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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宰相門前好孕來(萬年王朝春光好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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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36:59
第九章
  
  顛鸞倒鳳第九式——戰罷初歇低歎,四肢交纏戀難分,點點輕波也貪兒。
  
  一連幾日,宮中有變,縱然文無瑕滿心紊亂,依然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暫且將那個日日亂他心憂的小女人及欲請太醫為他號脈等事,全都給擱了一旁,先專心替皇帝處理起紛雜宮務。
  
  先是先土後祭禮大典上,清皇心愛的宮女阮阿童「衝撞」了身懷有孕的詩貴妃,以致貴妃痛失龍種。
  
  阮阿童入天牢尚未一天一夜,就被氣急敗壞的清皇「劫獄」出去,皇上要是在龍顏大怒之下,命文無瑕和禁軍總教頭范雷霆速查此事,以還阮阿童清白。
  
  宮中明處的禁衛軍聽命於范雷霆,暗處搜集機密的隱衛則是負責向文無瑕匯報,因此短短一個晚上,詩貴妃所有的罪證全都到了文無瑕的案上。
  
  而後,皇上親開三司九卿會審,在文無瑕和范雷霆所提供的確鑿鐵證之下,詩貴妃殺子誣人,謀害皇嗣,陰毒嫁禍,數樁大罪井發,按萬年王朝皇律,判三尺白綾了結,其宮中內侍婢女杖責五十,逐出宮外,詩貴妃之父舉家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還京。
  
  文無瑕這邊方處理玩這亂糟糟的宮鬥,可一轉眼,清皇哪兒又出大事了,原在皇上寢殿養病的宮女阮阿童不見了。
  
  皇上聞訊吐血暈厥,三天三夜未醒,朝政和宮內亂成了-團。
  
  他原就極忙,每每到深夜才能返回相府,如今皇上一病倒,要是內外交煎,他必須穩住朝政宮務軍事,忙得焦頭爛額,現下也只能趕在上朝前的短短晨光,匆匆召小箋來詢日幾句。
  
  「她這幾日好些了嗎?還有說要回石城嗎?」
  
  小箋看著自家清瘦了一大圈,卻還是掩不住關切之色的相爺,滿口歎息。
  
  相爺對姑娘是真的上心了,只可惜身份就橫阻在那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撇清或消彌得了的。
  
  唉,要是姑娘不曾做過老鴇就好了,哪怕只是個婢女或是村姑,也是身家清白,或許相爺今日也就不必那麼煎熬為難。
  
  「姑娘近日都好,雖然把包袱抖整理了,可有婢子守著,是絕對不會教姑娘衝動離去的。」 她只得揀幾句令他能安心的話說。
  
  可文無瑕仍舊聽出了話中的玄機,心情沉鬱凝重,低歎一聲。「 多照顧她些,待我忙完了這陣子再說。還有,絕不能讓她就這樣走。」
  
  「是,婢子知道。」
  
  文無瑕著一身白色雲輔官袍,面色清郁,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靜靜地上朝去了。
  
  小箋回到松風院,忍不住覷了空便說了方纔的事。
  
  「姑娘,其實--相爺待你是好的。只是他的身份就擺在郡兒,他心裡也不好受。」
  
  「我知道,相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夏迎春默默縫著荷包,儘管指尖多了無數紅點,荷包也縫得有些歪斜不甚好看,可是她依然一針一線地堅持下去。
  
  願賭服輸,這也是她想留給他的,最後一點點念想--
  
  她以前從不曾親手為他做些什麼佩戴之物,因為覺得自己能撐起一家怡紅院實乃大大的了不起,反觀那些只會琴棋書畫,女紅繡花的姑娘家個個酸不可言,沒有一丁點骨氣,都是些唯有攀附著男人才活得下去的菟絲花,所以她對於這些閨中繡物是怎麼也瞧不上的。
  
  可她口口聲聲說看不起一干名門閨秀,自己內心深處卻很明自,因出身的緣故,她時時害怕低人一等,教人看輕,她也嫉妒她們憑什麼可以閨中少女不知愁,而她自十五歲起,就得面對喪母,獨力扛起一家青樓的興衰,面對一屋子的牛鬼蛇神。
  
  就連當初救了他之後,她也沒有半點姑娘家的自覺,繡花做菜樣樣不會,反而是他在病好後,慢慢地接過手,細心照顧她的一切,讓她感覺到了什麼是家的溫暖,有人愛著、寵著是什麼樣的美好滋味。
  
  可她現在才知道,她以前太貪,太自以為是,也做得太少,許是因為這樣,老天才收回她所有的福分,讓守諾忘了她。
  
  她只貪婪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卻從不曾想過,那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
  
  他已經給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三個月,只是造化弄人,教他將她忘得一乾二淨,那麼她也該知道緣分散了便是散了的道理,又怎能死氣白賴地巴著他不放,拚命叫他負責?
  
  他真的已經待她很好、很好了,就算不記得她是誰,依然安排她在相府住下,以禮相待,讓她好吃好穿,還有婢女服侍。面對一個幾乎是毀了他大半名聲的「陌生人」,他依然不曾傷害過她一絲半毫。
  
  雖然他大可以翻臉不認人,這世上也絕不會有一個人說他錯。
  
  然而這些時日來,他已經為她做了太多太多,現在,也該換她為他做點什麼了。
  
  待縫好了這只荷包,她就會回家,還給他原本寧靜平和的生活。
  
  「相爺最近瘦了很多,飯也沒怎麼吃,每天睡不到一個時辰。」小蔓歎了口氣。「聽說宮裡出大事了,所以很多事都落在相爺肩上,唉,真怕再連樣下去,相爺的身子會受不住。」
  
  夏迎春心一痛,手中的針又是一個不穩,幾乎戳傷了指尖。
  
  「相爺今天氣色看起來也好差,剛剛又是忙趕著上朝去了。」
  
  「譚伯應該有命人準備些滋補強身的補品給相爺用吧。」她已經沒有了關心他的資格和借口,縱然滿心焦慮記掛,卻也只能強作輕描淡寫地道。
  
  「相爺不吃。」
  
  「為什麼不吃?」她忘形地衝口而出。
  
  「說沒胃口。」
  
  「那也不能-」她神色又急又痛,咬著下唇,半晌後只是深深歎一口氣,默然不語。
  
  她不是他的誰,也不是相府的正經主子,又能叮嚀什麼、關心什麼?
  
  「如果姑娘勸勸的話,或許相爺會聽。」
  
  夏迎春抬眼看向小箋,澀然一笑。「不怕我又賊心不死,繼續纏著相爺了嗎?」
  
  「姑娘--」小箋臉色一白,接著羞愧地紅了眼。「對不起。」
  
  「沒有怪你的意思,而是現在我已經明白,我和相爺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又哪來的資格和臉面到相爺跟前勸些什麼?」
  
  如果不是荷包還未做完,她已經動身離開相府,出發回石城了。
  
  「姑娘--」
  
  「你過來幫我看看眼,這幾針是不是縫錯了 ? 」她轉移話題,不願再多說。
  
  小箋心裡難過不已,不知道事情最後會弄成連樣,姑娘傷心,相爺痛苦,就連府裡的氣氛都像是古墓一般,沉悶僵窒,大家都不會笑了。
  
  要是當初她不要多嘴,不要勸姑娘認清什麼現實,是不是姑娘還是如同一開始那樣燦爛張揚,渾身活力,攪得府裡每天熱鬧翻天?
  
  在連一刻,小箋突然覺得千金又怎麼樣?老鴇又怎麼樣?人要是活得不開心,身份又能頂什麼用?
  
  就像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卻越來越不見快樂。
  
  當天深夜,竹影院內依然燭光明亮,文無瑕依然伏在案前,振筆疾書。
  
  夏迎春在竹影院外徘徊了很久,始終無法真正下定決心走進去。
  
  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還有,他會願意見她嗎?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小瓷罐,這是石城那個老大夫的家傳良藥,用忘憂草和月季花、香浴草、菖蒲等花藥草製成的香膏,具有安神舒眠的神效。
  
  她不知道該吃什麼比較滋補,也沒有什麼好手藝可以幫他補補身子,可是她希望他最少也要能睡個好覺。
  
  只要人休息好了,神清氣爽,自然胃口也會好起來的。
  
  她本想著交給小箋拿給他便好,可是又怕小箋胡思亂想,誤以為她又起了什麼旁的心思,幾經思量,只得作罷。
  
  夏迎春深渾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跨進竹影院,一手扶著大肚子在緊閉的門前蹲了下來,將那只瓷罐壓在一張寫了用法的紙箋上,置於門縫處。
  
  這樣他一開門,就會踢著了香膏,也就會知道該怎麼用了。
  
  她屏住呼吸,慢慢撐地站起來,揉了揉滾圓的肚子,小心翼翼轉過身的當兒,驀地,門呀地輕開了。
  
  「嚇」」她猛然回頭,瞥見他的身影不由一驚。
  
  「小心」文無瑕見她嚇得往後退,倒抽了口冷氣,急忙伸臂環住了她。
  
  夏迎春餘悸猶存地靠在他溫暖的胸膛前,聽著那又快又重的心跳,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他的味道,一如往常那般地清新醇厚好聞,乾淨得像雨後的碧綠竹葉。
  
  下一刻,她悚然一驚地回神過來,用力掙離他的懷抱。
  
  文無瑕懷裡一空,溫柔的眸光一黯,深深悵然失落了起來。
  
  她現在視他為毒蛇猛獸了嗎?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的。」她目光低垂看著腳下。
  
  「我不覺得被打擾了。」他溫和地看著她,沙啞地道。
  
  「那個……聽說相爺近日很忙,胃口不大好,睡得也少。」她越說越小聲,頭也越垂越低了。
  
   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心底想說什麼——又與你何干?
  
  「我--呃,令你擔心了。」沒料想他語調卻是輕快上揚,幾乎有一絲掩不住的歡喜。「其買也沒什麼的,就是忙了點,其他都好。倒是你,好像又瘦了。」
  
  夏迎春心下一暖,抬起頭,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嗎?我覺得最近喝的補湯太多,衛圓了一圈。」
  
  「豐潤些好,你是一人吃兩人補,本就該多吃點兒。」他目光憐惜地看著她。
  
  「謝謝。」她臉紅了紅,難得地羞澀彆扭了起來。「你、你也是。」
  
  「一人吃兩人補嗎?」他微笑。
  
  「哈! 」她一怔,隨即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已經許久不見你笑了,」他眼神愉悅溫暖,難抑心中的喜悅,「你笑起來真好看。」
  
  她臉蛋瞬間紅得像榴火一般,偏生今晚月亮又圓,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還、還好啦! 」她有些結巴,哪還有昔日怡紅院老鴇八面玲瓏,嘴上犖黃不忌的「風範」?
  
  他輕笑起來,「如此謙虛,倒不像我熟悉的那個夏姑娘了。」
  
  「我瞧你心情很好呀,哪有小箋說的胃口不佳,精神不濟,一副快被公事搾乾了的模樣?」她咕噥。
  
  「你關心我?」他看起來像是在傻笑。
  
  夏迎春心又是一跳,害怕不爭氣的心跳得越發厲害,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我是想我白吃白喝了這麼久,沒做點什麼貢獻也太說不過去了,可我會的那些你也用不上,所以……反正這裡有罐香膏,抹點在太陽穴和肩頸上接揉一會兒,你就會很好睡的。」
  
  "香膏?"文無瑕有些受寵若驚,卻見她兩手空空,不由得眨了眨眼。"在哪裡?"
  
  「地上。」她指指他腳下。
  
  他目光隨著她的手指落於地面,忍不住笑了,彎腰拾起。「謝謝你。可為什麼不直接敲門拿給我?」
  
  「覺得沒必要。」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遠離他,不想再破功,再累及他和自己了。
  
  「夏姑娘——」
  
  「總之,你記著睡前抹點。」她低聲道:「再天大地大的事兒,也總得吃飽睡好才有精神辦得俐索,要是為此忙壞了身子多不值。」
  
  文無瑕心頭一片溫暖,這些時日來的煩亂忙碌,全因她這三兩句關懷言語而冰銷雪融。
  
  「謝謝你,我會好好用的。」他真摯而溫柔地輕道。
  
  「嗯。」她彷彿也感覺到四周氛圍變得有些異樣,卻不敢再多想,急急轉身就要離去。「那--我回去了。」
  
  「夏姑娘。」文無瑕衝動地喚道。
  
  她驀然回頭,在月光下,小臉酡紅籽緋如初綻薔薇,他的心霎時漏跳了一拍。
  
  「你早點歇下吧。」她小小聲道。
  
  「好。」他彷彿著了魔般,清俊臉龐有些癡然,恍如置身在夢中,呆呆地點了點頭。
  
  夏迎春有些遲疑地對他綻放一個溫暖燦爛的笑容,像是他的回答令她很滿足,很快樂。
  
  然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踏著月色走了。
  
  就好似他剛剛不只是跟她說了一個「好」,而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禮物。
  
  文無瑕恍恍惚惚地佇立在夜色底下,良久無法回神--
  
  顛鸞倒鳳第十式——懶臥花叢間,褪衣兒剝啄,冰肌煨骨依不捨。
  
  後來,文無瑕果然精神奕奕了許多,雖然事情仍多仍雜仍亂,他依然一襲白衣,翩然從容若清風明月,成為近日朝政內廷紛紛亂亂中的一隻定海神針。
  
  皇帝玄清風也終於自心愛姑娘離開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下奪兵分多路,一方面速速追查宮女阮阿童下落,另一方面為她采煉續命靈丹。
  
  就這樣,待諸事稍定之後,已是半個月過後了。
  
  連天晌午,下了朝之後,文無瑕帶著一盒房紹家娘子推薦的「孕婦必吃」青梅酥,愉快下了轎,腳下輕快地往松風院方向走去。
  
  譚伯迎了上來,臉上滿佈許久不見的慌亂焦慮。
  
  「相爺,您可回來了。大事不好了。」
  
   文無瑕清雅俊容笑意微微,打趣道:「怎麼,廚娘又對譚伯你逼婚了不成?」
  
  「不是不是,是迎春姑娘——走了!」譚伯急得一頭汗。
  
  「誰走了 ? 」他臉上笑容瞬間僵住,心狠狠一撞。
  
  「迎春姑娘。」
  
  啪地一聲,他手上的青梅酥墜然落地,跌了個粉碎。
  
  「相爺,老奴該死啊,明明都叮囑了看門的小子們要特別注意的,可沒想到一大早,小箋就哭著跑來說迎春姑娘不見了,雖然大件的箱籠行李都在,細軟包袱卻不翼而飛,想是她怕動靜太大走不了,所以只草草收拾了點東西就離開相府了。」
  
  譚伯接下來的話在他耳邊化為嗡嗡然模糊成一片,文無瑕面色白得像紙,修長挺拔如竹的身形瞬間像被霜打蔫了般,頹然地垮了下來。
  
  她走了。
  
  「為什麼?這陣子不都還好好的嗎?她答應過,不會那麼快走的。」他喃喃自語,神情有些連茫。
  
  「相爺--要追嗎?」譚伯吞吞吐吐,遲疑再三地開口,心底矛盾不已。
  
  他不想相爺和迎春姑娘再糾纏下去,可心裡也明白迎春姑娘是個好女子,而且相爺對她也不是沒有情意。唉,事到如今一團亂,真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了 ?
  
  良久後,一個乾枯沙啞的嗓音低低響起。
  
  「----不追。」
  
  「相爺?」譚伯一愣。
  
  「不是派人追。」他閉上眼睛,臉色依然蒼白,聲音疲憊得似再無絲毫力氣。
  
  「譚伯,讓相府裡身手最好的護衛立刻出發,趕上之後,隱於暗處保護她,不得有誤。」
  
  譚伯驚訝地張大了嘴,半天反應不過來。「您不把迎春姑娘接回府裡嗎?」
  
  「譚伯,我能嗎?」他神情憂傷,低聲反問。
  
  譚伯頓時啞口無言。
  
  「我不能娶她,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她憑什麼無名無分地跟我回來?」他澀澀地苦笑,自嘲道  「今日若換成是我,我也不願。」
  
  譚伯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可歎世情如此,可恨人言可畏。身份越高,影響越大,越無法喜怒由心,任意而為。
  
  「譚伯,下去佈置人手吧。」他眉眼間掩不住深深寂寥,疲倦地揮了揮手。
  
  「相爺,您放心,老奴定會讓人護得迎春姑娘周全,絕不會再教相爺失望的」」譚伯一抱拳,慨然有力地道。
  
  文無瑕點點頭,怔怔地佇立在原地,像是一時間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或是該往哪個方向行去。
  
  過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應該到松風院看看,心底隱約抱持著一絲小小的希望——
  
  也許她還在,也許她沒走,也許丫鬟們弄錯了,她只是出相府遛了一圈,也許過會兒就回來了。
  
  他腳下每走一步都虛浮得恍若踩在棉花上,直到來到松風院,屋裡仍殘留著她身上的脂粉香,有點艷,有點甜,卻是越來越淡了。
  
  文無瑕心下緊緊一抽,像是被什麼狠狠掐住,痛得幾乎窒息。
  
  他長長吐息了幾次,這才稍微鬆開了一絲呼吸,強迫自己維持冷靜。
  
  果然她的箱籠都還在,卻不多,只是略裝了夏冬幾色衣物,妝台上不見她的小首飾盒,卻留了某樣物件在上頭。
  
  他走近妝台,目光緊盯看上面那個縫得有些簡單,甚至是有一點點醜的青色荷包。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抬手觸碰那只荷包,像是碰著了它,證實了它的存在,就象徵她真的走了,只留給他當初她「願賭服輸」的綵頭。
  
  他修長大手緊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幾乎深陷入掌心內。
  
  --她真的走了。
  
  「好醜的荷包。」他終於拿起那只青色荷包,看著上頭粗陋的縫線,繡得歪七扭八的一株蘭革,喃喃道  「不是說要繡上小篆給我嗎?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識幾個,又懶得問人,就想這樣胡混過去了。」
  
  說是這樣說,他卻是萬分珍惜地輕輕撫摸看上頭繡的蘭草、荷包縫線的邊緣、束口的絡子,突地,感覺到指尖像是捏到了荷包裡的什麼,他急急地打開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後,不禁呆住了。
  
  雖然有些舊了,可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他的帕子,因為這是文家蠶廠的天絲蠶料子,四邊雲紋織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繡的那個「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針線坊才有的獨門隱線繡工。
  
  她為什麼有這個?
  
  零時,像是鍵一道驚天絡雷重重擊中,他腦際一陣轟轟然,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難道--難道--
  
  ——小春,你瞧上頭的「文」字,難道這便是我的姓嗎?只可惜只有姓,沒有名。
  
  ——小春,你別難過,我沒有名字也不要緊的,以後……以後你就叫我「守諾」吧,因為窩要牢牢守住對你的承諾,一輩子照顧你,待你好,永遠都不會捨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東西,你好好留著,當是念想,也是憑據,你千萬、千萬等我回來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隱隱約約間,像是腦海深處有什麼終於掙脫了重重的壓抑禁箍,破霧而出。
  
   文無瑕睜大了眼,整個人僵住了。這聲音為什麼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從他的喉頭逸出的隻字詞組?
  
    雙鬢陡然陣陣劇痛,他緊緊抱住頭,支離破碎的光影和殘音在他的腦袋裡飛舞、打架--
  
    在痛到渾身冷汗狂冒,渾身顫抖之際,他眼前閃現了一幕又一幕-
  
    他落水前的情景--
  
    他甦醒過來,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臉疲憊、卻笑得如燦爛艷陽的笑臉--
  
    她粗手大腳卻真心熱切的照拂,讓他飽受驚嚇又忍不住嘴角頻頻上揚--
  
    她叉腰作茶壺狀撒潑痛罵白嫖姑娘不給錢的尋歡客--
  
    他病體初癒後,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嬌憨模樣畫了下來--
  
    ——小春,我真該死,我竟然忘你 !
  
    他眼前的世界瞬間墜然崩塌了----
  
  蕪州石城是個依山傍水,三面有驛站官道經過的小城,佔地雖不廣,卻是百業興旺,熱鬧非凡。
  
  那築於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語聲聲,香風處處的怡紅院今日卻極為反常,一到黃昏便掛起了「東家有喜,本日公休 」的牌子。
  
  「作死了,喜什麼呀?」夏迎春風塵僕僕地回到家,坐在團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棗茶,聽見龜公笑嘻嘻地報說了外頭掛上的牌子,那口茶險些噴了他滿臉。「老娘還沒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給我摘下來,改掛那一塊「東家不爽,歇業三天」的牌。」
  
  「哎呀-我的好春老闆,你終於回來了,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龜他也沒掛錯牌呀-」怡紅院頭牌紅姑娘寶香笑吟吟地道,手中團扇連忙幫她扇風。
  
  「是啊,況且--」另一名花姑娘寶月羨慕地摸了摸她渾圓的肚子,眉開眼笑的。「這不正是「東家有喜」嗎?」
  
  其他花姑娘也歡天喜地圍著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訴起了別後情衷。
  
  夏迎春喝著熟悉的酸甜蜜棗茶,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親切笑臉,多日來的抑鬱憂傷之情,瞬間被沖淡了大半。
  
  終於回家了。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真誠的笑來,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蕩蕩的悵惘感。
  
  「這陣子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偷懶?」
  
  「唉,自從春老闆不在,生意至少掉了兩成,可也沒法子,咱們姊妹怎麼使出渾身解數,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寶香歎了口氣,苦惱地道:「我是頭牌,總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選出來當總管的寶妍偏又是個老實頭,還有寶月、寶桂、寶芽、寶蕊、寶茶這幾個,床上功夫沒話說,但應付起刁客來,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氣人的是寶燕,居然被個甜言密語的商客勾了去,自付贖身銀子就跟人跑了。」
  
  寶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腦兒訴苦個不休,夏迎春瀨洋洋地支著頭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時,登時火氣蹭地衝了上來。
  
  「什麼?自付贖身銀子?那死蹄子居然給老娘玩倒貼?」才拍桌吼完,她頓覺不太對勁,臉上怒色轉為心虛,悄悄地紅了。「怎麼好的不學學壞的,唉,冤孽啊「」
  
  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著她,想說點什麼,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闆,你……找到守諾哥了嗎?」終究是小龜初涉江湖,不諳世情,脫口問出了大家都很想問、但沒人敢問的禁忌話題。
  
  一時間,四周陷入沉沉的靜默僵凝,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棗茶停頓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來,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傷,半天後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強顏歡笑道  「所以以後我和寶寶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們啦!」
  
  寶香心疼地看著她,隨即嬌聲嬌氣地一拍胸膛。「那是當然,我可是寶寶的乾娘,若生下來是閨女兒,嫁妝添箱什麼統統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哥兒,將來乾娘幫他娶老婆,聘金我付!」
  
  「還有我們呢,我們的私房以後除了養老以外,全都給寶寶 ! 」
  
  「是呀,我們怡紅院的小公子小小姐,將來吃的穿的用的,絕不能輸給外面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戶人家。」
  
  「一定把寶寶養得白白胖胖,每天開開心心-」
  
  大家七嘴八舌興奮地說著,夏迎春看著他們,感動得眼圈兒漸漸紅了。
  
  連些都是她的家人- - --他們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 --
  
  沒有誰嫌棄誰,沒有誰自以為比誰高貴,什麼身份、階級、名聲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統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永遠相互扶持相互關唉的至親家人。
  
  回家真好--
  
  她吸吸鼻子.含淚真心笑了起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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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1 00:37:37
第十章
  
    當清晨的河面上,泛起第一陣微寒的淡淡煙波,夏天已經靜靜地過去了。
  
    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經兩個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個月大,滾圓得像顆球,負擔沉重的她走起路來開始發喘,常常坐下來沒多久就昏昏欲睡,越來越容易疲倦,脾氣也越來越浮躁。
  
  這天中午才罵玩了送錯一扎酒的小夥計,氣呼呼的她還沒歇過氣來,就看到後院花樹底下,有個人影佇立在那兒。
  
  「誰?又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偷摘我後院的柿子?」
  
  那人緩緩自花樹蔭影下走出來,一身白衣,修長挺拔,溫雅若明月,沉靜如清風。
  
  那絕代風華,清朗舒展的氣質,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無瑕之外,還能誰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先是心頭一熱,腦兒一暈,有種灼熱濕潤感自眼眶湧出來。
  
  不不不,夏迎春,爭氣! 你要爭氣!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劇痛唐勉強收束了心神,並擠出了一朵職業笑容。「相爺何等清貴人,怎麼會來我們這藏污納垢的煙花地?而且還走錯了,這裡是後院,前頭怡虹院也是入夜才開-l
  
  「小春,我回來了。」文無瑕溫柔地看著她,看似平靜無波的眸裡蘊含了千言百語,熾熱,渴盼,喜悅,濃烈得幾乎融化了她所有的防備。
  
  「你喚我什麼?」她心臟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沒有走近她,因為知道她必定還不能原諒他,今日易地而處,他也無法在遭受了那麼多波折與打擊後,便輕易諒解一切。「我都想起來了。」
  
  「你- - --想起來了 ? 」她小嘴微微顫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連裡養病,你我朝夕相處,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幫你縫衣,你搶走我為你畫的海棠春睡香睡圖,你追著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裡有些微淚光,都是滿滿的歡喜。「這些,都是我們。我沒記錯,對不對?」
  
  她的守諾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夏迎春伸手緊緊摀住嘴巴,激動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小春,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麼久。」他目光帶著無限憐惜、心疼與歉疚地凝視著她。
  
  「守諾------」她的淚水終於決堤了。
  
  文無瑕激動得就要上前將她牢牢擁入懷裡。
  
  「等一下--」她哽咽地搖著頭。「你、你不要過來」」
  
  「小春?」他愣住。
  
  「就、就算你記起來了又怎樣?」她邊抽噎邊抹眼淚,眼睛紅得像兔子,話語卻說得堅定無比,「現在什麼都晚了,我、我不要你了,你回你的相府去,就不要再來擾亂我了。」
  
  「小春--」他清俊臉龐浮現前所未有的惶然。
  
  「我是春老闆,怡紅院的老鴇,跟你文相爺沒有任何關係。」她心如刀割,每說一個字就掉淚,可依然執拗地道。
  
  他目光一顫,滿是痛楚地望著她。「 ,小春,你很恨我?」
  
  夏迎春注視著他蒼白的臉龐,心下不爭氣地衛是一痛。
  
  傻瓜--真是大傻瓜--
  
  他的掙扎和痛苦,她都親眼看見過,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恨不恨的?
  
  「我不恨你。」她搖了搖頭,抹去了淚水,極力平靜地連  「早在離開相府之前,我就不氣不恨了」
  
  「可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他眼神灼然苦痛。
  
  「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嗎?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恨你,可我也不想再跟你糾纏下去了。」
  
  「是因為我的身份?」文無瑕回想前塵種種,想起她在相府中受到的種種委屈,還有郡主那一巴掌,一顆心瞬間絞擰成了一團。「對不起,我一直沒有保護好你_。我--又讓你傷心了。」
  
  她努力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故作輕鬆道  「沒事啦,我夏迎春別的沒有,就是皮粗自韌臉皮厚,區區一巴掌,三兩句風涼話,打不扁我的。我只是想開了,你乃堂堂相爺,你們相府的規矩又大,簡直都快拘死我了,我還是習慣回石城過我的快活日子,所以你不用多心。」
  
  他根本不相信她故作灑脫的話,心疼地道:「跟我回相府好嗎?我以後絕不會再教你受苦了。」
  
  「你走吧! 」 她眼底淚光微閃,後退了一步,倔強地搖頭。「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不會走,除非你跟我回去。」
  
  「夠了!難道你想娶我,然後受盡天下人唾棄嗎?」她衝口而出。「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是百官之首,你真的不怕所有人笑你娶個老鴇做妻--等等,還是你想納我做妾,甚至做個小小的通房丫頭?」
  
  文無瑕也激動了起來,揚聲道  「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娶你為妻!」
  
  她一呆,隨即拚命打壓撲滅心頭冒出來的驚喜。「我信你才有鬼!」
  
  「小春——」
  
  「不要再叫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你的。」哼,騙鬼啊,她在相府裡看都看夠、聽也聽飽了。文府規矩壓死人,那些上流人家光是吐口水就可以把人淹死了,她才不相信他會幹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為妻。
  
  再說,他以為她就很稀罕當什麼文家主母,成天和一堆勢利鬼在那裡勾心鬥角,兩面三刀嗎?
  
  「小春,你就信我一次,我會妥當安排一切-」文無瑕情急之下,就要拉住她的手。
  
  「死開啦」」她一掌拍開他,小辣椒火爆脾氣再現。「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哪邊涼快哪邊去,我,恕不奉陪了。」
  
  他本想不管不顧將她擁入懷裡,可見她大腹悝悝的危危險險樣,又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傷了她,一時間心急如焚,手足無措,只得眼睜睜看著她氣沖沖轉身回屋。
  
  「你、你慢些兒走,當心身子!」饒是如此,他還是被她莽撞粗魯的動作給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心驚膽戰地揚聲提醒道。
  
  她的回應是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顛鸞倒鳳第十一式——被翻紅浪如雲,誰箝了誰低吟,驟雨又疾疾。
  
  -一連幾天,文無瑕鍥而不捨地出現在後院,在被夏迎春一通亂罵驅趕後,也只默默地退回花樹底下,卻怎麼也不肯離開,
  
  「小春,你相信我,我以後絕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了。」
  
  「走啦」」她回以一聲暴吼。
  
  「小春,你聽我解釋,當初我循著上游到路州後,本該和認出了我的護衛一起回來找你,可當時我並不確定我是否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文無瑕,正與他們周旋間,路州水患的流民湧進了驛站--」
  
  她沉默不語,彷彿正在專心傾聽。
  
  「混亂之中,我又受了傷,是護衛一路緊急連我回京延醫治療,等我醒過來之後,只記得我是奉旨巡視河工時落了水,然後中間記憶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落水之後便是護衛救我回京,這才有了後來--你進京找我,我卻不認你_的這些事。」文無瑕語氣有著明顯的惆悵。
  
  夏迎春無言,臉色卻溫和了許多。
  
  「狄親王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滿身書生意氣,不知變通,墨守成規又冥頑不靈,還傲氣得可恨的酸書生。」他輕輕地道,
  
  「我以為這世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唯有家國天下及文氏一族清譽,可那是我還沒記起你之前--現在,你和孩子就是我文無瑕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寶,我是永遠也絕對不會放手的。」
  
  她隔著半個院子的距離望著他,心底熱流激盪沸騰,感動不已,可依然不發一言。
  
  越是這樣,她就越不能害他身敗名裂。
  
  他是天下文人領袖,是何等清貴高潔的宰相身份,天人之姿,是多麼備受尊崇仰望,她怎麼能把他自纖塵不染的雲間拉下來,陪她在這泥漿裡打滾?
  
  不。她不能。就算為了寶寶,她也不能這麼自私。
  
  「你還是走吧,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夏迎春努力維持面無表情,說完轉身回屋去了。
  
  她不願、也不敢再回頭看他一眼,因為她知道他的神情一定很傷心心,很痛。
  
  後院這些日子來的紛紛擾攮,前院裡早就人人都知曉了,可花姑娘們心裡再這麼為文相爺的深情唐動,替自家老闆感到惋惜,可大家都知道夏迎春的性子固執如牛,決定了什麼便是什麼,誰都規勸不得。
  
  他們只能幫文無瑕送去一些茶水點心,有時小聲地鼓勵了幾句,然後便又趕緊溜回前院去了。
  
  唉,自古情之一字,最是說不清、道不明,也亂人心弦啊。
  
  隔天午後,因懷孕而重度渴眠的夏迎春躺在床上睡午覺,正迷迷濛濛間,隱約聞到了一股香味,眼睛還未睜開,唾液已經瘋狂分泌氾濫,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耶?」酸酸的、香香的,有點熟悉--
  
  她再也忍不住揉著眼皮,打著呵欠,撐坐起沉甸甸的身子來。
  
  「醒了 ?也該吃晚飯了。」 一個溫柔清雅含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有你喜歡的西湖醋魚和酸辣瓜條,我還熬了小米粥,大夫說這個很養胃的,你多吃點。」
  
  她打呵欠的動作一僵,愣愣地仰望著一身樸素白衣,挽袖露肘,對著她微笑的俊秀斯文男子。
  
  心又漏跳了好幾下,她好半天才想起要合上嘴巴。「你、你--怎麼會進來?誰准你進來的?」
  
  「我想你也該餓了。」文無瑕只是笑了笑,遞上一方打濕擰乾的溫帕子。「擦擦臉會舒服些的。」
  
  她應該還沒很清醒,否則怎麼會傻傻地就接過那溫帕子,還傻傻地真的擦了兩下臉,又傻傻地交回他手裡,乖順得像小羊羔一樣?
  
  「來,吃吧,吃完後擱著就好,我會再來收拾的。」他溫言道。
  
  夏迎春愣愣地看著他默默地消失在門口。
  
  他不吃嗎?還有,他這是要去哪兒?
  
  「等一下,我管他吃不吃,又管他去哪做甚?」她一拍腦門,懊惱地低斥自己。「夏迎春,你心軟個什麼勁兒啊?不都說,別害人了嗎?你別給他好臉色,他久了受不了便回京城去了--就不信他一個位高權重的宰相能告假多久-」
  
  邊對自己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強硬告誡,兩隻腳卻自有意識地來到桌邊,待看見滿桌子眼熟的菜餚時,鼻頭立時不爭氣地酸熱了起來。
  
  西湖醋魚,酸辣瓜條,清拌藕片,翡翠魚圓羹,濃稠稠的小米粥,都是他以前最常做給她,她也最愛吃的。
  
  「笨蛋,以為這樣我就會被收買嗎?」她嘴裡喃喃低罵,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夏迎春坐下來,就這樣塞一口罵一句,夾一筷掉一次淚,把滿桌菜吃光光。
  
  「嗚嗚嗚----廚藝都退步了還敢做給我吃- - --可惡的傢伙--」
  
  接下來連續半個月,文無瑕都這樣靜靜地出現在她的屋裡,幫她收拾,服侍她擦臉、漱口,甚至不管被她拍罵過幾次,最後還是成功贏得了幫她綰髮的殊榮。
  
  在這十五天期間,他做各種她喜歡吃的菜餚,難掩喜悅地偷偷畫著她因有孕而越發豐闊可愛的各種形象,井且在她故意刁難的頤指氣使之下,任勞任擺,笑容滿面。
  
  夏迎春都快精神崩潰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像打也不死、趕又不走的屎殼螂?不是說書生都很傲骨錚錚的嗎?他還是個宰相——誰來告訴她,為什麼一個宰相幫她端洗腳水還可以眼含笑意、目露溫柔的啊?
  
  這天晚上,夏迎春雪白小手支著下巴,呆呆地望著一盞靜靜燃著的紗燈,忽然覺得,再連樣搞下去,她要不是心軟投降,就是肚裡孩子提前出世。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她捧著沉重的腦袋,低嚷。
  
  前院絲竹亂耳,笑聲喧嘩,聽得出在寶香的帶領下,大家正使出渾身解數幫她家寶寶存未來的聘金嫁妝加家底。
  
  她心亂如麻,一下子想著他現在究竟在哪兒?天氣都變冷了,他該不會傻乎乎就在花樹底下打地鋪吧?一下子又深深唾棄起自己的不瀟灑不好爽不乾脆,扭扭怩怩兒女情長什麼的,最討厭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一陣清亮爾雅的琴聲悠悠破空而來,那一刻所有喧鬧嘈雜頓時靜止了。
  
  是古琴?可怡紅院裡沒有哪個姑娘會彈這種僅有六根弦、卻艱難高深的古琴哪 !
  
  琴音一向不若箏聲的清脆如滾珠弄玉,然而在一弦一音,指底風華輕撩之下,卻恍如孤崖上的傲梅,浮雲下的竹海,清溪畔的潺潺流水,縱使夏迎春不是熟諳音律的知音雅客,依然聽得如癡如醉。
  
  究竟是誰彈得連樣的好琴?
  
  她情不自禁地跟著這美如月色松風的琴音,來到前頭的怡紅院,隔著一道落地絳紗簾子,她依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正中央盤膝而坐,靜靜撥琴弄弦的——
  
  「文無瑕?一」她頓時驚傻了,不敢置信地愣望著他。
  
  一身白衣,身婁挺拔,清眉俊目,嘴角徽揚一抹清淺笑意的人,不是文無瑕還有誰?
  
  他瘋了不成 ?萬一被人知道他堂堂一國宰相,居然在青樓裡面彈琴賣藝給一群色鬼看,恐怕連皇上都要氣瘋了砍他的頭啊!
  
  她心下大驚,越想越是恐慌急亂,立刻殺了出去。
  
  「停停停——」
  
  夏迎春揣著圓滾滾的大肚子衝出來,瞬間嚇壞了一大票人,其中尤以原本悠然自在、飄逸自得彈著古琴的文無瑕更甚,幾乎是一下子便唬地拋下琴,氣息敗壞心驚膽戰地上前一把擁接住了她。
  
  「小心-」他臉色都白了,顯然被驚嚇得厲害。「你怎麼可以用跑的?萬一摔了怎麼辦?以後都不准再這樣橫衝莽撞
  
  「你你你--我都還沒說你你倒反而說我! 」 她只有比他更氣的份兒,極力壓低聲音卻壓不住熊熊火氣。「你瘋了嗎?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嗎?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出賣色相?就不怕萬一傳出去,被人戳你脊樑骨,笑你自甘墮落嗎?」
  
  不是他瘋了,而是她瘋了,瘋到居然出現幻聽,聽見文無瑕帶著驕傲和幸福笑容感謝所有尋訪可讓他家娘子夜進斗金--
  
  而更加瘋狂的是,居然全場尋歡客在聞言大大嘩然之後,非但沒有立刻對他施以唾棄的行為,反而個個滿臉都是「天哪-不是在作夢吧?我們居然見到了傳說中驚才絕艷風華無霜的文相?-」的夢幻癡呆表情。
  
  而且,在最初的萬分震驚過後,底下開始傳出了陣陣熟鬧喧嘩——
  
  「是啊是啊,春老闆可是好姑娘。」
  
  「沒錯沒錯,雖然她開的是怡紅院,可對我們連些客人都當是自家叔伯哥哥那般招待,又是好酒菜又是好姑娘,把我們照顧得妥妥帖帖。」
  
  「對對對,我們心裡對她都是極感澈的。文相,您放心,我們都不曾敢對她有過一星半點不軌之舉,這點我們都敢對天發誓的。」
  
  那是因為她手中的獨門瀉藥秘方太強大,還有他們都想要夏她家傳的頂級春藥好雄風大振,因此個個都對她伏軟至極,這才連她頭上一根頭髮都不敢碰——成群色胚,還好意思說自己多仗義?-
  
  這個世界真真瘋了。
  
  「文無瑕,你--你這是在做什麼?」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舌頭,顫抖地連連質問。「你究竟以為自己在做什麼啊?」
  
  「公告天下,文無瑕愛夏迎春,今生今世,永不相棄,至死不渝。」他對著她一笑,清朗迷人如期媚春先,瞬間又迷倒了她——以及一大票閒雜人等。
  
  她感動到還來不及飆淚,就聽到那群尋歡客裡有人陶醉地歎息——
  
  「天哪!俺突然覺得俺是喜歡男人的。」
  
  「不知道文相接不接受斷袖之情啊?」
  
  「可惡的春老闆,文相這等極品居然被她捷足先登——」
  
  「一朵鮮花括在牛糞上啊--」當然文相是那朵鮮花。
  
  面對他的真情告自,夏迎春本來還想做羞人答答的嬌澀靦腆歡喜狀的,可被那堆紙有小頭沒長大頭的笨蛋一鬧,所有柔情萬千全化成怒火熊熊——
  
  「你們統統給老娘閉嘴啦」
  
  眾人登時噤若寒蟬,吭都不敢吭一聲,萬一真惹惱春老闆,只怕待會兒大頭小頭怎麼掛的都不知道。
  
  「抱歉,我家娘子累了,我先帶她回去好生休息。」文無瑕從頭到尾嘴角止不住地頻頻上揚,眼底笑意滿滿,直見眼前一干男性同胞們「性命岌岌可危」,只得趕緊一把將自家小娘子打橫穩穩抱起,逕自就往內堂走去。「諸位兄台夜安了」
  
  「文相夜安。」
  
  「文相慢走。」
  
  「文相有空再來玩啊!」
  
  而被抱回了後院屋內的夏迎春,終於自怒氣沖沖狀態漸漸恢復正常思考。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望著他,睜大的滾圓明亮眸子裡有歡喜的淚光,也有激動的憂心忡忡。「皇上會龍顏大怒,文武百官都會鄙視你,還有天下所有文人學子他們都會-」
  
  「我辭官了。」
  
  她腦子有一剎的翻白。「你--你什麼?」
  
  「出發前,我辭官了。」他笑得好雅韻天成,賞心悅目,就像剛剛說的是「我吃飽了 」。「辭去宰相一職,哦,還有文氏宗長職位,所以現在身無俗事一身輕,以後你和寶寶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你覺得連樣可好?」
  
  「好--」她先是快樂地愣愣點頭,隨即倒抽了一口涼氣。「好什麼呀!你、你就連樣辭官了 ?你不覺得可惜嗎?不會後悔嗎?」
  
  「唔,接了我辭官折子的那個比較後悔。」他沉吟了一下,露出一個看起來純良無害,可卻讓她本能打了個寒顫的笑容。
  
  「所以--你是真的?真的甘心願意--而且不後悔?」她忍不住再次求證,像是唯恐連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幻想奢望。
  
  「有你和寶寶,我何等幸福,又怎會後悔?」他溫柔地輕輕撫者她圓潤的小臉,素來明亮澄澈的眸光此刻要是流華溢彩,說不盡的心滿意足。
  
  「那我也不會後悔,」她吸吸鼻子,立時也笑彎了眼兒,小臉更如春花燦爛綻放了開來,美若嬌花灩灩。「連輩子都纏定你了。」
  
  「歡迎來纏。」他淺笑著,又低下頭戀戀地吻住了她。
  
  一輩子,癡纏到底--
  
  一個半月後,石城怡紅院眾人歡天喜地大放鞭炮,因為他們親愛的春老闆在心愛失婿的親手接生下,誕下了一雙龍鳳胎,這下子嫁妝聘金統統都撈著了。
  
  兩個半月後,石城怡紅院眾人又迎來一個自創業以來的驚人天大喜事,那便是聖旨到!
  
  千里迢迢被派來宣旨的是清皇身邊的大總管公公,在終於見到文無瑕的當兒,忍不住老淚縱橫,跟隨行而來的譚伯一模一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兩兄弟。
  
  「文相接旨一」總管公公生怕他不接,老淚都顧不得抹,急急忙忙宣旨,拉拉雜雜長長一篇聖旨,最後歸納出一下幾個重點——
  
  一是皇上聞悉文相與其妻因落水結緣,姻緣又幾經波折一事,深感歎息不已。
  
  二是皇上風聞文夫人雖出身風塵卻潔身自好,熱心鄉里,乃當世一奇女子也。
  
  三是皇上鑒定後決定特封文夫人夏迎春為一品誥命夫人,賞奇珍異寶無數。
  
  四是皇上認為文相為情義而捨名利,足可為天下文人之典範,故賜官復原職。
  
  就在夏迎春聽得又驚又喜的當兒,總管公公把文無瑕拉到一旁,塞給他一卷皇上的私旨。
  
  文無瑕緩緩展開,上頭手跡龍飛鳳舞的寫著:
  
  好你個文愛卿-居然棄朕於水火不顧,限你半個月內回京重掌相印,否則朕就下旨召你家娘子和兩個小娃兒進京「長住」范雷霆和喜鵲他們家,君無戲言-
  
  「唉,果然。」他有些莫可奈何的笑容中,隱約閃現了一狡獪猙。「公公,請代文某回復聖上,臣領旨了。」
  
  就在文無瑕微笑的這一刻,在遙遠的漠北狄親王府裡,有個男人在收到「皇城最新線報」後,揚起了濃眉,有些不爽。
  
  「本王都扣住一干護衛不給正確消息了,還以為能多看會兒那酸書生的好戲,沒想到一下子便鼓收鑼歇,責!真沒勁
  
   當初他為了捉拿逃妾,微服到蕪州,途中偶至石城某家青樓歇腿,正想好好聽個曲兒、喝杯汾酒,順道消一消被某個笨女人惹出的滿肚子怒火加慾火,沒想到無意間竟撞見了唄那青摟小老鴇救下的文無瑕。
  
  堂堂萬年王朝的宰相居然失去記憶,落難混跡怡紅院,還跟個潑辣小老鴇談情說愛,連下可樂了他,當下「很好心」的布置了一番,一力隱瞞下文無瑕落水失蹤一事,好讓他能「安心」遠離政事,軟臥溫柔鄉,嘗一嘗人間風月之事。
  
  ——其實壓根是狄親王自己心情不爽,找借口惡整這個成天禮義廉恥、滿口知乎者也的酸書生!
  
  後來,終於讓他逮著了逃妾,在吾心大悅之下,順手把幾個知道內情的護衛和小官給弄走,免得打擾了文相爺後續的好事。
  
  他甚至還「熱心」到,事後安排王府侍衛裝成是過路商客,到那小老鴇面前吹風說當朝文相落水失蹤,三個月後又神奇回返皇城的「官秘軼聞」,並且還把文相的容貌體態形象描進得清清楚楚、活靈活現,藉以刺激小老鴇上京城控告酸書生吃完不認賬,他好看看熱鬧,偷著樂。
  
  沒想到這場精采好戲還看不了幾個月,這小兩口折騰不多時便自行直奔大團圓去了。
  
  早知如此,當時真是很應該讓酸書生上演一出「父子相見不相識,常使文相淚滿襟」的狗血戲碼才是啊-
  
  「唉,沒意思,害本王看得真不過癮。」狄親王側首看著那只在他臂上東挪西跳、被扣留了好幾個月的無辜玄隼,突然笑得很邪惡,「小隼啊小隼,你說說,下回本王該換找誰的樂子好呢?」
  
  顛鸞倒鳳第十二式——兩口相許情相依,合體自歡快,終成喜字兒。
  
  某天某夜,文相府某個房間中,在某夫妻熱烈纏綿滾滾樂過後——
  
  「文相爺,你說,你到底愛不愛我?」
  
  「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卿絕。」
  
  「--你個混蛋-就是欺負我讀書不多,滿口哼啊哈啊的老娘聽得懂嗎?」
  
  「娘子,我愛--」唉--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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