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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壞當家【嚴家當舖之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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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5:59
 第六章

  那小碗的揚藥,苦得難以下嚥,乾草和枯木混雜的可怕味道,總是教她頻頻作嘔,她必須在空腹之前灌完它,否則她怕自己會將吃下去的飯菜全數吐光。

  她討厭它的氣味。

  但它免除了許許多多的困擾——對於他及她的困擾。

  我去幫你弄藥,萬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煩。

  在她以為自己即將得到一個溫暖深情的擁抱,她害羞得連被子底下的每寸肌膚都熱得發紅,他留在她身上的記憶,她這輩子都無法忘懷,那種焚身的火燙、那種相屬的感覺、那種疼痛與歡愉交錯的纏綿、那種讓她誤以為他也愛上了她的欣喜……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她差點哭了出來。

  他望向她的眼神,帶著肅穆,他的眉宇,是緊蹙的,他抿著方才吻過她的薄唇,吐出那些殘忍字句,將她甫經人事醒來的第一個清晨所要面對的怯意砍殺殆盡。

  她倔強地暗暗抽息,絞在被子底下的柔荑握得好緊好緊,若她沒有讓自己感受到指甲刺進掌心的疼痛,她一定會流露出震驚打擊的不知所措。

  她腦袋空白了好久好久好久,她一定要說些什麼……說些讓他好過一些的話……說一些不讓他介懷的話……說一些不讓兩人關係就此結束的話……嗯……對,省些麻煩也好……我沒有很喜歡孩子……謊言。

  她撒了謊,然後,看見他鬆了口氣,她被悲哀湮沒,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明自,這個男人,並不愛她,他不稀罕她為他生兒育女。

  自做多情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她。

  他離開她的房,去弄他口中說的藥,她才容許懦弱的眼淚掉下來,成串成串滑落雙腮,趕在他回來之前,要教眼淚快些流乾,盡快恢復平靜。

  她平躺在床上,無聲淚水沒人枕面,被綢緞枕面吮盡,徒留一圈又一圈的深色淚漬。

  方纔那樣說不好……她應該要告訴他……她最最討厭孩子,孩子礙事,愛吵又愛哭,不用他囉嗦,她也絕不會想惹上這種大麻煩,他想要,她還不願意懷呢……應該要這麼說才對,這麼說,他就會知道她不是塊當娘的料,他就不會有內疚,等會兒他回來,一定要補上這幾句,更要補上不屑至極的笑容,對……一定要。

  讓他相信,她比他更嫌惡孩子的存在……讓他相信,不要孩子的人,是她……於是,他取回來的藥,她一口灌光它,完全不遲延、不喊苦,表現出急於飲下它的模樣,實際上它的滋味為何,她無從品嚐,再如何濃烈的苦,都苦不過心頭泛湧的失落。

  的確不該有孩子,至少,她與他之間,添了個孩子,情況將會更加紊亂,所以她不曾幻想過哪天突然有了喜,腹中孕育著娃兒,他便會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轉圈圈,像傻子般笑著說:「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

  她是一個務實的姑娘,老早就看清的事情,何必去挑戰它,換來自己一身傷痕纍纍再來喊痛呢?

  她寧願維持現狀,一輩子如此也無妨,至少目前的情況平平穩穩,兩人雖無名無分,卻仍是朝夕相處,他是她的,就算他不甘不願,這事實亦改變不了,這樣就夠了,她沒有很貪心想要大的又想要小的,她只要有他便滿足了。

  人若貪心,兩頭落空,得不償失。

  這些年來,她堅守著這份原則,不給自己任何懷孕機會,喝下數不盡的揚藥,一碗一碗一碗,代表著他與她歡好的次數,代表著多少回她放下矜持,只求以貪圖享樂為理由,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他一定認為她是個不檢點的蕩婦吧。

  所以,他不曾提過成親的請求,而她,也不敢開口。

  唉。

  嚴盡歡賴伏榻上,真不想從暖被裡爬起來。

  最近是怎麼回事?四肢既沉又重,懶懶的不想動,睡著的時間快比醒著還要長,但不醒不行,她得去瞧瞧秦關的傷勢,日前他受了毒傷,雖然毒已解,也不知是否全解乾淨,見他還能與朱朱表姊上演你追我跑的熱鬧戲碼,應該是不礙事,不過親眼確認才能更放心,她不希望失去鋪裡任何一個人。

  那只遲頓的笨表姊,空比她年長,行徑比她更幼稚,她若長至朱子夜的年紀仍和朱子夜一樣蠢,她就自己先去投湖算了!有時實在看不過去朱子夜的呆,真想買個三斤春藥強行灌進她嘴裡,再把她打包捆一捆送到關哥床上,讓關哥直接將她就地正法,省得她還愣愣不懂關哥心裡填著的姑娘姓啥名啥!

  對,叫春兒去買春藥吧,壞人自她來做,幸福給他們兩個去享,她就不信不能讓那兩隻傢伙親親熱熱、纏纏綿綿。

  「春兒。」叫了一聲,很久沒人應。「春兒吶。」嚴盡歡又嚷。

  繡鞋聲輕盈飛舞而來,笑得好甜的春兒拐過小廳,撩開珠簾進房。

  「小當家,你叫我呀?」

  嚴盡歡覺得春兒最近很常笑,很常露出一副青春洋溢的活力模樣,這倒很罕見,她印象中的春兒就是個老姑娘——不是指外貌老,而是性子,老愛念人和嘀咕,名副其實的小管家婆。

  「春兒,你整個人在發亮耶。」像顆金剛鑽一樣,炫目得很。

  「有嗎?」春兒笑著摸摸自個兒臉蛋。

  「心情很好哦,是因為我把那只僕役賞給你的關係嗎?」嚴盡歡螓首躺在軟枕裡沒挪動,她身子好倦,真想埋頭再睡上幾個時辰。

  「呵呵呵……」春兒沒否認,只是蜜蜜笑著。

  「想不到你遇上男人之後,也變蠢、變昏庸了。」嚴盡歡在榻上磨蹭掙扎好半晌,才終於願意離開軟枕暖被,讓春兒為她披上紗袍,攏妥長髮。

  「我哪有?我很清醒的。」

  「若清醒,還得要我提醒你替我熬藥?這事兒,向來你都是麻利去做,讓我曾經不得不懷疑你根本就悄悄躲在我床底下,才準確知道哪時該為我煎藥熬湯,可最近你很反常,總得要我點醒你,你才去辦,這不是變蠢變昏庸是什麼?」嚴盡歡不是真數落人,只是戲謔莞爾的口吻,容易教人誤解她酸言酸語,實際上她刀子口豆腐心,開玩笑居多。

  「小當家,每個人都會有犯傻之時嘛,你別笑話我了。」春兒咭咭直笑。

  「是呀,你從那只僕役進府之後就犯傻到現在。」超失常,一點都不像精明幹練的老春兒。

  「我這回沒忘了替你煎藥呀,它正在炭火上咕嚕咕嚕沸滾呢,等會兒我就端來給你喝。」准說她變蠢了?這回她可沒等嚴盡歡交代,就先煎好藥在等呢。

  「我今兒個不用喝藥呀。」咋夜又沒和夏侯武威做啥壞事,他沒有碰她,逕自背對著她睡,面對她在他背後磨呀蹭呀,依舊沒有朝她撲過來。

  「呀?」春兒一怔:「可是……藥差不多快煎好了耶,倒掉浪費,還是喝下去補強補強藥效?」

  這話兒,倒令嚴盡歡吃驚,春兒明明不愛她喝避欭藥,能少喝一帖她便少嘮叨一遍,哪像今天,把避欭藥當補藥喝嗎?

  果然是愛傻了,蠢姑娘上身了。

  嚴盡歡失笑搖頭,也不出言假斥春兒了,難得見她憨嫩的可愛呢。

  「倒掉吧,我可沒有愛它愛到沒與夏侯……還得逼自己喝它的地步。提到藥,最近喝的味道與之前不太一樣。」嚴盡歡之前就想問她了。

  「有嗎?嗯……大概是有幾味藥材多放了點,味道才變了吧。」春兒說得很篤定。

  「或許吧。」反正她都是屏息灌下,沒心情去細細品嚐它的滋味,一喝光,梅片得立即塞上幾片來解嘴裡苦澀,真要她說出之前之Z後的藥究竟是哪兒不同,她也說不上來。「幫我梳發,我去瞧瞧關哥。對了,春兒,下回你去抓藥時,幫我弄一些春藥回來,藥性烈些的,最好是吃下後,沒玩個三天三夜腿軟氣虛絕不下床的那種,我拿去餵餵我家笨表姊,再拿她去餵關哥……」

  說完,沒被春兒數落一頓,又教嚴盡歡小小意外了一回。

  她以為自己提出這種壞念頭,春兒立刻會叉起腰,像老母雞咕咕咕咕地叨念她呢,直到她拍桌,端出主子威嚴,才能逼春兒成為共犯,哪知春兒眉眼一揚,促狹的興味鑲在明亮小臉上,點頭如搗蒜,嘴裡笑著說:「好!好!交給我去辦!我弄來的藥,包管誰吃下去誰變禽獸,別說三天三夜,教他們十天都不想離開床!」咭咭咭咭……這樣的春兒真上道,她喜歡,以後壞事都算她一份。

  嚴盡歡沒有料到,這只春兒,不是與她從小到大一塊兒吃喝玩樂的那只春兒,只當春兒的反常全拜新收的當物——武林盟王聞人滄浪——影響。

  確實與聞人滄浪脫不了干係,因為她正是為了聞人滄浪而來。

  一個與聞人滄浪有私怨的小姑娘,易容成她家春兒,混進嚴家,就近」監督「聞人滄浪在當鋪裡的生活,而她家春兒被小姑娘給擄走軟禁,帶到某處農家度過不算短的禁臠生活。

  假春兒取而代之,以「春兒」的面孔,在嚴家吃喝玩樂——「吃」盡聞人滄浪的豆腐,嬌「喝」誘拐聞人滄浪拿起竹帚清掃嚴家大小庭園,戲「玩」聞人滄浪以娛「樂」自己。

  嚴盡歡是在某日真春兒哭著回來,抱著她含糊亂哭時,她才知道了「真假春兒」的實情。

  她太遲頓了,竟然沒有分辨出宛若姊妹的「春兒」是真是假。

  說打擊也沒有多大,畢竟假春兒那段日子將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該吃的該喝的,不曾少她一頓,還與她一塊兒商量壞事,假春兒的性子活潑健談,很受人喜愛,嚴盡歡不小心告訴真春兒這些心底話時,換來真春兒的痛哭失聲,撲進她懷裡,泣訴她這個當家小主子太過無情無義,見異思迂,沒分辨出真假已經很不夠意思了,竟還誇獎假貨!

  說完全沒打擊嘛,並不全然。

  真春兒與假春兒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真春兒熟透了她的一切,她挑挑眉、抿抿唇,想說什麼想做什麼,真春兒皆能迅速領會,假春兒則不然,她是半調子的贗品,雖然觀察真春兒細微仔細,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味道、聲音,都仿得唯妙唯肖,怛贗品畢竟是贗品,難以完全取代真貨,某些她與真春兒才有的默契,假春兒是倣傚不來的,某些她與真春兒之間的習慣,假春兒也不甚明瞭。

  例如,藥。

  她總是交代春兒端藥來,從不提累贅說明「藥」是什麼「藥」。

  真春兒自然明自它是指避欭藥,假春兒卻自作聰明為她煎些補身活血的湯劑……然後,隔幾天又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逼問真春兒說出「藥」是啥玩意兒,當夜煎來的,變回正牌的避欭藥……這幾目的差錯來回,讓嚴盡歡嘗到苦頭。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作疼了幾天,一開始不以為意,只當自己吃壞肚子,直到下腹淌出鮮血,嚇得春兒臉色發白,趕忙找來大夫為她診治。

  一診之下,驚覺嚴盡歡懷了孩子,一個脆弱稚幼的小小生命。

  得知他存在的同天,也失去了他。

  「怎麼會這般糊塗!有孕之人竟然還讓她飲避欭藥,你不知道那等同於喝下打胎藥嗎……?」大夫不忍責備躺在榻上,一臉慘白而眼光迷惘的病人,只能叨叨向婢女春兒喃念,春兒眼兒被淚水浸得通紅,無法答腔,低著頭直道歉。

  嚴盡歡瞠眸盯著架子床頂,體力透支,腦袋沉重,像有著一根搗木在裡頭攪和,弄亂她的思緒和感官,一切都渾渾噩噩,耳朵聽不進大夫還說了什麼,依日停留在最震撼她的那兩個字。

  孩子。

  她竟然有了孩子……她明明都有乖乖喝藥,不敢使得意外成真,鬧出人命呀……孩子是麻煩,不能有,不要有,他沒有爹會疼,沒有人期待他,不可以有……孩子也知道,所以他決定要走了,從她身體之中,狠狠剝離,他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他不吵不鬧不哭,安安靜靜,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化為一攤腥紅血肉流出,不讓誰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苦惱掙扎。

  他走了,沒了,不像其他娃兒,響亮大哭地來到人世間。

  他的眼還沒睜開,他的耳還沒生,他的四肢還小小短短的,瞧不清楚手掌腳趾……沒有了。

  沒有了……她蜷起身,將自己縮成一圈,腹間的痛楚明明仍在,孩子卻沒有了。

  這樣也好,她不用當面告訴夏侯武威懷孕之事,不用看見他露出皺眉神情,不用聽見他埋怨麻煩,不用等他再替她弄藥來打掉孩子,這孩子真識相,沒讓當娘的人面對那些教她害怕的窘境……不、不……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她怎麼可以這樣冷血無情,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醜陋念頭?

  太可恨了……她太可恨了……失敗的娘,難怪孩子不要她,她不配擁有他。

  他離她而去,是因為他不要她當他的娘親。

  眼淚奔騰而出,佔據所有視線,濛濛霧霧,教她看不清一切。

  她不停發抖,是冷,也是抽泣,更是恨極了自己的氣顫。

  她的孩子……她想要他她想要他呀——不曾擁有過,與明明擁有了卻再度失去的疼痛天差地別,前者是死心的沮喪,後者是心被擰碎絞爛的劇痛,她痛到無法呼吸,哭聲淒厲,她必須要放聲大哭才得以吸到活命氣息,春兒靠過來抱緊她也驅散不了從骨髓深處迸裂出來的寒意。

  「小當家……小當家……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有察覺到你的身子狀況,是春兒不好……」春兒在她耳邊哭著道歉。

  不是春兒的錯,春兒一直很盡心照顧她,怕她冷、怕她餓、怕她吃得不夠多不夠飽,真的,春兒很好。

  她想拍拍春兒的肩,叫她別哭了,可她的手腳不聽使喚,只是懦弱地癱軟在身側,失血過多導致她氣虛無力,哭泣教她暈眩加劇,她想攀住春兒,想得到支撐的力量,但她做不到,是春兒身上太燙,還是她身子太冷,否則為何她直覺得森然氣息包圍著她,她彷彿赤裸了身軀,置身冰天雪地之間?

  「你讓她好好休息,她現在很虛弱。」大夫要春兒別擾她,她此刻最需要的是閉眸睡上一覺,醒來之後再為她補回失去的元氣。

  「好……」春兒胡亂抹抹臉,管他一臉狼藉,為嚴盡歡攏妥被衾,將她密密包住。

  「不許……說出去……」嚴盡歡冷汗及淚水交濡的小臉沾黏著凌亂髮絲,她吁喘說著,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誰都不許……說……就說……風寒而已……聽見沒……風寒而已……」

  孩子走得安靜,那麼,誰也不驚批,就讓他像不曾存在過一般……消抹掉他來過的痕跡,瞞下這件事,誰都別說。

  春兒與大夫面面相覷,聽見嚴盡歡用力吸氣,還要再說幾回「風寒而已」,春兒迅速握住她冷似冰棍的柔荑,連忙點頭答應:「好!春兒!不說大夫也不說,有人問發生何事,我們就說你是風寒!風寒而已……」

  嚴盡歡連哭泣的氣力都在流失中,密密閉合的長睫,在眼窩下形成兩道陰影,晶瑩淚珠從眼縫間凝結滑下。

  「關哥做的……飾品匣,嵌了……紅玉牡丹那個……清空裡頭……給孩子睡……我要葬他……聲音逐漸飄浮,終至無聲,她已經倦昏了過去,暫時拋掉所有痛苦的知覺,無論是身體或心裡的。

  春兒蕙質蘭心,嚴盡歡細碎含糊的囈語,她舉一反三,即便嚴盡歡已睡沉,她也要認真按照嚴盡歡的交代去辦。「春兒明白,你是要我拿紅玉牡丹的飾品匣給孩子當棺木,我在裡頭擺些軟綢,再縫個小枕,我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等你養好身子,春兒再陪你一塊兒去埋葬他,你別擔心,我會弄得妥妥當當。」

  她聽見春兒在耳邊輕喃了什麼,她無法回應,身體和思緒都像不被她所控制,身體好沉,沉得無法動彈,思緒好輕,飄飄飛遠,兩者拉扯斷裂,各自分離,她也逐漸失去意識。

  春兒小心翼翼為主子撥開散亂髮絲,打濕溫熱毛巾,為她拭汗拭淚,多為自個兒伺候到大的小姐感到心疼,平時倔強強勢的她,說穿了,也不過是個年輕姑娘……「春兒,等會兒我叫人把藥送過來,你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太轍動、太傷心了。」大夫收抬藥箱,背回肩上,想起什麼,又停下動作,叮嚀春兒:「關於避欭藥,能不喝就別讓她喝,她的身體太寒,並不合適,若喝太多,我怕她這輩子想再有孩子都難。」

  春兒一怔,不知該如何答話,只能為難點頭,送大夫出去時,見到夏侯武威守在外頭,他神色肅然,一箭步上前,問著大夫:「她怎麼了?」他方才聽見小紗說,嚴盡歡身子好似不太舒坦,春兒急急請來大夫進房為她診治,他趕至房外,隱約聽見哭聲,門卻閂緊著,他難免有些急躁。這幾天,嚴盡歡懶洋洋的,臉色確實不好,要為她找大夫來看病,她嘴硬說自己沒啥毛病,寧願只待在床上呼呼大睡,看吧!果然拖久了,病給養大了。

  「……風寒,多休養幾日便沒事了。」大夫遵照剛才允諾嚴盡歡的說法,對夏侯武威撒了小謊,並擔心被他識破,匆匆告退。

  「風寒?」夏侯武威轉向春兒。只是風寒的話,春兒何以哭得雙眼浮腫,鼻眼紅通通?

  「嗯……」春兒頷首,低頭逃避他的目光,哭過的嗓音卻騙不過人:「小當家受了風寒,剛剛才睡下……今晚可能要麻煩武威哥去和義哥或關哥擠一擠,由我來照顧小當家,若她夜裡想喝水或是有其他突發情況,我也好就近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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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武威鎖眉。

  嚴盡歡不是沒有受過風寒,沒有哪一回將他趕去別人房裡住,她總是很惡質地在他唇上深啄,說要把風寒也染給他。

  他直接越過春兒,要親眼進屋看看嚴盡歡的情況。

  他不承認自己在擔心,只是討厭心裡懸著不安的感覺。

  總飄散著淡淡女孩香氣的房,讓他也沾染一身粉香,得到尉遲義毫不手軟的挖苦嘲笑,現在,屋內混雜另一股味兒,不該出現在嚴盡歡閨房裡的味道。

  血的味道。

  腥膩瀰漫,雖試圖被香粉遮蓋,仍是淺淺飄進鼻腔,他不顧春兒在後頭追趕,扯著他的衣袖,拜託他別去吵醒嚴盡歡的央求,直直步過小廳,來到後堂內室,佇足在架子床畔。

  嚴盡歡睡著。

  眉、眼、唇完全沒有放鬆,彷彿身體仍有哪兒正在疼著,而那股疼痛折磨著她,教她無法安眠。

  她的臉,像張白紙,不見半絲血色,黑眸與鼻粱的陰影,佔據小巧鵝蛋臉絕大部分,此時看去,竟有幾分死氣沉沉,若非她不時發出吸鼻聲,他險些以為她斷了呼吸。

  心,為此重重一震,揪得刺痛。

  他伸手去摸她的臉,沒摸到高熱,只有冰冷,像霜雪一樣。

  還有眼淚。

  「不是說是風寒嗎?她這副模樣哪裡像是風寒?!」夏侯武威忘了壓低聲音,忘了方才自己正在心裡否認掉擔心這個字眼,可此時出現在他臉上的神情,也找不到其他詞兒代替。「春兒,你說實話!她怎麼了?受傷了嗎?!為什麼房裡有股血腥味?」

  春兒被他的威嚴所震懾,不懂相處了十幾年的武威哥身上怎會充滿一種尊貴且不容違逆的霸氣,她縮了縮肩,差點全盤托出實話,幸好她立即回過神來,連忙用力搖頭:「是風寒……小當家是染了嚴重風寒……大夫診過了,我、我提有必要說謊,大夫說……休息幾天就沒事了。哪有血腥味,我什麼也沒聞到呀……」若非小當家昏睡之前再三交代,她真的好想把一切說出來,求夏侯武威放過小當家,明明不愛她,就不要用這種折磨人的方式囚著她,不如狠狠拋下小當家,讓她疼、讓她痛、讓她瘋狂大哭、讓她死心,別讓小當家拿生命開玩笑,盡做些不善待自己的事……「我來照顧她就好,你回房去睡。」夏侯武威沒再追問下去,春兒鬆了口氣的同時,又被他的話給嚇一跳。

  「武威哥,可……風寒會傳染,還是我來吧……」

  「會傳染的話,你來我來不是樣?放心吧,餵她喝水喝藥這類的事,我也會做。」夏侯武威不願意被驅逐出房,至少今夜不想,嚴盡歡的模樣,教他怎麼走得開?

  「可……」春兒還想說,被夏侯武威阻止。

  「交給我。」

  夏侯武威一臉堅持,春兒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也擔心自己再說服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使夏侯武威懷疑她的反對理由,於是她只能順從:「……嗯,好吧,我就在隔壁小房,有事喚我一聲……請武威哥對小當家好一些,她身子不舒服,情緒被動很大,你多讓著她點,好嗎?」走前,春兒忍不住這麼對夏侯武威說道。

  「嗯。」夏侯武威並未深思春兒何以有此突兀的要求,他的心思泰半落在嚴盡歡身上,掌心輕貼著白瓷般的嫩腮,指腹緩慢磨搓著沁冷的肌膚,想煨暖她,不及他巴掌大的臉蛋,此時看來更小更柔弱。

  醒著時的盛氣凌人,在睡沉時全然消失無蹤,之前,他不是不曾在失眠的夜裡睜著雙眼,直勾勾凝覷她的睡顏,迷惑於一個嬌恣妄為的傲女孩,怎能在睡時變得這樣恬靜無害,無邪得像個孩子?

  現在她的睡顏多了分痛楚,竟教他跟著胸悶起來。

  他脫鞋上榻,攬她進懷,她似乎不安地顫了個哆嗦,他收緊五指,握住她纖細膀子,薄唇抵著她的髮際,熱息吁在烏黑青絲間,暖得教她落淚。

  她揮沌醒來,迷濛瞧見是他,好想告訴他,曾經有個孩子到來,可說了又如何?

  已經沒有了……沒有了……她閉上眼,也閉上欲言又止的顫唇。

  鎖上秘密。

  夏侯武威將不會知道,他有過一個孩子,升格當過爹。

  不知道的話,就不會感到悲傷。

  這種椎心之痛,一個人嘗就好。

  嚴盡歡纖掌朝小几上拍,多說無益,誰都不容違逆她做下的決定。

  無理的命令,下達得理直氣壯,要公孫謙領著尉遲義,去把典當人托當的田地給沒收,田地上種植的稻,每一粒禾,都歸嚴家當鋪所有。

  前幾天還病奄奄的傢伙,恢復了一些些血色之後,也恢復了教眾人老是歎自搖頭的惡霸本領。

  瞪人瞪得晶亮水燦,吼人吼得中氣十足,看來那場風寒已經痊癒,要開始荼毒無辜老百姓。

  「阿義,走吧。」公孫謙帶著當單,催促尉遲義隨他一塊兒去辦正事。

  「這種討債似的工作,我最沒轍了……」別看尉遲義一副虎背熊腰的魯漢子模樣,他的惻隱之心比誰都來得大顆,看見典當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便於心不忍。

  「別說了。」公孫謙率先先走,尉遲義在後頭對夏侯武威擠眉弄眼,做出鬼臉,無聲蠕唇抱怨:真該讓那丫頭再多病幾天,大家才能多過幾天好日子。

  夏侯武威瞧明白了,卻不同意。

  與數日前的嚴盡歡相較,他寧願聽她蠻橫數落那個斥責這個的,至少,看起來健康活潑許多,雖然氣色仍嫌蒼自,起碼會笑會嬌嗔會叉腰,而非倦怠懶懶地躺在床上不動。

  她身上披了襲滾毛軟裘,半張臉幾乎要被滾邊的雪白狐毛給淹沒,外頭氣候偏熱,她連半滴汗也沒淌,看來身子應該仍未痊癒,此時的活力,像是強撐起來的倔強。

  「小當家,我都準備妥當了,可以出發。」春兒自屋外人內,伏低身,在嚴盡歡耳邊小聲道,夏侯武威站得近,沒有漏聽。

  「你要出門口?」在她剛剛病後的甫恢復時?

  「嗯哼。」嚴盡歡勾唇笑著應了他淡淡兩字,沒有多談的慾望。

  「你身子尚未好全,是有何要事待辦,不能再緩幾日?夏侯武威不是個嘮叨之人,鮮少干涉她的行動,她亦非聽得進別人意見的固執姑娘,有時誰對她多嘴問幾句,還會換來她拍桌嬌斥:你是當家或我是當家?

  但現在,他不得不多嘴。

  她的病才剛剛好些!又要出門去吹風嗎?

  「心情來了,想去看看我爹娘,陪他們說話。」掃墓去。

  「我一塊兒去。」夏侯武威也許久沒上香祭拜老爹。

  「你別去。」嚴盡歡不打算讓他跟:「我與春兒兩人去就好。走吧,春兒,我吩咐的東西全帶齊了?」

  「是,都擱在馬車上了。」吃的、用的、孩子玩的玩意兒、給孩子帶上黃泉路的許多紙錢,她都仔仔細細準備齊全。

  「好。」嚴盡歡讓春兒攙扶起身,走往府外馬車。

  「為何我不能去?」你與春兒兩個姑娘隻身要到山裡墓園,萬一遇上匪徒——「夏侯武威怎可能放任她們兩人上山,而沒有人護衛!

  「墓園那種地方,哪會有匪徒?」嚴盡歡笑他多心,墓園陰森森,鬼比人多,她下顎一揚,哼聲挑釁道:「我不讓你跟,是因為我要向我爹告狀,說你的壞話,說你對我不好,說你欺負我,你若在場,我會說得不痛快,這樣你也要去嗎?」

  「無。」他毫不考慮點頭:「你向老爹告狀時,我可以站遠遠的,任由你去說個夠。」他不在意她對嚴老闆說他什麼壞話,墓園附近或許沒有匪徒,誰能擔保漫長山路裡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他寧可親自將她平安送到嚴老闆墓園旁,讓她告狀,愛怎麼說都隨便她。

  「你……」

  嚴盡歡一點都不希望夏侯武威在場。

  她要去爹的墓園旁,埋葬她的孩子,她知道她爹最疼娃兒了,他的孫子交付予他,定會倍受細細呵護,教她安心,不用擔心沒爹沒娘的孩子會受人欺負。

  她不想被夏侯武威看出任何端倪,連一絲絲的困惑都不希望他產生。

  轉念想想,也許,這是孩子最後一點小小要求,他希望娘與爹都能同時送他上路,於是才會讓夏侯武威堅持要來。

  嚴盡歡不再反對,細聲嘀咕了句「要去就去吧」,上了馬車。

  車廂裡滿滿的。

  這句話一點都不誇張。

  夏侯武威是撥開許多東西才勉強找到位置盤腿坐下,紙錢多到像是要燒給全山頭的孤鬼野鬼一隻一疊,除此之外,城裡著名的糕點、食物、甜美水果應有盡有,要給老爹嘗些人間食物的味道很尋常,但……他看到七彩綵球、博浪鼓、竹馬、紙鳶這類小玩意兒,老爹愛玩娃兒的玩具嗎?

  老爹在世時確實頗具玩心,可玩這些也稍嫌幼稚了。

  他注意到另一頂東西,突兀地捧在嚴盡歡手上。

  珠寶匣,秦關為她特別製作,她用來裝她最喜愛的首飾發鈿,匣蓋上的紅玉牡丹,秦關按照玉的自然色澤變化,渾然天成地倣傚花瓣濃淺,她非常鍾情於此一飾匣,今天把它帶出來……是要給老爹看看她的珠珠玉玉收藏品?

  嚴盡歡小心翼翼將珠寶匣托於掌心,貼進懷裡,自上了馬車之後,她不發一語,但表情溫柔,收斂起渾身嬌氣,平時張牙舞爪的高傲蕩然無存,此時此刻,她柔美得宛如一幅仙子墨畫,眸光燦燦若星,似有波瀾瀲灩,只是那璀璨,像極了淚光堆砌而成。

  「你怎麼了?身子還不舒服嗎?」意外地,他開口關心她,這種貼心次數稀罕得可悲,所以她才會露出一臉微愕的神情,好似他問了什麼古怪問題。

  直至她確定他是在體貼詢問,她咯咯笑了,嬌軀挪移,朝他腿上坐,懷裡珠寶匣一併隨她過來,背脊軟綿綿貼偎在他胸口,甜嗓綿密密:「我暈車。」

  嚴盡歡以此為借口,討著要他抱——幫孩子討得爹爹的擁抱,在身入黃土之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算是她這個無能娘親送給孩子的唯一補償。

  馬車才剛剛喀噠喀噠走沒幾尺就暈車?未免太嬌弱了吧?

  夏侯武威失笑,卻也不點破她,任自她拿他當成椅墊子坐,她抱起來好輕,這陣子瘦了不少,回頭得請春兒替她好好補補。

  嚴盡歡扶住他的手,一塊兒按在珠寶匣上,心裡默默說著:孩子,爹和娘陪你走這一程,你開心嗎?

  微揚的唇畔,綴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笑中帶淚,她沒有發出任何嗚咽聲響,默默地,枕於他懷中,外頭馬蹄車輪喀噠前行,每一步、每一聲,都在縮短他們與孩子的相處時間,她把珠寶匣抱得更緊更緊。

  這段路,近得像是眨眼即至。

  再長一點……再久一點……別這麼快就到達了墓園。

  別這麼快。

  夏侯武威與車伕被趕得遠遠的,遠到只能背靠在百尺外的大樹下,雙耳注意聆聽在墓園裡焚香祭拜的兩個姑娘是否有大聲呼救,才准許靠近前去。

  他在心裡猜想著她會如何地向她爹數落他的不是。

  九成九是埋怨他待她不夠好、不愛她、不順著她,為了冰心與她冷戰……無法反駁。

  捫心自問,他待她確實不好。

  他給予她的溫柔,少之又少,連他都分不清楚,留在她身邊,是為了守諾,還是離不開她對他的依賴,又興許,是習慣,習慣多年來兩人共處共存。

  罵吧,有何不滿,全部都罵出來吧,只要她心情能因而轉好的話。

  焚燒紙錢的焦味緩緩瀰漫天際,白濃的煙,朦朧了視線。

  嚴盡歡以小鏟子在親爹墓穴旁挖開一個小洞,紅玉珠寶匣安置其中,纖手捧著黃土,一壞一壞蓋回去。

  嚴老闆及其愛妻的墳地相鄰相並,夫妻長眠於此,現在再添一個她最至親的親人。

  本想幫忙的春兒讓嚴盡歡派去燒紙錢,所有埋葬工作她不假他人之手,全要由自己來。

  蓋住了珠寶匣,薄木片編製的小小風車插在那小一堆黃土前方,山上風兒吹來,風車啪啪轉動,色彩鮮艷,好不美麗。

  「小當家,先淨個手把。」春兒提著一小桶山泉水,為嚴盡歡仔細清洗柔荑,指甲縫裡的泥,小心剔去。

  「這樣會不會太寒酸了?連個墓碑也沒有……」嚴盡歡恍隱低語。

  「不會的,有老當家及夫人照顧著,孩子就不會被人給欺負了,老當家一定會很疼很疼他,像在世時,疼愛你一樣。」春兒安慰她。

  「嗯……」我那個傻爹爹,寵孩子寵得總沒分寸,我倒希望孩子不乖時,我爹能罵罵他,千萬別將他給寵成壞蛋。「嚴盡歡笑著頷首,淚水滴滴答答流不停,她雙手濕轆轆的,顧不得拭乾,誠心合掌,在她爹墳前跪下,說著:「爹,你別嚇得跳起來,你跳起來就換我和春兒嚇破膽了……抱歉,挖開你一小角的墳土,放在裡頭的,是你的寶貝孫子,是我不好,我沒能保護好他,他還很小,你幫我照顧他,我燒很多紙錢、衣裳和玩具,不夠的話,你夢裡再來告訴我。孩子名兒還沒取,先叫他寶寶吧……」

  她停頓,深吸口氣,止不住淚,她輕輕顫抖,好半晌才得以再繼續,面向正在轉動的彩色風車:「寶寶,不准爬到外公頭頂上,不許因為外公疼你就無法無天,娘燒了一根竹籐給外公,你不乖我就叫外公打你掌心,知道嗎?要聽話,別讓外公外婆來向娘告狀……」嚴盡歡眉目溫柔,輕聲細語:「全是娘的錯,娘沒有察覺到你的存在,否則娘定定會保護好你,雖然無法給你一個媲美外公的好爹爹,但娘會加倍疼愛你……你別怨你爹,你爹並非不要你,他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只是他不希望孩子的娘是我,是娘不好,你怨娘吧,有什麼氣什麼不滿,對著娘來就好……都這種時候了,她仍在替夏侯武威說話。春兒聽得好心酸。

  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強打起精神裝出健康活力的模樣讓眾人放心,明明最痛最累最難過的人是她呀!

  人人都說小當家任性驕縱,她卻覺得小當家用著她自己的溫柔體貼,對待每一個人。

  她的溫柔體貼,有時很尖銳,有時很直接,有時乍聽之下很傷人,藏在背後的真意,何其細膩。

  「真要怪,怪那個冒充春兒的混蛋姑娘好了,她就不要讓娘遇到,否則我一定向她討回公道,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就算她先前挺喜歡那只「春兒」,可她的無知害死了孩子,教她如何原諒她?

  春兒直等到嚴盡歡合掌說完,在小小黃土坯前添上小一杯牛乳,她才開口與嚴盡歡說話:「小當家,你真的不打算跟武威哥提嗎?」

  「不打算。」嚴盡歡接手一疊紙錢,蹲在火堆前焚燒,這般多的數量,燒半個時辰也不知道能不能燒完。

  「為什麼?」

  「沒有必要,說了又改變不了什麼,不說仍是維持現狀,何必說呢?」她反問春兒,火光照映在她絕美臉龐,增添幾分堅決。

  「他有知道的權利呀。」再怎麼說,他都是孩子的爹。

  「他沒有。他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要孩子,他說得很清楚明自,這是我們兩人之間謹守的不成文契約,孩子沒了,才是理所當然。」她何必自討沒趣去跟他說,然後換來他皺眉的一聲「哦」,或是「沒了也好」這一類言辭呢。

  「武威哥不是那麼無情的人吧……」

  「不無情更糟糕,告訴他孩子的事,讓他難過自責,有何益處呢?我和他抱頭痛哭,發願要將孩子重新生回來嗎?」正因為明白他不是無情之人,才更不能說。

  「至少,你該讓他留神注意,懷孕這種事兒,又不是女人一個人就能決定!既然不想要孩子,就、就要他別碰你嘛!你知道嗎?大夫說,避欭藥喝多了,很傷你的身體,最糟的情況,也許以後你都無法再懷胎生子!」春兒激動道,她知道小當家是喜愛孩子的,她不像她外表呈現出來的無所謂,她不希望小當家未來產生遺憾。

  「大夫說的?」嚴盡歡淡淡挑眉。

  「對!」

  嚴盡歡沉默良久,只有燒冥錢的焚燃聲啪啪傳來。

  「也就是說,我有可能以後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求得到。」

  「……如果,你繼續喝那種藥的話。」

  嚴盡歡沒有再說話,春兒讀不出她臉上表情所代表的涵義,那太淺太淡,幾乎沒有多餘的情緒浮現。

  墓園裡,風車旋轉、旋轉再旋轉,嚴盡歡像那個未曾啼哭便離開世間的孩子,始終安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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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6:47
第七章

  今年的嚴家很春天。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並不是虛空度過,光陰沒有為某一個人停留下腳步,嚴盡歡與夏侯武威的維持現況,不代表其餘人亦原地踏步。

  一對對刺眼的小鴛鴦們,在嚴家當鋪裡處處可見。

  有時是公孫謙牽著李梅秀,悠哉散步於大池長橋上,公孫謙輕笑,總是稍嫌淡漠的眸子,會在瞳心進駐了真實的溫暖,共伴的身影倒映池面,羨煞悠遊而過的交頸自鵝。

  有時是歐陽虹意頂著揮圓大肚,讓夫婿古初歲小心呵護地托著欭娠的笨重嬌軀,雖說「懷孕的女人最美」這句話,仔細深思根本是用來哄騙女人的善意謊言,不過每個女人都吃這一套,瞧,即便歐陽虹意頭小身體大,與跳進池畔的大水蛙有幾成相似度,依舊笑得燦爛如花。

  有時是秦關為朱子夜梳理長髮,再將青絲逐步盤起,粗魯小丫頭被打扮成清秀小佳人,兩人鬢面相貼,銅鏡裡,照出心心相印的滿足笑顏。

  最不可思議的是隔沒幾月,尉遲義也開花了,整個人彷彿浸到粉色染缸裡染出了一身的噁心粉嫩,遇上小冤家沈瓔珞,人變得更蠢,常常露出傻笑,好似就算突然嗝屁,他也能瞑目去死——沈瓔珞是嚴家新收的流當品,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連同沈家祖業一塊兒當進嚴家當鋪,目前淪為小女婢一隻,才進嚴家,就勾走了尉遲義的心魂,手腳很快的尉遲義,不但拐到了妻子,連孩子都懷上了。

  自願委身為僕的武林盟王聞人滄浪,掃個地也能和「假春兒」調情接喲,甜蜜得難分難捨——對,假春兒不只回到嚴家,還直接住了下來。

  曾在孩子墓前發誓,說好絕不放過假春兒的嚴盡歡,最後並沒有太為難她,嚴盡歡仍是沒有嘴上說得冷漠無情,做不來見死不救的狠事。

  假春兒瀕臨死亡,被拚命護住她生息的聞人滄浪帶回嚴家,向古初歲求藥血救命,一開始嚴盡歡想到自己孩子的麼折,便氣得不許古初歲救人,一瞬間的暴怒,教人連理智都沒有,之後幾天冷靜下來,她多慶幸當初鋪裡眾人沒人聽從她的命令,強行救人為先。

  假春兒無心害她流掉孩子,怛她若狠逼古初歲不准貢獻藥血,她反倒變成了殺人兇手。

  於是,她順著公孫謙搭起的話當台階下,賣個人情給聞人滄浪,得到一個心甘情願賣命二十年的武皇僕役,附加一隻自願陪他留下來當婢女的「假春兒」夢,算算還賺到了。

  瀰漫在府裡的那股春風,吹過嚴家處處角落,獨獨吹不進嚴盡歡與夏侯武威的房裡。

  即便兩個人親吻著。

  即便兩個人擁抱著。

  即便兩個人歡好著。

  卻無法加入「鴛鴦」行列中,因為缺少了「愛」為基礎。

  以前,她會在意著他為何不愛她,現在,她只在意著自己深愛他便足夠,起碼,他仍給她愛他的機會。

  雖然偶爾她會被他忽待忽熱的態度激怒,討厭他有求於她時的展臂擁抱——之前尉遲義想娶沈瓔珞,被她阻礙,她覺得義哥不專情,至少以秦關為標準來看,尉遲義應該要再受觀望一陣子,畢竟他與沈瓔珞的相識日子算算,短到不足以讓一個姑娘傾盡一生就栽進情網,萬一想後悔,再來離緣多麻煩呀。

  她怕沈瓔珞吃了尉遲義的虧,她完全站在女人互場,為女人著想。

  有孩子又怎樣?嚴家可以幫她養呀,不需要為了孩子,急急嫁掉自己,萬一嫁不好怎麼辦?

  若是秦關弄大了朱朱表姊的肚子,不用秦關開口,她定馬上替那兩隻辦妥婚事,但輪到尉遲義,處置方式自然又不同了。

  尉遲義央求她答應婚事數回,皆被她打了回票,夏侯武威為兄弟請命,那日下午,他在她耳畔放輕沉嗓,希望她別拿別人的幸福當兒戲,他以自身當誘餌,換取她開金口同意尉遲義的婚事——這樣的擁抱,與情愛無關,無論他的體溫多燙人,卻掩蓋不了心靈的冰冷。

  女人是很敏銳的動物,摟抱著自己身軀的雙手是暖是冷,騙不過她們,唯一讓她們受騙,是她們自己選擇閉眼捂耳,遮蔽掉顯而易見的現實。

  「別戲弄阿義了,成全他吧。」

  耳鬢廝磨之際,不是甜言,沒有蜜語,只有他提出了「伺候」她之後的討賞。

  她想笑,也想歎氣,更想哭。

  方纔溫柔的纏綿,目的很單純,就是要替尉遲義求情。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搖頭拒絕,他會勉強他自己再出手摟抱她一回。

  「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美事一件?」他又說,薄唇輕刷著她柔軟髮鬢,她閉上眼,知道不立刻回覆他的話,這樣親匿的碰觸便能再延續好半晌。

  長指撩開她頰畔柔軟髮絲,他的氣息,暖呼呼拂過她膚上寒毛,教她哆嗦。

  別任性了。

  任性?

  在他眼中,她只值這兩字嗎?

  應該是。

  他以為她倦得睡著了,因為她遲遲沒有應聲,雙眸輕合,身子嵌在他懷中,像正酣憩的貓兒,軟綿綿、慵懶懶,天塌下來也沒有她的事兒一般,於是,他不再出聲吵她,拉高被衾,蓋住她雪自赤裸的玉肩,她身軀色澤粉淡似櫻,在歡好過後,粉櫻色會顯得更加誘人漂亮。

  他忍不住,低首將唇印在她的肩頸。反正她睡沉了,不會知道他有多眷戀她迷人甜美的嬌軀。

  她是名副其實的美人胚子,自兒時便如此,隨著年紀增長,小花蕾成熟了,伸展嫩瓣,散發幽香,綻得無比嬌艷,這等姿色,在後宮裡少說會是個貴妃,受盡寵愛。男人貪色,說不愛賞心悅目的美人兒絕對是自欺欺人,至少,第一眼受吸引的,都是皮相,之後才從相處中慢慢挖掘內在,來決定是越愛越多,抑或越愛越少。

  她在第一眼,幾乎絕對足以得到男人的驚艷目光。

  沈啟業便是其中一個。

  沈啟業是沈瓔珞的親兄長,以一己之力,搞垮沈家偌大家業,玩掉沈家祖傳酒肆不說,活活氣死自己親爹,還連累妹子自嬌嬌女淪為女婢,當初沈家老爺以祖業向嚴家求當,希望拚得一線生機,搶救沈家酒肆,未了仍是敗在沈啟業揮霍無度之下,典當期限一到,沈家祖業自然歸嚴家所有,其中「沈家祖業」亦包含了沈姓兄妹倆。

  沈瓔珞在嚴家有尉遲義扞衛著,一開始由於誤會,她吃了些苦,代替她不成材的兄長被鋪裡眾人排擠,沈啟業是後來才由尉遲義架回嚴家當長工,全鋪裡沒有人喜歡他,自然不給他好臉色,嚴盡歡更是痛恨花天酒地的不孝子,命令尉遲義帶沈啟業回府,擺明就是要幫沈家老爺教訓教訓賊家逆兒,當天立刻將沈啟業打進冷冰冰的酒窖裡,先賞他一頓排頭吃吃。

  夏侯武威忘不掉沈啟業乍見嚴盡歡的美貌時,眼眥瞠得多大多圓,嘴更是完全閉合不起來,失神了足足一盞茶時間,沈啟業的放肆眼神,引起了他的不快。

  他討厭男人用剝衣裳似的無禮目光打量她,他有想挖出沈啟業雙眼的衝動、他想將嚴盡歡藏起來,不許任何人分享她的美麗、他想……他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

  他被自己嚇到了,試圖冷靜下來,說服自己一定是沈啟業太猥瑣,才導致他產生想揍人的憤怒人是冷靜了沒錯,身體卻沒有,他迅速阻擋在嚴盡歡身前,不允許沈啟業褻瀆了她。

  沈啟業在嚴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嚴盡歡下令全鋪裡每個人皆可以惡整他,別玩死他就好,一個連親情都不懂珍惜的畜生,不用讓他吃香喝辣。

  沈啟業對嚴盡歡恨得牙癢又禁不住受她的嬌美所吸引,許多回他的咒罵響亮到足以教全嚴家聽得清二楚,公孫謙事先告知過嚴盡歡,別留沈啟業在嚴家,他是個不安穩的禍害,就像只瘋狗,何時會張嘴咬人,誰也料不準,嚴盡歡卻說還沒整夠沈啟業,幾個月後再說吧。

  結果,公孫謙料中了,沈啟業很快就惹出麻煩。

  他拿酒,砸破親妹妹沈瓔珞的後腦,放火燒掉嚴家一座藏酒地窖,趁亂偷走一些值錢的珠寶首飾,逃得無影無蹤,險些燒死尉遲義心愛的妻兒,所幸尉遲義及時發現沈瓔珞人在火場中,衝入搶救,否則便是一屍兩命。

  嚴盡歡沒派任何人去追沈啟業,那傢伙有多遠就滾多遠,她不想浪費時間去逮沈啟業回來,逮回來還要花米糧養他,啐,她情願把米糧全倒進大池去餵魚蝦,也不想喂沈啟業!

  沈啟業從嚴家離開,最開心的人,莫過於他夏侯武威。

  終於不用再因為沈啟業看她的眼神而悶悶不樂,終於不用再時時閃身擋在嬌小的嚴盡歡面前,隔開令人作嘔的炙熱目光。

  搖首甩掉腦中沈啟業那張討厭的嘴臉,夏侯武威專注於懷中溫香暖玉。

  他的唇,輕柔如蝶,舞過纖自優美的弧線,停歇在鵝蛋般光潔圓潤的小巧下顎,密密啄吻,細緻的肌膚無瑕似玉,白裡透紅,他盤旋片刻,落回她的唇心。

  嚴盡歡自頭到尾都是清醒沒睡,當他的舌探鑿進入她的檀口,她再也無法裝睡。

  他就這麼努力想為尉遲義求得人情,要她頷首同意小倆口的婚事,努力到遲遲等不及她的應諾,便展開第二回「色誘」嗎?

  嚴盡歡睜開眼,伸手推拒他,避開他的索吻,她不喜歡有目的親吻,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悲,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逼他王動擁抱她、親近她。

  「好好好,我會答應義哥,讓他和沈瓔瞎成親,你別再來了,我好累,想唾……」她制止他二度「捐軀犧牲」。只要她允諾了,他就會停手了吧。目的已經達到,不用再佯裝與她濃情密意。

  夏侯武威如她所願地停下所有動作,她喊累了,他當然不可能不顧她的情況而莽撞衝動,即使下腹有股火燙仍隱隱燃燒,方才紓解過的慾望貪婪的仍叫囂脹痛,他深深吸氣,逼自己退離她柔軟芳馥的身軀,否則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碰到她,什麼理智什麼待靜,全都化為烏有。

  果然……擁抱只是為了得到她的首肯。嚴盡歡眉頭一蹙,方才暖熱的身軀,變得冰冷。

  不然呢?嚴盡歡,你以為除此之外,他哪還會委屈自己抱你呢?瞧,一得到你的答案,他便退開了身體,不只是唇,連環抱著她的手臂,都避之唯恐不及地松放開來。

  有時,她真恨他這麼殘忍,恨到想大聲喝令他滾出去。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鴕鳥般藏住腦袋,不聽不看早該放棄的感情。

  「……夏侯,你跟義哥說,有任何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去找帳房拿,沈瓔珞是孤女,卻不能隨便嫁,畢竟是嫁進嚴家,不一定能辦得多風光,至少也得熱熱鬧鬧。義哥那人,衝動粗心,這幾天你多幫他些,陪他去採買東西,否則他一心急,誰知道會出啥亂子,到時婚宴所需之物沒買,全買些娃兒玩具、衣裳,到時不知道婚宴上要鬧出什麼笑話。」嚴盡歡已經很習慣壓下自個兒心底的沮喪,用著無事一般的口吻交代正事,她可以做到不讓人聽出她語氣中淡淡的哽咽。

  「好。」

  「有妻有子,義哥一定好樂。」嚴盡歡以笑歎的調侃方式,將肺葉間那股無奈抑鬱結給吁出。

  「看得出來。」尉遲義的喜怒哀樂,向來都藏不住。

  「你羨慕他嗎?」能成親,能生子,能與愛人琴瑟和鳴。

  嚴盡歡問得試探。嚴家幾個流當品都找到此生的相屬伴侶,獨獨他,被她囚在身旁,他一定有諸多抱怨吧?

  「不羨慕。」

  夏侯武威回得淡然,也回得迅速。

  他毋須羨慕尉遲義,為什麼不羨慕,他不清楚,他只確定自己心中並沒有遺憾,既然沒有,又怎會欣羨他人呢。

  現在這樣很好。

  以後如果也維持這樣,他無所謂。

  一輩子這樣……嚴盡歡聽著他的答案,苦澀一笑。

  想想自己真是無比自私,若沒有她梗在中間,或許他比鋪裡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早成家立業,與冰心一塊兒……兒女成群了吧。

  大家都沒有說錯,她真壞,名副其實的壞當家。

  他倒楣,被她愛上,無法像謙哥他們一樣,自主地尋覓愛人。

  若方纔,他誠實告訴她,他羨慕尉遲義,羨慕極了,她也許會成全他,放他自自。

  他的「不羞慕」,讓她幻想著他與她,都滿足於現況,不奢求改變,如此一來,她怎能捨得放開手?

  夏侯武威拍掉尉遲義的手,阻止他付錢買下一架木馬搖搖。

  「今天是來辦婚宴用品,那種東西,婚宴上用不到。」怎麼,他是打算騎著木馬搖搖迎娶新嫁娘嗎?那會很蠢哦。

  尉遲義支支吾吾,卻把滿口歪理當正道在說:「以後就用得到了嘛,你看你看,那架木馬搖搖多可愛,漆成彩色的耶,脖上掛鈴鐺會叮叮響……反正小當家出錢,買回去再說嘛。」

  還跟他撒嬌哩,啐,不許買,要買,等孩子出世再說。

  「老闆,幫我包起來……」——尉遲義被直接拖走,與可愛的木馬搖搖生離死別。

  「先去買紅綠彩錦,還有棗子栗子花生李子。」夏侯武威很清楚今天採買的重點。

  「那幾種子兒的,都用不著了吧,我們已經有孩子。」所以不用祝賀他們早生貴子啦,把錢省下來去買木馬搖搖比較實際。

  「鳳冠霞帔,鴛鴦蓋頭……」直侯武威手執小抄,復誦嚴盡歡交代之物。

  「瓔珞說不要奢華,她也不穿嫁衣,還在喪期,一切簡單就好。」

  「那麼,也該為她採買新衣裳,紅的不合,粉的總行了吧。」夏侯武威意外嚴盡歡的細心,她在紙條一角註明了這小一行話。

  「瓔珞穿粉嫩色的衣裳一定很好看!」尉遲義終於找到此木馬搖搖更要緊的東西。沈瓔珞懷著孩子,不方便久逛,才讓尉遲義全權處置婚事,她被尉遲義逼著臥床休養,賴在床上當米蟲。

  「時間來不及,無法買布匹回去做,直接去師傅那兒挑成品。」

  兩個男人邊逛邊買,就算有夏侯武威在旁阻止,尉遲義仍是成功買下許多與婚宴不相干的東西,像是軟綿綿的紅豆泥糕——沈瓔珞喜愛這類小點心,買回去孝敬愛妻。烤得油滋滋的鴨腿——不可能放到婚宴才吃,一定是晚上小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甜蜜蜜啃掉它。甜酸蜜漬的開胃釀梅幾罐。到了裁縫師傅那兒,不僅挑了幾襲女子衣裳,還有娃娃衣、娃娃鞋、娃娃帽。

  尉遲義公私不分,一點也不教人意外,連夏侯武威都這樣就屬稀罕了。

  他買下一盒姑娘家都抵抗不了的軟甜糕,糕上以鮮紅果液繪出一朵小小牡丹,光以雙眼看便相當賞心悅目。

  「買回去巴結小當家呀?」尉遲義取笑他。用小當家的錢買小當家的禮物,雖然誠意不足,但誰教流當品不支薪,想花自個兒的銀子,也搾不出半滴油水。

  夏侯武威抿著唇,懶得理他,愛笑就去笑好了。

  「也是啦,討好她的話,對大家都有益處,她心情好,大家日子都好過,還是武威你心思細膩。辛苦你了,武威!」尉遲義支持夏侯武威這般懂事。

  「事實上,她很害易討好。」一點也不辛苦,幾塊甜糕,就能讓她很開心。這句為嚴盡歡辯解的話,自然而然脫口。

  至於買甜糕是為了討嚴盡歡高興,進而得到好日子過嗎他壓根沒想到這種利益關係,只單純認為,她會愛吃這類小東西。

  「是嗎?」尉遲義挑眉,認為夏侯武威在逞強。

  「……有時候非常無理取鬧,教人弄不懂她發什麼脾氣。」這句話也是實話。

  「這句話聽起來才像我認識的嚴盡歡嘛,不然我以為你在說別人哩。」哈哈。「對了對了,我要買水果回去給瓔珞吃,她胃口不太好,飯吃得好少。」疼死他了。

  兩人往叫賣鮮果的攤子去,七、八種當令水果偌大而鮮美,擺在眼前任君挑選,尉遲義立刻挑了好幾顆入手,在小販舌粲蓮花下,能養顏美容的不能放過,能健月整腸的也來一些,能補血活氣的全包了,能頭好壯壯的不用廢話,大爺全要了!

  小販眉開眼笑送走財神,今個兒能提早收攤?

  夏侯武威賞給尉遲義一記白眼,仍是乖乖接手拎過尉遲義遞來的一半沉重水果,正欲邁步要走,視線瞟見街邊一位提著竹籃賣玉蘭花的纖細身影,因為對方姿勢動作相當眼熟,他本能定晴一看。

  「冰心?!」

  夏侯武威迅速奔上前去,尉遲義同時反應過來,尾隨其後。

  冰心聽見有人喚她,緩緩仰首,瞧見兩人馳來,秀致容顏浮現羞窘,想躲避,已來不及。

  「冰心,你怎麼會在這裡……叫賣玉蘭花?」夏侯武威很吃驚,冰心好歹是富家小妾,即便失寵,物質生活上也勉強還能錦衣玉食吧?哪可能拋頭露面,沿街叫賣花束為生?

  「呃……」冰心蒼白芙蓉染上暗紅,幾乎想就地挖個洞將自己藏進去。

  「你發生什麼事了?」他話還沒問完,成串淚珠紛紛滾落冰心的雙腮,她微微顫抖,努力搖搖頭,想佯裝她一切都好,卻泣不成聲。

  夏侯武威與尉遲義相視一眼,兩人一邊一手攙扶冰心到街邊石階上落坐,等待她平復激動的情緒。

  冰心哭濕了帕子,螓首低垂,荏弱哭顫的枯瘠模樣,與數年前的清麗溫嫻相去甚遠,是怎生的折騰,讓她變得如此憔悴?

  「……我被梁家休離,現在靠著賣些玉蘭,圖個溫飽……」平靜之後的好半響,冰心終於能說出話來,第一句,道盡這些日子的巨變。

  粱老爺一共娶進十三房小妾,數月前,高齡的粱老爺壽終正寢,除了正妻及四位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續留粱家外,其餘幾人都被休書打發驅離,當中包括了她。

  「你怎麼不回嚴家來?嚴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遲義與冰心自小一塊兒在嚴家長大,情分不可能說斷就斷,冰心孤獨無依,理當回嚴家尋求幫助,他們也能上老富豪家為她討個公道——當初乍聞冰心倍受冷落,他們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嚴盡歡說那是別人夫妻間的家務事,不准他們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當家她……」冰心神情為難。

  「她沒人性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回來的話我,我們大家都站在你這邊,嚴盡歡又能拿你怎麼樣?再不然,你來嚴家典賣自己呀!謙哥定會收當,屆時你成為名正言順的流當品,嚴盡歡那只勢利鬼就捨不得放你走了。」尉遲義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問的是她被梁家休離迄今,她在外頭獨自吃苦了多長時間。

  「一個多月……」

  「回嚴家來吧。」夏侯武威不忍見她孤苦伶仃。

  「小當家不會答應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顫著唇,擠出這句。

  「武威幫你求情,包準小當家點頭同意你回去。」尉遲義重重拍著夏侯武威的胸口,幫他掛保證。全嚴家中還有誰能治服嚴盡歡?除夏侯武威,沒有第二人選!

  「你現在住哪裡?」夏侯武威沒像尉遲義將話說死,這幾年來,他與嚴盡歡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認為嚴盡歡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當家開口,請她答應讓你回嚴家,不過可能要你稍等幾日,我會盡快捎來消息。這些銀兩你留著用,玉蘭別再賣了。」夏侯武威遞給她為數不少的銀兩,採買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裡頭,足以教冰心過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這個不好吧……」冰心為難婉拒,銀兩沉甸甸,壓得她心情更凝重。

  「別堆辭。」夏侯武威目光堅定。他無法眼睜睜看見多年前由於嚴盡歡的妒意而摧毀冰心一生幸福,是該彌補這個錯誤,嚴盡歡不做,由他來做,助冰心重回嚴家,得到庇護之所,不用過著顛連困苦的生活。

  這是嚴盡歡欠她的。

  「為什麼不馬上帶冰心回家?」尉遲義以為先斬後奏,殺個嚴盡歡措手不及才是最好辦法。

  「你不想成親了?」夏侯武威反問他。

  「這跟我成不成親有啥干係?」尉遲義一臉癡呆。

  「是沒有干係,但我可以想像暴怒中的她會說些什麼話。」

  「想成親,門兒都沒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兒好了!沈瓔珞的孩子可以掛上「嚴」這個姓氏,就這麼決定了!婚事取消,大伙可以回去睡午覺,甭忙了!

  尉遲義機伶伶打了寒顫。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嚴盡歡一定會這麼說!她遷怒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

  嗯……還是先回去讓夏侯武威搞定嚴盡歡再來帶人好了。

  尉遲義再三回頭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們來接她,才與夏侯武威連袂返回嚴家。

  身後,冰心淒然的蒼白容顏鑲上苦笑,幽幽低歎:「你們會這樣說,是因為你們不知道當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聲吁歎,淺淺的,淡淡的,消失風中。

  當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興許現在的自己不會如此狼狽。

  後悔嗎?

  非常的……後悔。

  漂亮的軟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光是糕面上精繪的紅牡丹,就教人捨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細瞧。

  一口咬下,糕裡流出酸甜汁液,一樣是美麗的鮮紅色,莓果香味瞬間撲鼻而來,它的味道,配上糕餅的微甜,搭配得天衣無縫。

  嚴盡歡被這幾個小東西取悅了,笑得好不可愛。

  對於吃過無數山珍海味的她,當然不覺得甜糕稀罕,稀罕的是,它是夏侯武威為她帶回來的。

  去陪著尉遲義採買婚宴用品,還能想到她,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歡喜,答應讓義哥成親真是天底下最對的決定了,嘻。

  春兒少見小當家如此高興,為她泡來暖茶,好配著甜糕一塊兒吃。

  嚴盡歡一小口一小口品嚐著,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兒,她品味著它,要將舌尖上的味道緊緊記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帶來的成效驚人。

  她唇上沾了紅莓果液,襯托唇色的灩瀲晶耀,無比誘人,他盯著瞧,無法挪動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兒媚笑,湊過來吻他,要他一塊兒嘗嘗甜糕的美味。

  他嘗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軟,然而礙於臉兒緋紅的春兒在場,他並未深探,薄唇擦過她的,逼自己退離。

  她不以為意,喜孜孜地舔舔唇,像挑釁、像勾引,才又慢慢吃著手裡甜糕。

  她心情看起來很好,此刻應該是開口向她商討冰心之事的好時機。

  「我今天遇見冰心了。」

  香閨裡的氣氛,一瞬間凝住。

  吃糕的嚴盡歡,斟茶的春兒,全都停住動作。

  「市街上,她在叫賣玉蘭花,梁老節過世後,她被逐出家們,此時孤孤單單在外頭謀生,你願意看在以往她照顧你許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嗎?」夏侯武威粗心,沒察覺她唇邊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顯僵硬。

  還剩一半的甜糕,擱回桌上,她撣掉指腹上的糕屑,扯出笑容,與方纔的蜜笑全然不同:」難怪你會買這些東西回來討好我,原來是有求於我吶。」只有笨蛋,才會開懷喜悅,以為自己曾被記掛在他心上……笨蛋,笑得多高興,以為這甜糕不帶任何目的,就只是……想買給她甜甜嘴。

  滿嘴的酸甜味明明還在,舌尖卻苦得發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間。

  她好恨他,沒讓她吃完一整塊甜糕再開口要求,好恨他,給了她太短暫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麼想哭。

  嚴盡歡挺直腰桿,花顏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談這事兒。春兒,鋪床,我要午睡。你,去外頭,提桶水,把長廊玉瓦擦得幹幹掙掙。」

  嚴盡歡冷淡交代,聽見夏侯武威陳述冰心的現況,完全不為所動,沒有心軟地應允將冰心接回嚴家。

  「不要這樣仇視冰心,我與她根本沒有什麼,你這飛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沒有看出來嚴盡歡眸子裡的黯淡,當她在耍脾氣,他沒立即解釋買甜糕回來僅是單純知道她會喜歡,那是在遇見冰心之前便買下,與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於她的討好。

  她的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笑得眉眼彎彎,下一刻態度冷傲,教他咋舌。

  「滾出去!」嚴盡歡背對著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關於冰心的一切,都無法輕鬆與她溝通,但他提料到,她連談的機會都不給他。

  夏侯武威看著她繃硬的雙肩,不難想像此時她的面容定是堆積著滿滿怒火,他也跟著生起氣來,氣她無情無義:「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變得這般落魄,你難辭其咎,你欠她一個道歉,也欠她一個補償。」短暫停頓,低歎:「你別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別讓我覺得你很可怕……」說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門扉砰地關上。

  「武威哥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去找他理論……」春兒好氣,要為嚴盡歡抱不平。

  「站住。」嚴盡歡阻止她。

  春兒回過首,本以為會看見滿臉淚痕的哭泣芙顏,但沒有,嚴盡歡雙眼乾澀,沒有水霧,沒有淚花,她遠遠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剛剛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緩緩開口,問著:「春兒,你說,我是不是很鐵石心腸?」

  「不,你才沒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當家,你別聽武威哥胡說八道,他一心向著冰心姐,才會,才會替冰心姊講話……」

  「一心向著冰心……對,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著冰心,為何還會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什麼呢?他說,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補償……他真正想說的,是我欠冰心一個夏侯武威吧……」

  嚴盡歡低低笑了。

  笑聲,幽幽淺淺,若有似無,帶著喟歎、帶著沮喪,也帶著多年多年以來,一個傻姑娘愛得疲勞無力的醒悟。

  她醒了。

  從一場支離破碎的夢境中醒了過來。

  算計了幾年,努力了幾年,糾纏了幾年,付出了幾年,教他懸掛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讓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好累。

  真的,好累。

  她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支撐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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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7:11
第八章

  辦完尉遲義的婚宴隔三天,不願談及冰心之事的嚴盡歡,出乎眾人意外地主動叫夏侯武威去將冰心帶回嚴家。

  從尉遲義與夏侯武威在街市偶遇冰心那日回府,冰心的可憐際遇早已傳遍嚴家上下,無人不同情冰心紅顏薄命,不過在嚴府裡不能大聲談論,怕傳進小當家耳裡,淪為被遷怒的對象,步上冰心後塵,然而,那些蜚短流長,嚴盡歡多少聽聞一些。

  反正不會是誇她豐功偉業,十句有九句都數落她狼心狗肺。

  眾人猜測著小當家帶冰心回來的目的,是良心突然發現,要放下身段接冰心重回嚴家,抑或準備和冰心攤牌,把狠話撂得明明白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流當品比水更不如?

  後者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被夏侯武威帶回的冰心,踏入久違的環境,裡頭站的每張臉孔皆熟悉無比,勾起淡淡愁緒及懷念,只是當年她屬於這裡,現在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冰心腳步遲疑,緩緩走著,廳裡眾人對她溫柔微笑,眸中滿是憐憫。

  嚴盡歡坐在主廳大位,比冰心記憶中的嬌美小女孩變得還要更加倍的驚艷美麗,反觀自己,在現實殘酷的折磨下,黯然失色太多……「小當家……」冰心嗓音微哽,光是喊出這三字,她的淚珠滑下。

  「你瘦好多,好憔悴。」嚴盡歡很意外冰心此刻的滄桑,宛如離水花兒,面臨枯萎,曾經清妍秀麗的標緻美人,只剩隱隱約約的輪廓可尋:「坐。春兒,上茶。」

  冰心被歐陽虹意按肩坐下,暖熱香茗送到她手邊。

  「你想回嚴家嗎?」嚴盡歡開門見山,直接問。

  「我……」冰心抬眸,又垂下,無法回答。

  她想,很想,但她不敢開口央求。

  嚴家大門,是她邁步跨了出去,要再回頭,可能嗎?

  ……可以嗎?

  「我不能收你。」嚴盡歡此言一出,眾人抽息。

  夠冷血!

  親眼看見自小看顧她長大的冰心如此無助無依,竟還落井下石?!

  不能收留她,還叫夏侯武威帶她回嚴家,擺明就是要羞辱人呀!

  連公孫謙和秦關都看不過去,站出來要阻止嚴盡歡在這種時候耍任性。

  「小當家,冰心曾與嚴家同甘共苦,這份感情如何割捨?!她代替難產過世的夫人照顧你,無微不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

  「先別急著罵我,我話還沒說完。」嚴盡歡不似以往會拍桌喝止任何人多嘴,她從頭到尾都維持同一動作,懶懶地背靠著厚墊,雙手擱在腿上,面容平靜望向冰心,像尊絕美的玉雕娃娃,嗓,輕柔如絮,不是溫柔,倒像有氣無力:「我不能收你,因為我的心胸不夠寬大,我無法時時刻刻都能看見你而無動於衷。夏侯說,我欠你一個道歉,更欠你一個補償,我是不可能道歉,補償的話……光是你照顧我長大這條恩情,壓都能壓死我,我不補償,倒變成我萬惡不赫。」語罷,她自己嘲弄一笑。

  冰心急急起身,要開口,被嚴盡歡攤掌制止,在嚴家,她最大,她沒說完話之前,誰都給她乖乖閉上嘴。

  「我知道,你與夏侯本來有機會發展感情,如果沒有我介入其中,你們兩個應該會理所當然成為一對吧。緣分真是很神奇的事兒,該你的,繞了一大圈,還是你的,不該是我的,我怎麼強扭強奪,依然不屬於我。這麼多年來,夏侯很掛心你,我想至今對你的好感仍在,我知道你也是將對他的情意藏在心底吧,要重新回到當年的情愫不是難事。既然夏侯都開了口,我就成全你們,我把夏侯還給你,但嚴家不能容你們,我給你們一筆錢,當作是這些年來,你們在嚴家賺的,你們去外頭做些小生意什麼的,應該足以養活自己。」

  一陣沉默之後,由尉遲義率先爆出驚嚇的嚷嚷:「你要把武威趕出嚴家?」怎麼可能?!就算是全嚴家的人都被轟光光,夏侯武威也一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大家都是這麼認為呀!

  「恐怕只有你一個人覺得那叫『趕』。這般地置,我自認為仁至義盡,能做的,都做了,你們若再有不滿,我也懶得理睬。」嚴盡歡緩緩起身,背脊直挺挺,目光不與誰交集,包括此時震驚得無法反應的夏侯武威。

  「……我放過你了,你不用再守著與我爹的承諾,放寬心去吧。」經過他身畔,她低聲說了這幾句,身影慢慢消失於珠簾之後,留下一群人愣在廳裡面面相覷。

  嚴盡歡的步伐,沉得幾乎快要走不動,雙足彷彿受縛了巨石,每抬一步,都得費力呼吸。

  原來這就是放手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一無所有的感覺。

  本來握在手心裡的東西,十指緊緊捉著,怕它掉了、怕它不見了,那東西明明好燙手,灼得十指盡爛,她還是不肯松放……更像手握著一隻雀兒,抓太緊,它疼得不斷啄咬她,握太牢,會不小心殺死它,雀兒想飛,不甘願在她掌心停留,它尖銳的喙,每一口都啄傷了她……放開手,讓它飛,飛向它希冀的藍天白雲,她也就不會再疼痛。

  所以,她放手了。

  只是十指鬆開的這個動作,她遲疑了好久好久,這幾天來,不斷思索著,放,與不放。

  她捨不得放,她知道,一放開手,自己便什麼都沒有了。

  但握著,好疼,她疼,他也疼,她害三個人都痛苦著,若放手,便能有兩個人從翻騰苦海中跳脫出來,善於算計的她,怎會不知哪一個才是最合乎利益呢?

  想了數日,失眠了數夜,輾轉良久,曾經惡質地想繼續與他糾纏,不要放掉他,一輩子留他在身邊,不允許其他女人得到他,也曾經佯裝出豁達的樂觀,不稀罕有沒有他,相信自己一個人仍能過得很好。

  最終,她做決定,完全放開雙手十指,任由掌心裡的東西,離她而去。

  她不是他的藍天,無法任他翱翔,她只是他的牢籠,固了他的羽翼、他的自由,他恨不得快快逃離她……他要走,就走吧,走得遠遠的,遠到她再也見不著他。

  她成全他了。

  成全他與他懸念多年的冰心。

  嚴盡歡踏上大池的長橋,腳步加快,近乎以奔逃的速度跑著,一心只想迅速躲回房裡,她端出來的架子只足以支撐到剛才,接下來便會被人看見她的狼狽痛哭——一條黑影,擋住她的去路,她低著螓首,險些狠撞上去。

  她正心驚來人會不會是夏侯武威,她臉頰上兩行淚水,已經無法來得及收回去——「嚴家裡最美麗的那一個,指的就是你沒錯吧?」

  黑影這麼說罷,手刀強勁落下,襲向嚴盡歡頸後,她尚未瞧清來人,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她剛剛說了什麼?

  我就成全你們,我把夏侯還給你。

  夏侯武威這輩子就屬此時最憨茫,神情淨是一片空白迷惑。

  他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但全廳裡每個人的表情不比他來得自若,公孫謙手裡紙扇甚至從手裡滑掉,看來同樣震驚不已。

  我放過你了,你不用再守著與我爹的承諾,放寬心去吧。

  她說得好輕柔,不像賭氣,不像任性,只像是撫慰人的清風,要他寬心離開她,不用被任何人事物所束縛,包括他曾允諾她爹,要留在她身邊陪伴她的諾言。

  我放過你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從不認為自己被她所囚禁,又何來放過之言?

  去吧……去哪?去冰心那兒?

  他與冰心並無私情,她到底胡亂在替他扣啥罪名,又在亂點什麼鴛鴦譜?

  請她點頭收留冰心,不過是不忍見冰心在外頭吃苦,惻隱之心,單純無比,硬要扣上好感或情愫這類東西,豈不變成欲加之罪?

  夏侯武威回神之後,急於解釋,他被嚴盡歡誤解了,而這個認知,竟讓他驚慌失措。

  春兒此時卻站出來,擋在他面前,小臉怒氣騰騰,憤慨得連拳兒都在發顫,她呼吸聲又濃又重,眼眶裡淚水打轉,出手就是一拳一拳打在夏侯武威身上,化身為扞衛主子的忠犬,吠吼欺負主子的惡徒:「你真的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小當家是哪裡對你不好哪裡又虧待了你?你說小當家鐵石心腸,真正鐵石心腸的人是你才對吧?小當家不值!真的不值!」春兒顧不得嚴盡歡三令五申要她關上小嘴,不許洩漏太多事的交代,她看不過去了,嚴盡歡能忍,她卻忍不下來,這些年來,她瞧得比誰都清楚——嚴盡歡所受到的誤解,嚴盡歡默默隱藏住淚顏的故作堅強,嚴盡歡笑歎的沮喪,只有她瞧得最明白!

  怒顏一撇,轉向冰心。

  「小當家為什麼要補償你?她做錯了什麼?是她逼你嫁的嗎?你當著眾人的面說清楚呀。是誰從頭到尾拒絕粱老頭的提親?是誰喝斥粱老頭派來的媒婆,叫他自個兒回去照照鏡子,憑哪一點配得上你?是誰說『我家冰心要嫁個青年才俊易如反掌,不用委屈下嫁,嫁個老色鬼』?又是誰不斷告訴你,嫁粱老頭的下場決計不會太好,你一定會後悔?小當家自始至終都反對將你送給粱老頭當填房小妾,是你不聽勸,是你說你怕了一輩子當婢女,是你說你願意賭這一把,是你求小當家成全你、別阻止你,是你說後果你自己承擔,現在,你吃了苦,受了罪,想回來嚴家,大家反而替你出氣,指責小當家不是,指責她對不住你,小當家從不在誰面前吭聲,因為她不想破壞你在眾人心目中原有的模樣……」

  春兒激動哭了,又惱又氣又捨不得主子受的委屈,她身子哭顫,雙肩一抖一抖,㈨泣聲響徹滿廳,冰心窘然無語,無從反駁,眾人吃驚錯愕,不知當年冰心被賣的實情竟是如此。

  「……因為她什麼都不說,你們就這樣欺負人,你們真的以為小當家都不會難過,不會哭嗎……」

  春兒抽噎說著,當年嚴盡歡看見公孫謙熬夜處理老爺留下的混亂擔子,心裡過意不去,才會假裝指控公孫謙想侵佔當家一職,她就是不要謙哥真的將所有責任都攬在身上,壓垮他自己。

  逼全鋪裡人下跪那回也一樣,嚴盡歡臉上的巴掌印子多嚇人,她不要眾人擔心,不要他們看見她被打紅的臉頰,不要他們衝動去找詹老爺理論,她認定大家只要伏地跪著,就不會瞧見火紅色的摑掌手印,不會招惹事端,與詹老爺交惡。

  還有嚴盡歡杖打欺負良家婦女的阿超、與自詡是元老長輩就無視鋪規的趙伯伯頂嘴、察覺廚娘居心叵測,想在飯菜裡下毒而打翻一桌子菜……就連嚴盡歡與春兒開玩笑說要「縫密你這個長舌丫頭的嘴」,都能被人視為她欺凌小婢的惡形惡狀!

  每一件至今仍偶爾被鋪裡某些人拿出來說嘴,數落嚴盡歡行事蠻橫的往事,春兒全都說了,說出眾人沒能看清的另外一面——「明知大家都誤解她,她不說,任由你們視她嬌蠻……」春兒哭得滿臉狼藉,轉向夏侯武威又是重重一捶:「尤其是你。你最傷人!你只看見小當家的任性,卻從來沒想過她為何如此?你不曾試圖去懂她!她很愛迂怒嗎?你們希望她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一個害她流掉孩子的假春兒?你們只會說她見死不救,只會說她心狠手辣,她也很疼呀!但最後她還不是心軟,讓古初歲救人,她根本不是這麼壞的人……」

  假春兒「夢」訝然驚呼,一時結巴:「我……我害小當家流掉孩子?這,這事兒我-點不知道……」

  「你冒充我進到嚴家,胡亂弄那些藥給小當家喝,害得小當家……」春兒壓很忘了自己曾經多害怕夢,畢竟夢讓她嘗過很多苦頭,此時她什麼都顧不得了,氣憤朝著夢控訴。

  那時,夢被聞人滄浪護住最後一絲氣息,闖進嚴家要叫藥人古初歲救治她,嚴盡歡喝斥著不許任何人救,眾人以為是嚴盡歡不近人情,要眼睜睜看夢死去,原來她的激動反應及冷漠無情,其來有自……「她流掉過孩子?!」夏侯武威揪住春兒的膀子,虎眸大瞠:「何時的事,為何一點徵兆都沒有?!」

  天,他試圖回想,不曾覺得哪時見她面露小產的疲倦。

  「……有一回風寒,不,是小當家要我和大夫只能以風寒帶過,不許告訴你們。我門去葬孩子那天,你也有去,在老爺的墓上,木風車底下,孩子就葬在那裡,關哥做給小當家的珠寶匣,是孩子的棺木,小當家哪是去向老爺告你的狀,她是去求老爺照顧孩子,怕他被其他惡鬼給欺負了……」

  夏侯武威記起來了。

  她告訴他,她要去老爹墓前說他壞話。

  那次,她的「風寒」讓她臥床好幾日,倦得幾乎無法下榻,偶爾幾次被他瞧見她掉淚,她卻推說是頭好疼,疼得受不住才哭的。

  嚴老爹墓上的小小風車,鋪裡眾人都見過,今年掃墓時,它存在得多突兀,尉遲義還以為是哪家孩子的惡作劇,敢在別人祖墳上插起童玩,沒想到,它代表著一個孩子的無名墓碑……「……小當家知道你不想要孩子,所以她沒有跟你提,將孩子存在過的事,粉飾得像不曾發生過……就為了你不想要孩子,她一直喝那些藥,將她自己的身子都弄壞了,大夫說,以後就算她想要孩子,也不一定能有……孩子沒了,她又成全你和冰心,到最後,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夏侯武威再也聽不下去,他臉上的震驚褪去,只剩下滿滿懊喪。

  春兒的話,字字如針,刺在心上,一顆心,鮮血淋漓,由骨髓深處,漫開極致的痛楚。

  一個他不知道曾經存在的孩子,來過,又離開。

  她瞞著他沒說,自己一個人面對,騙他只是風寒、騙他只是最近比較累、騙他她無恙,臉色白純粹是水粉塗厚了些、騙他說是胃口不好,不想吃東西、騙他抱病外出不過是準備去老爹墳上燒香告狀——她還騙了他什麼?!

  沒有很喜歡孩子。

  不希望惹上麻煩。

  比他更不想要擁有孩子。

  避欭藥一點都不苦。

  嫉妒冰心,所以將她賣掉。

  絕不嫁給一個不愛她的人。

  不為任何人守身,床第之間只在乎歡快。

  不嫁他。

  放過他,要他不用再守著與老爹承諾,放寬心與冰心去吧。

  成全了他們。

  全是謊言!全是欺騙!全是為了讓週遭的人——包括他……心裡好過,所做出來的欺騙!

  掃墓時看見的風車,祭祖時突兀斟人酒杯的牛乳,那日她的特別沉默寡言她是用怎樣的心情,壓抑悲傷,表現出沒事人一般,不讓任何人看出她的愁緒?當地雙手合十,靜靜面向墓碑時,又是在心裡說了些什麼?

  告訴孩子,她來看他了?

  告訴孩子,娘很想他?

  告訴孩子,站在她身旁的他,正是他的親爹?

  而他又做了什麼?

  認為她使性子、以為她為難人、認定她所作所為全出自於陰晴不定的壞脾氣,與她冷戰、與她互不相讓,甚至口出冷言刺傷著她。

  夏侯武威恨極了自己,他真是個混帳!

  是誰冷血無情?是誰鐵石心腸?

  春兒說得沒錯。

  是他。

  是他!

  她如此深愛他,好傻好憨地愛著他呀!他明明就知道,也看得一清二楚,為什麼他還會傷害她?為什麼他給予她的回應,是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無形刀刃,劃在她心口上,讓她疼、讓她痛、讓她難受哭泣!

  夏侯武威急奔回她的閨園,卻不見她身影,裡裡外外找了幾趟,都沒尋到她,他覓至廊道水榭附近,公孫謙與其他人也來了,春兒一席話,猶若當頭棒喝,敲醒眾人,他們絕對都欠她一聲道歉。

  「她不在房裡。」夏侯武威心裡湧起不安。

  「立刻去找小當家!」公孫謙交代眾人。夜如此深沉,小當家是去哪裡了?

  男人燃起火把,女人提著燈籠,滿府裡尋找嚴盡歡,就算小當家只是想獨自找個地方躲起來冷靜情緒,眾人也希望至少能遠遠陪在她身後,知道她平安無事,誰都不去驚擾她也好。

  半個時辰過去,有人在大池長橋上,找到一隻繡鞋,鞋上綴滿小小金剛鑽,放眼府裡上下,能穿著如此奢華繡鞋之人,除嚴盡歡之外,再沒其他。

  「繡鞋……橋邊找到的?」公孫謙得到消息,與眾人在長橋上會合,發現繡鞋的是小紗,拿著鞋的那只右手正在發抖。

  「是……只找到一隻,週遭都看過了,沒,沒見到其餘的……謙,謙哥,鞋留在橋上,小當家會不會是一氣之下……」小紗後頭沒說的字眼,瞬間在眾人腦海中響起。

  跳湖!

  嚴盡歡性子烈,被眾人如此誤解之後,還忍痛把愛人拱手讓人,途經大池長橋時,心裡越想越嘔、越想越不甘,索性跨過橋欄,蹤身躍下——此一猜測,教眾人心涼骨寒。

  夏侯武威自人群中竄出,暗夜火光,在輪廓極深的臉龐上,堆疊成猙獰陰影,他二話不說,跳進冰冷湖裡,在寬若深海的池中尋探嚴盡歡下落,接著秦關、尉遲義、公孫謙一個一個飛躍而下,爾後幾十名會泅水的奴僕亦下水找人,不擅水性的,駕起小舟,在池面上穿梭。

  「找更多火把來!把湖面照亮!快!」橋上眾人不敢遲延,紛紛動作。

  「小當家-小當家……」心急的女婢們沿著橋欄喊人,期吩得到回應。

  向來平靜無被的池,這一夜,浪濤澎湃,火光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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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7:35
第九章

  頸後的剌痛,在意識清醒之後,變得清晰明白。

  知覺恢復的同時,有道聲音傳人耳內,隱約聽過的語調,使嚴盡歡秀眉一攏。

  好熟悉。

  熟悉得好讓人討厭的聲調。

  「……可惡,這樣也要一百兩?!搶劫嗎?!」

  「要進嚴家去綁人,還能成功將人帶出來,不值一百兩嗎?若你覺不值,人我帶走好了,她長這麼美,我隨便脫手都能賺到不只這個價碼。」

  「好好好,我付!我付!一百兩是吧,拿去拿去!幸好當初逃出來,有搜括了一些東西……」

  「貪財。」嘿嘿。

  第二道聲音消失不見,開始有腳步聲走下石階,伴隨著咒罵啐聲,朝她靠近。

  讓嚴盡歡完全清醒的主困,是有一隻大掌正撫摸她的臉頰,指腹不規矩地在軟嫩粉腮上暖昧畫圈圈。

  她驀然瞠眸,對上一雙笑得瞇成細縫的男人眼睛。

  沈啟業?!

  嚴盡歡愣住,意外自己竟然還會再度看見這只傢伙。他不是逃了嗎?怎麼敢回到嚴家……不,這裡不是嚴家,這是哪兒?陰陰暗暗的,瀰漫著教人難以呼吸順暢的悶腐味,嚴家沒有這種地方。

  「醒來啦?」他的手指,彷彿被她無瑕膩人的肌膚觸感所吸引,遲遲沒她臉上收回。

  「拿開你的手!」誰給他資格碰她了?

  嚴盡歡想出手拍掉令人作嘔的指腹,才發覺雙腕被反折腰後,牢牢束綁住,動彈不得。

  「還在耍小姐脾氣?這裡可不是你嚴家,女人使使小性子無妨,但太張牙舞爪就可惜了你這張花容月貌。」沈啟業不受她恫嚇。貓兒在嚴家有靠山撐腰,身邊時時有人保護,他自然只能遠觀,如今貓兒落在他手裡,模樣嬌嗔,爪子卻被剪掉,任人宰割的荏弱,讓人恨不得狠狠褻玩一番。沈啟業低沉一笑:「別生氣,你眸子在噴火呢……真美,你真漂亮,怎麼會有人生得如此之好,我從沒遇見像你這樣的姑娘,雖然凶了一點、驕縱了一點、狗眼看人低了一點,可你斥喝人時,容貌美極艷極,教我又愛又恨。我想想你是怎麼說的……『把姓沈的那只整死沒關係』或是『姓沈的想睡床,下輩子吧,趕他去睡酒窖』?」

  嚴盡歡警戒瞪他,不讓臉上流露太多惶恐。

  她只記得咋夜走上大池長橋,要逃回房裡,半途竟被人打昏,醒來之後,看見的嘴臉便是沈啟業,連貫回想,也知道是這傢伙搞的鬼。

  「廢話少說,你叫人進嚴家綁架我,到底想做什麼?」嚴盡歡不讓氣勢削鹼,仍是揚著顎說話。

  「做什麼?」當然是向你討回公道。「沈啟業輕捏她潤圓精緻的下巴。

  討公道討公道……怎麼最近每個人都要向她討公道?

  她究竟是佔了多少人的便宜,為何自己毫無所覺?

  「你從我沈家拿走的東西,一分一毫全都要還給我。」長指收緊,他面容逼近她,氣息噴吐來,她偏頭避開。

  她從沈家拿走的東西?哼,他怎麼不說說沈家從嚴家取得的十萬兩當金先吐出來還她啊!

  典當本是你情我願之事。

  沈啟業父親沈承祖以沈府大宅為當物,當得十萬兩,三個月取贖時期,她可沒有少算半日,時限已至,沈家還不出當金,嚴家沒收沈府大宅,天公地道,誰也沒坑誰,他不反省是誰逼沈承祖當宅換錢,指控別人的氣焰倒很囂張!

  嚴盡歡滿腹不屑,卻明白此時此刻不是爽快反駁的時機,她被綁著,情勢不利於她,就算逞了口舌之快,激怒了沈啟業,倒楣的人仍是她,她暫且忍下牙尖嘴利。

  「你是指沈家大宅嗎?可以呀,你要就還你。」她隨口應允。等你哪天掛掉,我折合成紙錢給你啦!

  「不只是沈家大宅!還有!」

  「還有……沈瓔珞嗎?」沈瓔珞也是從沈家帶來的典當物之一。不過她頗驚訝沈啟業會突然這麼有兄妹愛嗎?

  「不,是你由我沈家拿走的金銀珠寶。」

  金銀珠寶?啥鬼東西呀?

  沈家大宅空空如也,要銀票沒銀票,要碎銀屑沒碎銀屑,哪來的金銀珠寶?

  「我沈家的金銀珠寶,造就你嚴家的富裕,所以嚴家算算也是我沈家的。」

  「……」無言以對,她對沈啟業的胡說八道無言以對!

  按照這種算法,全天下都是你沈家的嘛!太會扯了吧?!

  「對,嚴家的所有,都是我沈啟業的東西,你全都要還給我。」沈啟業的眼神不對勁,嚴盡歡在裡頭看見了深深的瘋狂,渾身寒毛直聳,想起沈啟業在沈瓔珞腦後留下的大傷口,早該猜想沈啟業瀕臨理智喪失的邊緣,她試圖穩住呼吸,制止顫抖,任自沈啟業摸透她標緻玉凝的臉。

  「說『還』也太見外,應該說,你的就是我的。」沈啟業呵呵笑了:「只要我們成親,沈嚴兩家一家,既是一家子,又怎分你我呢?」

  「你想都別想!」嚴盡歡再也忍不住回嘴:「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男不女不稂不莠不良不軌不共戴天的畜生!憑你也想娶我?我情願嫁隻豬嫁隻狗都不嫁你!你想要染指我嚴家財產,下輩子吧你!」

  淋漓暢快吼完,她馬上後悔。

  刺激匪徒的下場,換來匪徒冷笑扣住她軟若豆腐的嫩芙臉頰。

  「你不嫁也不行,我娶定你了。得到你,得到嚴家,更得到個美如天仙的漂亮娘子,真是划算的生意……我明天就去買套嫁衣,我們兩人拜堂成親,你乖乖的,我一定會善待你,等成完親,我們就回去嚴家,一塊兒回去。」哼哼,他會以嚴府新當家的身份,要欺負過他的那些傢伙,跪下來替他舔鞋!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管不住想頂嘴的衝動。

  「對,我就是想吃天鵝肉,想了很久很久,從第一眼見到你時,就非常的想……」沈啟業湊近她,毫不掩飾對她的凱覦,深吸口氣,嗅進滿肺葉芬芳味兒:「你真香,身上淡淡的花兒氣味,不隗是嚴家上下皆視為珍寶的小當家,這麼美的女人,將會是我沈啟業的人,馬上就是我的……」

  「放開!」嚴盡歡不准他碰她半根寒毛,他讓她覺得想吐!

  「放開?」他微微獰笑,反倒更故意鉗緊她,濃熱氣自就噴吐在她柔軟鬢髮間:「我恨不得將你揉進身子裡,定是無比銷魂……軟綿綿的身子,婀娜纖細的腰線,精雕細琢的五官……」越是端詳,越是心癢難耐,越是被撩勾得渾身熱辣辣,逼他不得不以唇抵在她的臉頰上,好嫩的肌膚,像水凝的一般,他喘吁哆嗦,激奮吐納:「成親是明兒個的事,不過洞房花燭倒可以提前,只要你成為我的人,你就會更乖巧聽話了吧……」

  嚴盡歡偽裝的冷靜高傲此時再也強撐不住,她嚇壞了,這傢伙的眼眸裡全是慾望,她不是不曾在男人眼中看見這些,但那時深濃的色澤鑲在夏侯武威瞳仁間,顯得火燙而教人亢奮,同為男人慾望,在女人心裡卻因為愛與不愛而產生落差。

  她掙扎著,沈啟業一把擒住她,她尖叫,沒了爪子,還有牙齒,她使勁咬破在她唇上肆虐蹂躪的臭嘴,他看起來更加興奮,宛如一隻戲玩獵物的豺狼,欣賞她的拚死反抗。

  金紗繡裳嘶地被蠻力扯裂,寒意襲上裸露出來的一片香肩,點燃了他眸裡兩簇驚艷火光。

  「你乖一點,才不會吃苦頭。」沈啟業喘息笑著,故意看她扭動曼妙蠻腰,在他身下想逃又不掉的淫靡美景,他的手,滑上她的腰,微微拉扯,嵌有珠玉的腰帶輕易被卸下,殘破的繡裳散敞開來,裡頭薄亮的絲兜及其包裹的嫩白嬌軀展露在男人眼前,她倍覺羞辱地淌下眼淚,憤怒咬牙。

  「歡歡……」沈啟業親匿在她耳畔喊著她的小名,雙手游移於輕軟兜兒上頭,掌握一方柔軟他正不滿足隔著布料阻礙,打算更進一步探進兜兒之中,突地,劇烈的疼痛從他胯下傳來——不是慾望的脹痛,而是被人以吃奶力量惡狠狠送上一擊的炸裂痛楚!

  「呀呀呀呀呀……」

  沈啟業從她身上翻滾下去,姿勢不雅地摀住下體狂飆淚。

  嚴盡歡挪退到牆角,雙手受縛,雙腿卻是自由的,所以,她採用了兒時尉遲義教她的防身招式,第一招是以手指戳進惡徒眼睛,但她的手被綁緊,不能用,第二招則是以膝蓋頂撞男人胯下弱點,要快、要狠、要準、要一擊斃命,套句尉遲義的話叫做「踢爆他的蛋蛋,教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生平第一次使用,成效如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沈啟業哀嚎連連的咒罵,在這陰暗的地窖裡不斷迴盪,並且巨大得嚇人,他完全挺不直身,她看見兩行眼淚從他眼角落下,應該是相當相當的疼痛……沈啟業仍在痛吟之際,企圖朝光源處跑去。

  要逃!

  她要快些逃走!

  披散的長髮被使勁揪住,朝後方扯,疼得像頭皮要被掀起,她跌坐在地,沈啟業齜牙咧嘴壓制在她身上。

  「賤女人!」一巴掌摑來,打得她眼冒金星,第二巴掌迅速甩向左邊臉頰,第三掌又狠狠掃來,響亮肉擊聲,啪啪迴響。

  她嘴裡全是血腥味,雙頰又辣又痛,腦袋裡全是剌痛,而造成疼痛的大掌並不輕易放過她,仍是一巴掌一巴掌朝細緻的嫩腮招呼。

  她數不清楚承受沈啟業幾回摑掌,強烈的暈瞎和作嘔感從頭顱深處竄出,尖銳鑽剌著她,她吞嚥不下嘴裡又腥又多的稠液,泛白的唇微張,血泉自唇畔淌出,混著鼻血,弄污了紅腫不堪的臉蛋。

  她幾乎被打昏了過去,自小到大被珍愛呵護的她,何時嘗過這等折騰,別說是摑掌,她爹連罵她聲都捨不得。

  螓首軟軟垂著,溢出唇角的血,蜿蜒而下,濡濕她頸肩,再匯聚於散敞冰冷地板間的發間。

  耳朵也好生疼痛,什麼聲音都沒有,靜闃得教人害怕,實際上當時沈啟業正在她身邊重新抱蛋痛呼、斥罵連番粗話,她卻聽不見,兩頰彷彿被燒紅的鐵片熨著,好燙、好燙……她以為沈啟業會衝上來剝障她的衣物,毫不留情地強暴她,但他沒有——她不知道他為何沒有,興許是尉遲義教她的招式奏效。她無法做出思考,黑幕逐步朝她籠罩襲來。

  這一睡,還有沒有機會醒來?醒來之後,會不會仍是身處於這某狹隘地窖,會不會身邊仍只有可憎的沈啟業?

  若是如此,她情願不要醒,就這樣睡著,別醒來。

  當年她被羅阿海兄弟綁架,他們寫了勒贖信去嚴府,等同留下線索,可這一回,有人會發現她嗎?或是要等沈啟業得逞之後,才會奸笑地以她夫婿之姿,帶她回嚴家?

  那年在床底下,瑟縮害怕的時候、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以為再也見不著爹爹的時候,夏侯武威出現在她面前,將她帶離狹窄黑暗的地方,抱她在懷裡,即使被惡人打破頭,亦堅持要保護她回家……這次,沒辦法了吧?

  這次,她不敢想像,自己將會遭遇到什麼,也不認為自己能活著回去嚴家……至少她很肯定,自己不會順從沈啟業,他作他的春秋大夢去吧!

  還好……成全了冰心和夏侯,臨死之前,做了一件對的事,否則,就要抱著遺憾走了……嚴盡歡最後閃過這念頭,放棄所有知覺,讓自己被黑幕擁抱。

  在黑暗中,至少,感覺不到疼痛。

  夏侯武威快要瘋掉了。

  大池已經來來回回泅過無數次,始終沒有嚴盡歡的蹤影。

  他怕找不到她。

  他更怕找到的,會是她浮上水面的屍身。

  他真的好怕,怕到掄握起職拳,仍阻止不了渾身的微微顫抖。

  池水冰冷,不及骨子裡竄上的懼意。

  在哪裡?你究竟在哪裡?歡歡……歡歡!

  我知道我傷了你,你沒解釋過的那些,讓我震撼無比、錯愕難當、恍然大悟、進而感到錐心之痛。

  是我逼你藏起了言語,許多話,你不想也不能告訴我,你認為那樣一來便會破壞掉什麼……我比任何人靠近你,卻與他們樣不懂你,甚至比他們更誤解你。

  是我昏庸,是我固執,是我愚昧無知,你要給我機會改,要給我機會認錯。

  歡歡……不要帶著遺憾走。

  不要讓我帶著遺憾看你走。

  不要帶著對我的誤會走。

  不要將你從我身邊帶走。

  不要。

  「武威!你先上來,你已經在水裡一整夜了!至少你得休自片刻!」秦關在橋上喊他,夏候武威的回應是一記鷂子翻身,潛進池底,只剩幾圈漣荷及泡泡。

  「怎麼會這樣?!」尉遲義一身水濕,以布巾胡亂抹臉之後,惱怒地握緊泅水一夜而發麻的拳使勁捶地:「老爹把歡歡托付給我們,我們卻照顧成這樣,教我們拿什麼臉面對老爹?!」

  「別說喪氣話,還沒找到人……無論如何,尋回小當家是當務之急。」秦關拍拍尉遲義的肩,尋找整整一夜,倦累在所難免,但絕不可以喪失希望。

  聞人滄浪一身黑衣,施展上乘輕功,蜻蜒點水般地在寬闊大池搜尋她的身影,如鷹盤旋,若有任何……浮出池面的動靜,都逃不過銳利眼眸,只可惜至今仍無所獲。

  公孫謙帶領數十位奴僕,想辦法將大池驚人的水量洩盡、歐陽虹意、夢、春兒及一干婢女滿府邸尋找嚴盡歡,只差沒把嚴家每磚每瓦翻過來再找一遍。小紗、冰心往府外去找,她們抱著一絲絲希冀,也許嚴盡歡藏在哪處,覷看他們一窩蜂的慌張奔走,也許嚴盡歡氣未消,窩在桌下埋頭大睡,不想理睬任何人,也許嚴盡歡溜出嚴府散心,存心要讓人擔憂緊張——這當然是最樂觀的情況,眾人情願一切都是嚴盡歡心情不好而故意戲弄他們,以失蹤來嚇唬人,倘若此時嚴盡歡端著一碗冰糖蓮子揚,悠哉踱來,眉目莞爾,風涼說著「喲,大家在瞎忙什麼?一早就這麼有精神吶?」,也不會有任何人口出怨言,反而大伙定會欣喜若狂地舉手歡呼!

  但,沒有。

  聞人滄浪沒有看見浮屍,沒有看見誰探出水面求救。

  池面上來回的小舟,沒有停下焦急的尋覓,沒有歡欣鼓舞地營救誰上來。

  歐陽虹意沒有在桌下、櫃裡、樹叢間找到躲在哪兒酣睡的頑皮人兒。

  小紗問遍路人、商家,沒有得到任何教人眼睛為之亮的希望重燃。

  夏侯武威更沒有從池裡抱出昏迷溺水的嚴盡歡,他出水面,吸口氣,又下潛,他潛得很深,往池底泥裡探尋、往水草蔓生之處摸索,怕她被困在泥裡、縛在水草糾纏間,求救無門。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夏侯武威整夜下來,只說了這八個字,無論是誰勸他稍事休息,便會聽見他喃喃如此說道,自他臉龐滑下的水珠,分不清是池水,抑或是眼淚。

  沒見到她之前,他不可能休息,誰知道當他停下來喘口氣之際,她最後的那口氣,有沒有辦法留得住?

  他雙腿繃直,疼痛瞬間捕獲他,他的腳抽筋了——聞人滄浪從半空看見他的不對勁,飛馳過去,一手撈起他,將他往池畔拖。

  「量力而為。」聞人滄浪說完,重回池上尋找蛛絲馬跡——讓他與嚴家眾人站在同一陣線,全力找人,原因無他,還不是他家那口子淚眼迷濛,哭得難以自己,自責自己的自作聰明,胡亂熬藥給小當家喝,害她失去一個孩子,夢好難過,一直痛罵自己笨,她拜託他一定要幫忙找回嚴盡歡,給她一個補償嚴盡歡的機會,否則這輩子她都不能原諒自己。愛妻如此難過,他感同身受,心裡狠狠默念:姓嚴的,你最好別死,害夢哭得更慘你給我試試看!

  夏侯武威懊惱捶打自己痛得抽緊的腿,對於自己的不濟事恨得咬牙切齒,他幾乎是在疼痛稍稍麻木之後,再度下水找人。

  時間,不可以浪費在痛楚上頭。

  只是誰都不敢言明,溺水之八,過了一夜的存活機會,渺渺茫茫。

  誰都不敢說……因為夏侯武威的模樣,教誰都不忍心說。

  一夜白首本只是耳聞,未曾有誰親眼目睹,而今,他們確實在夏侯武威身上見到,原先烏墨黑髮,渲染了白,本以為是濕發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來的銀亮,直到定睛去看,才知道那抹白,是心急如焚的極致,若真的傳來嚴盡歡死訊,他們擔心下一個要撈的屍體,會是夏侯武威。

  以往撲朔迷離的兩人,看似你追我跑,看似我愛你你不愛我,看似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至今才知道,夏侯武威從來就不曾置身事外,從來就不像他外在所呈現出來的疏離。

  如果只是遵守與嚴老爹的約定,他應該只會有傲惱及擔憂,不會用著豁出生命的拚勁,不會流露出痛苦難當的驚慌失措。

  一天過去。

  第二天過去。

  第三天……漫長的凌遲,彷彿無止無盡。

  大池的池水導流了兩日夜,幾欲見底,池裡魚兒在不到膝蓋水面中翻躍掙動,一群人在泥池裡仔細尋人,眾人渾身泥污,卻失去玩心,誰都沒心情取笑誰。

  「尉遲!尉遲……」

  沈瓔珞扶著橋欄,呼喊尉遲義,她聲音盡可能放到最大,讓尉遲義聽得更清楚,果不其然,遠在池心的尉遲義幾個墊步,自泥池裡躍上橋柵,來到她身邊。

  他皺眉:「怎麼了?我不是叫你回去休息嗎?你已經跟著虹意她們跑遍了嚴家,身體怎麼受得住……」

  「尉遲,小當家不在大池裡!」沈瓔珞不顧他雙臂全是污泥,纖手攀上。

  「你是說……你夢到……」

  尉遲義看見她眼中的焦急及篤定,他立刻明瞭,以響亮口哨聲召回眾人。

  「我知道很不可思議,但是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家瓔珞所擁有的本領。」尉遲義開宗明義先了,語畢,壯軀挪開,換愛妻上場。

  沈瓔珞不敢拖延,直言道:「我夢見小當家……」

  「夢見?夢見小當家有啥好講的,快快讓我們回池裡去找人才實際哎喲……」奴僕阿弓才嗤笑說完,馬上被尉遲義飽以老拳教訓。

  「這很難解釋……但,不單純只是個夢境……」沈瓔珞口氣顯得急促:「我看見,小當家被困在一處地窖……她、她臉上身上都是血,我們在這裡尋她是沒有用的……」

  『所有人皆聽得一愣一愣,她所言之事,出乎眾人意料,誰都不曾往這方面去思索,幾天來,他們堅信嚴盡歡墜池,沒想過第二種可能性。

  「你們不要懷疑瓔珞!她作的夢是預知夢!很準的!她說小當家不在池裡,就一定不在池裡!難怪咱們再怎麼撈也撈不著半點蹤跡!」尉遲義自然護妻心切,直挺挺站在她身後,成為她的靠山。

  「誰綁走她?」夏侯武威聲音粗得比古初歲更嘶啞。

  「我大哥……請相信我,快些去救她,我大哥想傷害她,她一動也不動躺在那兒,我們卻耗時間在這裡……」沈瓔珞亦不願夢境成真,不敢置信自己兄長竟然如此欺陵一個女孩……「她在哪裡?」

  夏侯武威信了!

  又或者該說,夏侯武威死馬當活馬醫,任何關於嚴盡歡存活的可能性,他都不願意放過。

  沈瓔珞寬心一吁,感謝他的信任,她眸光認真,堅決道出夢境中她看見的熟悉場景:「我家。沈府舊宅的藏酒地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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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8:14
第十章

  嚴盡歡蜷得像條小蟲,縮在牆角。

  真討厭自己必須清醒過來,看見討厭的暗地窖、討厭的沈啟業。

  臉上猙獰的血跡早已乾涸,蜿蜒凝固在本該精緻無瑕的俏顏上——對,「本該」,只是她的精緻無瑕被打腫的雙腮破壞殆盡,男人使出最大手勁在女孩柔嫩臉頰上狠摑,造成的紅腫淤傷,幾天過去也沒有消失,青青紫紫的顏色反倒濃得嚇人。

  它們讓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秀色可餐。

  這是好事,至少,對目前而言。

  沈啟業是一個玩遍環肥燕瘦、各式美人兒的傢伙,目光自然高過於頂,女人不美,入不了他的眼——這種敗類,老天爺應該讓他爛光光才有天理!

  不過,這是好事第二件,至少,沈啟業對她的慾望,沒有首日綁架她來時強烈,他無法容忍她不如原先的美麗。

  第三件好事,是她的月事來了。

  雖然每回月事都會折騰得她下腹疼痛,但她,沒有哪一回像現在,這麼感謝它的到來,並且巴不得求它別走。

  男人認為碰到女人癸水是污穢的、是不潔的、是會沾霉運的,高傲如沈啟業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原先打算硬逼她成親的準備當然順延下去,他要等她幹幹掙掙之後才來成婚、才來洞房。

  這也是為何她孤孤單單一人縮在地害裡的主因,而身邊沒有沈啟業囉嗦打轉。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多少天了,地窖看不見日出日落,無法判定天數,每一刻對她都像度日如年般難熬。

  果然……,沒有人來救她。

  該不會全嚴家都還沒察覺她的失蹤吧?

  有可能,畢竟她是被打昏帶走,說不定他們以為她又在耍當家脾氣、以為她躲起來嚇唬他們……誰教她惡名昭彰,做過的壞事太多。

  她現在不能求人,只能求己,要靠自己想辦法進出去,唯一的機會,就是沈啟業要她換上紅嫁裳時,為她解開雙腕腑束縛,她再措手不及地偷襲他,在那之前,她只能靜靜躺著,不讓懦弱的哭泣或無謂掙扎浪費太多體力。

  但如果沈啟業決定將洞房挪到成親之前履行,那麼一切計畫就被打亂,她死都不會容許他碰她,她會吐!她會瘋掉。

  到那時……她走投無路,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說著不為誰守身的豪語,不過是個謊言、是個賭氣,哪個姑娘家會不希望自己的身心完全只屬於一個人,那人要愛著自己、疼著自己,兩情相悅,才是真正的幸福,單獨一方的傾心,在愛與被愛之間,都是負擔。

  她八成是壞事做太多,才會落得如此待遇……地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沈啟業吧,那傢伙,這幾天視她如瘟疫,除了送些水及冷饅頭來給她果腹,其餘時間,多怕被她沾到晦氣……無知!

  女人沒有月信,哪生的出他這種兔崽子!還嫌她髒!

  嚴盡歡不想睜開眼,多看沈啟業一次就傷眼一次,哼,反正他很快就會閃人了,現在的她,在他眼中,可是污穢得很。

  噠噠噠……跑的這麼急,不怕跌死你!她在心裡冷哼。

  「歡歡!」

  這道聲音,如雷劈下,轟得她重重一震。

  夏侯武威的嗓音?

  他……還喊她歡歡?有多久沒聽見他這麼喊她了呢?

  呀,她知道了,她在作夢,她以為自己還是三歲時被綁架的稚娃,以為夏侯武威來救她,以為自己張開眼,就能見到他……不要喊她……拜託,不要讓她聽見幻聽……她會哭的,她會很無助地哭出來……她會渴望他來救她,像兒時那回一樣,把她從恐懼中救出去,在她耳邊笨拙哄著她別哭,說著沒事了,說著他在她身邊……她把自己蜷得更小,眸子閉得更緊,恨不得以手抱頭,逃避一切。

  「歡歡!」

  這道聽起來虛幻難分的呼喚,不再只迴盪於地窖內,更強大的力量一把擒抱住她,手勁之大,將她按在懷裡,彷彿要把她揉進更探處,她揮噩之間,直覺認為是沈啟業,反射性地張嘴朝來人的肩頸狠狠咬一口,逼他放手。

  不要碰她!

  滾開!

  背脊上鉗制的粗臂非但沒放鬆半點力,更加按緊她的後腦勺,任自她咬。

  「歡歡!」

  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低吐著氣息的唇,近得貼在她鬢邊,她緩緩顫開長睫,不是她這幾日詛咒了千次萬次的沈啟業,而是她不敢奢想著還能再見到的夏侯武威……她鬆開了咬傷他頸子的牙,小嘴憨然張著,不太敢置信自己是不是被沈啟業給打壞了頭、打傷了腦。

  她的模樣,幾乎要擰碎夏侯武威的心。

  她好狼狽。髮髻散了亂了,雪自的頰,有清晰掌印,有紫色淤傷,甚至爬滿血跡,自唇角、鼻下淌過的痕跡,織金紗裳被蠻力扯破,肩膀上殘留著施暴者的抓痕,烙在白皙膚上,清晰可見。

  月牙白的長裙,被地窖灰塵染成髒灰,更有驚心動魄的鮮紅血污,大片渲染了白裙。

  她被該死的沈啟業折磨成什麼樣子?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她,竟讓人如此對待——他應該轉身折回上頭,去將輕易被尉遲義壓制住的沈啟業一掌擊斃才對!

  「……夏侯?」'她喃喃問著。

  「對,是我。」夏侯武威扯斷她腕上、踝上的麻繩,讓她自自,腕上一圈紅痕,猙獰了他的表情。

  「……我安全了?」

  「對,你安全了。」

  嚴盡歡芙顏上強撐的堅強瞬間瓦解,未語淚先流……實際上沒有這麼美感,她像個剛挨了爹娘打臀兒的娃兒,哇的一聲,涕淚縱橫,與兒時的她毫無差異,都是哭得肆無忌憚、哭得暢快淋漓哭得恁般無助。

  唯的不同,她沒有撲進他懷裡,沒有把他當成浮木般緊緊攀附,她自己縮著肩,淚水大把大把潑酒,水痕濕濡她臉上的血污,將她弄得更加狼狽。

  這一次,夏侯武威把她攬進臂彎裡,護住哭顫不已的嬌小身軀,連日來的不安和惶恐,終於在此時獲得治癒。

  以為她死去,以為她永遠離開他,在茫茫大池裡的擔憂欲狂,在池面下淚水與池水交融的絕望尋覓,都不及此時此刻教人更激動難當。

  她在抽泣、在哆嗦,甚至哭到打嗝,但至少,她的眼淚是燙的,她凌亂的氣息是燙的,她在他胸口的體溫是燙的!

  她活著。

  她沒死。

  謝天謝地,真的,謝天謝地……「我帶你回去。」他要抱起她,她卻扭捏避開他。

  「……不要,我……我的月信來了,裙上都是血,你別碰……」她窘得想躲,更想假裝自己有站起來的力量,扶著牆,垂著頸,不讓他看見她現在的丑模醜樣,可她的手腳被柬綁太久,四肢僵疼,光是要站直都很困難。

  原來她裙上的血是癸水,而非身體受傷所致,他稍稍安心了些。但她被摑得全臉是傷,要快些回府請大夫來為她診治。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夏侯武威不顧她反對,打橫抱起她。他百無禁忌,什麼女子月事男子不該碰觸,眼下誰管呀?

  對,那是小事,她腦子裡好多混亂的疑惑才是大事——為什麼他知道她在這裡?

  為什麼他會來?

  他沒跟冰心走嗎?

  她哭得頭疼,無法思索,夏侯武威抱她離開悶臭地窖與其他人會合,她終於呼吸到清新空氣,使脹疼的肺葉稍稍感到暢快,忍不住貪婪用力吐納。

  公孫謙要靠過來,遠遠就被夏侯武威無聲阻止,他知道,她不會希望被誰看見她的慘況,她是個愛面子的倔姑娘,總是端出堅強的假面具,以為如此一來就能使她看起來勇敢無懼,實際上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娃,雙肩纖細、膀子彷彿一折就斷,也會有害怕想哭的時候。

  公孫謙會意頷首,不急著上前,只要確定人平安,其餘安慰人的重責大任,交給夏侯武威便可。

  一旁將沈啟業五花大綁的秦關與尉遲義,看見活生生的嚴盡歡正伏在夏侯武威懷裡啜泣,幾日來的擔憂亦隨之放下,皆露出笑容,腳下不忘補上幾記,踹得沈啟業不住哀嚎。

  「幸好有我家瓔珞在,是吧。」尉遲義不忘邀邀愛妻的功勞。若沒有沈瓔珞的「夢」,不知大家還得在池裡攪和多久。

  「請轉達妹子,這恩情,我誓當啣環結草以報,倘若日後你辜負她,我夏侯武威第一個站出來替她宰掉你。」夏侯武威有恩必報,沈瓔珞這筆恩德,他會牢記在心,願為她赴湯蹈火。

  尉遲義嘴角抽搐,回嘴道:「會說笑,?都不知道幾天前急得狂冒白髮的人是誰?」

  夏侯武威賞他白眼,看在沈瓔珞的面子上,不與他一般見識。

  現在帶她回家洗個乾淨舒適的熱水澡,換襲暖香的衣裳,吃些清粥小菜,比與尉遲義逞口舌之快來得重要數百倍。

  尉遲義算什麼?在她面前,連個屁都不如!

  嚴盡歡睡了非常之久,整個人深陷軟呼呼的被衾裡,睡得像只正被陽光曬得好舒服的貓兒,雙臂大大舒展,腿肚上墊著圓圓軟枕,姿勢慵懶無比。

  雙腮左右貼上了冰冰涼涼的消腫藥膏片,遮去泰半淤傷。

  幾上小香爐燃著放鬆心神的幽香,細若竹筷的白煙冉冉飄散,清芳的味兒,淡淡地繚繞閨室,繡窗半開,迎入風兒,以及燦亮溫暖的日光。

  房裡誰來了,誰又出去了,她毫無知覺,好幾天來的恐懼,使她夜裡繃緊精神,無法入睡,直至現在回到熟悉的地方,確定自己平安無事,所有疲倦傾倒而來,徹底釋放。

  她睡得安穩,連個惡夢都沒作。

  不安穩的人變成了夏侯武威,他寸步不離,生怕她又從他眼前消失不見,那時失去她的懼怕,讓他重新正視自己的心,不再去逃避面對她時,內心產生的悸動,不再拒抗那股暖流包圍住自己時,他渴望耽溺的沉淪,他以為只是肉體上的慾望,男歡女愛的頸頂纏綿。

  原來,擺在慾望的前頭,是深濃的愛。

  他愛她嚶嚀撒嬌似的甜嗓。

  他愛她柔若無骨的身段,溫暖地展臂摟抱他。

  他愛她攀附在他身上時無助而使壞、天真而妖嬌的密密擁吻。

  他愛她在他耳邊急急喘息、愛她不由自主泣吟著他的名、愛她以香軟的唇,吻著他,在他的唇上、額上、心上,烙下吻痕。

  他以為只是迷戀,迷戀她絕艷無比的容貌。

  錯了,他弄錯了。

  讓他癡迷的,從來就不僅只是肉體。

  他若真嫌惡她,在擁抱她無數目之後,便該覺得無趣、覺得痛苦、覺得膩了,不該如同此時,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結於胸口,拽著她纖細的手腕,一遍遍深吻著她腕上勒淤,恨不得那勒痕是在自己身上。

  這是件多簡單易懂的事。

  被她出讓給冰心時的驚慌失措。

  聽見她說放過他時的毫無喜悅,他非但沒鬆口氣,反而感覺心,重重一震。

  發覺她誤解了他與冰心之間單純關係的急欲解釋。

  聽聞她困他所受到的辛苦、不曾告知予他的秘密,讓他恨極自己,更憐她的癡傻。

  失去她的痛徹心肺。

  失而復得的欣喜若狂。

  承認吧,夏侯武威,你不能沒有她,你根本就愛著她!

  「嗯……」床上睡娃翻身,暖被與身子攪和在一塊兒,軟綿綿的甜吁聲,從心滿意足的紅唇溢出,她揉眼的模樣嬌憨可愛,長髮披散枕面,柔柔亮亮,閃閃動人,螓首一偏,看見他就坐在床沿俯覷她。

  「咦?你好像不太一樣……」在地窖裡,情況混亂,窖裡昏暗,被抱回嚴家的半途她已睡了,連被人刷洗干掙、上藥抹膏、餵食得飽飽都沒有醒來,她沒機會看清楚他,才會忽略掉他墨黑的長髮變得……她以為是錯覺,揉揉眼,定睛再看,發間明顯的亮自色澤,一絲、一絲、又一絲……白髮。

  她沒看錯,他黑髮中夾雜了許多白髮。

  他只是淺笑。

  她突然驚覺不對勁,眉宇浮現防禦,彈坐起來:「我不是將你和冰心趕出去了嗎?你在這裡做什麼?把你的東西收抬干掙,櫃子裡的衣裳桌子邊的長劍床底下的皮靴還有這個這個跟那個那個,全都拿走,我不要看見它們,你走!」

  對,就是這裡怪怪的!

  他不應該出現在她房裡,不應該笑得眸子彎彎、唇兒彎彎,不應該用那種眼神看她。

  那種好似心滿意足般的眼神。

  他去地窖救她就已經夠奇怪了,此刻還留在這兒,她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救她或許是嚴家人手不夠,特別去商請夏侯武威撥冗幫忙,幫完了忙,他就該回冰心身邊去,坐在床沿看顧她的人,該是春兒、是小紗、是夢、是公孫謙、是亂七八糟的任何人,獨獨不會是他。

  夏侯武威深啾她一眼,高大身軀站起來,順從她的命令,收抬這屋子裡,屬於他的東西。

  大布巾中央擱進了幾件折疊整齊的衣裳,長劍擺桌上,幾本他熟讀的書冊,以及她方才胡亂東指西指的這個那個,全數收抬打包,房裡屬於他的東西並不算少,這間房,不單單是她的,他也已經住了好些年,純姑娘味的粉色閨閣,有了男人的刀劍武器,女孩家喜愛的珠玉小掛飾旁,添上了一幅陽剛十足的駿馬圖,雕花大木櫃打開,有她與他的衣裳褲鞋,書架上,她愛讀的雜冊旁,伴隨男人才愛的沉悶兵書或戰史……房裡處處充滿回憶,而那些回憶大多數都是兩人共有。

  她每見他收抬一樣東西,唇兒便扁抿一回。

  「那個是我的,你不可以拿走。」她阻止他拿取鏡台上幾條褐皮髮帶。髮帶是她買給他的,他束綁長髮時用,是她一條一條認真挑選,是她的。

  他放回髮帶,又動手去取一襲披風。

  「等等!那個也不可以!」披風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親手縫製的東西,披風的素雅陽春,代表她女紅有多生澀,別說是鷹,連只雀兒都繡不出來。

  是她某一年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披風是我的。」他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她蠻橫道。

  夏侯武威不收抬了,旋身朝她走來。

  他不會是連枕頭都要帶一個走吧-嚴盡歡瞠圓眸,搶在他過來之前,把他睡的半邊對枕藏往背後:「這個更不可以……」枕頭是一對的,缺了哪一邊,枕面圖案便不完整,那對戲水鴛鴦圖,就會缺了伴……她連人帶枕被他抱起,直接送上桌,與那堆他將要帶離嚴家的東西擺在一塊兒。

  「你、你做什麼?」她呆住。

  「帶走屬於我的東西。」

  「屬於你的東西……咦?包括我?」好……好老套的招式,對門老王夫婦早就做過了,抬人牙慧太了無新意!當初老王將王嫂扛在肩上,說著「你就是我唯一想帶走的包袱。」羨煞多少圍觀婦女,騙到無數眼淚,獨獨她嗤之以鼻,笑啐王嫂真好拐。

  也難怪了……哪個女人不會被騙?

  哪個女人被自己的男人這麼一哄,不會連心都給化掉了?

  「我、我才不是屬於你的東西!」她鼓著雙腮,將枕頭丟向他,再從桌上跳下來。別、別以為這種別人玩過的老招就想拐騙她……不對呀,他拐騙她幹什麼?她不是已經識相退開,讓他與冰心雙宿雙飛了嗎?

  難道……又是有求於她?

  這次要的是什麼?希望她給予他們小倆口的立業金能多個幾百兩?

  夏侯武威輕輕鬆鬆將她抱回桌上,壯臂像兩根鐵條,一左一右鉗制在她身畔,與她鼻眼相對,她防備的神情,彷彿在控訴著他總是無意之間傷害了她,她必須要架起倔強氣勢來扞衛她自己。

  他低歎,輕道:「你是我孩子的親娘,當然也是屬於我的。」

  此話一出,嚴盡歡臉上表情說有多癡呆就有多癡呆。

  他、他、他知道了?

  定、定是春兒大嘴巴!連這事兒都說給他聽!她明明千交代萬交代要春兒保守秘密!

  這筆帳,晚些找春兒算去!

  嚴盡歡高仰小臉,故作冷淡,藏住眸裡淚光:「孩子已經沒有了,我和你當然也就沒有這層關係。」她不要他為了孩子、為了歉疚,才會委屈自己向她示好。不需要這樣做,她並沒有怨過他,更不要拿孩子的死亡來換取他的補償,孩子不是籌碼,不能拿來取代愛情。

  她掄著拳,要自己平淡續道:「事情過去很久,我都忘了……你也不用記得,不用覺得遺憾,以後你和冰心想生幾個都可以。」她撇開臉,不看他。

  她已經做不到了……她這輩子唯一可能擁有的孩子,沒有了……她的臉龐被他以大掌固定,挪都挪不開。

  「聽著,我與冰心,並沒有任何情愛滋長,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你誤會了。」

  「說謊。你明明就常常為了她和我生氣。」芙顏撇不開,稚嫩憤憤瞪他。

  「我以為你是嫉妒她,才惡意把她賣給粱老頭,我氣你這種任性蠻橫,認為你犯下的過錯責無旁貸……你卻沒有告訴我們,是冰心自己要求要成為粱老頭的小妾,她想擺脫婢女人生。你為何不說?」

  這件事春兒也說了?真是……「寧可讓人誤解,也不願說的理由是什麼?」他不放過她。

  「因為你喜歡她,我不想……破壞她在你心裡那麼美好的形象。」末了幾字,她含糊吐出。當時,她確實是抱著這個心態,一方面,她喜歡冰心,不願冰心承受鋪裡人給予的異眼看待,她勸過冰心,亦分析冰心可能在粱家遇見的情況,但冰心仍求她成全。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夏侯武威覺得心愛的姑娘在感情與物質上,寧願選擇富裕的物質,她怕夏侯武威會失望,會難過。

  她寧可維持冰心在夏侯武威心中仍是清妍出塵的優美模樣。

  「我再說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對冰心,沒有男女之情,她與鋪裡其他人在我心中地位一樣的,就是家人,如此而已,你若不信,我無話可說,你要我走,我就走,不過不是與冰心,而是獨自一個人走。」夏侯武威要她直視著他,更要她聽得仔仔細細,一字不漏:」至於冰心,謙哥僱請她在阿關的珠寶鋪裡幫忙招呼客人,那是冰心熟悉的工作,她定能做得極好,她本來搖頭拒絕,是眾人強力留她,但冰心不願意搬回嚴家,仍堅持住在她租賃的小屋裡,她要我轉達歉意給你,她說,你不欠她任何東西,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後悔沒聽你的勸,一意孤行,才會摔得渾身是傷,她還說,過去就算曾經芳心暗動,也早已歸於平靜,她對我,不存私情,請你相信她。」

  嚴盡歡每個字都沒有漏聽,她凝覷著他,在他眼中看見篤定,對於冰心的感情,他沒有閃爍其詞,沒有心虛忐忑,光明磊落說著。

  這番話,他為何當初不說呢?為何每次與她冷戰時不說呢?

  他讓她誤會他深愛著冰心,因為只愛冰心,便無處可容她,在在漠視她的感情。

  她總是藏著話,他也一樣。

  她伶牙俐齒,卻老愛說反話,他拙於言辭,聽比說來得更加麻利,言語對兩個人而言沒能加成,反倒累積了誤解。

  他現在敞開了心,盡數坦白,給了兩人溝通的機會,她可以選擇繼續賭氣,也可以選擇不信他的說詞,將他往外頭推,可……這不是她要的。

  她要什麼?

  她問自己。

  她要什麼?

  她要他。心裡的聲音,毫不遲疑地回答了自己。

  她要他留在她身邊,不是因為爹當年的要求,不是因為嚴家收留他的恩情,不是心不甘情不願,而是發自於真心,留在她身邊。

  「夏侯,我不要你走……我剛才說的,全都只是氣話……」嚴盡歡絞緊他的衣袖,五指握得泛白,先前要趕他出去的氣勢哪裡還在?她嘬嚅說著,嗓音半點也不像是強逼,反而帶了一些可憐兮兮的請求,「但是我……我的身體壞掉了……我恐怕沒有辦法孕育孩子……這樣你也不在意嗎?我再也不可能為你生娃娃……這樣你要嗎?你還要我嗎?」

  她已經好久沒再喝過避欭藥,大夫的告誡彷彿已經成真,她無法受孕,這輩子都無法受孕……「傻丫頭。」夏侯武威輕吁,把她抱嵌在懷裡,熱呼呼的氣息拂在她發漩之間:「我要。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吧,那是給我的懲罰,是我不配擁有孩子,老天沒有將你帶走,對我已經夠寬容了,我不再貪心奢求。還能這樣抱著你,聽見你的聲音,我真的很滿足,比起之前以為你憤而跳湖,在大池裡遍尋不著你,怕找不到你、怕找到你的屍體,我幾乎快要瘋掉……」

  環在她腰後的手勁不由自主加重,宛如怕極了她從他臂膀間消失一般。

  「我才不會去跳湖哩……」

  她唇畔飄上一朵笑花。

  他不會舌粲蓮花地說些蜜語甜言,那番話,已經足以代替挖心掏肺了。

  她不自禁地撫摸他黑中夾白的髮絲,它們怎會變成這般,她不用再多問,全然明白,每一根銀白髮絲,都在替他說話。

  它說,他說的全是實話,你失蹤那幾天,他急瘋了,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放鬆精神,滿腦子填滿著她,擔憂她的生死,短短幾日,黑髮染白,為她而增添千縷煩惱絲。

  他顎緣的青髭也說了。

  它說,他邋遢至極,管自己看起來多落魄,他什麼都不顧,只顧她平安歸來。

  他眸裡佈滿的血絲也正滔滔不絕在出賣它的王子,告訴她,他多少夜沒有合過眼,沒有她在身邊,他無法好好睡。

  而他的凝覷,更是誠實。

  它說,歡歡,這個男人愛你,他終於察覺到他愛著你,愛著你吶……嚴盡歡填在他心窩口,從沒有一刻感到彼此如此靠近,就連肉體交纏時也沒有。

  好甜。他的吐納,他的擁抱,他的眼神,都使她覺得好甜。

  「你……還不趕快把收抬好的包袱重新擺回原位!衣裳長劍書冊皮靴以及那個那個這個這個,一件件放回去……」她胡亂抹掉淚,不許他走出這房間,連根頭髮都不許帶走。

  「是。」原來她的差遣,不過是另一種撒嬌,以往怎麼會輕易忽視,甚至是誤解她呢?

  「還有我,要擺回原位。」她可不想一直坐在桌上。

  她伸手,要他抱她回床上。

  他照辦,幾個跨步,將她妥妥當當安置在軟榻間,然後俯身在她唇上輕啄一記。

  她臉兒緋紅,一時之間傻住了。

  向來總是她自個兒採取主動,捧著他的臉就是一陣亂親,怎知這一回,他會……臉紅過後,艷色逼人的小嬌娃開口,討著他再吻一次。

  一次又一次。

  兩次三次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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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8:44
第十一章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以下咬文嚼字的哇啦哇啦長篇大論,省略。

  但這聖旨,在嚴家當鋪裡,投下無比驚人的巨大震撼,狠狠打碎鋪裡數月以來的和平日子。

  「把聖旨捲好,標價五兩,有誰要買就賣掉好了。」從皇城裡出來的東西,應該值錢吧?上面繡雲繡龍的,拿來當抹布也很高雅。

  嚴盡歡喝完暖湯,同時下達處理辦法,胃口挺不錯地吃掉好幾顆餃子,無事人的態度好似聖旨上謄寫的東西全然與她無關。

  「小當家,這事不是開玩笑,聖旨己下,,情況棘手……」就連鋪子裡以冷靜著稱的公孫謙,都不由得面露擔憂。

  當鋪是小蝦米,如何對抗皇城中的大鯨?

  她的美貌,惹來了最大的麻煩傢伙。

  「對呀,皇城那只色鬼打算硬召你入宮,你還有心情吃餃子?」尉遲義雙臂抱胸,被一屋子悶悶的氰圍給搞得連他都緊張起來。瞧,夏侯武威的神情多肅殺駭人,大概是全嚴家上下最介懷那道聖旨的人。

  話說上門求親無數次的王二公子,終於在某次被嚴盡歡嚴詞拒絕之後惱羞成怒,心想他得不到的,也絕不容許她好過,於是趁著某次宴席,向與會的官吏透露南城第一美人嚴盡歡這號人物存在,當今皇上年輕氣盛,正值貪情縱慾的年紀,後宮美人三千哪裡嫌多,官吏一聽見南城有個漏網美人,自然動念想拿美人換取龍心大悅,果真消息傳入天子耳裡,興起對於南城第一美人的高度興致,於是,聖旨到。

  「真不明白姓王的是傻了還是瘋了,想陷害我進入深宮內院,他就不怕我在後宮受盡寵愛,頭一個便找他們王家麻煩嗎?」嚴盡歡嗤之以鼻,不齒王二公子的雞腸鳥肚小鼻子小眼睛,用這種下流手段,進獻別人家的女兒去送死。

  不,王二公子抱持的打算應該是你很快就會激怒皇上,落得打入冷宮的下場。眾人心裡默默想道。

  「反正我不去。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啊?」嚴盡歡嬌哼,順便拿聖旨抹抹桌上的油膩先。

  嚴盡歡嘴裡的「他」不是東西,「他」是一道命令下來就可以抄嚴家九族的當今皇上!

  「眾人有何意見,直說無妨。」公孫謙放棄將嚴盡歡列入共同思考難題的夥伴,請她繼續吃餃子吧,難題由他們自己來苦思。

  「……找個人頂替小當家。」有人提議。

  「怕是有人見過小當家的容貌,冒充之事被揭穿,恐怕嚴家難逃一死。」有人反對。

  「還是我去拜託赫連瑤華動用他官場關係,轉告皇上,小當家早就名花有王,請他收回成命?」歐陽虹意正巧也認識一個「官」,這個官。雖然聲名狼藉,但官場的朋友應該不少,興許能使得上力。

  「你們都不用煩惱這事兒,我去處理就好。」夏侯武威站出來,沉穩環視眾人,目光炯炯。

  「兄弟,你不會是打算溜進皇城,做掉龍倚上那只傢伙,教他下地府去做鬼吧?」尉遲義驚呼,感覺夏侯武威口中的「處理」,應該就是這種「處理」,乾淨俐落,別忘了算他尉遲義一份!

  「我不准哦,不准去冒險。」嚴盡歡顧不得嘴裡餃子滿滿,噴出菜末肉末也要反對到底!

  「我有我的辦法。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夏侯武威以指腹抹去她唇邊油膩,眸心鑲嵌淺笑。

  「是什麼辦法,說出來聽聽呀。」她可沒有傻到被他一抹笑容給哄得忘了天南地北。

  「……」夏侯武威被蚌殼附身,嘴又閉上不開了。

  她睨他一眼,擺下筷子:「我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殺去皇城,叫那只色鬼斷絕了想召我進宮的蠢念頭,我嚴盡歡可不是他能擺得進後宮的女人,叫他最好識相點!」

  不識相的人是你吧?

  你以為皇城是說來就來,說走說走,皇帝老子可以讓你勾肩搭背,商量不要進宮就不用進宮的哥兒倆好嗎?

  嚴盡歡從某些人眼中讀到了這些哂笑,她哼哼兩聲:「聞人,皇城你闖不闖得進去?」別忘了,鋪裡有「前」武林盟主一隻。

  聞人滄浪點頭沒吭聲。

  「有沒有自信帶我進去,再平安帶我出來?把宮裡那群禁衛軍全當成螞蟻,不放進眼裡?」嚴盡歡挑釁問。

  仍是點頭沒吭聲。

  因為太容易了,容易到他不屑回答這個侮辱人的提問。

  「那好,我們進皇城,叫那傢伙把聖旨吞回去!」嚴盡歡端出當家氣勢,為當鋪解決最大難題。瞧,多容易,好了好了,大家快快樂樂吃餃子吧!她最近食慾很好,一天可以吃很多頓,在晚膳之前,餃子只是塞牙縫的零嘴。

  但是,在場所有人不認為這是解決的好辦法,弄個不好,皇帝大怒,大家死得更快更慘。

  偏偏嚴盡歡說風是風的性子,一旦決定,誰亦說服不來,夏侯武威想勸退她,也被她反問「哪你說說看你的方法是什麼?讓我聽聽你想怎麼處理。」這一句話給堵了回來。

  當夜。

  嚴盡歡與聞人滄浪相約嚴府門口,準備夜闖皇城,聞人滄浪一身黑是習慣,嚴盡歡一身金軟雲紡紗裹珍稀白孤毛裘,是怕皇城裡沒人發現她嗎?

  「你應該換暗色些的衣裳。」聞人滄浪皺眉。

  「我穿金戴銀,你就闖不進皇城了嗎?」嚴盡歡挑眉。她才不想委屈自己,打扮得像賊一樣,她美麗慣了,絕不裝平庸。

  「……」這女人,說話真的很教人咬牙切齒。

  「走吧。」聞人滄穩轉身便躍上屋頂,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慢著!你不背我,我怎麼走?」嚴盡歡在下頭跳腳。他以為她像他一樣,腳一蹬,人就飛上半天高嗎?

  「你後頭不是還帶著一個?」月色下的聞人滄浪,居高臨下,下顎一努。全嚴家裡的僕役,只有他膽敢如此放肆,不將嚴盡歡捧得高高。

  嚴盡歡轟然回首,驚見夏侯武威站在她身後。

  「你怎麼來了?」

  「我和聞人去,你留下來。」夏侯武威也不打算抱起她,逕自飛騰上屋。

  「你敢?這是我自己的事兒!那傢伙看中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們。況且你和聞人一個是蚌殼一個是啞巴,我就不信你們兩人能說服皇帝!臭夏侯!下來抱我!我要一塊兒去!你敢拋下我,以後你就別想進我房裡!」她在下頭哇哇叫,直跺腳。

  「蚌殼」夏侯武威及「啞巴」聞人滄浪相視一眼,前者眼神默默說著:「她心直口快,請別放在心上,海涵海涵。

  後者則是眸光猙獰,怒意迸現。

  如果不是夢對她有虧欠,我老早就扭斷她的頸子!

  夏侯武威乖乖躍下,她的威恫太嚇人,別想再進她的房?這對個嘗盡甜頭而被餵養得無比貪婪的男人而言,確實是最嚴厲的處罰。

  她攀上他的頸,在他懷裡窩定,他為她攏妥毛裘,不讓她受涼。兩人身影躍入夜幕之中,追上前方的聞人滄浪。

  「等一會見到那只傢伙,你們兩個都不要開口,躲到後頭去,交給我來處理他,聽見沒?」嚴盡歡早已擬好一肚子教訓人的狠話要去罵皇帝。

  她非得要指著那傢伙的鼻頭,告訴他,不是全天下的花兒都歸他所有,有些花兒,別說是采,連香味都不許他聞!

  以為用一道聖旨下來,就想強搶民女嗎?!

  門兒……不,門縫都沒有!

  她要他們安靜站一旁的要求正如聞人滄浪之意,他本來就只負責送她進宮,再毫髮無傷帶她出來,其餘的事,他不管。

  夏侯武威沒有應諾,畢竟這一趟去的目的,並非讓嚴盡歡把小事化大,如果全權由她處理,拿她在嚴家使喚命令人的本領去面對一國之尊,恐怕嚴家將被夷為平地。

  奔馳約莫一盞茶工夫,奢華皇城聳立眼前,燈火依舊通明,在闃靜城鎮中,明顯醒目。

  三人繞到城側,由護城河上馳過,攀上角樓,身影消失於高聳宮牆之中。

  皇城大得教人咋舌,彷彿城中城,琉璃玉瓦金漆柱,棟棟氣勢雄偉宮殿座落,每一棟皆金碧輝煌,看起來都像極了天子之居,若要每一棟去找人,兩天兩夜也找不完吧?

  「往那邊。」夏侯武威遙指北面。

  「你怎麼知道?」他懷裡的嚴盡歡抬起被夜風凍得泛紅的嬌俏臉蛋,挑眉問。

  「猜的。」這回改夏侯武威領路,聞人滄浪墊後,沒有探索,沒有遲疑,更沒有迷途,夏侯武威帶他們準確踏入天子之居,在脫得只剩一條褲子的當今皇上面前站定。

  皇上出乎嚴盡歡意料的年輕,她心裡想像出來的「皇上」,就是個目光混濁、見到美女便想把人帶上龍床的淌唾老色鬼。

  嚴盡歡要夏侯武威與聞人滄浪留在外頭守著,一方面是把風,另一方面,得罪皇帝這種事,她一個人擔就好,不用拖他們下水。

  「你是誰?刺客嗎?來人呀!……」當今皇上一見到房裡多出一條身影,顧不得細瞧,直覺喝斥。

  「你見過哪個刺客會穿這樣來刺殺人?」沒瞧見她穿得多漂亮,哪像刺客低調?

  「……是沒有。」聽見嬌嫩嫩的嗓,戒心下降泰半,再定晴瞧見來人的精緻花容,當今皇上露出驚艷眼神,眼前女子靈秀俏麗,皓齒蛾眉,目如秋水,五官精雕細琢,挺鼻、粉唇、瓜子臉,拼揍出脫塵絕俗的妍麗。「你是哪宮的妃子?朕沒見過你……這等美人,勝寵幸過的話決計不會忘了才是。」

  「誰是你的妃子?」她冷睨他。手裡聖旨拋回去給他:「我是來退這個的。」

  聖旨?

  皇上不解地接過聖旨,攤開一看,恍然大悟:「你就是南城第一美人?」他欣喜上前,想進一步欣賞她的容貌,無論遠觀或近瞧,她的美,毫無可以挑剔之處。「果然名不虛傳,真美。前幾年的選秀怎會漏掉你?那些宮人真該死……你是領了聖旨,迫不及待前來覆命嗎?」他的手,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往前探,想摸摸那薄瓷般的雪自肌膚,是否如它此時呈現的精膩順手。

  她一掌拍掉龍爪:「你耳垢積太深,聽不清楚人說話是不?我說,我是來退還你的聖旨。」嚴盡歡氣焰囂張。前方站著皇帝,她卻更像女王。

  退聖旨?

  從古至今,沒聽過聖旨還能退回來,抗旨就要有必死的覺悟,退聖旨與抗旨同樣大不敬!這女人好大的膽子!

  嚴盡歡叉腰,先冷笑三聲,揚顎瞇眸:「把聖旨收回去,我嚴盡歡不會進你的後宮,省省吧你。」

  「你竟敢這般對朕說話?!」

  「你都不顧我的意願了,我還管你悅不悅耳咧?」她頂回去。

  好,好傲……傲,傲得好美呀。

  後宮美人百百種,有楚楚可憐、有冷妍高雅、有活潑俏皮……每一位都各有各的美,但她們共同的特點就是待他必恭必敬,生怕不能取悅他,無不施展撒嬌媚功,有哪一個美人膽敢拉高嗓門回嘴,還瞪他?

  不曾吶……這感覺,好新鮮。

  「為何你要抗旨?你不願進宮享福嗎?我可以封你為貴屺,對你萬艘寵愛,你要什麼,我都為你找來,給你最美的首飾、最輕軟的綾羅絲綢、金饈美售、為你家人加官晉爵、為你嚴府榮耀加身……」他不解,能進宮得寵,應該是女人求之不得的幸運,集百般恩寵於一身,只要產下皇子,此生尊貴地位便牢牢篤定,日後孩子爭氣,更能貴為皇太后,她卻不要?

  「因為我不喜歡你,不喜歡和其他女人分享男人,髒透了,我更討厭必須要用手段心機來綁住男人的專寵,那太累人,最最重要的是,我有愛人了。」所以他這輩子來不及了,下輩子要排隊請提早。

  「就算你有丈夫又如何?朕若想要你,你不得不從」。他端出皇上架子嚇她。她要弄清楚,他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他擁有的權勢,大得她無法想像,即便是現在,他一句話,便能教她人頭落地。

  「我若沒有準備,我會闖皇城來跟你對峙嗎?聞人。」她將外頭的聞人滄浪喊進來。她低聲交代:「嚇嚇他。」

  聞人滄浪面容冰冷,徒手劈爛一堵實牆,輕鬆得像是拍垮一座孩子堆造出來的沙堡。

  皇上下巴掉下來,彷彿可以預見那隻手的手勁落到他身上時,渾身骨頭噼哩叭啦垮光光的慘況……「武林盟主。」她簡單介紹完聞人滄浪,笑容甜孜孜地賞給當今聖上,毫不吝嗇。你想吞回聖旨,還是想和他對打?」歡迎任選其一,又或者,他兩者都想要——被聞人打趴之後,砸生生將聖旨揉揉,塞進他的嘴裡?這點小忙,她也可以吩咐聞人滄浪出手相助。

  「你竟然威脅朕……你以為你可以這般無法無天嗎?我,不……朕豈容你放肆……」嚇到「朕」「我」不分。

  「唉。」外頭,幽幽輕歎:「果然變成這種情況……笨歡歡,就算他此刻應你,明兒個還是能派兵遣將嚴家踩平,你與他撕破臉,佔得了多少便宜?」話氣中帶著寵溺的笑吁。

  她、她還帶了其他幫手?

  一個徒手破牆的武林盟主就夠嚇人了,再來一個又是啥妖魔鬼怪?

  外頭的侍衛都死光光了是不,發生這麼大的騷動,怎麼沒人衝進來護衛他?

  皇上看著第三道身影步人他的寢室,心想這次死定了。

  美人雖美,但拿寶貴性命相搏太不值得。

  收、收回成命根簡單嘛,犯不著拳腳相向,是不……「若收她入後宮,我保證,你的後宮會天翻地覆。」夏侯武威緩步入內,室裡燈火搖曳,蕩漾光與影交錯,在他面容上形成暗影,模樣未能識明,聲音先傳進皇帝耳裡:「她是我的妻,雖然她一直不肯點頭下嫁,但我已經認定今生今世的配偶僅止有她一人。」

  語未完,他站定於皇上面前。

  「你……你……」皇上幾乎是立刻識得他。

  多年前的青澀模樣,已然褪去,五官聲音及身長都有所改變,但相仿的輪廓仍在、相處的記憶仍存,不回遺忘,以為此生不可能再見面,以為陰陽兩相隔,只有下輩子才能再續兄弟情緣。

  「皇,皇……」皇兄。這兩字,太久沒喊,生疏了,梗在喉間。

  不能喊,因為悲痛於失去一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有太長一段時日不曾再從口中傾出兩字。

  不敢喊,因為知道自己母妃做過的醜陋事,逼殺手足至親。

  沒想到,皇兄沒死……活生生的,與他互視。

  「請求聖上不奪人所愛,撤收旨意,成人之美。」夏侯武威淡淡抱拳,唇畔浮笑。

  「皇兄。!」皇上驚喜一呼,神色激動地攀住夏侯武威雙臂,不若夏侯武威疏遠,直接給他一記熊抱,緊緊的,抱了好半晌,才拉開些微距離,雙手仍牢牢握緊夏侯武威的膀子:「皇兄你沒死?那這些年來,你……你上哪兒去了?怎麼半點消息也沒聽說過?我以為你在那時已與夏太妃……我追封她為太妃,與父皇合葬祖陵。」他有些語無倫次,太開心了。

  兩兄弟之母雖然明爭暗鬥,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兩兄弟並不若其母水火不容。

  兩熱播年歲相仿,一塊兒讀書,一塊兒習武,一塊兒玩,一塊兒笑,兒時未曾將權力地位掛在心上,當時的世界好單純,你是兄我是弟,都是一家人,何來冤仇?

  乍聞自己母妃竟對兄弟痛下殺手,他與母妃冷戰,氣極了她的心狠手辣,更歉疚於夏妃及皇兄,他登上皇位那一年,大肆為夏妃母子重新移靈,慎重追封入祠。

  萬萬想不到早已化為一塊冰冷牌位的皇兄,竟還能平安無事出現在他眼前!

  那聲皇兄,喊得嚴盡歡怔怔呆住。

  黃兄?不對不對,夏侯不姓黃,這個可能性直接剔除。

  瞧眼前兩人熟稔的模樣……皇……皇兄?

  「聖上為我母妃做的事,我知道,謝謝你。」夏侯武威並未仇視親弟,他與他,生於皇家,皆有身不由己之處。當年恩恩怨怨,淡得猶如清風,他母妃是對的,平平順順的人生,使他沒受仇恨而扭曲心靈,今日再見親人,仍能滿心欣慰。

  「我母妃這些年已潛心向佛,她總說夢見夏太妃來向她索命……她被罪惡所折磨,希望皇兄你……」

  「過去之事,別說了。」夏侯武威輕輕搖首,阻止他說下去。他的母妃即便死得冤,也不會去向春妃索命,她若如此怨懟,便不會不求他重返皇城,寧願他只為平民百姓,他的母妃,在嚥氣同時,放下一切嗔癡怨,春妃夢見的,不過是潛在於她內心中的良知,關於那些恩怨,他並不想深究。「我現在很好,只有一個請求,收回成命,放過歡歡。」

  「這是當然!她是你的妻子,不就是我皇嫂嗎?我怎可能奪皇兄所愛!」

  「多謝。」

  這便是夏侯武威的解決之道。一開始他就打算獨自潛入皇城,與皇弟私下相商,他仍希望對嚴家眾人瞞下他的皇子身份,不是不願言明,只是多說無益,他早已與皇族無關。

  怎知,還是被嚴盡歡鬧開了。

  「請問,我可以發問嗎?」一旁的嚴盡歡終於回神,聽夠兩人間的對話,驚訝大過於疑惑,兩人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開始聽見夏侯武威視她如妻,說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人,心裡感動得亂七八糟,險些要撲上夏侯武威的身,親他親個夠本,但他與皇帝後面交談的那些,又將她的感動撲殺光光。

  「皇嫂請。」皇上嘴臉瞬間恭敬起來。

  她指指夏侯武威,又指指皇上:「兄弟?」

  「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皇上用力頷首。

  「假名?」她直視夏侯武威。

  「假名。」他坦誠。

  「真名是?」繼續瞪他。

  「李采佑。」很久沒用的名和姓,自己說來都陌生無此。

  「很好。」她笑了,咬牙:「李采佑,你死定了。」

  騙她!

  竟然連名字都騙她!

  夏侯武威這四個字,前頭數過來,再從後頭數回去,沒有一個是真的!

  「聞人,我們走。」『甩頭走人的怒娃,拽住聞人滄浪往外頭走。

  「皇兄,皇嫂她……」看起來挺生氣的。

  「哄哄就沒事了。」

  哄?他那位自小就老成肅穆的兄長也會哄人?

  「我走了。當個好皇帝。」夏侯武威拍拍他的肩。

  「皇兄!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上嚴家當鋪,我們一塊兒喝茶。記得微服出巡。」

  夏侯武威回以淺笑,嘴裡雖說「哄哄就沒事。」一心仍惦記嚴盡歡的怒火,恨不得飛馳到她身邊,把關於他過往的故事全盤托出。

  她會原諒他,他知道,因為她的心太軟,他的故事,或許還會換得她晶瑩淚珠數顆,然後,她會抱著他,跟他說,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

  現在真的覺得她好單純,單純愛著他、單純表達著喜與怒。

  對待她時,不用太費心思去討好她,更別玩啥迂迴,她做得對,直誇她便行,她會好樂好樂,像個娃兒一樣咯咯發笑,她做得不對,房門關起來,直言糾正,也會換來她低頭認錯——前提是,在眾人面前,定要維護她的當家面子,否則她惱羞成怒,他的日子就難過了。

  皇帝沒有留他,含笑目送他離去。人活著,以後還怕見不著面嗎?

  活著,就有希望呀。

  能親眼見到兄長安好,更能見到他心有所屬,數年來的內疚總算稍稍淡化,真心誠意祝福著兩人。

  夏侯武威並不需要奮力奔馳才能追上聞人滄浪。

  論輕功,聞人滄浪勝出他許多,他與弟弟幾句話的時間,足以讓聞人滄浪馳過幾里,然而他剛離開皇城,便在某一戶人家的屋頂上看見聞人滄浪及嚴盡歡。

  聞人滄浪僵直站著,嚴盡歡抱肚蹲著,吐得淅瀝嘩啦。

  「怎麼了?」夏侯武威急急而至,對聞人滄浪怒目相向:「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應該問她對我做了什麼?!」一字一字,從聞人滄浪牙縫硬擠而出:「她吐了我一身!」

  「你背著她使出輕功時應該更注意一些!」當她是麻布袋,將她甩過來又晃過去的嗎?

  聞人滄浪被指控得一把火也跟著燒上來:「我不曾聽過有人因為輕功奔馳而暈眩想吐。」騎馬會暈,正常坐轎子會暈、正常!被人背在背上會暈,見鬼了!

  「有些人是要細心呵護的,你不知道嗎?」他抱嚴盡歡來時就不會害她嘔吐,怎麼聞人滄浪背地回去時她就吐成這樣?結論,是技術問題!是有心無心的問題!

  夏侯武威啐聲,不再理他,連忙探視嚴盡歡的情況,聞人滄浪心高氣傲,也老大不爽先掉頭走人。吃力不討好就是在說他!被嚴盡歡吆喝支使來辦事,最後又沾染一身腥和嘔吐物,倒楣透頂!

  「歡歡。」

  「走開—走開惡惡惡……。」她乾嘔不已,不瞳為何腹間翻騰難耐。夏侯武威貼心蹲下,為她輕輕拍背,她本欲掙扎,可他手勁拿捏溫柔,確實舒緩不少作嘔感,她也就不再扭捏使性。

  「好些了嗎?」他關心問。

  她顧不得嘔吐完的狼狽樣,指控他:「可惡!你竟然不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你不老實!」她不是生氣,而是不滿,她沒有要求他全數坦誠,偶爾有些小秘密無妨,但這個秘密也太大了吧?

  夏侯武威根本就不是夏侯武威。

  她一直喊著的「夏侯」根本就不是他的姓!

  不能怪她反應激烈,換成是尉遲義聽見夏侯武威的秘密,他一定會直接出拳揍夏侯武威!兄弟當這麼多年還被騙,不把他打成殘廢不能洩憤!

  夏侯武威只能輕歎:「不是不老實,是那些沒說的事,對我也縹緲得像不曾存在。若非那道聖旨,我這輩子都沒再想過踏進皇城、再與皇弟見面。以前的我,是李采佑,是皇子,更是太子人選,而皇家奪權鬥爭,斗掉我一身榮華富貴、斗掉我母妃性命,更斗掉許多無辜人的族親血脈,我母妃拚死護我逃出深宮牢籠,是嚴老爹收留我,否則一無是處的我,走投無路之際,又能何去何從?皇家學的那些,在平常百姓生活中毫無用武之地,我就像個廢人,被藏在嚴家,苟且偷安……」

  他學習治國、學習用人、學習先祖傳承下來的帝王經驗,百姓只在乎如何溫飽如何養家,如何儲蓄如何安穩度日的實際問題。

  倘若沒有嚴老爹出手相助,他興許早已無法適應由皇家子孫淪落庶民的生活,帶著滿心仇恨,想著復仇,想著如何取回自己的東西……嚴老爹賞給他一個全新人生,更留下一個珍貴無比的寶貝女兒陪伴他,此生他最感謝的人,便是嚴老爹,以及……「『武威』是一位犧牲自己性命換取我生機的男孩,他冒名頂替我,代李采佑一死。他的生命,終止於十五歲那年,他沒能繼續走下去的路,由我替他走。我並不遺憾捨棄掉李采佑的一切,因為,我得到更多更多。」

  她明白了,一直覺得他聽見人家喊他「武威」時,眼眸裡的複雜神色,原來那並不是討厭,而是……淡淡的愁緒。

  「武威」兩字提醒著他,他的性命是拜別人所賜,一個與他同齡的男孩。

  他內疚吧,也許在心裡更曾經想過:如果死去的人,是我就好。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背負得更多。

  「你說不累呀你?」嚴盡歡突然板起臉來,嘟嘴攀著他站起身子,他立刻輕扶住她的腰後,給她支撐,她順勢賴在他身上,口氣凶巴巴:「這麼囉嗦又累贅的故事,聽一遍我都嫌煩了……下回不許說了。」

  佯怒的小臉,有一抹溫柔浮現眉宇,很淡很淡,彷彿早已習慣不被人發現,但夏侯武威捕捉到了。

  她阻止他回憶那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用屬於她的方式。

  不是輕柔地軟語擁抱他,為他淌下幾滴眼淚。

  不是同情可憐他的口吻,說著「你那時一定很難過、一定很痛吧」云云之類的廢話。

  他當然難過,當然痛!

  他的父皇縱容愛妃殺害他的母妃,兩個至親,自相殘殺,人間慘事莫過於此,他也曾擺盪於恨與不恨之間,翁忠賢大人帶他奔走逃忘那段時日,他幾乎無法合眼睡下,皇城裡一幕一幕,母妃噙淚的叮嚀,父皇決絕的賜死,春妃得志小人的臉孔,閉上眼之際,在在環繞。

  孩子,別怨別恨,好好活著,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夏妃與皇子圖謀不軌,奉朕旨意,明日處死!

  呵呵呵……你也有這麼一天吶?夏妃,想同我鬥,你還早了點。

  他心情複雜紊亂,即使進到嚴家頭幾日亦然。

  救回稚齡嚴盡歡時,被羅阿海打破腦袋的昏迷,稱得上是離開皇城以來,第一次,他睡得如此之沉,但,畢竟那是拜外力所賜。

  真正使他開始睡得安穩,是有個軟呼呼的娃兒,總愛緊緊黏著他,在他耳邊說著她一日趣聞、說著單純而快樂的小事,她讓他沒有時間沉浸苦痛中,沒被恨意侵襲天良。

  那個軟呼呼的娃兒,長大了,漂亮了,變得牙尖嘴利,不變的是,她特有的體貼。

  「還有,皇城那種鬼地方,死都不讓你再回去第二次!」

  她果然說了,他完全預料中,一點都不意外。

  這種口氣,真教他不得不愛她。

  「好,不回去皇城,這輩子,都不回去了。」他頷首。

  他出生的那個家,容不得他,在那裡的他已是個死去多年的故人。

  他重生的家,在嚴府,有著她的嚴府,他有了新的家人,一群各自擁有屬於自己故事的家人們。

  嚴盡歡在他抱起她時,喃喃說道:「真不敢相信嚴家典了個皇子進來。」

  「嚴家什麼都有,什麼都當,什麼都不奇怪。」他又不是最特殊的一隻。嚴豪有武林盟王,有百毒不侵的藥人,以後,說不定會有更詭異的東西……「也是。」她早該見怪不怪了。拍拍胸口,順順方才嘔吐得有些疼痛的胸坎。

  「身體還好嗎?」夏侯武威以為她又想吐了。

  「還可以啦,不礙事。一定是聞人輕功太糟,害我搖晃得太嚴重,才會反胃想吐。」

  「我也這麼覺得。」他完全同意。就是聞人滄浪的太糟,害背在背後的人感覺到不適。武林盟王又如何,輕功不過爾爾,哼。

  這兩隻完全忽略掉另一種可能性。

  另一種教兩人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因為,那是彼此都不敢再多作奢求的美夢。

  三個月過後,遲頓的兩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仍是有作美夢的權利。

  倒楣的聞人滄浪被白罵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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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匿名  發表於 2015-7-9 00:09:01
尾聲

    於是,在很多年以後,嚴家開枝散葉的某一年。

  聞人滄浪的獨生子喜孜孜牽著個粉嫩嫩的精緻小娃,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十指交扣,搖晃雙臂,奔至爹親面前,說著:」爹,我以後可以娶妹妹嗎?「妹妹只是小名,不是親妹妹,她是全嚴家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小姑娘呢。雖然她有爹,爹不姓嚴,但她跟著娘親姓,幾個孩子對此都不甚明白,只約略知道妹妹的爹娘沒有成親,曾經當今皇上下達賜婚令,要兩人盡速奉旨完婚,但那道聖旨目前被揉濕成抹布,就在廚房的砧板旁,供人抹抹擦擦。

  她娘親是全嚴家最惡霸的人,妹妹和她娘親不一樣,妹妹善良天真,總是笑得好甜,像塊糖一樣,寶哥哥長寶哥哥短的,喊得他都快融化開來。

  他要和妹妹私訂終身,嘻嘻,搶在鋪裡其他幾個臭男生面前,尤其是義叔的兒子,哼。

  聞人滄浪以一種面對死敵的目光冷瞪自己的獨生子,森待回他:「姓聞人與姓嚴的,不得通婚,你沒聽過嗎?」

  「咦?咦?咦?有,有這麼一回事嗎?」小男孩瞠目結舌。

  「有。」

  就在剛剛,他聞人滄浪才決定新立下的家規。

  「想娶姓嚴那女人的孩子,打贏我這個爹再說!」

  聞人滄浪拂袖而去。

  兩個孩子哇哇哭著去找妹妹她娘,要全嚴家最有地位的當家替兩人出氣,只要當家點頭,就算不受他爹祝福,他爹也只能乖乖低頭!

  當家對抗僕役,當家必勝!

  「聞人與嚴這兩姓,確實不能通婚哦,大寶乖,早點死心,離我家妹妹遠一點。」妹妹她娘捏捏男孩的臉頰,左右晃著。

  「娘,妹妹喜歡寶哥哥。」妹妹嗓音軟綿綿,暖暖小掌握著她娘親的柔荑,輕輕搖晃,教她娘的骨頭都被她給喊酥了。

  「你也喜歡勇哥哥,霖哥哥,謹哥哥和霄哥哥,不是嗎?」妹妹她娘朝著女兒笑得慈祥可親,漂亮眸子彎了起來。

  「嗯!」妹妹用力頷首。

  「所以不要被壞傢伙拐走,我們要多看多聽多選擇,一定要挑一個最……好的男人,知不知道?小寶貝。」妹妹她娘故意拉開長音,強調「最好」的那兩字。

  「哦。」妹妹似懂非懂,但知道聽娘的話準沒錯,娘待她好,不會害她。「寶哥哥,妹妹現在不能嫁你了,對不起哦。」

  甜蜜蜜的嫩嗓在道歉,就算有再大的鳥氣也會隨之煙消雲散。

  「厚……偷跑!」

  「太無恥了!偷跑!」

  「小人。」

  「哼。」

  四個男孩,從草叢裡探出頭來,狠狠指控大寶的行徑。

  明明大家說好了,誰都不許用賤招,拐妹妹年幼不懂事而點頭答應長大後嫁給自己,一切要公平競爭!

  「我……我……我哪有?」大寶結結巴巴替自己狡辯:「我和妹妹兩情相悅!她選擇我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不管是現在或以後,她一定只會喜歡我。」

  「歪理!」

  「放屁。」

  「無稽之談。」

  「哼。」

  突地,四個男孩,被人拎著衣領提起來。

  「你們一個一個像只蜜蜂,成天圍繞在我女兒身邊,告訴過你們多少次了,少動我家寶貝歪腦筋!」將他們拎高的男人,面容冰冷,環視過一隻又一隻毛小子,看得他們唯唯諾諾、額冒冷汗。他鷹眸一轉:「大寶!馬上把牽著妹妹的那隻手放開!」

  一二三四五,五隻小兔崽子,乖乖被人趕離甜美小花身旁,只許遠觀,不許褻瀆。

  帶把的傢伙,無論是一歲到百歲,全都不准靠近他的女兒!

  「你越來越像爹耶。」妹妹她娘好笑地露出白牙。打從女兒出生之後,這種感觸愈發強烈呢,好似老爹死而復生,無比親切。

  「像老爹有什麼不好?」妹妹她爹抱起愛女,讓她坐在他腿上。這個寶貝女兒,是天賜的奇跡,讓已經斷絕了子嗣傳承念頭的他,突獲至寶。

  避欭藥對愛妻身體的傷害仍在,本該如大夫所言,她這輩子恐怕極難受孕,豈料,老天依舊賜予他們希望,於是女兒的閨名兒便真的叫「天賜」。

  他比老爹幸運之處在於,他的愛妻在產子時,平安順遂,沒像岳母挨不過這一生死關卡,他有妻有女,滿足得不得了。

  「倒是妹妹越大越像你,越來越漂亮,我覺得將來光是保護她,一定很吃力。」光是鋪裡就有五隻毛小子在愛慕她——若他們並非兄弟們的兒子,他決計會出手教訓人……更遑論日後他家寶貝豆蔻年華,會引來多少追逐的男人……他完全能明瞭當年老爹對待愛女的心境和偏執。

  有女如斯,做爹的,心臟得強壯些。

  他步上了老爹的後塵,淪為「女兒奴」第二。

  「別擔心,保護這種事兒,交給鋪裡那幾隻小傢伙吧,他們會替咱們顧好妹妹的。」

  「這我相信,但未來的情況豈不是更麻煩?五男一女,怎麼配都只能一對一……」做爹之人,在女兒還是嫩娃娃時,就開始憂惱將來的事。

  「孩子的事,讓孩子去煩惱吧,誰知道妹妹最後是不是真的會挑那五人之中的任何一個?說不定她的緣分,在嚴家當鋪外頭呢。」

  「哪可能不煩惱。」誰教他家寶貝這麼可愛,這麼漂亮,這麼討人喜歡……忍不住,拿剛刮完胡的臉龐去磨蹭愛女,將妹妹逗得怕癢直笑,問她:「妹妹喜歡寶哥哥他們哪一隻。」

  「妹妹喜歡爹。最最喜歡爹!」女娃兒好天真好無邪回道。

  有個男人,在甜言蜜語中,化為口裡含著的軟糖,渾身發軟,心中的喜悅和滿足瀕臨極致,簡直是想要抱起女兒轉圈圈轉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妹妹她娘不點破那句話的有效時限僅止於女兒十歲之前,日後若女兒愛上了哪個男人,爹算什麼鬼東西?

  早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見色忘親,不是男人的權利。

  但……算了,瞧他開心成這樣,還是讓他作作美夢吧。

  今天天好藍,風好暖,身邊有他,有女兒,鋪裡無大事,日子平靜,生意興隆,大家身體健康,沒病沒痛,她實在想不出來還有啥不滿足的。她噙著微笑,枕靠在他肩上,感受到他騰出右手,將她輕輕攬住。

  嚴家當鋪裡,上一代的故事傳承,這一代的故事延續,下一代的故事,才正要開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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