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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閰王令【閻王門系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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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27:10
第八章

幽暗潮濕的地牢中,傳來令人作惡的悶臭味,除此之外,靜間的猶如廢墟。  

  最角落的牢房中,白無常憐我曲膝靠坐石牆,從早到晚,不曾稍稍改變。  

  衙役送上粗簡的餐點,發現上一頓的伙食又是原封不動。  

  「喂,吃飯了。」衙役隨手推進白飯,牢中人仍舊毫無反應。衙役輕呿一聲,再度落上重鎖,與另一名衙役相偕飲酒。  

  「裡頭關的是誰呀?上三道大鎖?」較為年輕的衙役好奇問。  

  「閻王門的人,龍捕頭擔心普通鐵鎖關不牢,還特別為她上手銬腳鐐。聽說閻王門的殺手個個凶狠毒辣,殺人呀,輕鬆得就像扯下這烤雞的腿。」老衙役還當真示範,雙手一絞,遞上香味四溢的肥油雞。  

  小衙役教他這麼一比方,食慾全消,牛飲地灌下數碗酒,沖沖胃裡作嘔的噁心想像。  

  「說正經的,這回龍捕頭可立了大功耶,瞧瞧其他孬種捕快,哪一個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說不定一個不小心自個兒腦袋隔天就被閻王給砍掉了,沒料到龍補頭不但與閻王門對上,還剿得乾淨,這下縣太爺朝上頭奏一筆,還怕升不上官嗎?」年輕衙沒語氣中充滿對龍步雲的敬佩。  

  老衙役嗤笑一聲,「奏?奏什麼?奏沒抓到閻王門裡任何一個當家主事的頭兒?這回都抓回一些小鬼,其他的全給溜了。」  

  「聽說閻王墜崖,生死不明,龍捕頭已經教人搜了好幾天,連個影也沒瞧見,會不會真死了?」  

  「拜託,那黃泉谷有多高呀,摔下去渾身骨頭不散才怪,就算散得不夠完全,豺狼野獸也早早拖回洞穴裡,祭祭五臟廟。」  

  兩位衙役大笑數聲,話題也從閻王門轉到縣太爺貪污的八卦流言。  

  牢中的她稍稍抬睫,不著痕跡。  

  昏黃的夕日透不進低矮的牢窗,黑暗浸染著她的一切,散亂的發、受損刮破的白衫、環著小腿的手臂,以及發紅刺痛的雙瞳。  

  她沒有因閻羅的生死不明而流淚,是因為她終於能脫離他的禁錮,成為心靈自由飛翔的鳥兒嗎?但她為何也笑不出來?她該高興呀!這樣的結果,不是她好幾年前日日夜夜期盼的嗎?為什麼她非但沒有解脫的喜悅,反倒產生令她自己也無法明瞭的想法——  

  她被捨棄了下來。  

  那個掌握著她生命的無情閻羅,那個在她指縫尖滑落消失的冷面閻羅……捨棄掉她。  

  好自私!他總是如此自以為能操控一切,要她生、要她死、要她順著他的意念行事、要她成為另一個他……即使她如何反抗,終究還是照著他的喜好蛻化成這樣的自己,就在她淡然接受這個神似於他的自己時,他竟然捨棄掉她!  

  她的改變、她的倔傲都是在他掌間成形,如今一手遮天的臂膀癱垮了、崩解了,她的生存意義及目標也一併隨著墨黑身影墜入深淵,摔得支離破碎。  

  他不要她了……  

  因為她不認真學武嗎?但她總是強迫自己追隨上那寬闊的肩,不准許自己懦弱退縮。她沒有尋常姑娘的纖滑柔荑,她的指尖長滿了長年習劍的厚繭,她從不叫苦,從不哭鬧,是她還不夠好?不夠用心?  

  還是她不聽話?  

  是她不聽話吧。因為她總是違逆著他,與他反其道而行,所以他倦了、厭了,所以他不再需要她,不再需要她陪他沉淪無邊黃泉……  

  憐我無神的眼光落在足踝上,瞳仁間所倒映呈現的,卻是那道春絲散發揚舞天際間,被雲海深壑吞沒的傲氣身影。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心頭懸掛的,竟是如何讓她與黃魎逃出官差的追捕,勉強動用殘存的內力為他們開出一條活路,甚至顧不得自己會墜入黃泉谷底。  

  他好自私……  

  可是直到最後,他推送入她掌心的力道是那麼堅決又溫柔,他不肯讓她粉身碎骨跟隨入谷……  

  她卻願意陪他同入陰暗九泉呀!  

  憐我的雙臂驀然收緊,始終鎖晃在眼眶的淚珠悄然決堤,為她方才腦中閃過的念頭落下久違的軟弱晶淚。  

  原來……她早已沉淪其間,無法自拔!她看不穿他的思慮,以為理所當然,殊不知她連自己的也從未察覺。  

  她自以為逃離他的箝鎖,逃離那道無形的牢籠,便能展翅翱翔……她一直是如此天真的認為。可笑的是,最終,她卻只不過是只喪失求生本能、躲在更寬更大羽翼下,還妄想著自己騰飛穹蒼之上的折翼雛鳥。  

  她埋首膝間,不知過了幾日晨昏交替,牢門再度推開。  

  「姑娘。」  

  是龍步雲的叫喚聲,但她沒有抬頭。  

  龍步雲知道她並沒有入睡,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我真佩服你們閻王門人的骨氣,一個比一個嘴硬,而且忠心。」  

  其餘的閻王門魑魅魍魎任憑官府嚴刑峻罰、重責加身,仍舊探問不出任何關於漏網的閻王、文武雙判及黑白無常的絲絲消息,甚至沒有一個願意告知他,這名閻王門裡帶回的唯一女子的身份。  

  那日在黃泉谷上瞧見她的反應及閻羅的態度,在在顯示這姑娘絕非簡單角色。只是除了眼見閻羅在她掌握中失去蹤影那刻響起的狂亂嘶叫之外,她不曾再有其他情緒反應,眼神空洞的就像……她的魂魄也隨著閻王一併墜入無邊深淵,再也尋不回來。  

  「告訴我,你在閻王門內身份是什麼?」龍步雲問。  

  沉默。  

  「你不是啞巴,那天你喚著閻王的名字,回音又響又亮。」龍步雲不接受她的無言以對,「我並不希望將你交給縣太爺或其他捕頭審問,那些嚴刑拷打,你熬不過去。」他明白官衙的作風,尤其現下又抓不到閻王門首腦,不難保證縣太爺不會將魑魅魍魎趕盡殺絕,讓他們成為代罪羔羊。  

  仍是沉默。不同的是,憐我挺直身軀,靠回石牆,緩緩閉上眼,以行動說明她的不屈及無懼。  

  龍步雲搖搖頭,明白這樣的問案是收不到成效,臨走前僅留下一句:「我的手下尋遍黃泉谷,仍舊沒有閻王的下落。你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吧?」  

  憐我身軀輕微戰慄,臉上神情不變。  

  在牢籠重新合起之時,幽幽歎息自薄唇間無聲飄送開來。  



  不爽!他非常的不爽!  

  千辛萬苦才將他善良到濫情的寶貝娘子給騙出府來雲遊四海,好不容易才脫離了終日上門求診的繁多病患,以為自己終於能和親親嬌妻游遊山、玩玩水、享享清福,沒料到就在他們夫妻倆在山林間采著肥美多汁的果實時,竟讓他的小娘子瞧見掛在樹梢上奄奄一息的「死屍」!  

  媽的!要死不會死遠點嗎?還正巧挑中他娘子頭頂上方的好風水?  

  要是他先發現這礙眼的傢伙,他絕對會毫不客氣地助他一臂之力——上西天!可惜天不從人願,他那善良又熱心的嬌妻不但發現了這傢伙,還哀哀懇求他救人,他這輩子唯一拒絕不了的人就只有她呀!  

  「相公,他看來傷得好重……能救活嗎?」小娘子閃動兩泡淚光,可憐兮兮瞧著她偉大無比的神醫相公。  

  救不活!當然救不活,他在心中暗念,可惜吐出口的言詞全然違背心意。「當然,你忘了我是靠啥吃飯的?」  

  他、他、他在說啥呀!?他只要說出救不活這三個字,再暗地裡賞這傢伙一根致命銀針,就可以和可愛娘子再度做一雙閒閒鴛鴦,羨慕死天上成群的神仙呀……  

  「對呀,我對你最有信心了。」小娘子讚賞地摸摸相公一頭異於常人的耀眼銀髮,頑皮梳理把玩。  

  再歎口氣,他屈服、認輸,也認命了,撕開病人黏膩著血跡的黑衣,同時交代小娘子:「去幫我燒些熱水來。我先把他胸前的『窟窿』給縫合起來。」  

  小娘子皺起臉蛋,光聽相公的說法就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彷彿要接受此等酷刑的人是她。  

  「我……馬上去。」她不敢再多瞧癱在床鋪上那具人體中央開出的大血口。  

  銀髮男子覷見傷者手臂上的鬼魅刺青,魔邪中又帶著令人窒息的鷙冷。  

  「閻王門……」他暗自沉吟。  

  看來這具「死屍」來頭可不簡單。他早曾耳聞江湖上陰狠毒辣的閻王門大名,據說正主兒都會在左臂上刺著雜七雜八的魑魅魍魎圖案,數年前他也曾為某位閻王門人接回斷臂,那傢伙好像姓「風」,臂上的刺青是鼎鼎大名的白無常,而這具「死屍」的身份恐怕還要高上一等,因為面目猙獰的刺青看起來像是——索命閻王。  

  「熱水來了!」小娘子匆匆忙忙捧著泛滿滾燙白煙的木盆,再度閃入房內,腳下一頓,踩著裙擺的身子直直將危險凶器朝前方飛傾。「呀——」  

  銀髮男子側身一閃,避開足足能燙掉他三層皮的熱水,水勢潑灑滿地,激濺起半天高的熱浪,其中數道噴到床鋪上的病患。  

  「你謀殺親夫呀!?」他驚魂未定。  

  「對不起!有沒有燙到你?我不是故意的……」  

  銀髮男子俊唇一抿,嗓音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你瞧。」他指指白玉面頰上頭小小一滴透明液體,撒嬌扁嘴,「好疼喔。」  

  小娘子內疚又心疼,急忙送上數個香吻,只盼望能減少親親相公一絲絲痛楚。忙碌的她自然無法發覺掛在銀髮男子嘴角那抹偷腥得逞的賊笑。  

  可憐床上的傷患,他所受到的熱水洗禮遠比銀髮男人要多上數倍。他吃力睜開合瞇的綠眸,不僅是皮肉上撞擊磨破的血口泛著針扎的疼,更慘烈的是渾身刺骨的劇毒之苦,現下還無辜遭受「屋漏偏逢連夜雨」之災。  

  「相公!他醒了!」小娘子驚喜大叫,鬆開環著銀髮男子的藕臂,移向他輕聲道:「你別怕,我相公是天下第一的神醫,他會治好你的。」  

  柔滑蔥白的溫暖掌心撫上他額際,為他拭去汗水。雖然無法看清她的模樣,清靈的嗓音卻瞬間讓他平靜下來,連體內作怪的不適也輕易教她化解消失。  

  銀髮男子吃醋地瞧著娘子對陌生男人如此溫柔,一把無明火急速燃起。  

  「再去燒一次水。」他不著痕跡握回小娘子的柔荑,順帶多模幾把,將那臭男人的味道抹去。  

  「好。」小娘子輕笑,再望向床鋪上的男人一眼才離去。  

  銀髮男子原先淺淡的笑意在目送娘子身影閃出門扉,瞬間收止,換上比寒冰更冷數分的暗影。  

  「這是哪裡?」即使身受重傷,閻羅的口吻仍舊充滿霸氣的命令。  

  銀髮男子自懷間掏出一瓶藥丸,往閻羅嘴裡塞,「讓你失望了,這裡不是你的地盤。」  

  閻羅聽出銀髮男子不友善的語氣,不肯糊里糊塗嚥下嘴裡的莫名藥丸。「你什麼意思?」他防備打量著氣質迥異的俊秀男子,波亮銀髮在透窗日光照耀下,閃耀刺目光芒,也襯托他唇邊冰冷寒意。  

  「這裡是深山中的偏僻茅屋,不是你的老家森羅鬼殿,『閻王』。」  

  「你——」閻羅想撐起身,卻發覺雙臂各被一根兩指長度的銀針貫穿,動彈不得。「你到底是誰?」  

  「一個被你打擾到安寧幸福生活的不爽男人。」銀髮男子面對閻羅的質問,心情更加惡劣,埋怨的口吻活似自言自語,「我已經和娘子說好,除非從天而降的病患,否則我都可以選擇不救!而你,好死不死正巧掛在那根樹枝上晃蕩,你若是再移動個三尺,我就能省下救人精力,和我親親娘子鳳凰于飛。」因為三尺之處是塊堅硬巨石,撞上它……喔哦,畫面很血腥喔。  

  「我沒求你救。」閻羅不屑地吐出嘴裡價值連城的保命藥丹,無奈虎落平陽,縛鎖於兩根微細的廢鐵,「把這該死的銀針抽走!」他竟然使不上任何力道來驅逐刺腕而過的銀針。  

  「少白費力氣,憑你現在的微末力量根本無法自行運功除針,不過你可以再努力運用內力,促使體內劇毒流竄,如此一來有助於劇毒將你溶成一攤屍水的速度。」銀髮男子露出嘲弄至極的鼓勵笑容,白森森的牙在日光下礙眼又欠扁。  

  「你不願救,我也不願讓你救,既然如此你鎖著我有何意圖?」雖然胸口一股淤塞之氣加上大量鮮血湧出,導致他臉色蒼白,閻羅仍不願在銀髮男子面前表現出弱者的反應及口吻。  

  銀髮男子沒立即回覆他,緩緩踱步至桌前,重新掏出另一顆藥丸,雙指輕鬆將之捏成粉末,灑入茶水之中。  

  唉,可惜了一顆珍貴無此的石龍萬續丹,浪費在討厭的傢伙身上。  

  突地,一道強勁得幾乎要扯斷閻羅頸部的力道猛扣而至,靠近的俊顏沒有任何溫和及笑意,銀髮男子粗魯地將茶水灌入閻羅嘴裡。「你想死,還得問問我肯不肯。就算我肯,我寶貝娘子不肯,你就沒資格死!」  

  五指緊壓,彷彿要像捏碎那顆丹藥般捏碎閻羅的頰骨,他不容抗拒地逼迫閻羅飲下滿滿一杯的藥液,杯空,手勢卻毫無鬆弛。  

  「你現在要是斷了氣,會將我娘子惹哭,她一哭,慘的人就是我。你若是敢讓她掉下一顆淚水,我就先掐死你,再將你鞭屍、再救活你、再掐死你、再鞭屍、再救活你——反覆十次以上,明白告訴你,我要救的人,黃泉的閻羅王也不、敢、收!」銀髮男子炯炯的眼神,陳述著他絕非單單嚇唬閻羅的決心,他說得出,做得到!  

  「你——」閻羅怒極,卻奈何不了眼前擁有絕俗俊容卻惡劣的痞子!  

  銀髮男子突地一笑,「我怎樣?我雖然武功不如閻王門的殺手,但現在要殺你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要不要試試?」嗓音轉為輕笑,銳利的眸光未曾清減,指間的力道似乎要驗證他的話,緩緩加重。  

  「熱水來了——」未見人影先聞聲,小娘子急促的投音自屋外乒乒乓乓傳來。  

  在她跑進門檻前一刻,銀髮男子忙不迭湮滅惡毒罪證——收回扣在閻羅咽喉的五指,並快手在他啞穴上扎上一針。  

  他可不能讓這男人有任何向他親親娘子告御狀的機會。  

  閻羅摔回床鋪,後腦敲撞的巨響迸出同時,小娘子也入了房。  

  「什麼聲音?」小娘子這回小心翼翼捧著熱水,害怕方才駭人的場景再度發生。  

  銀髮男子臉上重新鑲回醉人笑靨,體貼地接過沉重的熱水盆,「聲音?沒有呀,我剛才在和這位『大哥』聊天,沒聽到啥怪聲。」他毫無任何說起謊的心虛模樣,語氣無辜得像只乖巧的小綿羊。  

  無恥之徒!小人!偽君子!閻羅綠眸中閃動濃濃怒火。  

  他今日總算見識到以上這三種惡質的合體!  

  「你幹啥在他喉上扎針?」小娘子偏著腦袋發問。  

  「等會兒要執行的醫治過程恐怕會讓他慘叫連連,所以我才賞他一根銀針。」銀髮男子瞥覷閻羅,面對寒霜綠眸卻毫無懼意。  

  怎樣?我就是要你有口難言!他的眼神如此說道。  

  「相公,你真要把那……那個給縫起來嗎?」小娘子怯怯地指了指那條足足比她手臂還長還大的「血肉坑洞」。  

  「沒錯。你別瞧,我怕你整年不敢再吃肉。」銀髮男子暗示治療過程將會血肉模糊、鮮血四濺,三言兩語便將小娘子騙出門外,見她擔憂地蹙著柳眉,他輕聲道:「交給我,你若希望他別死,他絕對死不了。」  

  「嗯,我希望他別死。」小娘子重複,先行送上鼓勵香吻,又探回小腦袋朝床上的閻羅道:「等會兒可能很疼、很疼,忍忍,叫我相公先餵你一顆麻痺丹藥,這樣你就會毫無知覺的昏睡,不會疼得齜牙咧嘴。」說著,小娘子的目光又回到偉大相公身上,滿滿的信任。  

  銀髮男子但笑不語,待嬌小的倩影遠去後,一旋身,銀髮在背脊後畫出銀光點點,邪惡的笑容漾在銀絲之下。  

  他俯下身,以十分抱歉惋歎的語氣朝冷著臉的閻羅道:「真可惜,麻痺丹藥全教我當彈珠給玩完了,所以——」粉薄的唇瓣抿成邪美半弧,與輕歎的口氣迥然相異,「你、只、好、忍、忍、了。」  

  閻羅滿腔的暴烈火氣無處可發。  

  卑鄙!這是他腦中閃過唯一的詞彙。  



  好痛……  

  不是來自於拷訊時無情的笞杖、鞭刑及搜指夾棍,皮肉上的折磨都在她能忍受的範圍之內,甚至是毫無所覺,因為她感受不到任何知覺。  

  但她仍覺得痛,一種駕越肉體的極度痛楚,遠勝過任何一次習武所造成的傷口及肌肉酸麻,也此閻羅每次放肆情欲,在她身軀上馳騁所帶來的無助及屈辱更痛上數分……  

  或許真是閻王門人的硬骨令龍步雲束手無策,不得已將魑魅們交由其他補頭審問,而那些急功近利的官差使出渾身解數,恨不得能先從魑魅們的嘴裡得到重要的蛛絲馬跡,拷訊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她雖然與其他魑魅們囚於男女區別的牢房內,但每日清晨,官差便會領出一批魑魅到牢外廣場進行所謂的「問案」。即使未透過親眼目睹,她在牢房中依然能聽到場外鞭鞭重擊於皮肉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響聲,幾名年齡問輕的小魑魅承受不住劇痛,嚎啕哭啼響徹雲霄。  

  你聽到了嗎?在地府中獲得解脫的你,聽到了嗎?你手下教養出來的魑魅們咬緊牙關的悶哼聲,那愚忠不屈的傲骨,你看見了嗎?  

  緊貼著冷冰石牆的背脊沾附著未結痂的血肉,她彷彿無感無痛,無空隙地貼靠著,堅厚的牆垣成了支撐她虛弱身軀的唯一助力。  

  入獄的這些日子,她幾乎不曾進食,也並非拒絕吃,而是不餓,心靈感覺不到身軀所需要的食糧;也很少入眠,因為合上了眼,就瞧不見瞳仁間閻羅消失的畫面,那挫傷羽翼而落入黃泉的蒼鷹……  

  雜沓零亂的步履聲沿石階而下,數道聲音似爭似吵似論似辯地傳入她混沌的腦中。  

  又輪到她受刑了,是嗎?淡漠的髒污臉龐沒有任河恐懼及反應,靜靜等著官差魚貫入牢……  

  「老師,這是真的嗎?」龍步雲的疑問句率先飄入幽禁的暗室。  

  「千真萬確,我已事先調查過,她不是閻王門的人。」一道蒼老而威嚴的男聲斬釘截鐵道。  

  「但她與閻王——」  

  「步雲,就算她是閻王狎玩的寵妾又如何?只要她並非殺手,咱們就無法定她的罪,更何況她是汴京城東赫赫有名的君家商坊的寶貝女兒。」  

  聲音終止於牢門前,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君姑娘?」老者輕喚道,命身畔官差開鎖。  

  「老師,事實絕非您所說的這般簡單,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尋常人家的姑娘根本挨不起鞭子,況且……」龍步雲試圖再辯。他甚至猜想著她的身份是閻王門中最神秘的白無常!  

  「君姑娘。」老者不理會龍步雲,步入牢內和藹地道:「抱歉讓你受苦了,我馬上差人送你回家。」  

  回家?這奇異的兩字總算贏回她緲遠的注意力,緩緩落回現實。  

  她還有家可回嗎?她的家,那人人聞之膽顫心驚的閻王門已然消失於大火之間,灰飛煙滅。  

  「你爹娘很擔心你。」可憐的姑娘,都嚇傻了,老者瞳間閃過一抹心疼。「閻王門無法再傷你絲毫,惡夢都過去了。」  

  憐我不發一語,也不明白眼前的老者究竟在說什麼。  

  「老師,您不能單憑他人的三言兩語就釋放罪犯。」龍步雲再度提出反對。  

  雖然江青峰是一手提拔他入衙門當差的貴人,也是三年前自官場退下的巡按,但隨隨便便聽從一名陌生男子的言詞就要領出她,也太荒唐了!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縣令竟然未詢問他的意見,先行准了江青峰的翻案。  

  「我是那種耳根子軟的昏庸老頭嗎?」江青峰不滿地睇睨龍步雲,「記得我曾向你提過的賢侄?」  

  「您是說原先您想招為女婿的那名公子?」  

  江青峰撫著鬢,眼中滿是遺憾及惋惜,「就是他到我府上來為君姑娘洗冤,否則恐怕又是冤獄一樁。唉,原以為他若對鳳兒有情,我既可得良婿也能獲幫手,可惜他成了親……」  

  龍步雲環胸沉思,「即使如此,憑什麼由他——」  

  「步雲,證據歷歷在日,不信你可以去查!人我今天是一定要帶走。」江青峰神色一斂,將話挑明。  

  龍步雲阻止不住,只能道:「好,我會去查那個白雲合的底細!」  

  始終面無表情的憐我眸間染上一抹愕然。  

  是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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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27:30
第九章

自牢中獲釋,憐我讓江青峰以八人大轎送回汴京一處繁華樓宇,在赭紅大門前數十來位的陌生人帶著滿臉的欣喜及淚意迎她下轎,未曾謀面的眾人衝著她又是喚女兒又是嚷妹妹的,怪異的場景幾乎要令她產生錯覺。  

  但她相當清楚,她沒有家,她沒有家人。這一切僅是白雲合為了替她脫身而偽飾的身份。  

  送走了官差,君府連忙門緊門扉,嚴密防守,不許任何人窺探一二。  

  穿越重重簷廊,君家人將她領到內堂。  

  「喜雀,快請二爺。雙兒拿些傷藥過來,我幫姑娘略微治療。」一名看來精明幹練的美婦人迅速確實地指揮著眾人。  

  「二爺在這?」憐我怔沖地問。  

  「前些日子才到,他說近日官府應該會放人。餓不餓,我讓丫頭們煮些熟食?」美婦人摸摸憐我蒼白的面頰,也深知她在牢籠內過得怎生日子。  

  「不用。」憐我靠著傲然意志強撐著早已疲憊不堪的身子。  

  「不成,你會撐不下去。」美婦人面對她的拒絕,仍自做主張地差人送些食物上來。  

  「你們和二爺是什麼關係?為何願冒如此滔天大罪欺騙官差,收留我這閻王門的人?」憐我眼眸中仍是不信任的防備。  

  美婦人燦燦一笑,「我不認得什麼閻王門,我只知道二爺要咱們保住的人,就算要犧牲全君家的人,我們肝腦塗地也會為他保住。」  

  「華姊,你這話說得可真重。」白雲合縱然似玉擊的笑聲先飄進廳堂,爾後白袂翩翩閃入眾人眼底。  

  「二爺,我這可是實話實說,你對咱們的恩情早已不是做牛做馬這等瑣細之事所能償還。」  

  「別老掛在嘴上,這讓我倍感壓力。」白雲合笑笑地搖頭。實際上君府是由一群全然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聚合壯大,唯一牽繫彼此之處,就是他們全都為白雲合手中挽回來的性命。  

  「我可是心口合一。」美婦人一福身,退下。  

  白雲合緩緩來到憐我面前,輕輕撫摸她的青絲。「你回來了。」劍眉微蹙,觀著她傷痕纍纍、搖搖欲墜的身軀,她原本就屬清瘦,這些日子的折騰使她更形憔悴。  

  「二爺……」她雙手攀附在白雲合臂膀,十指緊揪著潔白衣衫,彷彿透過此舉才能證實不是夢境。「所有的魑魅、武判官、牛頭馬面和閻羅都……」她苦痛地合上黑睫,酸楚的眼卻再也流不出任何濕濡的淚液。  

  「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白雲合輕聲安撫,萬萬料不到在他離開閻王門的日子中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動。  

  「您能救他們吧?您一定能救他們的——」那些身陷牢獄、那些受盡折磨的魑魅,下落不明的武判官和閻羅……  

  白雲合搖搖頭,清淺地歎口氣,「我無能為力。就算當時官差剿門時我在場,也不見得能扭轉頹勢。」  

  能救出她,是因為官府無從探查她的真實身份,只需略施手段便能瞞過官差,所以他動用了人脈手腕,將憐我的身份偽造為君家商坊的掌上明珠,並在江青峰面前略施小計,簡簡單單便救出憐我。  

  但入獄的魑魅幾乎全與龍步雲正面交過手,想為他們偽造身份是絕不可能。  

  憐我鬆開手勁,頹然坐回椅上,茫然道:「這是報應嗎?閻王門總是啜飲著獵物的恐懼、哀號及無力反抗,所以上天讓我們嘗嘗滅門的同等苦澀滋味,這種任人宰割卻無從抵抗的挫折……」  

  「這一切不是你的錯。」白雲合半蹲下身,與她平視,望進那雙失神迷惘的黑眸,從其間看出她的悔恨。  

  憐我平攤雙掌,「不是我的錯嗎?他在我手上消失,二爺……我原本可以抓牢他、可以不放手的,我可以的……但是我鬆了手,眼睜睜看著他滑落離開……我應該跟著他一塊跳下黃泉谷……」  

  怎麼不是她的錯?她放開了他的手呀!  

  「你若隨他跳下谷底又如何?想陪著他死?」  

  憐我抬起眼,眸中神色證實著白雲合的猜想。  

  「我不怕死。」她幽幽說道,像訴說誓言般毫無遲疑。那日原本她也將隨閻羅躍下黃泉,卻讓蜂擁而至的官差壓制住,束於牢獄。  

  她不怕死的,即使那是她無法探知的陌生迷霧陰森鬼獄……  

  直到肩胛傳來無法漠視的劇痛才使她緩緩回神,對上寒冷雙瞳。  

  白雲合俊美的臉龐上一片冰霜,墨石般的眸間燃著清晰的怒意,一字一句自齒縫中迸出:「為什麼你可以如此毫不在意生死,如此輕賤自己倖存的生命?你知不知道有人想求生卻無力回天,無論流盡多少淚水,想求再多幾載的生命都是奢望!?」  

  他的眉問是憐我未曾見過的疲睏皺蹙,她不明白二爺的反應及態度,但震懾於他的反常。  

  「二爺,您……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問。  

  那雙冰雪寒瞳間寫滿了惱恨及不甘,白雲合不是個輕易讓情緒掌控的人,甚至不輕易讓別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現在的他似乎圍裡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枷鎖。  

  白雲合別過頭,不發一語。  

  兩人靜默無語,直到美婦人捧著熱湯及傷藥進屋。  

  許久,白雲合又回復先前的溫文爾雅。  

  「好好活下去,一切都還沒結束。」白雲合不著痕跡地幽歎,「炎官逃過官府的追捕,現下身在何方也不得而知,或許有幾個魑魅跟著;大哥的下落我已經讓人去尋找;牢獄裡的其他人也只能等時機成熟再行劫獄。而你,別成為負擔就行了。」  

  憐我想從他臉上讀出額外的心緒,卻遠遠被隔離在高聳的心牆之外。  

  是紅豆與二爺發生了什麼事嗎?能讓二爺露出此種疲態,除了紅豆,不做第二人想。  

  「我明白。」  

  得到她的保證,白雲合朝美婦人道:「華姊,她就麻煩你多費心。過些日子我會再來看她。」  

  「您放心。」美婦人拍胸脯豪邁應諾。  

  白雲合臨走前所投給她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心生疑惑。在白影跨出門檻之前,她探問:「二爺,紅豆人呢?」她以為紅豆應該與二爺形影不離。  

  他沒有回頭,身子略微停頓,背對的面容是完全無法摸清的神色。  

  「她在等我回去,也或許……在哭。」  



  閻羅——  

  不曾眼見的驚恐鑲掛在那張神似於他的女子臉孔,她的嗓音激烈迴盪在幽幽谷間,直到痛楚襲上他的背脊及四肢百骸、直到他嘗到迸出喉間的血腥味、直到他失去意識之前,那道嗓音始終伴隨著他不曾遠離。  

  好冷……  

  滴濺在臉頰上的冷意,是淚?  

  閻羅睜開眼,從夢境中清醒。他依舊動彈不得地躺在草蓆木床上。  

  小娘子正持著濕寒布巾擦拭他額前汗水。  

  十數日來,他的傷口復原的速度遠比銀髮男子料猜得更快速,他甚至能感覺到因「破百會」劇毒所喪失的內力正點點滴滴回歸於他。  

  「你作惡夢了?」小娘子見著綠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屋樑,出聲打擾閻羅。  

  「沒有。」那不是場惡夢,至少之於他而言。  

  「可是你一直在夢囈,好像很著急想喚住什麼人似的。」  

  閻羅偏過頭,「我講了些什麼?」  

  小娘子敲敲腦袋,著實拼湊不出他夢中破碎的字眼,「聽不太清楚,是個很模糊的人名,但對你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吧?」能讓人在夢裡反覆思量、念念不忘,足見他口中的名所佔的份量。  

  很模糊的名字……憐我。  

  應該是她,也絕對只會是她。  

  「是個姑娘?」小娘子笑問。  

  「為什麼這樣猜?」閻羅反問。他曾以為自己與小娘子這般聒噪似雀的女子話不投機,但連日來他說過的話遠比他一生來得多上數倍。  

  「因為你的眼睛在笑呀。」小娘子指指他碧綠翠眸。  

  她好喜歡這種深邃又乾淨的顏色,像兩塊上好的寶玉。頭一次見到時還略帶驚恐害怕,現下反倒相當欣羨這獨特的瞳色。  

  「看,就是現在這種眼神,好淡好淡,可是你在笑。我不清楚那姑娘人在哪裡,可是她要是知道你墜崖一定會很擔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來,快快回到她身邊。」小娘子像對待稚齡孩童般梳撫著他的黑髮。  

  閻羅哭笑不得。這對夫妻真是極端相反,銀髮男子待他如仇,小娘子卻溫柔得像個親人。  

  看來……這貌似無知的小娘子有著難以想像的細心洞察力。  

  「她不會擔心,也許她還會慶幸……」慶幸終於脫離他的掌控,慶幸終於恢復自由之身。  

  「若她喜歡你就絕對不會這樣想。」小娘子嘟著嘴,「如果今天墜崖的是我相公,我一定跪在崖邊,每天哭。」  

  「你就不能想點實際的方法嗎?哭有什麼用?弱者才會用哭來逃避。」閻羅毫不客氣批評她的蹩腳方式,並以鼻間哼氣來加重他的不屑。  

  「但他知道我會等他呀,他知道我會哭著等他,他會心疼,就會快快回來安慰我。說不定那名姑娘也在崖上哭著盼你。」  

  「她不會,她與你是全然不同性格的女子。」閻羅目光移到小娘子臉上,那是一張愛笑的臉蛋,對人性的全然信任;而憐我,傲然又不屈,堅韌的勇氣是她最醒目的特質,兩個迥異的女子怎可能會有同樣的舉止?  

  「可是你希望她等著你,不是嗎?」小娘子撐著頰,一語點破他不說出口的思緒。「你別急,我相公說你身上的傷再過兩日就能回復七成,很快就能回到她身邊。」  

  「她也不會像你想得如此樂觀豁達。」閻羅的口吻像輕歎,「甚至埋怨我對她不好吧。」他自嘲一笑。  

  「好與不好如何定義?一個冷漠近乎無情的人,只有在面對你時才露出一個淺似煙茫的笑容,你能說他對你不好?一個博愛如仙佛的人,他所能給予你的體貼及關懷如同給予所有人一樣,你能說他對你好?我總是想不透也理不清……人心很難捉摸,也很不容易滿足,他對我好,我還會胡思亂想著這些好之後是否隱藏著我不明瞭的其他意義;他對我不好,我還會怨慰著他的無情及冷淡,漠視掉在不好的背後是否代表著我自身不夠好?我不值得他疼愛?」小娘子噗哧一笑,她的長舌老是容易將話題轉到不相關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別理會我,只不過我認為你心底想些什麼就直接告訴她,別讓她胡思亂想。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敢向她表達最真誠的一面,又怎麼可以期望對方先掏心挖肺呢?」  

  閻羅無奈苦笑。活像被個十歲奶娃兒硬生生教訓了一頓至理名言,這感受……有點丟臉及難堪。  

  但卻觸動他心裡一道始終困擾的難解謎題,給了最直接的答案。  

  「對了,我每次想問你的名字,總會忘記,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大哥,你到底叫什麼?」她已經主動和他攀起關係,稱兄道妹。  

  瞧她說得,好似他們熟稔數年之久,實際上不過短短半月。  

  「閻羅。」  

  「閻……閻羅?」她重複,才咽嚥口水,「不會是我心裡想的兩字吧?」  

  「就是那兩個字。」那張圓潤臉蛋藏不住她的每個念頭。  

  只見小娘子笑臉一斂,尖叫數聲,拔腿飛奔屋外。  

  等她再度回屋時,小手上多出三灶清香,神情認真的在他床榻前拜上數拜。  

  這就是銀髮男子回屋時所見到的好笑畫面,害他誤以為床榻上的綠眼閻王當真斷了氣息。  

  「你在忙什麼?」銀髮男子扶起她盈盈拜倒的身軀。  

  「相公,他叫閻羅,是地府閻羅王的閻羅喔。」小娘子雙手合十,恭敬再揖身,口中唸唸有詞——保佑闔府平安啦,風調雨順啦,連六畜興旺都逸出檀口。  

  銀髮男子無奈暗笑,不再理會她虔誠的舉動,來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住閻羅啞穴,再度剝奪他的發言權。  

  「你包袱收拾好了嗎?」他轉頭問著親親娘子。  

  「包袱?什麼包袱?」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咱們要離開這呀。」昨夜不是才向她提過嗎?  

  「可是閻羅大哥的傷還沒有好呀!咱們不等他能下床走動再離開嗎?」她揪著相公衣袖。  

  拜託!這男人一掌就可以將他們兩夫妻打成烙餅,現下不走,難不成等這男人回復成張牙舞爪的猛獅之後再來抱頭鼠竄嗎?銀髮男子在心中冷笑三聲。  

  他輕捧著嬌妻小臉蛋,溫柔地展開攻勢,甜膩得教她毫無招架之力。「春寶貝,所謂施恩不望報,咱們如果留待他傷勢痊癒,屆時他若報恩心切,又是做牛做馬又是三跪九叩,你擔當得起嗎?你忘了咱們不肯留下名號,是為了什麼?」  

  小娘子認真地點點頭,「相公是擔心江湖上有太多慕威名而來的人,也為了避免太多報恩的人找上門來,所以才不留名號。」  

  慕名?按那銀髮傢伙惡劣的性格,應該是尋仇吧?閻羅輕哼一聲。  

  銀髮男子目光掃向閻羅,「況且,只消兩日他便能運動內力逼出鎖臂銀針,你毋需擔憂他的安危。」  

  比較需要擔憂的人是他吧?照他這些日子「招待」閻羅的方式看來,閻羅是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還是「包袱款款」,先溜再說。畢竟他的武功與閻王門相較,就如同孩童的花拳繡腳對武林霸主般劣等。  

  小娘子想想,也覺得相公言之有理。  

  「閻羅大哥。」她再拜一次,「我們不要你報答,因為救人原本就是件好事,你也別尋找我們,更別將我們視為恩人,若將來有緣,也許還能再相遇。」她笑得好甜,全然不知道相公的惡行。  

  閻羅冷著一張臉瞪向銀髮男子。  

  報答!?是報復才對!  

  可惡!他要劈了這該死的庸醫!  

  「我們要走羅。」銀髮男子牽起小娘子的手心,投給閻羅嘲謔的賊笑,好似在挑釁著:怎樣,打不著!打不著!  

  生平頭一遭,閻羅嘗到咬碎鋼牙卻無法教訓那猖狂者的窩囊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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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聽說你要出家?」  

  自從上回白雲合離開君府,再來探視憐我已是十六日之後的事,由青華夫人口中,他聽到不可思議的消息。  

  在梅花綻放的寒冬雪季,她幾乎完全融於淨白的雪色間,白雲合與她一前一後步行於結冰的湖畔。  

  憐我輕搖螓首,「原先是如此打算,可惜師太說我塵緣太重,即使出家為尼仍無法坦然放下心中的囿圍,她說若念佛能使我心靈祥和,不妨帶髮修行。」  

  在檀香裊裊的佛門淨地,她獲得前所未有的平靜,無論是疲乏的精神或負壓的肉體。  

  她拂去發上皓雪,讓指尖傳來的寒意凍得微顫,「師太說得對,我的祈佛太過單一自私,只為了他一人,跪在莊嚴佛像前,腦海中想的全是他,他的眼、他的發、他的模樣、他的神情。求著求著,千頭萬緒也只化為一個念頭——求神佛讓他在黃泉地府中好過些,別讓其他惡鬼給欺負。」雙掌越來越冰冷,她呵起霧氣,想為自己的身軀帶來暖意。  

  「他是那種絕不容許任何人欺壓的霸性,恐怕連地府的黑白無常也得讓他三分。」白雲合應道。  

  憐我仰首望著枝上白梅,檀口輕吐的薄煙讓眼前景物添染上一層更難以辨識的朦朧。「自從閻羅失去蹤影,我常常想起以前的往事,練武時的痛苦或反抗他而受到處罰的不甘,那些曾教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再次重複想億,竟完全記不得當時的怨恨及憤怒,它變成好輕好淡的畫面,就像現在口中氤氳的煙,抹去清明的醜惡,最後殘留下來只剩片片相思。人,好善忘。」她平靜的口吻聽不出任何遺憾,只是清然陳述。  

  白雲合凝望她消瘦側臉,無語。  

  「有朝一日,我可能也會淡忘他的模樣,一思及此,我竟然……好害怕。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我每天合眼入寢時總是這般念上數回,擔心若不如此提醒自己,是不是明早睜開眼簾就會失去開於他的記憶?」她回首,看著雪地上深淺不一的兩雙腳印,遠方的痕跡已教不斷的落雪掩埋,記憶也如同此景,讓流逝的光陰漸漸吞噬。「曾經痛恨到想親手結束他生命的自己,竟然開始念著他的一切。或許是失去了,才想從過往的相處中重溫;失去了,他的善惡好壞也不再令我反覆違逆。」  

  「有些事卻是刻骨銘心,即使你想忘,深烙腦海的回憶是永遠消抹不去,直到斷了氣息,魂魄飄入暗陰地府,飲下忘卻的孟婆湯,才更正解脫。」白雲合幽然的身影不染寒霜,卻更勝數分冷意,輕瞇的鳳眼帶著滄桑。  

  「二爺,您的口氣像自己面臨這般境地。」  

  「是啊……」他微頓,不願再多談。  

  「什麼?」憐我未聽進他的輕喃,再問。  

  「記得以前我曾向你提過你的名字涵義?」白雲合不答反問。  

  她點點頭。二爺不只一次想暗示她,可惜她從不去細想。「您說過,若我長到當年您的年紀還無法想透,您會明白告訴我。」  

  「需要被憐惜的,不見得只有女人。」白雲合的嗓音幽幽傳入她耳畔,「憐我、憐我……你的名字,道盡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領受過的幻夢,他每喚一次你的名字,都無聲的祈求請你憐他。所以我從不叫你的名字,因為我不是他。」  

  憐我雪白的臉龐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別過臉,輕蹙蛾眉,「他……不見得有二爺這般雅致細膩的想法,說不定僅是一種……」  

  「在十年前他頭一次喚出你的名字,你以為我笑什麼?他又惱什麼?他念著你的名字,隱含的意義,你還不明白嗎?」  

  她語氣不穩地顫問:「二爺,您為何如此容易猜透他的心思?」  

  憐我……當閻羅低沉的嗓音吟念出這兩字時,盤踞在他心中的究竟是何種念頭?當真如同二爺所闡述的那般嗎?  

  白雲合悠揚一笑,「我說過,剝去他的嚴肅皮相,他想說的全寫在眼底。另一個原因,或許因為我們是孿生兄弟。」  

  憐我臉上的驚訝再也藏不住。  

  他們是親兄弟!?不像!一點也不像,白雲合的外貌是道地中原人,而閻羅帶著外族血統,否則他怎會生有耀眼綠眸?  

  「別訝異,我與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他爹親是遼人。」白雲合在她開口詢問前,先行給了答案。  

  「你們竟然是兄弟……三爺和四爺知道這件事嗎?」  

  他搖搖頭,「炎官和耿介也不清楚,除了咱們三人,再沒人明瞭此事。」  

  白雲合緩緩道出屬於他與閻羅的過往,那一段在孩提時烙下的慘痛過去……  

  一段足以讓兩名天真善良的稚嫩娃兒蛻變成如今模樣的過往回憶,藉由白雲合平靜的陳述,仍無法消抹去整段故事間所隱含的血腥痛楚。  

  至此,她完全瞭解閻羅肅然傲骨之後隱藏的種種來由,他逼迫自己變強!不許任何軟弱加諸其身,所以他嗜血、所以他無情!因為那是他曾經歷過的一切!  

  憐我……當他以無形的屈膝請求出她所不明瞭的深意時,她何其殘忍!何其殘忍地反抗他、拒絕他!  

  「他為何不明白告訴我?為何要以強逼的方式迫我照著他的步伐而行?為何要……讓我恨他?」若他明白告訴她,或許她會如他所願地憐惜他……  

  白雲合遠望蒼茫雨雪,「他是個強者,認為能跟隨著他的,必須與他一樣強……甚至更強。他不是憐弱之人,不可能將你捧在掌心呵護,你與我同樣清楚,弱者在他眼中全然沒有生存價值,所以他要你,要你跟上他的步伐。」  

  憐我停下腳步,盯著清雅俊美的臉龐,似乎想自這張血緣極深的容顏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  

  「我不夠強,我跟不上他的。」憐我的口氣像在歎息。他輕鬆邁開步伐,她卻在身後苦苦追趕,那抹黑影也不會略微停留地等待她。  

  「你可以的,你很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是不敢承認。」眼見雪勢飄降轉急,白雲合撐起紙傘遮住似淚白雪,「你與他太過相似,這也是當年他買下你的原因,他並非故意加諸一切痛苦在你身上,他甚至不認為那些稱得上是痛苦,畢竟與他經歷過的成長路途,那些都太微不足道。」  

  她默然。許久,像接受了白雲合的說詞。可惜,晚了……  

  「現在再說什麼也沒有用,承認與否?相似與否?痛苦與否,都是過去的事了,閻王門破了、閻羅消失了,我……這個白無常也僅剩虛名,十多年來的勤練劍藝也沒有任何意義,最後僅留下滿掌劍繭,提醒著我,曾經的那段日子……」  

  煙消雲散。  

  「大哥不會有事。」白雲合篤定道。  

  「您為何如此自信?」  

  白雲合仰首,傘底陰影籠罩他的眉眼及一閃即逝的莫名悵然。  

  「風裳衣在好些年前曾為我們四兄弟卜卦,我們都是『禍害命』,注定長命百歲。」他緩緩低頭,帶笑的嗓音中是難以察覺的苦澀,「風裳衣的預言從不失准。」而他,卻恨不得風裳衣的預言並非次次神准。  

  她自白雲合臉上讀不出任何欣喜,按理而言,明白閻羅的安危對他應該是件好事,可是白雲合竟是一反常態的憾然。  

  一名君家奴僕急忙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吁。  

  「阿濤,你急忙些什麼?」白雲合問。  

  「二、二爺……哈哈……找、找著了……找著了……」  

  憐我心頭驀然一緊,似乎明白阿濤即將說出的消息是她日思夜盼的——  

  「慢慢來,別急。」  

  「找、找著您大哥了!」  

  憐我的意識陷入短暫空白茫然,白雲合與那名喚阿濤的男子對話全然入不了她耳內。  

  閻羅!他沒死!  

  「他人呢?」憐我的臉上流露她自己未曾察覺的驚喜輕笑。  

  阿濤從這名姑娘住入君府來從沒瞧過她打破冰山的和善模樣,一時之間無法適應,半晌才紅著臉,訥訥道:「應該在半路上了,信鴿是今早收到的……」這冰山姑娘笑起來也挺好看的嘛。  

  「黃泉谷到君家的路程少說也需三、四日——」白雲合欣慰地低下頭想安撫她,卻見到彎月的黑瞳不住地滾落珠珠晶瑩,比雱雪更潔淨、更無瑕,滑過因天寒而凍得粉紅的雙頰。  

  白雲合輕攬過她的肩頭,不帶任何男女情嗉。「他回來了,這是好事呀,別哭。」  

  憐我哽咽。她不想哭的!可是止不住眼眶溢滿的情緒,那些又盼又等又累的情緒,全沸騰地奔出她的身軀,她雙掌摀住臉,想藉此挽住淚水。  

  「我的眼淚……是溫熱的……」她邊哭邊笑,「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不可能也沒資格再……」她從不知道欣喜也會催逼淚水,書冊上所說的「喜極而泣」,她曾嗤之以鼻,如今,她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傻丫頭。」白雲合大方提供胸膛,讓積忍許久的淚罈子在他身上氾濫成災。  

  分明等待遇更長的日子,為何短短三、四日卻教她度日如年般難熬?  

  鬆開掌心前日所折握的白梅,花凋了,他還沒出現……再拈一朵染滿清雪的梅輕童於手,這朵梅凋之前,他會回來嗎?  

  雪停了,二爺離開了,因為紅豆在等他……  

  雪停了,二爺離開了,而她還在等著另一個回來尋她的男子……  

  撫過梅樹空蕩蕩的枝極,目光停駐在孤獨中冒出青綠嫩芽的新意。  

  她小心翼翼拉攏裙擺,踮起腳跟,靠近綠葉。  

  指尖觸碰軟芽,眷戀那雪白中的綠,像他的眼。  

  驀然,一雙大手抱圍住她的腰身。  

  在驚呼聲逸喉之前,她早先揚起劈砍手勢,然而強悍的掌風還來不及使出,已穩穩被包裹在黝黑的掌間。  

  「瞧我捉到什麼?一個梅花仙子。」沉笑的男聲加重力勁,讓她緊貼在胸膛間,聆聽她最熟悉的心跳聲。  

  是他,他回來了……  

  她想尖叫、想大笑、想痛哭、想回樓著他——所有腦海中閃過的念頭,最終僅化為靜靜沉默,凝眸望著他。  

  他看起來很好,沒有因為墜崖而破相或摔成殘廢,也沒有墜崖前臉色慘白的嚇人痛楚,眸,仍舊青翠。  

  他壓向她,使她背脊貼靠在梅樹上,有力的雙臂撐起她越發清瘦的重量,四目平視,炙熱的吻輕覆了下來。  

  她沒有反抗,睜著水眸,更勾勾看著與她毫無空隙的掠奪者,溫暖的舌滑舔著她清冷的唇瓣。  

  「想我嗎?」他笑問。  

  「不……」柔荑攀附在他肩上,數縷凌亂髮絲交纏著她細白的指,他的髮絲帶著風雪中的冷泚。她真的不想他,因為他的身影滿滿佔據她的,毋需加注任何「想念」的舉動,他便已主宰了她,以她無法抗拒的強勢……  

  「不會不想,或是不可能不想?」他並沒有因她的回答而動怒,反倒離開她的唇,轉移陣地來到小巧耳垂,屬於他的氣息吐納在她頸間、發內,靈活的長指滑入黑綢之中,不容抗拒地讓她貼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  

  清靈的眼眸在染上霧色前,因這如雷的三字而消散。她不自覺吐露出心底深處的實話?是因為他的蠱惑?是因為他難得的溫柔?  

  她想啟口辯解,卻發現貝齒一直是緊咬著唇瓣,黑瞳移到閻羅臉上,那句話是他說的?  

  看穿憐我的疑惑及不敢置信,閻羅只覺好笑,他只不過說了三個字,有必要如此驚駭?  

  「我想你。」在她混亂的思緒上再加一記重雷,看著她的臉蛋由白轉紅。  

  這次她完全確定是出自他薄美的唇,她的指輕壓其上,感覺到他開口時的蠕動及碰觸。她迅速收回指,彷彿他唇上有著嚇人的高溫。  

  他……想她?  

  冰冷的容顏悄然低垂。他是在戲弄她嗎?否則她所認識的閻羅怎麼可能會用暖如春雨的嗓音道出這麼可怕的字句?或者,這個男人壓根就不是閻羅,只是一個神似於他的陌生人?  

  他勾回她的顎,逼迫她將注意力重新落回魅人綠眸,一如梅枝上初展的綠意,無人能倣傚的青熒魔瞳。  

  他想她?會嗎?她不敢肯定地回答自己心中的困惑。  

  相思好傷人,他與她是否有著同樣的領悟?是否與她一般,讓思念的煎熬輾轉於每個無眠深夜,睜著酸澀空洞的眼一再重複閻王門內的所有點滴過去?而那些過去中的她與他又是以何種面貌深烙在彼此記憶?  

  她無語注視著他,帶著些微探索,似乎想自閻羅眼中看穿他的戲言。  

  那雙虎兒眼神永遠都是防備著他,無論他有心或無意的詞彙,總會先在她炯炯漂亮的瞳仁間演繹成不信任的疏離,彷彿如此一來她才能穩穩保全自己殘缺薄弱的傲氣。  

  「不要對我開這麼惡劣的玩笑。」許久,她別開臉躲避撼動人心的邪美魔顏,不准許自己沉淪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憐我。」他輕歎,沒有其餘解釋。  

  你的名字,道盡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領受過的幻夢,他每喚一次你的名字,都無聲的祈求請你憐他。  

  耳畔吹拂著她的名字,曾經令她視為屈辱的嘲諷,曾經令她痛恨至極的羞憤,是他任意加諸套扣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鎖,如今卻不費吹灰之力瓦解她眼底猶存的疑惑。  

  因為她看到了他的眼眸,那雙清澈反射著她身影的眼。  

  憐我……  

  這是一個魔咒,在十年前便根深柢固地植入她身軀,以她的生命為養分,無形地抽芽繁盛,當她驚覺的同時,她已經無法回頭地纏繞在魔咒所衍生的籐蔓之中,纏繞在他掌心……  

  請你憐他……  

  還來不及更加深思,她的手臂已經牢牢環抱著他,額際貼緊他的肩胛。  

  閻羅似乎料想不到她有如此主動的舉止,微怔,略顯笨拙的長指安撫似地輕拍她的背。那日小娘子一番話點醒了他,才使他鼓起勇氣先行開口道出他的思念,他從不敢冀望她會有如斯反應。  

  深吸一口屬於閻羅的氣息,她的嗓音細小的幾乎無聲,「我也想你……」  

  好想、好想,心中恍惚只剩這個念頭,迫使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正視這段她不肯承認的癡戀。  

  話離了唇,竟是解脫之後的輕鬆,然而她沒有勇氣抬起螓首,害怕著自己軟弱的回應會換來他的嘲弄或狎笑,藕臂動也不敢動地環著他的項頸,只有細微如秋葉的顫抖流露起伏擔憂的心情。  

  埋在她發間的石稜俊顏半瞇起眼,綠波蕩漾間是不可置信的滿足。拍在嬌背上的掌更加溫柔,透過簡單的舉動安撫她的不安。  

  他與她太過相似,他冷她冷,他淡她淡,面對另一個自己,他們都太過奢求,彼此都不是善待自己的人,又如何以寬容心態諒解彼此?為難對方的同時也為難了自己。  

  憐我執起他的右手,五根纖細白指輕輕扣住他的,緊握。  

  「別再放開。」她低聲道,要求著他的同時也像在告誡自己。  

  清麗花容上雖無太大的情緒起伏,他仍能辨清彤雲飄掛其上淡然的暈紅及堅持。  

  那次他的墜崖成了她抹滅不去的陰霾,也令她深深自責。  

  閻羅沒有允諾,僅以回握她細長卻不嬌軟的掌心來宣告他的回應。  

  初陽笑迎早春霽色,均勻灑散處透著晶亮鋪地的白塵,交織雪光晃晃,梅花瓣雨繽紛飄墜,像飛雪的美,卻沒有寒微的冷意。  

  佈滿劍繭的長指畫過她梅似的頰畔,來到方才承受他唇舌吮含而微腫的紅唇,那是她不曾在他面前表現的模樣,永遠斂在靜然面容下拒絕展現的絕美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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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7-14 00:28:21
終曲

「四爺呢?」黃魎拉開嗓門,在新居之中穿梭尋找著石炎官的下落。  

  昔日官差剿滅的閻王門舊地重新建造起府邸,幹的是同樣殺人勾當,當家主爺仍舊是閻王,只除了折損些魑魅之外,這個全新的閻王門與先前那個完全一樣,而且擺明不將龍步雲及官衙放在眼底。  

  「四爺聽說紅豆在回府途中突然臨盆,二爺嚇得驚慌失措,只捎來一封語焉不詳的簡簽,急得四爺駕著馬匹去接二爺他們回來。」白魅笑咪咪地揚聲回應。他雙手正忙著捧上佳餚,往來廳堂之間,「我倒覺得就算四爺找著了二爺和紅豆,恐怕四爺會是下一個嚇得抓狂的失控者。」畢竟眼見疼愛至極的小女兒承受妊娠之痛,他不急瘋了才怪。  

  叩叩叩——有音律的敲擊清韻短暫地打斷兩人對話。府邸深處不時傳來念佛誦經時的清脆木魚聲,在殺手閻王門內顯得格格不入。  

  「真難想像溫文的二爺手忙腳亂的糗樣。」黃魎看著白魅一跛一跛吃力地走動,問道:「白魅,你的傷沒事了嗎?」  

  閻羅與白無常今年年初大刀闊斧地劫了官獄,將身陷囹圄的眾魑魅給救了出來,等於狠狠地賞了龍步雲數個無情恥笑的摑掌,同時也宣告著閻王門的威嚇。除了幾名身子孱弱又禁不住嚴刑拷打的小魑魅在牢獄中魂飛魄散外,其餘的眾人皆安穩地送回府裡養傷。  

  看來這場官兵追強盜,恐怕還得玩上數年。  

  「不打緊,我已經躺了一年半載,再懶下去怎麼得了,何況好不容易所有主爺們齊眾一堂,三爺也遠從邊疆回來,大夥都忙不過來了,我當然不能獨獨偷懶呀。」白魅清秀的臉龐鑲嵌著溫和的笑。  

  「聽說三爺當初是因為接下某道閻王令後才走火入魔地發了狂,都好幾年前的往事,三爺不知道現下情況如何?」青魈自廚房探出腦袋。  

  「據說三爺娶了個天仙美人當娘子呢。」這等最新消息當然是從石炎官大嘴巴裡傳開來的。  

  叩叩叩叩——越來越響的音律隱約中還能聽到女子柔細的誦經聲。  

  「對了,主爺不是命四爺找那名銀髮醫者嗎?四爺拖了好長時間,難道他不怕主爺發火?」青魈嘟囔,主爺將氣發在四爺身上,四爺再遷怒到他們頭上,最後苦得還不是他們這些魑魅?  

  「主爺找人找得這麼急,八成是想報答銀髮醫者的救命之恩。」黃魎也發表高見。主爺平日為人雖然冷峻,但應該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也難怪他將尋人視為頭等要務,只不過……尋恩人有必要在大街小巷上貼滿「懸賞」告示?還生死不論,斷手缺臂也成?  


  黃魎搔搔頭,他永遠也摸不清主子的心思,全閻王門大概也只有二爺和白無常能明瞭高深莫測的閻王想法了。  

  叩叩叩叩——稱不上天籟的敲擊單音,想令人忽視談何容易。  

  「對了,大夥有沒有覺得白無常和主爺的樣子怪怪的?」黃魎腦中甫閃過白無常的模樣,繼續和眾家兄弟七嘴八舌。  

  「豈止怪,壓根就是恐怖。」青魈搶道。他上回送茶點時竟然瞧見那兩個冰人在笑!多恐怖呀!在笑耶!害他猛然升起一股惡寒,好似見著兩個邪笑的鬼魅,不懷好意地啃食獵物前露出的快意。現下光是回想起來,他還忍不住打起哆嗦。  

  「我、我也覺得最近主爺和白無常笑得好頻繁……好、好嚇人……」白魅囁嚅道出他的看法。沒辦法,兩個數年不曾笑過的人,笑起來又有點僵硬,皮笑向不笑的結果,嚇壞一群魑魅魑魎,以為主爺和白無常在打些什麼駭人的念頭。  

  叩叩叩叩叩——  

  「這木魚聲……」黃魎無奈與白魅相視苦笑,全拜四爺帶回來的小尼姑所賜,現在三餐加宵夜,頓頓不缺「阿彌陀佛」,閻王門都快成了佛門淨地。  

  兩人又同時開口:「好吵……」當然,這句話可不能在四爺面前提到。  

  「拜託!你們都不知道我深受這木魚聲荼毒的痛苦日子!四爺每天陪著小尼姑念,還在一旁幫她敲擊,原以為回到閻王門就能擺脫這魔音,沒料到——四爺竟然將小尼姑給帶了回來!」青魈簡直捶胸頓足到內傷的地步。  

  「四爺該不會一時想不開跑去出家吧?」白魅憂心忡忡。最有力的鐵證便是石炎官剃掉那些相處十數年的黑胡,乾乾淨淨,連根雜毛也不放過。  

  青魈抹了把臉,換上無可奈何的神情,「我也很擔心……」  

  三人的哀聲歎氣並沒有持續太長,便讓府外傳來的陣陣欣喜吆喝聲打斷。  

  「三爺回來了——」  

  眾魑魅立即結束對話迎了上去。  

  許久不見的黑無常牛耿介右手抱著一個與他如出一轍的小男孩,左手挽著芙蓉嬌貌的美妻,憨笑的與眾人寒暄,原先就顯樸拙的五官變得更加親切。  

  曾經,牛耿介因走火入魔而離開閻王門;曾經,他因走火入魔而受創發狂,所幸他遇上素有神醫之稱的皇甫世家寶貝女兒,才挽救回他的心智及人生,並與她共結連理,恩愛異常。  

  稱喚三爺聲此起彼落,牛耿介像個鄉里間頗富名望的英雄承受夾道歡迎。  

  「三爺,主爺等你們很久了。三夫人,您好,我是黃魎。」黃魎一面領著他們朝堂前而行,一面約略介紹。  

  「我是皇甫赤芍。」牛夫人落落大方,精明美目滴溜溜地轉,小聲附在相公耳畔道:「那個閻羅人呢?」口氣中倒聽出一股不小的火藥味。  

  「等會兒就見著了,千萬別失了禮數。」牛耿介緊張地交代嬌妻,他向來深知娘子對他大哥有所埋怨,畢竟她認為他的走火入魔,閻羅需負大半的責任。  

  「還用得著你提醒?」皇甫赤芍挑挑眉。失了禮數?她今天就是來失禮數的!若非混蛋閻羅的惡行,她的憨夫相公又何苦白白承受數年發狂之苦?她怎麼可能輕饒這種危害人世的大毒瘤?若不讓閻羅嘗嘗她特調的瀉藥,她豈對得起自己?  

  皇甫赤芍鵝蛋臉上漾出更加艷麗的笑靨,報復的期待快感明白鑲掛其間。  

  黃魎領著他們來到議事廳,皇甫赤芍的美眸不斷左右探勘。  

  踏入內堂便見一名霸氣男子交疊長腿坐在主位上,毋需任何華美精緻的衣飾來襯飾,一股王者之尊的氣勢自那雙罕見的碧綠眼眸籠罩其身。  

  「老大,我、我帶著娘子回來省親。」牛耿介傻笑兩聲。不知道當年他走火入魔時發狂地拆掉閻王門一事,大哥還氣不氣?  

  閻羅撐著頰的慵懶模樣在見著跨過門檻的牛耿介夫婦時,露出驚奇的表情。  

  不是因為皇甫赤芍少見的絕美之姿,而是那張容貌——  

  閻羅微微前傾身子,問道:「這名是?」  

  「皇甫赤芍,阿牛的妻子。」皇甫赤芍搶先答話。  

  閻羅勾起一抹陰沉詭譎的笑,看得牛耿介膽戰心驚。  

  「皇甫姑娘是否有孿生兄弟?」他突地問。  

  沒錯!眼前這個女人擁有與那名銀髮庸醫相同的艷容娟貌,除了髮色不似之外,兩個人壓根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有。」皇甫赤芍早已耳聞閻羅重金尋找一名銀髮神醫,八成是想報答救命恩情。哈哈,很不湊巧,那名銀髮神醫正巧是她那不才老哥。  

  「不會這麼剛好,他擁有一頭異於常人的閃耀銀髮?」閻羅的嗓音轉柔,立在他身後的憐我不由得疑惑地覷瞧他。  

  因為她知道,當閻羅以此種迥異平日的口吻說話時,代表他心底盤算著駭人念頭。  

  「那是他最獨特之處。」  

  「喔——難不成他正巧還娶了個善良的小娘子,名字裡有個『春』字?」閻羅唇邊的弧線揚得更高,綠眸中閃動著某種快慰。  

  「沒錯,我的寶春小嫂子的確很善良,名字裡也正巧有個『春』字。」  

  「這麼說來,他真是你大哥羅。」很好,終於確定了。  

  閻羅交握的長指略為輕畫,再度抬起眸時的綠芒轉為濃墨綠色,他站起身朝左右低喊:「請三爺上座。」  

  眾人簇擁牛耿介坐在以往屬於他的「寶座」。  

  皇甫赤芍傲然抬起弧線優美的下顎,神態頗似銀髮男子當日不可一世的礙眼樣。  

  閻羅魔魅的側臉微仰,姿態比她還高傲,彈擊長指,響亮有聲。  

  「將皇甫姑娘趕出閻王門。」  

  皇甫赤芍瞪大瞳鈴眼。她是不是聽錯了!?  

  牛耿介慌忙急嚷,起身想拯救嬌妻,「老大!?這——」  

  兩名魑魅已經一左一右架住皇甫赤芍嬌軀,往門外拖去。  

  「混蛋,幹什麼!放開我!臭閻羅!忘息負義的死傢伙——我大哥好心救你,你竟敢如此對待他最親愛的寶貝妹妹!?放開我!讓我過去揍他一拳!」皇甫赤芍拉開嗓門猛叫,奈何掙脫不掉強而有力的箝制,一雙蓮足在半空中飛動亂踢,「阿牛,救我,」  

  不提那銀髮庸醫還好,一提到他,閻羅內心暴戾邪性全數冒出頭。整不到銀髮男子,耍耍他妹妹也好。  

  他毫不遲疑揚舉右臂,朗聲喝令:「用丟的!」  

  嬌滴滴的慘叫聲迴響在閻王門內,搭配著木魚佛音,交織成詭異的曲調。  

  「混、蛋、閻、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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