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卓不凡是個看起來相貌秀氣的男人,娃娃臉,滿頭白髮,不笑的時候就像個鄰家少年,可一笑起來,大家都會告訴他:你不笑比較好。
他的笑總帶著一絲陰冷,很容易教作惡夢。
但卓不凡就是這麼一個形貌特殊的男人,鼎鼎有名的醫聖,可以起死回生,敢與閻王搶人。
顧明日的火訊發出不過兩刻鐘,他就到達城主府,把那些二流郎中都趕出去,掌控水無豔的治療。
顧明日在旁邊團團亂轉,就等卓不凡給他一顆定心丸,告訴他,水無豔還有救。
卓不凡嫌他煩,便道:「大師兄,請你停下來,不然就出去。」
顧明日直接站在床角,一動不動。他不會出去的,在沒確定水無豔平安前,他絕不離開她。
卓不凡平時給人看病,氣勢都很張揚,現在也不敢再開口。
一刻鐘好像一個春秋那麼長,顧明日站在那裏,感覺心跳都要隨著這沉寂的氣氛而停了。
他的拳頭越握越緊,指甲掐入掌心,一滴鮮血流出,又一滴、再一滴……不知不覺,血已將他的手掌染成豔紅色。
卓不凡長籲口氣,終於開口。「三日內她若能醒,則無大礙,否則……」他不敢再說,因為顧明日的臉色已經無比難看。
顧明日坐到床邊,拉起水無豔的手,貼在臉頰上。那柔軟的觸感依舊,卻少了溫度。
「大師兄,你的手……」卓不凡在想,他要不要逼顧明日治療手傷?
但顧明日一聲不吭,卓不凡反而不好再相逼。
門口,曹天嬌在那裏探頭探腦。卓不凡看見她,噓著叫她走。這時候招惹顧明日是最愚蠢的行為。
但曹天嬌卻不肯離去,只是不停地跟他招手。
卓不凡皺著眉,看看顧明日,他似乎沒注意到門口的異狀。
他小心翼翼走過去。「你不要命啦,這種時候還來搗蛋。」
曹天嬌的視線越過卓不凡,望向床上的水無豔。「二師兄,小豔豔沒事吧?」
「三日內能醒就沒事,否則就準備辦喪事。」他說得很小聲。
她臉上閃過一片陰雲。
「你如果沒事就快走吧!別惹惱了大師兄。」
「我逮到黑子那夥人了,你幫我問問大師兄,怎麼處理?」
卓不凡以見鬼的表情看她。「你心為現在大師兄還有心情管那些?你先把人關起來,有什麼事,三日後再說。」
「那……」她探頭看一眼顧明日,見他一心只放在水無豔身上,才附在卓不凡耳畔低語:「韓鈺呢?」
「你連她也捉到了?」
「是四師兄捉的,他最賴皮了,不想來看在師兄的冷臉,就把人丟給我,可我也怕啊!」現下,鬼穀中第二個能作主的就屬排行第二的卓不凡,曹天嬌只好把麻煩再推給他。「而且她傷得很重,我們是救還是不救?」
卓不凡也很頭痛。韓鈺傷了水無豔,等同于鬼谷的仇人,不殺她都算便宜了,怎麼可能再費力氣救她?
曹天嬌推推他。「你趕快決定,她撐不了太久,不要你想救了,她已經死翹,那就鬧笑話了。」
「還是救吧!總要她拖過三日,等這邊有了結果再他們全交由大師兄處置。」
曹天嬌睨他一眼。「我發現你其實也滿賴皮的,什麼事都推給大師兄。」
「不然你決定?」
曹天嬌閉上嘴,也裝孬了。
卓不凡推著她出去。「先去看看韓鈺,然後我要回這裏守著,以防水無豔出差錯。」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走了。
他們不知道,方才的對話其實一字不漏地流入顧明日的耳朵,他不開口,只是暫時沒心思去處理它們,乾脆放任卓不凡、曹天嬌行事。
顧明日坐在床邊,手指來回撫著水無豔的臉,柳眉依舊、桃腮櫻唇,但那雙桃花似的眼為什麼不睜開?
「無豔、無豔……」如果他曾以為失明是他今生最大的痛,那麼他錯了,比起她一口血噴在他臉上那挖心掏肺的疼,失明算什麼?
「我願用所有的一切換你重新睜開眼……」再也聽不到、聞不到都可以,只要她活過來。
這一刻,他真的好後悔,為什麼要設計她?不哄她到柳城就好了!
「我不報仇了,無豔,我想開了,已逝的人無論如何都比不上活著的,無豔……」他向上天懇求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無豔,我不能沒有你——」他抱著她,沒有焦距的眼裏卻滑落一顆顆的血淚。
「二師弟!」午夜時分,顧明日一聲大吼。
卓不凡立刻從長榻上跳起來。「來了。」他跑到床邊,顧明日讓位給他,讓他替傷口又開始出血的水無豔扎針止血。
三天了,水無豔的傷勢幾度反復,顧明日時刻握著她的手,摸著她的臉,只要她的脈搏或氣息出現起伏,他立刻呼喚卓不凡。
卓不凡來來回回地跑,差點累死,最後乾脆搬了張長榻進房,就近休息,隨時等候召喚。
幾針下去,她傷口的血止住了,氣息又恢復平穩。
卓不凡吐口長氣,站起來,顧明日馬上又坐回去,繼續拉著水無豔的手,撫摸她的臉。
卓不凡看他那副緊張樣,忍不住又勸:「大師兄,你好歹歇一會兒,不要水姑娘挺過去了,你卻倒下,那就不美了。」
顧明日不語,只是重複著他三日來的動作,拉手、摸臉、再拉手、再摸臉……
卓不凡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三日內瘦到什麼程度,但看顧明日形銷骨立的模樣,他確定一件事——相思是世上最厲害的毒。
「大師兄。」醫者是不該撒謊的,但在這情況下,他卻忍不住要吐出善意的謊言。「我想水姑娘可以撐下去的。」
顧明日依然沉默,似乎他的嘴裏除了求水無豔醒來,再喊幾句二師弟之外,就吐出其他的字眼了。
「我是說真的。」確是事實,不過添了點水。「水姑娘會好起來,你沒發現嗎?她最近的出血量越來越少,證明了她的身體一直在康復。」
但她還是在流血。她這麼一個小小的身子裏能有多少血?這樣反復地出血,教顧明日如何不恐懼?只怕某一天,就在他稍微失神的時候,她永遠地離開他。
所以他選擇最愚蠢的方法,日以繼夜陪伴她,只要她還有呼吸,他就仍然擁有她。
卓不凡不停地勸著,嘴都快說幹了,他依舊我行我素。
「大師兄,你——」他忍不住跳腳。「莫非水姑娘有個萬一,你——你也要跟著一起去?!」果真如此,他就叫三師弟把顧明日毒成傻子,寧可他癡癡呆呆,也不要他成為白骨一具。
其實鬼穀裏的人都一樣,因為曾失去很多,更執著於擁有。
顧明日也知卓不凡是關心他、放不下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若他能陪著水無豔上窮碧落下黃泉,又何至如此苦悶?以她珍重生命的個性,不會喜歡他陪死的,他不想她不開心,勢必活著,痛苦地對著她的墳塋,度過漫長的下半生——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大師兄——」他還沒說完,外頭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什麼人?」他走過去查探,只見門口放著一隻巨大的包袱,打開一看,成年的老山參應有三十幾株,尚有黃精、靈芝、何首烏無數。這應是鬼谷其他師弟、師妹找來給水無豔續命的。
卓不凡心裏感動也感慨,人人稱他「醫聖」,就真的以為他是神仙再世,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了,其實行醫多年,他比誰都清楚,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
他的醫術是比一般大夫強,但他確實沒有起死回生之能。水無豔能不能挺過來,只能靠她自己。
他撿了根成形的老山參,進廚房熬成湯,端給顧明日。「你來喂她吧!儘量緩慢地喂,會有幫助的。」說完,他又窩回長榻了。習醫是為了救人,但每次遇到生老病死,他特別無力。
顧明日默默地接過參湯,每喂了她一口中,就要摸摸她的臉和手,再喂下一口。
夜不知不覺地流逝,公雞的啼聲喚醒沉睡的大地。
鏗!顧明日突然摔了手中的湯碗。「二師弟……二師弟……」難得他不吼了,而是那種顫抖著,像要斷氣的聲音。
「怎麼了?」卓不凡半滾半爬地到了床邊。
「她的眼睛在動,我感覺到了,她在動……她是不是要醒了……」他看不見,為什麼他看不見?這輩子他最想看的就是她清醒過來!
「我看看。」卓不凡推開他。
顧明日似乎癡了,根本沒注意自己被推了把,只是摸著她,喃喃自語:「她醒了,她要醒了,她真的沒事……」
「你——唉!」他輸給顧明日的執著了。卓不凡艱難地縮在床角給水無豔做檢查。這麼委屈的大夫,他應該是古今第一人吧?
「唔……」在兩個男人兀自緊張中,床上的人發出一記細微、有如初生小貓般的哼聲。
顧明日跳起來。「無豔!」
「唉喲!」顧明日的動作太粗魯,卓不凡冷不防被他撞了個踉蹌。「大師兄,你輕點行不行?」疼死他了,不過……他微笑。「恭喜你,她沒事了。」
顧明日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無豔、無豔……」
她昏迷的時候,他一直拉著她的手,除了卓不凡做診治時,他退到床角外,再沒有放開過她。可現下,他居然害怕再觸碰她,害怕眼前的幸福是鏡花水月,伸手一撩,卻成一場空。
「無豔……」他喉間乾澀得痛了。
卓不凡看得歎氣,趁顧明日失神,他一指點了他的穴道。「既然水姑娘沒事了,你就休息一下吧!」他把顧明日放到她身邊,兩人躺在一起。
朝陽完全升起來了,金芒照在顧明日驚喜交加的臉上,竟是說不出的明燦。
卓不凡給他們蓋好被子,走出去,萬里無雲的天空,湛藍得耀眼。
「終於雨過天晴了——」做大夫的什麼時候最高興,就是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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