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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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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佳 -【錢香惑儒生(三香喜人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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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24 00:22: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站在西洲居的迴廊上,羿江愁雙手反剪迎風而立。不遠處,燈火鼎盛,人潮攢動。他知道,那是望家二小姐集合各處管家整理所有商行事務的騷動。這幾日她沒日沒夜地忙碌著,似乎想將十年的事在這幾朝解決。  

  為什麼讓自己那麼忙碌呢?她該好好休息才對啊!前幾日隨意的一瞥中,他發現她更加蒼白消瘦了,咳疾是不是再度嚴重了?難道天下首富的牌號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嗎?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得珍惜她自己?  

  有多少次,他想走進那間書房,他想為她倒上一杯茶,可是,每每走到迴廊,他又禁不住轉身離去。是害怕吧!怕她的無情,她連相處多年的范大管家、范成,身為長輩的二夫人和有血緣相連的大小姐、三小姐都能趕走。他……他不過是一個賣身抵債的奴僕,他有什麼資格去關心她?  

  他一直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怎麼樣都可以,是的!他的確不在乎,不在乎放棄當官的機會,不在乎失去富貴榮華,不在乎變成一個僕役。可他卻在乎著她的想法,在乎她眼中的他會是怎樣。  

  他希望可以用一個平等的身份陪在斷雲的身邊,可她不是一般的女子,他也不是市井男兒。她是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他是賣身予她的奴僕;她是當今武後親賜的金牌之人,他卻是窮困到連自己的身體都得不到自由的小子。試問他要用怎樣的身份去愛她?  

  是的!他是愛她的,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縱使明知自己沒有愛她的權利,他依然用他的方式守護著她。只是,在夜深人靜時,在這西洲居裡,他也會有他的渴望,他的等待。  

  她一次又一次地命令其他的男子娶她為妻,他多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將這樣的強制用在他  
  身上,可她卻連這樣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他真的如此不堪嗎?他真的貧瘠到連入她目的可能也沒有嗎?她將他所有的渴望與等待就這樣毀於一旦,連一個等待的夢想也不肯留給他。她真的很殘忍!  

  那種被傷害了的痛讓他的心燃燒起來,疾步退回房中,他緊閉房門誰也不想見。  

  月漸西沉,黎明將至,躺在床上的江愁卻是徹夜難眠。靜默中似有腳步正在靠近,他披上衣下了榻,想出去看個究竟。合著門,他看到一方小小的身影藉著月色映在門上,是她嗎?  

  望斷雲聽見了那熟悉的腳步聲,他來了,他就站在她的身後,隔著那道打不開的門。兩個人一站一坐,沉默是黎明的初暉。  

  揚起右手的無憂酒,她猛灌了一口,烈酒從她的唇角滑出,滴落在她的衣衫上,她不介意地呆坐在迴廊上。彷彿再見娘等待的身影……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執意把你留在望家為奴——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她在跟他說話?江愁的心猛地抽緊,屏住呼吸他靜靜地聽著。  

  「如果我放你離開望家,或許你會活得更好吧!畢竟,沒有人喜歡與『閻羅望』待在一起。」她苦笑,在他看不見的門外再喝上一口酒,她有太多的心事需要酒洗刷,「老頭子曾經說過,一個成功的商人就是集所有權力於一身的統治者,只有無情無愛才能以最理智、最客觀的方式總攬全局。只有如此,『天下首富』的望家才能屹立不倒。我以為我做到了,可是我錯了。我是人,不是閻王,我怎麼可能做到?連老頭子都敗在了二娘的手上,我又怎能超越?」  

  她想說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江愁緊張得連扶著門閂的手指都在顫抖。  

  她也緊張得握緊了酒瓶,深吸一口氣,她猛然間問道:「如果……如果我們和初見面時那樣,你是藥店的當家,我只是一個小戶人家裡的二姑娘,你……你會向我提親嗎?」  

  「呼——」沉重的喘息從他的鼻息間發出,震撼不是一點點,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延續著那份沉默。她不知道,如果可以他是多麼期盼她的假設成為現實,單單只是一個虛幻的想像已經讓他心歡不已。  

  他沒有回答,連這種假設他都不能忍受嗎?他是她最後的希望,他是她惟一想要的、敢要的、可以要的力量。他不知道,她可以命令肖勝堅、范成娶她,她卻不敢命令他。因為……因為她害怕在他的眼中看到掙紮,因為太愛他,因為她害怕失去他,因為她無法接受不被愛的命運。  

  這一刻,她不是什麼天下首富的掌管者,不是勢力遍佈中原的女商人,不是堅不可摧的「閻羅望」,她只是一個等待被所愛之人好好疼愛的小女子,只是一個需要愛的女兒家,只是一個渴望被他愛著的斷雲。  

  終究,羿江愁所能帶給她的也只是一江愁水向東流。  
  長籲一聲,斷雲再喝一大口,丹鳳眼濕了幾許,無憂酒卻解不去那許多愁。走到最後,所有的感情都難以存於她的生命中,所有的支點都坍塌在她的懷抱裡。和娘一樣,她每日每日等待著一個永不會出現的希望,焚盡最後一縷堅持,蒸發人間是她們相同的結局。  

  站起身,斷雲一口飲盡最後一滴無憂酒,「咳咳咳……咳咳……咳咳……」她劇烈地咳著,一聲連著一聲。  

  她的咳嗽聲讓江愁的心為之一顫,她的咳疾果然沒有痊癒。他正想拉開門走出,她的聲音卻從門外傳了過來。  

  「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請?天下首富的掌管者請他這個賣身的奴僕幫忙?會是什麼事呢?  

  「待會兒,天就要大亮了。我派兩個小廝給你,他們會領你去一家宅院,二娘、范大管家他們就住在那裡,你去把他們幾個接回來吧!」  

  接二夫人他們回來?她不再生氣了?她還有身為平常人的感情?她需要親情,那是不是意味著她也需要被愛的感覺?一陣喜悅湧上胸口,他猛地拉開門,迎面對上的只是她消瘦而單薄的身影。孤獨的她走在初升的朝陽中,那抹冉冉升起的紅卻怎麼也遮不住她生命中的慘白。  

  這就是一代天才女商人的宿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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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你們要是不給我把一萬兩銀子交上來,我就把你們送交官府法辦!」  

  在別苑中那間完全無法和望家府邸相比的小客廳裡,張老爺又是拍桌子又是摜板凳的,光是在氣勢上就夠嚇人。二夫人、范老頭、范成、肖公子,加上依水、惜虹兩姐妹縮緊身體坐在他面前,倒像是等待官老爺裁決的人犯。  

  沒人敢開口,張老爺就把怒火發到極限,「你們還當自己是夫人、老爺、公子、小姐呢?我告訴你們,你們已經被望家趕了出來,現在就跟過街老鼠一樣,別人都懶得理你們,就我發善心收容你們。你們不但不知道感恩圖報,還連租錢都不給我,現在更是砸壞了我那麼多貴重東西。你們到底想怎樣?跟我過不去是不是?張某雖然不才,官場上的朋友倒還有幾個,你們要是再不交出這一萬兩銀子,我就把你們綁起來送交官府處置。哼!」  

  這個時候,生意場上的良將范成和自認才華橫溢的肖勝堅也失去了主張。  

  範老頭到底是個見過世面的老人家,不肯定地說著:「要不……我們把身上的東西當當,把銀子還你?」  

  「是啊是啊!」二夫人、依水和惜虹兩姐妹跟著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張老爺猶不相信,「你們身上的東西能當幾個錢?」惜虹從包袱裡拿出一隻白玉老虎,「這是二姐去藍田的時候帶回來送我的,完全是用白玉雕成的老虎。最少能當個幾千兩吧?」  

  依水也褪下了手中的鐲子,「這是非常名貴的龍鬚鐲,是樊陽郡主去年新春送斷雲的禮物,我說喜歡,二妹就送了我。少說也值個幾千兩吧!」  

  「我也有!」二夫人拿出一串佛珠,「這是香木做成的佛珠,說是高僧開過光的,多少名門貴族想要。我說喜歡,斷雲那孩子就出高價買了下來。你把它拿去當了,怎麼也有個三五千兩銀子吧!」  

  范成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值錢物件,「還有這把佩劍,二小姐特地請工匠名師打造,光是劍鞘就已價值不菲。」  

  「我這兒有幅畫也是名家所作,值很多銀子。」肖勝堅回想起來,「那天我說很欣賞閻立本的剛健如鐵,斷雲就拿了重金求得閻大師出筆,這才有了這幅畫。」  

  範老頭從袖口中拿出一方硯,「這是玉硯,有百年歷史。原本是二小姐書房之用,她看我很喜歡就送給了我,想來也值個幾千兩。」  

  張老爺簡直都看呆了,這些物件隨便選上幾件,也值他全部家當了。天下首富就是天下首富,隨意出手送人的東西都價值連城,「望二小姐真是氣魄非凡,居然把這麼些好東西都給了你們,要是我才不捨得。」  

  這樣一想,他們手裡所有的東西好像都是斷雲送的。而他們又何曾送給她什麼?  

  想想看,斷雲真的是個在物質上沒什麼要求的人。她每天忙著生意上的事,連吃飯都是在書房匆忙解決,有時候就點冷茶一餐飯也就混過去了;她的居所是整個望家府邸中最簡陋的,她只求睡得安妥,不做其他要求;她的身邊沒有丫鬟,所有的私事均不假他人之手,只有老媽子幫著收拾;她穿著只要簡單、舒適,沒有過多的首飾或者綾羅綢緞,因為她忙於支撐一個大家,沒時間浪費在女兒家的打扮上;她也沒有什麼愛好、收藏,生命如流水清澈,無慾無求。  

  這樣一個人整日周旋於忙碌之中究竟是圖個什麼?只為了握住這份權力或者單純地只想保住天下第一女商人的稱號嗎?  

  弄不懂她,只因從未有人想要去弄懂她。大家習慣了忽視她的存在,忽視她為大家所做的一切。好像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大家,她沒有自己,沒有人給她這個自己留有餘地。  

  正當大家的腦中一團迷霧之時,門外卻閃過一抹月白身影。惜虹眼尖地看到了,江愁哥哥,你怎麼來了?」  

  「來接你們回去。」羿江愁直接點明來意。掃了一眼坐在正位的張老爺,再看看那滿桌值錢的東西,他隱約明白了什麼,「望二小姐要我來接你們回去。」他特地在張老爺面前提到「望二小姐」這四個字,算是給他一點教訓。  

  果然如他所料,一聽到望二小姐要接這些人回去,張老爺的臉立刻漲成了豬肝色,「各位夫人、小姐,恕張某這些日子招待不周,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惜虹到底年輕,最是得理不饒人,「你狗眼看人低,現在知道得罪我們,還請我們見諒?晚了!我要我二姐狠狠教訓你一頓,要知道我二姐在官場上的熟人可是多得不得了,而且她手上還有皇后親賜的金牌呢!」  

  一聽這話,張老爺頓時嚇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不斷地叩頭,「請三小姐放小人一馬,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江愁看不下去了,淡淡地皺起了眉頭,「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跟夫人、小姐和公子們有話說。」  

  「是是是!您說話,小人不敢打攪。」  

  張老爺跪著出去了,留下來的都算是自家人,江愁再沒什麼不好開口,「小姐請各位回去,二夫人您看……」  

  「我……」瞧著女兒、女婿和范老頭,二夫人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我聽大家的。」  

  依水和惜虹倒是有些動搖,出來這麼些日子才真切地感到還是在自己家裡比較舒坦。廚子瞭解她們的口味,丫鬟跟隨了這麼多年,知道她們的癖好,就連老媽子看著都比較順眼。但是,肖勝堅和范成兩位大公子不開口,她們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太想回去。」肖勝堅的目光注視著手中那幅閻立本的畫,總覺得自己好像欠了斷雲什麼,他沒臉回去見她。  

  範老頭也搖了搖頭,「我也不想回去。王管家以前是我的下屬,現在他卻成了大管家,我不願回去看他的臉色。」  

  幾個人就屬范成最是倔強,「我不回去。」他一口拒絕。都已經離開望家了,再回去他這張臉往哪兒擱。  

  沒等江愁開口勸慰,兩個跟著來的小廝說話了:「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三小姐、范大管家、范少爺,請聽小的們說一句。其實你們出來這些日子二小姐一直派人跟著你們,怕你們出個什麼事兒,她知道你們這些天的境況,就是知道才選在這時候來接你們回去的。說句本不該是我們這些下人說的話,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再怎麼說,到底是一家人。二小姐讓我們來的時候吩咐了一句話,她讓我們原話轉告:『望家是你們的望家,回自己的家不用看我的面子。』現在話已帶到,各位看……」  

  「我想回去。」惜虹倒是很直接,「我想我屋子裡的東西,我想我的床,我想我的小雀兒,我要回去。」  

  「我也要回去。」依水也有了自己的堅持,「我的繡晶還差那麼一點就要完成了,我有好多好多衣裳、首飾都丟在房中,我要回去。」  

  「我……我也想回去。」二夫人更是抹起了眼「那裡畢竟是我待了一輩子的地方,老爺也在那我不能離開。」  

  夫人、小姐們下了決定,老爺、公子們反倒沒了決斷。肖勝堅一咬牙,一跺腳,「好吧!咱們就先回去看看,若不好,再離開也不遲。」  

  「那就先回去看看?」範老頭也不是很確定。  

  不理他們,夫人、小姐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肖勝堅跟著娘子進了房,範老頭也不自覺地跟了上去,剩下一個范成看看周圍空空如也,只有一個江愁用柔軟的眼神注視著他。算了算了!范成猛地站起身來。  

  「等等我!我……我也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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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人再次走進望家府邸,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好像脫胎換骨之後來到人間仙境,一旦踏入再不想離開。  

  王大管家已經奉二小姐之命,在大廳等候多時了。他迎上二夫人,恭敬地垂著腰,「二小姐請二夫人、大小姐、大姑爺、三小姐、范老爺、成少爺,還有羿江愁去別閣。」  

  去別閣?這是幹什麼?凡是望家的人都知道,別閣是陳列望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今天又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去別閣做什麼?  

  既然二小姐有請,那也別無他法,先過去看看情形再說吧!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去別閣,遠遠地那扇厚重的紅木門已拉開,背對著門,望斷雲單薄的身影立在中間。  

  將一行人請進去,王大管家緩緩地退出了別閣。外面有護院把手,不准任何人進入,氣氛顯得有些不一般。  

  正對著林立的牌位,那是望家的尊榮所在,也是望家顯赫的沉重。放在斷雲面前的正是她父親的靈牌,正對著它,她取下了頸項間的望字青銅鎖,瘦弱的手臂伸向前,她將它放在了靈位的旁邊。轉過身,她面對諸人。  

  「四年前我開始當家,三年前老頭子病逝,我管理這一府,處理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字六十四商行,以及下屬分舵遍佈各處總計兩百五十九家。」她的手一揮,眾人的視線移至旁邊的地上,從牆根累起足足累了一面人牆,「這是所有的賬本,你們可以隨意查閱。」  

  惜虹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二姐,我們又不懂生意上的事,再說幹嗎要看賬本啊?又不好玩。」  

  斷雲的丹風眼勾出肖勝堅、范成兩個人的身影,「她們可以不管,但是你們倆卻必須看。從這一刻起,望家由你們掌管。」  

  「什麼?」所有人,包括江愁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到底要幹什麼?難道說她這幾日一直不斷地做事就是為了完成這最後的交接?  

  她將一步一步地告訴在座所有人,她要幹什麼。手握住那塊望字青銅鎖,她走到范成面前,「你有做生意的才能,也有掌管商行的才幹。但是你太容易相信人,心浮氣躁,缺乏處世經驗,還喜歡自以為是,不聽人勸。而且,你只有守財的本事,卻沒有擴大勢力的能力。」  
  范成氣呼呼地站了起來,「望斷雲,你想罵我也不是用這種方……」  

  不給他發話的機會,斷雲瞄了一眼肖勝堅,「你是標準的錦衣玉食大少爺,只能享福不能吃苦,自命清高,才華卻也平平,喜歡聽奉承話,做人不夠腳踏實地,更沒有任何當家的能力。」  

  眼見肖公子要掙紮,她先一步走到範老頭身邊,「你自以為在望家做了那麼多年工,就以主子的身份自居起來。你接受下面的賄賂,將那些賄賂你的人調到他們想去的位置。你以為你可以瞞過我的眼睛,你忘了我是誰,也忘了我的本事是老頭子一手調教出來的。想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就連睡覺都需要睜著眼睛,我怎麼可能看不見你私下裡的小動作。之所以一直放任你,是因為我自信你就是再怎麼折騰也還在我的掌控中。  

  範老頭羞得抬不起頭來,一張老臉漲成了茄子紫。  

  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斷雲走回范成的身邊,手一鬆,望字青銅鎖落到了他的懷中,「從即日起望家由范成主管,肖勝堅輔助。範老爺,你直接升任為老爺,可別拆了你兒子的台。」  

  握著那把象徵著權力的望字青銅鎖,范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我來管理望家所有的事務?那麼……那麼你呢?」  

  「我累了,不想再背著這麼重的擔子。」長歎一口氣,斷雲背對著大家,一雙眼緊盯著面前父親的靈牌,「老頭子,你告訴我:你生下我是為了什麼?你娶我娘,是為了讓二娘可以順利登上二夫人的位置。我的存在又是為了什麼?我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我不可以有女兒家的歲月,我沒有一天屬於自己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具備基本的情感。所有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商人,一個稱霸天下財富的女商人。老頭子,對你而言,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望家『天下首富』的牌匾長存下去?為了讓我為你揮霍無度的大女兒和專門惹禍的小女兒善後?只是為了這些,對嗎?」  

  對著靈位,她大笑了起來,聲音中全是蒼涼,「我們母女倆的存在全都是為了別人!為了別人!我、我娘,我們兩個人的生命只是為了讓他人可以隨意揮霍幸福,這是整個別閣最諷刺的故事。最諷刺的……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刺痛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她仰頭向天長笑,一股甜腥湧上喉頭,隨著笑聲,深紅色的液體從她的喉嚨裡噴薄出來,直噴上莊嚴的靈位。  

  「斷雲——」江愁慘痛的聲音如撕裂的錦緞,這一次他終於叫喊出了她的名字。  

  望著靈位上的血色,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不動地守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斷雲蒼白的手隨意抹了一把唇角,紅色染上骨瘦如柴的手背,她竟再度開懷地笑了起來,「連上天都知道我累了,連上天都要我好好地歇一歇呢!咳咳咳咳……噗——」她用手摀住嘴,卻阻止不了那連續不斷的咳嗽聲,第二口血從指縫間緩緩流出,它帶著她的生命奔向未知的地方。  

  她的咳疾根本就沒有好,只是變得更加嚴重,她一直都是勉強支撐著。如今心情放鬆下來,所有的病兆也都全面發作開來,接下來會有更嚴重的後果,會……會……  

  江愁再也無法想下去,什麼主僕之別,什麼男女之嫌,他大步奔向她,將所有橫在他們中間的界限都踩在了腳下。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門檻彼此相對,他秉著儒生的尊嚴不肯跨過那道門檻,於是,她就在門裡安靜地守望著他。這一次,在她生命垂危的這一次,他衝破了隔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檻,只願她不要關上心中的門。  

  長臂一伸,江愁剛好接住她癱軟的身體,望著那雙漸失神采的丹風眼,恐懼佔據著他的心,「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我送你回房,我去熬藥,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斷雲……」  

  「二姐……」一陣陣的呼喚衝進斷雲的耳中,她只是告訴自己:不能倒下!望斷雲不可以倒下!推開江愁的手臂,她歪歪倒倒地走了幾步。  

  環視周圍的人,她淡淡地笑開來,很輕很淺,如春日風過雲散,「肖勝堅肖公子,我的姐夫,你差點成了我的相公。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時說了什麼嗎?」  

  肖公子內疚又茫然地搖了搖頭,她早料到他的反應,逕自說來:「你說我有著非凡的氣勢、無與倫比的魄力和剛毅堅定的心。你說你很佩服我,欣賞我。你說為了我即使與肖家完全斷絕關係也要娶我為妻——明知道那只是你一時之言,可我還是很感動,感動有二個人願意對我說出這番話。所以,即使你最後選擇的是我美麗的依水姐姐,我依然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因為我並不曾對你付出過感情。是我先違背了愛的本意,你的失信也是再所難免。」  

  蹣跚的步伐向前邁去,她踩著艱難的步伐硬是邁到了范成的身邊。迷茫的眼看著眼前的男子,她彷彿回到了六歲的時候,「那時候,你是我的成哥哥,你圍著我跑前跑後,你說要帶我去尋找我嚮往的『莊子仙境』。可是後來……後來我被老頭子拉去,我要被培養成一個權傾天下財富的女商人。你丟下我,和惜虹一起玩耍。每次從書房的窗漏間看到你們嬉鬧的身影,我好羨慕。我想著等自己達到老頭子的目標,我就能走出書房,回到你的身邊。為了這個目標,我花了八年的時間,等我終於可以走到你身邊的時候,你的身旁早有了惜虹的存在。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你學會了反對我,叛離我……恨我。」  

  范成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要自己娶她,他忘了孩提時的約定,他只是將它當成了一段往事埋在時間的沙漏中,她卻銘記於心,那或許是她最無助時惟一的依託,可他卻用最殘忍的方式毀了這一切。  

  「對不起!對不起,斷雲。」  

  「你們沒有人對不起我,這就是望斷雲的命——望斷雲海空留意,雁去歸來傷滿天。」傷在最傷之時,痛為心痛之人。她用眼神示意面前的箱子,范成將它打開,裡面是一錠一錠的金元寶。  

  「這是千兩黃金,算是我這四年在望家做工的工錢。拿出五百兩黃金還到賬上,用這筆錢抵消羿江愁欠望家的五千兩銀子,從此後他不再是望家的家奴。剩下這五百兩黃金算是他救我一命,我打給他的賞錢。」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才得以讓目光集中在江愁的身上,「你拿著它或是開藥鋪,或是考學,或是做你的『活神仙』,一概與我無關。」  

  江愁怔怔地瞅著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給了他自由,將他一直渴望的自由之身還給了他,為何他卻高興不起來?他終於可以用平等的身份去愛她了,不是嗎?為什麼他卻覺得贖回他自由之身的不是這五百兩黃金,而是所有和她的糾葛?如果自由等於離開她,他情願永遠做她的奴僕,只為了每日每日獨立於西洲居遠遠望見那雙悠遠的丹風眼。  

  長歎一聲,她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只剩下這最後一樣了。捏緊袖口中那塊武皇后娘娘親賜的金牌,她透徹地明白了,只有金子打造的金牌才會這般沉重,只有人心承擔的負累才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想要逃開心的負擔,就要無愛無恨,無慾無求。  

  走啊走,她想走到靈位前。想著很快就要在地下見到老頭子,她不禁冷笑了起來,即使在地下她依然不會叫他爹,她沒有這樣的爹。不是因為恨,只是因為沒有父女間的那份親情,她學不來那點虛偽。  

  想想看,她是誰?望斷雲!武皇后娘娘親賜的「天下奇女子」之一,  「中原三香」中的「錢香」。全長安城,乃至整個中原皆知的「閻羅望」,在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尊輩孝道,否則她怎麼撐起這麼大的望家,怎麼撐起「天下首富」。  

  老頭子啊老頭子,這可都是你教我的。  

  冷眼與靈位相對,她輕聲念叨:「老頭子曾經說過,多餘的情感會影響我的判斷力和決斷力。他說對了,當你沒有了情感,你也就無所謂判斷或是決斷,塵世在我眼中無非是一場可笑的傳奇劇,我是高臺上最清冷的看官,連叫好的力氣都沒有……咳咳咳——」  

  「斷雲——」  

  幹嗎要叫得那麼大聲,她只是又吐血了而已。為什麼她的視線接觸到的是房梁,身下軟而堅實的東西是什麼?  

  丹風眼流轉見到的是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她用所剩無幾的力氣低喃:「我不想自己的靈位放在這個沉重的地方,我不想做望家人,我不希望上了黃泉路還要背負著別人的幸福,所以……帶我回西洲居……我要回到娘的身邊……帶我回去……」  

  「我帶你回去!我帶你回去!」緊抱著她,江愁奔出別閣。陷在他懷中的軀體好弱好小,好像一個用力就會消失一般,她的身體更是輕得像鵝毛,他真怕稍一鬆手,她就會離開他的懷抱,飛到那個他看不見的地域。  

  「斷雲……斷雲你不要說話,你的靈位不會放在那裡,你不會有什麼靈位。不是說我是『活神仙』嗎?是神仙我就要把你留在人間,你哪裡也不去,就留在我的身邊。」  

  她沒有力氣開口,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笑著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當初,娘就是這樣合上雙眼的,她終於可以再見到娘了,她不要傷感的離別,她要笑著相逢。  

  娘……娘,還記得你和女兒的約定嗎?如果要嫁人,一定要找一個懂得珍惜我、懂得愛我的男子做相公。我找到了,可是我卻沒有機會成為這世間幸福的新嫁娘。  

  因為我是望斷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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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24 00:22: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今天……今天天氣很好,我抱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我只想安靜地看會兒書。」  

  「那好,你看書,我不打擾你。」  

  掩上門,羿江愁放輕腳步退了出去。一個月前,望斷雲咳疾發作,幾乎斷魂。當時長安陳三位最有名望的大夫都歎了起搖了頭,偏偏他不信,就是要當回「活神仙」。他真的成了活神仙,翻遍藥典,拿著金牌去宮中討藥,硬生升降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雖時撿會一條小命,也動了本源,直到現在她還躺在床榻上,下不了地。  

  恢復知覺後,原本就冷淡的她變得更冷漠。她堅決留在了西洲居,還讓他將她身邊的東西拿去典當,除了一些需要的衣衫、用品、琴棋書畫什麼的留了下來,其餘的一概不留。這一典當,竟典出幾萬兩銀子來,而拿到銀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築牆。  

  她在西洲居和望家其他房舍間築起了一道厚厚的牆,沒等大夥兒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又不知動用了什麼力量,讓來探病的武後回宮後在皇上耳邊叨擾了一番,隔日由皇上親自下命:從此後望家的事與斷雲再不相干。  

  前些日子,二夫人他們還時不時地過來瞧瞧,這會兒怕是沒這個閒情逸致了。范成和肖勝堅不過才接掌一個月的時間,望家已經有十四家商行出了大問題,更有部分下屬商行自立出去,不服從當家之令。一時間,米鹽漲價,航運不通,各處百姓叫苦連天,望家的夥計不能按時拿到工錢,更是抱怨連連。  

  因為這些,長安城關於「閻羅望」的流言又再度興起——  

  「想當初望家二小姐當家的時候可從沒出過這些個問題,哪有到月不給的工錢的理兒,她那會兒不僅工錢不愁,過節過年還有紅包呢!」  

  「就是就是!她在的時候也沒見米價這樣飛漲過。現在望家二夫人也不出來施米了,想來她也沒那份閒銀子、閒心。」  

  「你當現在的望家還是二小姐在時那麼風光?他們自己都折了本,沒了利錢,哪有那麼多的銀子來充善人。你沒見大小姐、三小姐都不怎麼出來了嗎?」  

  「這樣看來還是二小姐在時好,有『閻羅望著,小鬼、大鬼不敢出來騷亂我們老百姓哦!」  

  「可惜人家請了一個粗布丫頭,一個愣頭小廝,一對廚子夫婦,自己獨立門戶不再管事。要是望家那邊的人能再請她出來主持望家商行的事務就好了!」  

  這不!有人來請了。  

  「二夫人,你怎麼來了?」江愁一見二夫人,連忙讓了進去,「來看斷雲嗎?」  

  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志,為了救她,在她昏迷的那段時間,他曾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不斷地在她耳畔喊著「斷雲」這名字。從那時候起,他就習慣了喊她「斷雲」,再難改口。  

  二夫人揚著手中的絲絹答應著進去了,走到廂房門口,她卻又停住,臉上有些猶豫,「她……在睡嗎?」  

  江愁看看天色,「應該醒著吧!」他招呼了一聲粗布丫頭,叫她進去瞧瞧。粗布丫頭對「閻羅望」的傳言至今心存恐懼,每次走近斷雲總是戰戰兢兢的,不過這一個月下來,她發現主子除了不怎麼笑,卻也不是喜歡發脾氣的小姐,更不會出手打他們,算是個不錯的主子呢!  

  「小姐,那邊的二夫人過來了。」大概是隔著一堵牆的關係,他們這些做下人的習慣叫望家為「那邊」。  

  斷雲早就聽見了二娘的聲音,她也算到她會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才一個月的時間不是嗎?這樣就堅持不下去了?  

  「請她進來。」她手中的書又翻了兩頁,這才見二娘神色尷尬地晃了進來,坐在幾步外的圓凳上,她似乎很猶豫的樣子。目光停在書上,斷雲隨意說了一句:「如果是為瞭望家商行的事,就不要開口了。」  

  她已經知道了?難道說她不出門也已聽到了那些傳聞?二夫人抬頭望著江愁,他連忙搖搖手,「我什麼也沒告訴她,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合上書,斷雲倒是樂意為他們揭開謎底,「我說了,肖勝堅是個眼高手低的人,他管理商行能想到的辦法無非是跟他那幫所謂的文人墨客喝喝酒,互相吹捧吹捧,再巴結巴結官員。范成太容易相信人,一定會放任手下的人去獨立管理商行。這樣想來會出什麼事,不就很清楚了嗎?」  

  話閘一拉開,二夫人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勝堅他糊塗啊!他賄賂了市舶使官吏(唐朝時朝廷在廣州特別設立的行政機構,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設置的對外貿易官署),想獨攬南洋一帶的生意權,結果他賄賂的那個官吏跟另一個官吏有私結,便將這事給捅了出去,現在望家所有的船舶業已經被停,勝堅也被吏部拘去了。還有范成那孩子,將商行給那些小當家自行管理,也不知那些當家做了什麼手腳,居然不再屬於望家,成了他們自個兒的家產了。這可怎麼得了哦!」  

  斷雲的丹風眼閃爍著無所謂的光芒,「沒有什麼不得了,只要你們省著點用,死不了的。肖勝堅嘛!肯花點銀子,不會受什麼大罪。」  

  「斷雲,你好歹也是望家人,你再回去管理望家事務,好不好?」這才是二夫人此行的重要目的,「沒有了你,望家真的不行啊!」  

  「當今天子都已經開了金口,望家所有的事務與二小姐斷雲無關——我怎麼可能再回去?」簡而言之,就是她不會管。在心底,斷雲暗暗思忖著:武後娘娘,從今晚起望家再不是你枕上的一塊硬石了。  

  天下首富的望家勢力太過龐大,如果有兵馬想造反無疑可以借助望家的財力、勢力橫掃千軍。望家更可以通過米、鹽、煤、航運這些手段決定天下勝負的歸屬,或許當今天子沒有想得如此深遠,但是武後娘娘卻早已想到這危險的層面。不能強行罷瞭望家,所有只好走軟道。那塊金牌不僅是對斷雲才能的表彰,更是籠絡人心的一種手段。武後心裡清楚,天下首富的掌管者怎會糊塗?  

  然而,只要她離開大當家這個位置,雖然天下會亂上一陣子,但望家的勢力很快就會削弱,直至最後的瓦解,武後也可以安枕無憂。有了這層好處,當她提出要離開望家時,武後又怎會不幫忙?這其中的關係利弊,兩個女子心知肚明。  

  這所有的一切太過複雜,決不是二夫人這樣的女人家能夠瞭解的,斷雲也不想解釋。望家的輝煌到了頂,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是該敗落的時候了。想著她這個被專門培養出來的繼承人終究還是沒能將望家的財富守下去,斷雲暗自笑著老頭子不知道此刻會不會氣得從墳墓裡跳出來。  

  二夫人抹了抹傷心的眼淚,「斷雲,你還在恨你爹,是不是?」  

  她皺著眉看她,這話怎說?  

  「你恨你爹只想著把你培養成望家首富的繼承人,而沒有好好疼你,對不對?」吸了吸鼻子,二夫人流淌著美人淚,「其實,你爹病著的時候,一直念著你。那個時候他生病,很想見你,你卻忙著處理生意上的事。他對我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或許不該將斷雲那孩子按照我的私念培養,她如果和依水、惜虹一樣過著小姐生活,對她……會不會更好點?』可見,他還是疼你的。」  

  斷雲點點頭,「是啊!他是疼我的,可那又如何?能改變什麼嗎?我娘死的時候他也很難過,可是娘不會活過來,他也不會只愛她一個。他對我感到遺憾並不能改變望斷雲的命運,我依然做了四年的『閻羅望』。他只是在死之前,想讓他自己心安一點罷了。」喘了一口氣,她有些累了,「二娘,如果你能拿出疼愛依水、惜虹的一半感情來疼我,你就會知道不回望家,不做天下財富的掌管者,不做回『閻羅望』將是對我最好的選擇。」  

  她的話太深奧,二夫人聽不懂,她只知道現在只有斷雲能救她的一個女婿和一個未來女婿,能救回她兩個女兒的幸福,能讓所有人像從前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能讓她死後有臉去見地下的老爺。  

  「江愁……江愁,你勸勸斷雲啊!勸她回望家吧!」  

  沉默中,月白色的身影搖了搖頭,「對不起!二夫人,我不會勸斷雲做任何她不願意做的事,如果要我說,我不希望她回望家。」他不想再看到她為別人的生活忙碌,他不想她再累得倒下。  

  這些天陪著她,他才知道她對生活的要求有多低。粗茶淡飯,布衣棉被,木簪碎帶;手邊有書,枕邊有琴,閒時有棋。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很是享受,平靜得有如一汪清溪,緩緩流過逝去無聲。這樣的望斷雲或許少了一種霸氣的凜冽,卻多了一份平和的淡雅。  

  無論是怎樣的她,那都是她,他不想,也不捨得離開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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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飯了。」  

  「二娘走了?」  

  「嗯。」  

  「你也該離開了。  

  「噹」的一聲,羿江愁手一滑,瓷碗碎在了地上。他最怕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她逼著他離開,不留一點餘地。拿過另一個碗,他撥著飯,沉默中冒出一句:「我不走。」  

  望斷雲放下手中的棋譜,丹鳳眼直直地盯著他,「你已經不欠望家的債,你也不再是望家的僕役。這一個月多謝你照顧我,我會付你工錢的。」  

  「我不走。」他還是那句話。曾經,他堅持著主僕之別,今天他也要堅持他的感覺。  

  他一個儒生怎麼也學起了賴皮的勾當?  「你帶著五百兩黃金可以做很多事,那個什麼萍莎不是還在等你嗎?你去娶她,置幾畝地種藥材開藥鋪,做你的『活神仙』。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幹嗎要待在我這西洲居?」  

  他聲音提高,「我不走。」  

  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趕他走,他居然膽敢反抗她?斷雲火大地叫了起來:「這是我的宅院,我不准你住在這裡!」她喚了丫頭,叫把江愁的東西全部扔出去。  

  丫頭和小廝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動開了。廂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冷眼對視,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  

  「我說了我不走。」  

  「我也說了你必須離開。」幽幽地歎了口氣,她別過臉去不看他,「你留在這裡算什麼?僕役嗎?」  

  他沉下聲:「僕役就僕役,即便是僕役我也要留下。」  

  他寧可做僕役也不肯用另一種身份留下來?如果他肯開口,她會把這西洲居分他一半。原本斷雲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醒來後看到他熬紅的雙眸。那一瞬間,所有下定決心不再妄動的感情又再次洶湧澎湃起來。她在塵世中,難逃塵緣糾結。  

  早上二娘過來,他說他不希望她回望家,她心裡清楚他是真的在為她著想,那份感動讓她差點把持不住,流露出感情。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再要求愛,她害怕等待。害怕像娘一樣,每天每天活在無止境的期盼與失望中,如果他不愛她,如果他說要離開,如果他遇到了他真正愛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還有勇氣再平淡地活在這西洲居中,做一個無慾無求、無愛無恨的女子嗎?不!她沒有。不敢有慾望,是害怕被塵世拋棄,害怕到頭來有的只是失望。不敢有愛恨,是因為脆弱的心禁不起傷害,乾脆了斷心之殘孽。  

  不想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於是,斷雲開口說了驅逐愛的話:「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西洲居,你出去。」  

  他握緊雙拳站在原地,內心的情感與儒生的尊嚴相抗爭。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出言讓肖勝堅入贅,命令范成娶她,卻連讓他留在她身邊做僕役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就這麼讓她討厭嗎?還是,在心裡,她始終把他當成了低她一等、永遠無法平視的奴僕?  

  甩開簾子,他大步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外。  

  坐在床榻上,一雙丹風眼失了神采。她就這樣呆坐了一個時辰,半晌方才支撐著下了榻,他走了嗎?  

  隔著門,她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停在迴廊上,身邊放著小包袱,是丫頭、小廝整理出來的行裝吧!他手裡握著無憂酒,月白的背影在月色下分外醒目。看著他一口緊跟著一口,像是要用酒洗刷心中的憂愁。  

  他有什麼憂愁?終於可以離開她不是應該很快樂才對嗎?洛陽的那個當家不是一直想將女兒萍莎嫁給他嗎?他去啊!去娶個賢妻做他的活神仙啊!幹嗎還要來打擾她的生活?  

  他手持碧蕭,樂聲揚起——蕭聲咽,一江愁水湧斷秦樓月。曲終當屬人散之時,拎起包袱,他將那五百兩黃金留在原地,帶著他那顆儒生的自尊心與西洲居作別。  

  他走了,斷雲扶著門的手滑了下去。她終於逃脫了娘的命運,這一生她不會再為誰等待,因為她連那個可以等待的人都已失去。  

  望斷江水幾多愁,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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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走。  

  羿江愁就坐在西洲居的外面,手中的碧蕭撐著下巴,他煩惱得頭都快破了。  

  心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再怎麼說我也是飽學儒士,這一生雖說志不在進學做官,好歹也要有點讀書人的骨氣,她都出言趕我了,哪還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可是,真的要離開,明明腦袋都已經決定了,腿就是不聽使喚。腳粘在石階上,每下一步心都在抽動。那雙丹風眼忽閃忽閃地啄著他所有的感覺,連帶著將腳步也牽扯住了。  

  不知不覺間,他就在石階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朝陽升起,馬蹄聲近。隨著達達的馬蹄聲,他望了過去——  

  一匹黑色的駿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雖說近來世風爽朗,天子腳下卻也沒有讓男女共乘一馬的道理。到底是儒生之氣,江愁不禁多看了兩眼。他這一看,人家也看上他了。馬上公子一個翻身下來,手臂微攏,將姑娘家抱了下來,手法相當熟練。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是經常做這種事的。  

  老實說,這位公子顯得有點玩世不恭,嘴角邊還有絲浪蕩之氣,不過眉宇間卻有著別樣的器宇軒昂,很是讓人玩味。  

  玩味的還不止他呢?那位姑娘瞇縫著眼晃啁晃,直晃到江愁面前,猛地湊近,她停在了距離他兩寸的地方。和一個姑娘家隔著如此近相對,他還真有點不習慣,腳來不及後退,他只能將脖子盡可能向後仰,看上去像是得了落枕。  

  「這位姑娘……羿某與你素不相識,還請……還請自重。」  

  姑娘聽了沒反應,旁邊的公子不樂意了,呼啦啦扇子一翻,他嗓門大得吆喝起來:「你讓她往後退就說往後退,說得那麼文皺皺(縐縐)做什麼?」  

  文皺皺?江愁狐疑地瞪大了眼睛,這個「文皺皺」是個什麼東西?  

  姑娘將公子往後一推,不知道小聲說了什麼,江愁只見那人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馬邊。下一刻,好好的姑娘家又瞇著眼湊到了他跟前,「你自稱『羿某』,這麼說你就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  

  雙手抱拳,江愁禮數有佳,  「在下正是。」  

  等會兒!她說什麼?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是誰?誰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先弄清楚,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斷雲?又怎麼知道羿江愁?再怎麼知道斷雲喜歡的是羿江愁?  

  「可否告知羿某姑娘芳名……」  

  她這邊沒開口,那邊有頭騾子叫喚上了:「喂!小子,我告訴你,你不要仗著自己『肚子上面那地方  (胸)有點墨』就想騙人家姑娘家,她會上當受騙,我可不會。」  

  「諸葛少,請你保持安靜,好嗎?」  

  姑娘家輕輕鬆鬆一句話讓「騾子」耷拉住了腦袋,她重新瞇眼衝著江愁笑了笑,「讓你見笑了,你不必在意他,倒是斷雲,你要好好對她哦!她可是我最喜歡的人,你不能欺負她。我們通信的時候她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她是那種對自己不在意的事情怎麼都可以,對自己喜歡的人卻分外小心的姑娘。聽說她離開望家了,我本來還有點不放心想進去看看她,看到你在這兒我就放心了,下次再進去看她吧!你就對她說:樓起來過,有機會請她去杭州諸葛府小聚。還要告訴她,我很想她,我會永遠把她放在心上。」  

  說完話,她瞇著眼走到馬跟前,對著一旁的公子喊了一句:「回去啦!」  

  「哦。」他答應著,像個馬伕似的將她抱上馬,恨恨地瞪了江愁一眼這才策馬離去。  

  他們來得突然,走得猛然,看得江愁一片惘然。  

  樓起?這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樓起,和斷雲傳出有斷袖之癖的那個樓起?他房裡的小廝曾經說過每次來望府都會住斷雲房中,看人老是瞇瞇眼的那個樓起?斷雲會對她笑的那個樓起?斷雲特地放下所有的事跑去宜州看望的那個樓起?  

  這個樓起居然說什麼很想斷雲,還要永遠把斷雲放在心上?  

  江愁的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他什麼也想不起來,轉身走進院子裡,直朝西洲居的東廂房走去。「嘩啦」一下子,他推開那扇門,裡面的人立刻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我不是說了不要打攪我嗎?羿江愁走了就走了,我都不難過你們緊張個什……」  

  丹鳳眼對上那抹月白色身影,再多的話也說不下去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這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西洲居,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本想把她和樓起之間的事問個清楚,可一看見她蒼白的面容,再多的話也哽在了喉中。大步上去,他放開那些個男女之別,手臂一伸將她抱在了懷中,直抱到床榻上,「你是小娃嗎?一會兒不盯著都不成,你的身體還未痊癒,都叫你臥床休息不要下地,你是不是又一夜未合眼?你以為你強撐著我就看不出來了?你臉色這麼差,藥喝了沒有?我讓丫頭把藥端來。」  

  失落的心找到了方位,斷雲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有一個人可以讓你等也是一件美妙的事,即便痛苦心裡卻明白:活著,是為了一份愛。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娘至死也不後悔嫁給老頭子,是因為愛嗎?是因為愛!愛讓人充滿勇氣,愛讓人無所畏懼,愛讓人勇往直前。為了愛,即使明知前路多險惡也在所不惜,這就是一份綻放的女兒心。  

  他回來了——失而復得,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即便是用強制手段;即便會讓他恨她;即便有一天他會離開,會愛上別人;即便有一天她要在漫無止境的等待中熬成白髮。這一刻,他回到了她的生命裡,此生貪戀於斯。  

  失而復得的感覺讓她激動得忘了老頭子的教誨,手心裡緊攥著他的衣袖,她抓住的是生命中惟一的愛,如水中浮木。  

  「你……你怎麼回來了?」  

  「我又沒有走,只是在門外坐了一夜。」她拉住他,他可怎麼讓丫頭煎藥啊?好吧!藥一會兒再喝,難得一次她這麼像個姑娘家跟他說話,他也不想錯過。而且,他是男人,他要有勇氣,在她昏迷的那幾日他就下定決心說什麼也不再離開她,決不能因為儒生的那麼點清高就再度錯失她,所以……  

  「我不能像對待肖勝堅、范成那樣命令你娶我,因為我很在乎你的感覺,我怕你會討厭我。所以我放你走了,我給了你機會,讓你離開我的生命去尋找你想要的生活。但是現在……現在是你主動回來的,所以……」  

  「所以我要留在你的身邊,僕役也好,家奴也罷。隨便是什麼,只要能留在你身邊陪著你。即便你真是閻羅王,我這個活神仙也奉陪到底。」她說她在乎他的感覺,單單只是這一句話,讓他從神仙變小鬼都沒問題,「如果你不希望我愛你,我就默默守著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做你相公,我就……」  

  丹鳳眼挑了上去,「你在說些什麼?誰說我不希望你愛我?誰又說我不希望你……你做……」她到底是個姑娘家,不好意思說下去了。他平日裡不是挺儒雅的嗎?今天怎麼大膽得什麼都敢說了?  

  「這麼說,你希望我愛你,你希望我娶你?」話一出口,江愁自覺失言,呆呆地坐在床榻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份靜默反倒有助於他們雙雙把事情從前到後想清楚。  

  明白了!兩個人都太過重視對方的感覺,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心情。誰都害怕將愛說出口會失去所愛,其實只是想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就是這般小心翼翼,他們才差點失去對方。只要跨出「等待」這一步,西洲居依然嘹亮著古老的西洲曲。  

  「你……」  

  「你……」  

  兩個同時開口,又同時靜默,像是隔了多年再見的故人,眼眸中糾結的感動不是用言語可以表達清楚的。  

  心中一片雜亂,掩在心口的那個疙瘩卻更加清晰地撩撥著江愁的情緒。難得今日他可以做到如此坦白,就不妨再坦白一次吧!  

  「我剛剛在門口的時候見到樓起了。」  

  斷雲的丹風眼一下子亮了起來,「樓起?樓起來了?她在哪兒?她過得好不好?我好想她,好想見到她。」  

  不會吧?  「難道你和樓起真的有那種關係?」  

  「那種關係是哪種關係?」堂堂天下財富的掌管者很難得地眼裡心中一片迷惘。  

  「就是那種那種關係啊!」  

  他湊到她耳邊小聲說著,下一刻厚厚的《莊子》砸到了他的頭上,人還是不能太坦白。  

  「還飽學儒生呢?你的想法真的很齬齪噯!我要重新考慮要不要嫁你為妻。」  

  「這麼說,你真的有考慮嘍?」他的聲音很興奮,被罵「齷齪」還一點都不在意,果然皮厚,「你不是一直想跟望家徹底地斷絕關係嗎?你想想看,只要嫁了我,你就不再是『望斷雲』了,你將成為『羿氏斷雲』,與望家再無瓜葛。」  

  她不屑地抬起了蒼白的小臉,「什麼『羿氏斷雲』?好難聽的名字!」說是這麼說,心動她還是有一點啦!  

  門內繼續為這個問題爭吵不休,門外的粗布丫頭、愣頭小廝和廚子夫婦卻笑得極其詭異。  

  不管怎麼說,長安城內「閻羅望」的第三次喜宴總算是有了那麼點頭緒。能娶下望家二小姐的人,絕對不是等閒之輩。除了「活神仙」,還有誰應付得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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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24 00:23:15 |只看該作者
尾聲  

  我是羿澤,過了年就九歲了。我住在長安城的西洲居裡,聽下人們說這是修建後的西洲居,再不復當年的簡陋。我爹叫羿江愁,他是中原第一藥行的當家,其實他只管治病救人,真正賺銀子的人是我那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娘。  

  我家宅院很大,也很華麗,不過我更喜歡它所散發出的溫馨感。當然,這裡偶爾也會洩露出那麼一點和「溫馨」這個詞完全不搭調的旋律,像現在——  

  「你真當你是『活神仙』啊?」  

  敢在家裡這麼發脾氣的人一定是我娘望斷雲——不!現在已經叫羿氏斷雲了,你聽!她拍著桌子聲音一陣大過一陣。  

  「居然又把那麼些名貴藥材拿去玩起了『贈藥』的把戲,如果天下人都像你這樣,我還要開藥鋪賺銀子做什麼?直接等著人將吃的喝的送上門不就好了。」  

  不用說,準是我爹又當起了濫好人。其實他會這樣,娘得負一大半的責任。她雖然嘴上說爹如何如何不知世道艱險,可是上次益州有個村落發瘟疫,娘還是親自陪爹過去,送了七輛馬車的藥不說,還捐出了兩萬兩銀子。久而久之,我也算明白了,我們家就是娘拚命地賺錢,當個搜刮金銀的「閻羅王」,爹拚命地給窮人贈醫施藥,做個「活神仙」。沒有閻羅的支持,神仙也難當,這點爹比我清楚,所以他才會乖乖挨訓。  

  瞧,此刻我爹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娘的面前,好不容易逮到機會辯解了一聲:「懸壺藥行本的就是懸壺濟事,咱們已經是中原第一藥行,賺的銀子幾輩子也花不完,給窮苦人贈點藥不算什麼。」  

  娘那雙丹鳳眼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你那是贈『點,藥嗎?給窮人送藥也就算了,我當你是幫我打響藥行的名氣,可你倒好!竟拿天山雪蓮去救一隻難產的狗,你還真是懸壺濟事啊,羿江愁!」  

  娘連名帶姓喊了爹,這下子爹要完蛋了!今夜準備與娘隔門而對吧!當然是娘在門裡,我爹在門外,我想他現在一定是在考慮該怎樣勸慰娘,其實從我懂事起就經常看到爹被娘關在門外,弄來弄去就那幾招,要麼用蕭聲,要麼是「無字酒莊」盛產的無憂酒,最後一招就是我。  

  聽說娘以前的外號叫「閻羅望」,我想她即便不是閻羅,發起狠來爹還是很怕的。爹說做奴僕做慣了,那點儒生氣質還是放著下輩子再說吧!爹有做過奴僕嗎?我還不滿九歲,不知道啦!  

  現在的我只看見爹迫在娘的後面,急急忙忙地想解釋:「斷雲……斷雲,你聽我說,那隻狗是寶兒的,寶兒那孩子特別喜歡那條狗,它要是死了,寶兒一定會很傷心,你不是也很喜歡寶兒那孩子嗎?你也不願看到她傷心,對吧?所以我就拿雪蓮救了狗,那狗一下子生了七隻小狗,等於說我一次性救了八條狗命,那點雪蓮用得很值呢!」  

  「是是是!你是『活神仙』,我是『閻羅王』;你是好人,我是壞蛋,這下子你滿意了吧?」還敢找理由,他明晚也別想進房睡。  

  看樣子爹是沒法子自救了,我這個救星還是趕緊上馬吧!  

  「娘!娘!大姨夫和三姨夫又爬我們家牆頭了!」我從門外一邊跑一邊嚷著,裝作很著急的樣子推著娘就往外走,「娘,你快去看看吧!那扇牆今年都塌了四次,再塌連泥瓦匠都不願意修補了。」  

  「怎麼又來了?」  

  娘的語氣雖然不怎麼好;卻也沒有什麼厭煩的情緒在裡頭。她大步走出去,最後丟下的話是:「我回頭再跟你算賬。」這個賬當然是跟爹算,除了他再沒別人有此等殊榮。  

  不過,爹總算是暫時沒事了,可他還不知死活地跟在了娘的後頭,嘴裡嘀咕著:「她今天已經很累了,望家那邊又要她操心,真是的!」  

  沒辦法,誰讓我娘做生意的腦袋實在太厲害呢!從我懂事起,大姨夫和三姨夫就喜歡翻我們家牆頭。最近,大姨夫和三姨夫不知道又闖了什麼禍,肯定是找娘出主意來了。娘最多只會提點建議,不會出手相救,她說這是望家的氣數,她無心回天——我注意到她說的是「無心」不是「無力」。  

  她還說如果我糊裏糊塗地過著日子,以後西洲居也會跟望家一樣。我知道,娘並不指望我賺多少錢或是守住第一藥行的招牌,她只是希望我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明白,活得精彩。我的方式已經定下來了,我要跟爹學醫術,也要學娘的經商之道。醫術可以救人性命,學會它挺有幫助;經商可以讓我生存下去,這是一個男人立足之本。再說我爹娘可是兩方面的天才,我幹嗎放著精華不取?  

  我聽下人們說,當年我娘主持望家的時候,望家可是天下首富。可是看著現在的望家,我一點也找不出「天下首富」的感覺。算上比路邊小攤大不了多少的店面,總共也就五家店。表兄妹們請不起夫子,姨娘們就把他們送過來和我一起讀書。可是他們太笨了,我六歲的時候就讀完了四書五經,他們還在那兒啃《詩經》。  

  爹是有教過我不可以憑借自己的聰明來鄙視不如自己的人,可是沒辦法——笨蛋就是笨蛋。所以寶兒才會喜歡我,不喜歡我那個喜歡她的表哥。其實寶兒是我奶娘的小女兒,比我小兩歲,我把她當妹妹。爹很疼她,像疼自個兒的女兒。有一次,娘看見爹抱著寶兒玩,她歎了口氣,說了—句我不大聽懂的話:「我欠他一個女兒。」  

  我把這話告訴了爹,問他是什麼意思。爹沉默了很久,摸著我的頭說:「你娘身體不好,為了她的身子著想,我決定只要你這麼一個孩子。她知道我很想要個女兒,所以總覺得欠了我什麼。其實她不知道,我有多感謝……多感謝她能好好地活下來,為我活下來。」  

  那天晚上月亮很漂亮,我看見爹抱著娘坐在東廂房的迴廊上,他們一人一句念著念著——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翼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頭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我知道這是一首南朝樂府,它的名字就叫《西洲曲》,我們的住處西洲居就是因此得名。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在這西洲居和一個女子朗朗念著這首民歌。那個時候,娘這個「閻羅王」和爹這個「活神仙」一定還守著他們心中的那個「西洲」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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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8-24 00:23:40 |只看該作者
多多包涵

  寫了一年的小說,這是我第一次寫古代浪漫小說。雖然在「我是妖精我怕誰」系列中也涉及到古代這個大環境,但那畢竟屬於一個魔幻世界,我可以藉著妖精的特別之處隨意發揮。真的落筆到古代浪漫小說,那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很多東西我都需要查資料,找史書。即便這樣,如果有什麼疏漏之處還請各位看官多多包涵。  

  其實我蠻喜歡古典詩詞歌賦曲,在這本小說裡我也寫了那麼幾句,別說是李白,恐怕就連「江郎才盡」的主角江淹看了後也會從墳墓裡跳出來想掐死我。這樣的功底實在不敢大肆張揚,所以我還是選用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和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用在我需要古典歌賦鋪墊的地方。這兩部作品都是我很喜歡的,《春江花月夜)大家都很熟悉了,對最後這首《西洲曲)或許有點陌生,我自作多情地跑上來說兩句。  

  西洲並不是確切的地點,在這首樂府中指的是女子與她的情人相會、話別的地方。小說裡望斷雲有好幾次都是和羿江愁相會在西洲居,就是這樣的故事情節讓我將居所的名字設定為「西洲」。再說曲中提到的「青樓」,別誤會!這裡的青樓指的試塗飾青色的樓,漢魏六朝時為女子居處的通稱,後來才慢慢演化成青樓妓院的意思。   

  最後說說《西洲曲》中反覆出現的「蓮」。「蓮」同「憐」音,蓮子就是「憐子(愛你)」,「蓮心」即為「憐心(愛你之心)」。瞧!古人就是這麼麻煩,現在咱們一個手機短信不就把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情都發給對方了嘛!  

  你有什麼愛的心意需要表白嗎?告訴我!我用小說的形式寫出來,你覺得喜歡酒把它那給你想要表白的那個人看。他要是接受你,你就把我的書送給她當禮物;他要是不接受你……嘿嘿!用我的書砸死他,你要是不捨得砸他,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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