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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董妮]情能補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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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4 20:36: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今天的天空很藍,沒有一絲雲絮,碧澄澄的,就像一塊上好的美玉。

  陽光很烈,不過風也很強,吹在人身上有一種暖呼呼、似乎連心都要飛起來的感覺。

  也因此,龍易飛的心情很好,尤其在看到冰淇淋店大門上那張今日公休的紅單時,他又更快樂了。

  他本來就討厭甜食,但辛欣愛極了甜品,為了哄她開心,他才逼不得已日日蛋糕、餅乾、巧克力、冰淇淋地供應她。

  但她的身體又不適宜食用太多甜食,一球冰淇淋她頂多只能嘗個一、兩口,那剩下的怎麼辦呢?丟掉可惜,龍易飛只得咬牙硬吞。

  難得今天冰淇淋店公休,他心情暢快,卻不敢表現在臉上,小心翼翼地哄著嘟高了嘴的小美人。

  「小欣,人家老闆天天開店也很累啊!一個月公休一天也很正常嘛,妳就別生氣了,我們明天再來好不好?」

  「可是你說只要小欣乖乖穿著外套,就買冰淇淋給我吃的啊!」對於甜食,她的記性倒好。

  「但今天冰淇淋店公休啊!去哪裡買冰淇淋?不如我們去吃日本料理,妳上回不也說土瓶蒸、烤松茸、蒲燒鰻很好吃,我們再去吃一次如何?」

  「那些又不是冰淇淋。」再好吃的美食都下是她最心愛的冰淇淋。

  「但是今天真的沒有冰淇淋賣,我也沒辦法。不然……法國料理怎麼樣?那個烤田螺的味道也很棒的。」

  「我要冰淇淋啦!」她圓滾滾的大眼裡已經冒出了水霧。

  「今天沒有冰淇淋,妳瞧。」他拉著她走到店門口,指著那上頭大大的「公休」兩個字給她看。「明天,我們明天再來吃冰淇淋好不好?今天矢吃別的。」

  「我不要,你答應過我的。」別看她平時迷迷糊糊的,什麼事都記不清。當她執著起來,那是十頭牛也拉不動的。

  龍易飛長歎口氣,有點頭痛。「小欣乖,聽話嘛!明天我一定再帶妳來吃冰淇淋,我從不食一言,妳應該很清楚。」

  她使性子地直跺腳,兩手搗住耳朵不聽他解釋。

  「小欣。」他有些失了耐性。「妳怎麼不聽話了?妳以前很乖的,現在居然學壞了。」

  「小欣沒有壞,是你說話不算話,我才不要聽。」她一直是這樣的倔性子啊!否則在美國的時候,她為何要獨自背負著老房東的債務,照顧一個對她並不是很好的老人直到她百年?

  老房東給了她什麼?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和三餐足夠吃飽的飯。其他的孩子童年希冀的玩具、鞋子、甚至是學費,都是她打工自己賺來的。

  等她長大一些,老房東病了,辛欣還要負擔她的醫藥費、兩人的日常生活開支。

  很多人都說辛欣傻,她賺的每一筆錢都給了老房東,從七歲到十八歲,再大的恩情也都還盡了,她實在沒必要再為老房東付出什麼。

  可辛欣不聽,她覺得老房東沒有將她掃地出門就是天大的恩情了,那是她費一輩子的心也報不完的恩情,所以她堅持照顧老房東,哪怕累得連學校都上不了,她也無悔。

  這樣的堅忍和執著曾是龍易飛最欣賞她的一點,但如今……執著在他眼裡成了頑固、不可理喻。

  「小欣,不聽話的孩子是不討人喜歡的喔!」他扳正她的肩,竄著火花的雙眼直視著她。「小欣乖,今天真的沒有冰淇淋,我們改吃別的,看妳要什麼……蛋糕怎麼樣?我記得妳也很喜歡草莓蛋糕的,今天破例讓妳吃半個,妳乖乖聽話好不好?」

  她吸著鼻子,委委屈屈地點頭。

  她不想被他討厭,所以努力忍住心頭的抱怨。

  但她真的越來越不喜歡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他到底當她是什麼人?一個愛人?還是一個老婆?

  越聽他說他們過去的戀愛故事,她心裡越有一種感覺,他愛的那個人不是她,起碼不是現在這個她。

  但她已經回不到過去的樣子了,他們的未來該如何走下去?

  繼續像現在這樣,被他當成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孩子哄?

  可她不是孩子啊!醫生說她撞壞了腦子,所以她的記性不好,智力也略有退化,但經過漫長的復健,她還是漸漸成長了。

  或許她無法達到如她實際年齡般二十五歲的成熟,但起碼是十幾歲的少女了。再加上他日夜不停地談情說愛,她再傻也懂得什麼叫戀愛。

  而他們現在這種狀況像戀愛嗎?更像父親帶女兒出遊吧?

  她愈發感到悲哀,一對像父女的夫妻,那到底是什麼?她真的不懂。

  「啊!」

  「快閃——」

  突然,一連串的驚叫打破了龍易飛與辛欣間的沉悶。

  就見一輛轎車失控地衝上安全島,四個輪胎在地面上擦出刺耳的聲響,轟隆隆地,車子在撞上行道樹後,又倒了下去,在馬路上連翻兩圈。

  「該死!」在意外發生的同時,龍易飛及時護著辛欣閃進了冰淇淋店的迴廊內,沒有被這場意外波及。

  待意外平息,他倆回神一看,那闖禍的車子一連撞倒了四輛機車、兩台腳踏車和七、八個行人。

  馬路上是一片慘嚎、咒罵、哭泣交織成一幕地獄般的景象。

  龍易飛二話不說,立刻掏出手機報警,並且叫救護車。

  「小欣,妳留在這裡別動,我過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那個王八蛋司機到底是怎麼開車的?

  「你快去,我會乖乖地在這裡等。」她也知道現在情況危急,催促著他救人為先。

  「小欣好乖。」他拍拍她的頭,趕著救人去了。

  辛欣看著那些血,感覺整個身子都冷了,明明太陽很大,她卻渾身發抖,兩眼昏黑。

  她怕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一看到血就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揪著心臟。

  她不曉得她怎麼會怕血,明明龍易飛說過,她小時候在美國住的是貧民窟,看慣了街頭鬥毆,鮮血是每日都會看到的東西,早就看麻痺了,又怎麼會怕呢?

  偏偏她真的怕,從在醫院醒來那一刻起,她莫名其妙地就開始怕血了,連護士幫她打針滲出皮膚那一點血,都會讓她頭暈目眩。

  她有種感覺,鮮血會帶走她生命中某一項非常重要的東西。只是她一直想不起來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心理醫生告訴她,那是她受到巨大創傷留下的後遺症,只要持續接受心理輔導,終有一天會痊癒。

  她也相信心理醫生的話,每個星期都去看一次精神科,然而,她怕血的毛病還是沒好轉。直到此刻,看著那倒在血泊中呻吟的人們,一張張痛苦的表情,她才發現,她真正怕的不是血,而是大量鮮血代表的意義——生命。

  血流成河就是無數生命的消失。她記得聽方秀媚提過,六年前那場意外死了很多人,如果不是她捨命護衛龍易飛,怕他也已經死了。

  想像龍易飛可能被滿天亂飛的子彈波及,渾身鮮血地消失在她面前,她真正嘗到了什麼叫心神俱喪。

  她兩手抱著雙臂,強壓下心頭陣陣巨顫,口裡呢哺著感謝上蒼讓龍易飛一直好好地活著。

  「唔,救我,救我……」一個痛苦的求救聲也不知道響了多久,終於鑽進辛欣的耳朵。

  她抖著手,四處搜尋著那求救聲的來源。

  看見這場車禍而過來救人的人越來越多,附近很多商家更是全家出動,拎著急救箱就過來幫那些倒楣受傷的騎士、行人包紮止血。

  在這麼多人合力搶救下,還有誰會被忽略了,沒受到關照?

  她大眼溜遍四周,終於找到求救聲的來處,是那個肇事的司機。他半隻手伸出翻倒的車窗外,努力地向外頭發出求救訊號。

  所有人都忙著拯救那些無辜受難者,這個肇事者自然而然被遺忘。

  辛欣想通知龍易飛,請他過來救人,但他正忙著幫一個學生固定折斷的手腕。至於其他的善心人士,唉,每個人手邊都照顧著一到兩個傷患,誰還有空閒理這個肇事者呢?

  辛欣是可以不理的,看到這麼多血,她嚇得站都快站不穩了,還怎麼去救人?

  可是良心催促著她向前走,哪怕救不了人,去看一下究竟,同時安慰一下傷患,總做得到吧?

  辛欣努力邁著沉重的腳步,往那翻倒的車輛行去。

  到達翻車處,她蹲下身朝裡頭一探,迎面一股濃厚的酒精味和著血腥味撲進鼻端,讓她深深皺起了眉。

  現在連小學生都知道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這個司機大白天喝這麼多酒,闖下大禍,實在太糟糕了。

  「救我,好痛,救救我……」司機痛苦的求救聲不停地傳出來。

  「你出不來嗎?」辛欣努力憋住氣息,血味讓她想吐。「我看沒有什麼東西壓住你啊!」

  「車門打不開。」

  辛欣瞄一眼那歪扭的車門,撞成這樣,也難怪會卡住。「我幫你拉拉看,可是我力氣不大,也許拉不動,現在大家都在忙著救人,警察和救護車又還沒來,如果我拉不動車門,可能你就要等等了。」

  司機想罵這個女人是白癡,他都快疼死了,還叫他等。但眼下她是他唯一的救星,他只能委曲求全。「妳就快點拉吧!」

  「噢!」受傷的人心情都不會太好,辛欣自己經歷過那種困境,所以也不在乎司機惡劣的語氣,兩隻纖手用力扳著那扭曲的車門。

  嘰、嘎,那車門不停地發出難聽的聲音,但就是文風不動。

  辛欣拉得氣喘吁吁。「先生,我一個人拉不動,你能不能從裡面撞一下,幫我一把?」

  「我全身痛得要死,妳還要我撞門?」那司機的口氣更差了。

  「你不幫忙,我真的拉不動。」辛欣自己都還是個在接受復健的傷患,讓她做這麼粗重的活,她怎麼可能辦得到?

  「白癡女人!」司機雖然罵得很小聲。

  但辛欣還是聽見了,卻懶得跟他計較。「你要不要幫忙?願意的話,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用力。」

  「快一點。」司機被困在裡頭快痛死了。

  「一、二、三。」辛欣如他所言,數數、用力。「不夠,再一次。」

  「天殺的。」

  「再一次。」

  「妳去死啦!」

  砰!車門終於被拉開了,人的潛力果真無窮。

  那司機連滾帶爬地出車子。「好痛。」他手臂和大腿各留下一道好長的傷口。「誰,快點來給我止血?天啊!流這麼多血,我快死了,救命啊!」

  辛欣猜想,這司機平時一定是個狂妄霸道又不講理的人。但很可惜,他現在是肇事者,傷又不是最嚴重的,光聽他還有力氣在那裡又叫又罵,就知道他傷得還好,其他被撞到的人,有幾個傷得才嚴重呢!都躺在地上不能動了,大夥兒當然是救那些重傷者矢,誰理這個口氣差、態度又壞的肇事者。

  最後是辛欣看他可憐,脫下外衣撕成兩段,一截幫他綁住手臂的傷口、一段替他的大腿傷口止血。

  看著鮮血終於漸漸止住,那司機才有閒情打量這個救了他一命的白癡女人。可他不看不打緊,一看……

  「鬼啊!」沒見過有人的身體這麼恐怖的,縱橫交錯的傷疤佈滿了她裸露出來的每一寸肌膚。

  那些疤痕翻開的口子,猙獰得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魔,有紅、有黑、有白。

  這還是一個人嗎?

  那司機嚇得瘋狂大叫。

  原本正忙於救人的龍易飛被那驚叫聲嚇一跳,回過頭一看,發現辛欣穿著一件小可愛,而那原本用來遮醜的外套,已成破布綁在司機的身上。

  辛欣一臉迷糊地站著,眼看司機手腳並用、涕泗潢流地爬離她身邊。

  而受到司機的驚叫聲吸引,越來越多人將目光投向辛欣。

  然後,那無數好奇的眼神從原本的驚訝轉為恐懼,再變成厭惡。

  辛欣再遲鈍也可以感受到那如刀的目光正切割著她的身體,可她依舊不懂,她到底做了什麼讓這些人突然變得恐懼她、討厭她?

  「該死!」龍易飛低咒一聲,加快速度幫手中的傷患固定斷折的患部,然後跑到辛欣身邊,脫下T恤,將她整個人緊緊包住。「我們走。」他拉著她快步地離開。

  她抬眸看見他鐵青的臉,知道他正在生氣,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阿飛,你怎麼了?」

  「妳為何不聽我的話,要在外頭脫衣服?」

  「那個司機在流血,我沒有紗布,就把外套借他止血啊!」她做錯了嗎?

  「妳沒有紗布,就向別人借啊!為什麼要脫自己的衣服?妳知不知道妳嚇到很多人?」

  「因為這些傷疤嗎?」可是受了傷,本來就會留下疤啊!尤其她受的傷這麼嚴重,能留下命就不錯了,一些疤……不,就算留下再多疤,那也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吧?

  「妳自己知道就好。」

  「那你呢?你也討厭這些疤?」

  「我……」他是有些怕,卻稱不上討厭。「小欣,家裡人都知道妳的事,自然是不會討厭的,但別人不明白,他們會怕,所以妳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脫衣服,懂嗎?」

  她懂了。可是她感到好悲哀,這個世界上有誰的身體是完全沒有疤的?她不過是比別人多了一些,就變成了異類。

  龍易飛雖然不討厭她身上這些疤,心裡卻仍是無法接受的,所以他盡量掩蓋它們,以為看不見,它們就不存在了;但事實的真相又如何?

  「阿飛,我一點都不像你最初認識、並且愛上的那個小欣對不對?」

  「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妳本來就是小欣,小欣就是妳啊!」

  不一樣的。她是辛欣,卻不是他心目中那個心靈手巧、美麗聰慧的女神。

  當辛欣已不再是辛欣時,愛是否依然存在?或者愛情已經消失?他倆之只剩下一種責任、一個沉重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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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4 20:36: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曾經,龍易飛認為他是世上最瞭解辛欣的人。

  在美國那段時間,他們朝夕相處,無所不談,誰能比他們更知彼此的心?

  直到六年前那場意外讓他們分開,再相逢,他們由熟悉變成陌生。

  但經過他日夜不停的努力,她緊閉的心房再度為他敞開,他們又成為最親密的情侶。

  他很感恩,即便重新歸來的辛欣不如初相識時的聰敏機智、即便她常常搞不清楚他的話、即便她不再與他心有靈犀一點通……他不在乎,最重要的是,她還在他身邊,那就夠了。

  他以為他會和辛欣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完這一生。

  為了她,他甚至開始奮發向上。他不喜歡家裡那些半黑不白的生意,所以跟丁絡合作開網路商店,接訂單,沒日沒夜地幹起雕刻的工作。

  有時候做得太累,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雕的是什麼東西,只知道照著客戶的要求,完成那一件又一件雖精美,卻沒有靈魂的華麗作品。

  他想,她回到他身邊,他們結了婚,有了家庭。是男人,自當成為家庭的支柱,負起照顧妻兒的責任。

  他雖然沒有創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他起碼盡到了一個男人的本分啊!

  為什麼她還是說他不愛她?為什麼她居然想離開他?她想走到哪裡?以她現在這種情況,她又能去什麼地方?

  他真的不懂她到底在鬧什麼彆扭;以前的她不會這樣的,他……他多懷念那知他心、懂他意、慰他懷的「辛欣」啊!

  而今,辛欣還是辛欣,只是她再也不是當初他認識的那個人。

  但他沒有嫌棄她,這個辛欣仍舊有她可愛的地方,所以才會引起他滿懷的憐惜。這樣能說他不再愛她嗎?

  「小欣。」他拉著她提行李的手,將她擋在玄關前。「為什麼妳就是聽不懂我的話?辛欣就是辛欣,世界上只有一個辛欣。我的老婆就是辛欣,我也只愛我的老婆,哪裡有過去和現在的分別?」

  她低著頭,懷裡還是揣著那只白蛇燈籠,那首千年等一回的歌曲依然輕輕地迴盪著。但也許電池快沒電了,那歌聲越來越細微,幾乎都快聽不見了。

  「阿飛,你希望我恢復成以前的樣子嗎?」

  「那是當然的啊!」否則他為何要費盡心思陪她做復健、每星期風雨無阻地上醫院做診療?第一個禮拜看的是精神科,為了撫平她受創的心靈。第二個禮拜看的是腦科,定期追蹤她大腦受創的恢復程度。第三個禮拜看的是復健科,讓專業復健師依照她復原的程度,設計不同的復健課程。第四個禮拜看的是外科,確認她動過近十次手術的身體,是否正順利康復中。

  一個月有四個星期,她每個星期都要跑一趟醫院,診療費事小,那勞累的奔波,掛號、等待看診、拿藥……成串的麻煩事才是真正讓人疲累的原因。

  可打重逢以來,她哪一次回診他沒有陪同?可以說他關心她的身體比她更甚。

  「難道妳下希望自己回復到以前的健康?蘭若她要用這種理由離開他,他著實無法接受。

  「倘若我永遠也恢復不了呢?」她看著懷中的燈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千年不變的愛情。可是一千年啊,多麼漫長的時光,他不是許仙、她也不是白素貞。就算他是許仙,最後下仍是被法海一番話所迷,陷白素貞於危難之中?也許從頭到尾白素貞都不曾後悔紅塵俗世中走上這麼一遭,但許仙呢?許仙曾不曾想過,若白素貞真是個人,而非蛇妖,那該多好?

  可白素貞偏偏是條蛇,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就像她現在這樣,遲鈍、迷糊、忘性大、手腳動作也不靈敏;再讓她復健一百年,她也成不了龍易飛心目中那心靈手巧的「辛欣」;他之所以照顧她是因為歉疚,但那還是愛嗎?她很懷疑。

  「受到那麼大的傷害後,妳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就算妳恢復不了,我也不強求。妳仍是我的妻子,一輩子都是。」他的承諾是永生永世都有效的。

  「那麼你曾不曾想過,若我沒受過那場傷害,若我永遠聰明美麗,那該有多好?」

  「如果可能,我寧願受傷的人是我。小欣,我真的愛妳,從在美國第一眼見到妳我就愛上妳,從來也沒有變過。」

  「假使在美國的時候,你遇到的不是那個聰明美麗的我,而是現在這樣子,一出門就迷路、學一樣東西得學上一個月、到現在連筆都拿不穩……你會愛上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的女人嗎?」

  他霎時無言。他愛辛欣是無庸置疑的,但他愛的是辛欣的哪一部分?她的聰慧?她的機敏?她的美麗?她的堅強……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必定有他的原因在,倘若這個原因消失的話……

  龍易飛硬生生打個寒顫,他終於瞭解辛欣要走的原因了。

  「阿飛……」她大大的眼睛裡滾落下兩行晶瑩的淚水。「阿飛與小欣的戀愛過程……你每天晚上告訴我的事,我一直就當那是神話故事一樣。從我在醫院清醒,到可以走路,是你帶領我踏出那封閉的世界,你讓我見識到這天地的廣大與美麗。所以我當你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為了讓你高興,我努力去記住你說過的每一段……在你而言,那是我們以前的戀愛過程,每一幕都刻骨銘心。可對我來說,那純粹就是故事,我完全沒有親身參與的感覺。」

  「那妳為什麼每夜到我房裡,要我把那些事講給妳聽?」對失去記憶的她而言,過去的愛情只是故事;但那點點滴滴都是他的心啊!她難道體會不出來,他每說一遍故事,就是在自己的心傷上再添一道傷?

  他為什麼要靠安眠藥入眠?他為何長年累月看精神科醫生?就是因為他忘不了過去。它們壓得他連呼吸都感到痛楚,若非為了她,他何苦把那陳年舊傷再一一翻攪出來,讓心痛得更厲害?

  「因為我知道你希望我記住那些故事,或者該說,你希望透過那一次又一次的敘述,讓我回憶起往日的愛情。但我不是單純地失去記憶,我是大腦受到創傷,這個腦子已經壞了,不可能再恢復了,我永遠都記不起過去的事。我只能拚命地去背故事,努力讓自己融入故事裡,祈禱有一天,我可以變成你回憶中那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她甚至不願喊出「辛欣」這兩個字。明明那也是她的名,但她卻嫉妒過去的自己,那讓他萬般寵愛的過去啊!她變了,她再不是他以上中的女神,哪怕她再努力,消失的愛都不會再回來。

  如今的辛欣只是頂著以前的名號,讓他捧在手中哄著;他也許對她仍有一份情,卻再無那深濃似海的愛意了。

  「阿飛,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你們說的東西都太複雜,我真的弄不明白。可我知道,你對我再也沒有故事中那種心意了。你真正喜歡的是一個可以與你並肩而立的女子,你煩惱的時候可以幫你解憂,你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和你一起想辦法。而這些事情我都做不到,除了給你添麻煩外,我還能做什麼?如果什麼都不行,那我留下來又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次,龍易飛真真正正說不出一句話了。

  的確,每當她又闖禍時,他看著她,總在心裡想著,若是過去的辛欣,她會多聰明、多勇敢、多機智。

  他想盡辦法要讓她恢復成過去的「辛欣」。他蒙住眼睛、搗住耳朵,只當她就是一般傷患,經過適當的治療,終有恢復的一天。

  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的傷是永遠的,就像一個人被截肢,以現在的醫術,也無法再讓人重新長回一條腿。

  她不可能再變回他心目中的「辛欣」了,他的愛人早在六年前徹底消失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雖也是辛欣,卻再也不是過去那個人。

  回憶終究只是回憶,成不了現實。

  他作了一場美夢,現在夢醒,方知一切或空。

  她抱著白蛇燈籠走了,纖弱的背影在春風中越行越遠,那「千年等一回」的曲子也漸漸細弱到不可聽聞。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雨心碎,風流淚,夢長眠,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作一團火焰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

  那一天為何要給她做那只白蛇燈籠?為何要選這首曲子做燈籠的音樂?為何為何為何啊?

  龍易飛握緊了拳,獨對洞開的大門,任猶帶寒意的春風撲上臉面,一股冰冷陡心窩升起。

  他不言不語,就這麼站著,一直站著,從日正當中直到午夜時分,沒移動半分。

  


  辛欣離開龍家後,也沒地方可去。如今,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除了龍易飛外,就只有方秀媚了。

  於是,她找上了方秀媚。

  方秀媚大大嚇了一跳。「妳……妳拎著行李,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幸虧方秀媚在外頭買的屋子就離龍家半條街遠,走路三分鐘的距離,否則辛欣還不一定記得怎麼找她呢!

  辛欣點點頭。「方姊,我可以住妳家嗎?」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或者該說,她尚無能力決定自己的去向。

  她身體尚未痊癒,哪怕有朝一日好了,那虧損過多的體力卻是補不回來的。她這輩子是永遠不可能像正常人那般健康了。

  她沒有學歷、沒有體力、更沒有能力,之後該如何謀生,這些事她也完全不知道。

  現在她就只能當寄生蟲,到處依靠別人謀生了。

  「妳等我一下喔!」方秀媚先讓辛欣在大門口等著,沒多久,龍易揚從房裡被趕了出來,衣服都還沒穿好,臉上帶著可疑的潮紅。

  他經過辛欣身旁,對自己的好事被打擾倒沒多大氣憤。反正自己追求方秀媚多年,挨打挨罵、被踢被踹,什麼沒有經歷過,他都習慣了。

  既然他愛上方秀媚,她又是朵帶刺的玫瑰,採花者被刺也是理所當然;他還覺得她願刺他是他的福氣呢!否則依她那高傲的性子,尋常人等她理都不理,哪裡還會費心神整治一番?

  他只是好奇,辛欣明明跟龍易飛打得火熱,又是沒心眼的人,怎麼也會搞這種離家出走的把戲?

  「妳跟阿飛吵架啦?」他以著過來人的口氣對她說。「女孩子,偶爾使點小性子是很可愛,但千萬別太過喔!阿飛也是少爺脾氣的人,妳真的跟他鬧太僵,他下不了台,大好良緣就這麼散了,妳會後悔的。」

  辛欣看著龍易揚,有一點眼熟,偏就喊不出他的名字,苦惱地皺起了眉。

  「我叫龍易揚,妳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倒是龍易揚好心主動替她解了圍。

  「龍大哥。」她想起來了。「我沒跟阿飛吵架,只是我們不能再做夫妻,所以我搬出來了,想請方姊收留我。」

  「啊?」龍易揚呆掉了。龍易飛跟辛欣分手?有沒有搞錯?他們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嗎?「唉喲!」突然,他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直從玄關大門踉蹌跌到走廊上。

  方秀媚兩手插腰,哼了兩聲。「大男人這麼八卦,人家兩口子愛耍花槍關你什麼事?最近我家要招呼客人,你暫時不要來了。」

  「是,堂主。」有第三者在的時候,龍易揚對方秀媚可恭敬了。他知她好面子,自當捉住她這個弱點盡力討好她。

  方秀媚一手拉進辛欣,關上門前給了龍易揚一個白眼。「沒事笑嘻嘻,不是好東西。」

  辛欣進了大門,把行李一放,人就倚在牆邊喘氣了。這幾個月讓龍易飛拖著四處走路兼復健,她是增強了些體力,但還是提不得重物。讓她抱這麼多東西走一趟,一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方秀媚關好門後,見她一臉狼狽,連忙扶著她坐到沙發上休息,又到廚房倒了杯水給她。

  「謝謝方姊。」辛欣喝了水,又休息片刻,終於緩過氣來。

  方秀媚看她累成這樣,懷裡的白蛇燈籠還是捨不得放下片刻,就知道她對龍易飛仍是情深愛重,那為何要走?

  她也忍不住好奇了。「妳是真的要離開阿飛,還是鬧鬧脾氣而已?」

  辛欣苦笑,怎麼人人都以為她跟龍易飛是吵架了,她才離開龍家?難道就沒有人想過,以她目前的情況,就算她想吵,龍易飛也只會叫她乖乖聽話,說笑話、買東西哄她,他們又哪裡吵得起來?

  「方姊,我沒跟阿飛吵架。我們只是弄清楚了,阿飛愛的是過去的辛欣,而我不可能恢復成以前的模樣了,所以才分開的。」

  「妳會弄成這樣也是為了救阿飛,是她嫌棄妳?」果真如此,方秀媚可就徹底唾棄龍易飛了。辛欣為他犧牲這麼大,他卻翻臉無情,算是什麼男人?

  「方姊,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哪怕你們再說幾百遍,我曾愛阿飛愛到願意為他犧牲生命,我也只當是故事聽。如今,就算再發生一次六年前的事故,我自己都沒把握還會不會那樣拚命去救阿飛……方姊,我不是以前的『辛欣』了,永遠都不一樣了……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不要把我跟過去的『辛欣』相提並論,我們早就不是同一個人了。」她越說,那淚水越似冬日細雨,綿綿不絕濕了一臉。

  「我好希望自己不是『辛欣』,我做不到她的聰慧勇敢,也沒有她的機敏巧手,我這麼笨……偏偏我又好希望自己真的是『辛欣』,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就是做不到,『辛欣』會的,我沒有一樣懂,我沒辦法,真的……我讓阿飛失望,我很抱歉……可是對不起,我真的無能為力……」

  辛欣說得顛顛倒倒,方秀媚卻能聽出裡頭的字字辛酸。

  很多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回不來,就好比她那因受傷而有了缺陷的腦子。

  當初,方秀媚提出讓辛欣重回龍易飛身邊的提議時,那些長老也提出過反對意見,他們認為一個半殘的女人配不上龍易飛。若非龍易飛的放浪形骸讓長老們傷透腦筋,他們鐵定不會讓辛欣與龍易飛再見。

  只是方秀媚也想不到,真讓辛欣和龍易飛再相逢,情依舊、人已非,那愛又如何持續下去?

  「唉!」自古情關最難過,這種事方秀媚也是無能為力,只能低歎連連。「那對未來妳有什麼打算?」

  辛欣哭哭啼啼地抹著眼淚。「我也不知道。方姊,妳說,像我這樣子能做什麼事?」她真的無以謀生啊!

  方秀媚看著她,記性差、身體差、又沒特殊本事,想謀生,那真的很困難。

  「算啦!反正我家不差一雙筷子,妳就先在這裡住下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她心裡已有了養辛欣一輩子的打算。

  「那不行。」辛欣搖頭。「方姊,我一定得想辦法自立,我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啊!」

  「什麼時候了,妳還這樣固執?」

  「這不是固執,人本來就應該自立自強的嘛!」

  「誰告訴妳的?」

  「大家都這樣,我看你們……對不起,我記不起名字,可是我知道大家都有在工作,人要工作賺錢才能生活,我看到了,大家都很努力的。」

  方秀媚不知道該說什麼。小丫頭,說她笨嘛!有時真的挺蠢的。說她聰明,又總在怪異的地方執著,她沒事把大夥兒的日常生活觀察得這麼仔細做什麼,真是麻煩。

  「那妳想做什麼呢?」

  「我……」她低頭想了好久好久,久到方秀媚受不了,出了一趟門,買了兩個便當回家。

  方秀媚可也是不會舞鍋弄鏟的,她這輩子就只會吃外食。

  她買回便當叫辛欣一起吃,辛欣卻還陷入長長的思考中,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

  結果方秀媚自個兒吃飽了飯,又回房小睡一覺,正與周公游得歡暢,卻被辛欣急匆匆搖醒。

  「方姊,妳說我努力練習手藝,做些小飾品、娃娃裝來賣好不好?」

  方秀媚回想起之前辛欣努力了兩個禮拜,只做出一件連衣袖都長短不齊的小洋裝,心都慌了。

  「妳確定?那些東西很麻煩的。」

  辛欣用力一點頭。「我發現自己還滿喜歡串珍珠、做飾品的。雖然我的手不太聽話,常常把東西做壞,但我相信只要努力練習,一定可以做得好。」她還記得埋首在那堆手工藝時的心情,真是萬分愉悅。雖然成品出來不甚美好,可那仍是長久以來她做過最順手的事。

  方秀媚回想一下陪她做手工的日子,她因為手腳不靈活,做出來的東西確實不甚美觀,但不可否認,她天生的美感和設計感卻頗強,果真能訓練至心到手到,或許可以在這方面謀一條出路來也說不定。

  當下她不再反對,點頭說道:「那好吧!明天我就去買材料回來給妳練習,希望妳早日做出好成品。」

  「如果能夠成功,我一定做一件最漂亮的飾品送方姊。」抹去眼淚,辛欣又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她加大力道抱緊懷中的白蛇燈籠,就像在對它祈求,讓她可以心想事成吧!

  不知不覺間,龍易飛親手製作的這只白蛇燈籠已成辛欣心底最大的慰藉。那不單單只是愛了,是更深一層的仰慕,心靈的支柱。

  燈籠就是龍易飛,燈籠在,哪怕龍易飛已不在她身旁,卻進駐她心底,無形地支撐著她,面對那茫茫前程,她無畏無懼。



  一尊尊的戲偶、娃娃在龍易飛手下成形,華麗的外貌、巧妙的手藝為他帶來大量的名氣與財富。

  同時,龍易飛和丁絡經營的網路商店也逐漸有規模,開始向其他產業進攻;兩個年輕人靠著網路,開創了太好前程。

  丁絡滿心歡喜,但龍易飛卻在功成名就中,日復一日地感到心靈空虛。

  一個人賺錢到底是為了什麼?單純地求吃飽穿暖、活得下去嗎?

  他現在的錢已不只夠讓他衣食豐足,更足以蓋豪宅、買名車。

  他該滿足了,但他就是不開心,總覺得心頭空了一片,荒蕪得像沙漠一樣。

  他出生豪門,少年時意氣風發,直至十九歲那年一場意外讓他飽嘗人生痛楚,渾渾噩噩揮霍了六年人生,如行屍走肉一般,不知生,也不知死。

  他原以為後半輩子就是那麼過了,以他糟蹋身體的程度,他也不可能活太久。

  哪裡知道,他的心藥突然出現了,辛欣……他愛人的身體回來了,卻沒有帶回他愛人的靈魂,她變得……

  他看著不再聰明靈巧的辛欣,總是忍不住懷念過去她的善解人意。

  可她會變得遲鈍,全是為了救他,每每想到她的捨命相護,他就滿心感動。她能為他做出這麼大的犧牲,難道他還能嫌棄重傷難癒的她嗎?

  於是他發誓要照顧她,日日夜夜細心呵護,祈禱有朝一日她能夠恢復如昔。

  外人見到他這樣,總少不得讚他一句情深義重,可是他午夜夢迴,卻常在懊惱她的不解人意。明明他已經叮嚀多次的事,她就是記不住,讓他每日光替她收拾善後都累得半死。

  他的煩惱,對她說,她不懂;他的鬱悶,向她言,她也不明白。他一腔情意注定得單方面的付出,從來就收不到任何回報。

  偶爾他還是會抱怨的,她就這麼笨嗎?教了幾百次,還是不懂。

  日積月累,他真的好累。可他對她有承諾,萬萬不能違背誓言。

  結果她卻自己看出了他心情的轉折,主動離去。

  他應該開心才是,那偌大的包袱終於可以卸下。

  偏偏……他就是好想她,那嬌憨的模樣、那迷糊的脫線性子……即便那回,她誤餵他安眠藥,差點害死他。如今想來,仍是件件甜蜜、事事溫馨。

  他到底是怎麼了?他心之所種明明是朵解語花,奈何日日所想都是一個傻丫頭。

  真的愛上那個笨辛欣了嗎?她有哪裡好?相處了快兩個禮拜才真正記住他的名字,手遲鈍、人又笨,完全不符合他夢中所想的人。

  可這磨人的思念又是怎麼一回事?真的搞不懂,他越想越是迷糊,在屋裡來去徘徊,不知不覺站在她從前住的房間門口。

  這裡雖是她的房間,其實她住在裡頭的時間卻不多,尤其他開始給她講述他們過去的戀愛故事後,她多數的時間都是賴在他房裡,磨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講著那些陳年舊事。

  聽說辛欣也不愛別人進她的房,連打掃的僕人都不許進,只除了他,還有……「方姊!」才想到方秀媚,就見到她從辛欣房裡走出來。

  「阿飛,你怎麼站在這裡?」方秀媚手裡抱著一個大紙箱。

  「我……偶然經過。」他說不出心裡的想法,轉移話題。「妳搬什麼東西?這麼一大箱,要不要幫忙?」

  「不就是之前我幫小欣買的那些珍珠、亮片、蕾絲、緞帶之類的雜物,不重,我還搬得動。」

  「妳搬這些東西做什麼?」要說方秀媚突然對做手工藝起了興趣,龍易飛是萬萬不信的。方秀媚舞刀弄槍行,讓她做女工,殺了她比較快。「況且妳把東西搬走了,萬一小欣回來又要找了,不要搬了。」

  「我就是要搬去給小欣啊!」

  他腦子一轉,馬上知道答案。「小欣在妳那裡?」

  「可不是。她說什麼要工作,要過生活,要鍛煉手工藝,將來就靠做些小飾品吃飯。」對於辛欣的倔強,方秀媚很不能理解。「我都告訴她了,我還養得起她,要她不必煩惱,她偏偏要練,我就來幫她搬東西了。」

  「她一向就是這樣,不愛依賴別人,總是自己逞強,累得生了病,讓關心她的人擔憂半天。」龍易飛邊搖頭邊歎,臉上是無限的懷念。

  方秀媚訝異地看著他。「你們不是玩完了?難道……阿飛,你老實說,你心裡對小欣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他也不曉得,看著現在迷茫的卒欣,他總想著她過去如何聰明、如何機敏。但不見這傻丫頭,他心窩就像被刨去了一塊,吃睡都不得安寧。

  「小欣說你不愛她,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再佔你便宜,做你的妻子讓你養。可我看你似乎對她還挺有意思的,不像沒感情啊!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說來讓方姊聽聽,也許我可以幫你們出個主意。」

  龍易飛聽了真想笑,方秀媚竟然想學人家當什麼戀愛顧問?不過現在除了她之外,他滿腹的迷惑也不知該向誰說了,便緩緩說了自己的心境。

  「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她,我看著她就一直想,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應該那樣……小欣,她完全不像之前的她了。方姊,我很愛辛欣,那是我的初戀,這輩子最大的心結,我……我好希望她變回以前那樣,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曉得老拿現在的她跟過去比很不公平,但我就是會這麼想。我傷害她了,我很後悔,最近我老是想著她,可我真的無法肯定自己到底愛不愛她?」

  方秀媚聽著,只覺得這兩個人好麻煩,那麼多心眼幹什麼?這樣談戀愛多累?

  「阿飛,你無法接受小欣變了,但你自己呢?你就沒變嗎?」

  龍易飛頓時無語。

  「是人就會改變,沒有誰是永恆不變的。那種什麼一生一世的愛啊,我也不相信,我只知道人生在世,就是要順著潮流走,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變,為了生存,也不得不變。可只要心底深處的那點真誠不改,其他的再怎麼變也都沒關係。」好比她和龍易揚,打打鬧鬧十幾年,當年龍易揚是愛上她領導血魂堂的英姿颯爽,而今她不過是個小小保鏢,能夠讓龍易揚瘋狂的主因都沒有了,難道這樣他們就不相愛了嗎?

  要讓方秀媚說,她懷念過去的威風,卻也珍惜今日的平凡寧馨。凡事有捨才有得,不捨哪裡來的得?

  龍易飛默默低下頭,思考著方秀媚的話。當愛一個人的原因消失時,愛情是否也會同時消失?

  「唉!」方秀媚歎一口氣,把他推進辛欣的房間裡。「你就在裡頭慢慢想吧!想通了,就來我家裡接人。」

  龍易飛不知道方秀媚為何要他進辛欣房裡思考,要想事情哪裡不行,非得進辛欣房?

  可當他定下心神,才看到客房四周那貼滿牆壁、茶几、床頭櫃、梳妝台的便條紙,一張紙、一句「阿飛說」,滿滿都是他曾經叮嚀辛欣的事情。

  她不是記不住嗎?怎麼能寫滿這一房間?寫得到處都是,真是她……一個念頭鑽進他腦海,讓他胸口像被重拳捶了一下。

  他以為她隨身帶著筆記本和筆是鬧好玩的,其實不是,她真的是用心在記憶他對她說過的每件事。

  她腦子記不住,就拿筆記,但光寫一遍也記不起來,就寫滿一堆便條紙,貼滿一屋子,時時刻刻看、分分秒秒都在記。

  他不知道這樣的用心到底能令她記住多少東西,但是她這般辛苦卻絕對在他的百倍之上。

  他憑什麼怨她不如過去機敏?她用勤勉來補足了啊!

  他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她床上那件兩隻袖子不等長的小洋裝上。做得真是粗糙,但設計很有質感,若是以前的辛欣,肯定能將這份美麗再發揮百倍以上。可以前的辛欣,不會為這等小事費這些心思。

  辛欣是變了,卻無關變好與變壞;就像他再也沒有往日的狂傲自信,卻添了幾分圓融與世故。

  他伸手捧起小洋裝,更仔細地看著那設計,真是絕妙,原來粉紅與粉綠可以搭得這麼亮眼,而不顯流俗與刺目。

  了不起的構思,不過手藝不佳;那就讓他的手來代替她的手吧!

  即便人變了,愛她的心意依舊存在,又何需計較那許多。

  「小欣……」他再望一眼那滿牆的便條紙,字字都是她的愛。

  他想起給她做白蛇燈籠時,她問他什麼叫千年不悔?這就叫不悔吧!他終於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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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4 20:37:19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小欣。」

  當辛欣看到房門外那張爽朗不失沉穩的面孔時,腦袋當機了三分鐘。

  她應該沒有記錯,眼前這個人正是龍易飛。

  她腦袋不好,可能忘記很多人與事,但龍易飛,他倆日夜相處了幾個月,他的身影是直接烙在她的心坎裡的,真要讓她忘記他,很難很難,除非她再撞一次腦袋。

  但他不可能在這時候來找她啊!現在都幾點了,十點半多快十一點了吧?今夜沒有星星,外頭還飄著小雨,他怎會來找她?

  「以後我叫妳欣兒好不好?」龍易飛突然這樣說。

  她不太瞭解他這是什麼意思,不管是小欣、欣兒、辛欣,不都是她嗎?

  「妳離開這幾天我很想妳。」他專注地看著她,那蒼白中微帶著病態的小臉,失去了舊有的俏麗,卻添了幾分楚楚可憐。

  她是真的跟以前的「辛欣」不一樣了,也不會再恢復成過去的樣子。

  但現在他真的覺得這樣的她也很可愛,叫人就這麼掛在心底,便再也放不開。

  「妳願意重新給我一個機會,再愛妳一次嗎?」

  她瞪大了眼,雙手半搗住嘴巴,發出一聲驚呼。

  她是不是聽錯了,他想跟她在一起,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復原的,為什麼?

  「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辛欣』。」

  「我也不再是過去的龍易飛了。」他伸手牽起她的。「妳看我現在還像會呼朋引伴到PUB喝酒,卻忘了自己沒帶錢包,還跟人家嗆聲,要百倍償還酒債的人嗎?」他曾經莽撞衝動,凡事必爭第一,但現在,他也沒了那份雄心,更珍惜平凡幸福。

  她搖搖頭,若他仍迷糊如少年時,那她這幾個月早不知被他弄丟過幾回了,又怎麼能平平安安活到現在呢?

  「我不再是擁有雄心壯志,立誓要闖出一番轟轟烈烈事業的男子漢,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普通男人,妳還肯再愛我嗎?」

  「我從來也不認識那個心比天高的龍易飛,我唯一記得的就是你啊!」

  「那麼做我的老婆,真正的老婆,怎麼樣?」不求熱情如火,但願柔情似水、水長流。

  「可是我的身體很醜、很恐怖的,你會嚇到。」那日車禍現場,肇事司機發出的驚恐呼喊讓她深記心底。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身體與旁人的差別有多大,大到會被人當妖怪看。

  「那妳就試試看會不會真的嚇到我?」

  「要怎麼試?」

  「妳把衣服脫掉,讓我看著妳的身體,若我害怕,就表示被妳嚇到嘍!」

  「原來還有這個辦法啊!」她真的很單純,只要是他說的她都相信。「好,我先脫一件,你如果害怕就告訴我,我立刻把衣服穿回去。」

  「沒問題,妳快脫吧!」他笑得像看到小紅帽的大野狼。

  「龍易飛。」剛才過來幫龍易飛開門,現正在玄關處準備鎖門的方秀媚暗暗咬牙,早知這小子不安好心眼,她還引狼入室。不過現在要插手,只怕辛欣和龍易飛的大好姻緣就被她破壞了。俗話說,寧毀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嘛!這種壞人是做不得的,但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辛欣送羊入狼口,這……可惡,她就先避這一回,改天找到機會非好好修理龍易飛一頓不可。

  她悄悄地退出公寓,鎖上大門,今晚乾脆去找龍易揚,省得在家裡看大野狼啃吃小紅帽,她又插不上手,白白生氣。

  龍易飛聽到鎖門的聲音,笑得更開心了。「欣兒,妳不必擔心嚇到我,來此之前,我想過很多,我是真的喜歡妳,沒理由怕妳的,妳儘管脫,不必有顧慮。」

  「嗯……」她遲疑了一下。「真的不怕?」

  「保證不怕。」

  「那我脫了。」說是這麼說,她卻遲遲沒有動手,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別人怕她、嫌她都沒關係,反正她也不認識他們,何必在乎他們的反應?但若嚇著了龍易飛,她鐵定生不如死。

  「還是我來幫妳脫吧!」閨房為妻寬衣解帶,更具風情。

  「啊!」當他的手碰上她的衣領,反而是她嚇了一跳。

  「怎麼了?」他一手撫著她的臉頰,一手順著她的背脊來回按摩著,以舒緩她緊張的情緒。「妳是怕我,還是擔心我會害怕?」他溫柔地對著她的耳畔吐著細語。「不必怕,也沒什麼好怕,我們是夫妻啊!要相處一輩子的人,彼此怕來怕去,怎麼做夫妻?」

  就在那一長串甜言蜜語中,她的外套不知不覺被脫了下來。

  她沒有發現。

  他看著那一道道猙獰的疤痕,仍感到驚心動魄。但這回的心動卻非關害怕,而是隱起昔日的危機,難以想像她會從生死關頭爬回來,重新回到他身邊,與他再愛一回。

  他低頭吻上那疤,凹凸不平的肌膚烙著他的唇,激起他心頭無限憐惜。

  她在那吻中驚醒。「阿飛!」

  「欣兒,我不會再拿妳跟小欣比了,妳就是欣兒,獨一無二的欣兒。」這回,他再確定無比,他愛上了這個傻丫頭。

  她看著他的眼睛,真的沒有害怕、沒有嫌棄,有的就是滿滿的珍惜與愛戀。

  「阿飛。」話才出口,淚已滿腮。是美夢成真的歡喜,也是被肯定的開心。終於也有人真正看到她了,她姓辛,單名一個欣宇。

  她沒有美麗的外貌,也沒有靈活的頭腦。

  她有點遲鈍,記性很差,但請大家不要嫌棄她,多給她一些時間,她會努力學習如何做個普通人的。

  龍易飛將她擁進懷裡,深深地親吻著,拋開了過去,放下心結,光明就在不遠的前路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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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5-24 20:37:52 |只看該作者
後記   

  「千年等一回」是多年前由葉童與趙雅芝主演的「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曲。原唱高勝美,作詞陳自為,作曲左宏元。


  說到龍易飛和丁絡,真的不像言小的男主角。

  這是兩個故事完結後,我最大的感想。

  在事業上,他們也許是出色的,但對於愛情,他們卻充滿了弱點。

  丁絡想愛又不敢愛,躲在愛人背後,替她用盡心思,可惜一句表白都不敢說,誰能知道他心中的情呢?所以他愛得辛苦。

  龍易飛失去所愛,就放浪形骸,讓酒精和鎮定劑麻痺自己的神經,否則怎麼會六年來都沒發現原來愛人沒死?直到家人將重生的愛人送回他身邊,他才被動地去接受。

  我在寫的時候,老在心裡罵這兩個傢伙懦弱,笨蛋、蠢豬、沒用。

  可把他們設計成這樣的就是我啊!所以……唉,只能說一聲我自虐。

  不過會想寫這樣的兩個男人,真的是想了很久很久,要讓他們有弱點,又不太討人厭,真的很麻煩。

  而肇因就在每天報紙、新聞上說的「草莓族」。

  那些四、五年級的老說六、七年級生抗壓性低、沒耐性,自以為是。

  但是把六、七年級生養成這樣的,不就是四、五年級的人嗎?讓六、七年級生吃好穿好,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半點風吹雨打,變成一株株的溫室花朵。

  是你們要把我們養成這樣,卻為何要天天怪我們禁不起風吹雨打?

  我每次看新聞、報紙,那些專家、教授又罵又歎,說六、七年級生多沒用又多沒用,心裡都很不服氣。

  就算六、七年級的「草莓族」很多,那努力向上者也不少吧?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人生的經歷日復一日地增加,即便是草莓,也是會漸漸成長的。

  我還記得我初出社會,曾在一家出版教育書籍的公司做秘書,那時我們的總經理是老闆特地從台北挖角南下的。老闆告訴我們,總經理很了不起,曾將多家瀕臨倒閉的公司重新扶起,再創高峰。

  那總經理大概四、五十歲,名字很好聽,姓余,名字就算了吧!(不是忘記,因為太討厭了,所以就別提了。)一口黃板牙,又臭又醜。他太愛抽煙了,可他們生意人見面,交際應酬,誰不是煙遞酒來,一天兩、三包煙,看誰的牙不會變黃?

  總經理有多大本事我是不清楚,我對他最大的印象是,他對女助理、秘書交代事情的時候總愛摟人家的肩,偶爾談成一筆生意回來,還愛拍女員工的屁股說是慶況一下。然後下了班,他又很熱心地請大夥兒去吃飯唱歌,當然都是他買單。他很大方,可是酒一下肚就一定要拉著女員工的手,還要勾肩搭背。

  偏偏我這個人很討厭跟不熟悉的人有肢體碰觸,他拍我一次,我忍,第二次我就發飆了,在辦公室當著眾人的面摔文件。

  那個總經理被我氣得差點給我一巴掌,說我沒大沒小,要是他女兒,早打死了。

  我也跟他大罵,說他色狼、性騷擾,姑奶奶不幹了,轉身走人。

  還是我們老闆去把我追回來,說總經理沒惡意,不是故意吃女員工豆腐。那只是他的習慣,確實沒有猥褻的成分存在。

  可我就是受不了啊!老闆也說我任性,在外頭工作,哪能事事如意,碰到麻煩是要溝通的,不能隨便亂發脾氣,那叫不懂情緒管理,沒EQ。

  但我那時才二十出頭,哪聽得進老闆的話,死活不再進大辦公室,後來老闆調我進他的辦公室,我就再也沒有被搭過肩膀、拍過屁股了。

  而今事過境遷,我現在想想,老闆說得其實有道理,在職場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該隨便在公眾場合發飆撒潑,那即便有理也變沒理了。

  前些日子看報紙讀到李敖先生的一篇演講,詳細的內容已記下清,大意是:老百姓要抗議,那也是要用腦子的,不要逼得政府動槍桿,否則就是自己找死。

  放眼世界各國,哪一個政府沒有對百姓動過刀槍?沒有。即便號稱萬事以民為主的美國,被逼急了,也會開殺的。

  李先生那一段話我看了很久,再回想自己年輕氣盛時的作為,實話說,我覺得老闆沒有當場把我開除真是大方。

  如果再讓我遇到老闆,我真想問他,為何對我這麼寬容?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他高薪挖角來的總經理耶!一個總經理和一個小秘書,誰都知道要如何取捨。

  偏偏老闆把我調入他的辦公室,沒指責我、也沒指責總經理,就當那件事沒發生過。可惜老闆移民了,我沒機會再去問他。

  不過幾個月前我去買保養品,遇見一個老同事,聊了幾句,說到當年的糗事,她倒提起一件事,說自我發飆後,公司裡的女員工就很少再被搭肩膀、拍屁股了。她們其實也很討厭被這樣對待,但她們聰明,知道怎麼躲,就我笨,才會去跟人家硬槓。

  可她們還是感謝我,畢竟,不時要想辦法躲也是件很煩的事。

  於是這些零零碎碎的回憶和感觸加起來,龍易飛和丁絡的構思出來了,兩個純粹的太少爺,一個挫折把他們徹底打垮,然後在生活的磨練中,他們踉蹌地走出新的人生。

  我並不覺得人一定要經過重大挫折,才會成長。

  每個人每天接觸不同的東西,哪怕只是吃飯、看電視,也是會漸漸改變的。

  沒有人不會變,就看有沒有機會讓人往好的一面去變。

  但我不喜歡太平淡的故事,於是有了那個想法後,我的著眼點就放在——經得一番寒徹骨,終得梅花撲鼻香。

  為了讓故事情節更具衝突點,於是可憐的龍易飛和丁絡遇到的挫折都很巨大,他們不是慢慢走來,而是一夕劇變。可我也補償了他們,給了他們兩人各一個美滿的婚姻,這樣就當補過了吧?補不過我也當它補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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