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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珊珊躺在嶄新的搖籃裡,搖籃的週遭雕刻著美麗的籐蔓、花朵、兔子及小鳥。她覆著絲被,在雷克買下的豪宅主臥室裡熟睡。三樓的育嬰室從不曾被使用過,因為薇雅捨不得和她寶貝的小女兒分開片刻,然而此刻,她正在做出會令她痛苦萬分,卻又不得不做的決定。
薇雅含淚將衣服摺在行李箱裡。珊珊已經三個月大了,白醫生說她已可以做長途旅行,而明天她們就要渡過海峽。
薇雅停止了摺衣服,凝視著她熟睡的女兒。「失去了你之後,我還能活下去嗎?」她低語,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堅持到底,並不至於半途崩潰。
的確,她很可能會死,薇雅陰鬱地想著。她在英國是個被通緝的逃犯,但她卻正要自投羅網,帶著珊珊回到她被指控殺人罪的國家。然而,只要她的行蹤夠隱密,她應該能夠安全地進出英國,並不至於被逮捕、審判,甚至問吊。
但那真的重要嗎?或許死亡還比和珊珊分開好。
薇雅搖搖頭,甩去這個沮喪的念頭,堅定地告訴自己她的決定是對的。這樣做對珊珊最好。她只會在倫敦短暫停留,隨即會趕回巴黎。雷克遵守了諾言,已經將一大筆資金轉到她的戶頭。她可以用這一筆錢開服飾店,實現她長久以來的夢想......
急促的腳步聲令她抬起頭。洛爾兀立在門口。他一向隨他高興出入這棟宅邸,在這裡用餐過夜。薇雅並沒有禁止他,但也從沒有邀他般進來。他們之間變得愈來愈疏遠。就像現在,他又帶著一身的臭酒味出現了。
「喔聽樓下的女僕說了。泥瘋了嗎,泥要回倫敦?」
「沒錯。」薇雅低語,輕撫著珊珊的小臉。
「泥為什麼還是不肯死心?」洛爾激烈地指控。「還要巴巴地追著他到倫敦,不顧危險?」
薇雅搖搖頭。「我不是追著雷克到倫敦。我不會那麼傻,事實是,法洛將會護送我同行。」她的心一陣抽痛。過去三個月來,法洛可以說是對她體貼得無微不至。他天天來訪,安慰、鼓勵她,送她昂貴的禮物——但她將這些禮物都退回去了。他很擔心她,然而他也贊成她的決定。
洛爾懷疑地打量著她。「嬰兒呢?泥要帶著她一起到英國?泥甚至捨不得和她分開一分鐘。」
薇雅抿起唇,害怕自己會痛哭出聲。「是的,我會帶珊珊一起去。」她感到呼吸困難。珊珊的衣物已經都打包好了,連她的搖籃也會一起帶去。
「泥為什麼要回去?為了要讓他們吊死泥?喔不明白。」洛爾突然放柔了語氣。「別去,薇雅。」
他在乎嗎?薇雅淡漠地想著。「我必須。」
「泥想要因為泥沒有犯下的罪行被吊死?」洛爾激動地喊道。
「如果你這麼關心,何不和我一起回英國?」
他愣住了,沒有回答。
突然,薇雅想起了雷克對洛爾的懷疑。但她已認識了洛爾大半輩子,而他絕不會是殺人兇手——不是嗎?「我要將珊珊還給雷克。」她道。
洛爾一逕望向她,顯然並不明白她的意思。「珊珊將不會陪我回到巴黎。」她的語音哽咽。「我要將她留在雷克身邊,她真正屬於的地方。」
薇雅注視著眼前富麗堂皇的赫爾汀宅邸及仡立在門邊的僕役。一年前,她倉皇地逃離了倫敦,從沒有想過她會再回到這裡——帶著她的女兒。
「我很抱歉,親愛的,但媽媽必須這麼做。這是為了你好。」她含淚擁緊了珊珊。上帝,請給予珊珊她真正希望她擁有的一切——受人尊敬的地位。
「請在這裡等,」薇雅沙啞地對車伕道。「我一會兒就出來。」
薇雅抱著珊珊下了馬車,登上赫爾汀宅邸的台階。仡立兩旁的僕役恭敬地為她拉開門,眼睛眨也不眨。突然間,她想起了十歲那一年,躲在陽台下,看見了雷克,想著他就像王子一樣。前塵往事蜂湧而至——在約克的赫爾汀莊園再度看到他,在花園裡的親吻;高爵士去世後,他在葬禮上扶著她,遞給她手帕,要她不必忍著淚水。她想起和洛爾回到倫敦後,走投無路來找他求助,甚至大膽地闖入他的俱樂部......
噢,她是那麼瘋狂地愛著他。她可以清楚地在腦海裡看見當年的自己,穿著可怕俗麗的衣服,講話帶著可怕的腔調,笨拙土氣,大膽魯莽地追逐著雷克,妄想抓住流星,抓住不可能的夢想。淚水盈上了眼眶。她怎麼會那麼瘋狂?
突然間,薇雅發現自己面對著杜利。他看著她及嬰兒,一向嚴肅的面容綻開個大大的笑容。「奈維爾夫人,這真是驚喜!爵爺的孩子?噢,她是如此美麗,就像你的翻版!」
「謝謝,」顯然賀家上下都知道孩子的事了。薇雅不自覺地擁緊了珊珊。「伯爵夫人在家嗎?我——我想見她。」
「她和狄小姐在會客室。」杜利回答。
薇雅僵住了。如果杜利知道孩子的事,凱琳一定也知道了。她要怎樣面對她的昔日好友?畢竟,凱琳和雷克就快結婚了。事實上,現在她或許正和伯爵夫人擬定婚禮的賓客名單!
杜利帶路走向會客室。薇雅的揣測是對的。伯爵夫人正和凱琳低聲交談,眼前攤開著一份名單。她們一起抬頭看見她,而後是孩子。兩人都愣住了。「薇雅!」伯爵夫人首先恢復過來,越過房間走向她。
薇雅反射動作地擁緊珊珊,想著伯爵夫人的目標是孩子,但她卻抱住了薇雅。這個親暱的舉動令薇雅壓抑許久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
伯爵夫人後退放開她,仔細地審視她。她沙嘎地道:「我一直很想念你,親愛的。雷克告訴我你過得很好,而我也衷心為你高興。」她看向孩子。「上帝......〞她柔聲驚呼。
薇雅哽咽不成語。「你的......「
我的孫女。「伯爵夫人低語,望著熟睡的女嬰,熱淚盈眶。
凱琳也站了起來,但她並未走向薇雅,她似乎顯得很困擾。
薇雅艱困地道:「你好,凱琳。我尚未恭喜你和雷克。」
凱琳點點頭,但沒有開口。她也淚盈雙睫。
薇雅傷痛地別開視線。凱琳甚至不肯和她說話了。
「親愛的薇雅,你一定累極壞了。」伯爵夫人道。「坐下吧,告訴我你的近況,有及有關你漂亮的小女兒的一切。」
薇雅輕搖著珊珊,痛哭失聲。她搖搖頭,無法開口。
「薇雅,怎麼了?別哭。」伯爵夫人關切地擁住她。
薇雅聚集起所有的意志力,抬起滿是淚痕的面容,哽咽道:「她......是個賀家人,真正的淑女......不像我。」
「我瞭解,親愛的。」伯爵夫人溫柔地安慰她。
「不,你不瞭解。我是個冒牌貨。我從來就配不上奈維爾夫人——或高夫人的頭銜。我只是何美雅。雷克說——」薇雅抽噎地打住,太過悲痛得無法繼續。
「雷克怎麼說?」伯爵夫人陰鬱地問。
薇雅用力吞嚥。「他——他會收養她。我要他這麼做——把她當作賀家人撫養長大。從現在起,她會是赫爾汀家的小姐,再也沒有人能在背後譏笑她或辱罵她,只因為她的母親是出身貧民窟的私生女及流浪兒。我希望她每晚都有梅子布丁、小馬、娃娃及蝴蝶結;長大後嫁給她的夢中王子。我希望她擁有我不曾擁有的一切。我要她受人尊敬。」薇雅泣不成聲。「我要她成為淑女——真正的名門淑媛,而不是個冒牌貨。」
會客室裡一片岑寂。
薇雅突然將珊珊塞到了伯爵夫人懷裡。「再見。」她低語,轉身踉蹌奔離了房間,奔過走廊、玄關,拉開厚重的大門,奔下階梯,跳上等待的馬車。她一路上絆倒了多次,淚水恣意奔流了滿臉,模糊了她的視線,耳邊不斷迴響著同樣的字句:
真正的淑女,不是冒牌貨......
再見。
他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畏怯回到位於貝爾發廣場前空蕩蕩的寓所。每天,雷克都讓自己忙到精疲力竭力後才回家。由巴黎回來這三個月,他積極投入貿易業,甚至將航運的觸角延伸到遙遠的菲律賓及澳洲,就為了不讓自己有時間去想......他的前妻及女兒。
錢伯倫一如以往地在門口迎接他,但他一向嚴肅的面容今日卻顯得激動。「午安,爵爺。伯爵夫人和狄小姐在沙龍等著你。」
「她們在沙龍?」雷克反問,注意到管家不尋常的語氣,納悶他的母親及『未婚妻』所為何來。
雷克信步走向沙龍。沙龍的門開著,凱琳和他的母親坐在沙發上,對著個白色的襁褓發出可笑的逗弄聲,沙龍裡另外還坐著一位陌生的年長女士。
伯爵夫人和凱琳一起抬起頭看見他,綻開個大大的笑容。伯爵夫人俯身抱起女嬰。「雷克!她是珊珊,你的女兒。」她欣喜地道,走到雷克面前。
雷克怔怔地望著抱在他母親懷中的女兒。她有著黑髮、藍眸及天使般的容顏。他無法動彈。在巴黎的醫院離開薇雅和嬰兒的傷痛彷彿再度席捲、吞沒了他。
「瞧,她是如此地美麗。她有著你的眼睛及下顎,五官則是像薇雅。」伯爵夫人興奮地道。「薇雅還用我的名字為她命名!」
雷克貪婪地注視著他的女兒,但卻遲遲不敢伸手碰觸她。她是如此地美麗!珊珊的藍眸睜得大大的,好奇地打量著他。她揮舞著小拳頭,格格輕笑。
雷克的心似乎翻轉了過來。「上帝!」他道。
凱琳含笑站在一旁。雷克的目光環顧著沙龍,似乎預期著有人躲在沙發或幃幔後面。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應該還待在安全的巴黎。「薇雅呢?」他聽見自己問。
他母親的笑容逝去了。「她離開了。」
「離開?」他道,無法置信她竟然冒險回到倫敦。
賀珊娜點點頭,輕搖著女嬰。「她哭著離開了。而且她表明得很清楚,她希望你收養珊珊,讓她能夠以賀家人的身份長大。她希望你的孩子擁有她應得的一切,而那是薇雅所無法給予的。」伯爵夫人直視著她的兒子。「這是我所曾見過最高貴、無私的舉動了!」
雷克屏住氣息,震驚不已。「她這麼說?」
珊娜點點頭。「她說她要你的女兒擁有受人尊敬的地位,雷克,成為真正的淑女,而不是冒牌貨。」
雷克看著他的小女兒,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她是認真的,雷克。」
雷克終於伸出手,自珊珊出世後,首度抱住了她。他將她擁在心口,臉龐抵著她粉嫩的頭頂。「我知道。」
「很高興你還在。」雷克走進沙龍,對凱琳道。
「你要求我留下來的。」凱琳坐在沙發上,身畔擱著本書。她對他綻開個笑容,但笑容裡有著不確定。
「的確。」雷克顯得遲疑。
「珊珊安頓好了嗎?」
是的,她和奶媽在一起。」雷克望著天花板,想起稍早他離開時,他的小女兒正在吃奶。他從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的女兒回到他身邊,他的家裡。他清楚知道薇雅做出了多麼大的犧牲。
「雷克?我想你有事情要和我討論。」凱琳平靜地道。
他望向凱琳......他一直把她當作妹妹一般愛著。至於他生命中唯一的摯愛——她應該已經在回到巴黎的路上,和另一個男人一起,永遠地離開他的生命,再也不屬於他。
「在你開口之前,我想要說我真的很高興你的女兒重回到你的身邊。」凱琳柔聲道。
他凝視著她誠摯的綠眸。他要怎樣告訴她他必須取消婚約?他怎麼能夠如此羞辱她?但他又怎麼能夠娶她——當他的心中只有薇雅一個人時?他永遠無法給她所應得的。
「雷克?」凱琳輕觸他的面容。「我可以瞭解你的心裡有多麼矛盾。」
雷克嚇了一跳。「我不認為。我即將做的是可惡至極、永遠無法被原諒的。但我真的在乎你,凱琳,一直都是。」
她綻開笑顏,綠眸盈淚。「我一直愛著你,雷克——兄妹的愛。但我無法像妻子對丈夫一樣地愛著你。」
雷克愣住了。
「而且我知道你對我也沒有同樣的感情。我並不介意,事實是,我反而鬆了口氣。」
他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他握住她的手。「那麼如果我取消婚約,你並不會恨我了?」
「如果你不取消,我也會的。」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我無法嫁給你,因為我仍然深愛著強恩。」
雷克一時似乎無法明白。「強恩?」
「你的哥哥。」
她愛著強恩。突然間他想起了許多小事情——他們三個人一起騎馬,參加舞會,用晚餐;在凱琳出席社交界的首次舞會上,她和強恩翩翩起舞;那些互相交換的眼神與默契。「你一直都愛著他。」他恍然大悟。
凱琳含淚而笑。「是的,而且我會永遠愛著他。當然,他堅定地拒絕了我——早在你求婚之前。但我已決定終生不婚。」她堅決地道。「我無法嫁給你,雷克,或任何人。」
「強恩是個大傻瓜!」雷克氣憤地道,想起強恩極力鼓勵他娶凱琳。「我真想痛揍他一頓,教他恢復理智!」
「不,」她抓住他的手臂。「你什麼都別對他說——不然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雷克明白到她是認真的,並只能無奈地點頭。
凱琳微笑著擁抱了他。「我想你該去見薇雅了,雷克,也該是時候了。」
雷克怔住。他想要同意,但又知道他不能——內心委決難下。
聖詹姆士飯店是倫敦最高貴的飯店之一。離開赫爾汀宅邸後,薇雅將自己關在飯店的套房裡,悲痛得無法自抑。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樣的決定對珊珊最好,雷克能夠給予珊珊她所無法給予的一切,但淚水就是無法停止流下來。
敲門響起時,她幾乎想對門外的人大吼。「該死地,走開!讓我一個人清靜!」而後她看向牆上的大鐘,驀地省悟她根本忘了和洛恩約好在餐廳共進晚餐,而他至少已在餐廳裡等了四十五分鐘。
「薇雅,是我,洛恩。」法洛子爵的聲音響起。
她下床去開門。洛恩穿著一身黑色燕尾服,神色凝重。「我就擔心會這樣。你看起來糟透了,我可以進來嗎?」
薇雅點點頭。她可以想像自己的樣子有多糟,披頭散髮,眼睛哭得紅腫。「我很抱歉......我應該送張字條,通知你取消餐餐,但......」她的語音哽咽,無以為繼。
他的回答是張開雙臂,溫柔地將她擁在懷中,輕撫著她的背部,提供她安慰。而薇雅也沒有推開他,這一刻,她確實需要安慰。
「你做的是對的。」洛恩喃喃低語。「將珊珊送回賀家是個高貴、無私的決定。赫爾汀家可以給予你的女兒你所無法給予的一切。畢竟,孩子屬於父親。」
薇雅離開了他的懷抱。不,孩子應該屬於母親,她在心裡道:「我感覺像永遠失去了她,而我無法忍受。」
「想想,她會成為赫爾汀家的小姐——真正的名門淑媛,出身全英國最尊貴的家族之一。」洛恩提醒她。
「是的,她會擁有受人尊敬的地位,成為真正的淑女。」薇雅喃喃道。「她會擁有我無法給予她的一切。」
「是的。」洛恩附和道。
「但我是如此地想念她!上帝,我從不曾感到如此孤單過!」薇雅痛苦地低語。
「你並不孤單。」洛恩遲疑地低語。突然間,他自口袋裡掏出藍色天鵝絨珠寶盒,遞給了她。「薇雅?」
她怔怔地望著他打開珠寶盒,露出一枚紅寶石鑲鑽戒指,無法動彈。當然,她早預期著會有這一天,而且她還是可以拒絕的。畢竟,她的心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薇雅?」洛恩清了清喉嚨,似乎很緊張。「我已經想這麼做許久了,但一直沒有機會。當然,我知道現在的時機或許並不恰當,但現在的你孤單而脆弱。你需要我,而我可以安慰你,帶你遠離這一切,讓你再度快樂起來。」他的黑眸堅定。
薇雅注視著他。的確,她是如此地孤單、傷心、絕望,而她想要被擁抱、安慰、珍惜——她想要被愛。
「薇雅,我深深愛著你。請你,不要拒絕我。至少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薇雅心動了。捨棄了珊珊後,她感覺她的生命似乎也跟著結束了,但洛恩正在提供她另一個嶄新的人生,而內心的深處,她始終是個戰士、生存者。出身東區的何美雅拒絕就這樣放棄她的人生————而且洛恩給她的感覺就像雷克,英俊、高貴和強壯。
「我會嫁給你。」她沙啞地低語,雷克的影像浮現腦海。她祈禱有一天,他的影像會停止折磨她。有一天,她能夠不再想到他時,心如刀割。
洛恩睜大了眼睛。驀地他綻開個大大的笑容,將她牢牢擁在懷中。薇雅閉上眼睛,想著自己是被愛的。
想著雷克。
次日清晨,雷克站在薇雅的套房門口,遲疑地沒有上前敲門。他鬆開領帶及衣領,感覺像要窒息。他告訴自己他只是來謝謝薇雅所做的一切,對她保證珊珊很好,他會給予她最好的照顧,而且她隨時可以來探望她。就這樣。他並非蓄意來告訴她他已和凱琳解釋婚約。他甚至尚未告知他的父母親。
他終於舉手敲門,並在看到前來應門的薇雅時,震懾不已。她的花容憔悴,藍眸哭得紅腫。
上帝!
她睜大了眼睛。「雷克?」她急切地望向他身後,似乎預期著看到某人。她的臉龐蒙上了失望。
雷克驀地明白到她是在找珊珊。他在心裡痛責自己思慮不周。「早安,薇雅。」他開口道。
她深吸了口氣後,別開了視線。「請進。」她低語。
雷克跟著她走進了房間,注視著她單薄的背影。為什麼她看起來這麼瘦?產後的女性不都應該是豐滿的?他潤了潤唇。「薇雅,你所做的一切是如此地偉大、高貴、無私,我是來謝謝你的,並向你保證我會給予珊珊最好的照顧,她將會成長為全英國最高貴、優秀的淑女。我會不吝給予她最好的一切。」
薇雅點點頭,眼眶潤濕。
他幾乎就想將珊珊還給她。但珊珊不是皮球,可以任意踢來踢去。「我也是來告訴你可以隨時見到珊珊,或者讓她去巴黎見你。」
她望著他,看起來隨時會痛哭失聲,但沒有開口。
「你顯然心情很亂。」他幾乎克制不住衝動,伸手將她用力攬入懷中,牢牢擁在心口。
好一晌過去,她終於能夠開口。「她......還好吧?」她一手捂著心口,彷彿想藉此撫平傷痛的心。
雷克無法回答。他怔怔地看著她左手無名指上璀璨奪目的紅寶石戒指——那是只訂婚戒指。
雷克?」她驚慌地問。「珊珊還好吧?」
他驚醒過來,無法置信。
他已經來遲了。
「珊珊很好。她很漂亮,很愛笑。」他幾乎無法開口。
她跌坐在沙發上。「我會在今天下午回到巴黎。好好照顧她,雷克。」
他一逕盯著她手上的戒指。「恭喜你,薇雅。」他聽見自己僵硬地道。
她為之愕然,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手上的戒指。她的臉色變得蒼白如紙。
「婚禮什麼時候舉行?」他問。
她潤了潤唇。「洛恩希望盡快舉行婚禮——在巴黎。」
「盡快。」雷克道。「看來洛恩會定居巴黎了?」
他的心明明已碎成了無數片,為什麼還能用這麼平靜、淡漠的語氣問這個問題?
面對現實吧!
她已經不愛你了,她愛的是洛恩。
她點點頭,望著地板。「或許下個月吧。」
「下個月。」他重複道,終於恢復了一些自制。「那真是恭喜了。」他掏出懷表。「我有個約會,必須先走了。歡迎你隨時來探望珊珊。」
薇雅沒有回答。
濃重的沉默懸宕在互相凝視的兩人之間,時鐘的滴答聲落在寂靜裡,震耳欲聾。雷克終於舉步走向門口。「再見了,薇雅。」三個月前,他是否也說過同樣的話?但這次是真正、永遠地結束了。
她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
「再見,雷克,」薇雅對著他的背部低語。
他沒有轉身,看她最後一眼。沒有必要。她的身影將會永遠地銘刻在他的記憶裡,至死不渝。他打開門。
郝、韓兩位警探站在門口。「日安,爵爺。」郝警官皮笑肉不笑地道,大步走進房裡。「奈維爾夫人,你以謀殺高德威爵士的罪名被捕了。」
雷克焦慮地在監獄的辦公室中等待,鄧律師也在一旁。他在薇雅被捕後立刻找來了鄧喬治,而他也同意擔任薇雅的辯護律師。雷克的一顆心懸在喉間,滿身是汗。鄧律師正在告訴典獄長雷克是薇雅的未婚夫。幸運地,女性囚犯被允許和配偶會面————雷克剛剛才知道這一點。
他需要見到她,確定她在獄中安好。而雖然他並不是她真正的未婚夫,他不介意說謊來達成目的。他已經聊絡了法洛。雷克相信他會同意由鄧律師擔任薇雅的辯護律師。畢竟。他熟悉薇雅的案子。
典獄長要他們在外面等,派了兩名守衛進去帶薇雅出來。雷克不耐地踱著步。到監獄的馬車上,鄧律師陰鬱地告訴他除非他們能夠找到真正的殺人兇手,他們極可能會輸掉案子。雷克已經派偵探去巴黎找歐洛爾————如果他還沒有逃走。他也打算和費瓊安見面。兇手一定是他們其中之一——再也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腳步聲響起。雷克的身軀一僵,看著鐵門被打開。薇雅由兩名守衛押出來。雷克的身軀劇震,驚駭不已。
薇雅才在監獄裡待了一天,但她已變得披頭散髮,髒亂不堪。她的臉色蒼白、憔悴,彷彿已有數天未曾進食。雷克的心痛得有若刀割,恨不得雙手掐死那些虐待她的人。
「薇雅。」他衝動地走向前。
她怔怔地望著他好一晌,藍眸睜得大大的。淚水緩緩湧上了眼眶,好的身軀簌簌顫抖。
雷克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忘了過去,伸手向她。
薇雅伏在他的胸前,啜泣、顫抖不已。雷克緊緊擁著她,彷彿再也不願意放開她。
「你只有五分鐘,爵爺。」 典獄長自他身後道。
雷克低頭望著薇雅。她的眸子裡盛滿了恐懼及驚慌。「雷克。」她沙嘎地喊道。「你來帶我回家了?」她的語音尖銳而高亢。幾近歇斯底里。
「她們傷害了你嗎?」他擁緊了她,無法面對她的失望。他盡力了,但謀殺的罪名非同小可,他無法將她保釋出獄。
「沒有。」她的唇角顫抖。「雷克,我無法回到那裡。那裡好黑,每個人都瘋了。她們對我尖叫著可怕的髒話,有個女的不斷口出穢言,一直要摸我。地上全是骯髒及穢物。他們給我湯,但湯裡面甚至有蟲。到處都是老鼠,我害怕得不敢入睡。」
「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雷克只能道,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憤怒、挫折不已。他愛撫她的頭髮、她的背,試著給予她力量。「不會有事的。」他堅定地道。
「不,」她沙啞地道。「我會死在絞架上。」
「不,你不會死的。」他抓著她的手臂,用力搖晃她。
「我是無辜的,但我逃走了,而他們一定會判我有罪。」她的臉色灰敗地道。
「你為什麼要逃走,薇雅?老天,為什麼?」他的心痛地問,但他真正想問的是:你怎麼能夠離開我?為什麼?
她迎上他的目光。「我逃走,是因為我太過深愛你得再也無法忍受。」她平靜地道。
雷克僵住,時間和週遭的世界似乎也跟著凍結了。
她痛哭出聲。「和你生活在一起,名義上是你的妻子,卻無法得到你的愛
———對深愛著你的我來說,那是太過痛苦的懲罰了。」
他無法開口,不自覺已淚流滿面。
鄧律師來到他們身後。「很抱歉打擾你們的談話,但我們的時間不多。奈維爾夫人,恐怕上議院不會相信你逃離英國及審判是因為你太過深愛著雷克爵爺。而下個星期就要開庭了。我們必須做的是找到殺人兇手。在開庭前這個星期,我會教你怎樣回答檢方的問題。你必須完全照我說的做,奈維爾夫人。」
「我沒有殺死高爵士。」她沙嘎地道。
「時間到了。」 典獄長突然大聲開口。他重重啐了口痰。「我們這裡從沒有例外——就算你是公爵大人也一樣。」
雷克握緊拳頭,不願意放開薇雅,但守衛已經上前拉開她。他緊握著她的手。「信任我,薇雅。不要放棄。」
她點點頭,用力握住他的手,淚水恣意奔流了滿臉。兩名守衛硬生生拉走她,分開了他們緊握的手。
雷剋死命握著拳頭。
突然間,薇雅拚命掙扎,立定腳跟,像個害怕的孩子一樣地哭喊:「不,我不能!上帝,不要!」
兩名守衛硬是拽著她走進鐵門內。雷克就要撲向前,但鄧律師自後抱住了他。「不要!你已無能為力!」
薇雅仍在哭喊:「雷克,不要讓他們這麼做,求你!」
雷克的心碎成了百萬片,極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薇雅絕望地回頭望了他一眼。下一刻,鐵門被用力關上,只聽到她的啜泣聲隱隱傳來。
雷克望向典獄長,嚴峻地道:「如果奈維爾夫人受到任何傷害——就算只是掉一根頭髮,我一定會將你大卸八塊,丟到倫敦街頭餵狗。你可以確定!」
典獄長的臉色發白。
鄧律師自外套裡掏出皮夾,抽出好幾張大鈔,塞到典獄長手裡。「古先生,務必請你多照顧奈維爾夫人,確定她安全無恙。」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典獄長看了看神色不善的雷克,而後是手上的千無大鈔。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用力點了點頭。
監獄的前門打了開來。「老天。」 典獄長迅速將錢塞到口袋裡。「又是一名貴族。」
雷克轉過頭,看見法洛子爵譚洛恩快步走進來,一臉的焦急、憂慮。跟在他身後的是倫敦知名的謝律師。「該死地,你在這裡做什麼?」他開口就問,旋即又道:「你見到她了嗎?她還好吧?」
雷克遲疑了一下。「她還算好,並沒有受到傷害。」他的內心翻絞,無法忍受薇雅和這個男人的關係。
「感謝天!」洛恩喊道。
「古先生,」洛恩的律師對典獄長道。「我是法洛爵爺的律師,我們來探望奈維爾夫人。「
「這可不是喝下午茶的地方。」 典獄長道,狡獪的目光輪流打量著法洛和雷克。
在法洛的律師回答之前,法洛已經不耐地開口:「我知道,但我是奈維爾夫人的未婚夫,我有權探望她。」
典獄長愣了一下,旋即格格輕笑。「是嗎?那麼他又是誰?」他指著雷克。
法洛轉過身,和雷克的目光相持住。
※※※※※
「我不確定當面指控費夫人是個好主意。」鄧律師陰鬱地道,他和雷克正在費男爵城中寓所的客廳,等待僕人進去通報。
「或許,但我已別無他法。我必須測試她的反應。」雷克嚴峻地道。薇雅被帶走時的恐懼、懇求的表情一直銘刻在他的心頭。她的痛苦及恐懼都令他感同身受,心若刀割。
費男爵夫婦終於出現。費男爵握了雷克的手,詢問地望向鄧律師。費瓊安則是一臉的得意洋洋。
「鄧喬治律師在此為你效勞。」鄧律師行了個禮。
「我不需要律師。」費男爵困惑地道。
「但賀薇雅顯然需要。」瓊安譏誚地插入。
雷克直視著她。「奈維爾夫人——我的前妻,暨法洛子爵的未婚妻——需要律師,只因為她被錯誤地指控,並被不當地監禁。」
瓊安嗤之。「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了。她是殺人兇手,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只是待在她應該待的地方!」
雷克從不曾揍過女人,但現在他幾乎就動手了。鄧律師彷彿能夠看穿他的心思,拉住了他的手臂。「費夫人,奈維爾夫人是無辜的。她愛你的父親。難道你對她全無同情或憐憫可言?」
「一點也沒有。」瓊安冷冷地道。
雷克開口了。「你知道你的管家過去一年一直在購買老鼠藥嗎?」
瓊安驚喘出聲。費男爵走向前。「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了,不是嗎?」雷克柔聲道,看著費瓊安。「你殺死了你的父親嗎,費夫人?」
男爵倒抽了口氣,瓊安臉色發白。「你認為我們要為高爵士的死負責?這
——這太過荒謬了!」男爵喊道。
雷克可以看出男爵的氣憤並不假。「費夫人,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嗎?」
費瓊安深吸了口氣,胸口急劇起伏。「我愛我的父親,奈維爾爵爺。」她僵硬地道。「而如果我的管家一直在買老鼠藥,那一定是因為我們家的閣樓裡都是老鼠。」她毫不退縮地瞪了回去。
雷克望著她。她的氣憤是否證明了她的無辜?
「你要控告我嗎?」瓊安喊道。「我不認為。因為再過幾個星期,你的前妻就要被吊在絞架上了,爵爺。」
「雷克,我們該走了。」鄧律師道。「我想我們已經碰壁了。」
雷克點點頭,感覺挫敗、苦澀不已。他僵硬地鞠躬行禮。「我為我的指控道歉,爵爺,夫人。」
費男爵僵硬地道:「如果你不是家族好友,雷克,就算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我也不會接受你的道歉。」
男爵顯然是無辜的。雷克陰鬱地轉身離去。當面和費瓊安對質並無所獲,歐洛爾又不見蹤影。時間已經剩下不多了。
洛爾蹲在雷克城中寓所的樹叢後,焦慮地絞著手上的帽子。他終究放心不下薇雅,追到了倫敦。薇雅告訴過僕人她會投宿在聖詹姆飯店,而他立刻就打聽出薇雅在抵達英國的次日被逮捕。為什麼她就是不聽他的勸告,執意追著賀雷克來到巴黎?
話說回來,賀雷克一定會想辦法救她的!洛爾對司法制度沒有信心,但他知道錢勢的力量。金錢可以買到一切,也一定可以買到薇雅的自由。一旦薇雅逃脫了,她勢必要永遠離開英國,再也不能回來————永遠地遠離賀雷克。
就某方面來說,洛爾反而樂見這樣的結果。或許他甚至可以說服薇雅離開巴黎到義大利。這一次,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介入他們之間;他們可以像過去一樣相依為命......
洛爾的脈搏加促,認出了雷克的馬車。賀雷克走下車。他幾乎直覺地轉身逃走,而後他想起了被關在牢裡的薇雅。他深吸了口氣,離開樹後。「爵爺!」他喊道。
雷克轉過頭看見他,整個人僵住了。
「喔必須和泥談。」洛爾走向他。
雷克愣住了好一晌。而後他用力揪住了洛爾的衣領,吼道:「她在監獄裡
———受苦。你這個混帳!我要真相!」
洛爾喊道:「喔在這裡了,不是嗎?放開喔。」
雷克用力甩開了他。
「那些狗娘養的傷害了她嗎?」洛爾關切地問。
「沒有,但她看起來糟透了。她神情憔悴、消瘦,並且恐懼不已。」雷克嚴厲地道。
洛爾神色黯然。他想起了小時候薇雅逃離工場後,哭著投入他的懷抱,告訴他她有多麼害怕被關起來。那份恐懼一直糾纏了她許久。「泥不能夠救她出來嗎?」他問。
「我不是女王。」雷克道。
「泥是什麼意思?」洛爾的心往下沉。「泥有的是錢。泥可以付錢給典獄長,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喔們可以安排她逃獄。」
「她會被關在監獄裡,直至下星期開庭受審。而後她將會問吊——除非真兇被找到。」雷克冷冷地道。
「謀殺高爵士的真兇一定早已逃之夭夭了。泥究竟怎麼了?買通那些獄卒,喔們必須救出她。」
「之後呢?」雷克的語氣冰冷。「薇雅必須再度逃走——永遠被通緝,永遠無法回到英國,或再見到她的女兒?」
洛爾滿身是汗。「泥必須嘗試。」
「你殺死了高爵士嗎,歐洛爾?」
「當然不是!」洛爾喊道。「喔們要到義大利的——只有喔和她!」
雷克的藍眸冰冷如刀。「她已經訂婚了——和法洛子爵。我不認為她會和你逃走,姓歐的。」
洛爾的心跳似乎停止了。「喔不相信呢!」
「她戴著他的戒指。」
洛爾用力搖搖頭。「法洛子爵不適合她!」
「那麼誰才適合?你?」雷克陰鬱地問。
洛爾握著拳頭。「是的,喔。一直只有喔和她。沒有人比喔更愛她。從她學會走路後,喔就一直照顧著她。她的父親根本不管她,只知道抽他的大麻。喔們一直相依為命————直到泥出現了,教她成為所謂的淑女!」他感覺到面頰上濕濕的。「現在她變得喔一點也不認識了。」
雷克沉默不語,只是看著他。
「喔不想要她死。」洛爾啜泣道。
「她會被判絞刑;他們不會相信她無辜」雷克道。
「不,」洛爾用力搖搖頭,喃喃自語。「喔們會一起去義大利,永遠在一起。」
「不,她會死掉——除非真兇被找到。」雷克柔聲道。
洛爾踉蹌後退,跌坐在人行道上,以手覆臉。「喔不能讓她死。」他低語。
雷克來到他身邊。「那就說出真相。」
「是喔做的。」他崩潰了。「姓高的不該自喔的身邊奪走她。他早就病得很嚴重了,誰都可以看出他活不久了。而一旦他死後,喔和薇雅就可以又在一起了。」
「我瞭解。」雷克柔聲道。
洛爾開始哭泣。「喔不要她死!喔一直要她不要來的。喔以為喔們可以得到姓高的房子及錢,一輩子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但她愛上了泥!她偏偏愛上了泥!
雷克只是靜立在一旁,讓他恣意哭個夠。
雷克下了馬車。他的身軀緊繃,注視著監隊街監獄灰色的石牆。薇雅的釋放令剛剛下來,就在洛爾被逮捕後不久。洛爾已向警方坦白招認罪行,薇雅現在是自由之身了。他為她欣喜若狂,但他的心情卻也沉重不已。
鄧律師拍拍他的肩膀。「笑一個吧,雷克,我們蠃了。」
他怎麼笑得出來?薇雅即將獲釋,但她也很快就會離開倫敦,嫁給法洛子爵譚洛恩。
他們推開監獄厚重的大門。典獄長已經在大廳裡等著他們,薇雅也在一起。雷克定住不動。
薇雅的視線持住他的。她離開守衛,飛奔向他。雷克幾乎伸出雙臂擁住她,但他終究沒有。 薇雅的腳步一窒,停在他面前。「噢,雷克。」她顫抖地低語。
他凝視著他深愛的女人。上帝,他怎麼能夠放她走,眼睜睜看著她屬於另一個男人?「薇雅,你還好吧?」
她點點頭,藍眸濕潤。「雷克,我......我必須謝謝你。」
他強擠出笑容。「不必謝我。」他渴望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再也不分開,但他只道:「我送你回飯店吧。」
她微一點頭,藍眸一逕持住他的。「究竟發生什麼事?典獄長只說我自由了。我不明白。」
雷克委實不願傷她的心。「洛爾認罪了。」
她的臉色發白。
「他愛你,薇雅,而且不是兄妹或朋友之愛。他認為你會由高爵士那兒繼承到遺產,而你們可以快快樂樂地住在高家宅邸,」雷克頓了一下。「我們並未去巴黎找他。他主動來找我,而當他明白到你即將問吊時,他認罪了。」
「不,」薇雅低語,淚水盈眶。「上帝!」
他無法看著她這麼痛苦,忍不住伸手將她緊擁在懷中,讓她伏在他胸前哭泣。「我很遺憾。」他低語。
她哭得像個孩子。「他會問絞嗎?」
雷克遲疑了一下。「是的。」
而後法洛已出現在他們身邊。
雷克早知道有關當局會聯絡他,但沒料到這麼快。他放開了薇雅,感覺他的靈魂似乎也跟著死去了一大半。
「這是怎麼回事?」法洛僵硬地問。
「我告訴她洛爾的事。」雷克回答。
「你為什麼要告訴她?她承受的還不夠嗎?」
至少法洛是真心愛著她的。「我不得不說。」雷克平靜地道。
法洛環住薇雅的腰間。「你必須節哀,親愛的。」他轉向雷克。「我很抱歉,我還沒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和薇雅都欠你個情,雷克。我們真的很感激。」
雷克和法洛握了手,但他的視線似乎無法離開薇雅。而薇雅也一直凝視著他,含淚的藍眸盛滿了悲傷。
「你們不欠我任何事。我祝福你們......幸福快樂。」他的語音重濁沙嘎。「再見了。」
薇雅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他們的視線鎖住。
「我們走吧,」法洛道,擁著薇雅越過雷克,出了監獄大門。薇雅轉過頭,看了他最後一眼。「再見。」她低語,和法洛消失地視線外。
再見, 雷克在心裡默念著,知道這個心碎的聲音會永遠迴響在他的心裡。
當凱琳應伯爵夫人的晚餐邀約,造訪赫爾汀宅邸時,絕沒有料到看到這樣的景象。強恩坐在某種奇特的椅子上——它沒有腳,而是裝了兩個輪子——而他就用手推著輪子,在花園來回自如地前進、後退,轉換方向及煞車。伯爵夫人站在陽台,藍眸裡含著淚水,驚歎道;「強恩,這真是奇跡!」
好一晌,凱琳只能注視著強恩,說不出話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完全同意伯爵夫人的話:這是個天賜的奇跡!有了這項特殊設計的『輪椅』,強恩就可以擁有自主的行動能力,無須由僕役扛著行走!
強恩對著凱琳及他的母親綻開笑容——罕見的、發出內心的笑容,並沒有事故發生後一貫的譏誚及苦澀。「我並不相信奇跡,事實上,這種『輪椅』是紐約的一名醫師為他殘廢的病人設計的,我只是稍加以改良而已。」
凱琳開口了。她極其輕柔地道:「我相信奇跡。」
強恩望著她,藍眸和她的綠眸持住。
伯爵夫人走下台階,親吻她兒子的面頰。「不管怎樣,它實在是太棒了。」她回頭望向陽台的階梯。雖然只有三級,但強恩還是需要僕人扛著他和椅子下來。
強恩也看到了。「母親,你介意我們打掉部份的台階,做成斜坡狀嗎?這樣我可以推著輪椅,自由地來去?」
珊娜的眼睛一亮。「絕對要!噢,這主意太棒了!」
凱琳對強恩綻開笑靨,而他也回以真誠的笑容。
伯爵夫人輪流望著他們,找了個藉口離開了。但她臨走前又回頭問:「今晚你會和我們一起用晚餐吧,親愛的?」
「絕對會。」強恩對他的母親微笑。
珊娜綻開喜悅的笑容,回到了屋裡。
凱琳步下台階。「你的椅子實在太棒了,我真的為你感到高興。」
強恩審視著她細緻的面容。「它是不錯。」他緩緩道。
「你的母親邀我今晚過來晚餐。」凱琳有些猶豫地道。
「那很好,我們又可以像往日一樣。」他脫口而出,隨即怔住了,明白到自己所說的。「該死!」他掉輪過輪椅,就要離開。
「不,別走!」凱琳步下台階,攔在輪椅面前。「為什麼不能?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往日一樣?」
他望著她,無法回答。一股莫名的渴望襲了上來。
凱琳用力吞嚥。「薇雅已經由監獄被釋放了。當局已經撤銷了對她的告訴,她現在是自由之身了。」
「我為她感到高興。」強恩道。
「雷克一直無可自拔的深愛著她。」
強恩遲疑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而你還要我嫁給他!」凱琳指控道。
「她棄他而去。我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那麼深,我以為你們兩個會很適合。」
「我們已經解除了婚約。」凱琳直視著他。「我愛雷克,但那只是兄妹之愛,永遠不會轉變成男女的愛情。在我的一生中,我愛過的只有你一個人,強恩,而且我會永遠愛你,一直至死。」
強恩僵住了,對這名綠眸女子的渴望與驕傲在內心交戰。各種影像閃過了腦海:七歲的凱琳綁著兩根辮子,騎著小馬,追著他們越過約克郡的曠野;在她出社交界的舞會上,和明艷動人的她跳第一支舞;及之後無數次舞會上的共舞,無數次隔著舞廳的眼神相接,無言的默契密合於心——最後是他半身殘廢地躺在病床上,凱琳坐在床邊,綠眸裡盛滿了淚水、恐懼及憐憫。
「如果我仍然是我,凱琳。」他緩緩地道。「我一定會回報你慷慨無私、勇敢的愛情,但現在的我——」
「但你仍然是你!」凱琳急切地截斷他。
「他愣了一下。「不,我只半個男人。我......」
「噢,你說的對,你確實不是你了!」她的雙手握成拳,綠眸裡跳動著火焰。「過去的你聰明睿智,現在的你卻是個白癡!」
他苦笑。「我癱瘓了,我是個殘廢!」
「是的,你的腿殘廢了!」凱琳幾乎是用吼的了。「那又怎樣?你的心智、你的靈魂也跟著殘廢了嗎?」
他沒有回答。如果說『是』,那會是謊言。
「你的夢想也跟著殘廢了?」她低語,淚盈於睫。
「是的,我已經放棄了我的夢想。」他坦白道。
「傻瓜!」而後她做出了一件令自己驚訝的事——她朝著強恩揮出拳頭。這一拳不痛不癢地擊中他的下顎。強恩反射動作地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帶,她整個人頓時倒在他的膝蓋上。凱琳睜大眼睛望著她,明顯地和他一樣驚訝。
強恩望著她,但他的心狂跳不已。這一刻,他明知道儘管他已失去了愛她的能力,他沒有失去碰觸她及吻她的渴望。他想要推開她,但他的手卻像是有自由意志地擁住了她。
「別推開我,強恩。」她低語,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噢,強恩,我在第一眼看到你時,就愛上你了,而且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無法行走。讓我分擔你的痛苦,你的一切。」
「你值得更好的男人,凱琳。」他痛苦地道。「一個能夠愛你、給你孩子的男人。」
「我們可以收養。」她道。
收養。雷克也提過同樣的事,就在他和凱琳解除婚約後不久。他的手愛撫著她的背,顫抖不已。「我無法和你做愛,凱琳。」他坦白道。
「而你打算為了這樣放棄一生的喜悅?」她的回答是仰起頭,嬌艷的紅唇印上了他的。
強恩遲疑了。他必須以每一分的意志,制止自己回應她的愛。現在他明白他一直是愛她的,但凱琳值得更好的男人......
「如果你拒絕了我的求婚,」凱琳堅定地道。「那麼我會當個老處女,終老一生。」
「你的求婚?」他睜大了眼睛,驚愕地道。
「是的,我決心嫁給你,成為你的妻子,我們收養的孩子的母親。」她的雙頰緋紅,但語氣堅定。「你一生的伴侶。」
「你在向我求婚?」他的脈搏狂跳,無法置信。溫柔、嫻淑,一向是社交界淑女典範的凱琳向他求婚?
她點點頭。「而且你不能拒絕。」
他開始大笑,用力擁緊了她,面頰貼著她的,藍眸潤濕。他似乎無法止住笑聲——但那種感覺是如此地美好!和她一起歡笑,擁著凱琳,被她所愛的感覺是如此地好!
「這意味著你接受了?」她偎著他的下顎低語。
「是的,我接受了你的求婚。」他道,深深地凝視著她。「而且我永遠不會讓你忘了今天的你是多麼大膽。」
她對他綻開個如花的笑靨。「你害得我沒有選擇。」
他的笑聲逸去了,對她的渴望狂竄在血脈裡。儘管他很遺憾他的下身並無法回應,他俯向前,飢渴、灼熱的唇吻住她的紅唇,有力的雙臂擁緊她,以綿綿無盡的吻傳達他的愛意。
「或許現在你會相信奇跡了。」凱琳在纏綿的長吻之間低語。
「我由衷地相信。」他低語,再次吻住了她。
※※※※※
「我們必須談談。」薇雅嚴肅地道。
在聖詹姆士飯店的套房裡,洛恩面對著薇雅,英俊的面容痛苦地扭曲。「我想我不會喜歡聽到你即將說的,薇雅。」
「我很抱歉。」薇雅誠摯地道。她知道洛恩是真心愛她的,然而這一生,她已永遠無法回報他的愛。她拔下無名指上的訂婚戒指。「洛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愛你,但那不是男女之愛,也永遠無法成為夫妻之愛。」
他沒有接受戒指。「是因為雷克,不是嗎?你仍然深愛著他。」
「如果我能夠改變我的感情,我會的。這並不好受,深愛著一個無法回報你的愛的男人,但我無法改變自己,無法停止愛他。我很抱歉,洛恩。」她走向前,擁住了她。
他熱切地凝視著她。「薇雅,你剛剛經歷過一場災難。或許你需要時間復原,讓自己平靜下來。或許數天後,數個星期後,你的心情就會有所不同。」
薇雅哀傷地搖搖頭。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我愛你,薇雅。我從不曾對任何女人有過這樣深的感情,我不想失去你。」
「我很抱歉,洛恩。」她柔聲道。
他凝視著她。良久的沉默過去,終於,他接過了戒指。「我想我早該料到這樣的結局了————我嫉妒雷克。」他黯然道。「如果你需要我,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謝謝你,」薇雅的藍眸潤濕。「你是最好的朋友。」
洛恩苦笑。薇雅看著他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薇雅望著敞開的門口,只覺得精疲力竭,空虛、麻木不已。她緩緩走到窗邊,注視著對街的海德公園。短短幾天內,發生了如此多的事!她送走了她的女兒,經歷了可怕的牢獄生活,發現她的童年好友謀殺了她摯愛的老人,失去了她生命中的最愛,又拒絕了洛恩——老天!今後的日子,她究竟要怎樣過下去?
薇雅閉上了眼睛。她仍為洛爾的事震驚不已。但或許她早就有所懷疑了,只是拒絕面對現實。洛爾改變了如此地多,一點也不像是從小和她長大,處處照顧她的那個大哥哥了。他怎麼能夠冷血地謀殺了慈祥、親切的高爵士?她仍然愛著洛爾,但他的所作所為是不可原諒的。
儘管發生的一切,薇雅知道她會永遠懷念洛爾——就像她會永遠愛著雷克及想念她的女兒珊珊。她迫切地渴望再見珊珊一面,而後她會回到巴黎,開她的服飾店,將她所有的夢想、精力及希望投注其中 。而或許有一天,她能夠堅強得回到倫敦探視珊珊——及面對雷克。
「薇雅?」雷克的聲音響起。
她驀地轉過身。雷克站在數步之外,懷中抱著珊珊。她並沒有聽到他走進房間。
她迎上他的目光,看見藍眸裡赤裸的痛楚。他將珊珊抱給她。薇雅視若珍寶地接過,將心愛的女兒擁在心口,淚如雨下。珊珊對她綻開個甜美的笑靨。薇雅含淚微笑。這絕對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刻了。她抬頭望著雷克。
「我太過愛你以致無法奪走你的女兒。」他嚴肅地道。
薇雅無法置信地僵住。她是否聽錯了?
「此外,」他重濁地道:「孩子需要母親,而我永遠不會再婚。我愛你,並再也無法娶其他的女人。」
薇雅緊擁著珊珊。她心狂跳。「你......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即將嫁給法洛。我並非來此懇求你回心轉意,或將場面鬧得難堪。我會負擔起珊珊的一切費用,但你和法洛可以共同撫養她,給予她所需要的家庭及關愛。」
薇雅說不出話來。
雷克凝視著她,藍眸泛著淚光。他轉身就要離開。
「雷克!」薇雅小心翼翼地將珊珊放在沙發上,追了出去。她在門口攔住了他,用她的身體擋住門。「你不能就這樣離開!你剛剛對我說了什麼?我是否聽錯了?」
「拜託,讓我過去,薇雅,這已經夠難堪了。」
「我不會嫁給洛恩。」她道。
他的身軀一僵。「什麼?」
「我愛你。當我的每一分、每一秒想的都是你時,我怎麼能夠嫁給洛恩?」
他怔怔地望著她。「但你離開了我......」
薇雅的身軀顫抖。「因為我愛你,而你並不愛我。」
「但我是愛你的。」他伸手碰觸她的嬌顏,無比溫柔地愛撫著她,藍眸裡湧上了深濃的愛意。「當你在赫爾汀莊園撞倒茶几上的青花瓷燈時,我就愛上你了。」
「真的?」她無法置信地問。
「是的。」他低語。「但我太過愚蠢得不明白這一點,並拒絕面對自己的感情。」
薇雅含淚而笑。「但你怎麼可能愛上我,雷克?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淑女,而是出身東區的何美雅。」
「我愛你是因為你是何美雅,也因為現在的你。你是如此地高貴、無私、勇敢、沒有一位真正的淑女比得上你,也沒有人比你更配得上淑女的頭銜。」他以拇指接住她的淚水。「我愛的就是這樣的你,全部的你。上帝,薇雅,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她無法回答,因為他已經深深吻住了她。這個吻是溫柔的,也是飢渴無比的,釋放出長久以來的愛及渴望。
薇雅分開這個吻。「雷克,你才是真的了不起,不是我。我是如此地深愛著你、仰慕你!」
「讓我們仰慕彼此吧!」他嚴肅道地道,忍不住笑了,再次擁緊她。薇雅回擁著他。上帝。她是如此地想念被他擁抱的感覺!她從沒有想過被他所愛、珍惜的感覺是如此地美好。她的全身細胞都在喜悅地歡唱。
雷克托起她的下顎,嚴肅地道:「薇雅,我從沒有想過我能夠再愛人。但我從不曾像這樣深愛過任何人,只有你。」
她的笑容發自內心。「我也從不曾像這樣深愛過任何人,雷克——一直就只有你。」
他們的視線鎖住,靈犀相通。「是的。」他的藍眸明亮。「親愛的薇雅,我們將會有一輩子的時光在一起。」
薇雅笑了,喜悅、渴望及興奮充盈了全身。
他的藍眸變得黝深,俯身攫住了她的唇。
她欣喜地迎上他的吻,想著,在愛與夢想的國度裡,沒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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