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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羅莉塔.雀斯]婚禮和吻之瘋爵的新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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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3: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婚禮和吻之瘋爵的新娘 作者:羅莉塔.雀斯  

每個人都喜歡婚禮....
婚禮的歡樂鐘聲令我們的心為之飛揚,一對快樂的新人也令我們對未來充滿憧憬。且讓四位才華橫溢的羅曼史作家以四個美麗的故事伴你行過走道前往那為慶祝永恆之愛的禮壇……

羅莉塔•雀斯在《瘋爵的新娘》裡創造了一位觀念新穎的年輕女子,為了建造醫院,她願意跟眾所以為即將不久於人世且已『發瘋』的公爵結婚,她的聰慧融化了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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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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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3:34 |只看該作者
序幕

  一八二O年六月

  英格蘭德維郡

  撒旦看上達莫草原這個地方。

  一六三八年,他乘暴風雨進入威得村;閃電毀壞教堂的屋頂,吹走一個膽敢在禮拜中打盹的小男孩。

  這只是他數次親身造訪當中的一次;撒旦更常偽裝成黑色的大獵犬或如幽靈般的馬,馳越過草原。

  人們毫不驚訝撒旦對此地的眷戀,畢竟達莫草原十分符合他惡魔的本性。

  大西洋強風來襲,隱約可見的多巖高地首當其衝。凝重的濕氣捲入山谷,化不開的濃霧籠罩各村莊,導致交通中斷。

  隨之形成的泥沼澤充斥高地各處,面積因季節氣候而增減。

  狹隘的小路盤旋其中;即使較大的信道在令人不悅的此地亦不安全。未提防的旅客十分容易在夜間或濃霧中迷路——若特別不幸——只怕會身陷泥沼澤,無法自拔。

  有些人相信達莫草原的泥沼澤是撤旦設下的陷阱,穆艾敏告訴兒子,受害者就直接被吸入地獄。

  二十歲的穆睿恩首次造訪達莫草原,這也是他耶誕後首次見到母親。

  「撒旦倒滿體諒人的,」睿恩陪著母親在狹窄的小道上走著。「經歷過流沙的緩緩窒息,那些可憐人就更承受得住煉獄的煎熬了。」

  她指向下方荒地中看似青翠的一塊綠地。「有些陷阱就像那樣翠綠;前面半里處有片更大的,是灰色的,也是更巧妙的偽裝。」

  下午他們出門時,天氣尚晴朗溫暖:但此時冷風颼颼,烏雲驅走先前稀薄的白雲,遮蔽整片天空。

  「謝謝您的指引,母親,」睿恩說。「可是如果我要去地獄,我自己應該找得到路。」

  「我想你已經找到了,」艾敏看看兒子笑著說。「有其母必有其子。」

  兩母子相似的程度,超過許多人的想像。

  六呎高的睿恩當然比母親高大許多,然而其間的相像仍十分驚人;十足的男性氣概——雖然數個月來埋首苦讀,課餘他仍不忘玩樂,此時略顯圓潤白晰——但容貌仍與母親一樣好看。

  人們絕不會懷疑她也耽於逸樂;除了那些情夫,睿恩是唯一知情的人。他是她唯一的心腹之交。

  我的母親,一個出軌的女人;睿恩看著她心想。

  艾敏也跟兒子一樣討厭帽子,並痛恨所謂的禮儀。一出門,她就摘掉帽子;強風吹亂她與睿恩的濃密黑髮如出一轍的烏亮長髮。當她轉向他,兩對一樣的冷靜眸子相遇。

  由於眼珠顏色奇特,眼神懾人,加上不與人打交道的自我設防——伊頓中學的同學叫他「大貓」,這綽號一直跟著他進入牛津大學。

  「你最好小心一點,」她說。「要是你祖父發現除了唸書,你還耽於犬馬聲色,你那些精心安排的計劃都將白費。」

  「我已做好防護措施,」睿恩說。「聖誕節的年度訓話時,我會裝得十分健康,然後看他第數百次的審視我的學校成績單,想找借口把我踢出大學;不過無論他多嚴苛都無法得逞,我會拿到學位,而且會以前幾名畢業——明年春末,他得像對待其它人一樣,獎賞我一年的海外旅遊。」

  「然後你就不回來了。」她說,轉身望向四周的荒野。

  「要是回來,永遠也逃不出他的掌握。我必須在國外謀生,不然到他死前,我都得被他的錢袋操縱。」

  多麼令人無法忍受的一件事。

  他的祖父龍理伯爵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睿恩的父親華德在四兄弟中排行最小;四個兒子及其妻小全住在格洛斯特郡的龍理莊園,無時無刻不受伯爵監控。大人在社交季時可以前去倫敦做短暫停留,男孩最終會進學校唸書;但龍理莊園仍是他們的家——或監獄——伯爵是唯一和至上的權威,無論身處何方,他們都必須聽從他不容質疑的命令。

  他們照做只因別無選擇;伯爵掌控穆家的經濟大權,為人亦冷酷無情。任何人稍有反抗,伯爵就會立即加以摧毀——而且是不擇手段的。

  當好言相勸、威脅、鞭打都對睿恩起不了作用時,龍理伯爵便將怒氣發洩到他的雙親身上;這招倒很有效,睿恩不能眼睜睜地看父母代自己受罰。

  雖然睿恩生性暴躁,反叛心強,不久也學會壓抑自己。

  外在的行為絕對一板一眼,但他的頭腦屬於自己——相當清晰靈光,也是得自母親的遺傳;穆家人的才智並不敏銳。

  由於睿恩在伊頓中學表現優異,祖父不得不送他進牛津。再一年,龍理伯爵也將必須送他出國一年。

  睿恩將有一年的時間在歐洲大陸找工作,他確定自己可以生存,不在乎開始時辛苦些,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只要拿出求學般的精神……以及嚴格控制自己情慾上的弱點。

  想到自己的弱點,睿恩的心思轉回母親。她已脫下手套,玩弄著戒指。

  老天!她就是喜歡不值錢的小東西——時髦的衣服、上流社會……甚至婚外情。

  他不懂她怎會選擇來到這裡;雖然這是她生長的地方——卻不適合她的本性。她屬於歡樂的社交界,舞會、閒談和大獻慇勤的男士。

  本以為她會無聊到發瘋,但此刻她卻比任何時候都嫻靜。他想,是這場病的關係,可是仍不住猜測,當醫生建議換個地方養病時,她為何決定來達莫草原;父親說她非常堅持。

  他走近母親。「我真希望您考慮跟我去歐陸。」

  「別說笑,」她答。「我無法住在破閣樓裡;也別假裝你會想我,」她不悅地說。「我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能顧好我自己就不容易了。天哪!我真是受夠了。你無法想像來這裡是多麼大的解脫,遠離誘惑及無止境的算計、陰謀和謊言;還有虛偽,總是在假裝。難怪我會頭痛!老花心思在這上面,停不下來;已經習慣沒事找事。」

  她將頭髮自臉旁拂開,他也有這個但總令他祖父不悅的習慣動作。「有秘密就是這麼麻煩,」她說。「你永遠擺脫不掉,它們日夜糾纏……好似惡鬼。」

  睿恩微笑。「母親,你的罪才沒那麼深重呢!據說崔博迪的祖母換情人跟換衣服一樣快。」

  艾敏注視後方的荒地,似乎沒聽見兒子的話。「我曾夢到幽靈,」她的聲音低沉而詭異。「它們追著我,好像希臘神話裡的復仇三女神。真可怕——但是一點也不公平,你知道我本性難移。」

  睿恩太瞭解了;他也憎恨自己無法戰勝情慾,女人就是令他難以抗拒。他一再被慾望所驅使——所有的借口與瞞騙,事後只會令他感到厭惡。

  他想母親沒有自己陷得深,畢竟她隨時都受到監視;且身為女性,情慾也不似男性那般強烈,但即使是輕微的放縱也已足以危害她的健康。

  睿恩知道自己必須注意些,母親才剛大病初癒。自從包醫師診斷為「體力衰退」後,半年多的時間裡母親大部分臥病在床。

  睿恩可不能休養這麼久,他會趕不上課業……歐陸之行將隨之延宕……更別想擺脫祖父的束縛……

  他甩開這可怕的假想。「是這個地方的關係,」他輕快地說。「到處都陰森森的,難怪你會作噩夢,沒有才奇怪呢!」

  艾敏笑著轉向兒子,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接下來的兩天,她似乎又回復活潑的本性。敘述達莫草原當地的傳奇,以及倫敦朋友信裡的閒談;有些風流韻事甚至使父親羞赧大笑。離開龍理莊園父親的掌控,穆華德顯得較有人性,雖然仍當妻子是個任性的小孩,但兩人多年來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睿恩離去前,一切似乎都還算正常。

  他不知道父親也有秘密;接下來的幾個月,穆華德將發現秘密難藏。

  穆艾敏的寫信習慣跟睿恩一樣不定,因此雖然自九月初後便未接獲任何消息,他也不覺得有異。

  耶誕前不久,修格伯父違逆龍理伯爵的旨意,意外的前來牛津看他並告訴睿恩真相。

  隨即的,睿恩無視伯父的警告,搭上郵件馬車北行。

  他在修格說的地方找到母親。

  那是一家私人的高級精神病院。

  睿恩在狹小惡臭的房裡發現被綁在椅子上的母親,身著沾污的棉袍及粗糙的厚襪,烏黑的長髮已被理平。起初不知道來者是誰,認出兒子後,她縱橫淚下。

  睿恩沒有哭,只在心中暗自咒罵,趨前解開繩索;一旁的看護員見狀跑出去求助,但睿恩心痛得顧不了那麼多。他將母親抱到狹小的床上躺下,坐在旁邊搓揉她冰冷的雙手;聽著她說如何被對待,他的五臟六腑因痛苦而扭曲。

  她說自己後來又病了,在體力衰弱的狀況下說出全部的秘密;龍理伯爵因此將她關起來,處罰她的不貞。看守的人折磨她要她懺悔;讓她挨餓、穿破衣、睡粗糙的床。他們還將她丟進冰水裡,剃掉她的頭髮;同時讓她夜不成眠;敲打木門罵她是不知廉恥的蕩婦,說惡魔就要來取她的靈魂。

  睿恩不知該相信誰。

  母親雖然不斷啜泣,但說話清晰有條理。然而修格伯父說她持刀追殺父親,意圖燒燬達莫草原的莊園。幻覺使她以為看到鬼魂,大叫魔鬼的惡爪掐進她腦裡。穆華德絕口未提此事,企圖自己照顧妻子,只向當地的倪醫生求援。但伯爵一個月前去了達莫草原,驚嚇之餘立即自倫敦召來各路醫生;大家決定她需要「專門的照顧」,於是推薦這家精神病院。

  「別這樣看我,」她開始放聲大哭。「我只是生病,頭痛欲裂,看不清楚也無法思考,我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太多秘密了,睿恩,我累得隱藏不下去。噢,求求你,親愛的,帶我離開這邪惡的地方。」

  睿恩不在乎事實為何,只知道不能將母親丟在這裡。他想找東西包住母親取暖好帶她走,但只有破爛不堪的床單。

  正撕著床單時,看護員隨同援手——以及睿恩的祖父來到。

  伯爵一進門,艾敏如魔鬼般發狂;喉嚨不斷迸出穢言及威脅,睿恩無法相信那些話出自母親口中。她又衝向穆華德,睿恩要阻止時,她死命抓他的臉。旁邊的人立即合力將她銬在床上,只見她不時冷言詛咒或悲淒啜泣。

  睿恩出手想制止他們,伯爵一聲令下,他便被逐出病院。睿恩在祖父的馬車旁踱步,腦中重複想著方纔的情景。

  母親的處境令他忍不住戰慄。在意識清楚時——例如他們剛見面時——她可以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他想像得出被當成禽獸般對待的憤怒與痛苦,甚至她那感到自己逐漸失控、黑暗開始吞噬理智時的恐懼。他相信母親知道四周正在發生的事,只是一如她剛才所言,她已衰弱得藏不住秘密。

  她知道曾經堅強的頭腦正在背叛自己,這不啻是最可怕的一點。

  正因為如此,當祖父出來時,睿恩強自鎮定,吞下傲氣——開口向他懇求。

  「請讓我帶她到別的地方,」他說。「我會幫忙照顧,牛津的課業可以先停一下。父親和我,再加上一、兩個僕人就已足夠。我求您,爺爺,讓——」

  「你懂什麼!」龍理伯爵無情地打斷他的話。「你不知道那個瘋女人狡猾的把戲和謊言,她把你父親當傻子玩弄,今天對你也是。包醫生才說你造成無法估計的損害—— 幫她跟專業醫護人員作對,做些無法實現的承諾。這下要安撫她的情緒就更困難了。」他戴上手套。「不過一向都是如此,你像是第二個她。現在你要丟掉大好前途 ——去管一個只顧自己的人。」

  「她是我母親。」睿恩堅定地說。

  「也是我的媳婦,」伯爵無情地回話。「我知道自己對這個家的職責。她會受到——良好的照顧,你則回牛津完成你的職責。」

  兩星期後,穆艾敏在一場猛烈的發作後身亡。

  她死在睿恩無法將她救出來的精神病院;他別無選擇,只能將憤怒與悲傷埋進書本。他沒錢也沒有能力拯救母親。親友全害怕祖父的懲罰,誰也不敢幫他。

  他未告訴任何人,甚至唯一的好友崔博迪。

  因此除了穆家——以及近親——沒人知道穆艾敏死在精神病院裡。

  即使死後她也不得安寧,祖父准許那些該死的醫生剖開她的腦袋,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她的腦膜稀薄,有腦溢血的現象。有根血管在最後一次發作時破裂——那些脆弱的血管任何一根隨時可能支撐不住。醫生們指出她早期的體力衰退首先表露出腦部的惡化,緩慢腦出血引起的頭痛則為更進一步的症狀。

  他們宣稱這是不治之症,醫學尚無法預知問題所在。

  醫生們想與穆艾敏之死劃清界線——將她死前數月生不如死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穆家也不願背負罪名,使家門蒙羞。

  她患了致命的衰竭症——他們如此對外宣稱;幾個世紀來,穆家從沒有過瘋子。

  即使家人之間,彼此也絕口不提她的精神錯亂,好像這個事實從不曾發生過。

  這對睿恩也好,省得聽那些偽君子發表高論;只怕自己也會因而爆發——像母親一樣被毀滅。

  葬禮後他回到牛津,如往常般將所有情感埋於書堆。用心向學是他唯一能對抗專制祖父的方法。

  因此學期末時,睿恩不但獲得學位,同時是穆家人首次以第一名畢業。

  龍理伯爵照例舉行慶功宴,仍是一貫的虛偽。睿恩從未真正屬於穆家,也知道沒人會真的為他的學業成就感到光榮;但他們仍要營造全家團結一致的假象。「偽裝」對此時的睿恩是容易的事,因為他很快就將獲得自由。再幾星期他就會在歐陸——而且在祖父進棺材之前永不回英國。

  這時睿恩只需扮演好他一向的角色,忍受他們的虛偽作態。

  假裝,總是在假裝;母親曾如此說過。

  她相信自己就是受不了這壓力而崩潰。

  太多的秘密……累得隱藏不下去。

  他並不知道她還說出了別人的秘密。

  所謂的慶功宴後隔天他才發現。睿恩只能無助地站著聽那些漫無止盡、令人心寒的訓話,他的計劃全被打散如空中的塵埃,只剩自尊支撐著他。

  離開龍理伯爵時,睿恩口袋只有六鎊及一些零錢;伯爵期望他低頭懺悔乞求寬恕——但睿恩誓死不屈服。

  祖父指責他是一個淫亂的人,被最低等的慾望所奴役;無恥及縱慾只會將他帶上毀滅。

  睿恩相信祖父的話的確是真理;但他也發覺自己毫無悔意,心中有的只是憤怒。他永遠也不會再向祖父屈服,即使餓死在陰溝裡也不要爬著回來。

  離開時他已十分明白必須自食其力,祖父一定會找想幫他的人的麻煩。

  於是睿恩前往倫敦,在那裡創造了另一個自我。他在擁擠的貧民窟中找到一間潮濕小房間棲身,白天在碼頭工作,晚上則當抄寫員。兩者皆無前途可言,但也別無他法。雖然碼頭有時不缺人,律師事務總有文件可抄寫。每當單調的苦工幾乎使他發狂,微薄的薪資倒可供他召妓買酒暫時解憂。

  伯爵等著放蕩的孫子回家乞求原諒,而睿恩則等著祖父離開人世。

  然而傳染性的流行病在一八二六年奪走數條人命,包括睿恩的父親、修格伯父、兩個伯母,以及幾個堂兄弟姊妹;龍理伯爵從此更冷漠無情。

  接著在一八二七年的夏天,睿恩突然生病——導致體力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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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3: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八二八年五月初

  德維郡,達莫草原

  睿恩佇立在拉摩莊園的書房眺望窗外,遠處遼闊的荒野看來淒涼卻十分美麗。數個月前,他在倫敦病重到無法握筆時,腦中浮現的即是這幅清晰的景象。

  八月時,同在事務所工作的書記霍斯金,發現睿恩昏迷趴倒在文件上。

  我去找醫生。

  不,老天,不要醫生。達莫草原,帶我去達莫草原。地板下……有……錢。

  靠微薄薪水餬口的霍斯金大可帶著錢財一走了之,但他卻真的帶睿恩來到達莫草原,並留下來照顧他直到病情穩定。

  睿恩知道自己並非真的痊癒;他懷疑這現象如同母親早年的症狀,是走向死亡的開端。

  次年一月,頭痛證實了他的想法。數個星期之後,病情的每下愈況也一如母親當年。

  前晚他甚至想拿頭撞牆。

  ……痛楚……撕裂我的頭……看不清楚……無法思考。

  此時他完全明白母親當初的話所指為何。若非看見了發亮的幻影,昨天早上他會強忍痛苦不去找倪醫生。睿恩知道不能任其惡化——一旦鬼魅的幻影成形,自己也將像母親一樣發狂。

  「我知道怎回事,」睿恩昨天告訴前來診察的倪醫生。「無法治癒的腦疾。如果可以,我想在此度過最後的時日;我不要像母親那樣死去。」

  倪醫生自然有數;睿恩也已知悉唯一可能的結果。他母親在首次產生幻覺後不到八個月就去世——據她所言,那些鬼魅幻影並非夢境,而是活生生的事實。

  倪醫生說睿恩最多再活半年,不健康的生活使他惡化的情形更加嚴重。

  他仍向病人保證,大量的鴉片酊可使劇烈的發作稍微趨緩。

  「你父親當初擔心劑量過多,」倪醫生解釋。「後來龍理伯爵來訪,他又憤怒地指責我害你母親染上鴉片癮。接著找來所謂的專家,宣稱就是那毒藥導致幻覺,他們不知道那是唯一可以安撫她的方法。」

  睿恩微笑想著醫生的話。他不擔心染上鴉片癮,服量過多或許反而將使他得到解脫。

  在適當的時候。

  他的外表健康而強壯;達莫草原也沒有自中學後就令他難以抗拒的異性誘惑。正如他母親所言,此地沒有誘惑。當衝動上來,他就騎馬奔過荒野以消耗旺盛的精力。

  這裡是個避風港,他要好好享受。

  走廊傳來的腳步聲令他回過神,拂開不合時宜的長髮;流行早已失去意義,一旦進了棺材,又有誰在乎?

  死亡也早已不再令他困擾,數個月的時間足夠做好心裡準備。現在又有鎮靜劑可以減緩他的焦慮,令他對恐怖的發病情形渾然不覺,週遭看顧的人也毋需擔憂自身的安危。

  他可以死得安詳又有尊嚴,這已經比倫敦的許多可憐人幸運了,他在心裡安慰自己,當然也比母親的遭遇好得多。

  書房門打開,霍斯金手拿一封信走進來;他將信反蓋在書桌上,於是封緘的印記一目瞭然。

  來自龍理伯爵的信。

  「可惡!」睿恩撕開信,瀏覽一遍後交給霍斯金。

  霍斯金昨日才得知睿恩的真實身份,同時獲悉他的病情——但仍選擇留下。在經歷過滑鐵盧之役之後,照料精神病患易如兒戲。

  睿恩慶幸霍斯金並未把他當瘋子看待,獨樹一格的幽默感有時更令他輕鬆不少。

  「是年齡的關係,」霍斯金將信交還時,溫和地問。「還是老伯爵向來如此易怒?」

  「他很難應付,」睿恩說。「我想他生來如此,還相當具有說服力;從前我一直相信總是自己的錯。沒有用的,只能盡量別去理他,可惜並不容易。」他看著信皺眉。

  修格伯父的遺孀不久前來達莫草原,目睹睿恩馳騁於荒野上,於是寫了一封誇大不實的信給伯爵,並把他在拉摩莊園詭異又隱密的生活加油添醋地不知說了些什麼。

  伯爵來信命令睿恩出席五月十二日的家庭會議解釋一切——而且規定服裝儀容要整潔合宜。

  睿恩暗自發誓,他們若要見他就自己來,但永遠也休想帶走活著的他。

  「先生,您要口述回函讓我記下嗎?」霍斯金問。「還是把信丟進火堆?」

  「我自己回信,以免你被指控為同謀,遭到他嚴厲的懲罰。」睿恩無力地微笑。「然後我們再把它丟進火堆。」

  一八二八年五月十二日,伯爵與大部分近親群集龍理莊園的客廳時,歷史悠久的老屋的屋頂竟然崩塌;數秒間,成噸的石材活埋了所有的人,使得穆睿恩——少數未出席的家庭成員之一——成為新任的龍理伯爵。

  安朵琳坐在位於威特郡的小起居室,重複讀著數周前報上的一篇報導,直到確定沒有遺漏任何細節。

  然後她再拿起書桌上另外三張信紙,其中一張是現任伯爵最近喪生的伯母寫給公公的信,信中指出侄子退化成野蠻人,髮長及膝、半裸騎乘以異教邪神命名的殘暴白馬在荒野上奔馳。

  第二張是前伯爵給「野蠻」孫子去信的底稿,朵琳因而明白後者為何未參加葬禮。

  第三張則是現任伯爵給可憎祖父的回函,讓朵琳在邦偉前來提出那驚人的建議後,首次展開笑靨。

  邦偉的母親與穆家源出同一個法國家族——算來是龍理莊園的遠親,他同時也是朵琳寡居之外婆妮薇的未婚夫。

  兩人聯袂出席葬禮後,不勝其擾的律師求助穆家最近的男性親屬邦偉,原因是現任的龍理伯爵拒絕簽閱任何法律上的文件。

  邦偉與妮薇因此去了達莫草原一趟,發現新任伯爵罹患嚴重的腦疾。

  朵琳的笑容褪去!表哥崔博迪得知消息後十分難過,此時正躲在馬廄,握著學生時代好友「大貓」字跡已模糊的信件哀傷不已。

  她推開文件,拿起博迪給她的縮小畫。

  畫中正是博迪的好友「大貓」,是多年前由一名技術欠佳的工匠所畫,但她看不出什麼所以然。

  二十一歲的朵琳成熟穩健,不會將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憑兩吋大的畫像來決定。

  首先她知道尖鼻、下巴瘦削及一頭紅髮的自己並非姿色過人的美女,她也懷疑那些追求者大力吹捧的綠眼足以彌補這些缺點。

  不過外表的美醜根本毫不相干,沒人要求龍理伯爵和她彼此相愛,邦偉只是要朵琳嫁給睿恩——以延續穆家的香火。

  找上她是因為安家向來人丁興旺,且以男孩居多;兩者對於龍理伯爵後繼有人十分重要,醫生說他只剩半年可活。

  可惜,沒有任何與他的腦疾有關的資料。妮薇與邦偉只能從僕人霍斯金身上問出病情,伯爵本人則不願多談。妮薇說強迫病人有失厚道。

  朵琳蹙起雙眉。

  她的母親在此時走了進來,輕聲地帶上門。「你真的在考慮嗎?」她在朵琳身邊坐下。「或者只是為了邦偉做做樣子?」

  朵琳確實深思過,並不覺得需要猶豫。她知道這個要求不會是很愉快的事,但也沒有那麼嚇人。

  不愉快是可以預期的;人若生了病,無論是身體或心理,都不會是一件好事,不然又何需投入大量的人力去發展醫學、治癒病人呢!但疾病也有令人乏味之處,朵琳覺得精神病患是最有意思的病人。

  龍理伯爵的病情牽涉到神秘的神經疾病及異常行為,更令她感到有興趣。

  如果這是上帝的旨意,她十分確定他無限的智能——即使朵琳有時會加以懷疑——已明白指出這就是她的職責。

  「沒有什麼需要考慮的,」朵琳告訴母親。「現在也沒有。」

  母親注視她良久。「是,我也沒有懷疑,但你爸爸那兒是另一回事。」

  朵琳也明白,母親十分瞭解她,父親則不然;家裡的其它男性成員也一樣,包括邦偉在內。朵琳相信是外婆先有聯姻的念頭,再說服邦偉;剛巧妮薇就是有本事教男人相信一切。

  「我們最好讓妮薇去說服他,」朵琳說。「以免他拿些小事來耽擱我們已不多的時間。沒人知道龍理伯爵還能清醒多久,而辦這件事又需要他神智正常。」

  朵琳的擔憂不僅如此;此時伯爵可能又馳騁在荒野上,隨時可能陷入泥沼而死。

  那將會令她根本沒有機會做好這件意義深遠的事。

  母親在她說出心中的擔憂前開口。

  「妮薇已經去找你父親了,」她說。「她跟我一樣早已知道你會怎麼決定,我下樓要她去做最後通牒。」說完,起身。

  「謝謝你,母親。」朵琳說。

  「沒什麼,」母親精明地說。「我並不希望你成為伯爵夫人,要不是那年輕人是博迪的好朋友,在伊頓那麼照顧你的白癡表哥——顯然還多次救回他那沒什麼有用的小命——」她熱淚盈眶,聲音哽咽。「噢,朵琳,我不該讓你去;可是我們又不能眼看那可憐的孩子孤單地死去。」她握握女兒的肩。「他需要你,我知道這是最重要的。」

  穆睿恩困在自己的書房。

  邦偉十幾天前來找過他。

  現在這個法國人去而復返——帶著結婚的特別許可證,以及一個他們堅持要他與之結婚的女孩。

  睿恩原來可以輕易應付這法國人和他荒謬的要求,不幸的是,除了妮薇與未曾謀面的女孩,邦偉還帶了妮薇的孫子——崔博迪一起前來。

  而博迪又認定自己將要擔任好友的伴郎。

  一但博迪認定了一件事,幾乎不可能將那件事趕出他愚笨的頭腦。睿恩早就知道博迪並不聰明,這也是他長久以來一直只交這個朋友的原因——他如孩子般沒有心機,教睿恩不忍傷害他。

  想對邦偉發怒而不使博迪苦惱簡直不可能,他那麼興奮最好的朋友將跟自己喜愛的表妹結婚。

  「只是小琳而已,」博迪一如往常又誤解事情的重點。「她是個不壞的女孩,不像小曦——我就不會把我的妹妹硬塞給別人,尤其是你;我想像不到還有比整天得聽她囉嗦更悲慘的事。丹尼可以治她——他比你高大,而且我敢說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辦到的。不過他們已經很好了,所以你不用擔心她;小琳跟她完全不同。邦偉告訴我們你想要結婚時,他就覺得小琳很合適,我說——」

  「博迪,我沒有想要結婚,」睿恩打斷他。「這是一個可笑的錯誤。」

  「我沒有犯任何錯誤,」邦偉的聲音響起,表情嚴峻,雙手交抱胸前站在門邊。「你自己答應的,你說你很清楚自己的責任,也說如果我找得到願意接受你的女孩就跟她結婚。」

  「我說過什麼都不重要——如果我真的說過那樣的話。」睿恩堅定地說。「你來的時候我頭痛,剛服過鴉片酊,當時根本頭腦不清楚。」

  「你那時的神智十分清楚。」

  「不可能!」睿恩厲聲說。「我絕不會同意這樣的事,我不會是該死的公牛,利用死前的幾個月趕緊繁殖!」

  這話說錯了,博迪藍色的大眼開始潮濕。「沒關係的,『大貓』,」他說。「這幾個月我會陪你,就像你以前總是在我身旁。可是你一定有答應過,否則邦偉不會去問小琳。她一定會失望透頂——當然她也不會永遠擺脫不掉陰影而患上憂鬱,但你想想,我們本來可以成為親戚的;要是你有了孩子,我還可以當他的教父。」

  睿恩對該死的邦偉投去懷恨的一眼,全是他的錯,讓天真的博迪有了這些冀望:當生命垂危之好友的伴郎,與睿恩結成親戚,以及當莫虛有的孩子的教父。

  可憐的博迪心地善良,只怕永遠也弄不懂這些為什麼都不可能,以及睿恩為何需要孤單死去。

  「我會陪著你。」他說——而且博迪真會做到。睿恩若不娶他表妹,博迪就會留下。反正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讓睿恩心無掛礙地死去。

  只要睿恩一失去思考的能力,博迪——邦偉或那個妻子——就會找專家來處理。

  睿恩知道接下來的結果:他會像母親被當成動物一般囚禁然後死去……除非他先殺了自己。

  但他並不急著死,他仍有剩餘的寶貴時間可以好好品嚐清醒與力氣。

  他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其實他並未被困住,只是愚鈍好友的嘮叨和擋在門口的邦偉使他看似如此。

  睿恩也不像母親當初那般虛弱無助,只要保持頭腦冷靜,他應該可以安然度過餘生。

  半小時後,睿恩騎馬奔過前往漢邁的小路,因詐騙得逞而大笑不止。

  假裝軟化再容易也不過了;多年來已被祖父訓練有素,加上邦偉的助力,睿恩對於擺出懺悔的表情十分在行。於是當他要求見新娘前獨自冷靜一下時,兩人欣然離去。

  所以他——跳出窗外、經過花園、跑到馬廄。

  他知道他們不會追到漢邁去,甚至霍斯金也不會在烏雲密佈的此時,冒險來這崎嶇的小路。

  可是他和愛馬經歷過太多的暴風雨,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先前多次避難的花岡巖區,睿恩在那兒對抗昔日沉溺酒色的惡習。

  即使他們搜尋也找不到他,在苦等無結果後就會放棄。他不曾向心中的惡魔或祖父低頭,更不會對迷戀傳宗接代的蠻橫法國佬屈服。

  再也沒有所謂的職責,新任的龍理伯爵即將死去,受詛咒的穆家也即將結束。邦偉要是不高興,大可從法國宗親里拉一個可憐的小伙子來跟博迪的表妹結婚。

  她想要嫁給穆睿恩,就帶著牧師到漢邁來舉行婚禮好了,還得有人有足夠的本事逼新郎就範呢!要他讓一個女人眼看自己崩潰成為毫無理智的動物,他不如跳進無底的泥沼。

  遠處傳來些微的雷聲。

  至少那是睿恩一開始的誤認,直到他發現聲音不似打雷般斷斷續續,而是規律且愈來愈大聲。隨著聲響的接近及清晰,聽來不是雷聲,倒像……馬蹄聲。

  他回頭看,隨即轉回前方。

  他告訴自己與邦偉的衝突似乎造成比想像更為嚴重的影響,方才看見的只是腦疾惡化所產生的幻影。

  無知的鄉下人相信漢邁到處都有小精靈,女巫們在濃霧或暴風雨中騎馬追趕她們的受害者。

  馬蹄聲愈來愈大。

  它逐漸逼近。

  他回頭看,心臟劇烈跳動,神經因興奮而緊繃。

  雖然一再告訴自己不可能,但雙眼卻無法否認:狀似妖精般的女子騎在棕紅的大馬上,刺眼的紅髮在空中糾纏飛舞。她大膽跨騎,淺色的斗篷飛揚其後,掀起膝上的裙子露出白晰的雙腿。

  雖然只是一瞥,但這短暫的分神導致致命的結果;下一秒鐘,睿恩的馬因轉得太急速而重心失衡。

  睿恩還來不及反應,馬兒已踩上小路的破碎邊緣,沿著斜坡滑去——直往下面的泥沼澤而去。

  馬兒踉蹌地爬出黝暗的窪地,主人卻被它摔掉了。

  朵琳跳下馬,抓起帶來的繩子爬下斜坡到泥沼澤旁。

  龍理伯爵正身陷數呎外的灰泥中掙扎不已;她繼續前進,而他徒然的努力只使他愈陷愈深。

  泥濘淹蓋到他的臀部,朵琳觀察地勢後研判這處泥沼澤並不大。

  她邊看四周的環境邊向馬兒走去;她聽到睿恩氣憤地咒罵,大叫著要她走開。但朵琳充耳不聞。

  「盡量別動,」她冷靜地告訴他。「我們馬上把你弄出來。」

  「走開!」他怒吼。「你這該死的女巫,別碰我的馬!趕快跑,『愛絲』!回家去!」

  可是朵琳反倒抓住馬;「愛絲」十分溫馴,完全無視主人的吼叫,它讓朵琳取下皮環綁上繩子後套回,然後朵琳將母馬帶近泥沼澤邊緣。

  睿恩不再咒罵,也不再死命掙扎,她不知道他是恢復了理智抑或只是疲累,但看到他已陷至腰部,立刻迅速將繩子另一端結成圈。

  「注意了,」她叫。「我要丟繩子過去。」

  「你會掉進來,你這笨——」

  她拋出繩子,他伸手……卻沒抓到,生氣地咒罵。

  朵琳迅速拉回再試一次。

  到第五次時,他終於抓到。

  「盡量用雙手抓緊,」她說。「別出力幫忙,保持不動就行。」

  她知道那不容易,身陷泥沼任誰都會掙扎。但愈掙扎只會陷得更快,也就愈難拉他出來。即使在這安全的濕地也不牢靠,她的足踝已陷進泥濘裡,「愛絲」也將承受主人身陷泥沼澤的重量。

  但她告訴自己這是唯一的方法,將韁繩一端繫上馬,手持另一端。

  然後她讓「愛絲」掉頭朝泥沼澤的反方向,開始謹慎而緩慢的拯救工作。「慢點,『愛絲』,」她低語。「我知道你很急——我也是——但我們不能拉斷他的手。」

  他一出泥沼澤後就趴在地上,可是朵琳必須離開他去看「愛絲」。雖然它剛才都很有耐心,此時卻焦躁不安,朵琳擔心一不注意它會掉進泥沼澤,實在不可能同時照顧馬和它的主人。

  等她把兩匹馬安頓好,帶著白蘭地回到龍理伯爵的身邊時,他已完全清醒,聲音及表情都寫滿憤怒。

  他黑色的亂髮滴著泥,邊低聲咒罵邊抹去臉上的泥坐直身體。

  「叫撒旦把你抓去地獄烤了吃!」他咆哮。「你可能害死你自己——和我的馬。叫妳走開的,可惡!」

  被灰綠色泥濘蓋住的臉看起來似比縮小畫健朗許多,這張臉堅硬且有稜有角,畫像上則滿臉病容。

  他的身體其它部分也毫無生病的跡象;泥濘將滲透的上衣緊粘在他寬厚的肩和背上,結實的窄腰及修長的腿——全身的肌肉都恰到好處。

  事實與畫像的出入令朵琳懷疑片刻,該不會是有人開她玩笑,此人或許並非龍理伯爵。

  然後他脫下沾滿泥巴的手套,用乾淨的手揉擦眼睛後看著她……朵琳一時無法動彈,一口氣梗在喉裡,心臟好似少跳動一下。

  博迪說他叫他「大貓」是因為全校的人都這麼叫,現在朵琳知道為什麼了。

  龍理伯爵的眼睛是黃色的。

  不是常人的棕色或淡褐色,而是如貓般的琥珀金。那是叢林獵食者的眼睛,灼亮——而危險。

  幸好朵琳不易受驚,震懾轉眼即逝。她跪在他身旁,手穩穩握住酒瓶。

  她的聲音也很沉穩地回答:「自重的女巫不會聽凡人的命令,那會使她被女巫大會除名而丟盡了臉。」

  他接過酒瓶喝著,目光未曾離開她的臉。

  「你大概不知道最好的女巫都來達莫草原找妖精,」她說。「通常是黑貓,但既然這裡只有你——」

  「我沒興趣,我也不是一隻貓,你這神經不正常的小魔鬼!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那個可惡的表妹,對不對?只有博迪家的人才會像瘋子般跑進泥沼澤,拿馬和自己的生命冒險去救被她所害的人。我沒有要你救,可惡!死活對我都一樣——我的一隻腳已進了墳墓——還是,他們沒有告訴你?」

  「有,他們告訴過我,」她冷靜地回答。「可是我遠道而來,不會碰上這一點點挫折就退縮。我也知道死活對你都一樣,泥沼澤大概可以為你省去上吊或朝頭部開槍之類的麻煩。但等我們結婚後,你想怎樣都好。伯爵,我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可是我不能讓你在婚禮之前死掉,那會使我得不到醫院。」

  朵琳總可以語出驚人。

  這次也不例外。

  他稍稍退後,臉上的憤怒也軟化成迷惑。

  「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她說。「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不期望你現在就相信,你對我幾乎一無所知。」

  她抬頭向上看。「我們快被淹沒了,得找個地方避一避——我是說為了那兩匹馬,反正你也不在乎死於肺病,倒也方便。等暴風雨過去的同時我們可以不被干擾地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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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4: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噢,妳不必。」睿恩粗嗄地說。他的聲音因不斷的吼叫而嘶啞,但朵琳仍未理會他的反對。

  他不領她伸手相助的情,蹣跚地站起來,要保持直立更是難上加難。

  泥沼並非一口就把人吞下;母親沒說它們會先細嚼,讓你皮骨分家,血肉化為一團膠質。睿恩身體內外的每吋肌膚都因疼痛而抽搐,但他置之不理。

  「沒有什麼不被干擾的談話,」他抓住她的手臂向斜坡走去。「我們之間無話可談,我帶你回莊園後,妳就回家。」

  「我認為不好。」她仍是語氣平靜,也未試圖掙脫。

  他突然放手,並很後悔那樣笨拙地抓住她纖細的臂膀;除非她想留在泥沼澤中,否則只能隨他回去。

  他獨自爬上斜坡。

  她隨後跟上。「你為什麼突然跑走?」她問。

  「我有精神病,它突然發作了。」他繼續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行。

  「跟博迪說話時,他常會那樣,」她說。「有時我得阻止他,以免他沒頭沒腦講些沒人懂的話。」

  「我很喜歡博迪。」他冷冷地說。

  「我也是,」她說。「但他真是蠢得可以,對不對?潔曦表姊說他生來就少根筋。他對你真是死忠;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跑來告訴我你跑走了,結果什麼也說不清。然後邦偉只說自己大錯特錯,要妮薇帶我回旅館。」

  「看來邦偉也拿你沒辦法,」睿恩暴躁地說。「你字典裡沒有『走開』這個詞。」

  「如果總是聽命行事,我這輩子就別想成就任何事了。」她說。「還好邦偉知道我不會盲目地服從任何命令,所以當我堅持出來找你而外婆也同意後,他就帶博迪回書房找白蘭地給我。」

  回到小路上後,睿恩很想跳上馬就走,省得聽她囉嗦,無奈雙腿不聽使喚。

  沾滿長髮的冰冷泥漿不斷流進他的脖子,疲倦使他顧不得渾身惡臭。

  他蹣跚行至一塊岩石坐下,瞪著濕透的長褲緩口氣,同時重整思緒。

  「看來這其中有很大的誤會。」她說。

  他不懂這女人為何不離開全身骯髒的自己,任誰都看得到他污穢不堪。

  他撥開眼前的一綹頭髮後抬頭看她,雖然此時她不再像剛才的女魔,但看起來仍像個女巫。一個年輕的、有著尖鼻子、瘦下巴及細長微揚綠眼的女巫——還有一頭凌亂蓬鬆的紅髮,那紅髮甚至紅得不大正常,好似暴風雨來襲前在烏雲中閃現的火花。

  儘管她外表奇特,睿恩仍不相信自己竟會誤將這年輕女子當成妖精。

  他指責自己過度緊張,或許他該留在家中好好跟那兩個人耐心地講理……可是他選擇逃離誘惑,現在他們一定認為他精神不正常才會連個女孩都怕成這樣。邦偉大概會召來醫生,指他為心神喪失。

  「我乾脆下地獄去吧!」他喃喃自語。

  「我不是故意來找你麻煩,」她說。「但我真的搞不懂事情的經過;他們說我把你嚇跑?我怎麼想都想不通,只能想到是博迪——」

  「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怒氣沖沖地打斷。「那傻瓜想留下來陪我——到我死去——要擺脫他只能來硬的。」然後他們會把我鎖起來,他在心裡說。

  「我可以讓他回去,」她說。「我是少數可以跟他溝通的人。就這樣嗎?」

  「就這樣?」他重複。「不,還有,我要你們全都回去。我不需要博迪哭哭啼啼,也不需要邦偉做任何安排;我已受夠別人來告訴我怎麼做才好。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一個妻子,去他的!」

  心中的惡魔大喊妻子才是他最需要的,睿恩匆匆推開性愛的景象。

  她皺起眉。「那就怪了。邦偉的英文很好,應該不會聽錯,還是你改變心意不想結婚了?我希望你能解釋清楚,伯爵。困在謎團裡面的人實在很難理智地處理事情。」

  「我沒有改變心意,」他強壓下伸手撫平她眉頭的衝動。「我只大概記得邦偉跟你外婆來訪——什麼時候不重要——他說我們是遠房親戚之類的。我竟然還能記得這麼多,之前我才服下大量的鴉片酊。」

  她豁然開朗。「噢,我終於懂了。有些人服用鴉片酊後會變得非常溫順,你那時一定是欣然同意他們的話——可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

  遠處雷聲隆隆作響,天空烏雲密佈。她對天氣的惡化無動於衷,只是安靜而專注地看著睿恩。他則努力地壓下那雙綠眸挑起的危險激情。

  「我一再地解釋,」他的聲音僵硬。「可是他不聽。」

  「我並不驚訝,」她說。「他當然認為首次碰到的龍理伯爵是神智清楚的——因為他很明理地同意了自己的做法。今天你卻不同,邦偉必然會歸咎於暫時的精神失常。」

  「我也想過或許如此。」他低語。

  「許多人對看似反常的行為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她說。「他不聽你說也罷,可能還會像小孩背九九乘法般重複把他自己的想法灌輸給你。甚至理應瞭解更多的醫學專家都會相信這是很好的安撫方法。」她皺皺鼻子。「那真的很煩人,難怪你會失去耐心地跑走。」

  「我還是不對,」他說。「我應該留下來跟他講理。」

  「不用浪費唇舌,」她輕快地說。「你的精神狀況不大穩定,我去解釋比較合適,而且他會聽我的。」

  她停下看看四周。「幸好,暴風雨沒有我想像中來的那麼快,老天爺至少眷顧人一次。若我沒搞清楚就回去,我會很懊惱的——即使我對這個答案也不是很滿意,但頭腦不清明之下的承諾似乎也不能算數。」

  博迪說她不是那種憂鬱型的人,然而她最後的話中那黯淡的口氣教睿恩感到愧疚,畢竟她曾救了自己的命,即使他不是那麼想活,她的勇氣和能力也都令人佩服。她的傾聽與諒解更使他平靜不少。

  他掉開頭,想著自己欠她多少解釋,以及該開口說出多少。

  遠處山脊閃過一道電光,雷聲隨之而至。

  他轉向她。「你難道不覺得……有點病態?」他問。「以我現在的情況……娶妻?」

  她聳聳肩。「我知道你怎麼想,可是七老八十的人娶年輕女子為妻的事也很常見呀!」

  睿恩也聽過這種婚姻,無用的老人藉此過完數月或數年的餘生,而年輕的寡婦獲得龐大的遺產。

  既然他也不是聖人,又有什麼資格指責這種女人貪婪。

  他知道有些女人的耐力十分驚人。但躺在如屍體般的老人身旁,跟躺在經常爛醉、需要時永不滿足、事後又陰沉不定的人身旁;這兩種男人之間有何差別?

  不久之前,他正是後面的那一種人呢!

  想到過去及他若屈服於原始慾望而接受她的提議,他不禁戰慄。

  「我們得回去了,」她說。「你全身濕透且又冷又累。」

  她轉身向馬走去。

  睿恩起身跟著,慶幸她沒再追問。雖然已違逆心意解釋太多,他仍有許多話想告訴她,但那將包括從前荒淫的生活及眼前無助的餘生。他想,還是順其自然,反正她似乎頗能接受現況。

  走回馬匹所在處的一路上,睿恩忙著提醒自己說話當心,以免惹上麻煩,因而未加考慮就抱她上馬。

  太晚了,他才想起那是男性用的座鞍。

  她伸腿橫過馬鞍準備跨騎,卻無意中在他面前曝光。

  在泥濘的襯裙與靴子間,沾滿泥漿的長襪包裹住玲瓏有致的小腿。

  睿恩移開目光,同時暗暗咒罵自己。

  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協助,他盡可以上馬啟程,讓她自己去打點。他甫自泥沼裡逃出,沒有人會要求他在此時扮演護花使者,何況她並非弱不禁風的小女子。

  他不該再留戀過去荒唐的日子,不該碰觸或覬覦她的身體。他已感到自己的意志力逐漸薄弱,開始編造危險的借口——一些他非常明白卻不信任的謊言。若向誘惑低頭,他將永遠不得安寧;他的內心就未曾平靜過;只有暫時的忘卻及事後的自我憎恨。

  他匆忙轉回「愛絲」,跳上馬背。

  安朵琳與號稱「男人剋星」的外婆還是有共同點的,雖然她沒有妮薇的烏黑秀髮、美麗容貌或女人的萬種風情,但朵琳確實有部分的本能得自遺傳。

  當龍理伯爵飢渴的眼神繞著她的腿打轉時,她一眼便看透他的心思。

  她也瞭解自己對他那目光的反應。他眼中的火光似乎點燃她的小腿,穿過襯裙延燒至膝,撩人的熱度挑逗她的腿,然後蔓延到小腹,激起她曾聽過但從未體驗過的快感。

  她作夢也不曾想到龍理伯爵會有這樣的反應,然而他與自己原先所想完全不同。

  朵琳讀過關於流沙重量造成傷害的報導,她確定他現在的感覺一定像被大批逃竄的野牛踐踏而過。但他竟如拔起一朵花般輕鬆將她抱到馬上,現在又看到他修長有力的身體俐落上馬,似乎先前真的只做了毫不費力的摘花一事。

  她滿腹疑惑,沉默地跟著伯爵沿著狹隘迂迴的小路往下。

  雨勢並不大,暴風雨或許只在東南方肆虐。

  睿恩穩定前進,未再回頭看她。若非「愛絲」也已疲累,朵琳相信他會像來時一樣拚命跑走。

  邦偉的好意反而將他推入危險的異常狀況。她看過這種情形;貪婪的醫生為錢用可笑的方法治療無望的病人,而悲痛絕望的人也只能盲目地遵從。

  然而所有的醫學專家都是男人,男人的世界總是處在一種戰爭狀態;對抗疾病的醫生有時也好像將病人當成不共戴天的仇敵,偏又不懂病人為何也變得充滿敵意。

  龍理伯爵需要的是一個朋友,但此時卻因邦偉——及可憐愚笨的博迪——他把朵琳視為敵人。

  「該死的他們!」她低語。「讓這些男人去搞成一團亂吧!」

  當她正不斷暗自咒罵男性時,睿恩停下馬。

  朵琳注意到路似乎已變寬到可以兩人並騎。

  她很高興發現龍理伯爵在等自己趕上,心中頓時輕鬆不少。但經驗告訴她別太早下結論,尤其是看似樂觀的時候。

  他等她騎到身邊時才開口。

  「你剛才提到醫院,」他繼續向前行,嘶啞不穩的聲音說明他的疲憊與內心痛苦,後者較不易分析出原因。他沒看她,只是盯著前面的路,臉上濕透的長髮遮住他的表情。

  「我一直弄不懂你為何要嫁給快死的瘋子,」他接著說。「你剛才說需要我,應是指需要金錢。」他短笑一聲。「很明顯,否則還可能有什麼原因?」

  雖是事實,但就這樣說出聽來總是逆耳。朵琳早已決定一開始就告訴他實話。

  「我是真的需要錢去蓋一所醫院,」她說。「我很清楚應該如何建造和經營;為了達成我的目標——不用去跟別人交涉或妥協——我想要充裕的資金和至高的權力。身為龍理伯爵夫人,兩者便都有了。既然你是穆家最後一個男性成員,守寡後我就可以全權做主,毋需聽任何人的指揮。」她看著他。「你瞧,伯爵,我把你的現況的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了。」

  他仍注視前方,臉上的濕發已撥開。她還是無法解釋他的表情,但至少沒看到任何震驚或憤怒。

  「我祖父會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他稍後說。「一個女人——龍理伯爵夫人——拿他的家產蓋醫院,錢全丟在農人身上。」

  「有錢人不需要醫院,」她說。「即使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病,他們都可以隨時請到醫生。」

  「你還想照自己的方式經營,」他說。「我祖父向來瞧不起女人的努力,他認為任性的女人會危害自然界。」看她一眼後,他迅速轉開。「非常誘人。」

  「希望是,」她說。「全英國就屬你的情況最符合我的願望,我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在你把自己弄死之前趕來。我渴望嫁給你的程度絕非你所能想像。」

  「渴望?」他又短笑一聲。「我成了你有求必應的神仙教父,是不是?」

  雨勢逐漸加大,落在草原邊緣的閃電清晰可見。他們已離莊園不遠,地勢較先前低平。

  他似乎在深思這整件事。

  朵琳安靜地等,忍住開口請求的衝動;命運讓他身陷泥沼澤一次,她不願再被他捉弄。

  她謹慎斜視自己此行要嫁的人;雨水洗刷著他臉上的污泥,依然骯髒的臉孔掩蓋不住迷人的稜角與線條。

  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她並未期望這一點,不過她一嚮往最壞的地方想。當她正在修改自己的想法時,他再度開口。

  「我來這裡是想平靜地度過剩下的時間,」他說。「希望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我不擾人,人不擾我。」

  「可是我的家人一來就破壞了一切,」她說。「我知道那很令人感到挫折。」

  他轉向她。「邦偉不會放過我,對不對?」

  「我會盡力說服他尊重你的心意。」她謹慎地說。她無法保證邦偉會永遠不干涉,但也不想拿他來做為威脅的武器,她不願伯爵覺得自己必須靠女人保護,生病的人最忌諱感到無助或必須仰賴他人。

  「如果我聽他的話跟你結婚,他至少有段時間不會來煩我。」睿恩說。「麻煩的是,就變成你在旁邊繞來繞去,但……」他的眼神掠過她的腿,仔細審視她的臉片刻後,他將注意力轉回前面的路。

  「我幾乎一年不曾碰過女人,」他堅定地說。「我本已下定決心把這事拋諸腦後,但那顯然並非我的本性,一年仍不夠祛除雜念;我大概需要個幾十年吧!」他語帶苦澀。

  朵琳並未料到他會有「祛除雜念」一說,她已準備好無論如何會跟他生個孩子以傳宗接代。這想法原來或許是個殘忍而非比尋常的懲罰,此刻她已毫無恐懼。如果長期獨身——對男人而言,一年已似永恆。但僅是瞄到她的腿就能令他興奮,朵琳倒不在意用這個方法使他就範。

  「如果你的意思是不覺得我令人厭惡,」她說。「我很高興。」

  「你不知道自己會被要求去做什麼,」他咆哮。「你不知道我是哪一種男人。」

  「想到這樁婚姻最後能提供的好處,若我仍挑剔你的毛病,那未免太不知道感激了。」她說。「我並非那麼完美,我已坦言動機純為金錢。你也看到我叛逆性強,說話刻薄。我知道自己貌不驚人,又頑固倔強,我們家的人很多是如此,尤其是我這代的女性。事實上你會發現失去理智也不錯。」

  「小姐——嗯……可惡,我忘記你姓什麼。」他說。

  「我姓安,」她說。「安朵琳。」

  他皺眉。「安小姐,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想說服我跟你結婚,還是殺了我自己。」

  「我只想指出,在這種情形下,為你我的缺點說些模稜兩可的話很沒有意義。」她說。「我只是想誠實地對待你。」

  她腦中促狹的部分並不想完全誠實;她知道他正擔心他的理智會被男性的生理需求蒙蔽。她不但希望後者打贏,同時更誘使她利用女性的辦法去挑起那需求。

  即使這並不公平。

  他們來到通往馬廄的小路;朵琳未察覺到漸大的雨聲,只知自己心臟的跳動。

  她不願落敗而歸,但也不願不光彩的贏。

  讓他看到她的——儘管粗魯的跨騎實因趕時間或沒有女用馬鞍——就是不公平的手段,贏了亦不光彩。

  因此到馬廄前院後,她搶先來到為上下馬而設的檯子前面。

  但睿恩已先她下馬,幾乎同時走到她的坐騎旁邊。

  接著伸手抱住她的腰。

  他的掌心溫熱,抓握有力而堅定。她感到全身發燙,看著他濕透襯衫下的結實臂肌。

  他輕鬆舉起她,彷彿她只是一個輕盈的小精靈;雖然毫不擔心他會鬆手,她仍出於本能地抓住他強壯的肩膀。

  他慢慢地將她放下,但雙手依然扶著她的腰。

  他低頭看她,熱切的眼神令她心跳加快。

  「總有一天我會管不了你,」低沉的聲調令她神經末梢興奮。「當我精神崩潰時,小女巫,我就任妳宰割。相信我真的想過這一點,也在猜我到時會變成什麼模樣,而你又將如何處置我。」

  有個麻煩的問題在這一刻得到解答。

  他明白自己身處的危險,知道她也同樣感到害怕;可見他的神智仍然清醒。

  他在她開口安慰之前又繼續:「我可以猜到會發生什麼事,但也無所謂,反正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知道自己將死不會有任何改變。」他更用力握住她的腰。「你該任我留在泥沼裡的,」他的眸子燒向她。「我會死得很難看,但老天爺本來就不會眷顧每個人,我也已做好準備。然後你跑來救出我,現在……」

  他突然放手退開。「太遲了。」

  朵琳看出他聽不進任何安慰的話。若他不信任生氣的自己,任憑她說斷舌頭都沒用,頂多認為她把他當小孩戲耍。

  於是她認真地輕快點頭。「聽來你像是答應了,」她說。「顯然非你所願,但仍是答應了。」

  「沒錯,可惡——你們全都該死——我答應。」他咆哮。

  「我很高興。」她說。

  「你當然高興;你想要醫院想瘋了,而我是你唯一的希望。」他轉身。「我好像也瘋了;獨身一年使我連你外婆都願意娶了,真是鬼迷心竅。」

  他大步走回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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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4: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睿恩直接朝書房走去,紅髮女巫緊隨其後。

  他猛力推開門。

  邦偉在壁爐前踱步。

  妮薇在看書。

  博迪用紙牌在做房子。

  睿恩大步跨進,在門邊數呎處停下。

  邦偉立即停步望著他;妮薇放下書抬起頭;博迪從椅子上跳起來,紙牌飛得一身都是,飄落到地毯上。

  「老天!」他叫。「你怎麼了,『大貓』?」

  「你的表妹害我掉進泥沼澤,」睿恩聲音平淡。「然後又跑去救我出來,後來我們同意結婚。就今天,博迪,你可以當我的伴郎了。」

  兩位長者甚至連眉毛都沒揚一下。

  博迪把嘴張開又閉上,皺著眉退後一步。

  睿恩轉向走到身邊的朵琳。「安小姐,你可有意見?」他問。「還是要再考慮?」

  「當然不,」她答。「隨時都可以。」

  「我看一切都已妥當,」他說。「如果能找到牧師,現在就可以成婚。」

  他看著眼前三個人,振作起來等他們發作。

  他們相信他瘋了,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像個瘋子。被雨水稀釋的泥漿自濕透的衣服滴到地毯上。

  沒有人出聲。

  沒有人移動。

  除了朵琳,她對雕像般的親人未加予理會。

  「洗個澡你會舒服些,」她說。「吃點東西小睡一下,我知道你累壞了。」

  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疼痛到站直都有困難。「待會兒再說,」他對三人再次投去挑戰的目光。「我要結婚,現在。」

  「我也想梳洗換裝,」她說,走近拉拉他衣袖。「我的女僕和衣服都還跟牧師及律師在旅館等消息,派人找他們過來也需要一些時間。律師也必須一起來,好讓你簽一些相關的文件。我確定你不會想穿著濕衣服在這兒等他們。」

  律師。

  一陣令人發抖的恐慌掠過全身。

  他們會檢查他是否神智清楚;日前普茂伯爵的十四年婚姻正因他簽字當時頭腦不清而被判無效。安小姐可不會願意失去伯爵夫人的封號及財產。

  但要是他們發現他頭腦不清……他不禁顫抖。

  「看你,」她厲聲說。「伯爵,你開始發抖了。博迪,別光站在那兒瞪著死魚眼,趕快把你頑固的朋友帶上樓,叫傭人為他準備熱水澡和吃的。妮薇,幫我找人去旅館拿需要的東西好嗎?邦偉,我有話跟你說。」

  沒人發出任何抗議。

  博迪快步走向困惑的睿恩,抓住他手臂向門外走去。

  他們一會兒來到樓梯口時,睿恩看見霍斯金快步穿過側門向書房行去。

  他懷疑是不是女巫對他們全下了咒語。

  「我要是你就趕快採取行動,」博迪警告。「讓小琳逮到我們瞎晃,她一定會勃然大怒,我耳朵受不了。她的話有道理,我們應該聽她的,對不對?」他拉著睿恩的手臂。「走吧,『大貓』,小琳說洗個熱水澡,也對。不是故意冒犯你,可是這味道真的好奇怪。」

  「我告訴你,是她害我掉進泥沼澤裡的,」睿恩說。「你想從惡臭的泥巴水裡聞到什麼好味道?」

  睿恩不願被過分焦慮的好友拉扯,因此甩掉博迪的手自己上樓。

  博迪跟著他。「是你先跑走,她才只好去找你。」他說。「不知道你怎麼想的;我告訴你小琳是個好女孩,不像小曦。我怎麼可能會讓你娶一個兇惡的妻子?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我們不都一直互相關照嗎?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但後來你就消失了,好久也沒給我消息。不過你本來就很少寫信,反正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然後我發現你不知道我從巴黎回來了。」

  到轉角後他憂心地望了睿恩一眼。「可是現在都沒事了,對不對?你受得了在早餐桌上看到她吧?」

  若是早餐桌上看到她,睿思想,自己大概會跳上去狼吞虎嚥地吃掉她。至今他仍不明白剛才如何克制自己,在她那麼溫柔的目光下只觸及她的細腰。從不曾有女人那樣凝視他,融化他的理性與意志令人無力招架,讓他因渴望而顫抖。即使現在只是回想都教他失魂落魄。

  「我喜歡她的……眼睛,」他告訴博迪。「她的聲音也不難聽,不會矯揉造作或沒有大腦,她看起來挺聰明能幹的。」他補上一句,並想起她救出自己的驚人效率。

  博迪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毫無心機的傻笑一如數年前,一舉就把睿恩軟化了。

  「看吧,『大貓』,我就知道你會發現她的長處。」他說。「說聰明就對了,她要你做什麼一向都說得很清楚,而且說到做到。剛才她說要去找你,叫我們待在屋裡別插手;然後你回來就願意娶她了,所以現在一切都上軌道了,對吧?」

  睿恩心想,自己的生命也都上軌道了:他所剩不多的未來事情已被安排妥當。倪醫生與他達成協議,將不限量使用鴉片酊控制病情,讓睿恩死得安詳。

  目前還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可以告訴妻子自己想要怎麼樣,但無法強制她做到;即使她答應了也未必能兌現。不久他將管不住她。

  但她綠眸中的溫柔盤據他的腦海,令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未來,只能想到今晚小女巫在自己的懷裡……

  噢,老天,萬一他喪失理智傷害她——那時怎麼辦?

  為了博迪,他勉強微笑。

  「沒錯,博迪,」他輕快回答。「一切都上軌道了,每個人都皆大歡喜。」

  數個小時之後,朵琳坐在花園的石椅上看遠處山後的落日,風雨已過,到處一片清新涼爽。

  她已梳洗換上妮薇自巴黎帶給她的綠色絲質禮服,一頭桀驁不馴的紅髮也已暫時整齊地盤捲在頭上;她希望龍理伯爵與律師的會談結束前,它們不會散掉。

  朵琳的頭髮是個噩夢,造物主的大玩笑,讓她得到父親而非母親的遺傳。

  她並不在意顏色——紅色挺有趣的——但它實在太過濃密,每根頭髮都發瘋似地任意鬈曲。

  與她沉穩個性大異其趣的頭髮使人容易忽略她的能力——雖然身為女性本來就較吃虧。而這一頭不聽話的紅髮,讓她得為了向每個人證明自己而加倍努力。

  她希望頭巾能再度流行。

  不知睿恩的一頭黑髮整理後看起來如何,自博迪把他帶走後她就沒有再見到他。

  她不懂伯爵為何要留長髮,僅是男性虛榮心作祟抑或是為了表示反抗一般的傳統,或更有可能只為違逆嚴格的祖父;她當然能夠理解這點。

  叛逆並未解釋伯爵本人與畫像的差距;畫像裡圓潤的臉似乎該配上一個肥胖的主人,而朵琳碰面的此人沒有任何不屬於六呎身高的贅肉。他濕透的衣衫如同第二層肌膚,裹住的是結實的肌肉,而非多餘的脂肪。

  若有任何問題顯然只限於他的頭腦。

  朵琳看著夕陽的餘暉染紅逐漸暗去的草原,思索關於腦疾的事情;他提及的「崩潰」不知是何種疾病。

  碎石路傳來腳步聲時,她正想著動脈腫瘤的情形。

  她把頭轉向聲響的來源,驚訝地看到那將跟自己結婚的人正朝她走來,表情堅定,右手握著一張紙。

  在那一刻,朵琳腦中的醫學假設及其它的思緒全部不翼而飛;當他在面前停下,她只能目瞪口呆,心律不整且血液凝住。

  剪裁合身的黑色羊毛外套包裹住他健壯的身軀。她的目光滑向同樣合身的長褲及光亮的靴子,再回到他臉上。

  洗去污泥的臉輪廓分明,如同潔白的大理石。閃亮如絲的黑髮卷覆在寬肩上,燃燒熾熱

的眸子正望住她的心。

  若是平常的女人早就暈厥過去,但她向來與眾不同。

  「老天,你真是帥得不大可能,」她幾乎喘不過氣。「我發誓這是我的頭腦第一次停止運轉。我必須說,伯爵,你確實煥然一新。可是我希望你下一次出現時先給我一個警告,好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唇部剛毅的線條隨之軟化下來。「安小姐,你讚美人的方式很有意思——很獨特。」

  他的微笑令她更為迷惑。「因為這的確是很獨特的經驗,」她說。「清醒時我的頭腦從未空白過;不知這種現象有沒有科學上的報告或生理學上的解釋。」

  她的目光再度向下梭巡……停在那張紙,文件將她喚回現實。「那看起來挺正式的,」她說。「我想是無聊的法律文件,我得簽名嗎?」

  他回頭看向房子。等他轉回看她時,臉上的笑容消失大半,表情再次凝重起來。「陪我一起散散步好嗎?」他問。

  他的回頭讓朵琳知道問題所在,但她並未說出來,只站起身跟著他沿著玫瑰小徑走。他們走到一叢足以遮住房子的灌木叢前,他才開口。

  「律師說基於病情的考慮,必須有個監護人來負責我週遭的事務。」他的聲音有些抖動。「邦偉提議由最近的男性親屬,也就是他本人來擔任,我的律師認為很合理。當我失去理性時,得有人保護這些龐大的家產。」

  他那尊嚴倍受傷害的憤怒象刀般割著她。她不懂他們為何一定要挑今天拿這種事來困擾他;他只需簽署有關婚姻的文件,不應要求他簽掉自己的一生。

  「保護?」她問。「提防奪產的親戚嗎?邦偉說穆家只剩幾個老太太了。」

  「不只是財產。」他的聲音緊繃,臉上寫滿嚴肅。

  她想伸手撫去那些煩惱和壓力,但礙於會像是同情而作罷。她摘下一片葉子玩弄著。

  「監護人同時也有合法的權利、監護……我,」他說。「因為我無法為自己負責,形同無行為能力的小孩。」

  他既沒有不負責也不像小孩,朵琳已告訴過邦偉,但只讓他稍微放心,並未能解決他過度的保護。她提醒自己邦偉是好意,他想為她分擔這樁婚姻的嚴苛考驗。

  全家的男性無一相信她的能力,她又怎能冀望外婆未來的丈夫明瞭?她潛心鑽研醫學只換來他們的一句——「朵琳的小嗜好」。

  「這一切教人很難好好想清楚,」睿恩控制住自己繼續說:「兩個律師和憂慮過度的遠親聯手轟炸我。博迪更是幫了倒忙,咬住手帕啜泣、一語不發。我出來整理一下思緒,因為……可惡!」他撥開頭髮。「事實上,我覺得不合理。我想叫他們全下地獄去,但我自己的律師同意他們的要求。如果我反對,他們全都會認為我不正常。」

  朵琳明白他的擔憂。他不想在精神病院等死。

  他來找她解決問題似乎是個好預兆,但朵琳知道不該將希望寄托在不確定的事情上。

  她走到他面前,他並沒有低頭看她。

  「伯爵,你應該知道一七七四年的精神病院法案,當中有保護正常人不受到不當的拘禁。」她說。「現在只有愚笨的人和精神病患才會覺得你喪失心智,你不用簽那些無聊的人在你眼前晃動的每份煩人文件,只為了證明自已神智清楚。」

  「我必須向邦偉證明我神智清楚,」他僵硬地說。「要是他認為我瘋了,就會把你帶走。」

  她倒不確定她的離開真會讓他受不了。她知道他並非打從心底願意結婚,也許只是因為數小時裡產生的迷戀。

  更可能的狀況是他想試驗她,她若未能通過,他便會相信不結婚才是明智之舉。

  朵琳研究過精神病患,也被他們試驗過,而眼前這個男人不會比自己頭腦混亂。她知道這個試驗並不簡單也十分危險,他熱烈的眸子第一次盯住她時,朵琳就已將他列為危險人物。她確定他深知那一對眼睛的惑人效率,更知道如何善加利用。

  她的懷疑在他的眸子鎖住她時獲得證實。「我僅餘的理智告訴我,你代表著一個絕對複雜的狀況,安小姐,我最好避開你。然而它不是我聽到的唯一聲音——也不是我最注意的。」他沉著聲補充最後那一句。

  他的目光向下滑……徘徊在她的嘴唇……然後到她的緊身上衣。

  隔著多層衣物下的肌膚因他的凝視而發燙,一路燃燒至四肢末梢。

  他故意要令她不安。

  而他做的非常好。

  但她提醒自己,他正面臨瘋狂與死亡,她的憂慮相形之下已微不足道。

  在他震懾人的眸子回到她臉上時,朵琳終於能夠稍稍鎮定自己。

  「我不確定你是否認為理智說得對,」她說。「但我倒非常確定。如果邦偉要把我帶走,我不會聽他的。我為了這場婚禮花了許多心思,頭上插滿髮夾,女僕把我的胸衣勒得奇緊無比,我的嘴唇竟然沒有發紫,真是個奇跡。她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把我塞進這件禮服裡面,我大概要花三小時才能設法脫掉。」

  「我只需一分鐘就可以把你弄出來,」他十分安靜地說。「我也會很樂於幫你除掉胸衣的束縛,可是你最好別讓我有這種念頭。」

  事實上它們早就在那裡了,她想。是他先警告過她的:他已一年沒有任何女人。

  雖然明知他在試探她的堅貞,他低沉的聲音仍令她不住顫抖。

  他比她高,比她重,也比她壯。

  她有點想逃。

  可是他毫無發病的跡象呀!她忍不住責怪自己。他只是假裝試探她,自己若這樣就被嚇住,根本別想贏得他的信任。

  「我倒不覺得那有什麼好,」她說。「我不希望你對我無動於衷。」

  「我對你無動於衷對你是比較好的。」

  他未曾移近半步,但低沉的聲音及熱烈的目光卻令人窒息。

  朵琳提醒自己,打從她出生,老天爺就不斷阻撓她,總有男人想威脅恐嚇她。

  如今用來應付他綽綽有餘。

  「我知道自己使情況複雜,」她說。「我瞭解你覺得受壓迫,也明白你憎恨自己的——自己的男性需求令你做出不該做的事。可是你盡往壞的方面想,殊不知沒有這種需求就不健康、強壯了。」

  他的眼裡出現一閃即逝的驚訝。

  「你應該將生理的需要當成好事,」她堅持。「你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不正常。」

  「正好相反,」他說。「我的情況比自己的想像更惡劣。」

  他的目光轉向她左肩領口露出的肌膚……她立即感到全身每吋肌膚灼熱。

  她聽到辟啪聲響,低頭看到他用力握住已捏縐的紙。

  他也看著紙。「我簽什麼都不重要,」他說。「沒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將文件揉成一團扔掉。

  她的心跳加速,血管膨脹,大戰即將爆發。

  「詛咒我吧!」他說,往前一步。

  她倒抽一口氣。

  他抓住她的肩。「我是個很壞的人吧?你發作啊!我告訴你什麼叫發作。」

  她還來不及換氣,他已一手扶住她的後頸仰起她的頭,雙唇覆上她的。

  睿恩告訴自己是她的錯,她不該用銷魂的眼神看他,不該近到讓那如鴉片似濃郁的香氣刺激他飢渴的嗅覺。她應該逃走,而不是拿光滑細緻的肌膚引誘他。

  他壓抑不住自己對那些潔淨與柔軟的渴望,更壓抑不住地想觸摸她。

  他需求的嘴蓋在她柔軟顫抖的唇上,清新甜蜜的滋味令他戰慄——他分辨不出是愉悅抑

或是絕望,只知寒意是來自內心永遠填不滿的空虛。

  他再不停下就會失去理智,卻又明知那是無望的。眼前這個稚嫩的女孩永遠無法滿足他;再有技巧經驗的女人都不曾。

  但她的唇如此柔軟、溫熱又順從,他必須將她拉得更近,感受她年輕的體熱,品嚐她口裡純潔的芬芳。

  他將她壓得更緊,貪婪地享受著她的溫熱與柔軟;然後飢渴的身子貼向她,熱烈地加深每次的吻,一如往常永無滿足之時。

  他感覺到她的顫抖,卻無法停下——還不能。他的舌無法停止探索她喉嚨深處的……女性奧秘。

  香味、口感及觸摸誘他陷入黑暗;他輕撫她的背,絲質衣料在他的碰觸下發出細響,他感覺到她在自己手指下的反應。她倚偎在他的懷裡任他愛撫,好像她是屬於他的懷抱,而且已許久許久,這一切都令他迷失。

  溫熱……柔軟……絲綢下玲瓏有致的曲線,沿著他的身體融化的……女人香,包圍著他……還有她的肌膚……

  他的唇滑到臉頰上時,她不禁歎氣,輕柔的聲音點燃他內心原已熾熱的慾望,他的手指找到一個繫住的結……

  「如果你是想把我嚇走,」她的聲音模糊,呼息拂著他的耳朵。「那可就大錯特錯。」

  他的雙手停住。

  他抬起頭看她,只見她張開的矇矓綠眸慢慢地凝聚成焦,他自己也因那穿透人的審視而回過神來。

  「我只是神經發作。」他說,同時注意到自己粗啞的聲調正在訴說另一回事。他把目光從她足以將人催眠的綠眼中抽回來。

  一頭鬈曲的紅色亂髮,狂野不羈地散在她緋紅的臉旁,禮服也因揉搓而縐成一團。

  他後退看著自己的手,不敢去想昏亂的自己對眼前這純潔的女孩做了什麼。

  「你是怎麼回事?」他質問。「為什麼不阻止我?你知不知道我可能對你做什麼?」

  她拉好衣服。「我很清楚,」她說。「我告訴過我母親,我懂人類繁衍後代的事。但她覺得身為母親應該親自解釋。」她撫平緊身上衣。「我得說她真的講出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細節,然後你也想得到妮薇會想啟發無知的我,一切似乎沒有我原先所想的那麼簡單。」她將散亂的頭髮重新整理好。「而且我又在你的指導下學到更多,伯爵,」她很快地接下去說:「所謂『親暱的吻』說與做完全是兩回事。你在看什麼?」她低頭望自己。「有什麼沒弄好嗎?」她轉身以纖細的背對著他。「有沒有沒綁好的?」

  「沒有。」感謝老天,他暗自補上一句。

  她轉回身來,臉上掛著微笑。

  她的嘴略寬,他先前已注意到……也曾仔細品嚐每一小吋的甜美。

  他不記得曾看她微笑過,否則,他絕不會忘記那溫柔迷人的線條。

  他不知如何抗拒她和煦的微笑,不知如何同時對付她和自己,不知如何壓下被她激起的衝動而不去擁抱她,必須與她保持距離。

  他似乎無法應付任何事。

  被要求簽署文件及他們所給的理由,逼使他面對原本不願觸及的主題。他來此的目的的確想嚇走她,目的是為了她自身的安全,也為了爭取他自己的平靜。然而曾經縱橫歡場的他,卻絲毫激不起她任何的焦慮,反而令自己良心不安。

  曾經如何如何,都是過去式了。

  在頭痛之前,在腦疾開始侵蝕他之前。

  令他發寒的答案立即出現;聯結他的意志與行動、頭腦與身體之間微弱的關聯已開始崩潰了。她說他健康強壯,那僅是外表的假象,逐漸變質的腦正在吞噬他的意志。

  他轉開頭,不願讓她讀出自己臉上的絕望。他只需片刻就可以克服,他只是疏於防衛,一時的軟弱。

  「龍理伯爵。」

  他感覺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袖上。

  他想甩掉卻不能,也甩不掉對她的注意。他的口中仍瀰漫著她的甜美,全身沉浸在她濃郁的香氣裡。他想著她美麗眼眸中的溫柔及微笑……充滿了承諾。而他自己的靈魂卻是冷漠無情的。

  他痛苦地承認自私及軟弱令他不願放開她。

  他舉起手蓋住她的。「我不想回去那該死的書房聽他們嚴肅的講詞,看著那些天殺的文件。」他平淡地說。「我已簽了財務處理文件,你會得到醫院,那就夠了。我想結婚,現在。」

  她掐掐他的手臂。「我準備好了,」她說。「幾個小時之前就準備好了。」

  他低頭迎上她仰起的笑臉。

  溫暖且充滿承諾。

  他握住她的手臂往屋裡走,盡力克制自己不要跑。夕陽漸沈,寧靜的黑夜取而代之。今晚他們將舉行婚禮,很快將到他臥房的床上,然後……一切就靠老天的安排了。

  他帶她進門迅速到大廳;他看見書房的門敞開,燈光射至幽暗的走廊。

  他轉身要跟她說話——然後看到模糊但錯不了的光。

  小型的鋸齒狀光芒。

  他眨動眼睛,但仍趕不走盤旋發亮的邪光。

  閉上眼睛後,它們依舊明亮耀眼,發出致命的警告。

  張開眼睛,它們仍冷酷無情地蟠踞在那兒。

  不,還沒,別這麼快。

  明知無用,他仍然拚命想趕走它們。

  它們只是殘忍地回閃著光,似乎在告訴他:快了,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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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4: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都是你的錯,」倪醫生對霍斯金髮火。「我告訴過你,病人承受不了任何壓力,絕對要遠離各種會令他緊張的刺激,報紙、訪客什麼都不行。你也看到親人的意外對他造成的影響;一星期內就發作了三次。你竟讓陌生人在他最脆弱的時候一起來打擾,現在——」

  「他應該要知道自己已繼位為伯爵,」霍斯金說。「發作與否,得知脫離祖父的掌控可使他鬆口氣。至於讓陌生人進門,我想我有能力區別朋友與敵人的不同。要是我不能,我倒想看看你如何擋得了駕——她是少爺唯一好友的祖母。或許我沒有權利把伯爵的病情告訴她,但讓她先知道他並非像外表那樣強壯比較好,以及他的精神狀況不似從前穩定。」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將他們歸為刺激?」倪醫生厲聲說。

  「我無意失敬,醫生,畢竟你幾周之前才知道他的情形。」霍斯金說。「或許你有足夠的資格診斷他身體上的毛病,但你不瞭解他的個性及想法;相處九個多月下來,我敢說他最恨大家把他當成憂憂鬱郁的女人。」他轉向朵琳。「我沒有惡意,小姐。」

  「無所謂,」她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憂鬱過。」

  中年的霍斯金面露微笑。

  倪醫生則怒視著她。

  自從探視過病人,被她延請至客廳後,他就一直怒目而視,他們交談不到十分鐘爭執就爆發了。等在外面的霍斯金快步進來想要為她辯護,未料她並不需要。

  然而他的多此一舉也並非全然無用,他與醫生的爭執澄清了一些事,天知道朵琳正需要釐清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龍理伯爵似乎決意對她隱瞞病情。

  從花園回來後的數分鐘裡,她已察覺到他似乎有些不對。接著的幾個小時,朵琳安排每個人分頭工作,同時觀察著伯爵的轉變。婚禮進行時,他的聲音直而平板……動作出奇的慢,好像他是易碎玻璃所打造。

  為她套上婚戒的手冰冷得嚇人,指甲如白堊般灰白。

  但在雙方簽名正式成為夫妻後,睿恩才說他頭痛想躺下來。

  她遵照他的要求請女方親屬離開,理由是伯爵需要清靜。

  他的新婚之夜在床上與鴉片酊藥瓶共度,並銷上門甚至霍斯金也不得其門而入。

  今早朵琳自己送早餐給他,當她敲門輕聲叫喚,他要她停止惱人的噪音別再煩他。

  由於僕人似乎都不覺得他這樣並不尋常,所以她耐心等到近傍晚才找倪醫生來。

  醫生離開後,病人的房門再度被銷上——倪醫生拒絕告訴她任何情形。

  朵琳平靜地打量倪醫生,絲毫不理會他臉上那脅迫的表情,多年來她碰過的這種男醫師早已不勝枚舉。「我想知道你開了多少份量的鴉片酊,」她說。「不能進入丈夫的房裡讓我很不安。病人在疼痛難捱時往往會服量過多或太頻繁,鴉片酊的副作用對思考及記憶都有壞處。」

  「妳若能不要插手管我的事,我會很感謝,夫人。」倪醫生僵硬地說。「我已跟病人討論過其中的利弊——在歷經這麼多打擊之後,現在對他只有好沒有壞。上次之後加上這回的震驚——要他匆促娶個不認識的女孩,根本就是當場斃了他;你像拿鐵錘重重地敲擊他的腦袋。」

  「我沒有看到任何受到震驚的現象,」朵琳說。「倒是——」

  「啊,沒錯,你跟伯爵相處的時間能有多長?」倪醫生冷泠地看著霍斯金。「夫人認識伯爵總共——一天半,是吧?」

  朵琳歎口氣,這人看來是無法溝通的。他與其它的醫生沒兩樣——除了殷醫生,感謝老天至少還讓她碰到一個例外。他們總是不許人發問,故作神秘又自以為無所不知。很好,她也會玩這種遊戲。

  「我注意到幻覺都持續千久。」她說。

  倪醫生先是一驚,隨即恢復,表情謹慎而機警。

  她本可告訴他自己受過一些醫學訓練,但她沒有透露自己的背景或對睿恩的行為有何結論,他那時十分憤怒地猛力眨眼,像是想揮去面前的蜘蛛網。如果他要隱瞞所知,就別怪她以牙還牙。

  她微微一笑。「伯爵沒有告訴你嗎,醫生?我是個女巫。可是我不該耽誤你寶貴的時間,我知道你還有別的病人——我也得把大鍋裡的水燒好……並去找找看有沒有新鮮的蜥蜴眼。」

  倪醫生緊抿雙唇,一語不發地大步出去。

  朵琳迎視霍斯金平靜的目光。

  「我不知道劑量多少,」他說。「只知道藥瓶是什麼樣子——而且不只一瓶。」

  睿恩自噩夢不斷纏繞的頭痛中醒來。

  他頭痛欲裂,五臟因劇烈的痛楚而翻動扭絞。小心、緩慢地坐起身,他伸手拿起床頭桌上的藥瓶送到嘴邊。

  空的?

  已經沒了?他的頭腦吃力地轉動,才一個晚上就吃完了嗎?還是在疼痛與鴉片交纏中數夜已過?

  無所謂。

  他又看到銀色的鬼魂。今天它們慢慢地逼近,在他視線所及之處閃閃發光。在等待婚禮時,他一直看到空中發亮的波紋,好似鬼海上的浪濤。

  然後那些銀色碎片自眼前消失,像白熱的鋒刃切進他的腦裡。

  現在他終於明白母親為何說那些「鬼魂」有邪惡的利爪,為何會尖叫著狂抓頭髮;她想扯開那些惡爪。

  他不知自己還能分辨幻覺與現實多久,擔心自己將把周圍的人與惡魔幻影加以混淆——然後無知地憤怒攻擊他們。

  可是他告訴自己不會,倪醫生已保證鎮靜劑會讓他平靜下來,擺脫幻覺及痛楚。

  睿恩移近床頭桌打開抽屜,伸手找到瓷製圓筒。

  他將它放到腿上、撬開筒蓋。

  筒內有一個用呢絨布包著的窄瓶。

  安寧的萬靈丹……或許是永久的。

  他顫抖著手拿出藥瓶,將圓筒放回床頭桌的抽屜中。

  然後他猶豫地停住手,並非想到永恆;不,他的層次還太低。他的腦中是小女巫和她柔軟的雙唇及玲瓏有致的身體,這畫面足夠讓他理智地面對濫用鴉片酊的風險。若他在圓房之前死去,婚姻可能會被判無效,她將得不到醫院……何況他有責任留下繼承人。

  可是她的醫院及穆家的斷後對已死的他又有什麼影響,睿恩提醒自己;她也不再與他有關係。他將脫離現世的苦海,老天不允許他有任何後代;是為了避免遺傳到不健全的腦和生命——短暫的——且同樣不得好死的。

  他打開藥瓶。

  「如果我是你,我會十分小心點。」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黑暗中靜靜地傳來。「你娶的是一個女巫;萬一我已把它變成春藥怎麼辦?」

  房裡一片漆黑,他看不見她——劇痛也使他無法集中注意力——但他聞得到她,奇特的香味如靈異的雙手潛入痛楚之海將他拉回稍微清醒的狀態。

  「甚至可能是把你變成貓的毒藥。」她說。

  無情的頭痛使他聽不見她迫近的腳步聲,但他聞得到愈來愈濃郁的懾人香味。是茉莉花嗎?

  纖細、溫暖的手蓋上他冰冷的雙手。

  「我想吐,」他喘著氣。「老天,我——」

  他停住,有個冰冷圓滑的東西塞進他手裡,一個盆子。

  他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只能低頭抓緊盆子,然後克制不住地一陣陣痙攣、無助地一直作嘔。

  他始終可以感覺到溫熱的她擁著自己,且不斷柔聲地安撫他。

  「對,就是這樣,沒辦法。我知道頭痛到想吐的感覺,很難受吧?長時間的折騰卻又不爽快離去,一定要把你掏光了才甘願;不過你很快就會覺得好過一點。好了,你吐空了。」

  那一點也不快,而是永恆般的長久;睿恩亦不知自己是空了還是死了。痙攣與嘔吐都已停止,但他仍無法抬起頭。

  她在他倒向盆裡的穢物前撐住他的頭遞上杯子,他聞到薄荷味——伴有不知名的氣味。

  「漱漱口。」她靜靜地指示。

  他虛弱得無力抵抗,強烈的味道洗去他口裡的惡臭。

  之後,她輕柔地將他扶回枕頭上。

  他虛脫地躺著,但仍可感覺到四周的動靜;惡臭的盆子被移走。

  不久,冰涼的濕巾覆上他的臉;溫柔快速又有效率——他的臉立即清爽涼快。他知道自己應該反抗——他又不是個小嬰兒,然而他卻無法集中力氣。

  然後她離開了,似乎有一個世紀之久,頭痛再次席捲而至。雖沒有先前劇烈,卻仍毫不留情地敲擊著他。

  香味這次帶著一枝燭光回來,他看到她的影子挪近,光亮令他畏縮。她走向壁爐放下蠟燭,再回到床邊。「你好像還是不大舒服,」她柔聲說。「不知道是原先的頭痛還是鴉片酊的副作用。」

  然後他記起她取走的藥瓶。「鴉片酊,」他迸出話。「藥瓶還我,女巫。」

  「我待會兒或許會還你,」她說。「現在我要先施個魔法。你可以自己爬進大鍋裡嗎?還是我找霍斯金來幫忙?」

  女巫的「大鍋」似乎是指蒸氣浴,魔法則是讓他身體泡熱水,前額敷冰袋。

  至少睿恩覺得她的意思是這樣。

  他的直覺就是不想爬出被窩搖晃至樓下的浴室。

  等他瞭解僕人已在門外等著,要來抬他下去時,他改變心意。他無法忍受被任何人抬著,去哪裡都不行。

  「你的四肢冰冷,」她把睡袍遞給他時說。當他生氣地費力套上時,她看向別的地方。「可是頸部以上卻又太燙,我們得讓它平衡一些。」

  睿恩才不在乎體溫的不均衡,可是他也無法忍受自己像個無助的嬰孩躺在她面前不住顫抖。

  於是他掙扎著起身,蹣跚走到門邊,拒絕她的扶持,一路走下樓。

  他發現貼著瓷磚的小浴室充滿熏衣草味的蒸氣,狹窄的壁龕上搖曳燭火。

  芬芬溫暖的霧氣及柔和的燭光圍繞住他並引他進入,恍惚地走向浴池邊緣,底部與四周已覆滿毛巾。

  他的怒氣在這片溫馨的寧靜裡煙消雲散。

  甩掉睡袍爬進水裡,碰觸到熱水時,他呻吟出聲,熱氣透進他疼痛的肌膚裡。

  不久,有個小枕頭塞進頸後,他睜開眼。

  舒服的熱水及清新的香味令他陶醉,已將女巫置於腦後……也忘了自己正一絲不掛。

  「你只需泡著就行,」她說。「躺在靠墊上,其它的我來。」

  他已忘了什麼其它的,只是當冰袋覆上前額時,教他不禁瑟縮。

  「我會扶著它,」她說。「你不用擔心它會滑掉。」

  他壓根兒沒顧慮到冰袋。

  他低頭望向池水,男性象徵在不夠深的浴池裡一覽無遺。

  雖然為時已晚,他仍抓來毛巾一角蓋住,並用手壓著以防它浮起。

  疑似輕笑的聲音傳來,他沒有抬頭。

  「我又不是沒看過,」女巫說。「雖然是小嬰兒或屍體的,可是男性的那部分還不都一樣。」

  他早已不清晰的思維受到波動;頭向後靠閉上眼睛,試著將模糊的片段組合起來。醫院……明確的想法及……原則。她的親戚如此聽從她的吩咐;她的毫不懼怕;在他需要時即刻遞上的盆子……安靜而有效率。

  他開始有點明白。許多女人都有育兒經驗,然而……

  他回到最後一句話上,嬰兒部分不難懂,許多女人看過裸體的嬰孩——可是成人的男性……屍體?

  「安小姐,你看過多少病人死去?」他仍閉著眼,如此比較容易思考。頭痛的情形雖逐漸好轉,但尚未完全褪去。

  「我已不是安小姐,」她說。「我們現在是夫妻,別說你忘了。」

  「噢,對。我一時忘記,因為……屍體的關係。我對你說的屍體很感興趣,穆夫人。」

  「我也是,」她說。「可是你絕對不相信我所遭遇到的困難。剛斷氣的屍體不易獲得,但那些自私的男醫生也不該拿這當借口。我問你,如果連觀摩解剖的機會都沒有,要怎麼學習?」

  「這可問倒我了。」

  「真是荒謬,」她說。「後來我只得向連醫生的一個學生挑戰。那浮華不實的傢伙說我會暈厥倒地並引發腦震盪,我跟他打賭十鎊說我不會。」她暫停。「結果,是他嚇得魂不附體。」她的聲音隱含勝利的意味。「把不省人事的他拉開後——我可不想一個不小心踩個正著——我又繼續自己解剖。真是獲益良多,從活人身上總是比較難詳細的研究問題。」

  「真教人沮喪。」他低語。

  「沒錯。你會認為證明一次就夠,其實不然。那是唯一一次我獨自操刀解剖屍體,我通常只獲准私底下在一旁見習,而且不能讓我的家人得知任何風聲。即使對病人而言,證明我的能力也沒好處。只要是由連醫生負責,我頂多能謹慎地從旁協助。他享有絕對的控制權,女性只能服從命令,儘管那些都已是過時的迂腐論調。」

  雙眼緊閉的睿恩此時十分清楚地看到答案。

  一天前的他會因此而跳出浴池,奔向最近的泥沼澤。

  現在,腦中只有一部分覺得逃跑是個不壞的主意。

  可是他非常舒服,熱水放鬆他的肌肉,頭痛也減緩許多。

  於是他溫和地開口。「難怪你會抓住這個機會,耍弄一個自己的病人來『學習』。」

  不久之後還可以擁有一具不會有人跟她搶的屍體,他在心裡補上這一句。反正她若想解剖他的屍體,他也無法反對。

  她沒有立刻回答。睿恩閉著眼享受四處漫溢的香氣,她濃郁的香味也混在熏衣草中。他不知道是香味或身體不適令他頭昏。

  「我並不是說所有的醫界人士都無能,」她終於開口。「可是我不相信邦偉能辨別好壞,更別提博迪。他只會從倫敦和愛丁堡找來所謂的專家;對於瞎闖禍,他是最能幹的。」

  「我懂了,」他說。「你是來……救我的。」

  「我不會讓你被送進瘋人院,」她立刻說。「我不可能創造奇跡,但我知道有些腦疾可以治癒。只是我仍不很清楚你的情況,」她略帶慍怒地表示。「倪醫生跟連醫生一樣頑固,什麼都不肯說,爭辯也只是白費力氣。與其唇槍舌戰,我不如照往常般以實際的方式證明自己的理論。」

  睿恩回想她將他救出泥沼澤時的沉穩和敏捷;在他試圖嚇走她時所展現的臨危不亂,以及方纔他頭痛嘔吐時,她的冷靜與效率。

  還有此時的舒適,他已經好幾個月不曾感覺到如此的平靜。事實上,他記不得上一次又是何時。他曾如此平靜過嗎?

  記憶中他總在生氣自己的軟弱,祖父像朵琳口中的那些醫生一樣教人憤慨,總堅持他擁有絕對的主控權。

  他張開眼睛,慢慢地抬頭,她扶著冰袋,冷靜的綠眸轉移遇上他的目光。

  他不知她是本來就眼裡一片超然,或她是訓練自己壓抑情感,以求在這不信任、不重視她的世界裡生存。他知道其間的過程及付出。

  「濕氣把你的頭髮弄得好奇怪,」他粗嗄地說。「每撮鬈發都各自發展,形成一朵蓬鬆的紅雲。連乾的頭髮都好像有生命般隨心所欲地亂跑,『她的頭髮究竟在搞什麼名堂』?那些男醫生一定在心中納悶,也難怪他們沒法注意聽你說話。」

  「他們不應該分心,」她說。「那太不專業了。」

  「男人湊在一起不大會用腦,」他說。「至少不夠穩健。我們還是有頭腦清晰的時候,只是容易分神。」

  至於他自己……噢,那太容易了。

  浴室裡的熱氣有些在她玉瓷般的肌膚上凝結成閃閃發亮的水珠,濕透的鬈發貼覆在她身旁。他想撥開它們,讓舌頭探索其下細緻的形狀。他想著自己的唇會到哪兒……沿著她濕潤的頸項至喉間凹處。

  他的眼神掠過她的領口,然後向下到濕衫裹住的挺立雙峰。

  我的,他想。他無法再往下想,幾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有些男人也容易教人分神,」她說。「尤其是你。」

  他正忘情且專注地盯著她,因此得以捕捉到她話語中些微的顫動。

  「噢,我是精神錯亂了。」他的感覺或許也是發狂所致。在毛巾一角遮蔽的下方,他那向來毫無理智的部位自歇息中活動起來。

  「這方法應該有催眠的治療效果。」她皺著眉審視他的臉。

  她看起來並不焦慮,而是困惑;若非他春心蕩漾,一定會覺得很有趣。

  她盤著腿坐在浴池邊緣靠近他的肩,他原始的慾望定在衣服下的東西。他的手伸出水面停在距她衣服數吋的浴池邊緣。

  「治療?」他說。「我還以為這是個魔法。」

  「沒錯,我一定是少放了蜥蜴的眼珠,那可以讓人舒服入睡的。」

  「我的確是有點睏了。」他的手移到她的衣服褶邊……然後握住。

  她的注意力轉到他的手上。「你的頭不舒服?」她說。

  他玩弄著褶邊。「現在那不重要。」

  雖然疼痛仍糾纏不去,但重要的是他對衣服下的遐想。他撩開它。

  柔軟的羊皮軟鞋……美麗的足踝……沒穿長襪。「沒穿長襪,」他的聲音與神智一樣不清楚。「你的襪子呢,穆夫人?」

  「我脫掉了,」她說。「它們貴得嚇人——巴黎的——我不想在爬進你的窗戶時被刮破。」

  他握住她的足踝。「你爬窗戶。」仍看著她的足踝。

  「為了進入你的房間。我擔心你會服藥過量,事實證明我沒有瞎操心。你那瓶藥稀釋得不夠。」

  他想起她曾說不能讓他在婚禮前死去,顯然她也不肯在圓房之前讓他死去。

  他也不想那樣。

  「你必須救我。」他說。

  「我總得想辦法;既然不會開鎖,撞門又太大聲,我只好選擇爬窗。你的手是不是又開始發冷了,伯爵?」

  「沒有。」他輕撫她的足踝。「你覺得冰冰的是嗎?」

  「不知道是你還是我自己,」她嚥了口口水。「我覺得滿……熱的。」

  他將衣服撩得更高,讓手移過露出的完美小腿。他告訴自己她想要醫院,而且已有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

  他的嘴真想順著她美麗的腿……向上,一直向上……他的雙眼投向那一頭狂野不羈的紅髮,腦中想著最後會到她的雙腿間。

  然後盯住她溫柔似水的綠眸。

  然後他忘情地起身攬住她的腰拉向自己;離開熱水的背感到冷空氣逼人,但他想要她的溫熱。

  「你會著涼,」她喘著氣。「我去拿條乾毛巾給你。」

  「不用,過來。」他的聲音嘶啞。

  他未等她過來就摟她入懷,忘情緊擁好一陣子後,才帶她沈入芬芳的熱水池內。當水覆蓋他們後,他的唇找到她的,然後沉得更深……淹沒在溫熱之洋裡。

  這真是太不專業了,朵琳在摟住丈夫脖子時責怪自己。

  任誰都知道激情只會使噁心的頭痛惡化。

  不幸的是,醫學文獻裡沒有醫生被激起熱情時的治療法。她不知該如何下藥,病人最輕微的觸摸竟就足以引起嚴重的心悸,以及體溫急速上升至發燒點。她不知有何藥劑可以減緩唇上那誘人的嘴帶來的壓力,有何仙丹可抵消病人探進舌頭和她交纏時,她所嘗到的毒藥。

  她感到肩旁水的波動,裙子肆無忌憚地衝向水面,但無法喚回足夠的理智做任何補救。

  她全神貫注於雙手下他每一吋光滑裸露、緊繃發燙的肌肉,無法自制地在他有力的肩膀及結實平滑的胸膛來回。如此尚且不夠;她按捺不住品嚐他濕潤肌膚的渴望,緩緩抽開被捕獲的雙唇沿著下顎到他的脖子,雙手仍不停地探索他強健的身體。

  「噢,你的胸肌和臂肌……還有腹肌,」她暈眩地低語。「好……結實……有力。」

  她感到他的觸摸愈來愈急切且毫無顧忌,也知道是自己的大膽煽動了他;然而他的愛撫不斷地挑逗著她。

  她的胸部承受到他雙手的重量,溫熱的輕壓令她忘情地推向他並索求更多。他的嘴在她頸間輕輕刷著,吐出的熱氣教她不耐地顫抖。他邪惡的舌玩弄著她的耳……使人發狂。

  水聲之外,她聽到當自己急於嵌進他的身體時,他所發出動物般的低吟。

  她無法再靠近,水……她的衣服……兩人間所有的……障礙。

  「想想辦法,」她喘氣地扯著衣服,徒勞地想拉下濕透的緊身上衣。「脫掉它,」她告訴他。「我受不了。」

  她感到他費力地解著後面的帶子。「太濕了,」她狂熱地說。「你拆不掉的,撕開算了。」

  「等等,冷靜一點。」他的聲音濃濁。

  她的雙手伸至他的小腹。

  他吸口氣。「朵琳,不可以——」

  「快點。」

  「等等。」他的嘴再次覆上她的,銷魂的長吻掃去她狂亂的不悅。

  她貼向他,嘴唇不曾離開;他將她抱出浴池放到濕毛巾上。

  當他終於停下熱烈的吻時,她睜開眼,雙眸燃燒著熊熊烈火。他跨跪在她的上方,沾水的皮膚在燭光下閃閃發亮,黑色的長髮滴著水。

  當她望得出神時,他的手來到她濕透的領口處,輕鬆地將它拉至腰際。「現在高興了吧,女巫?」他低語。

  「對。」她將他拉向自己,發狂地想碰觸他的肌膚。

  激烈的熱吻……落在她的眉上、鼻子、雙頰、下顎……還有更多,經過喉嚨到胸部。灼熱的吻燒去魘法,狂亂再度回來。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髮中;她要更多,即使她並不真知道更多為何。她感到他的嘴覆住她挺立的乳頭,第一次的輕刷激起體內驚人的電流直奔……某處……之前她從不曾體驗過的地方。

  他帶領她到狂野黑暗、令人悸動的知覺叢林;他的雙手、嘴唇及誘人的低沉聲音將她拉向更深之處。

  身上剩餘的衣物連同她的理智一起遁去,她迷失在他令人折服的男性氣息裡。他的吻及光滑皮膚下驚人的結實肌肉教她意亂情迷。

  她要他進到自己身體內,成為她的一部分。即使他的手停在她雙腿間最私密的地方仍不夠,她拱起身體想要他更多的觸摸。

  他探索的愛撫使她不住地呻吟扭動,但還不夠。挑逗人的手指滑向深處,進到她體內。一陣痙攣掠過全身,熱烈而感人……但還不夠。

  她在懸崖上顫抖不已,一方是狂野的歡愉,另一方則是迷亂強烈的渴望支使她索求更多的什麼。

  「老天!」她喘著氣,瘋狂地扭動身體。「做吧,求求你!」

  「快了,」他粗啞地呢喃。「你還不行,這是你的第一次——」

  「快點。」她可以感覺他的男性在她的腿邊摩擦著;指甲掐進他的手臂。「快點。」

  他咒罵著拉開她的手,但她無法停止地讓本能帶領她一路摸索至他的小腹下方,找到他巨大且發燙的興奮,她的手已無法圈住它。「噢,天哪!」她低聲驚呼。

  「住手!老天,別催我,小琳,會弄痛你的,而且——」

  「噢,它感覺……好強壯……好有生命力。」她並不清楚自己所言為何;撫摸著柔軟的血肉,迷失在狂熱的混沌裡。

  她聽到上方傳來奇怪的緊繃聲音。

  然後他再次的親暱愛撫令她陷入無助的瘋狂與熱切,他帶來的莫大歡愉使她鬆手被推回懸崖頂端。

  然後它來了,剎那間就進入——一陣刺痛猛地將她拉回現實。

  她屏息眨著眼。「老天!」

  他的巨大使她不舒服。

  然而她也不是真的不舒服,並非全然。

  「我告訴你會痛。」

  她聽出他話中的痛楚,責怪自己的錯;誰都知道第一次會痛,她應該做好準備;現在他大概以為已造成她永遠的傷害。

  「只有一開始時,」她的聲音不穩。「那很正常,你不能因為這樣就停下來。」

  「情形也不會再改善多少。」

  她望進他仍藏有陰影的熱烈眸子。「那就吻我吧!」她輕語。「我會專注在那而忘了其他。」

  她把手伸進他濃密的濕發中,將他拉向自己。

  他狂熱激烈的吻點燃她的慾火;嘗著他魔鬼的毒藥,她的痛楚與緊張如泡沫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開始在她體內移動,由緩慢的摩擦到快速的來回。她跟著他的律動,身體本能且愉快地響應;激情在親密的節拍中升至最高點。她已與他結合,這正是她所需要的:融為一體,帶他一起來到深淵邊緣……越過……進入灼熱的狂喜……然後一起沉入解脫後的甜蜜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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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不久後,朵琳穿著丈夫的睡袍盤腿坐在他的床尾。

  他背靠著她堆好的枕頭,伸長了腿而坐,並因她堅持要保暖足部而蓋著毯子。

  浴室的做愛使兩人飢腸轆轆,於是搜刮廚房後做了簡單的厚片三明治,再輕聲上樓回到他的房間。

  雖然熱水浴、做愛及食物令他的心情改善不少,睿恩仍無法完全平靜。

  朵琳其實知道他正自濃黑的睫毛下偷偷打量她,只是不知那煩惱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麼。目前她只真正明白他一部分的個性。

  例如,即使是面對泥沼澤的強大死亡威脅,他依然試圖要她離開——只因害怕她也掉進死亡的陷阱。

  例如,他願意冒被囚入精神病院的危險,也寧可不勉強她同意婚事。

  例如,明知擅自服鴉片酊的致命危險卻獨自鎖在房內——以免她目睹他的痛苦。

  簡單地說,龍理伯爵以保護者自居。

  朵琳不認為自己高估他,父兄及其它男性親戚讓她十分容易看出這種特殊的氣質非常人所有。

  這個發現並未協助她重拾已被摧毀殆盡的超然態度。

  僅是看著他已足以麻痺她的理智;想起他挑逗的唇、修長有力的手及結實的身軀對她做的事,她的心與頭腦連同整個人都融化成水。

  他低沉的聲音打斷她著魔般的思緒。

  「我想你最好別待在這兒。」他溫和地說。

  她自交迭的雙手抬起頭,他的過度客氣令她的心往下沉。

  她猜得出他要自己離開的原因;從浴室回來後,他大概就一直在想,該如何委婉地告訴她不願再有第二次。

  但朵琳提醒自己,以前的無數次拒絕也沒有殺死她。

  「我懂,」她的聲音冷靜但臉頰發燙。「我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很恐怖,我也不知道怎麼看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那種反應——對任何人都不曾有過。」

  他的下顎猛地一縮。

  「我不是說我有很多情人,」她立刻加以說明。「我不是一個風騷的女人,就算是也沒有太多的時間玩愛情遊戲,我不想為那種事浪費時間。」他的表情在她往下說時,逐漸緊繃。「可是女孩子必須出入社交界,然後男人當然認為女人都一樣,你只好假裝是那麼回事。我得承認自己也很好奇有人追求和親吻是何種情形,結果什麼都不是。古醫生的藥草學都比那有趣多了。如果我跟你在一起的情形也是那樣,剛在浴室時我就會端莊一點,專注於我的醫療而不會大出洋相。可是我無法舉止合宜,真的很抱歉,我不要你討厭我。」

  她歎口氣起身要下床。

  「朵琳。」他的聲音似被勒住。

  她停下來,迎視他的眼光。

  她沒有移動,在床邊跪下想看清他的表情。

  「你怎能覺得我不高興?」他問。「是我強佔了你。」

  老天!她怎麼如此愚蠢?保護者的心態使他氣自己而非氣她。

  她努力想記起妮薇說的有關男人——以及第一次的話,但她的思緒一團亂。「噢,不,根本不是那樣。」她向他保證。「你非常溫柔,我真的很感激。我知道自己不該像個將軍般猛下指令:『做這個』、『做那個』、『快點』。可是我克制不住,某種東西——」她做個無奈的手勢。「淹沒了我。」

  「某種東西就是你好色的配偶,」他冷酷地說。「而我不該讓自己變成那樣。」

  「可是我們已經結婚,」她爭辯。「你有權利,我也樂在其中,而且——」她雙頰發燙,但大膽地繼續說下去:「我很高興你有那樣的慾望。若你沒有,我才會失望,因為我一直想要你對我那樣,自從……」她皺眉。「我不記得究竟從何時開始,但我知道在你吻我之後,我就想要了。」她爬向他。「伯爵,我希望你因為我而生氣懊惱。」

  「這應該只是一個公事化的安排,」他說,陰影籠罩了他的眼睛。「沒人必須知道我們並未圓房,照理你很安全,我根本不該碰你。你沒有經驗,不懂得保護自己的感情;妳的心太軟了。」

  她收回身子跪坐著。「我懂了,你是擔心我會陷進去。」

  「你已經陷進去了,」他說。「你剛才已經說的,我也看得出來。看著我的樣子已十分明顯。」

  老天!她真的如此容易看透嗎?

  她當然是,朵琳知道自己比妮薇和潔曦表姊粗枝大葉得多,但常識及幽默感解救了她。

  「你是說像個害相思病的女學生?」她問。

  「沒錯。」

  「不然你還期望怎樣?誰教你這麼好看。」

  他瞇起眼傾身向前。「我患了腦疾,意識正逐漸崩潰,再過不了幾個月就會變成腐壞的屍體!」

  「我知道,」她說。「可是你現在還沒有瘋,即使你瘋了,你也不會是我的第一個精神病人——更不會是第一具屍體。」

  「你沒有嫁給其它人!沒有跟別人上床!可惡!」他掀開毯子,裸體大步走向窗戶。「我甚至不想當你的病人,」他注視著窗外的一片漆黑。「現在我是你的情人,你又一頭栽了進來,這真是一團混亂。」

  若他能看到浸浴在燭光裡的健美身軀,便不會覺得可怕。

  「你曾說上天不會眷顧每個人,」她說。「不是每個人都能事事如意,他無法使我成為男人並當上醫生。」

  她下床走向他。「可是現在我對自己是個女人毫不遺憾,」她告訴他。「你讓我很高興生為女人,而我會自私實際的好好把握時間去體會享受做女人的快樂。」

  他轉身,一臉黯然。「噢,小琳。」

  她立即明白好日子不多,他僵硬的表情及話中的絕望告訴她事情比外表更糟糕。

  但她告訴自己那是以後的事。

  她將手放在他的胸前。「我們還有今晚。」她柔聲說。

  他讓她高興自己生為女人。

  我們還有今晚,她說。

  就算有大批殉道者及天使協助的聖彼得也抗拒不了她,他必會甩上天堂大門把她抱走,獻出身體與靈魂——即使可能被永久打入地獄——只為讓她快樂。

  於是睿恩將迷惑的癡傻妻子抱回床上再次對她做愛,再次品嚐被取悅、被渴望、被信任的狂喜。事後,他擁著熟睡的妻子,內心不曾有過的甜蜜與平靜讓他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

  直到微薄的曙光透進房裡,他才理出頭緒。

  他一生從未幫過任何人的忙。當初儘管想救母親逃離她不適應的世界、帶她到無須說謊與偽裝的歐陸。那也只是幻想;當他最後一次來此探望她時,竟再度錯失她所有的暗示,愉快地離去。若他曾注意到她的病痛,留下來協助父親照顧她,一定可以及時阻止祖父及那些「專家」。即使在精神病院看似來不及時,睿恩應該用他遺傳的聰慧想辦法補救。對於祖父自以為是的傲慢與責任感,他應該圓滑地應付以逐步解決。母親已蒙蔽那暴君多年,睿恩可以、也應該照做。當噩耗傳來,他也不該幼稚地憤怒離開龍理莊園,否則他或許會有所成就。他可以將老伯爵的金錢及權勢用來做些好事,例如求學或從政。

  每個人都會死,這只是早晚問題,毋需悲傷;可是帶著懊惱與後悔而死不免淒慘。

  睿恩明瞭自己過去數月的不安就是如此。

  但他此時心平氣和。

  由於她的關係。

  他用鼻尖磨蹭著妻子的亂髮;想起自己令她快樂到願意原諒上天讓她生為女人,他不禁微笑,知道這並非易事。

  她想成為醫生,善加利用龍理伯爵的金錢與權勢也同等重要。

  很好,他暗自告訴她;我不能給你醫學學位,但我會盡我所能給你一切。

  這一定是個正確的結論,他紛亂的思緒因之得到安寧,不一會兒他便進入夢鄉。

  早餐後,睿恩帶她到八年前隨母親前去的草原。

  他扶朵琳下馬——其間只輕吻一下——然後領她至路邊的一塊巨石,脫掉外套鋪在冰涼的石頭上要她坐,她困惑地微笑照做。

  「昨晚你說應付過其它精神病患。」他先開口。

  「噢,沒錯,」她急著確定。「接替連醫生的殷醫生對神經方面的疾病特別感興趣,有好幾次都讓我當他的助手。當然不是全部的病人都是瘋子;但像伍小姐有六重性格;鮑先生有嚴重的癡呆傾向;至於畢太太——願她不安的靈魂獲得平靜——」

  「你可以待會兒再告訴我細節,」睿恩打斷她。「我只想確定昨晚沒聽錯,很抱歉我當時心不在焉。自從你來到這裡,我的耳朵就沒好好用過。」

  「這是什麼話?」她驚呼。「除了殷醫生就只有你把我當一回事,沒有拿開醫院的想法取笑我,也沒覺得我解剖屍體很恐怖。」她猶豫片刻。「你的確是保護過度,這是你的本性;但我知道那是一種很可貴的紳士風範。」

  「保護過度,」他重複。「這就是你的想法,小琳?」

  她點頭。「你想保護我,不讓不愉快的事降臨到我身上。被溺愛總是件好事,但多少有點令人挫折。」

  他明白自己為何令她感到挫折;她不喜歡他隱瞞病情,像其它的男人一樣當她是個傻女人。

  我想也是。」他雙手緊握在後,以免強烈的慾望將她「保護過度」地摟進懷中。「妳有醫學的頭腦,跟我們門外漢看事情的方法有所不同。疾病對你而言是研究的課題,病人則是知識的來源。他們的病痛像西塞羅的著作對於我一樣引人入勝。」他停下,臉部稍微發燙。「我曾想當古典文的學者。」

  「我知道。」她的綠眸滿是仰慕的柔情。「博迪說你是第一名。」

  「對,我不只是一個好看的傢伙,」他短笑一聲。「我也有頭腦——曾經有吧。」他說完難堪地轉向草原。「跟你一樣,我也曾經有計劃,但不夠……周全,結果……是一團混亂。」

  他的喉嚨緊縮。

  他告訴自己這種不安的感覺很可笑,他已準備告訴她一切,她應該知道事實——全部的事實,以便對未來做明智的決定。她現在對他的依戀或許只是新婚妻子對肉體激情的響應;若在獲悉他的過去及看到未來後選擇離去,她很快就會恢復平靜。若她選擇留下,就必須張大眼睛做最壞的打算。基於尊重她的頭腦與人格,以及對她目標的信心,他一定要給她選擇的機會,並且接受她的決定,然後繼續生活——到死——不管結果為何。

  「睿恩?」

  他閉上眼。她的呼喚如此甜蜜;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記得——或者,至少在他神智仍然清楚時。

  他轉回身面對她,微笑著撥去被吹亂的頭髮。

  「我知道你想聽關於我的病所有的精彩細節,」他說。「我只是在想該從何開始。」

  她坐直身子,綠眸中的溫柔與愛慕變成首次相遇時令他印象深刻的沉著。「謝謝你,親愛的,」完全是專業的口氣。「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先從你的母親說起。」

  當日晚餐後,朵琳在書房列表要家裡送些醫學的書過來,睿恩則坐在火邊讀一本詩集。

  她知道要他談論過去並不容易,但那樣做對他應有助益。朵琳的眼神瞟向他時,心想,他藏了太多的心事,那樣只會誇大事實,而他對醫學的不瞭解使得情形更糟。

  例如他所描述的幻象只是神經疾病中常見的生理現象,而非他所想的恐怖異象。再者,睿恩並不真的瞭解母親的病情或處理精神病患的困難,也不明白醫生通常無法在病患生前確定腦部組織受損,但她懷疑包醫生的做法是否明智。

  睿恩抬頭看到她注視著自己。

  「你又是那皺著眉的醫生表情,」他說。「我在不自覺中口吐白沫嗎?」

  「我是在想你的母親,」她說。「例如她的頭髮,我不認為剪掉是唯一的選擇。」

  他的臉僵住片刻。「我不知道他們當初還能怎麼做,」他慢慢地說。「據我父親和伯父所言,她一撮撮帶血地扯下,我想她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頭髮,她一定以為它們是復仇女神的爪子。」

  朵琳離開桌邊向他走去,伸手拂開他的頭髮。

  他抬頭微笑望著她。「我准許你剪我的頭髮,小琳。幾個星期前就該剪了——至少婚禮前。」

  「重點就在這裡,」她說。「我不想剪你的頭髮。」

  「我不是如你所想因一時的瘋狂念頭才留長髮,」他說。「我有更實際的理由,但現在已不再重要。」

  「我以為你是在對祖父洩恨,」她說。「如果他是我祖父,我一定也會想辦法氣他。」她考慮一會兒。「長褲,我會選擇穿長褲。」

  他大笑。「啊,不,我還沒有那麼大膽。當初去倫敦時,我擔心有人會認出我,然後去通知他我在那裡。他會像對待敵人一樣的懲罰幫助我的僱主與給我舒適住處的房東。」

  他已把在倫敦日夜刻苦賣力的生活全告訴她,碼頭的工作解答了她對他那些肌肉的疑惑,貴族中少有人像他那樣擁有像工人和拳擊手那般結實的身軀。

  「看起來怪異,可能也稍具危險性,這能阻止好奇的人,」他繼續說。「打消他們探聽別人私事的念頭;至少當我祖父仍在世時,我必須考慮身邊的人。」

  「還好你不切實際,沒有為婚禮就剪了長髮。」她說。「長髮很適合你奇特的五官,你不像一般的英國人。」她停住,一個想法掠過她腦海。

  她退後打量著他……面帶微笑。

  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的腿上。

  「你最好別笑我,朵琳醫生,」他嚴肅地說。「我們瘋子可不喜歡被人嘲笑。」

  「我只是在想潔曦表姊和她的丈夫,」朵琳說。「丹尼也不像一般的英國人,我們對男人的品味似乎滿像的。」

  「的確,她喜歡怪物,你喜歡瘋子。」

  「我喜歡你。」她說,依偎著他。

  「你怎麼受得了喜歡我?」他說。「昨天我說了數小時的話,全繞著病症和瘋人院打轉,而你好像在聽詩歌的朗讀。真可惜我沒有任何醫學論文,我只須讀個一、兩段,你就會開始飢渴地脫我的衣服。」

  他只要站在那裡——坐在那裡,就足以燃起她的慾望,她心想。朵琳抬起頭。「你喜歡那樣嗎?」

  「你脫我的衣服?當然喜歡。」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語。「我精神不穩定,小心一點。」

  她瞄向門口。「要是霍斯金進來怎麼辦?」

  睿恩將她的手放進自己襯衫的領口。「我們就跟他說這是一種治療的方法。」他說。

  她轉向他;在他眼裡閃爍的笑意後面,慾望劇烈且狂熱地燃燒。

  很快地有一天,劇烈與狂熱將變得危險——或許足以致命。

  但等到那時再說吧!朵琳告訴自己。此時她樂得在他強壯的臂彎中熊熊燃燒。

  她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觸摸我,」她低語。「讓我也發狂吧!睿恩。」

  第二天,他再度發作。

  剛吃完早餐後,她看到他不耐煩地猛眨眼睛,雙手在面前揮著。

  他發現自己的動作後笑出聲音。「我知道沒用,」他說。「大概是一種反射動作吧!」

  朵琳離開位子向他走去。「如果你現在上床服我給的鴉片酊,就幾乎不會感到頭痛。」

  他起身跟她上樓,表情有點出神。她協助他寬衣,發現他的視覺並未受到太大的損傷。在她解開領巾時,他愛撫著她的胸部。

  「你的心情真好,」她送他上床後說。「若非我知道實情,我會以為你只是想把我弄進房裡。」

  「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個詭計,」他眨著眼對她說。「可是這些該死的東西一直在我眼前閃爍。你說對了,小琳,它們一點也不像鬼,你的形容比較好。『好像撞到路燈,』你說。『先看到星星,然後開始頭痛。』我真想知道是什麼引起的。」

  她知道,而且十分清楚。

  我告訴過你,病人承受不了任何壓力,絕對要迷離各種會令他緊張的刺激,倪醫生說。他是一個有數十年經驗的合格醫生,瞭解這種病,也研究過睿恩的母親數個月。

  你也看到親人的意外對他造成的影響:一星期內就發作了三次。

  她想起昨日的談話,心中猛然一驚。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的聲音緊繃。「昨天我要你回想最痛苦的一段生活;我還不滿意地逼你說出細節,甚至是你母親的驗屍報告。我應該想到這對你是難以承受的壓力,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忽略了這一點,真不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

  她轉身要去拿藥瓶,但他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他說。「妳全都弄反了,小琳。昨天的談話對我只有好處,你讓我的心情輕鬆且平靜了許多。」他拉她的手。「坐。」

  「我得去拿你的藥。」她說。

  「我不想吃,」他說。「除非情況失控;以前我不確定可以信任自己,因而得靠藥物。但我現在信任你,你的經驗知道我何時該用鴉片酊。」

  「我還知道那劇烈痛楚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她說。「我不能讓你躺在這兒受折磨,睿恩,我必須想辦法。」

  然後他閉上眼,臉部緊繃。

  「開始了是嗎?」她壓低聲音,努力保持平靜。

  「我不想失去知覺,」他沉穩地說。「我要保持頭腦清醒;如果無法自由運用身體,我想趁可以的時候充分思考。」

  朵琳強忍住不出聲,她的愧疚無濟於事。

  她提醒自己當初並沒有太大的期望,只想在能力範圍內減輕他的痛苦,並一邊學習。她沒有妄想去治癒醫學界所知不多的疾病,更遑論發明任何治療的方法。

  她也沒料到她會那麼快愛上他,但這只是情感上的轉變,她無法祛除卻也不會受他支配而幻想奇跡出現,她應該聽他的想法以盡力找出他需要什麼。

  「你想要思考。」她皺眉。

  「是的。我要想母親和你所說的關於她的話,想我的祖父、那些專家、瘋人院。」他壓住太陽穴。「我不相信自己已有血管破裂,可是我清楚看到生命自我眼前流逝。」他詭譎地微笑補充。「事情開始有道理了。」

  她冷靜壓下心中翻湧的恐慌。「很好,」她的聲音穩定。「不用麻醉劑,我們改試興奮劑。」

  朵琳給他大量的濃咖啡。

  接連兩個小時無數杯的咖啡後,朵琳看著完全恢復的睿恩好像他剛起死回生。她雙手交抱站在爐火邊,臉上的表情是憂慮與迷惑的有趣組合,看著丈夫套上衣服。

  「我開始懷疑你剛才認為我的血管破了,」他扣上長褲的扣子。「或是快了。」

  熟悉的冷靜綠眸取代原有的奇異表情。「我沒有任何想法,」她說。「老實說,我很困惑;從頭到尾兩個小時,在醫學上根本解釋不通。」

  「我告訴你在第四杯後壓力明顯減緩不少,」他說。「頭好像掙脫虎頭鉗般輕鬆。可能是咖啡把我全身的壓力都洗去——」他微笑。「流到夜壺裡去了。」

  「咖啡的確利尿。」她說。

  「顯然是。」

  「但你不應該有這樣的反應,」她皺眉。「或許我誤讀了那份驗屍報告,可是不知道哪裡有錯。你母親的病例並無太多特殊之處。」

  「我想知道什麼事令你煩惱。」他說。「我有胡言亂語嗎?有發狂嗎?這不尋常的安然無恙反而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嗎?如果我已在死神門口,朵琳,我會很感激你告訴我。」

  她打個冷顫。「我不知道。我本來以為擴大的血管和增多的血量——可能是腦血管破裂所致,是造成崩潰的前兆和疼痛。可是要解除疼痛,血管必須再次收縮以減少血量——你受損的腦細胞及組織照理已薄弱到無法如此快速徹底的恢復。」

  他想起她昨日告訴他的腦部功能。「我懂,」他說。「你害怕我們或許是用了危險而不正常的方法,突然切斷了血液的輸送——這只是暫時的假象。」

  「我不能下斷語。」她的聲音有些微不穩。

  或許他下一分鐘就會倒地而死,睿恩心想。似乎不可能,他不曾覺得如此有生命力。然而他還是不會冒任何風險。

  他走過去擁她入懷,深深地吻到她融化在他身旁。然後他繼續吻並且愛撫她,不久就抱她回床上。

  他並沒有打算如此,只是想確定她瞭解自己對她的感覺。

  但已一發不可收拾;他才穿上的衣服轉眼已跟她的一起散落地上。他迷失、淹沒在她體內狂熱的慾望之海。

  稍後兩人互擁並躺,他感謝她所做的一切讓他得以保持清醒的神智。

  昨日告訴她自己放蕩的過去後,本以為她會震驚且不屑,結果她只是不耐地將召妓酗酒視為男人的通病,一手揮去。

  他描述母親後來變得可憐又恐怖時,朵琳仍舊泰然自若。「就像肺結核,」在將可怕的情形解釋成一連串的生理現象後,她說。「不能說是她的不貞和秘密使病情惡化導致崩潰,她的婚姻並不美滿,我們都知道婚外情可能舒緩壓力,延遲她發病而非加速。」

  睿恩若待在母親身邊或許會使她更加不安,朵琳的理由是艾敏與兒子之間比她與丈夫之間有更強烈的情感牽繫。

  再者,朵琳告訴他,必須考慮到精神病院的狀況。病患通常已失去親情倫理的概念,他們看似正常的冷靜與理性其實如傀儡般不帶任何知覺或自制能力,全權由受損的腦細胞拉線控制。不管自己是否知道,病人常會忘記為何憤怒或傷悲,就像忘記基本的個人衛生,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或數分鐘前以前自己是誰。

  於是他明白母親或許並未長時間遭受羞辱與痛苦,她大多時候活在與外界幾乎隔絕的個人世界裡。

  「你真的讓我平靜不少,」他告訴妻子。「甚至我的祖父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憎了,反倒因無知、對不懂的事感到恐懼和凡事依賴『專家』而顯得可憐。但你不像他或他器重的專家;妳知道如何找出事情的道理使人明白,甚至這次的發作都比較容易捱過。」

  她撐住手肘半起身看著他的臉。「或許較為平靜的心情已讓你的腦部輕鬆不少,」她說。「你說需要思考,看來是正面的想法,可能刺激它要比麻痺它有益。」

  「做愛帶給我正面的感覺,」他說。「或許我們也必須將它視為有益的療法。」

  她拱起一道眉。「我不記得醫學文獻裡有用性交治病的建議。」

  他的手滑進她的亂髮將她拉向自己。「可能你看的書還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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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5: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三個星期後,睿恩站在妻子的起居室門口看她對著一本小冊子皺眉。

  她的書在兩周前送到後,他和霍斯金幫忙將起居室改為她的書房,一冊冊的醫學文獻整齊地排列在書架上。

  她的書桌則散置著不同的小冊子、筆記本及大張的資料紙。

  睿恩雙手交抱胸前靠在門邊注視著妻子。

  他知道她在尋找什麼,並非無解的療法,而是關於他「正面反應」的線索。雖然她不承認,但睿恩知道她若不是希望延長他的生命,就是想協助他保持神智清楚。

  他有充分的理由合作,能多一個月,甚至只多一天都彌足珍貴。然而她的不屈不撓令他心痛,她絕非自己所言「實際又自私」,相反地,她十分關心病人,包括比睿恩母親情形更嚴重、患有癡呆的鮑先生。

  但此時已不僅是關心,睿恩害怕朵琳對醫學研究已經著魔。昨晚她在睡夢中不時囈語「精神傷害」、「並發性不定」及「先發性症狀」。

  他很想把那些書送回去,在她把頭腦燒壞之前制止她繼續。然而他不能剝奪她視為終生事業的學習機會,或令她覺得聰明才智與成熟度未受重視。

  儘管後來又發作兩次,幸好他的頭腦仍正常運作因而想出辦法。最近的一次發作持續整整二十四小時,在要她開藥讓他嘔吐後則沉睡了半天。

  然而每次他都恢復健康的身體及清楚的理智,他確定是因為她祛除恐懼、羞愧及無知,因而減輕了他受損腦部的壓力。他不會浪費這暫時的恢復,她不像自己沒有未來,他上週一直在想她以後的生活。

  「我來的不是時候嗎?」他問。

  她抬起頭,如陽光般燦爛的微笑驅走原先的愁眉不展,溫暖明朗的笑靨依舊令他內心澎湃。

  「絕不會,」她說。「我最喜歡你來。」

  睿恩自門邊走進靠在她的書桌邊。看著她放下的小冊子。「急性並發癲狂症……」

  「這是殷醫生的研究之一,」她說。「但你的情形不大符合。」

  他拿起來瀏覽。「這種東西怎麼看得懂?」他放下換另一本。「這個更糟。我尚未看完那佔了四分之三頁的第一句就瘋掉了。」

  「他們是醫生,不是作家,」朵琳說。「你應該看看他們的字,真奇怪那些印刷工人沒有全進瘋人院。」

  「你的字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別有深意地看著成堆資料上,她凌亂的字跡。

  她皺皺鼻子。「我知道自己的字很可怕,跟你沒得比。想必你是倫敦那些律師所見過最好的抄寫員。」

  「我很樂意幫你重謄筆記,」他說。「事實上我——」他的聲音漸弱,因想到她數周前所說的「誤讀」。

  看到她擔憂的表情,他聳聳肩。「我沒事,只是突然想到別的事。我有事要找你,結果這些難懂的醫學書和你可怕的字跡教我分了神。」他揉著她的頭髮。「我來問你想不想跟我去亞思莊。」

  「亞思莊?」她有點茫然。

  「幾天前我寫信給丹尼,」他解釋。「我有一些生意上的問題。我們已經是親戚,他的莊園離這裡又近,而且他是個出色的經理人。」

  「亞思莊的繁榮與富庶遠近馳名,」朵琳點頭說。「他一定很擅於經營。」

  「不管怎樣,他的口氣似乎很歡迎。」睿恩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她。

  她邊看著嘴唇不住地抽動。「這個人真是壞到骨子裡。這又是什麼?」她大聲念出來。「如果崔博迪那笨蛋還在閒晃,你也可以帶他一起來,只要他乖乖聽話,但你知道若有萬一該怎麼做。」她抬起頭。「看來你們比我所想的更熟識。」

  睿恩大笑。「博迪入學時,丹尼還在伊頓,」他解釋。「博迪大概每隔兩周就會跌下樓梯或絆倒,不然就是蓄意撞到他,幸好第一次有我在場,沒等丹尼來得及修理他就趕快把博迪拉走。從那之後只要你表哥又在無頭無腦地閒晃時,他就把我叫去。『小穆,』他會很酷地說。『又來了,你去弄走。』然後我就會讓博迪消失。」

  「我可以想像丹尼還有你的樣子。」她輕拍他的手臂。「天生的保護者。」

  「那是我自衛的本能,」睿恩憤慨地告訴她。「我當時不到十二歲,丹尼才十六歲就健壯如牛,他只要一隻手就可以把我的頭像蟲一樣擰碎。」他微笑。「但我還是很欽佩他。當初我應該不惜一切地避開他。」

  她的笑聲悅耳。「我也是,」她說。「難怪潔曦會被他俘虜,也難怪她會這麼為他著迷。」

  「我想我們談生意時,你可以跟她聊得很愉快。」他說。

  「那當然,」她把信還他。「我很高興你找丹尼詢問生意上的事,比找邦偉好。他是外國人又是老一輩的想法。」

  「我知道你對他有意見。」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有時會太固執。」

  睿恩猶豫片刻,他不想讓她難過,但他們也不能對未來視若無睹。「那麼我想你應該不介意我改找丹尼當監護人。」他靜靜地說。

  她稍停後立即開口。「如果我碰到困難,而你又不能幫忙,他會是我想要的助力。」她說,清亮冷靜的眸子遇上他的。

  他看得出她正多麼痛苦地強自鎮定,這讓他十分心疼。然而他們不能自欺欺人,以為將長久擁有未來。

  他彎腰輕吻她。「我也這麼認為,」然後站直身子,微笑。「如果我們必須選擇盟友,就得找一個最強大的。」

  數日後,他們前往亞思莊,原本預定兩天的停留延長為一星期。

  丹尼知識淵博,對每件事都有獨特的看法,而且任何話題都能談,於是兩個男人如老朋友或兄弟般很快就興高采烈地爭辯起來。他們在大公園及四周的草原賽馬、比劍或練習射擊。一日,丹尼教睿恩拳擊,兩人在跑馬場一角比劃,兩位妻子則在旁邊加油打氣。

  丹尼頑劣的古靈精兒子也在,他對這個調皮的八歲搗蛋鬼十分引以為傲。

  小德明起初對睿恩懷有戒心,但沒兩天就邀請他去參觀他的樹屋;睿恩得知這是一項殊榮,至今只有小鬼頭崇拜的父親曾經一探究竟。

  於是睿恩帶著膝蓋與手肘的傷痕離開亞思莊,連同丹尼會好好照料朵琳的保證……以及想要孩子的渴望。

  睿恩告訴自己這個念頭太可笑,想要一個見不到他出世的孩子?他狠心將精力集中在朵琳的醫院夢上。

  丹尼也同意他的想法,有力的頭銜及大量的財富仍將使朵琳因身為年輕女性而大受限制。她將面對許多男性的質疑,而當中又只有少數重視女性的能力與才幹。

  「那些男人我可以應付,」丹尼說。「但我需要明確的指示,我對醫院的事一竅不通,而你的妻子好像有一些頗為新奇的想法。」

  「我不確定到時她是否能如你所願那般明確,」睿恩答。「我已察覺到她情緒上的緊張。我想如果現在就開始,不但我有事可以做,而且我來起頭會讓別人比較重視這個醫院,例如龍理伯爵說要正六邊形,不會有人大聲說一定要正四邊形或鼓噪說『根據專家權威』,應該要正八邊形。他們都只會低聲說:『是的,伯爵,六邊形,當然沒有問題。』然後像記載上天的旨意般記下我所說的每個字。」

  丹尼聽完後輕笑,但深眸裡有某種意味令睿恩心急。「我太樂觀了嗎?」他問。「如果你懷疑我的能力,丹尼,我希望你——」

  「我只是在想你何不剪去這頭長髮,」丹尼說。「我怕它會影響到你的可信度。」

  睿恩靦腆微笑。「我的妻子喜歡長髮。」

  「你昏了頭,可憐的傻瓜。」丹尼同情地看他一眼後大笑。「不過,那也不錯,好好利用吧!」

  睿恩下定決心要善加利用。

  因此在回家後的第二個晚上,他就告訴朵琳提早開始建醫院的想法。

  她非常贊同並且顯得十分熱中,但睿恩仍然覺得她的心思在別處;他煩人的病痛及毫無解決的方法。他強壓下訓誡她的衝動,只跟她做愛。

  次日下午,他們在書房討論細節。她興致勃勃地說著自己的想法,畫出醫院的草圖,並說明每一區的功用。睿恩仍然覺得她的心裡另有所思。

  接著幾天,她愉快地繼續跟他一起進行,將夢想轉變成確切的事實,但仍然有別的事蟠踞在她的腦海。

  睿恩耐心觀察,他自她那兒得知結合數種療法經常可能消除疾病的症狀,例如結合鴉片酊與催吐劑可以解決噁心的頭痛——前者麻痺疼痛,後者促成嘔吐以減輕噁心的不適。

  他也同樣地為她找出組合式的療法,其中一項在他們自亞思莊返家後的次周抵達。

  睿恩在她與廚子商量隔日的菜單時,溜進她的書房將東西放在桌上,然後出門去進行整組療法的下一個部分。

  一小時後,朵琳站在書房門口茫然地看著霍斯金。

  「他去奧普頓了,」男僕再說一次。「他有約,說是關於醫院的事。」

  「噢。噢,對,跟杜先生。」朵琳轉身。「他早餐時說過,我竟忘了,不知道在想什麼。謝謝你,霍斯金。」

  霍斯金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她站在門口望著書桌上厚厚的信。

  她關上門回到桌邊,顫抖的手再次拿起信。

  是負責治療穆艾敏的包醫生寫來的信,信中回答睿恩兩星期前私下去函詢問的事。

  睿恩在包醫生的信上附有紙條:「拿去吧,朵琳醫生——所有恐怖精彩的細節。希望我回來時會看到你無法控制地忘情扭動。」

  朵琳第十次看看紙條,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掩面哭泣,原因並非包醫生的回信,而是丈夫竟向他認為是折磨母親至死的仇人求助。

  睿恩是為她做的,她無法忍受地心痛哭泣,心情像個妻子而非她想當的醫生。

  或者曾以為自己想當,或者想像自己能當。

  她責備自己此時無能的行為。

  她擦去眼淚告訴自己以後有得是時間哭,她可以哭一輩子,如果她選擇丟棄上天所賦予,以及丈夫盡力給予的而終生奉獻給悲傷。他知道她想學習,所以盡其所能在每一方面給她最大的幫助。

  她無須流淚,她知道睿恩樂於幫她。再者,快速瀏覽包醫生的來信,就看到不少珍貴的資料,他甚至附上可以解開數道麻煩謎題的驗屍報告影本……如果她能夠適當地集中注意力。而近來要保持精神集中似乎愈來愈難了。

  她不斷忘記和忽略許多事情。例如,相處一周才發現潔曦表姊懷著身孕。朵琳竟未從最簡單的症狀,歸納出那個結論;任何醫學院學生都可辨別出的生理跡象,更甭提異常的憂鬱。從不掉淚的潔曦毫無明顯理由地哭泣,好幾次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大發脾氣。

  潔曦隻字未提,朵琳也知趣地不去多問,畢竟才懷孕初期,而前三個月是相當不確定的……時候。

  三個月……十二周……症狀……

  朵琳茫然地看著驗屍報告。

  她結婚已一個半月多了。

  她上次的生理期是婚禮前兩周。

  報告自她緊張的手中掉落,她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

  「噢,老天!」她低語。

  睿恩坐在奧普頓「金鹿旅館」的私人休息室裡,不是跟虛構的杜先生而是跟愁眉苦臉的崔博迪。

  這是因為博迪正努力思考。

  「殷醫生的確需要錢,」他終於開口。「可是他跟別人都處不好,否則也不會困在奇本漢;連小琳都這麼說。但他們相處得很好,可蕾姑母也滿喜歡他的,只有他知道她頭痛的原因。」

  「他不必跟別人相處得多好。」睿恩說。「他只要告訴我們怎麼做,丹尼和我都同意該找一個有經驗的醫生來參與醫院的興建計劃。」

  他還需要能夠與朵琳溝通的人,可以讓她聽話並面對事實,更加好好地照顧自己。

  一切睿恩全都在信中說明很清楚,博迪懷疑地看著身前桌上那封厚厚的信卻猶豫著不願拿。

  「是關於醫院的事,」睿恩說。對了一部分,另外尚有包醫生回函的大批資料——如此殷醫生就可有充分的準備,到時好與朵琳討論。「希望我的提議能讓他心動,否則我就得仰賴你過人的本事,像對付包醫生一樣地去說服他。」

  在睿恩明白必須去函詢問包醫生時,也知道他們需要一些別的助力。這些醫生正如同朵琳所說總愛故弄玄虛、保持神秘,通常也忙碌得無暇理會病人的信件。睿恩因不願等上數月而改派博迪親自前去。

  博迪的忠心和固執彌補了他的不聰明,以他對睿恩的忠心及固執的堅持,使包醫生不得不屈服以便擺脫他的糾纏,因此睿恩得到了他想要的詳細資料。

  睿恩確信博迪的這兩項特質在殷醫生身上也會一樣管用;朵琳崇拜的這位醫生聽來不像是巴結、諂媚權貴人士的哈巴狗。

  「如果仍然沒有效,我們可以再試別的辦法。」睿恩看到博迪仍眉頭緊皺後補充。「我知道這一趟將比應付包醫生更困難,我們是在要求殷醫生放棄行醫來幫助我們,那可不是件小事。即使他同意,也將需要時間處理一些事情。可是你一定要讓他明白,我會支付全部的開銷並運用影響力。博迪,讓他知道我說話算話——不是一個瘋子突發奇想的念頭。如果他有疑慮,盡可寫信向丹尼求證。」

  博迪重重地眨著眼。「『大貓』,你沒有瘋,不會比我糟——看起來比從前有精神。他對你有幫助吧?」

  「我當然沒瘋,」睿恩說。「而且一切都得歸功於朵琳,她很棒,我也……非常快樂。」他笑著補充。我也要她快樂,他在心裡說。

  博迪臉上的陰霾散去,藍色的眼眸閃著亮光。「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大貓』,我也知道她會對你有幫助。」

  睿恩懂他眼裡的光芒,也猜得到博迪想要相信什麼。

  但博迪沒有看包醫生給的資料和驗屍報告,即使有也無法理解半點。而睿恩則比七年前第一次看時懂了更多,由於朵琳曾解釋過腦部的現象,它獨特的自給自足性十分容易導致自我毀滅。

  博迪無法瞭解沒有人能修復或阻止那種毀滅,即使朵琳也束手無策。他不明白腐蝕一旦開始就會無情地繼續下去……正如龍理莊園的屋頂,自內部開始腐蝕終至崩塌。

  博迪相信「有幫助」意即「治癒」,睿恩無心解釋當中的區別。

  「我真的非常喜歡她,博迪,」他說。「她對我已有莫大的幫助。」

  朵琳想將醫院建在達莫草原。

  意思是她打算永久留在這裡。

  她站在書房窗邊向外望,睿恩則絕望地看著她。

  他站在桌邊,桌上放了幾份醫院的建築草圖,數分鐘前又再次問她已問了五天的問題。

  他並不想逼她。

  睿恩自兩周前的秘密會面後就再也沒有博迪的消息,其間朵琳的身體狀況不佳,臉色時而蒼白虛弱時而紅熱,也變得易怒,看來是由於睡眠不足所造成。昨晚她突然下床,口中念著什麼「溢血」的東西。

  「朵琳,你不能住在這裡。」他的聲音平靜,內心卻因想到她的前途而扭絞。

  「我喜歡這裡,」她說。「抵達的那一刻我就有回家的感覺。」

  「這裡的氣候有害健康,」他說。「即使在山谷,濕氣照樣侵入而——」

  「窮人無法負擔把生病的親人送去海邊那兒的醫院及往來探訪。」她轉身。「這裡的人需要一所現代化的醫院。濕氣不成問題,那裡的病人和老年人還不都接受冷水浴。」

  「這裡的氣候對你的身體不好,」他的聲音緊繃。「你才來兩個月就——」他將手插入發中;說出來吧,他命令自己,不該再有偽裝。她的不適因他而起,無論有沒有殷醫生都該是面對的時候了。

  睿恩心想那該死的傢伙早該到了,他會知道怎麼辦;他有經驗,聽說是個相當厲害的醫

生,應能為她解開惱人的謎題,使真相大白。

  「你氣色很差,」睿恩說。「沒有正常進食與休息,你很疲倦而且——不講理。昨晚妳生氣了兩小時只因晚餐『無味』。」

  「她應該要放調味料,」朵琳僵硬地說,雙手握拳垂在兩側。「我特別從倫敦訂來,還曾對廚子解釋——濃稠多料,祛除多餘的水分——結果她煮出……半流體的食物。」

  睿恩歎氣。他找過霍斯金去問廚子,她說那些刺激的香料會讓夫人消化不良,她就是這樣才數夜失眠。大家都知道它們「使血脈擴張」,廚子如是說。

  「廚子擔心你,」他說。「我們都很擔心你。」

  她轉動眼珠。「噢,真是好心,我正在尋求醫學上的重大突破,沒有人願意合作——因為他們的腦子裡只裝著擔心。」她走向桌邊。「我若是男性,會被視為科學家,我會只是『投入』工作。但只因我是個女性,所以被認為患了憂鬱症,不能受刺激。」她捶了一下桌子。「都是中世紀的古老想法,身處於這麼多胡扯和焦慮中我竟還能思考,好像麻煩還不夠多到阻撓專注,在這種情——」她停住,怒瞪桌上的草圖一眼,走向門口。

  「我需要一些新鮮的空氣。」她說。

  睿恩在她之前擋住了門口。「小琳,外面在下雨,」他說。「你又……」他看著她的臉,聲音消失。她雙頰泛紅,胸部像剛跑完百米似的快速起伏,以及……他皺眉。「妳的衣服縮水了。」

  她低頭看自己。

  「你竟還能呼吸,」他說。「緊身上衣也沒裂開。」

  她後退一步。「這一點也不奇怪,」她說,轉開目光。「我們家的女人都是這樣,顯然……」她顫抖地深吸一口氣,「我是……懷孕了。」

  「噢。」他退後靠在門上。「原來,對,當然。」

  滿室的黑暗席捲而至,另一層陰影則沉重地壓上他的心頭。他雙眼發痛,喉嚨也是;心如胸腔裡插入一塊硬物般疼痛。

  「不!」她大喊。「你不可以屈服,睿恩。別想現在發作。」她投身他的懷抱,他反射地擁住她。

  她的頭緊靠在他疼痛的胸膛。「我很快樂,」她顫抖地說。「我想要我們的孩子,我要你也在那兒。」

  「噢,小琳。」

  「這並非不可能,」她說。「我們大概只需要再七個月。」她抬起頭給他跟聲音一樣不穩的微笑。「如果我是大象就不同了,總共要二十個月的懷孕期。」

  他努力露出笑容。「是,我們要看好的那一面,幸好你不是一頭大象。」

  「到快生產時,我就會像它們了。」她說。「你不會想錯過那個景象吧?」

  他揉著她狂野的頭髮。「我不會——親愛的,你教我無法抗拒。」

  「希望是。」她輕拍他的胸膛。「殷醫生常說,病人的心理對治療有極大的影響。」她的聲音幾乎已回復平常的冷靜。「我早該告訴你懷孕的事,但初期有太多的變量,我不想讓你希望落空。或許是我小心過度,我們家的女人很少流產。」

  再七個月,睿恩心想。她來之前醫生沒說他可以活那麼久,而她已來了兩個月。

  然而在此階段他的情形比母親更好,鬼魅的幻影並未惡化成魔鬼,他的脾氣也很穩定,沒有突來的憂鬱或無由的狂喜暴怒。

  相反地,他們還有做愛的歡愉及靜謐滿足的時刻,他也樂於與她一起計劃有意義的事。

  根據包醫生的資料,母親一直到最終都說話清晰。精神錯亂,活在自己的異常世界,但表達清楚……詭計多端,有時甚至使壞捉弄人。如果真實的世界帶給母親諒解和歡樂,讓她覺得自己有用、受重視及值得關心,或許她就不會陷入那邪惡的世界;因而能活得久些,死時也會較為平靜。

  並非不可能。

  再多幾個月,他告訴自己,足夠看到他們的孩子,那將會多麼美好。若不行,至少他給了朵琳一個孩子,做母親的歡喜可以使她忘記悲痛。

  因此,她想留在這裡不是一件好事,她需要在遠離傷心回憶的新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睿恩告訴自己殷醫生一定會來,她的良師會開導她。

  睿恩緊緊地抱著妻子。「我會努力保持積極的態度。」他柔聲保證。

  「還有,我要你跟廚子說,」朵琳在他懷裡低語。「提醒她誰是家裡的醫生。我晚餐指定要吃咖哩——一定要辣的。」

  他輕笑。「是,小怪物。」他輕吻她的額頭。「可是我們先看看睿恩醫生可以怎樣讓你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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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2-11 11:5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十天後,朵琳回想那天的談話及睿恩讓她開心的辦法,之後他每天都用相同的技巧,親吻和愛撫掉她的不悅,將她自煩憂拉進他有力的懷抱,帶她上天堂,然後沉浸在令人暈眩的幸福裡。

  此時她坐在倪醫生的門診室想著那些愉快的感覺,以防自己情緒失控對他造成致命的傷害。

  反正向醫生低聲下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告訴自己,睿恩比起自己的尊嚴重要太多。

  她抱歉地對倪醫生微笑。「我只想知道這些資料是否確實證明穆夫人腦疾開始惡化的原因。」

  倪醫生怒視她一眼後,才低頭看手上的驗屍報告。「這類病例沒人可以確實證明任何事,只能根據外在事實和病人的過去做邏輯式的推論。穆夫人不酗酒,也沒染上鴉片癮,因此排除了中毒性癲狂的可能;體力衰退前及其間也並未發高燒。倘若如你臆測,她的頭部曾受過重擊,他們的家庭醫生難道不會在病例中記下嗎?」

  「萬一他不知情呢?」朵琳堅持。

  「他是個優秀的醫生,我想腦震盪一定看得出來。」

  「但沒有人能『真正』看出腦內受傷,」朵琳說。「她有一些情人,要是有人傷了她的頭呢?如果他嚴重地傷了她,或許她根本不記得。」她偏著頭。「沒有問過她的女僕?通常僕人比家人知道更多的秘密。」

  倪醫生取下眼鏡,揉擦雙眼。「我很想知道龍理伯爵為何此時仍未喪失理智。」他低聲地說。

  「那也是我想知道的,」她說。「否則也不會來打擾你。我知道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但我找不出來。」

  倪醫生把眼鏡戴回去。「有可能是過度、甚至是高度戲劇化的想像,並忽略週遭的事實。」

  「告訴我哪裡推論錯了。」她說。

  他將驗屍報告推向她。「龍理伯爵夫人,假設你的小小理論是正確的,穆夫人的頭部確曾在瘋狂症狀出現前的數個月前遭受重擊,那又有什麼差別呢?她兒子的過去充滿暴力、熱病及酒精中毒,更別提他乖戾的行徑,這些全都導致相似的結果。你大概沒想到也好像不知道個性可能遺傳,連同對不合理的、自我毀滅式生活偏好也可能由母親傳給兒子。你未將病人的墮落、怪異舉止及野蠻的外表列入考量。無論起初的損害如何開始,這些現象已清楚顯示未來的惡化預期可待。」

  朵琳至此失去僅存的一絲耐心,她猛地站起身。「我丈夫從未墮落、不合理或自我毀滅,」她僵硬地說道。「他有強烈的自衛本能——否則根本無法在倫敦的貧民窟存活一個月,更別說數年。」她拿起驗屍報告塞進皮包。「我不敢相信你竟忽視這一點,」她說。「也不敢相信以你一個研究科學的人,竟只會根據他的長髮就認定他精神異常。」說完後,她大步離去。

  龍理伯爵並不知道妻子在奧普頓與倪醫生爭吵一事。她應該跟霍斯金去看適合蓋醫院的地方,然後跟他辯論,因為他的任務有二:挑剔每個地方的毛病及讓她在午茶前分身乏術。

  睿恩不知道她識破霍斯金的拖延戰術正在此時趕回家來,他站在書房的壁爐旁,雙手緊握在後,注視著眼前這位風度不凡的年輕醫生。

  殷醫生站在書桌旁,已看完朵琳最近的筆記,正仔細觀察著睿恩。

  「她對令堂病情的推測相當正確,」殷醫生說。「當我在看你的信和包醫生的資料時也是同樣想法。」他略微微笑。「字寫得非常好看,伯爵。」

  「別管我的字,」睿恩說。「你正要告訴我在格洛斯特郡得到的消息。」

  殷醫生的晚到是由於繞道去龍理莊園調查關於穆艾敏的事情,部分是因為睿恩的信激起他醫學上的好奇心,部分則是因為崔博迪聲淚俱下不斷絮念著睿恩高貴的情操。他們花了數天才找到穆艾敏生前的女僕。

  「我該婉轉一些還是直言呢?」

  睿恩的心重重地敲擊著。「請你直說吧!」

  「令堂與你修格伯父有染,」殷醫生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他們那時正在洗衣間裡幽會,她的女僕前去告知你的祖父臨時返家。令堂在慌亂中絆倒,頭部撞上石製的洗手檯;由於她好像立刻復原,所以也沒有找醫生來的理由,同時亦可避免他人詳查意外發生時的情形。」

  殷醫生繼續說明腦震盪十分蒙騙人,內部受傷但外表毫無異樣,有時數星期、數月,甚至數年都沒有任何症狀——之後便很難與許久前的小意外聯想在一起。因此她初期被診斷為「體力衰退」或體質衰弱。

  「你可能不知道,」殷醫生說。「腦部的功能——」

  「我知道它怎麼運作,」睿恩凳話。「朵琳解釋過,還有如何崩潰。」

  殷醫生點頭。「它的崩潰大概都是由於外傷造成——例如撞擊——還有許多其它不同的原因。重點是,伯爵,令堂顯然是腦震盪,完全不可能遺傳。」

  他拿起朵琳的一張筆記。「再者,夫人亦從未發現你有任何一般腦疾惡化的症狀,這也並不奇怪,因為你本來就沒有異常之處可供探尋。」

  殷醫生打量著睿恩。「你的體格十分健壯,」他補充。「尤其對貴族而言。你的頭腦完全正常,還有你的字跡——非常整齊協調——加上條理不紊,富含人性的書信內容,你清楚的神智毋庸置疑。」他回到手上的紙。「她的報告裡未提及昏睡或疲倦,沒有失眠的現象,對於注意細節和集中注意力也沒有困難——你的醫院提案十分清晰。」他清清喉嚨。「然後生育功能,嗯——也沒問題。」他抬頭微笑。「恭喜你,伯爵,那真教人高興與期待,是不是?」

  睿恩滿腦子想著他不可能遺傳到腦震盪,眼神則呆望著殷醫生,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片刻後他才得以開口。「你在說什麼?」他有點恍惚。「期待——我——你——」他扒扒頭髮。「你沒漏看什麼嗎?那些東西——鬼魅幻影——先看到星星然後疼痛來襲。很多神經性疾病都有這種生理現象,我妻子這麼說過。」

  殷醫生點頭。「的確很常見。這些是偏頭痛的症狀,我想你就是被這個毛病所折騰。」

  「偏頭痛?」睿恩重複。「就像……習慣性頭痛?」

  「不僅是頭痛——如大部分人所言『習慣性頭痛』——而是令人衰弱的嚴重頭痛,但仍不是致命的疾病。」

  「你是說,」睿恩咬著牙齒。「這些日子來……」他的臉部發燙。「這幾個月來,我只是在扮演一個低級的悲劇角色,我只不過患了該死的頭痛?」

  殷醫生皺著眉放下紙張,將整疊筆記紙順整齊;睿恩聽著一片岑寂,不知將會聽到什麼回答。殷醫生才說是頭痛,不會致命;那麼他為何遲疑而不再往下說呢?

  朵琳以為她聽到睿恩的聲音,但走到書房門口卻是一片寂靜;她開門看一下想確定。

  此時另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響起。

  「我希望不必這麼說,伯爵,但這是一種無法治癒的病。雖然已經研究了數百年,但至今仍是個醫學上的謎。我尚未碰過兩個一模一樣的案例,很抱歉我甚至無法保證能讓你的頭痛緩和一些,我知道那痛起來簡直是要人命。我也無法保證不會遺傳給你的下一代,有充分的證據顯示這種疾病會遺傳。」

  一聲緊扼的抽氣聲迸出她喉嚨。

  兩個男人立即轉向她,目光——藍色與金色——同時射過來,她來不及退開。

  「噢,」她說。「對不起,我無意打擾。」說完,她關上門,飛奔而去。

  朵琳盲目地跑過大廳打開前門,疾步下階梯——與博迪撞個正著。

  「我說小琳,你要——」

  她推開他快步走向馬伕正要牽走的馬。

  她自馬伕手上接過韁繩。

  博迪迅速追上來。「我說小琳,發生了什麼事?」

  「扶我上馬。」她緊繃著聲音說。

  他彎腰合攏雙手。「別告訴我『大貓』又跑走了,」他推她上去。「我想他跟殷醫生談得挺好的,正要去告訴丹尼,結果看到你真是嚇了一跳,你應該在——」

  「朵琳!」

  博迪轉頭。「他在那裡,小琳,他沒有跑掉。妳——」

  「放開我的腳,博迪。」

  他放手,但睿恩及時趕來抓住。「親愛的,我不知道你——」

  「我心情……好亂,」她哽咽著說。「我需要去……繞繞,清醒一下。」

  「你需要的是一杯茶,」他安慰地說。「我知道看到殷醫生很驚人,可是我——」

  「噢,我希望他沒來過,」她大喊,聲音顫抖,眼眶充滿淚水。「但我知道那很傻;明白……真相總是比較好。你讓我……如此快樂——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不——不管發生什——什麼事。」她的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續,然後無助地放聲哭泣。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將她抱下,她只是靠著他直流淚。

  「我也愛你,親愛的,全心全意,」他溫柔地說。「可是我相信妳弄反了。」

  「不,我聽到了,」她啜泣著。「我聽到殷醫生的話——他是真正懂的,他是個優——優秀的醫生。無法治癒,他說。倪醫生是對的,而我錯了。我該知道得更清——清楚的。」

  「真的弄反了,」睿恩順著她的頭髮。「那些倫敦的專家,包醫生和倪醫生全都搞錯了,我也是;你反而是我們之中最清楚的一個,我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你的殷醫生說我的腦部功能一切正常,腦震盪也不會遺傳;所以我想你甩不開我——和我煩人的習慣性頭痛——直到永遠。」

  她抬起頭,透過淚水看到他眼中發亮的事實。「習——習——習慣性頭痛?」

  「偏頭痛,他是這麼說的。」睿恩說。「恐怕老天又跟你開了一個玩笑,你一路跑來照顧並安慰一個瘋子死前悲慘的幾個月,觀察他精彩的病例以做為醫學上更進一步的研究……」他微笑。「結果你得到一個健康無比的傢伙,以及無聊的頭痛老毛病。」

  她伸手拂去丈夫的頭髮;雖然已沒有任何事值得哭,她的眼淚仍不聽使喚地掉下。「我還是愛你。」她說。

  她聽到馬兒的噴氣聲,轉頭看到馬伕牽著馬回馬廄,憂心仲仲的博迪快步走來。

  「老天——我說,『大貓』,怎麼回事?她在哭什麼?我從沒看過小琳這個樣子。」

  「這很正常,博迪,」睿恩邊說邊輕撫著她的背。「你表妹懷孕了,所以會比較多愁善感。」

  「噢——我是說,太好了,真的。」博迪小心地拍拍她的頭。「做的好,丫頭。」

  「你可以當教父了,」睿恩看一眼她的臉。「是不是,親愛的?」

  朵琳含淚而笑。「噢,是,博迪當然是教父。」她放開睿恩的領子,擦眼睛。

  「你會有一個很棒的醫院,還有一個觀念進步的優秀醫生,」睿恩遞給她手帕時說。「然後我們把討厭的倪醫生弄走,他就不能干涉、阻礙或跟明理的人爭論。我們讓他去做龍理莊園那些老太太的私人醫生,如果她們自己的庸醫和秘方能使她們活到今天,倪醫生大概也沒有能耐傷害她們。」

  她再次笑出來,擦著鼻子——它現在可能跟頭髮一樣紅了,她想。從博迪的表情可以知道她的頭髮也很可怕。

  「看到了吧?」睿恩告訴他。「她又好了。」

  博迪仍可疑地看著她。「她滿臉通紅又髒髒的。」

  「她只需要時間……整理,」睿恩說。「你瞧,結果是小琳離不開我到——噢,誰知道多久,可憐的女孩,她一路跑來要幫一個瘋子走完人生最後的路程。結果現在——」

  「結果現在『大貓』只是患了頭痛,」朵琳的聲音在試圖平靜後仍有些抖動。「只是習慣性頭痛而已,博迪。」

  她的表哥眨著眼。「習慣性頭痛?」

  「對,親愛的。」

  「跟可蕾姑媽的情形一樣?」

  「是,跟我母親的頭痛差不多。」

  「像弗瑞伯父?還有提爾伯公?」

  「沒錯,親愛的。」

  「好吧。」博迪的雙眼揉過後變得明亮。「我就知道沒事,像我告訴你的。可是『大貓』,那也不大舒服,提爾伯公會拿頭去撞牆,不過倒還沒有人因為習慣性頭痛而死掉。」他拍拍睿恩的肩、握他的手。然後他在緊緊擁抱朵琳後紅著臉。「老天!孩子,教父,習慣性頭痛。噢,我好渴。」說完,博迪用力揉擦著雙眼,快步向房子走去。

  一小時後,博迪在浴室洗熱水澡以恢復情緒;睿恩和妻子看著殷醫生破舊不堪的馬車離去。

  「我們必須找輛好馬車給他,」睿恩說。「人們會依外表評斷,年輕的醫生又較難贏得信任,可是氣派的馬車意味著業務鼎盛,如果人們相信很多人找他看病,就比較不會懷疑他的能力。」

  「你設想得很周到,」朵琳說。「但那是你保護人的個性——我開始懷疑是回到封建時期的穆家,莊園領主有義務照顧其下的人民。」

  「別傻了,」他說。「我只是講求實際;他將兼顧行醫和監督醫院的工程,但不用再到處去證明他的能力,或扯入當地的競爭與政治。」

  「是,親愛的,」她順從地說。「講求實際。」

  「你也省得每天忙著為他辯護——不用再拿這種事來煩我。懷孕已夠教你易怒了,我可不想你在這裡看什麼都不順眼。」

  他們看著馬車轉過山丘後失去蹤影。「太陽快下山了,」他說。「精靈和女巫們想必正要準備即將來臨的夜晚狂歡。」

  他轉向她。「陪我去散步好嗎?」

  她將手伸進他的臂彎,一起走向花園。他帶她到數周前她靜坐等候的石椅,坐定後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

  夕陽在遠處山丘盤旋,餘暉將白雲染成恍如天堂裡舒適大床上柔軟的彩色枕頭。

  「你還是決定把醫院蓋在達莫草原嗎?」他問。

  她點頭。「我喜歡這裡,你也是。何況丹尼和潔曦住得又近。」

  「如果我們要有孩子就需要比較大的房子,」他說,看著後方不大的莊園主屋。「我想可以加個側翼,不會太大。龍理莊園雖大卻像個巨墓,讓人只想趕快逃走。事實上現在我根本懶得整修,乾脆把那堆討厭的磚石夷為平地。」

  「你不喜歡它,可是或許你的兒子會。」她說。「如果你重建,或許可以當結婚禮物送他。」

  他輕撫她的腹部。「你確定是男孩?」

  「不確定,但我們終究會有一個。」

  「不管『終究』是何時,我都會喜愛我們的女兒。」他說。

  「啊,你對女性心懷柔情,」她說。「可是你對小男孩似乎也滿有辦法的,所以男孩女孩我都不擔心,你會是個疼愛孩子的好父親。是件好事,」她略皺眉頭補充。「因為我們家的女人都不是很稱職的母親,可是你看她們還一直生,真的不妙。」

  「那我來照顧孩子好了,」他說。「我喜歡多一點孩子,而且到時候你有醫院的事操心。」

  她輕輕拂開他的頭髮。「你總可以想到以後。」

  「我很幸運,有那麼多事可以期待,」他說。「例如目睹醫院的成立,知道現代醫學可以成就些什麼,知道它的可能性和它的極限。」他搖搖頭。「過去幾周學到的醫學知識真令我訝異,從前不知道它們這麼有趣,像任何一門學問一樣有自我一套的邏輯和謎團,解惑後也同樣令人歡欣不已,就像今天殷醫生解釋你的筆記給我聽時的感覺。」他親吻她的前額。「我真以你為傲。」

  「你應該以你自己為傲,」她說。「你沒有阻撓我,雖然你想保護我;你反而盡其所能幫我解決疑惑——寫信給包醫生和把殷醫生找來。」

  「殷醫生跟我接觸過的其它醫生都不一樣,」他說。「他很有主見。你在洗臉時我問他為何願意與你合作,他說古時候女人經常是醫病之人,但無知的人將她們的療方視為魔法,因此辱罵她們是女巫並加以迫害。」他輕笑。「於是我知道自己一開始時就說對了,我娶的是個女巫。他也說對了,你是個醫病之人。妳治好了我的心,生病的就是它。」

  她摟住他的脖子。「你也治好了我,『大貓』,你讓醫生的我和女人的我合而為一。」

  「因為我兩者都愛,」他溫柔地說。「我愛全部的你。」

  她微笑,甜美永恆的笑。她把雙手伸進他發間將他拉向自己,溫柔、深情地吻他。

  赭紅的夕陽在這溫暖、永恆的時刻沒入山後,僅存地平線的一絲薄光。黑夜悄悄潛入草原的每一個縫隙,影子隨之擴張覆蓋住小路。

  刺骨的冷風使他抬起頭。「美麗的夜晚,」他低語。「讓人如置夢幻中。」他遇上她溫柔的眸子。「小琳,你就是我的神奇夢幻。」

  「因為我是你的女巫,而你是我忠實的精靈。」

  「我的確是,」他對她微笑。「我們變個魔法吧,女巫。」

  她好玩地做出醫生樣的皺眉表情。「很好,可是首先你得幫我找些蜥蜴的眼睛。」

  他大笑,然後擁住他的新娘。龍理伯爵起身抱她返回屋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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