「真無聊!」砰的一聲,電話掛了。
  
  他彷彿立刻跌進了無底深淵,無邊的黑暗包圍著他,惟一的一線光明也因電話掛斷而消失。
  
  他忍不住再一次撥電話,他喘息得好厲害,他顫抖得好厲害,雅之——可會再接電話?
  
  「何雅之!」雅之,天,是雅之,生氣時她的聲音仍是斯文、有教養。「請說話,我聽不懂你的喘息代表什麼?」
  
  聽不懂?是的,雅之是聽不懂他的喘息,雅之已屬於莊志文!
  
  依然沉默——他能說什麼?他渴望的只是聽見她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
  
  「對不起,現在夜深了,請別開這種玩笑!」雅之用英語說。她以為是開玩笑,她永遠不會知道電話線的另一端是誰吧?「你是開玩笑的,我知道!」
  
  亦凡掙扎得厲害,他是否該讓雅之知道他來了?
  
  「我——」他的聲音從喉頭逼出來。
  
  「卡」一聲,電話又掛斷了。雅之——聽見他的聲音了嗎?雅之能認出他嗎?雅之!
  
  雅之躺在床上,還在和剛才的電話生氣。
  
  越來越多的無聊人在深更半夜時用無聊電話來擾人清夢,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麼心理,吵得別人睡不安穩,難道自己就舒服、高興?大概是一些心理變態者吧!馬尼拉越來越多這樣的傢伙了!
  
  為了怕吵醒正中,她已拔了電話插頭,再也不會有任何電話鈴聲來騷擾了吧!
  
  本來她也沒有睡意的,被那個只是喘息而不說話的電話一擾,更是睡不著了。
  
  經過了幾天頭昏眼花的忙亂,從做衣服,選首飾,見莊家的長輩、族人,又接受什麼禮餅、聘金,直到把禮餅分派給親友,陪父親把聘金加上若干又退回去——這是風俗。真使雅之要崩潰了,只不過訂婚,兩個人的事,為什麼像幾千個人打仗?
  
  君梅曾偷偷告訴她,結婚的繁文縟節多得令人受不了。雅之已經在後悔,她答應了莊志文,是不是等於答應了那個家族?從此要她這人投進去,甚至——淹沒在裡面?她不願如此,她一直認為那是悲劇!
  
  她——會是悲劇的主角?
  
  她輕悄的開了床頭燈,眼中所見全是大包、小包的禮物,這些是比較貴重的,還有一大堆在樓下客廳,父親臥室裡也有一些。這麼多禮物,包羅萬象的禮物,叫她用幾輩子才用得完?
  
  還有最荒謬的,居然有人送古老的紅漆馬桶?這算什麼呢?這個時代還用馬桶?送禮的人真想得出!
  
  伸出右手,望望手指上志文送給她的訂婚戒指和一枚三克拉的鑽戒!雅之一向不喜歡金金銀銀的東西,對鑽石卻有好感,那透明的、清澈的、冷冷冰冰、光芒四射的小東西,的確是無比美麗。對雅之來說,那美麗比它的價值更重要,尤其鑽石的冷艷帶著一絲浪漫,半分落寞,她喜歡那種味道!
  
  她就不喜歡志文父親送的那個雕鏤精工、有手掌這麼大碧綠剔透的翡翠如意,也說不出原因,她一向不喜歡那種翠綠,很土很俗氣的感覺,再加上那麼粗的一大條黃金鏈子吊著,她不能想像掛在胸前是什麼模樣,一個十足的鄉下婆?
  
  她透一口氣,下意識的搖搖頭。
  
  如果訂婚換一個男主角——多荒謬的事,可以換男主角的嗎?訂婚?如果換成——亦凡,那情形會怎樣?一次舞會,一朵清雅的百合花,一個小小的指環,也許還有一個小小的鑽石,那情形會不會美得多?好得多?
  
  她皺皺眉,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她不該這麼想的,這麼想對志文太不公平,訂婚前她可以想、可以猶豫、可以考慮,答應了他——就該忘掉以前的一切,無論是愛,是恨,是怨,是愁總該忘記!她可以不愛志文,但是,她必須對他忠誠!
  
  她不習慣戴鑽戒,那麼大的一個又冷又硬的,弄得手指好不舒服。隨手取下來,放在枕頭下——手背碰到枕頭套裡的一塊硬紙片,亦凡的地址——他還在那裡嗎?訂婚的事要不要告訴他?
  
  突然間,她坐了起來,她想起一件事,很奇怪,很不可能,卻很令人懷疑的事。剛才那個無聊的電話,在她扔下話筒時,似乎聽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說「我——」,而那個聲音——竟像亦凡!真的,像亦凡的聲音,』她到現在才察覺,她——哦!看,她在做什麼!像亦凡的聲音又如何?難道還會真是亦凡?亦凡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海島上呢!也許——也許亦凡正陪伴著另一個女孩子,他總是有那麼多女孩子包圍的!
  
  她又慢慢躺下來。是不是她真癡傻得沒有道理呢?說不定亦凡早忘了她,說不定亦凡從來沒當她是一回事,說不定——哎!不能再想了,再想不但使她心痛,更會傷她的自尊,亦凡——根本沒重視過她!
  
  情在深時,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有人說過「情到深時情轉薄」,這是多美好的境界,多灑脫,多美麗,多滄桑,為什麼她完全做不到?是她死心眼兒,讓那情——濃得化不開,終於淹沒了自己。情到深時,情到濃時——真能轉薄?轉淡?
  
  雅之咬著下唇,她想——或者因為她從沒有真正得到過,從沒有牢牢的握在手心過,從沒有真真切切的品嚐過,所以她無法體會?是這樣的嗎?是嗎?如果她能抓牢,能真正得到,能真正品嚐到,她也能達到那個意境——情到深時情轉薄,能嗎?
  
  她很想體會一下這樣轉變,那會永世難忘的一種經驗,是吧?但——她不會有這種機會,她不會有!亦凡的永不回頭,對志文——她也不可能到這種地步,所以她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她關了床頭燈,睡吧!她已經睡眠不足了,再不休息,她的體重必然會直線下降了。
  
  突然間,她心中湧上一個念頭,如果——她只想「如果」亦凡出現在她面前,她會怎麼樣?
  
  她——會怎麼樣?一剎那間,她全身都熱起來,亦凡若出現在眼前,她會昏倒,會死——不,不會有這麼嚴重,也不會這麼不美麗。她會——她會——哦!只要亦凡來,她會原諒他以前所有的一切,她會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海角,她會——不,不,她怎能原諒他那一段不可原諒的往事?她怎能跟他走?她已經和志文訂婚。如果亦凡來——她會含笑為他介紹志文,她會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朋友,她會把他當哥哥看待——不,不,不,簡直是荒謬透頂的,怎可能為他介紹志文?她又怎能平靜的和他做另一種的朋友?她又怎可能當他是哥哥?他是亦凡,他永遠是亦凡,是她癡心掛念,幾乎令她無法自拔,萬劫不復的亦凡!他若來——他若來——唉!他又怎會來呢?
  
  終於是太累了,模模糊糊她有了睡意,模模糊糊她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是—會兒,又似乎是一整夜,她突然聽見一陣又一陣急促的鈴聲,鈴聲?門鈴?電話鈴?
  
  翻身坐了起來,天已全光,太陽已掛得高高的,什麼時候了?電話不是拔了插頭?怎麼響得這麼凶?甩一甩頭,匆匆忙忙奔到樓下,父親正在聽電話,神色很是特別,沒講幾句,就掛上了。
  
  「誰?誰的電話?」雅之莫名其妙的緊張著。
  
  「學校裡的張叔叔,」正中疑惑的。「他問我台灣的朋友找到我沒有!」
  
  「台灣的朋友?誰?」雅之睜大眼睛。「在台灣你有朋友嗎?爸!」
  
  「不知道,可能是以前的學生,也可能是這邊搬回台灣定居的朋友!」正中思索著。「都有可能!」
  
  「張叔叔怎麼知道有朋友找你!」雅之問。
  
  「那人打電話到學校問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正中沉思著。「他說他是台灣來的,要看我!」
  
  「是嗎?」雅之心中有奇怪的感應,可是什麼地方奇怪,她卻又說不出來。「他沒有說自己是誰?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正中搖搖頭。「雅之,我怕——事情不是這麼簡單!」
  
  「你以為怎樣?爸!」雅之變了臉色。
  
  「可能根本不是台灣來的朋友,」正中說:「馬尼拉的人都知道你和志文訂婚,也必然想像到貴重物品很多,我擔心是不懷好意的盜賊。」
  
  「不會這麼大膽吧?」雅之皺眉。馬尼拉的治安雖不好,也沒有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你不知道,目前華僑社會裡的不良分子、敗類多得很,」正中搖頭歎息。「他們專打自己人的主意,去年一個姓蔡的富翁兒子被綁票,付了錢之後還被撕票滅口,後來查出來,竟是蔡家的一個表親做的,你看多可怕!」
  
  「那——我們該怎麼辦?」雅之聽得呆了。
  
  正中考慮一陣,點點頭。
  
  「打電話讓志文來,讓他陪你把貴重首飾放進銀行保險箱,」他說:「至於禮物,也無所謂了!」
  
  雅之想一想,終於去打電話,這種事是寧可信其有,防範一下總比較放心。
  
  「他馬上來!」放下電話,雅之說。
  
  正中坐下來,喝幾口茶,突然問:「雅之,昨夜誰來電話?好晚的時候!」
  
  「一個無聊的傢伙來搗蛋!」雅之皺眉。
  
  「你說——雅之,這兩件事,我是指無聊電話和自稱台灣來的朋友這兩件事有沒關連?」他正色問。
  
  「爸爸——」雅之心中掠過一抹寒意。「你別嚇我!」
  
  「傻孩子,事情還沒有發生,有什麼可怕?」正中層顏笑了。「若是真的不妥,你就盡快回台北吧!」「回台北?」雅之呆怔一下。「那你呢?」
  
  「我不怕,」正中淡淡的搖頭。「大不了住到學校去,誰都知道我何正中一生清廉,他們不會對我這個窮教書的怎麼樣,我擔心的只是你!」
  
  雅之慢慢思考一陣,也笑了。
  
  「爸爸,會不會是我們疑神疑鬼,庸人自擾?」她說。
  
  「希望如此!」正中說。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父女倆嚇了一大跳,雅之搶過去接聽,是一個奇怪的男人聲音,很沙啞。「喂!何公館!」雅之說。
  
  「我——找何校長!」對方說。
  
  「請問哪一位找他?」雅之皺著眉,這聲音分明是裝出來的,裝得很是奇怪。
  
  「一個——朋友!」對方又說。
  
  「請問貴姓?」雅之疑心大起,為什麼他要假裝出一副怪聲音呢?莫非真有企圖?
  
  「我只想——道喜!」對方再說。
  
  「他——」雅之看正中一眼。說不出什麼理由,她竟覺得電話裡的那男人並非是覬覦他們貴重的物品,他似乎——另有所圖。「他不在!」
  
  「謝謝!」電話掛斷了。
  
  雅之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心中一片混亂,想在這混亂中找出一個頭緒來也是不行。電話裡的那人指明了找父親,可是她覺得卻是衝著她來的!
  
  「誰?找我嗎?」正中催著問。•
  
  「是!聲音很怪,好像是故意裝出來的,又不肯說姓名,只要找你道喜,」雅之搖搖頭。「很怪!」
  
  「怎麼個怪法?說不定真是道喜的朋友!」正中說。
  
  「嗯——他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沙啞,」雅之拚命的想,她是否——聽過這聲音呢?「很可疑!」
  
  「下次電話來了由我聽!」正中說:「我也許可以聽出來是誰。」
  
  剛說完,電話鈴又響了,正中立刻過去接聽。
  
  「喂!我是何正中!」他說,用閩南話。只見他皺皺眉,用英語再說一次,就放下電話。
  
  「怎麼樣?爸爸,怎麼樣?是不是那人?」雅之急切的。
  
  「不!不知道!」正中搖頭。「對方根本不出聲!」
  
  不出聲?雅之的心又亂了,為什麼要亂呢?她害怕?
  
  「他為什麼不出聲?我相信就是剛才那人!」她說。
  
  「惟一的可能,」正中慢慢說:「打電話的人是我們所熟悉的,尤其是我,所以他不敢跟我說話!」
  
  「但是——」雅之不以為然,卻也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這其間一有些什麼不對,可是她說不出。「我覺得他的閩南語很特別!」
  
  「哦?」正中眼睛一亮。「這樣範圍又縮小了,他可能和我們一樣,不是正宗的廈門人!」
  
  「你認識這樣的人嗎?」雅之不安的。
  
  「太多了,」正中笑著搖頭。「此地華僑並非百分之百的廈門人啊!」
  
  雅之正要說話,門鈴響起來。
  
  「是志文!」雅之奔過去開門。「我聽見車聲。」
  
  進來的果然是志文,這個已擁有了全世界的男孩,曾因為雅之的點頭而使他臉上的自信更增強。
  
  「雅之,」他輕輕擁抱一下她。「爸爸,為什麼要趕得那麼急?我本想讓雅之多休息一陣,下午才來的!」
  
  雅之和正中對望一眼,互相瞭解的點點頭。
  
  「家裡人少,貴重的東西放著不方便,也不安全,我想送去銀行保險箱!」雅之說。她完全不提那莫名其妙的電話。
  
  「好,我們現在去!」志文立刻答應。「台灣貨輪有一批獲救的船員住在我父親的一間酒店,我本想去看看他們,你有興趣一起去嗎?雅之!」
  
  台灣貨輪的船員?雅之——去嗎?
  
  從國家銀行出來,雅之已經把所有貴重的飾物放妥在剛租的保險箱裡,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坐在志文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上,長長的透一口氣。
  
  「貴重飾物對我是一種浪費,」她看看只戴著一隻白金訂婚指環的手。「我不是喜歡打扮得珠光寶氣的人,只能委屈那些鑽石、翡翠長年躺在銀行的保險箱裡啦!」
  
  「不是價值問題,」志文握一握她細膩的手。「只是永恆的紀念!」
  
  「最好的紀念是放在心中!」她笑。回到馬尼拉,她第一次笑得這麼坦然——名分已定,內心感情不必掙扎了。
  
  「我是俗人!」他愛惜的望她一眼。
  
  「志文,我想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雅之忽然說。
  
  「陪你到天涯海角!」他也幽默起來,是福至心靈?
  
  雅之搖搖頭,從他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這是沒辦法的事,她仍然不習慣志文的親熱,他握住她的手,地全身都起雞皮疙瘩。
  
  「我想去媽媽的墓地一次!」她說。
  
  「哦——」志文認真的點點頭。「早該去的,我是忙昏了頭,什麼也不記得了!」
  
  「明天去吧!」雅之說:「或者爸爸也會去!」
  
  「我會安排!」志文拍拍她。「你要記住,從今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訴我就行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她永遠是含蓄的。
  
  「為什麼要去看台灣貨輪獲救的海員?」她想起來。
  
  「爸爸和他們台北船公司聯絡過了,答應先替船公司付所有船員一個月的薪水,」志文慢慢說:「那家船公司的老闆原是爸爸認得的,應該幫忙!」
  
  「你去發薪水?」雅之笑了。
  
  「順便而已,酒店就在你家附近,」志文說:「我只負責把錢交給船長,其它的不管!」
  
  「不知道裡面有沒有我們認識的人?」雅之說。
  
  「你認識海洋學院的人嗎?」志文把車停在酒店門口。「幾個高級職員都是那兒畢業的!」「不認得!」雅之跳下車。酒店外的警衛、門僮一看是志文來到,立刻都迎了上來。志文把車匙交給其中一個,讓他們去停車,然後問:「台灣貨輪的船長在嗎?」
  
  「在,他們都留在酒店!」那個菲籍男僮十分乖巧。「我去替你請他下來!」
  
  「好!我在大廳等他!」志文說。
  
  一進酒店,幾個高級職員也走上來,小小的酒店大廳頓時熱鬧起來。有人送上飲料,經理也趕過來安排座位,那種謙恭的笑容非常虛偽,過分的巴結也肉麻。
  
  「我就走,我只想見見台灣貨輪船長!」志文並不因為自己身份特殊而傲慢,他總是那麼嚴肅而認真,對比他年長的職員也很有禮貌。「請替我通報!」
  
  「已經去了,大少爺!」經理鞠躬彎腰。「這位就是何小姐了,是嗎?」
  
  「你好!」雅之微微臉紅,她不習慣這種場合。「志文,你們談話,我——去看看那邊商店!」
  
  「好!我辦完事過來找你!」志文點頭。
  
  雅之和眾人打招呼,快步離開。酒店裡的商店都是做遊客生意,賣的是土產,在馬尼拉生長的雅之自然沒興趣。她慢慢的走完一列小小商店,站在一家書店外,看看書吧!這是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法。書店裡的女職員打量雅之一陣,大概已認出了雅之,兩個女孩子在竊竊私議。唉!君梅說得對,以後她將變得和志文一樣,是大家視線的焦點,是菲華的王妃!
  
  王妃?天知道她絕無一絲一毫這種感覺,所有的只是渾身的束縛和不自在。
  
  正想轉身而去,突然發現了書店裡有一個高大的,似曾相識的背影,是個穿陳舊牛仔襯衫、牛仔褲的男孩——她呆怔一下,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那背影——那背影是不是有些像——亦凡?
  
  一剎那間,她的臉色變了,手心直冒冷汗,整個人不受控制的輕顫起來。那背影——真是像,也這麼高,這麼挺,這麼帥,只是——那人頭髮較長,叉亂,而且亦凡怎麼可能在這兒呢?
  
  她深深吸一口氣,先穩定自己,她不能在這兒出洋相,這是志文父親的酒店,此地每個人都認得她,她是.志文才訂婚的未婚妻——甩一甩頭,走吧!那背影再像亦凡,也不過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她真沒有用,怎麼見到一個背影像他的人已受不了?
  
  那穿牛仔衫的高大男孩微微側轉身,哦——不是,當然不是,一臉大鬍子,一臉的髒相,還帶了那麼不倫不類的一副黑色太陽眼鏡,他不是亦凡!
  
  就在那人轉回身的一瞬間,雅之轉身去了。
  
  昨夜她還想了好多種再見亦凡的情景,今天只不過看見一個背影像他的人,她就像要崩潰了,或者君梅的話有道理,她不該再回台北,她要永遠離開那個可能再見到他的地方!
  
  感覺上背後有人在注視她,是那個背影像亦凡的大鬍子嗎?他也認出來她是誰了,是吧?以後她就必須過這種被許多人注視、指指點點的日子?她豈不完全失去自由了?不,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她不想成為人們注視的焦點。
  
  志文迎著她過來,看他那輕鬆的樣子,必然已辦完了事。她也迎向他,展開了笑容——志文的視線卻越過她,停留在她背後的另一處。
  
  「看什麼?不知道我站在你面前』?」她頑皮的揮一揮手。
  
  「有一個奇怪的人——跟在你背後。」他皺眉。「我看見他,他立刻轉身走了!」
  
  「誰?誰跟在我背後?」雅之大吃一驚。
  
  「也許我敏感,」志文搖頭。「是個滿臉鬍子的男人!」
  
  「穿了一身牛仔襯衫,牛仔褲,戴黑眼鏡的?」她問。
  
  「你也看見了?」志文問。
  
  「不,原本他就在書店裡面的!」雅之安慰自己。「也可能是酒店住客!」
  
  志文望著已沒有人影的走廊盡頭,好半天才舒展眉心。
  
  「走吧!」他透一口氣。
  
  「錢交給船長了?」雅之轉開話題。她不想自尋煩惱的神經緊張。「他說了什麼話嗎?」
  
  「嗯!」志文似乎心中有事,有些心不在焉。「船長很年輕,他惟一的要求是快點回台北!」
  
  「回台北有困難?」雅之關心的。
  
  「大概沒問題,爸爸和這邊政府已談好了,」志文搖頭。「一兩天內可以啟程,他們都失去了護照,手續多一點!」
  
  「莫名其妙!」雅之哼一聲。「船都沉了,誰還有護照就是奇事了!」
  
  走出酒店,已有人把汽車駛過來。雅之正待上車,一抬頭,又看見那穿牛仔褲的大鬍子,遠遠的站在馬路對面,黑眼鏡的視線,似乎正對準了她——她下意識的一陣心顫,匆匆低頭上車。
  
  「就是那傢伙!」志文也看見了。汽車「呼」的一聲向那人駛去,經過他面前時,他似有意似無意的側轉身,避開了他們。只是——雅之的手心又在冒汗,那人的身材真是像足了亦凡!
  
  車廂中有一陣的沉默,雅之以為志文必然有話說,因為志文的神情好怪,但——志文笑著說的卻是另一件事。
  
  「晚上有個舞會,君梅和我那群朋友特別為我們開的,」他說:「我們得早一點去!」
  
  「我還沒答應去呢!」雅之抗議。志文習慣替人安排一切。「一定要去嗎?」
  
  「當然,舞會是為我們而開!」志文並未覺察雅之的不悅。「君梅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我只答應考慮!」雅之不置可否。她心中還在想著那個牛仔衫褲的大鬍子。
  
  志文看她一陣,溫柔但十分肯定的拍拍她。
  
  「七點鐘我來接你!」他說。像一道不容更改的命令。
  
  雅之忍住心中的反感。不必在這種小事上爭執,他們才訂婚呢!婚姻之道首先就是雙方互相忍讓、遷就,絕對不能任性,逞強。
  
  「你想那人——是不是壞人?」她突然問。」
  
  「壞人?」志文笑了。「你看了太多警匪電影!不過——我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雅之心頭一凜,眼熟——她不敢再接下去,眼熟是可能,但——事實上卻不可能!
  
  「你的——朋友?」她故意問。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他說:「雅之,下學期還回台北?」
  
  「不回去做什麼?我還沒有念完書!」雅之一怔。
  
  志文咬著唇,好半天。
  
  「很奇怪的感覺,訂婚——直到目前我還不覺得真實,也許太忙了,好像做夢!」他笑。
  
  「誰說不是?」雅之有同感。「好像演了一出給別人看的戲一樣!」
  
  「演戲?」他搖搖頭。「或者就是人生如戲吧!」
  
  「志文,「她心裡突然有個意念。「萬一你發覺一切原來真是個夢,夢醒時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你會怎樣?」
  
  「會怎樣?」他不在乎的笑。「先把你找到,照夢裡的情景再重新做一次呀!」
  
  「真是異想天開!」她到家了。「你回家吧?」
  
  「我還有事,媽媽叫我陪她去『義莊』。」他抓起她的手吻一下。「我七點鐘來接你!」。
  
  「君梅說你家的祠堂——義莊比觀光酒店還漂亮,是不是真的?」她順口問。
  
  「這是後代對祖先的孝心,沒有什麼不對啊!」他揮揮手,「晚上七點,預備好!」
  
  雅之回到家裡,正中出去了,她上樓換衣服。昨夜沒睡好,下午可以補睡一下,否則晚上的舞會一定吃不消。剛換好衣服,女傭娜蒂上樓來。
  
  「小姐,你的電話!」她說。
  
  誰呢?算準了她這個時候回家?奔下樓,抓起電話。
  
  「君梅,一定是你,」她嚷:「誰叫你多事,開什麼舞會,你知道我不喜歡!」
  
  電話裡一陣奇異的沉寂,沒有回音。
  
  「喂!哪一位?」雅之怔一怔神。「找誰?」
  
  似乎有一聲歎息,電話掛斷了。歎息?什麼意思?
  
  雅之心中的不安加劇了,奇異的預感湧了上來,似乎有什麼事發生。她放下電話,坐在籐椅上——哦!有一封信,寄給她的,從本市寄出的,誰?
  
  白信封,陌生的英文字跡,何雅之三個字是照音譯的。連她英文名字也不知道,必然不是熟人。
  
  猶豫了幾秒鐘,抵不過心中的好奇,她拆開信封。
  
  沒有信紙,沒有字,只有一張剪報——不,不是剪報,是用手撕下的一塊報紙,上面是她的照片——啊!她和志文的訂婚照片,但只撕下了她的一半,沒有志文
  
  一剎那間,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撕了一半的報紙照片,是不是——有人在警告她?在威脅她?想綁票?或是——有人不喜歡她和志文訂婚?
  
  為雅之和志文開的舞會是在君梅的新男朋友家裡,是馬卡迪Makati附近VrdanterVillage的卡比杜街Cabil—dost.一幢漂亮的西班牙別墅式的房子。紅色的屋頂,白色的外牆,兩層樓建築物,半圓形的拱門,屋裡有長廊,廊下有大花園。入夜了,屋子裡燈火輝煌,園中游泳池清澈的池水卻是一片寂靜。
  
  志文和雅之來到時,屋子裡已有一大堆年輕人,有富有的僑商子弟,有年輕有為的銀行家,有醫生,律師,建築師,有華僑社會裡最漂亮的女孩子。這個舞會——誇張些說,是聚集了馬尼拉華僑子弟的精英。
  
  穿純白西裝的志文伴著一身純白輕紗的雅之進來時,贏得了全場的掌聲。的確是出色的一對,尤其是雅之,從不愛打扮的她抹了淡淡的化妝,直頭髮在耳際帶串細小別緻的小小白花,美得好脫俗,好清新。
  
  一身火紅的君梅排開眾人奔過來,讚歎的擁住雅之,又吻一吻她細膩、精巧的臉蛋兒。
  
  「我從來沒見你這麼美過,雅之!」君梅誇張的深深吸一口氣。「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君梅的新男朋友,也是此地的主人施良用英語對志文說:「你為美麗的未婚妻感到驕傲吧?」又轉向雅之。「你的出現令馬尼拉的夜失去光采!」
  
  雅之微微一笑,眼光所到之處,全都是艷羨的目光——這是她以後必須習慣的,她真是——菲華的王妃了嗎?
  
  一陣介紹,握手,寒暄,舞會開始了。
  
  志文擁著雅之旋進舞池,接著是施良和君梅,接著有更多的人——雅之用手背摸摸發燙的臉,盈盈的眸子悄悄的打量四周。這就是屬於她全新的生活?她會喜歡?會習慣?她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閃亮的女孩子,閃亮得離她喜歡的中文好遠、好遠了。下個學期,她還回去唸書?那是她的興趣,她的志願,卻——目前也不是必須的了,她知道自己一步邁進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
  
  「快樂嗎?高興嗎?」志文深情的眼光凝視她。
  
  「說不出。」她輕輕搖頭。「還是像做夢!閃亮的夢,甚至分不出顏色!」
  
  「讓我們抓一把夢!」志文伸手向空中抓一把,是幸福令他也羅曼蒂克起來了?「看看它什麼顏色,摸摸它是不是真實的!」
  
  「我的觸覺都失靈了,」雅之笑。「人太多,我找不到自己,有點麻木!」
  
  「看見牆上特別設計的燈光嗎?」志文指著一面牆,牆是用許多銀色的燈泡組成的兩個英文字G和A。「我們倆的英文名字縮寫!」
  
  「他們一定費了很多心思!」雅之說。不知道為什麼,G和A,她不覺得與自己有關。「設計得很漂亮!」
  
  「那是他們的真心祝福,」志文滿足的透一口氣。「直到現在,雅之,我才確實感覺到我已得到你!」
  
  雅之只是微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們第一次跳舞,」志文讓雅之靠在他胸前。「你知道嗎?擁住你——這感覺美得——無與倫比。雅之,我再一次向你保證我的忠心和真誠!」
  
  雅之模糊的聽著,靠著他,倚著他,鼻子裡聞到一陣陣清新的古龍水氣息,她的思想,她的意念一下子飄得好遠,好遠。在另一個海島上,在另一個舞會中,另外一個男孩子也曾這麼擁著她,把她從人群中帶到陽台上。也有類似的古龍水味,還有陣陣強烈的男孩子味,酒味,也有似深情的凝視,也曾對她說了一些話,那些話——虛虛幻幻的、飄飄渺渺的,她已沒有清晰的記憶,只記得——只記得一些爭執,他的眼光變得憤怒,變得驚心動魄,他摔開了她,絕然而去,他——
  
  「不——」雅之突然站直了,驚惶的望住志文。「不是這樣的,你別走——」
  
  「雅之,怎麼了?」志文呆怔一下。「你不舒服?你——」
  
  雅之一震,醒了。就在這一剎那間,她臉上的發燙感覺全消失了,血液從腦中直降到腳底,這個時候她仍不能忘懷,她——激靈靈的打個寒噤,她是不是做錯了?
  
  「咦?你的手好冷,是不是不舒服?」志文慌了,雅之怎麼突然就變了,從熱到冷只在一瞬間。「我們坐一下,休息一陣!」
  
  「不,」她深深吸一口氣,她的心和手一樣冷。「我沒有事,冷氣太冷!」
  
  施良和君梅正好跳過來。君梅的表現永遠得體,她適合這種場合,這種氣氛。
  
  「開不開心?」君梅對雅之笑。「等會兒有個十層的大蛋糕會送來,這是施良和我送給你們的!」
  
  「謝謝!」志文勉強的笑。他一直擔心雅之,雅之剛才在他懷裡突然變冷,變硬,突然站直了,說了那樣奇怪的一句話,雅之——不是有什麼不對吧?
  
  一個穿制服的侍者走過來,恭敬的對施良說:「外面有一位客人找君梅小姐!」
  
  「為什麼不請他進來?男的還是女的?」施良停下腳步。
  
  「男的,不過——」菲籍侍者似有難言之隱。「我讓他在花園等著!」
  
  君梅皺皺眉,看施良一眼。
  
  「讓我們一起去看看,好嗎?」她說。
  
  施良和君梅去了,五分鐘仍沒回來,誰找君梅?侍者說得吞吞吐吐,是君梅過去的男朋友?
  
  很特別的,志文和雅之都有同一心理,他們慢慢朝門邊跳去,尤其是雅之,她似乎很擔心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這是施良的家!」志文安慰著。「就算有人來找麻煩,他們也能應付的!」
  
  雅之沒出聲,眼光直直的對著那扇門。
  
  「傻雅之,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志文又說:「這兒是馬尼拉,你以為會有台北那種小太保拿了武士刀強闖舞會?哦!你看,他們不是回來了?」
  
  是的,施良伴著君梅走進來,但是——君梅的神色怪異,沒有笑容,沒有血色,直勾勾的盯著雅之,眼光是那般複雜,難懂。
  
  「君梅——」雅之全身一震,聲音也抖了。
  
  「雅之——」君梅舔舔唇,聲音竟是乾澀的。「我——哎!雅之,我該怎麼說呢?」
  
  志文詫異的皺起眉心,看看君梅又看看施良。
  
  「怎麼回事?誰來了?」志文問。
  
  略微有點顯得胖的施良攤開雙手,聳聳肩,竟是無言。
  
  「君梅,說出來,誰來了?」志文的神色也變了。他發覺四個人之間的氣氛僵得令人呼吸困難。「誰在外面?」
  
  君梅嘴唇一動,同情的,憐憫的,矛盾的,無奈又無以為助的眼光停在雅之臉上,她實在是想說一些話的,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君梅——」雅之掙脫了志文,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君梅的手,她美麗的眼中已盛滿了淚水,她激動的,顫抖的說:「君梅是不是——」
  
  君梅咬著唇,緊緊的咬著唇,終於歎一口氣。「你——自己看吧!」她指著門邊。
  
  在門邊黯淡的燈光下,似真似幻的站立著一個高大的人影,一個只要雅之閉上眼睛就能看見的熟悉人影;但是——怎麼可能呢?這兒是馬尼拉,怎麼可能呢?不是她又在作夢吧?最近所有的事都像夢般的不真實,她一一定又在作夢了,一定是作夢!
  
  「君梅——」雅之只感覺一陣無可抗拒的昏眩,身體軟弱的搖晃一下,君梅立刻抱住了她,「這——不是真的!」
  
  君梅眼中也浮現了淚影。她希望雅之得到幸福,她希望幫助她的朋友,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叫她怎麼做?怎麼說?她甚至不敢看呆在那兒的志文!
  
  舞池中的人都繼續跳舞,有幾個靠得近的已發現了他們不平凡的異樣,卻也不好意思過來,他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能多事?
  
  志文似乎再也忍受不了的大步走向門邊,雅之驚呼一聲,更快的撲著過去,她並非想阻止志文,她只是——心弦快要折斷,整個人快要爆炸了。
  
  靠在門上,支持著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終於看清那似真似幻的熟悉人影。一件牛仔襯衫,一條牛仔褲,顯得又髒又亂的頭髮,留得好怪的滿臉鬍鬚,是一個陌生的形象,但那沒有黑眼鏡遮掩著的眼睛——哦!上帝,那眼睛,雅之以為自己死了,到了美麗的天堂,見到最美、最好的一個天使。那眼睛裡的深情排山倒海而來,那不只是驚心動魄,難以抵擋,她簡直一完全被溶化了!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上帝,怎麼可能呢?那眼睛是——屬於亦凡的!
  
  「你——你——」雅之喘息的瞪著他。「不,不是真的,不——一」
  
  那十足像亦凡的眼睛眨了一下,光芒一閃,跌落下來,是——跌落了一粒星星?
  
  志文輕輕扶住雅之,冷漠的,嚴肅的,威嚴的對著那黯淡燈光下的人。
  
  「不論你是誰,不論你有什麼事,你立刻離開,不要打擾我和我的未婚妻,」他冷硬的說:「我們的客人正在等著我們,舞會要繼續!」
  
  高大的人影恍若未聞,只專注的對著雅之,他那凝視——雅之的心再一次碎成片片,痛得無法忍受。她搖搖頭,真是亦凡?或是君梅想出來騙她的花樣?這分明是白天在酒店見過的人,他怎麼會是亦凡呢?亦凡是那麼英偉不凡,這個人——這麼亂,這麼髒,這麼憔悴,這麼滄桑,這麼風塵僕僕,可憐兮兮,他怎麼會是亦凡?。那個受到數不清包圍,輕易得到了雅之的全部癡心又髓手拋棄的台北第-號浪子?
  
  「君梅騙我的,」雅之振作一點,她喃喃自語。「是君梅騙我的,不會是真的,不會是——不可能——」
  
  「雅之,」志文的聲音好嚴厲。「不要再發瘋了,跟我進去,我們繼續跳舞!」
  
  雅之一抖,掙開了志文的手。這個時候,她根本無法考慮志文的感受,她的靈魂,她的思想已離她而去。
  
  「請告訴我,你——是誰?」雅之目不轉睛的,「我見過你,是不是?中午在酒店裡一次,又在酒店門外一次,一直都是你,對嗎?你假裝他來騙我的!」君梅慢慢走過來,她看見志文已變得鐵青的臉,她好擔心,好惋惜,好矛盾,怎麼辦呢?
  
  「雅之,」她歎一口氣,抓住雅之冰冷顫抖的手,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台北的冬天。「沒有人騙你,他是亦凡,斯亦凡,他來了!」
  
  雅之頓時一陣昏眩,又一陣搖晃,她堅強又努力的支持住了。這個時候,她絕不能倒下去。但是,她沒聽錯吧?君梅說斯亦凡,她終於又聽見這個名字,亦凡!
  
  「亦凡——」雅之再也控制不住成串的淚水落下來。「亦凡,你——怎麼會這樣呢?」
  
  亦凡搖搖頭,再搖搖頭,歷盡了千辛萬苦,受盡了自己內心矛盾感情的折磨,在全然無望中又見到了雅之。他只想來道別的,或者也不是道別,他只想來看一看,他聽見雅之在電話中叫嚷今夜的舞會,他千方百計的得到了此地的地址。他真的不存任何希望,他真的只是想看一看,或者只是道別,就算是一個朋友,到了馬尼拉也該打一個招呼。從船長那兒拿到一個月的薪水,他就來了,雅之可愛如故,然而——人事全非了!
  
  「我來得正是時候,」這是亦凡的第一句話。是亦凡,千真萬確是他的聲音。「我該恭喜你的,是嗎?」
  
  「但是——」雅之無法使自己眼光移動分毫。
  
  「我明天一早回台北,」亦凡是平靜?或是無情?他竟來恭喜她?「很高興你得到幸福!」
  
  「亦凡——」雅之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
  
  「很高興能在另一片土地上看見全然不同的你,」亦凡又說,眼中光芒斂盡,也失去了星輝。「我要告訴你,以往、現在和將來,你始終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孩!」
  
  雅之的嘴唇綻開了一個好溫柔、好溫柔的淺笑,淺笑未曾斂盡,淚水又湧上來。然而他——怎麼變成這一副令人心酸、心痛的落魄模樣。「你怎麼來的?我想知道!」她吸吸鼻子,惻然說。」
  
  「你知道——我總想出國,」他說。故意用不在乎的語氣。「我說過要出來闖一闖,我上船!」
  
  「你是那艘台灣貨輪的船員?」雅之醒悟了,心痛得更劇烈,他——是來找她的嗎?「你——為什麼這樣傻?」
  
  「我是個好高騖遠的出國狂,我是個名譽掃地的浪子,」他笑了,是在笑嗎?亦凡,他還是驕傲的。「你是知道的,我無法長久困在一塊土地上,正像我不能長久對著同一張女孩子面孔!」
  
  雅之用手背抹抹眼淚,是她傻!一見到他就失魂落魄,原來他——仍是一成不變,他根本不是因她而來,她又——表錯了情!
  
  她突然記起志文,她那擁有最好條件的未婚夫。她轉臉一望,看到他冷峻、嚴厲的臉,看到他眼中似有受騙後的怨恨,看到他不屑的冷笑,志文——她輕輕透了口氣,心中反而輕鬆了。不屬於她的終不會抓牢在手心——她也沒有刻意去抓過,就算訂婚也是志文逼她答應的——是逼吧?她是在無可奈何中點的頭。如果今夜失去一切,她也不覺可惜,畢竟,那不是她一心追求的真愛!
  
  她笑了,輕鬆的笑了。「我很累,志文,麻煩你送我回家,好嗎?」她像深海中的水般平靜。
  
  或者——情在深時是絕對的平靜,一湖止水般的平靜,大徹大悟後的平靜,是這樣的嗎?
  
  平靜!志文皺皺眉,冷硬的說:「我希望你給我一個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釋,」他看亦凡一眼。「我不能忍受再有這種莫名其妙的事發生!」
  
  「你放心,」雅之溫柔的笑。「所有的事都會圓滿解決,我可以保證!」
  
  志文臉色緩和了,君梅卻皺起眉,冷眼旁觀又熟知雅之個性的她已意識到會發生什麼事了!
  
  「雅之,不必這麼做的!」她握住雅之的手。「志文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不要勉強我,我不想不快樂一輩子,」她輕輕掙脫君梅。「這些天我一直有在演戲給人看的感覺,很吃力,很虛偽,君梅,這真的演不下去了!」
  
  「雅之——」君梅吸一口氣,於是住口不說。
  
  雅之領先往花園外走去,她不看亦凡,也不說再見,她不要再見他,每見一次,傷害更重,痛苦更深,何必折磨自己?他是個浪子,正如他自己所說,天下最悲哀的事是愛上一個浪子吧?
  
  「斯亦凡,」君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這混蛋,你為什麼要來?來了為什麼又不說真話?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要令雅之痛苦得死掉才甘心?你這懦夫,你為什麼不和那艘貨輪一起沉下去!」
  
  雅之的腳步停住了,她要聽亦凡的回答,她要聽他怎麼說——半晌沒有聲音,他沒話說?
  
  「你——這混蛋!」啪的一聲,君梅打了亦凡耳光嗎?「你害了雅之一輩子,你知道嗎?」
  
  君梅哭了,哭得很傷心,她是好朋友,她全心全意幫著雅之——雅之咬著牙轉頭,她不能這麼一走了之。君梅打了亦凡後忍不住哭倒在他胸前,但是,當雅之轉頭的一剎那,像變魔術似的,君梅哭聲停止,怔怔的抬起頭,怔怔的望著木然的亦凡。
  
  「這是——什麼?」她揚起手,手上是一張小小的、被海水浸過、變得發黃、卻被亦凡放在貼身口袋裡的照片,雅之的照片!
  
  志文看到,君梅看到,施良看到,雅之也看到,那是一張雅之的照片啊!雅之在笑,笑得滿面陽光,滿身生動的活力,還有眉梢的幸福,那是雅之,完全不同於現在的雅之——
  
  「你——」雅之心中一陣激動,火燒的感覺傳遍全身。亦凡把她的照片藏在貼身口袋裡,這表示什麼?他沒說真話?啊!他竟沒說真話,他這驕傲的傢伙,他竟沒說真話!若非君梅這麼偶然的發現,結局將會怎樣?亦凡在鬍鬚掩蓋下的臉變了幾種顏色,終是——平靜了,情在深時的平靜?
  
  「我能——送你回家嗎?」他說。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彆扭,有些怪異——啊!那些無聊電話,那故作沙啞的聲音!是他啊?他一直在打聽她,在找尋她,他不說真話——因為志文!
  
  志文重重冷哼一聲,再也不看雅之一眼的大步衝出門口——他不會再來了吧?不——是雅之不再給他回來的機會!雅之的選擇從來不是他!雅之是個念中文系的女孩子啊!
  
  「君梅!」雅之抓住君梅的手,要怎麼謝她?這雙真誠的手為他們縫合了已飄到天邊的兩段情。
  
  「我沒有話說,」君梅攤開雙手。「我只有祝福!」
  
  「志文——」看呆了的施良在一邊擔心的說。
  
  「一次失敗的經驗,對他來說是更多的金錢也買不回來的!」君梅開朗的說:「他已擁有了全世界,上帝不容許過分的完美,他該有些磨練,他會更堅強!」施良搖搖頭,看看亦凡又看看雅之。「我們進去不吧!此地不再需要我們!」他說。
  
  君梅再看雅之一眼,隨施良去了。園中,只剩下沉默凝視的兩人,好一陣子,他伸出右手,緊緊握住她的,一剎那間,他們中間曾有的恩恩怨怨都消失了,只剩下愛,源源不絕,生生世世的愛!
  
  他們並肩走在昏暗的馬路上,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人倚著人,影伴著影,在另一個海島,在異國的土地上,他們共同拾回他們曾失去的幸福!
  
  「明天一早回去?」她深情的望著他。那髒、那亂、那憔悴算什麼呢?他笑容已再現陽光!
  
  「後天吧!我要先見何校長!」他也深情的望住她。「請求他的諒解,然後我才能安心回去!」
  
  「你上船時怎麼不先給我一封信?」她問。眼光依戀的不願離開他。
  
  「沒有信心,萬一你不諒解呢?」他也依戀的望著她。
  
  「我若不諒解就怎樣?」她問。
  
  「就在船上,埋名隱姓的浪跡天涯,再也不回台灣了!」他說:「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她滿意的透一口氣,柔柔的靠在他身上。
  
  「雅之,」他停下腳步,慎重的望住她。「我沒有莊志文的好條件,他能使你成為公主,成為王妃,我只能使你成為一個平凡的小主婦,你不會後悔嗎?」
  
  「即使浪跡天涯,我也願意跟著你!」她真誠的說。
  
  他低下頭,在她溫軟的唇上印了深情的一吻,無比的甜美、安詳、滿足與快樂充滿了她,他的愛連接她的情,像一個活水的泉源,湧流著,永不止息,永不枯竭,直到永恆!
  
  情在深時是——永恆!
  
  八月十日清晨。
  
  僅以這美滿的結局送給九月十七日在台北結婚的一對小朋友,願活水的泉源在你們心中湧流,永不枯竭,直到永恆……——嚴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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