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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雪】櫻桃街的禮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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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4: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櫻桃街的禮物》是深雪為博益撰寫的第四本小說。在她過往的作品中〉土角大多是敢愛敢恨、情慾分明的女孩子。-她們飽受情感的煎熬,愛得異常沉重、痛苦,有人甚至因此而放縱自己,過著糜爛不羈的生活。在《櫻桃街的禮物》中,這份沉鬱的感覺不見了,調子變得較為輕鬆,但女主角的迷惘、對愛情的執著,依然是那樣震撼人心。故事講述一個寂寞女子愛上了一個素未謀面、自稱為她而自殺身亡的男人,甚至甘願為他照顧機靈古怪的女兒。儘管身邊各人不看這段沒有結果的愛情,但她仍願意跟著自己的感覺走,為這個己經不存在的男人付出所有的情感。其實,在愛情世界中,又何須分清對錯?強行用客觀標準去釐定誰錯、誰愛得多誰愛得少,只會為自己平添不少煩惱。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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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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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5:06 |只看該作者


自序  

    白領儷人的愛情故事,沒有什麼信息要傳達。

    就像你和我,畢業之後幹著不高不低的工作,沒有什麼成就感,亦沒有什麼野心,生活優遊,看看戲吃吃飯,與朋友胡胡鬧鬧又一天。

    似乎非常輕鬆寫意,但不知怎地,卻又非常寂寞。有親人有朋友有工作,收音機播放的情歌依然動聽,戲院也間中有齣好戲,換季時候的大減價亦令人心曠神怡,只不過仍覺得欠缺了一點點。

    可能是一個男朋友,亦可能是一場戀愛。

    男朋友不太難找,拍一晚拖的也可以說是男朋友,但戀愛嘛……

    其實戀愛未必快樂,但戀愛可能令我們在空白的日子裡更感愜意,令無聊的日子發光發亮,倔強的變成溫柔,憂鬱換成開朗,慣性夢遊的會驟然清醒開來。戀愛實在很有作用。

    當然,戀愛要有對象。有人為理想的戀愛對像訂下十頁的計畫書,有人卻隨遇而安。有人不放過身邊任何可以戀愛的人,有人每天對鏡自己愛自己。大概沒所謂吧,只不過是一個目標。一隻貓一隻狗可好?一杯水一本書其實也能成事。

    只要在閒著的時候不要再打呵欠便好了。

    呵……欠……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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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5: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若果你在中環看見我,可以喚我一聲“阿乳”。

    我的名字是王乳,二十四歲,五尺六寸高,一百零五磅,單眼皮高鼻子尖下巴,不算漂亮,而且很瘦。

    我喜歡我的名字,父母將我取名為“乳”,為的是希望我一生快樂,猶如乳臭未干的小孩。

    我不知道我的生活算不算“快樂”。我大學畢業,現職某投資公司的人事行政部助理經理。工作三年,換了三份工作,沒有升過職,每次轉工的時候都不忘在求職信上要求加薪百分之十。我獨居,姑母移民後我搬到她覺士道的房子去,薪金全數用作吃喝玩樂和清還信用卡欠款,不用供養父母,亦沒有兄弟姊妹。

    生活尚算舒適。然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快樂。

    我沒有男朋友,但很想有一個。

    五年前我拍過一次拖,對象是大學同系同學,我們主修經濟。他很高,六尺一寸,很健碩,但鼻子頗大,說不上英俊,個性很“沒所謂”,對朋友很好。跟他來往了九個月,他是第一個跟我上床的男人,我亦是第一個跟他上床的女人。九個月後他愛上了一個中五的女生,也就忘記了我。

    我很傷心,沒料到他會那樣,說走便走,無情而且干淨利落。我坐在他宿捨內的床沿,問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他想了想,然後認真地回答:“沒有。”我倒抽了口冷氣,再問:“那麼,你為什麼與我一起?九個月的日子不算短。”

    他把臉別到窗前,隨即又轉回來,皺了皺眉,吸了吸鼻子,似乎面有難色。他說:“想跟女孩子上床。”

    我全身發軟。

    他再加一句:“從未試過跟女孩子上床。”

    我瞪著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原來只想為自己破了處男之身。

    我看了看自己那雙線條並不優美的膝蓋,再看看倚在床背的他。我問了:“那你愛她嗎?”

    他微笑。“是的……大概是吧。”

    我咬著唇,感到很羞恥。我想,我有一點愛他,但他卻毫不愛我。當時我的心情很難受,腦海中浮現了“洩欲工具”四個金漆大字。

    五年前的十九歲,大學經濟系一年級女生,成為了同系六尺一寸高男同學的洩欲對象,非常安全的吹氣娃娃。

    想起了跟他口交的場面,想起了他的那話兒,忽然,俯身想吐。

    我撐起身,禮貌地說再見,努力地鎮定自己,放輕腳步走出他宿捨的房間。

    很難想像,別人居然可以這樣對待我。

    那個夜裡我返回姑母的家,從房間的抽屜中掏出數十款不同顏色和形狀的鈕扣,從床底翻出了蒙塵的破鏡。

    雙手捧著鏡,我呼出一口氣,吹開蒙著鏡面的灰塵,那被鈕扣裝飾了一半的鏡框,也被細心拭抹開來。心情是不合理的平和。我甚至望著鏡框,對它說:“鏡呀鏡,鈕呀鈕,久違了。”

    我一向有收集鈕扣的習慣,從母親的舊衫上拆下來。有時候我買衣服時也以鈕扣的可愛別致程度為標准,以求有一天衣服舊了不再穿了,還有點點屍骨遺下。

    我自十一歲起收集鈕扣,一顆一顆地儲起來,到十九歲的時候,沒一千也有九百顆。

    當我無聊沉悶時,我會蹲在床上把鈕扣逐一放進口腔內,試圖猜測口腔的容量。通常塑料質料的都帶有如片糖般的冰冷潤滑和清甜感,金屬的咬在牙縫內有種奇異的觸電感。曾有一次我總共含著三十四顆小型鈕扣,兩邊腮幫都給鼓得脹脹,形狀凹凸不平。我走到鏡前看,除了為口腔的闊大程度感到驚奇之外,亦訝異於自己不讓鈕扣吞下肚子的能力。

    日子持續地無聊,總不成每天都把鈕扣吞吞吐吐。中七那年我看到(NonNo)的室內家居特輯,內容介紹如何利用家居廢物。想著想著,便把掛在浴室的舊鏡拆下來,興致勃勃地把鈕扣貼在鏡邊,開始我的第一件手工藝創作。

    入大學之前我已完成一半,後來結識了男朋友,便自然地停止一切個人活動。

    若不是失戀,完成了一半的勞作肯定永無翻身之日。

    我用紙巾抹掉手上的汗,把鼻尖碰在桌面上,像個瞎子似的挑選下一顆貼往鏡邊的鈕扣。要一顆藍色的吧,然後再貼那顆星星形的。我曾經有個一顆石頭形的,後來不知怎地失掉了。

    俯身瞇眼抬頭塗膠水貼在鏡上,動作簡單重復毫無難度。然後,一股淒酸湧上心頭。我撅了撅嘴,淚就那樣流了下來,像是非常必要地哭一般,落得很急很淒涼,一次過的,決堤湧下,落力非常。不到十秒,視線模糊了,手也不住顫抖,指頭拈著的那顆星形鈕扣,給強力膠包住了,失掉了星星的形狀。

    只哭過那一次,我訝異自己的強悍。照理,我並不是這樣堅強的人。後來我才知道,那次的創傷並非我想像那般微弱,它只是以另一個方式存在,隱-著我,偷偷地成長。

    我總是夢見他。夢見他把我遺留在天星小輪上,任由船開到無盡無遠;夢見他把我的衣服脫掉,然後把我推出崇光百貨公司外的行人道上。

    只是一次的戀愛,若果我有七十歲壽命,這一次九個月的戀愛只能占上我人生的1.07%。但放不開就是放不開。

    當我完成第一件鈕扣裝飾品後,我開始了第二段感情生活。他剛畢業,在政府部門工作,性格和外形同樣平凡,然而他喜歡我,不合情理地喜歡我。

    “阿乳,”他對我說:“自從第一眼在圖書館內看到你,我已決定追求你。”

    我微笑,問他:“那時候我在圖書館干什麼?”

    “你在趕功課,桌上放了數本參考書、別人的筆記和習作,還有一包麥提莎朱古力。在那重要的一刻你抬頭,滿目疑慮,手中的筆桿不由自主地撥著耳畔的短發。

    我來來回回地走過你面前,三本書分開三次排隊歸還,為的是可以拖延離開圖書館的時間,多看你一眼。”

    我看著他一臉溫柔的興奮,不明所以。我相信他是真的喜歡我,我亦相信他一生也不會傷害我。面對我的時候,他總是莫名地戰戰兢兢。但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我的證據是:無論他怎樣吻我撫摸我,我的下體依然干涸如三年不下雨的大峽谷。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對勁或是令人討厭的地方,只是他無法討我歡心。

    為著他的持續性失敗,我認真地分析細想,得出的結論是我的首任男朋友也不是全然不喜歡我,起碼,他喜歡跟我做愛,他看見我會興奮。躺在床上想到這裡,我居然感到幸福。有機會給人洩欲也比完全叫人沒有反應好。

    當下我坐起身子來,非常精神奕奕。我走進廚房捧走母親的舊玻璃花瓶,開始創作我的第二件鈕扣作品。我把鈕扣貼在冰涼的玻璃表面時,快樂得笑出聲來。

    我自覺長大了、聰明了、看開了。

    兩星期後,我與第二任男朋友分手。他苦著臉,哭喪似的望著我,一萬個不情願。

    我把鈕扣玻璃花瓶送給他,安慰他說別傷心,你一定很快便能遇上合意的女孩子,諸如此類。然後我轉身走遠,打從心底歡欣起來。我終於明白那個拋棄我的人的感受。

    既然不喜歡便離開好了,勉強自己喜歡一個人最“無謂”。人有權選擇,亦有權變心。

    是在這個時候,我才全然放下我對首任男朋友的感情,也學會了在感情上的無怨無恨。你負我,我會學會“沒所謂”。聽說輕松一點,生命才會更愉快。

    Raymond  Chow知道我這個想法,相信他也無限量支持我。Raymond是我現任頂頭上司,三十一歲,是人事行政部經理。

    人事行政部的工作瑣碎繁多,一小點一小點的,像聘請公司員工、選擇新款影印機、聯絡計算機維修公司、舉辦員工游船河活動、向公司爭取超時工作津貼……我不明白,為什麼周先生會樂意一做六年,努力做“婆仔”般的工作。

    我不介意,因為我性格懶散,又沒有經濟壓力。但是,他是個男人。

    在他聘請我的一刻,我已對他的存在充滿疑問。後來與他共事,更覺他是個有能力的人,外形尚算英俊,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充滿魅力。

    就在我試用期剛滿的翌日,我和他發生了關系。

    那天下班後我邀請他與我HappyHour,我們到Sherman's喝酒吃炸洋蔥圈。酒意暖肚,話題便多起來。他說到他在中文大學讀書的日子、他那美麗的台灣妻子和他在三年前失去了歲半大的兒子的往事。

    Raymond有很優雅的側面。我伸手把他在額前垂下來的頭發撥往耳後。他捉住了我慢條斯理的手,眼睛沒有看我。我歎了口氣,讓他默不作聲地握著我的手,直至我仔細地把他側面輪廓的一切細節收進腦海裡為止。夠了,我對自己說,這一刻的精華已足夠我在將來的日子放大又放大,我會永遠記得起。

    我縮手,他望過來。我對他說:“這裡人來人往,給人看見不好。”然後我提議,可以乘的士到我覺士道的家。

    在的士內,我們都沒作聲。我舒適地把頭倚在他肩膊上,他握著我的手,輕輕拉到他的大腿上。平日我倆困在一個小小辦公室內,感覺已非常親近。他那輕淡的洗頭水味道,飄過了散開了,混和了辦公室的獨有氣味後,變得不再一樣。我不覺得他特別性感,只是習慣了與他困在同一空間。

    所以我告訴他:“我喜歡與你一起乘的士。”

    他微笑,以手指輕撫我的下巴。我想,他大概不明白,但沒關系吧,我要的是他,不是他的明白。我想和他做愛,我知道。

    他也想和我做愛,他知道。無論背後理由是什麼,行動都是一致:我們做愛了。

    他在床上很溫柔,一如他的為人。事後我做了兩碗罐頭龍蝦湯、-熱了一條法式面包,非常無憂無慮地坐在餐桌前跟他面對面愉快地享用食物。

    我告訴他,他頭頂的鈕扣燈罩是我的作品,浴室內那塊鈕扣鏡子亦是同一系列。

    他問我。“將來會否把作品寄賣?”

    我笑著回答:“不會,這些只是無聊時候的勞作。”

    “你總是很無聊的嗎?”他又問。

    “是的。”我不加思索便回答。

    “跟我上床也因為無聊?”

    我垂下眼過後又抬起來。“不知道。”我說。

    他好像是失望了,又好像不是。我分不清楚。

    我只知道往後的日子,我們一星期上一次床,在辦公室內照樣公事公辦。他真實的感情,我真正的心意,大家沒有意圖剖析解答。

    如此過了三個月,在寂寞的日子,與他的會面也可算是別致的消遣。跟健康的男人做愛,是良好的公余活動。

    我把這事告訴我的好朋友芭比,她非常驚訝:“SexPartner?”

    我想了想,思考著還有沒有其它名稱。朋友?親密朋友?好朋友?精神朋友?

    床上朋友?公事朋友?上司朋友?

    諸如此類。還不是稱號一個,活動依然一樣。

    “我勸你快點找一個正常的男朋友。”芭比說。我伸懶腰,我也渴望的。

    “家裡裝修得怎麼樣?”我岔開話題。

    “噢!”芭比彈了彈塗了磚紅色指甲油的纖纖指頭,說:“差不多啦,尚欠一些客廳的擺設,最理想是明朝款式的家具……對,今個星期六你陪我到荷裡活道走一趟,可能有收獲。”

    我答應了,橫豎無事可做。

    芭比是我的中學同學,相識那年大家剛好十二歲。厲害吧,馬拉松友誼。友情這回事也講求緣分的,像愛情一樣,同樣由互相吸引、相處愉快、心照不宣三個階度組成。緣分盡時感情自然轉淡,然後不由自主地死亡,任何搶救行動也必定無補於事,也無必要再去救。

    地球上其中一種最重要的生物是美女,芭比有幸生為這一小撮生物。十二歲的時候,她已練得一雙誘惑嫵媚的眼睛。腿又長又圓潤,還有小巧堅挺的胸部和細細短短的腰;對著男教師的時候,她會很原始地挺胸收腹眨動眼睫毛笑得額外的燦爛。

    我們通常稱這種物體為尤物,而尤物又多數有可愛的性格,若果你不先抗拒她,她也自然不會抗拒你。

    我們頭一回交談是這樣的。

    我在更衣室脫下校服裙更換運動課的制服時,赫然發覺,傳說中的月經來了。

    我手執雪白的校服裙,像考古般慎重地檢視裙上那灘暗紅色的記號,但覺全身逐漸冰冷。雖然已有足夠的月事教育,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身體真的會自動自覺每月排血,那還是濕漉漉的暗紅色,叫我想起了食物部那部自動杯裝汽水機。

    我的面色發青,恐怖感油然而生。

    這時候,芭比像一切衛生巾廣告中富有經驗的大姐姐那樣,帶著自信的表情走過來,遞上一包衛生巾。對白是這樣的:“你用吧,我多帶了。”

    我接過那個精致的小包,細細端視。“這個牌子好,有花香味,多用了下體清香,你的男朋友一定會喜歡。”她說。

    訝異地張開口就是我的回答。

    那天,我沒有上體育課,芭比也坐到一旁陪伴我。

    “我已有半年的月事經驗。”她告訴我。

    我望著她略厚的嘴唇,問:“芭比,你有男朋友嗎?”我惦記著剛才她提及的那回事。

    “嗯。”她大方承認,然後反問:“你呢?”

    我搖頭。

    “我已拍過兩次拖。”她說。

    在男性體育老師的教導下,同學們練習籃球的傳球技巧,在球來球往之間,芭比和我分享她那些早來的戀情。自小學六年級開始,她已有和男孩子接吻的經驗;

    到升中一的暑假,她甚至嘗試了愛撫的滋味。“你一定要找機會試試。”這是她的結語。

    年紀這麼小便這樣經驗豐富,似乎很有點邊緣少女的特質。但事實是,芭比不負其名,虛榮得很。她坦蕩蕩地向男孩子展露她完美的身體,為的只是尋求更多的贊美與追求。她可以接吻可以愛撫可以做一切的玩意,但要真正地做愛的話,你殺死她好了。

    這方面她很傳統,亦可說是迂腐:“我一定要結婚之後才做。”

    理由是:“我要嫁得好。”

    芭比就是芭比,父權主義下的強勁勝利者。

    於是,玩歸玩,芭比一直保留童貞,因為她要以完璧俘虜她夢想中的婚姻。

    雖然我一直覺得她這種思想不妥當而且虛偽,但各人有各人的做法,目標亦不一樣。她渴望嫁得豪華嫁得舒適嫁得傳統,美麗的外表和一塊完璧便是她最大的嫁妝。

    她是我遇過最貫徹始終的女人。初中時她看《姊妹》,研究《如何以性事和美貌虜獵男人的心》之類的文章。到中學畢業後,她當上空中小姐,身邊的消閒書變成《Cosmopolitan》,但看的題目仍然一樣:《使男人臣服的最佳辦法:完美的性和恆久的美貌》。有些東西,真的可以十年不變。

    終於到了我入大學的那年,大家同樣是十九歲,芭比結婚了,對象是個比她大十四年的珠寶行東主。

    於是,我與芭比同樣在十九歲那年交出第一次。芭比多年來研究性事,婚姻生活似乎無往不利;而我在往後的日子,走的路比她的崎嶇,比她的急促。

    “霍陳淑嫻女士,”我稱呼她的中文名字。“你有發福的趨勢。”

    她很緊張,左看右看檢查自己的肚子腰枝。“是嗎是嗎?哪裡哪裡?”

    我喝了口MangoShake,蹙起眉。“是你那雙下巴。”

    她隨即摸了摸下巴的位置,面露愁容。“哎呀,這部位很難減肥的嘛。”

    我取笑她:“算啦,多點肉,你老公肯定覺得你更‘正’。”

    “沒錯,”芭比銷魂地彈了彈手指。“女人肥一些才好看。你也是的,十年如一日,像一張A4紙,前面平,後面平,側面只剩一條線。”

    我苦著臉歎了口氣,我也不想的,竹篙身材是天生的嘛。“有人喜歡瘦的吧。”

    “你那個上司喜歡瘦的女人?”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大概只不過喜歡多一個女人。”

    “你們平日在辦公室工作時不尷尬的嗎?”

    我撅了撅嘴,凝視咖啡店外的行人。“也沒什麼的。人事行政部的辦公室內除了我和他,還有一個秘書、兩個文員,五個人客客氣氣又是一天,拘謹慣了,別人不容易察覺。”有些時候我和Raymond也會眉來眼去以目光傳情,這樣子的偷偷摸摸,勉強也可說是情趣。我喜不喜歡他,他喜不喜歡我,大概也沒什麼關系吧。如此的關系,無謂要求這麼多。

    Wow……我需要一場真正的戀愛。

    沒多久後,芭比的司機接她回去。夜間,她的有錢少奶生活才真正地忙碌起來,旺夫非常的霍陳淑嫻女士持家有道,八字又好,霍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珠寶店愈開愈多,晚間應酬不絕,芭比現時已晉升為社交名媛了。

    而我,從斜路往地下鐵向下走,開了discman,邊聽黃耀明的歌邊朝人群進發。

    那是他的《一千場戀愛》。

    願意將一千場戀愛換你的一點滴愛剎那間一千樣感慨極美的一出意外……

    我站在途經的花店櫥窗前,凝視內裡的牡丹蓮。不見兩天,那大大的、半透明的、淡淡粉紅色的層層花瓣,已開得不似花形,簡直像個大盆,盛載著金黃色的蕊。

    會有小仙女自花中跳出來嗎?她會拍動她那如小蜻蜒般的翅膀,腳尖踢著花粉,飛到我的跟前,對我說:“你太乖了,所以送你一千場戀愛。”

    黃耀明在唱:

    願意花一千年光陰共你愛得天昏地暗但你這麼超乎意外在我的掌握以外……

    不。一千場戀愛,太多了,太華麗了。我只要一場戀愛,他愛我我又愛他,然後兩人流落孤島,飄泊的,相依的,一生一世。

    我走進花店,買下那枝牡丹蓮,許下願望。

    我小心翼翼地擠在地鐵人堆中,高舉握著花的右手,盡心盡力地保護它。花那樣美麗,卻沒有使護花人更具光彩。我的蒼白我的瘦削引不起任何一個人的注目,男和女。

    夜有夜幕蓋掩寂寞是否愛已再難存在夢有夢話你出現吧庸俗世界准我離開……脫下鞋子踏在姑母家中的灰地毯上,我細心地把花插在盛滿水的花瓶中。

    我開啟HiFi,播放的依然是《一千場戀愛》。我要這首歌無處不在。男聲有瑰麗無雙的情感。花感動了,輕輕微微地在歌聲中顫抖。

    我雙手托著花瓣,歎了一口氣。

    窗外是草地滾球場,氣氛寧靜和諧。姑母留下舒適的居住環境給我,然而身邊的空間再大,心房的容量卻小得可以。

    我很寂寞。我不快樂。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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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6: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公司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舉辦一些講座,對象是家庭主婦,目的是令她們傾盡所有來投資金融工具。

    這些講座是我與Raymond負責的。我不諱言:「我討厭這種無良的勾當。」

    Raymond卻只報以「睇化」了的眼神加上「沒所謂」式的笑容,沒有響應。

    我站在一眾太太主婦前,詳細地分析美元日圓英磅的走勢,又把黃金市場的上落價位簡單地解釋一次。她們發問,我詳盡地回答。我希望以我所知的全部告訴她們,我希望她們醒目,明白賺錢並不是必然的。

    講座完畢後,Raymond對我說:「下次你應強調容易賺錢這一點。」

    我不以為然。「那並不是事實。」

    Raymond望著我,微笑。他和藹的笑容令我想與他好好地幹一回。

    有一天我一定會再轉工,我不喜歡這份工作,但不會是今天吧。我有一個有多重身份的上司,在死寂的日子裡,他是重要的。我們以內線商量約會的地點。就在擬好細節之時,兩名CID走到辦公室內,向我的秘書問道:「請問王乳小姐在嗎?」

    我放下電話,望了望Raymond,然後回答:「我是王乳。請問有何貴幹?」

    「覺士道三號發生了男子自殺墜樓事件,死者在遺書上提及你的名字、住所和辦公室地址。」其中一名較年輕的警員說。

    我不明所以,但仍跟警員回警局落口供。

    「對方是三十三歲中國藉男子,叫辛達維,職業是鋼琴教師,已離婚,育有一個九歲女兒。」

    我搖頭,表示不認識他。

    他們核對我的資料,名字與地址一概無誤。「王小姐,你是不是一時忘記了他?」他們一副怪責我有隱情的樣子。「明顯地,他是殉情的。」他遞來一封粉藍色的信。

    我翻開來,細細地閱讀:

    不要問我為何要這樣,事到如今我只好如此。我會懷念你的眼睛你的美麗,我願意以死亡換取你的愛。當愛一個人愛到不能自拔的地步,死亡其實也很舒暢。

    辛達維我訝異得不得了,重複把信看了數遍,表情還是一樣。信的背面清楚地寫上我的名字、住址和辦公室地址。但我很清楚,我不認識此人。

    「王小姐,」警員又問:「你有很多男朋友?」

    「不。」我搖頭。「這件事是一個誤會,我想離開。」

    警員無可奈何,再多問一會後便讓我回去。

    我沒有赴Raymond約會,改往覺士道三號查詢。那是一幢十二層高的高尚住宅樓宇,與我居住的大廈遙遙相對。警方說死者有一個九歲的女兒,便以此為話題,向護衛員撒謊:「我是辛先生女兒的老師,希望知道辛氏一家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掏出自己的門匙。「他的女兒把門匙交給我,但我忘記了他們住在哪層。」

    中年的護衛員搖了搖頭,猶有餘悸。「今天清晨我剛買了白粥回來,一入門口,便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知道一定有問題,白粥也沒放下,便一個箭步走出外查看。一看,不得了,教我一整個上午也吃不下東西,那些斷骨,一截截的,花圃內也有一截腳骨呀……」

    說著,他把我帶到電梯前,告訴我:「九樓B座。」

    我道謝,走進電梯內,直上九樓。

    B座,深藍色鐵閘和白色木門。我蹲下來翻開門口的地毯,居然毫無難度地找到兩條大小不一的鑰匙。

    正當高興之際,背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你是誰?」

    我轉頭,看到一個長鬈發女孩,身上穿著校服,年紀大約八、九歲。她堅定地看著我,說:「我是辛櫻。」

    我細細地打量她。「辛達維的女兒?」

    她點頭。

    我試圖解釋:「我住在對面二號的大廈,同樣是九樓……你的爸爸在遺書中提及我的名字。」

    「就是你這個女人。」她用大人般的語氣說。

    我不知怎樣說下去,握著鑰匙,感到非常尷尬。

    辛櫻趨前,一手奪過我手上的鑰匙。「我來開門。」她說。

    我隨她內進。

    八百多尺的地方,整體感覺井井有條,地上鋪著長形柚木地板,傢俱一律是深色柚木製品。客廳中最顯眼的東西是一座貼牆鋼琴,和對牆的一張長形木沙發,設計得像一張收窄了的木床,半空懸著蚊帳。閒時他會在木沙發上幹什麼?冥想?

    辛櫻把背著的SailorMoon書包掉在她房間內的床上,然後跑進另一個房間,轉頭對我說:「你來!」

    因著她的命令,我怔了怔,跟著她內進。

    那是一間書房。除了兩大座放滿書的木書架外,還有一張放滿文件的書桌,和一支對窗的望遠鏡。

    望遠鏡?我走前俯身,試圖從目鏡望出窗外。

    一目瞭然的客廳和睡房,那是我的家。我可以想像得到,當我在屋內走動的時候,影像必定清晰如電視現場直播。

    我按住心房的位置,防止心臟不規則亂跳。

    耳畔傳來辛櫻怨恨的童音:「你害死了他。」

    我向後跌,驚恐地瞪著她。他居然真的為我自殺。

    「在最近的兩個月,爸爸每天晚飯後總躲在書房望著你家的位置。後來,他還買了這支望遠鏡!」說罷,辛櫻眼眶紅起來,不消半秒,眼淚便一串串滑下。她掩著臉,跑離房間。

    我很難過,倚著辛達維的書桌,一萬個不知所措。

    一個陌生男人連續兩個月窺望我在家中的一舉一動,後來留下遺言,說是為我自殺,然後從九樓直跳下去,粉身碎骨。

    我抓著窗框,俯身向下望,九樓這個高度……居然,有人為我跳下去。

    我掩住嘴,全身發軟,扶著牆邊的書架,試圖走到辛櫻的房間。

    她伏在床上飲泣,哭得很淒涼。我坐在床沿,喃喃自語:「我不認識你的爸爸。」

    辛櫻跳起身來,扯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客廳盡頭的房間,我看到門邊地下放了一塊舊式路牌,上面寫著:「櫻桃街CherryStreet」。

    辛櫻從床邊抽屜掏出一個大約八寸乘十寸的古董銅製盒子,小心翼翼地掀起盒蓋,從裡面的紅絨布上,拿來一條銀頸鏈,半垂在我眼前。

    那是一條很普通的銀鏈,粗兩毫米左右,沒有特別的花紋,色澤也顯得微黃。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辛櫻這樣說:「這是爸爸藏在櫻桃街內的寶物,說是留給最愛的人。你戴上它吧,是你的。」

    看著那條銀頸鏈,我的首個反應是:拒絕她。

    事情發生得那樣突然,我沒有這個心理準備。

    「辛櫻,你把它收起來。」我說。

    「你不要它?」她不可置信地說。

    「不是現在。」我說。

    她失望了,咬了咬牙,臉色沉下去。「是你的。」她重複。

    「這間房是櫻桃街?」沉默半晌後,我問。

    「是的。」女孩抬起頭來,臉上濕——的,是眼淚的痕跡。「櫻桃是我,這是爸爸送給我的街道。」

    「你的名字很漂亮,」我說:「我叫王乳。」我伸出手來。

    她猶豫了一會,才伸出小手來,飛快地拍了拍我的指頭以代替握手。「你不是我想像中那樣討厭」她對我說:「但我依然不喜歡你。」

    「對不起。」我低下頭來。

    「我很肚餓。」她又說。我急速響應:「我煮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她想了想,點點頭,說:「好。但是,我不想留在這裡。」

    我指了指對面我所居住的大廈,試圖裝出一臉和顏悅色。「到我的家來,昨天晚上我做了粟米沙律。」

    她考慮了一會,答應我。我問她想不想拿兩套替換的衣服,她乖巧地鑽回自己的房間,很利落地收拾衣服,跟隨我步出她的家門。

    一路上,我倆沒有交談。我的心神還是非常混亂。

    我把她安置在客廳中,讓她窩到真皮沙發內,播放了《Pocahontas》的卡通錄影帶,再把沙律捧到她面前,好好地服侍她。

    「要不要兩條獅子狗卷?」我問她。

    「好。」她的雙眼專注地看著螢光幕,簡單地回答。

    我用微波爐泡製兩條獅子狗卷和兩個炸蟹球給她,又倒了一杯蘋果汁放到她跟前。她沒有道謝,但吃得非常津津有味。

    我走進浴室洗擦浴缸,然後倒了浴油,為辛櫻準備泡泡浴。我走向客廳問她:

    「要不要泡泡浴?」她想了一會,放下手中的蘋果汁,跟我走進浴室。

    「很多泡泡。」她說。

    「自便了。」我告訴她。

    她應了我一聲,開始脫下校服裙。

    我走回客廳,吃了些她剩下來的沙律,也把她喝了一半的蘋果汁幹掉,幻想辛達維獨力照顧她的情形。

    單身男人照顧孩子,一定不容易吧。能把孩子照顧得那麼精靈醒目,又把家中一切打理得整齊有致,這個辛達維,一定是個好男人。但好男人為什麼會自殺?最稀奇的是為了我這樣的一個女人。

    我的頭有點痛。

    走進浴室,赫然發覺辛櫻在泡泡中睡著了。我手忙腳亂地把她抱起來,她半夢半醒撒野地抱怨和反抗。我看到,她粉嫩的小手臂上,有成人拳頭般大的燒傷烙印,而且還是新的傷口,色澤赤紅。

    我拿出專治灼傷的藥膏,輕輕塗在傷口上,辛櫻苦痛地哼了聲,我連忙小聲地安慰她:「很痛吧,忍耐一點,不用怕,我會照顧你。」

    小女孩淒淒地飲泣起來。我沒有再說什麼,把她抱進我的房間。

    我把門掩上。若果失去父親的是九歲的我,我能否承受得起?較諸任何一個同齡的孩子,辛櫻是額外的成熟懂事,真難為了她。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對她不好,要全心全意愛護她,因為,她的爸爸為我而死。

    雖然,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王乳,你應該是自豪抑或悲哀?

    那夜,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夢見辛櫻在我的廚房內吊頸自盡,瘀紅的舌頭又長又厚的,垂在她小小的臉龐下。那舌頭越伸越長,像流水一樣,由上而下,流瀉在白色的瓷磚地板上,緩緩地纏上我的腳畔,然後再由腳眼的位置捲上我的腰、我的胳膊、我的頸項。

    吊在半空的屍體有紫藍色的身體。她對我說:「你要陪我死。」

    我望著她那雙跌了出來的眼珠,沒有違抗的意思……

    「王乳」我睜開眼,看見辛櫻坐在我的床前。我說:「要上學嗎?」下意識地看了看表:

    七時十分。「我不想上學。」她說。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唯唯諾諾地說:「好的,請幾天假吧。我也請假陪你。」

    她不但沒有歡欣的反應,反而命令我:「我要吃法蘭西多士。」

    我快快地點下頭,生怕她不高興。「我到小食店買。」我走到浴室梳洗,匆匆走到樓下拐彎處的小食店買早餐,然後又急步跑回家。

    我笑容滿臉。「法蘭西多士。」

    辛櫻望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她已穿好衣服,頭髮梳成一條馬尾,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

    我把早餐放在飯桌上,辛櫻走過來,與我一起默默進食。我坐著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辛宅的書房和睡房。在那過去的日子,我竟沒有留意到,一個有著孩子的男人,每夜用望遠鏡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辛櫻哭起來。她看到她爸爸的書房。

    「自私,討厭!」她尖叫,把果汁推到地毯上。

    我走進廚房拿出清潔劑和抹布,蹲到地上用力地抹。

    「大人都是自私和討厭的!」她的拳頭在我背部飛快地落下。

    我痛了,轉過頭望著她。「你無權怪責我。」

    她停下揮舞的拳頭,跌到地毯上,放聲嚎哭。

    「不是我的錯。」我小聲說,然後坐回飯桌前,繼續吃早餐。

    辛櫻卻故意繼續狂哭尖叫,雙手捉著我的腿,愈叫愈狂。我放下牛奶,轉頭瞪向她,發覺她哭得面色發紫。

    我記起了今天早上的夢。我心軟下來。我把手按在她的頭頂,告訴她:「辛櫻,我希望可以好好照顧你,但是,你必須先聽我的話,亦一定要相信我。」

    辛櫻收斂哭聲,悻悻然走回我的房間,和衣倒下來再睡。

    我讓她睡,把一盒紙巾放在枕頭旁邊,然後走回飯桌收拾殘局。

    我抬頭,看著對面的辛宅,幻想辛達維與辛櫻吃早餐時的歡樂情形。我在想,他大可直接告訴我他喜歡我,說不定我會接受,犯不著這樣跳下去。

    剎那間,心裡很痛。有人為我而死。我這樣告訴自己。我一直渴望戀愛,看,現在有人為我死了,簡直就是戀愛手冊的至高境界。王乳,興奮吧。

    我望著對面的空屋微笑,嘗試興奮起來。

    然而,事情並不是這樣,我的微笑不能持久。

    一小時後,辛櫻才回復平靜。我把她的早餐弄熱,陪她吃上一會,然後替她向學校請一星期假,然後返回辛宅執拾用品。

    她把數件衣服、三本漫畫書、兩隻XO髮夾放進大袋裡,然後告訴我:「就是這麼多。」繼而又說:「我想彈一會鋼琴。」

    她坐在鋼琴前,彈了幾首簡易的曲調,顯得非常專注。我走進辛達維的書房,俯身研究那支望遠鏡。

    一個人是否需要大量的愛,才會持續不斷地窺探另一個人的私生活?

    我撫摸那支名貴的工具,感動地歎了口氣。

    我坐在書桌前,想像辛達維在書房內的情景。晚飯後女兒在客廳中看電視,他便走進書房內聽他的音響。我歸家了,家中的燈亮起來,他便開始從望遠鏡中研究我,一點一滴,毫不遺漏。

    情節像一出出色的劇情片的開端,男主角暗戀素未謀面的女主角。我把視線抽離坐落在對面的家,心裡悵悵然的,我渴望知道辛達維的容貌。

    我拉開他的抽屜。記事簿、日記簿、樂譜、水費電費差餉單。就是沒有他的照片。

    「你幹什麼?」辛櫻站在我身後。

    我嚇上一跳,連忙關了抽屜。「我想看看你爸爸的樣子。」我老實地說。

    「沒有。爸爸從不拍照。」她這樣說。

    「真的一張照片也沒有?」

    她搖頭。

    我失望起來。

    「你來。」她走前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鋼琴前。她說:「替我把琴凳打開。」

    琴凳上了鎖。「我想要平日練習的樂譜。」她抬頭看我。

    「鑰匙呢?」我問。

    「掛在爸爸的身上。」她回答。

    我抽了一口冷氣,感到有點恐怖。我轉身往廚房的爐底查看,找到鐵錘和鐵銼,信心十足地走到琴凳前。

    我告訴自己:不要令她失望。

    我把鐵銼夾在縫隙中,準確地以鐵錘敲打,一次兩次,第三次才成功。我看到,辛櫻臉上有笑容。

    「我想每星期學琴。」她說。

    「好的,平日的老師是誰?」「爸爸。」她回答。

    我收起鐵錘鐵銼。「找一個新的。要男的還是女的?」

    「要好的。」「是的。」我答應。要好的。片刻後我問:「現在才十一時許,待會你想做什麼?」

    她想了想。「唔……先彈片刻鋼琴,然後吃家鄉雞,之後回你家看片通片。你可以做自己的事。」

    「是的。」我遵命。

    午餐過後,我以辛達維的女朋友身份替他辦理死亡證,並且準備出殯事宜。辛櫻告訴我,他們在香港沒有親人,母親早在她嬰兒時代已不知所終,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在美國紐約生活的叔叔。

    「他是爸爸的弟弟。你可以在爸爸的抽屜內找到他的聯絡方法。」辛櫻說。

    「你的叔叔是幹什麼的?」

    「我不知道,多年前見過他,但忘記了。」說完把目光轉回電視螢光幕上。

    我把事情告訴芭比,她咄咄稱奇。

    「你替別人照顧女兒?」

    「沒辦法,他說是為我而死。」

    「他怎麼說?」

    「他在遺言上寫了數句情話,又寫上我的名字和地址。」

    「你真的不認識他?」

    「不。但他每天都用望遠鏡偷看我。」

    「噢……多浪漫。」芭比語調像夢遊。「去死!」

    「你需要幫忙嗎?」

    「來探望我的時候請準備玩具。」

    「一言為定。」

    終於,芭比帶來了芭比娃娃和芭比的豪華大屋,裡面有泳池、池畔餐廳、粉紅色跑車、大圓床、心形傢俱和和男朋友阿Ken。

    這些玩具立刻俘虜了辛櫻的心。她對著玩具紙盒歡呼,開始跟芭比娃娃玩。

    「女孩子長得很清麗。」芭比說。

    我點點頭。「也很懂事。」

    「怪可憐的。多不負責任的父親。」

    我沉默無話。「是我的錯嗎?」半晌後,我問芭比。

    「不是,你什麼也沒做過。」她安慰我。

    我們看著辛櫻倒茶給芭比娃娃和阿Ken,小聲地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他的長相,辛櫻說她爸爸沒有拍照的習慣。」我說。

    「看女孩子的容貌,父親不會長得太醜。」芭比推測。「你打算一直照顧她?」

    「辛櫻說她有個叔叔在紐約,我想我會盡快聯絡他。」

    「紐約?親叔叔?」

    「嗯。」

    芭比忽然奸笑。「或許是緣分到了。」我笑得很虛弱。「我不敢想。」

    「你和公司那個Raymond怎麼了?」

    「不知道啊。他大概會以為我在外面有情人,因著我和他的關係憤然殉情。」

    「別理會他。那種貨色!」

    「其實他也不算太差。」為了自己為了他,我也該辯護一下。他可有掛念我?

    除了上床之外,應該還有多一點。

    我伸懶腰,想起一個不屬於我的人。

    芭比問:「若果那個Raymond告訴你他愛你,願意和妻子離婚,你會怎樣做?」

    「他不會這樣說的。」我搖頭。

    「有這種可能性。」芭比堅持。

    「不會。」我肯定。

    「你又不是他,你怎知道?」

    也是的,我又不是他。但是,我知道。

    「不說了。」我說。

    「你逃避。」芭比斜眼看我。

    我窩在沙發上,懶得再去想。

    事實上,在未來的幾天裡,我將會非常忙碌。我發了一封電報到紐約給辛達維的弟弟,又替辛櫻找了一個有名的中國藉鋼琴老師。我也請了假,專心陪伴辛櫻。上了一堂鋼琴課之後,我問辛櫻的意見:「鋼琴老師還可以嗎?」「還是爸爸好一點。」她實時響應。

    「這位老師在國內外也很有名。」我說。

    「爸爸小時候是天才音樂家,十四歲便入讀茱利亞學院了!」辛櫻收拾琴凳上的樂譜,語氣頗為不屑。

    「可是你爸爸只不過是個鋼琴老師,剛才那位」「若果爸爸不是斷了指頭,他的成就不只如此!」

    辛櫻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使我心寒。

    「斷了指頭?」我怯怯地問。

    「爸爸左手的無名指斷了一節,別人有三節無名指,爸爸只餘下兩節。」辛櫻伸出五隻手指,在我面前示範。

    我點點頭,明白了。「是意外嗎?」

    辛櫻搖頭。「在我未出世之前,爸爸已斷了手指。後來我問爸爸,爸爸說他是故意的。」

    「為什麼?」

    「你不需要知道。」她說。

    我盤起手臂,老實不客氣地說:「我不覺得我是外人。」

    辛櫻撇嘴。

    我再說下去:「若果你的叔叔不出現,我極有可能會長久照顧你。」

    「社會福利署會照顧我。」她非常頑強。

    我冷笑。「好,若果你願意住孤兒院或者被分派到不知名的家庭,你就去社會福利署吧。」辛櫻神情放鬆下來。「你不可以趕我走。」語調變得溫柔。

    我滿意地點點頭。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

    「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爸爸要自斷指頭。」

    辛櫻望著我:「其實我不知道。」

    我揚起眼眉。

    「我肚餓。」她岔開話題。

    我垂下雙手,不想逼人太甚。「想吃什麼?」

    「兒童壽司餐,有玩具那種。」

    我點點頭,伸出手來。她走前,乖巧地讓我握著。「王乳,你要答應好好對待我。」她抬起頭來。

    「放心好了,我是好人。」我告訴她。

    精靈的眼睛帶著迷惘。我不知道她是否願意相信。

    我是喜歡這個女孩子的,辜勿論她的爸爸是否因我而死,我也會喜歡她。她的倔強像小時候的我,但比我漂亮和醒目。

    辛櫻是個寂寞的孩子吧,我是寂寞的大姐姐哩,沒理由會合不來。

    那個晚上,我傾盡所有珍藏的鈕扣,與辛櫻一起做鈕扣相架。她非常有興致,玩了整個晚上也不說累。

    晚間新聞過後我才抱她上床,她小聲地對我說:「你和我一起睡。」我微笑,愉快地鑽到被窩中。「我不想你睡沙發。」她再多加一句。

    這樣子多好,合作愉快。養育孩子真不是輕易的事,與辛櫻相處了兩天,疲累程度遠比工作厲害,但若能看著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又似乎比做外匯公司的人事行政部助理經理有意思得多。

    我突然興起了生孩子的念頭。若果不能夠順利地戀愛一次,生一個孩子出來,然後瘋狂地愛他也不錯。看著他成長,給他最好的一切,令他永遠快樂開朗。

    把一生希望放在他身上,為他而活。傳說中的轟烈愛情都是那樣子的,把愛情的目標由男人轉移到孩子身上,收穫會否豐富一些?

    抑或,結局都是一樣,凡在人身上加諸希望,都只能落得失望的下場?

    實在有太多事情不明白,雖然我已二十四歲了。從前,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大多結了婚生了孩子,每天為著家事煩惱,替身邊的人擔心。但我,終日無無聊聊,不事生產。

    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考入大學,然後,生命便停頓在那段日子。領著近二萬元的薪金,幹著比中五程度更淺易的工作。我是一條二十四歲的單眼皮寄生蟲。

    我看著辛櫻熟睡的小臉孔。努力地照顧她,能否使生命更加美滿?

    忽然覺得,辛達維的死拯救了我的生命。他可能是命中注定讓我停止渾噩的那個人。

    我雙手合起來,閉上眼睛,深深地感謝他。

    翌日早上,辛櫻說要回自己的家看電視,雖然理由不充分,我還是跟她一同返回對面的家。

    大概是掛念爸爸吧。可憐的小女孩。

    回到辛宅以後,辛櫻並沒有坐下來看電視。她進進出出家中各房間,一會兒翻翻她珍藏的漫畫書,但是看不到十五分鐘又鑽到爸爸的睡房小睡片刻。剛以為她真的睡去,她卻又突然說想彈鋼琴。

    辛櫻可能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我走到辛達維的房間,翻看他的抽屜。我記得昨天看到他的日記簿,我想對他多知一點。那是一本啡紅色的皮面日記簿,封面己十分殘舊,滲了汗漬,而且給刮花了。

    翻開一看,原來是活頁式的,可以每年替換內頁。

    首頁註明了年份,是去年的。

    我細心閱讀內文……  十月十三日  今天是辛櫻的生日,九歲了。再過四、五年,辛櫻便會成為少女,再過十年八年,她便會離開我。真的不可置信,與她相依為命了九個年頭,往事歷歷在目,不勝唏噓。

    昨天她才問起她母親的事。我說不知道,這麼多年了。那可憐的女人竟碰著我。

    不知她生活可好?有沒有再婚?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她為我生下辛櫻。

    辛櫻說要到歡樂天地,我沒有異議,或許之後還可以帶她到大圍踏單車。九歲了,再過數年便是少女。

    當她長大之後,會否抱怨為父的不是?但願她明白。

    十月二十八日  辛櫻發高熱,一百零三度,我抱她到醫院的急症室。她很懂事,沒哭也沒撒野,只是頻說很辛苦。明天替她請假吧,放兩天假應該沒問題。今天學生來學琴,辛櫻迷迷糊糊地走到我們跟前,說發熱也要練琴。她教我想起了初進入茱利亞學院的日子。女兒遺傳了我對鋼琴的熱愛。

    然而再鍾愛鋼琴,也比不上鎖在心上的那一個。

    誰是鎖在辛達維心上的那一個?廳中琴聲停下,我合上他的日記簿,放進大衣的內袋。辛櫻走進書房來,說:「有鬼,要走。」

    我皺眉。「你說什麼?」「這間屋有鬼。」辛櫻再說,臉上卻沒有驚怕的表情。

    「世界上不會有鬼。」我只好這樣告訴她。

    「不,」她搖頭。「爸爸死了變成鬼。」

    「你爸爸上了天堂。」我試圖糾正她。

    「爸爸說沒有天堂,他依然留在這裡。」

    「你看見他?」我問。

    她沒有回答,轉身「咚咚咚」地走到大門口。

    忽然一陣風掠過,我看了看那關得緊緊的窗。真的有鬼嗎?

    若果真的有鬼,儘管現身好了,我渴望與你見一見面,好好與你談一回。

    我立正站在書房中央,卻感受不到任何異樣。老實說,真有點失望。我渴望與辛達維見面。

    我帶辛櫻到公園玩了一會兒,陪她爬鐵索蕩鞦韆,後來買了兩個甜筒,一人一個。「平日與爸爸相處愉快嗎?」我問她。

    「不錯。」答得非常老成。

    「你爸爸沒有朋友嗎?」

    她搖頭。「爸爸只有我。」

    「沒有女朋友?」

    她又再搖頭。

    日記內鎖在心頭的是誰啊?「我便是爸爸的女朋友,我負責照顧他。」

    我驚恐起來。「你是你爸爸的女朋友?」

    「我命令爸爸冬天穿外套,吃飯前要洗手,教學生時要有耐心。」

    啊,原來如此。

    我取笑她:「這些就是女朋友的職責嗎?」

    她把包著甜筒的紙圈拋進廢紙箱內,然後說:「難道你會知道?你是人家的女朋友嗎?」

    「你怎知我不是!」我生氣。

    「我沒有看見你屋內有任何男人的照片,而且沒有男人打電話找你。」

    「那不是我的錯!」我望著迴盪半空的無人鞦韆,內心悵悵然。

    辛櫻可能見我神情沮喪,沒再在此話題上糾纏下去。

    也是的,三天不見,Raymond竟沒有任何問候。而我,也只在致電回公司請假時跟他談了兩句。

    我不是不瞭解,明明知道彼此沒有額外的感情,卻有著不大不小的奢望。當他偶爾表露多一點溫柔和關心,我便會像中了彩券那樣,歡天喜地。

    我不見得是如此的喜歡他,大概只是不知道他對我的心意所帶來的反射。犯賤。

    夜裡,我捧著辛達維的日記閱讀,著迷得像中學時代追看小說那樣。辛達維的日記不是天天寫的,說的事情也很瑣碎,只是那個「鎖在心上的人」持續地出現,生活的大小事情也會牽連著神秘的心上人。

    我看到今年的記載。

    一月十四日還有一個月便是情人節,我如常地把銀頸鏈拿到首飾店翻新,那店主說,頸鏈太舊了,純銀度又不足,發黃變色是平常事。平常事?人心發黃變色又是否平常事?

    本來好端端的,閃著的頸鏈掛在心上;忽然一天,它竟不再閃亮了。

    是我錯,不關別人的事。頸鏈依然在等,雖然我知道那人不會出現。

    那麼多年了,讓我們都忘了吧。

    一月十五日  真奇怪,我整日坐立不安。把辛櫻送上學,然後到壽司店買了兩盒雜錦壽司回家,毫無興致地吃了兩口。那人會不會出現?不是說過會在二月回來見我嗎?也十年了。當初許下的諾言,想必牢記心上,我自己就是那樣,一直記著至今。娶了阿芝,生下辛櫻,卻依然沒有忘記。我有預感,今年,就是今年了。等待一個明知不會出現的人,真是的。

    辛達維一直愛戀著一個人,他耐心地等待,可是對方卻沒有出現。歷時多久?

    十年?是他說的。

    那個人不是我,沒可能是我。

    晚飯時,我問辛櫻:「你媽媽的名字是阿芝,對嗎?」

    辛櫻把頭從通心粉上抬起,說:「好像是。」

    半晌後我說:「你爸爸有個心上人。」

    「噢?」她斜眼看我。

    「但不是我。」我說。

    「是你。」她堅持。「他死之前每晚也在看你。」

    我捧著通心粉,猜測著自己在辛達維心目中的地位。

    半晌後我抬頭,想通了:我有一個情敵。

    「你爸爸一心二用。」我告訴辛櫻,她不明白,奇怪地看著我,然後專心地吃她的通心粉。

    徹夜不眠,我把整本日記從頭看一遍。

    辛達維的心上人不斷地出現,字裡行間看得出他對那半邊心的重視,重重複復,是連串的思念。

    而我出現的日子,是一月十六日。

    一月十六日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女孩子。臉形長長,身材高挑,不算太漂亮,但勝在有氣質。中學時代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教師,教地理科的,她時常拿著地球儀和大幅的世界地圖。她很溫文秀氣,但開朗決斷得像個男孩子。像她這樣的女教師,暗戀她的男學生一定不會少,她也像是知道那樣,經常都神采飛揚,又帶點孤芳自賞。

    我挽著菜籃,跟在她身後,心情非常暢快,彷彿回到中學時代,這是唯一一次相同的經驗。

    她有沒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必然是很優秀的了,因為她有著那樣優秀的背影。

    我跟著她走上一段路,發現她住在二號的大廈。

    我笑出聲來,心中的溫暖無法形容。我從不知道,自己有優秀的背影,亦不曾有人以「有氣質」來形容我。從小到大,我都活在「普通」和「不起眼」的陰影下,沒有想過還有別的形象。

    我歎了一口氣,非常釋懷。

    然而,假若那天他挽著菜籃結識了我,往後所發生的事情一定不會一樣。我一定會歡欣愉快地跟他談天說地,說不定還會給他弄上數碟小菜。不知道他那天買了什麼菜?會否對辛櫻的胃口?

    我把日記簿按在心上,為自己的想像而感動。他為什麼不走過來告訴我他喜歡我?

    一月二十日  女孩子有個艷麗的女朋友,濃妝華服,很臉熟,是明星嗎?我看到她們一同從一輛黑色勞斯萊斯中步出,女孩依然清秀,穿著舒適的男裝西褲;她的同伴則穿緊身低胸衣裙,把墨鏡架在頭上。

    我還是喜歡女孩那形格多一些。很親切。

    辛櫻剛才走進來向我撒嬌,我告訴她,我遇上了一個很合心意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明不明白,她只是嘻嘻笑。

    一月二十五日  女孩有沒有五尺六寸高?高一些還是矮一些?女孩子高瘦才好看,最怕玲瓏浮突那樣誇張。今天,我看到她與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返家,他們是什麼關係?男女朋友?他們入了屋,好像是擁抱了,但是,我看得不清楚。

    忽然,我有些不高興。

    我的心怦怦地亂跳,我知道,那個男人是Raymond。

    二月一日  我買了一支望遠鏡,可以安心地觀察女孩。那個男人又出現了,是的,他們是情人,但是他們只是偶然走在一起。

    我依然相信,女孩有良好的品性。她喜愛烹飪和做手工,她有收集鈕扣來裝飾舊物的習慣。她也喜歡聽歌,有時候會手舞足蹈地自顧自跳舞,很有趣。

    她總是獨自一人居多,如我。

    二月十四日  女孩今天不知在看什麼影碟,她看得很入神,廚房的水開了也不知。我會不會喜歡那齣電影?可能我會喜歡。抱著她一起看,感覺一定很好。

    她跟我一樣,情人節也要留在家裡,真是同病相憐。不如為她準備一份禮物,就送她我的銀頸鏈吧。

    感覺上我已經和她很熟稔了,雖然她不會知道我是誰。

    二月二十日  今天,我煮了一鍋羅宋湯,辛櫻很喜歡喝,我想送一碗到她那邊。我見她今晚吃飯盒。真想認識她,但太唐突吧!而且,年輕女孩一定不會喜歡男人拖著一個九歲的女兒。還是算了。

    二月二十七日  女孩今天與男伴吵架,吵得很凶。他走了之後,女孩伏在沙發上哭泣。她愛他,他不愛她。是這樣嗎?若果我現在走去安慰她,她會否感動?

    多麼的喜歡她,真奇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無時無刻想著她。每天的寄望就是等待她回家,然後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會否明白?我想一定不可能,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三月五日  辛櫻問我用望遠鏡看誰,我告訴她,是未來的媽媽。她雙眼頃刻閃亮起來,嚷著要看。我不會讓她看,免得後來不成事叫她失望。

    自阿芝別後,從沒有一個女人能叫我這樣動心。看到她笑我會笑,看到她流淚我會悲傷。

    我愛上了她嗎?我連她的聲音也沒有聽過。她的氣質那樣優雅,她的聲音一定很動聽。

    三月七日  我站在她樓下等她回家,由五時半一直站到九時許,她也沒有回來。我返家,辛櫻說肚子餓,我給她-了個微波爐pizza,然後才發覺,女孩已返回住所了。

    突然間,情緒捲進了紅色地帶。我發怒,一掌摑在辛櫻的臉上,辛櫻尖叫嚎哭,然後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是這樣的不受控制。

    三月十一日  今天陳太的兒子來了兩句鐘。這孩子一向學習不用心,我一早不想教他,今天較平日多加一句鐘,其實是因為他上星期有事缺席了。

    時間是六時至八時。他遲到了十五分鐘,變成了六時十五分至八時十五分。我很不滿意。今天是星期一,對面的女孩會在八時許回家。我心不在焉地想著,不知道她在外頭幹些什麼,回家以後又會做什麼。我不想錯過她的一舉一動,希望可以在八時正走回書房看她。

    陳太的兒子卻不知就裡地拖延時間,愈彈愈差。我光火了,大聲斥喝他。看著他驚恐的眼神,我也嚇怕了,唯有走到廚房倒一杯冰水,一喝而盡消除戾氣,然後當我走回廳中時,陳太的兒子已經走了,這時才不過七時四十五分。

    無所謂,我走進書房,準備等待她回家。

    這是最後一篇的日記。十天之後,三月二十一日,辛達維從書房的窗口墮下,遺下一封寫上我的姓名、地址的遺書。事情便是這樣開始了。

    他愛上了我。日記上是這樣顯示的。雖沒有說明,但是他為我而死。我把臉龐貼著日記簿,心情跌宕,很難受。

    帶點神經質的男人;斷掉左手無名指的第一節;以教鋼琴為生;有個九歲女兒;妻子叫做阿芝;心中鎖著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無從稽考;留下放在銅盒內的一條發黃銀頸鏈,說是送給最愛的人。偷窺喜歡的女人;教小孩彈琴時脾氣暴燥;女兒生日教他感觸良多;閒時提著菜籃買菜。

    一點一滴,他活到我心上來,他說話的姿勢、彈琴時的神情、從望遠鏡中的窺望,我完全知道了,縱然我不能在紙上畫出他的外形容貌,他已不再神秘迷離。

    要喜歡他不難,我知我會喜歡這樣的男人。他刁難時我會遷就,他彈琴時我會坐在旁邊聆聽,我還可以替他到街市買菜,傍晚時分接辛櫻放學。我也會踏單車,大圍的單車徑,我懂。

    為什麼要死?不死不可以嗎?只告訴我喜歡我便成了。

    辛達維,你剝削了自己的生命,也剝削了我的戀愛機會。

    我不會放過你。

    我穿著睡覺的衣服走到對面大廈的九樓B座,熟練地走進他的睡房,從他床邊的抽屜拿出那個古董銅盒,把裡面的銀頸鏈掛在頸上。

    我帶走了櫻桃街內的寶物。辛達維,你是我的。從今我們正式開始。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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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喪禮舉行之日,只有我、辛櫻和芭比參加,辛達維沒有任何朋友,他的弟弟又音訊全無。

    從他的遺容看不出他的容貌。他跳樓時,面部被冷氣機撞破,引致頭骨爆裂,臉孔左拼右砌,像幅浸了水的砌圖。我只能從他的左手無名指辨認他。

    我想我不會忘記那隻手指,奇異的圓滑的指頭,像條短短的小肉腸。我能想像到他彈鋼琴時的困難。他的學生不害怕的嗎?

    每個人總會有一些特色,辛達維就有他奇異的無名指。我沒有哭,不懂對著不是想像中的辛達維哭。我已經開始喜歡辛達維,我的心上掛著那條銀鏈,昨晚做夢時也夢見他。

    朦朧的身影。蚊帳散下來。他坐在家中那張木沙發上,坐得很端正,端正得叫人驚怕。我說:「辛達維,你復活和我一起睡。」他張大了口,張得很圓。

    我醒來,想著他可能說的答覆。既然他肯為我而死,他會渴望和我睡吧。

    我喜歡了活在腦海與想像中的辛達維,因此他的屍體顯得陌生而怪異。

    辛櫻原本好端端的。她狠狠地瞅著棺木,一臉倔強。後來,牧師祈禱時,她便忍不住哭起來。我蹲下來抱住她,親吻她的小臉孔。

    她嗚咽:「爸爸,你丟下我,你不要我。」

    芭比眼淺,偷偷拭淚。

    牧師還在祈禱,辛櫻卻一步趨前抓住牧師的衫尾,說:「你不用為他祈禱說好話,他根本不會上天堂。」

    牧師轉身望向她,溫柔地說:「小妹妹,你爸爸會在天堂保護你。」

    辛櫻卻這樣說了:「他寧願死也不陪我活下去,我寧願他跌入十八層地獄!」

    我和芭比訝異得不得了,辛櫻恨透她的爸爸。前兩天她也不是這樣的。大概,回憶著一個自殺的爸爸,感情自然會複雜起來。

    「你乖,很快便可以回家。」我說。

    辛櫻一腳踢在棺木上。

    「真倔強。」這是芭比事後對辛櫻的評語。

    兩天後,我在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那是辛達維的弟弟打來的。

    聲音爽朗而動聽。「我是辛達明,Derek。」他說。「辛達維的弟弟?」我問。

    「你是王乳小姐?」

    「是的。」

    「哥哥的女朋友?」

    「是的。」

    就那樣,我把他接到辛達維的家,讓他與辛櫻見面。

    「Cherry!」辛達明甫一看見辛櫻便熱情起來。

    辛櫻遲疑片刻,走上前與他擁抱。「Derek叔叔。」

    無可置疑,辛達明英俊非凡,美國陽光式的健碩,笑容漂亮得無懈可擊。只是,我有點失望,辛達維的兄弟應該像他,帶點懦弱和溫柔。

    辛達維的影子不會從辛達明身上找到。

    「我有三、四年沒有來香港了。」他說。

    「你打算住在哪裡?」我問他。

    「我在酒店訂了兩晚的房間。」

    我見辛櫻已「驗明正身」,便說:「你可以搬到辛達維的家。」

    他望了望環境。「也好的。」他說:「你喜歡連名帶姓地稱呼我哥哥?」

    我微笑。

    「你沒有告訴我哥哥是怎麼死的。」

    我低下頭來,抱著雙臂。「自殺。」我說。「為什麼?」

    我把臉別轉。「他說為了我。」我搖了搖頭。

    辛達明端視我一會,說了一句:「哥哥一向令人難以推測,我認為他太不負責任。」

    忽然,我氣了:「你怎可以說辛達維的壞話?」

    他怔了怔。「啊,對不起。」

    我暗暗呼了一口氣,雙手按在微微發燙的脖子上。我為辛達維動了氣。

    辛櫻對這個叔叔表現得不算親暱,大家在外頭吃飯,她故意坐近我身邊。我看在眼裡,便提議辛櫻住在我家,辛達明則住到他哥哥家,好讓兩叔侄慢慢適應對方。

    辛達明很健談。他在華爾街工作,負責外匯買賣。當他知道我也在外匯公司工作的時候,顯得非常興奮,頻說我應該到紐約一行。

    「規模始終大些!」他眉飛色舞。

    「我只是管理公司的人事問題。」我澄清。

    「你可以嘗試做經紀,金錢回報非常豐厚。」

    「壓力太大,不適合我。」

    「我可以教你,無問題!」

    我笑。「但我在香港,你在紐約。」

    「你和Cherry可以搬到紐約來,一家人嘛。」他說,神色自若。

    我喝了口礦泉水,不知怎樣回答他。

    他卻繼續說下去:「我是認真的,讓我來照顧你和哥哥的女兒。」「照顧辛櫻是應該的,但我,你才是頭一回見。」

    辛達明把脖子伸前來,說:「你很合我眼緣。」

    我用餐巾掩住嘴,瞪大眼說:「你……」

    他忽然笑起來。「哥哥的女人總合我心意。那時候我對哥哥的妻子一見鍾情,偏偏又不可走在一起,真的叫人難受。」

    我定睛望著他,說:「我只喜歡辛達維。」

    他抓了抓頭髮。「我羨慕哥哥。」

    辛櫻吃著《口者》喱,偷偷望了我們一眼。

    當晚辛櫻在床上對我說:「跟Derek叔叔一起會很開心。」

    我問:「想回家睡嗎?」

    「不是啊,我說你。」

    「我?」

    「你與Derek叔叔一起會很開心的,一定比與爸爸一起開心。」

    辛櫻瘦小的臉孔上那雙大眼睛明亮得不得了,似乎有所期待。

    「我只喜歡你爸爸。」我撫摸她的臉。

    「其實你不認識爸爸。」

    「我認識,從他遺下的日記和你們所說的瑣事。」

    不知是否我太敏感,只覺她臉色一沉。

    我問:「你是否怕跟Derek叔叔到美國?」辛櫻不作聲。

    「在美國讀書很好。」我再說。

    辛櫻眼眶紅起來。「王乳,我寧願要你!」

    我抱著她,安慰說道:「我不會離開你。」

    「你要守諾言!」她哭得更厲害。

    「我會。」我知道我會的。

    辛達明會在香港逗留一個月,我與辛櫻則分別復工和復課。

    有男人為我自殺的消息在公司傳開來,各部門的同事紛紛藉故走過來一看本人之芳容。一下子,我成為辦公室裡的明星。

    若果是從前,我一定覺得很有趣,但今天如果身為死者女朋友也可以頭戴白花,我相信我會非常樂意這樣做。

    為了哀悼辛達維,我沒有對任何人微笑。

    下午,我與Raymond商量員工加薪幅度的時候,他對我說:「我不知道你有一個對你這樣認真的男朋友。」

    「很多年了。」我的視線停留在手上的文件。

    靜默了半晌,他說:「現在我可以肯定,你沒有喜歡過我。」

    我抬頭,保持溫和。「難道你又有嗎?」

    Raymond笑。我狐疑,他這個笑容代表什麼。是有,抑或無?

    他故作輕鬆,問我:「今晚去酒店?」

    我毫不考慮地搖頭。「他已經不在了。」他說。

    我把文件翻到第二頁。

    「你愛他。」他柔聲說。

    我默然。Raymond站起身來,放下文件,走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原先擬定的會議沒有進行,我提早下班。

    Raymond有否喜歡我?若然有,也太遲了。

    我是辛達維的未亡人。我對自己說。

    晚上,我與辛達明商量給辛櫻聘請補習老師的事情。「下學年便升小五,功課繁重。」我說。

    辛達明坐在辛達維的長沙發上,微笑著說:「怎可能會有讀書的壓力?你們不是與我一起回美國嗎?」

    我失笑:「誰答應你?」

    他一臉胸有成竹。「我知道Cherry想與你一起到美國去。」

    「若是旅行可以考慮。」

    「你會改變主意的。」

    我兇惡起來:「休想把辛櫻帶走。」

    他怔了怔,然後呵呵笑。「我建議你到樓下買一瓶蜜糖、一個檸檬和一個蘋果。」

    「幹什麼?」我怒氣未消。

    「先把蘋果搗爛,加檸檬三片、蜂蜜二茶匙、薑汁四滴及開水兩杯,一飲而盡後有助平靜情緒,非常適合像你這樣情緒不穩、容易動怒的人。」我退後倚在牆邊,不懂如何辯駁,下意識地走進辛達維的書房避難。

    辛達維,你的兄弟欺負我。

    辛達明跟進來,看到伏在桌上的我,這樣說了:「真不明白為什麼辛達維居然要以望遠鏡凝視你的一舉一動。」

    我勉強地端坐起來,告訴他:「我不是不想辛櫻到美國生活,但是我不打算與你及辛櫻組成三人家庭。現在的問題是:辛櫻不希望獨自跟你去美國,而我也不想到美國去。」

    他笑說:「說得這樣複雜,其實你只想告訴我你和辛櫻希望一塊兒留在香港。」

    我眼睜睜地點點頭。

    他取笑我:「你的表達能力有問題。」

    或許是。

    他再問:「留待Cherry決定。」

    「其實你是她的叔叔,你有絕對權力決定她的撫養權。」我和顏悅色起來。

    「小孩子也有自主的權利。」他魅力非凡地笑了笑,接著走回客廳中。

    我看了看表,今天該是辛櫻練琴的日子,老師在十五分鐘後便會到達。我在書房的窗前大動作向留在我家看卡通片的辛櫻揮手,示意她過來。她用SailorMoon手勢和瞠目結舌的樣子響應我。

    過兩年她步入少女期,肯定更加難教。

    芭比一定會罵我蠢,無故做了人家的後母。

    但我是心甘情願的。如果辛達維不是死了,我也自然是辛櫻的母親。

    一陣風掠過。辛達維,是你嗎?書的香氣,木傢俱的氣味。我知道,擁抱你一定很美妙,但你在哪裡?

    留在我身邊不是更好?既然你那樣喜歡我。

    我躲在書架後,忽然很想哭。

    未幾,辛達明的聲音傳過來:「王乳,你是否約了Cherry的鋼琴老師?」

    然後,他在我眼前出現。

    「別哭。」他說。

    當下,我撇了嘴,淚就那樣急急地湧下來。「我掛念他!」我嗚咽。

    辛達明把我抱在懷裡,我感受到他強壯溫暖充滿男子氣概的身體,心頭驟然地安穩下來。我軟軟地貼著他的胸懷,享受他的慷慨。

    「王乳」辛櫻在屋外的叫喊。

    我掙脫他,退後一步,急急地抹了把臉,走到客廳中把大門開啟。

    「下次別叫老師在門外等。」辛櫻說。

    「是的。」我小聲回答。

    我把辛櫻和鋼琴老師安置在客廳,然後再走回書房。

    我頭也不敢抬,便說:「不要告訴辛櫻。」

    辛達明大惑不解:「不告訴她你哭了抑或你與我擁抱?」

    「兩樣都不可以說。」

    「沒關係。」我抬眼。「剛才謝謝你。」

    「有否令你想起哥哥?」

    我微笑說:「怎可能。」是的,辛達維的擁抱一定是靈巧而溫柔。

    「你與你的哥哥是兩類人。」我再加一句。

    「從小到大,我和哥哥都是天懸地隔。」辛達明拍了拍椅背,示意我坐下來。

    我乖巧地坐到他跟前,準備聽他口中的故事。「我和哥哥自小都不親密。」他說。

    「哥哥比我大五年,父母過身的時候他九歲我四歲,自此他便不大跟我說話,亦不願意跟我玩。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們兩兄弟是姨媽養大,我們的媽媽與姨媽都很富有,一直以來衣食無憂。哥哥自小已是音樂神童,五歲開始學鋼琴,七歲已獲得音樂獎項,父母過身後,姨媽更是積極地栽培他。相比之下,我便平庸得多。或許因為這樣,我的童年生活比較輕鬆,沒有什麼壓力,我喜歡運動喜歡一流的美食,一直都開開心心,但哥哥卻非常內向沉默,不太喜歡說話,除了鋼琴之外,他的世界便沒有其它東西。」

    他頓了頓。「後來的事你一定知道,他十四歲入讀茱利亞音樂學院,十九歲已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

    我點點頭。

    「你也喜歡音樂吧!」他說。

    我怔了怔。難道要回答他我喜歡聽《一千場戀愛》?只好說:「我最喜歡莫札特。」

    辛達明哼了幾個輕快的調子,然後說:「非常快樂的糖心調子。你與哥哥的音樂品味不同。」

    我打蛇隨棍上。「你聽過黃耀明的歌沒有?我喜歡他的《一千場戀愛》。」

    「是嗎?」

    「還有Enya、SineadO'Connor和BryanFerry。」「我始終喜歡Sting。」

    「我喜歡木村拓哉!」辛櫻站在書房門外說。

    「你幹什麼?」我問。

    「老師說休息五分鐘。」

    「木村拓哉是誰?」辛達明走過去摟抱辛櫻。

    「木村拓哉的樣子很性感。」她沉醉著。

    我訝異:「我以為你迷戀禮服蒙面俠。」

    辛櫻蹙起左邊的眉毛,這樣對我說:「禮服蒙面俠不是我這種質素的女孩子喜歡的。」

    「那你喜不喜歡LeonardoDiCaprio?」

    辛櫻一臉疑惑:「是誰?」

    「美國的女孩子很喜歡他,覺得他神秘又野性。」

    辛櫻很正經地回答:「沒看過照片我不會隨便說喜歡。」

    辛達明抬頭問我:「香港有沒有外國電影雜誌?」

    「有的。」我回答。

    「明天給你正式介紹。」辛達明對辛櫻說。

    翌日,我們一行三人走到旺角信和中心。辛櫻顯得很興奮,左穿右插,頻頻說要買足一百張明星相。

    「這張木村拓哉的濕發相很帥!」她留連在海報店門前不肯走。「已經買了數百塊錢。」我抱怨。

    「靚仔嘛!」她索性整個人伏到玻璃門上,死纏爛打。

    「好!買下來!」辛達明趨前付錢。那張一百五十元的海報便落入辛櫻手中。

    「Leonardo不及木村拓哉有魅力。」這是辛櫻的結語。

    在晚間時分,我們到北京館子吃填鴨,辛櫻更是少有的開朗活潑,纏著表演拉麵的師傅不放。

    因著辛櫻的快樂,我與辛達明的距離拉近了,態度也自然起來,望著他說話已經不是困難的事。

    他的眼神溫柔而開朗,若果先認識他,說不定我會飛快地喜歡他。但是現在,怎樣也不會吧。

    在吃填鴨喝菊花茶欣賞拉麵表演的當兒,我覺得辛達維也在我們身旁。他撫摸辛櫻的長髮,替我加菜,與弟弟言談甚歡。一定是這樣。

    「王乳」「嗯?」我轉頭望向辛達明。

    他垂下頭微笑。「我覺得你很適合我。」

    我呷了口茶,把嫩綠的小棠菜送到他的碗內,望著他搖了搖頭。

    「你會屈服的。」他吸了口氣,斜眼看了看我。

    我笑,不是不開懷。

    我把這事告訴芭比,她驚訝得不得了:「他真的喜歡你!」

    我把腳擱在沙發上,頗有點沾沾自喜。「但我拒絕了他。」

    「唉!為什麼?」她一臉的不平。我合上眼睛,沒有回答。

    「他的條件很差?」

    「五尺十寸高,體格強壯,高薪,有生活情趣,性格開朗。」

    芭比伏到我的身上,認真地端視我的臉,問:「你瘋了?」

    我雙手掩臉。「我喜歡了辛達維。」

    芭比呆上一回,然後尖聲大笑:「呵呵呵呵呵。」

    「我覺得他無處不在。」

    「那只不過是你見鬼。」芭比說。

    我轉身把臉壓在沙發上。「有一個深愛著自己的人……」

    芭比大力按住我的頭。「癲婆!」

    我拚命爭扎,幾經辛苦才把臉從沙發上抽出來。「你妒忌我!」我說。

    「你甚至沒有看過他的臉!」

    「已經沒有關係了。」我說。

    我把目光停留在九樓B座的書房位置,在那漆黑的角落,我看到辛達維,他一定也在看我。

    一陣溫柔的暖意湧上心頭。我知道,錯不了,我在戀愛。

    嘻嘻嘻嘻嘻。

    如是者日子平平安安地過去,我與辛櫻愈來愈親近,跟辛達明的關係則愈來愈曖昧。他一有機會便向我明示暗示希望我與他一同到美國,我愈是拒絕他,他便愈是起勁,誓不罷休。我懷疑自己負面地激勵了他。而Raymond也在這時候辭了職。

    他把信交給我。「我賠了一個月薪金給公司,可以立刻離開。」

    我說:「另謀高就?」

    他沒說什麼,只是看著我,深深的。

    「是因為我?」我握著信封。

    他把面側起來,淡淡地微笑。忽然,我心軟了。當初在那個關鍵性的夜裡,我就是被他哀傷的側面輪廓迷惑了,沉淪在他的憂愁與美麗。我從來沒有否認,因著他的懦弱細緻,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他的漂亮,美化了我們的肉體關係。

    「我會非常掛念你。」顧不得辦公室外人來人往,我上前擁抱他。

    熟悉的體香,充滿感情的擁抱,我不會忘記他。

    他輕撫我的短髮,輕輕推開我的雙手,兩眼滿是不捨。

    「王乳,謝謝你。」

    我搖頭,在他面前立得正正。

    「他日在街上碰見我,你可以不用跟我打招呼。」他對我說。

    「不!」我抓住他的衣袖,告訴他:「那不是我們的關係,我們是有感情的!」

    頃刻,我和他的眼眶都紅了,而我,雙肩不住微微地抖動。他在我身邊擦身而過,我垂下頭來,抱住抖震的雙臂。

    轉頭望向他飛快走遠的背影,我流下眼淚。我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但我對他的感情,足以讓我好好地哭一場。

    我不能愛得乾淨利落,我早該知道。一臉殘妝地回到家中,看見辛達明與辛櫻正在玩任天堂。

    辛達明見到我便問:「你怎麼了?」

    「有同事離開公司,捨不得。」我如實說。

    「是男的?」

    我點點頭。

    「是感情特殊的上司吧。」

    我笑了,一矢中的。

    「來,」他捉住我的手,把我帶到睡房中。「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

    「你有什麼故事?」

    我和他坐到床沿,他抬頭想了想,然後親切地說:「五年前,我在一間規模較小的外匯公司工作,你知道,外匯公司都是一張張長桌子的,大家圍著桌子和計算機,沒有什麼私人空間。」

    「那時候我還是初入行,對於如何減輕壓力還沒有應付妥當,手震失眠神經緊張時有發生,我那時候的teamhead又是緊張大師,大家圍著一張桌子只有緊張斗緊張,於是,我很羨慕兩張桌子以外的同事,他們的teamhead是個猶太籍女孩,時常笑,又擅於說笑話,工作氣氛輕鬆但又productive,雖然她不算漂亮而且略胖,但不知不覺間,我便喜歡了她。

    「我一有空,就會把目光溜到她身邊,看見她的笑靨,心裡便自然地舒服起來。

    久而久之,她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一天看不見她,心情便會低落得很。

    「數個月後,公司安排了一次外展訓練,大家齊集在一個湖邊渡假區。趁此機會,我與她的接觸多了。我在湖邊告訴她我喜歡她,原以為她會聽過便算,誰料她竟然提議我們接吻和擁抱,而且最後,我們還在樹林內做愛。

    「她有個親密男朋友,在大學當經濟系講師,感情每愈況下,然而拖拉了六年,卻依然沒有分手,感情的負擔可想而知。

    理所當然地,我成了他們的介入者,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會贏的那個,我一定可以令她快樂,把她帶走。

    「可是,她始終沒有跟我走,她根本沒有愛過我,縱然痛苦,她愛的始終是他。」

    辛達明說罷,躺到床上把手枕在後頭,眼睛望向天花板,嘴角依然還有一點點無奈的笑容。

    「是否仍然掛念她?」我問。

    「你說呢?」他斜眼問我,樣子奸詐。

    「我怎知道!」

    「本來是,」他坐起來。「但看到你以後,我便不再掛念她。」

    我只好笑。又來了。始終不相信面前這個男人會這樣輕易地喜歡我,我與他的氣質絲毫不相襯,我看是兄弟情意結居多。

    過了一會,他又說:「辦公室的戀愛就是這樣:曖昧刺激天天新鮮,雖然實質不外乎擁抱接吻上床。」

    「我對他的感情沒有你對那個猶太籍女郎深。」我說。

    「深與淺也是感情。」

    我想了想,也是的。「所以同樣會傷心,是嗎?」

    他雙手握成拳頭。「是的!就像我對你一樣!」

    哎呀!我蹙起眉毛。

    辛櫻走過來,問:「喂,今晚吃什麼?」

    辛達明提議:「去西貢燒烤?」

    辛櫻高興得跳起來。「好呀!」

    就是這樣,久而久之,辛達明把辛櫻俘虜開去,我開始聽到「Derek叔叔比爸爸好」,甚至是「不如你和Derek叔叔結婚」諸如此類的說話。

    有一回我忍不住對辛櫻說:「別那樣幼稚。」

    她竟然回答:「你才幼稚!一無所知!」

    我張大嘴,嬲怒了:「你知不知你一直都很沒禮貌!」

    她居然面露鄙視的神色。「這叫做『串』。」

    「辛櫻!」

    「你別以為你真是我的媽媽,你對我父母的事一無所知!」

    沒再與她爭辯,畢竟她說得對。

    於是,當辛達明再向我示愛的時候,我便趁機問他:「辛達維的前妻是怎樣的?」辛達明歎了口氣,說:「怎麼扯到阿芝身上?」

    「你說你喜歡過她,很熟悉她的吧!」

    「其實也不太熟悉,只相處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哥哥很早便結了婚,才二十二歲,阿芝比他大三歲,是命理家。」

    「命理家?相士?」我驚奇。

    「是的,她的氣質像世外高人。」

    「噢。」我立刻有種給比下去的苦況。

    「但以我的審美標準來說,你比她漂亮,是有血有肉的漂亮,女人還是入世的好。」我不大相信辛達明的說話。

    「真的。」他強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膊,說:「好吧,我信你,請繼續說下去。」「阿芝生下辛櫻後便離開哥哥,理由是她算出他倆緣分已盡。我後來與阿芝在紐約碰面,她告訴我當年與哥哥結婚,是她知道命中注定她一定要與這個男人結婚生孩子,於是她便實行了。」

    我咄咄稱奇:「沒有感情的嗎?」

    「當然有,不過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我靜默下來。辛達維的過往比我想像中奇妙得多。

    「阿芝在哪裡?」我問。

    「可能在印度,可能在西藏,亦可能在香港。她到處飄泊。」

    我有點沮喪,在這樣的女人面前,我是個俗人。

    誰料辛達明卻說:「所以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是由衷地替哥哥歡喜,他身邊的伴侶換作務實的女郎,氣質傻呼呼的,感情生活一定沒有從前的刁鑽。」

    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垂下眼來。覺得不是這樣。

    「你哥哥的感情生活並沒有變得更好,他為我自殺。」

    辛達明望著我,甚具深意地笑起來。「但後來我又想,哥哥沒有理由為這樣一個女子自殺不是說你不配有人為你死,而是,你根本不是把別人迫到盡頭的那種人。」

    聽到他這樣說,我非常不滿:「他真的是為我而死。」

    他盤起雙手。「我懷疑你根本與哥哥不熟稔。」

    我矢口否認:「不是。」他笑了。「隨便你。」

    卻在他這三個字之後,我整個人像靈魂出竅那樣,十分洩氣。也是的,我原本什麼也不知道,在整件事情上我是被動的。

    有人說是為我而死,我相信了;有人把我天天記在日記簿內,我又相信了。但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只有辛達維才最清楚。

    我掩面,窩到沙發上,辛達明依然站在我跟前。

    「我只是懷疑罷了。」他蹲下來,握住我放在面上的兩手。

    「他是愛我的。」我垂下頭來,對自己說。

    辛達明柔聲說:「我不是傷害你,但我真的不相信哥哥會愛一個人愛得要死,他對四周的事情總是那麼冷淡,就算對女兒也一樣。」

    我抬頭。「是嗎?他對辛櫻很好。」

    「冷淡也不算是虐待。」

    我答不上話來。

    「多年前我在香港的時候,只見他父女倆各做各的事,很少交談,也沒有一起嬉戲玩耍,完全看不見溫馨的場面,相依為命的兩父女,絲毫不賺人熱淚。」

    辛櫻不是這樣說的,日記上也不是這樣寫的。

    因著辛達明的說話,我在當晚夢見辛達維背著我在彈鋼琴,我像其它戀愛中的女人那樣,把手溫柔地按在他的肩膊之上,我是一副心滿意足幸福愉快,辛櫻則坐在一旁捧著一大杯雪糕滋味地吃著,時不時抬頭開心地笑,稚氣童真,而我也朝向辛櫻微笑,賢淑的關懷的,猶如一個母親。我是那樣的愜意無爭,就算當我把視線落在那敲在黑白鍵的短小無名指上,我的安逸心情依然一樣……

    乍醒,下意識地我把手按在頸上的銀鏈。既然已經把銀鏈掛在心上,還要懷疑些什麼?不要相信辛達明的片面之詞啊!

    他倆的感情一直不算好。看吧,夢裡不是十分美好嗎?相信那個夢吧,夢境成真嘛!

    然而我還是輾轉反側到天明,翌日大清早便藉故向辛櫻查問:「辛櫻,你和爸爸的感情好不好?」

    她放下咬在口中的麵包,一雙圓眼睛閃亮起來,大大聲說:「不知多好!」然後神色自若地把麵包吃完。

    不知誰是真誰是假,只好相信自己。

    會不會是辛達明故意踩低辛達維好使我喜歡他?唔,有這個可能性!

    我把事情由頭至尾向芭比分析,她聽得趣味盎然。「真的要認識這個辛達明,這樣卑鄙的事也幹得出!」

    「讓你見一見他也好。」我說。

    「就穿一件低胸裝,置他於死地!」

    我看到她今天穿著的上衣,那領口足足有六寸深,大半條乳溝清晰可見。

    「穿一件比今天還要勁的!」

    我默默支持她的建議。

    然而當芭比與辛達明真正見面之時,她卻沒有穿任何暴露的衣裳,只是化了個初夏的淺黃色妝,穿緊身T恤和低腰牛仔褲,既青春又明媚,非常動人。

    辛達明似乎沒有什麼明顯「暈浪」的跡象,相反地,芭比實時嬌羞地左顧右盼,沒有平日的豪爽主動。

    我有預感,芭比有難。

    約會的地點在淺水灣的咖啡座,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辛達明與芭比由Matisse說到CD-ROM,話題滔滔不絕,有意無意地,將我摒於門外。

    因為我要照顧辛櫻,須要早一步回家,只好留下他倆共度黃昏。

    與辛櫻吃日本咖喱飯的時候,芭比打電話給我,頭一句是:「不得了!」

    「發生什麼事?」

    「我失戀。」

    「嗄?」

    「歷盡千秋萬世。」

    「嗄?」「我喜歡了Derek!」

    我沉默了片刻,說:「剛才在淺水灣已覺得你有點不對勁。」

    「我想我要死了。」

    「我離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到沙灘走了一個圈。」

    「之後呢?」

    「各自歸家去了,他還沒有回來嗎?」

    「還沒有。」

    「阿乳」「什麼?」

    「你真的不喜歡Derek?」

    「不。」

    「但他喜歡你啊。」「我懷疑他是因為他哥哥才喜歡我。」

    「唉,」芭比歎了口氣。「其實他也未必會喜歡我。你知道嗎,感覺這樣強烈還是頭一回,居然在結了婚後才發生。」

    「辛達明知不知道你喜歡他?」

    「我一直也眉開眼笑的,不知他會否察覺得到。」

    「芭比,你會紅杏出牆嗎?」

    突然地,她尖叫一聲,然後掛了線。

    稍後,辛達明來我家,我從廚房伸出頭來。「吃過飯沒有?」

    他看見我在洗碗,便說:「我來幫你洗。」

    「沒有和芭比吃晚飯?」我問。

    他輕輕搖頭,神色溫柔。「她說要和丈夫出席宴會。」

    「芭比很有趣,對嗎?」我又說。

    「很美麗,很可愛。」

    當一個男人稱讚女人美麗,觀點還是很客觀的,但說到可愛,明顯是多了一份親切感受。

    但覺辛達明也喜歡芭比。忽然,我有點兒失落,無論如何,他原本是喜歡我的,我的妒忌心比我想像中要強。

    望了望他,我說:「你還有兩個星期決定帶不帶辛櫻走。」

    「我能否同時決定帶不帶你走?」他似乎在瞬間回復舊觀。

    我放下抹好的碟。「你不是真心想帶我走的。」

    「不。」他小聲說,目光落在流進去水道的泡沫中。

    人有權選擇,亦有權變心。我心中的螢光幕打出以上十個中文字。

    「我不會介意。」我對他說。他泛起了尷尬的笑容。

    若果辛達明真的喜歡過我,他大概會為自己對芭比的動心而大惑不解。

    所以我一向認為,戀愛是最沒良心的行徑。

    想起了粵語殘片的雷聲和閃電,它們從天降下,打中了我身邊的兩個人。

    我抹乾雙手,對他說:「我真的不介意,其實你喜歡我也是原因不明的舉動,若果真要解釋,喜歡芭比的理由更充分,最低限度她活色生香。但是,我要提醒你,芭比嫁得很好,這是她終身成就,要小心處理。」

    他迷惘地望著窗外的草地滾球場。其實我也不清楚我剛才說話的含意,我大概是想告訴他:偷情便好了,不要把事情弄大。

    於是,我身邊的這一男一女在一見鍾情後,真的偷起情來。

    第二天一大清早,芭比把辛達明帶到南丫島,當辛達明回來之時,一臉春風得意。

    芭比在電話裡頭告訴我:「我們接吻了。」

    「你戀愛了嗎?」我問。

    「我想是的,」芭比顯得非常歇斯底里。「我見到他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種開心程度簡直可以置我於死地,我不能想像一天失去他後的哀傷。」

    「不要讓你丈夫知道。」我說。

    「是的。」芭比含糊地回答。

    自此,他倆每天都見面。

    一天我下班回家,百無聊賴,便走到辛達維的家,呆在他的書桌前,想這想那。若果辛達維在生,我此刻必然是抱著他細說辛達明和芭比的是非,指手畫腳,不亦樂乎。

    我走進他的睡房,與櫻桃街的路牌擦身而過,有氣無力地躺到他的床上去。我抱住他的枕頭,吻過又吻;蜷進他的毛毯,由床頭滾到床尾,來來回回,幻想他在床上抱著我的情形。

    他會用何種姿勢吻我?先由眉心吻起,好不好?

    由眉心吻到眼睛,然後滑落在我的鼻尖,輕輕鑽進我的耳窩,最後就是我的嘴唇。

    會吻多久?

    他會喜歡由上至下還是由下而上地解開我的鈕扣?我猜他會先吻我左邊的胸脯,他也會很優雅地替我脫掉胸圍;他會稱讚我,而我會微笑,深受感動。

    我會說:「但願以後只讓你看到。」

    他笑了,趨前來把我深吻,吻得很真。

    我把臉埋在枕頭裡,落下了淚。「辛達維!」我高叫。

    沒有風,也沒有回音。辛達維,我開始懷疑你根本沒有存在過。

    「辛達維,你的弟弟說喜歡我之後又喜歡了別人,你會否像他一樣?」

    枕頭上是清淡的芬芳,你的味道是否就是這樣?我想告訴你,你性感得很,你的性感溫柔細緻輕盈,沒有男人可以像你一樣。

    那個夜,我和衣睡在他的床上,睡得很熟。沒有夢沒看見他的樣子,但在朦朧中我感受到他靈敏的左手,他伸出那美麗的斷指,撫摸我的背和腰枝。

    在我纖巧的腰部弧位上,掠過他迷人的無名指。

    我微笑著繼續甜甜地睡。我是不是愛上了你?你會高興吧!你的愛有了豐盛平等的回報。

    你會笑我庸俗嗎?我在愛這回事上添上平等。

    縱然幼稚和不合情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的死亡令我很充實,因為你為我而死。我知道有人竟然這樣地愛我,你給了我一個落腳點,叫我知道原來這世界有著一個小小位置,是為我而設的。

    一直渴望有人愛我。我很意外,也很高興,那個人是你。

    謝謝你,我不再寂寞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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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7: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芭比在真正紅杏出牆後,走到我家向我報告。

    「阿乳!」她大字形地撲在我身上。「我出牆喇!」

    我扶她坐在沙發上,問:「怎麼了?陳紅杏。」

    辛櫻瞄了我倆一眼。芭比對她說:「Cherry,你先回爸爸的家練琴,三級對白小孩子不要聽。」

    辛櫻只好悻悻然地走出門口。

    「你把我的女兒趕走。」我瞪著芭比。

    「人家沒有認你做媽媽,一廂情願。」

    「一廂情願是做人的至高境界。」

    「-線!」

    「八婆,閒話少說,快講!」我不甘示弱。

    「其實,」芭比抱著我的米奇老鼠坐墊,開始短話長說:「你知道的,我一向都玩得很小心,貞操嘛,我是最守節的。」

    我翻了翻白眼。

    「我一世人只想與一個男人上床,有了我丈夫,便不想再有其它男人,但Derek……」

    「是他主動嗎?」

    「不,是我。」

    「哎呀。」

    「其實我陪他到澳門之前,也知道遲早會出事,但就是預料不到,我比他更心急。」

    「哎呀。」

    「在海旁一輪熱吻之後,我便提議到酒店。然後嘛,簡直如喜劇橋段一樣,完全陷入瘋狂狀態。」芭比把頭埋在我的肚皮上。

    我掃著她的長髮,問:「如今呢?」

    「我叫他不要再找我。」

    「他有否聽話?」

    「他call了我一次,但我沒有回復。」

    「若果他找上門呢?」

    「那我真的不知該怎麼做。」芭比歎了口氣。「我開始學會原諒有第三者的男人,有些東西,真的難以抗拒。我從沒有試過,望著一個男人的眼睛時,會如此心軟。若果他在那一刻要我把全副身家給他,我也會雙手奉上。」

    「霍先生有沒有察覺?」「當然沒有啊!」

    「你要小心點。」

    「阿乳,」芭比坐起來,掠了掠長髮,說:「我想跟Derek一走了之。」

    我握住她的雙手,拚命地搖頭。「不要!」

    她垂下漿了濃濃睫毛液的大眼,壓低了語調:「只是想想罷了。」

    「不要衝動。」我擁抱著她。

    她坐在我懷內咬著指甲,非常軟弱無助。「可憐的芭比。」我說。

    芭比在我的家耽了半小時左右便離開,我買了炸雞髀沙律到辛達維的家,看到坐在木沙發上鼓著腮幫的辛櫻。

    「為什麼不練琴?」我把食物遞給她。

    她一手推開,呼喝我:「討厭你!」

    我把食物放在桌上,和顏悅色地告訴她:「有些場合小孩子在場會不方便。」

    「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你!」

    「我怎麼了?」

    「你蠢!」

    「什麼?」

    辛櫻一臉怨恨。「你讓芭比把Derek叔叔搶走!」

    我笑了,原來如此。「沒有人可以把另一個人搶走。Derek真的喜歡芭比。」

    「他原本喜歡你。」

    我歎了一口氣,自顧自把食物盒打開,炸雞髀的香氣四溢。我向辛櫻擺手,她委委屈屈地走過來,我對她說:「Derek並沒有真正喜歡過我,他只是對你爸爸的女人特別有興趣,又或是他擅於見一個喜歡一個。」

    辛櫻倔強地咬著雞髀。

    「還是你的爸爸可靠,表示過愛我之後便不再反悔。」

    突然,辛櫻「嘩」一聲哭了出來。

    我把臉龐貼著她的小臉蛋。「怎麼了?」

    辛櫻說:「王乳,你不要喜歡我爸爸!不要!」

    我吻她的臉。「不可能了,我已喜歡了他。」

    她哭得更淒涼,「王乳王乳」一邊抽噎一邊喊著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我開心,Derek叔叔又好人,但是,愛情要講緣分。」我把沙律喂到她的嘴邊,她開口吞掉沙律,停止落下的淚。

    「王乳。」

    「什麼?」

    「我對你不起,若果你覺得我麻煩,可以送我到孤兒院。」她抬眼對我說。

    我失笑:「幹嗎這樣客氣?」

    辛櫻說:「我是認真的。」

    我說:「我怎麼會捨得你?」

    辛達明回來之後,我取笑他:「怎麼了,情夫先生。」

    桃花運溢滿的他卻沒有什麼喜色,只是溫柔地向我招手。「阿乳。」我走過去,笑說:「花心鬼。」

    他也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總是沒完沒了地墮入愛河。」

    我瞭解地笑了笑,心裡想著還是辛達維優勝些。至少,他沒有變心的機會。

    「阿乳,芭比告訴我,你和哥哥根本是不認識的。」

    我走進廚房倒了杯冰水。「出奇嗎?」

    「你這樣太傻了,辛櫻只得九歲。」

    「快十歲了。」

    「你才廿四歲。」

    「我會是個與女兒打成一片的好媽媽。」

    辛達明望著我,說:「辛櫻跟我到美國後會很幸福。」

    我站到他面前,懇求他:「不要帶走辛櫻,她是我與辛達維之間的唯一聯繫。」

    他的目光變得很驚奇,我知道,這件事根本沒有人會明白。

    「我是很愛他的,你要知道啊,每次看見辛櫻就如看見他一樣。辛櫻長得很像他,對嗎?長長的臉,雙眼皮,倔強冷漠的嘴唇,我真的很愛他們。」

    他單手托著額頭,似乎是洩了氣。「你這叫單戀。」

    我更正他:「這叫兩人在不同時候愛著對方,如果時間來得好,便會成為相戀。」

    「真是奇怪的女孩。」

    「所以沒有人會喜歡我。」

    「不,是你不給別人機會。」「別人?你說你嗎?給你機會你也會轉眼走到其它人那裡去。」

    辛達明再次笑起來。這次是傻氣的。

    「你和芭比怎麼了?」我問上核心問題。

    「我愛上了她。」他坐下來,用雙手托頭。

    我不語。

    「我想把她帶走。」

    「你知道她一走便一無所有。」

    「我可以令她過另一種幸福的生活。」

    我拍了拍他的臂骼。那個夜,我再次把二千多顆鈕扣倒出來,今次,砌一塊床背好不好?

    以我的經驗,砌一塊床背大概要用五百顆鈕扣。

    今後,我大概可以重新把時間放在我的鈕扣之上,身邊一個男人也沒有。心裡有一個算不算?

    因著Raymond辭了職的關係,我與總經理商量招請新的人事行政部經理,然而總經理提議不如由我擔任,嚇得我面色變青。我才不要升職,責任多了麻煩自然多。

    於是我刊登招聘廣告,招請我的上司。

    某個晚上,我回到家裡,發覺客廳中多了一個女人,沒化妝的臉很清雅,比我高少許,頭髮直直地垂在肩上,神情淡恬。

    辛達明與辛櫻圍著她說話,辛達明轉過頭來,對我說:「這是阿芝。」

    我驚異,居然是辛達維的前妻。阿芝淺淺地微笑,坐在沙發上欠一欠身。「你好。」

    我走前去,公式化地伸出手來:「我是王乳。」

    「阿維的女朋友。」她依然笑著。

    「其實並不是。」我招供。

    阿芝突然把我望得定定,並且說了:「你今年紅鸞星動。」

    我呆了呆。有這個可能嗎?

    辛達明這時候說:「阿芝剛從智利回來,她感應到哥哥的不測。」

    我馴服地點點頭,面對著這樣的女人,不由得不馴服。「你住在哪裡?」

    「在你家可以嗎?」

    「不住在辛達維的家?」

    「不,我對那地方沒有感情,反而喜歡你家的溫暖。」

    「我家只有一間房……你可以和辛櫻睡。」

    她卻說:「我不習慣和別人睡。」

    我與辛達明互望一眼,辛櫻則仍然好奇地望著她的母親。

    「那麼我和辛櫻到辛宅去。」我說,她滿意了,就這樣決定。

    那個晚上,我們叫了外賣,四人圍坐一起吃素菜。陌生的兩母女互相給對方夾菜,然而阿芝的溫柔、辛櫻的得體,都只不過像互相尊重的老師與學生,毫無溫馨感覺。

    因著阿芝的沉靜,大家沒多說話。

    晚飯過後,阿芝累極而睡。我與辛櫻及辛達明返回辛宅,各自懷著奇異的心情。我與辛櫻睡在辛達維的床上,看見她眼睜睜的,便問:「見到媽媽歡喜嗎?」

    辛櫻伏在我懷內,低聲說:「不覺得她是我的媽媽。」

    「其實你的眼睛像她。」

    「爸爸從前也說過。」

    「從今以後你便有媽媽了。」我一臉甜蜜。

    辛櫻卻沒再作聲。

    翌日,阿芝並沒有與辛櫻吃早餐,依然是我送辛櫻上學,辛達明與阿芝共度這一整天。

    下班回家,我看到阿芝與辛櫻一起並肩看電視,而辛達明則坐在廳中一角講電話,對方好像是芭比。我放下手袋脫掉高跟鞋,走到阿芝的身邊。

    「不習慣香港的空氣。」她對我說。

    「你離開了香港多少年?」我問。

    「生下阿櫻之後便沒再回來。」她說。

    「也九年了。」

    「是的。」她平淡地點下頭。我看不見任何內咎或不快。

    「你今晚想吃什麼?」我問。

    「只要是素的都可以。」她非常客氣。「吃和穿我沒所謂,但居住環境一定要寧靜。王小姐,你這裡的環境很好。」

    「叫我阿乳好了。這是我姑母的房子,她移民到加拿大,我的父母則在新加坡。」

    她作了個「啊」的口形,婉約地笑了笑。阿芝的神情、態度都客氣有禮,但因著她的疏離飄逸,好像一點也不容易接近。

    真不相信性情剛烈的辛櫻是她的女兒。

    半晌後她對我說:「阿明告訴我,說你與阿維原本是不認識的,他只在遺書和日記內提到你。」

    「是的。」我掠了掠擱在耳畔的發碎。「他說是為我而死。」

    阿芝也就這樣說了:「阿維的元壽不應如此短促。當我在智利夢見他從高處飛墮而下之時,我也不相信那次的感應。」

    「感應?」

    「我本身是研究命相的,第六感亦很強烈,我的夢境,亦常常成真。」

    「你真的夢見辛達維跳樓?」

    「從書房墮下。」

    「還有?」

    她閃著如夢的眼神。「其餘的我看不見。看不見他寫遺書的情形,看不見他的真正動機。其實,自我離開他父女倆之後,我一直沒有夢見他。」

    當下,我問了個很唐突的問題:「你不掛念他和辛櫻嗎?」

    她神情自若,非常輕鬆地搖頭。

    我不明白,急切地看著她。

    「我沒有愛過他們,我只是盡責任。」她說。

    「什麼責任?」

    「命中注定與他結合、替他生女兒的責任。」我嚥下喉嚨中的唾液,為面前柔弱女子的狠心而驚訝。辛櫻坐在客廳中聽到我們的對話,淒淒地飲泣起來。

    我抱住她走進房間,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探頭出去,阿芝還在看卡通片。

    我吻了吻辛櫻的頭頂,忽然笑起來。「你有天下最獨特的父母。」

    辛櫻聽得明白,抬起一雙淚眼看著我。「我知道。」

    「或許應該高興。」我逗她。

    她抹了抹臉。「多一點零用錢我才會高興。你從沒給我零用錢。」她攤開手板。

    我沒有給零用錢的經驗,我問:「一星期要多少錢?」

    「二百元。」

    「那麼多?」

    「我的同學也有這麼多。」

    「但學校會供應午飯的。」

    「有錢傍身始終好些。」她搖了搖攤開的手板。

    「讓我問一問。」我說。但是問誰呢?阿芝?辛達明?還是問芭比。

    我走到辛達明身旁,對他說:「讓我與芭比說兩句。」

    辛達明把話筒遞給我。「喂,芭比,有要事請教。」

    「什麼?」是她充滿女人味的聲線。

    「九歲的小四女童一星期二百元零用錢過不過分?」「一百五十。」是她立刻的答案。

    我轉頭對辛櫻重複:「一百五十。」

    辛櫻撇了撇嘴,還是點了點頭。

    我對話筒說:「她不反對。」然後把它交還到辛達明手上。

    看著我把錢交進辛櫻手中的時候,阿芝顯得略為驚奇:「那麼多錢!?」

    我有感而發:「養育小孩花費不非。」

    阿芝如夢的眼神再度閃亮,似乎是頭一回明白這個道理。

    稍後芭比到我家去,八百尺的房子頓時顯得擠擠的,除了她身形較豐滿外,亦因為她特別多說話。

    「你就是辛櫻的母親?」她指著阿芝。

    阿芝甜美地笑。就是這樣的微笑,令芭比不好意思起來,收起原本準備教訓她的意圖。

    芭比怔怔地打量阿芝,小心翼翼地問她:「你知不知你不負責任?」

    阿芝又再笑起來,只是笑得更甜,然後別過頭去看電視。

    芭比把我拉到一邊,問我:「她是弱智的嗎?」

    「她是世外高人。」

    「噢!」芭比狐疑地看著我。「所以沒有倫常道德觀念?」

    我扭了扭她胖胖的手臂,說:「陳紅杏,難道你又有?」

    她漲紅了臉。「不跟你說!」然後走過去拖住辛達明的手。這個女人,還是忍不住要見辛達明。那個晚上,大家圍坐一起吃水果雜菜沙律。

    芭比問:「智利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阿芝說:「我也不知道,我在那裡兩年,也是住在高山之上。」

    芭比不理解,但也只好點頭。

    未幾,阿芝說:「以後阿櫻也吃素吧,不要吃肉了。」

    我與芭比面面相覷。「怎可以?小孩子應該有均衡的飲食。」

    「豆類、五穀類和種子類可以提供蛋白質,而鈣質則可從豆腐和綠葉蔬菜中攝取。最重要的是,吃素便不用殺生,我們體內的血也潔淨些。」阿芝耐心地解釋。

    辛達明想了想。「其實這是可行的。」

    芭比始終不同意:「這樣子辛櫻不會有好身材。」

    我瞪大眼望著辛櫻,示意她這回事的嚴重性。辛櫻奸笑。

    我作了個結論:「半素吧,吃魚和奶類食物。打成平手!」

    飯後芭比告訴我:「我不喜歡這個女人,很怪。」

    我把碗碟放回碗櫃內。「我也不知道會否喜歡她。」

    「你看她這是什麼意思?這麼多年來無所事事,不照顧丈夫也不愛護女兒。」

    我聳聳肩:「修行吧!」

    「說是寄生蟲比較像樣。」

    阿芝在廳中與辛櫻解釋水晶石的奧秘。我對芭比說:「其實我覺得她的感應能力很有趣。她感應到辛達維的死亡。」

    芭比不得不驚奇:「她有沒有說及你?」「她說我今年紅鸞星動。」

    芭比掩住嘴。「我要找她看相!」

    「不是討厭人家的嗎?」

    「會看相的另作別論。」

    當芭比與辛達明離開後,我把辛櫻帶回辛宅,然後回到自己的家,找阿芝說話。

    在夜裡的朦朧燈光下,她的一張臉更是柔和美麗。我記起辛達明說過,阿芝比辛達維大,那麼她也有三十六歲吧,但若看氣質、皮膚、神韻,大概只有二十六、七歲。

    我由衷稱讚她:「你很漂亮。」

    她笑,恍如孩子。我把掛在頸上的銀鏈拉出來,問她:「你知道這條頸鏈代表什麼嗎?」

    她認得我的銀鏈。「我與阿維一起的時候,他的頸上常掛著它。」

    我的心頭一暖。「辛櫻說這是辛達維留給最愛的禮物。」

    阿芝的眼神掠過一絲憂傷,她這樣說:「我相信你的真命天子不是辛達維。」

    我把銀鏈放回衣領內,對她說:「但我沒想過會是別人。阿芝,我已愛上了他。」

    她把我看了半晌。「當你把最後一顆貼上之後,那段戀情便會開始。」

    我趨前問:「什麼?」

    「我只可以說這兩句。」她像所有相士那樣,擺出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模樣。

    因著阿芝的加入,我沒有留意辛達明與芭比的行蹤。是辛櫻告訴我:「Derek叔叔已經兩晚沒有回來睡。」芭比的丈夫不在香港嗎?竟然那麼放肆。

    外匯公司的工作如舊的空閒,每天我都要閱讀求職者的信件及履歷,久不久便大笑一番。

    什麼學歷長相的也有,部門秘書說:「不如從中選個男朋友。」

    可惜任憑我倆如何努力,也找不到一個稍為順眼的。長得「三尖八角」便不要寄相嘛,免得減低入選機會。

    從四百多封求職信中,我挑了十封沒有附相片的出來,安排他們面試。

    這種公開招聘其實也不無壞處,十多分鐘的面試根本不能肯定人選是否百分百合適,尤其決策者是我。

    好不好邀請阿芝一同前來?

    在首天的面試,我總共接見了三個應徵者。第三個應徵者令我和人事行政部的同事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出奇地英俊,笑容尤其性感。

    我望望他又翻翻他的履歷,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希望加入我們的公司。

    二十八歲,美國南加洲大學畢業,主修物理,一直以來都以打理家族生意為主。

    「你的家族做什麼生意?」我問他。

    「我們開便鞋連鎖店。」

    「哪一間?」

    他說了個牌子,這個我懂。「為什麼不繼續為家族工作?」

    「與家人翻鬧了,所以決定出來工作。」他頓了頓,咧嘴笑。「其實我也只是看報紙找工作,做什麼類型的工作我沒想過,只想可以快點自立。」「在這裡工作會委屈了你。」我如實說。

    他又笑。「沒關係,只不過是騎驢找馬。」

    我從沒見過求職者在面試時會這樣坦白。我看著他的資料,告訴他:「庾森華先生,我們下星期會有第二次面試,到時你會與我們集團的總經理見面。你回家等消息吧,如果你入選的話,我會在這個星期五通知你。」

    他眉開眼笑,唯唯諾諾。

    他走了之後,女同事走過來,興奮地說:「選他吧!」

    我把文件合上。「他只是騎驢找馬的。」

    「但是他十分英俊!」

    我瞪了她一眼。「工作的夥伴不須要英俊的。」

    然而,翌日,集團的總經理走過來對我說:「王小姐,我決定請阿Sam來填補你這個部門的空缺。」

    我吃了一驚。「誰是阿Sam?」

    「庾森華。」

    他?我問總經理:「何先生,你私下認識他?」

    總經理笑。「今天早上他來見我。」

    「什麼?」

    「他說等不及你通知他。」

    我攤攤手。「我沒打算通知他,我覺得他不適合。」

    總經理揚起一邊的眉毛,樣子奸狡。「我已下了決定。」我皺著眉。「為什麼?」

    「他說他會帶一筆家族資金到公司來投資。」

    「他為什麼不應徵投資部?」

    「他堅持要到你的部門。」

    我見自己沒有勝算,只好說:「好吧,但他不會做得長久。」

    總經理卻哈哈哈大笑。「那就要看你會做到何年何日。」說過後他走回大堂。

    身旁的女同事起哄。「啊!總經理請了靚仔!」

    我毫無興奮感覺。為著總經理那句話,我有點尷尬。

    他是來追求我的嗎?有一點錢便橫行霸道?敗家仔!

    我偏不要你得逞。

    帶著激動的心情回家去。走過那間熟悉的花店,內裡滿滿地插了一大束紫鳶尾,紫色的花像蝴蝶般貼在綠色的花莖上。中學時代我最愛這種花,因為梵高曾畫過美麗的紫鳶尾。

    我買了一束。心情不好,想買花。辛達維會送花給我嗎?他是否浪漫的人?會彈琴,擁有敏感細膩的性格也不一定浪漫。

    舉著花擠進地鐵,車廂內一對情侶對我投以羨慕的目光。我低頭歎了口氣。

    回到家中,我看到芭比正嚴厲地教訓辛櫻。她握著電話筒,這樣告訴九歲的小女孩:「男人要見過面才知好歹!」

    辛櫻一臉倔強地看著芭比,沒有辯駁。

    「什麼事?」我疲累地放下花,坐下來。阿芝慢條斯理地望著我笑了笑。芭比沒好氣地告訴我:「辛櫻跟三十歲的男人玩line。」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

    「她打173熱線。」

    我蹲下來,搖了搖頭。「那些男人很無恥!」

    阿芝替辛櫻解釋:「她只是貪玩,對嗎?」

    辛櫻咬了咬唇,狠狠地說:「我寧願跟那班男人講電話!你們這班人比173的男人更無聊。」

    我和願悅色地對她說:「你有什麼事不開心?」

    她尖叫:「你們不理我!」

    芭比先替我激動起來:「你看!王乳為了你一個月老了十年!」

    辛櫻不服氣,「嘩」一聲哭了起來,跑進房間。

    阿芝望著女兒跑遠的背影,心平氣和地說上一句:「現在的孩子真難教。」

    「身為母親的便應看緊一點。」芭比諷刺她。

    我伸出手在半空揚了揚。「好了!」

    芭比盤起手臂,說:「剛才辛櫻拿著電話說:『我每晚也在床上自慰。』阿芝明明是聽到的,也不說一句。」

    我問:「你們兩個一直在做什麼?」

    芭比說:「我在請教阿芝掌相命理的事,然後辛櫻拿著室內無線電話在我們面前大搖大擺。」

    我搖了搖頭。「她是故意的。」我走進辛櫻的房間,看到伏在床上飲泣的她。我坐在床沿,看著她起伏不定的身體,忽然覺得很累很累。

    我這樣說了:「我不想再照顧你。」

    我知她聽得到,只是不想回答我。

    我走回客廳中,對阿芝說:「你可不可以領回辛櫻?」

    阿芝把目光集中,很認真地考慮。芭比站在一旁緊握拳頭。

    辛櫻這時候衝出來,說:「我不要跟阿芝!」

    三個女人看著她,她在我們面前跺腳尖叫。

    阿芝說:「我不會想照顧阿櫻。」她擺出一副氣定神閒、理所當然的模樣。

    「我沒有帶孩子的使命感。」

    我坐下來,頭很痛。

    辛櫻扯我的肩膊,猛力搖晃。她乞求我:「你說過不離開我!」

    我推開她。「夠了。」

    「你不要像爸爸那樣丟下我!」

    我掩面。

    「我只是一時不乖。」辛櫻蹲下來,跪到我面前。芭比趨前扶起她,說:「阿乳,不要對孩子那麼狠心。」

    忽然,一股酸意湧上鼻尖,眼淚就那樣奪眶而出。

    「我想休息。」我仍舊掩住面。

    「王乳」辛櫻扯著我要離去的腳。我沒理會她,逕自返回房間,倒在原本已讓給阿芝睡的床上。我真的很累,不想再見任何人,不想再有事情發生。我抓著被單,嗚咽著:「辛達維,我十一月才到廿五歲,有很多東西我應付不了。」

    辛達維在我身邊說:「你冷靜一下吧,你一向做得很好。」

    「但我不想再要辛櫻了,她那麼麻煩。還有你的兄弟你的妻子。幹嗎一下子所有人都湧到我的生活裡?」

    辛達維沒再回答,而我,蜷進被單漸漸睡去。在將睡未睡之時,我看到那個庾森華的臉……

    真奇怪,居然看到他。

    翌日早上我請了兩小時的假。面有菜色的我走出房間,阿芝對我說:「今天早上我送了阿櫻上學。」

    我把額前的頭髮夾到頭頂去。「謝謝。」我走進浴室。

    當我走出來之時,阿芝說:「還是把阿櫻交給阿明好了。」

    辛達明?我如何放心。太容易墮入愛河的男人都不適合帶孩子。

    我倒了杯牛奶,一口氣喝上半杯,轉頭說:「昨夜我只是一時心亂,我沒有意思放棄辛櫻。」

    阿芝笑。「阿櫻今天早上很乖。」

    我喝了餘下的牛奶,也笑了。「她應當醒目。」

    「我替你申請領養的手續好嗎?今天早上我約了阿明,就是準備商量辛櫻的事。」

    我把杯放在水龍頭下沖洗,望了望阿芝。「你和辛達明不想要辛櫻,對嗎?」

    阿芝把抹手布遞給我。「這對阿櫻沒有好處。」「辛櫻真命苦,所有與她有血緣關係的人都要離開她。」

    「你與阿櫻有著難以解釋的緣分,比我與她的更重要。」

    我伸出手來,讓阿芝替我看掌紋。我問:「請替我看看,我是否命中注定不用生育便有九歲的女兒?」

    阿芝看了一眼,笑得很燦爛。「就是啊。」

    我把手縮回。「不信你。」

    她攤大手掌,說:「隨便你。」

    我問她:「你預測的命中率很高嗎?」阿芝想了想。「六成左右。」

    我點點頭。「不錯。」然後又重提舊事:「你說過我有真命天子。」

    這一次她的表情肯定而實在。「是的,時日不遠。」

    「不是辛達維?」

    她搖頭。

    「若果他沒有死呢?」

    她再搖頭。

    忽然,我覺得很恐怖。他為我死了,然而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那麼真命天子會是誰?

    我沒再跟阿芝說什麼便更衣上班。

    精神恍惚地度過一個上午,中午時分芭比約我吃午飯。她的神色不見得比我愉快。美艷的她在餐廳內惹來不少注目,有些人是因為她的架勢和美貌,另外一些大概因為曾在報章見過她的緣故。「中環的人很八卦。」我坐下來小聲說。

    她抬眼,苦笑。「阿乳,昨晚阿芝替我看相。」

    「她怎麼說?」

    「她說我會離婚。」

    噢!

    「正因為這樣,我不想再與Derek一起。我害怕離婚。」她玩弄放在一旁的刀叉,樣子可憐兮兮。「我怕她會說中。」

    「其實這也未嘗不好,有了指示,行動便可以清醒些。」我安慰她。

    「但我真的很喜歡Derek。」她托住她那張自十三歲起便極富韻味的臉。「我想我是愛上了他。」

    「但你可以為Derek做什麼?」我想了一會後,這樣說。

    因著我的問題,芭比顯得非常苦惱,眉頭扣成一圈。三分鐘過後,她回答:

    「我想,我能做的只是愛他。」

    「即是什麼?」

    「即是繼續偷情。」

    非常好的答案。「那即是說,你愛他,但不能為他犧牲、不能為他離婚、不能跟他遠走高飛、不能失去現在擁有的東西。」

    芭比眉開眼笑,並且拍了拍掌。「是的是的!就是這樣!」

    「恭喜你,你的愛淡如開水。」我誠懇地說。芭比掩嘴嬌笑:「也就是嘛,況且,我還是喜歡我的丈夫雖然我對他已失去上床的衝動,又開始嫌他有肚腩和脫髮,覺得他的錢比他的人吸引,但我依然喜歡他。」

    我鄭重地點頭。「好一對情深義重的夫婦!」

    芭比以手指輕快地撥了撥耳後的長髮,像舞台劇演員般幽雅地道謝。

    但以我對她的認識,她每次愉快地分析情況過後,都會繼續苦惱下去。當她見到辛達明後,自然會再有離開丈夫的念頭。

    下午回到公司,慢手慢腳地看完兩份文件,再對著投資部的計算機發呆。幾經辛苦才捱到放工時間,我背起手袋,一個箭步踏出公司門口。平日這個時候我一定會趕快回家,免得辛櫻掛念,但今天,我倒想四周逛逛,或者可以花花錢買一堆夏裝。

    今年流行綠色,真奇怪,人人像棵菜那樣走來走去;又有人說淡黃才是最新色調,於是我又看見一灘灘的淡黃色左右晃動。我穿什麼顏色才好?綠抑或黃?又或是依然穿黑?辛達維喜歡什麼顏色?回去之後一定要問阿芝。

    我站在櫥窗之前,凝視一條米白色的連身裙子。趕下班的人在我身後一堆堆擦過,我沒意識地轉頭,看到一個個穿西裝的肩膊,如出一轍地走向前方。

    忽然,在擦身而過的肩膊中,我看到一個沒有穿西裝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棗紅色舊恤衫,兩膊薄而橫。我踏前一步,剛好來得及看到他的側面:略長、瘦削、充滿靈氣像辛櫻。

    我叫出來:「辛達維!」

    是他是他是他!

    世界停了下來,圍繞身邊的人和事變成灰色,唯一有一點暗紅的是他的上衣,和他正轉頭面向我的唇。

    他的臉正正地向著我,他的眼神令我知道,「辛達維」這三個字對他是非同小可。他走過來,我怯怯地說:「辛達維?」

    他沒有微笑,面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溫和地問:「你是誰?」

    我嚥下卡在喉嚨的唾液。「對不起。」我說。

    「你是辛達維的什麼人?」

    他居然這樣問我,我張大口笑了,非常興奮。「你真的認識辛達維嗎?太巧了!」

    他見我手舞足蹈地跳躍,也禁不住偷笑起來。

    我說:「我是辛達維的女朋友。」

    他緩緩地點點頭。

    「你長得像他……我以為他回來了。」我說。

    他問:「他呢?」

    我望著他。「他過身了。」

    原本尚算愉快的眼神,瞬即複雜起來。

    我問他:「我可以要你的電話號碼嗎?」

    就那樣,我把名片交給他,然後又讓他在我手背上寫下電話號碼。他說有要事先走,揮手與我說再見。

    我以左手按著右手手背,目送他離開的身影。是了,我心目中辛達維的形象就是這樣:高瘦纖巧,氣質淡淡,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我遇上了一個像辛達維的男人,而他倆居然互相認識。我垂下頭來,一張臉儘是甜蜜的微笑。

    腦海裡驀地湧現四個大字:「真命天子」。是阿芝說的。阿芝與辛達明看見我一臉喜悅。辛達明走前來問我:「怎麼了?面帶桃花。」

    我在浴室內洗擦手背上的字跡,側起面來回答他:「遇見了辛達維的朋友。」

    「誰?」

    「一個叫津安的人。」

    辛達明思索一會,搖了搖頭。

    我走到客廳中問阿芝。「你認識津安這個人嗎?」阿芝也搖頭。

    「他是幹什麼的?」辛達明問。

    我脫下套裝外套,聳聳肩說:「不知道,只覺得他長得很像辛達維。」

    面前兩人頓時充滿好奇。

    「辛達維應該是很高瘦的,氣質溫柔,沒有什麼表情,樣子靈充氣滿,面形略長。」我說。

    辛達明與阿芝交換了眼神,都笑起來。

    「就是這樣。」阿芝說。

    「你對我的哥哥真的很著迷。」辛達明加上一句。

    我眨了眨眼。

    「我們也想認識他。」辛達明告訴我。

    「等我與他熟稔後才介紹你們認識。」說過後,我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十足中學生面對朋友迫供拍拖狀況時的口吻。

    「辛櫻的事怎麼了?」我換了個話題。

    「我不打算做她的監護人。」辛達明說。「那麼我可以照顧辛櫻?」我問。

    「你昨晚不是說不再要她的嗎?」辛達明說。

    「我只是一時意氣罷了。」我望了望對面的九樓B座。「辛櫻在練琴嗎?」

    「是的。」

    「我過去對她說。」

    辛櫻正排排坐地跟鋼琴老師練琴,我甫一進門她便罕有地別過臉來跟我打招呼,反常地乖巧精靈,一如其它正常的九歲女童。

    我走進辛達維的書房,把他的日記簿掏出來翻看,看不到任何關於津安的記載。

    辛達維這本日記只有我與那個「心上人」的記錄,沒有其它。日記上也沒有任何撕過的痕跡,大概津安這個人對於辛達維來說毫不重要。

    我伏在桌上,心頭怦怦亂跳。想起了剛才在街上碰見津安的情景。是有這樣的人,在第一眼看到之後,便會一直放在心中。

    辛達維是否活到津安身上?又或者,上天安排津安給我,代替不存在的辛達維。

    辛達維那樣愛我,他一定是活到津安身上了。

    我是不是要變心呢?我一直愛著辛達維,但是現在又想著津安。

    不不不,我不是變心,只不過,津安與我心目中的辛達維太相像。

    是否就是這樣?我按著心房,苦惱起來。

    辛櫻走進書房,甜美地望著我笑,然後向我報告:「練完琴了。」

    「彈得好嗎?」

    「老師說我的拍子不夠準,」她坐到我的大腿上。「所以要勤加練習。」「對不起啊!」她摟著我的脖子,吻吻我的臉。「我以後不再玩line。」

    我拉了拉她的馬尾,說:「女孩子要愛惜自己,那些男人很低賤的嘛,你應該配一個像木村拓哉的。」

    她古靈精怪地扮了個鬼臉。「不要不理我。」

    「噢,」我把她抱得更緊。「你的叔叔和媽媽已經正式不理你了,從今以後你便只有我。你看,你的爸爸多會挑,明知我捨不得你似的。」

    辛櫻眼珠一溜,瞄了瞄望遠鏡,然後嬉皮笑臉地說:「就是嘛,很會挑。」

    「告訴我,你與爸爸一起的日子怎樣過?」

    「你一早知道。」

    「知得太少。」

    「其實,」辛櫻垂下眼,表情哀傷起來。「爸爸不多理會我。」

    「你從前不是這樣說的呀!」而且日記內也不是這樣寫的。

    「爸爸很少跟我說話,很少與我一起玩,所以我多是孤零零的。」辛櫻撇撇嘴。

    「我八歲便開始玩line。」

    哎呀!

    「什麼?」我緊張地握住她的手。

    「有些男人特別喜歡小孩,所以玩得很開心。」

    我把辛櫻放到地上,用力地按住她的雙肩。她卻嘻嘻笑了。「不過,我從沒與他們見過面。」

    「我求你,以後不要再玩line!」我的聲音差不多是乞求。

    辛櫻笑。我皺起眉。「答應我。」她才大大聲地響應。看來我要把辛櫻交給芭比好好教育一番,傳授女人不吃虧的絕招。

    「我累了,要到櫻桃街睡一回。」我伏到我的懷內裝睡。

    「我陪你。」我把她抱到鄰房。

    躺在床上,辛櫻對我說:「那塊路牌是爸爸送給我的禮物,爸爸很少送禮物給我。」

    「爸爸對你不算差,那是一條街呢!」

    「嗯。」她在床上滾動。「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木村拓哉嗎?」她抑臉問我。

    我搖了搖頭。

    「因為木村拓哉皮膚黑嘴唇厚,很熱情似的,一點不像爸爸。我最怕像爸爸的人,整天不作聲,悶死人。」

    我按著額角,說:「我就是喜歡你爸爸那一類型。」

    辛櫻在床上做拱橋,身手敏捷。

    「辛櫻。」

    「嗯。」

    「你知道津安這個人嗎?」

    辛櫻回復正常坐姿,怔怔地望著我,然後煞有介事地搖頭。

    「今天我在街上遇上他。」

    辛櫻突然撲過來,驚恐地說:「你不要離開我!」

    我扶住嬌小的她,因著她的慌張顯得不知所措。「什麼事?」

    「爸爸起初揀選你便是知道你不會離開我!」她扯著我的頭髮。我把她按到床上,喝止她:「辛櫻,你弄痛了我!」

    她這才慢慢地把手放開來。我抱住她,讓她在我手臂內緩緩放鬆,直到小小的身軀不再抖震。

    我把辛櫻的情況告訴辛達明與阿芝,他們同意帶辛櫻看兒童心理醫生。

    「我向別人問一問。」我總結討論。

    「阿乳,」辛達明走到我身邊,悄悄問我:「芭比近兩日有否跟你說些什麼?」

    「沒有。」我眼睜睜地望向他。

    「我不相信。」

    「她告訴我你英俊不凡。」

    他卻依然一臉正經。「她要和我分手。」他說,語調傷感。

    我拍了拍他的膊頭:「這是意料中事。」

    「不是的,她說過想跟我到美國。」

    「芭比的情況很困難。」

    他垂下眼。「我很愛她。」

    我問他:「你愛她什麼?」

    他抬眼望向窗外,放軟了聲線:「你想我怎回答?我愛她的全部。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的頭髮、眼睛、身材、學歷這些條件而愛上她,只是因為覺得要去愛,所以就去愛。」

    我柔聲說:「有著這種戀愛態度,你很快便會有新的戀愛對象,不會寂寞。」

    辛達明苦笑。「也是的,我從不規限某一類女性作為選擇目標,基本上每一個女人也有令人溫暖的優點,要找尋新的戀愛易如反掌。只是,容易有戀愛機會不等於我可以放棄芭比。」

    「你喜歡過多少個女人?」

    他細心想了想,才說:「十多個,不算多。」

    我側起眼來,替他數了數:「若果由十五歲開始拍拖,平均一年只有一個,實在不多。」

    「我不再想要新的戀愛機會,只想留下芭比。」他望向窗外的夜間草地滾球場,指了指,回頭對我說:「你看到那些玩草地滾球的老人家嗎?我想老了之後和芭比悠悠閒閒地在草地上散步,玩兩局草地滾球。」

    夜燈下的草地滾球場美麗寧靜。我想,將來我老了之後也不會介意與伴侶手牽手在此散步。辛達明的說話使人太感動,我低聲地歎了口氣。

    「順其自然吧,就算今天分開了,他日也有機會走在一起。」我輕撫他的手臂。

    他朝我點點頭,目光哀傷。

    「英俊的他失戀了。」那夜我抱著辛達維的日記睡在他床上,身旁是情緒時常起伏的辛櫻。我喃喃地告訴辛達維今天發生的事,希望他在天之靈,祝福他那善良而多情的弟弟。

    翌日返回辦公室,發覺多了一個人,那就是Sam,庾森華。「你這麼快便上班?」我拿起桌上的水杯,遞給替我們沖茶的阿嬸。

    「是的。」他泛起充滿自信的笑容。

    我把文件交給他。「這陣子工作尚算清閒,但月尾我們要做一個統計報告,把每位投資顧問半年內替公司賺的錢計算妥當,然後再做員工評估。」

    「用途是?」

    「理論上是一年一度的員工工作表現評估,實際上是裁員一成半。」

    「噢!」我伸出手指。「所以嘛,要完全秘密進行。」

    他卻笑盈盈地走近,在我耳畔細語:「我喜歡與你擁有共同的秘密。」

    立刻,我全身毛管直豎,顧不得儀態,使盡全力打了個冷顫,然後瞪了他一眼。

    總經理剛巧在辦公室外經過,見我和Sam走在一起,便風騷地朝我倆單眼,Sam蹙眉蹙眼與他交換眼神,我把臉掛了下來,轉身離開辦公室。我討厭這個Sam。

    下午,芭比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丈夫昨晚行房不舉。

    我問她:「你不是很有辦法的嗎?」

    「唉」長歎。「他對我的身體已習以為常。」

    「玩S&M、看四級錄像帶嘛!」

    「王乳,我怕阿芝會說中。」

    「不會的,你又不想離婚。」

    「就是嘛……但是,我開始害怕主動離婚的是我丈夫。昨天晚上,我怕得睡不著。那時我才知道,我是多麼害怕失去他。」

    「為了他的人抑或他的錢?」我恃熟賣熟地問。

    「兩者都害怕失去吧!他的錢固然不可或缺,他的人這麼多年了,他又不是對我不好。男人之中,他也可以說是頂級。」

    打蛇隨棍上,我說:「決定離開辛達明是對的。」

    芭比沉默半晌,然後說:「阿乳,你相信緣分嗎?」

    「當然。」

    「那麼,」芭比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和Derek在將來或許還有機會走在一起。」

    她真的愛上了他,兩個相愛的人硬生生地分開,多可憐。都說,相愛不一定快樂。

    「不要想那麼多,」我安慰她。「給你一項任務。」

    「什麼?」我聽到她的啜泣聲。

    「替我找個兒童心理醫生給辛櫻。」

    「嗯。」她集中精神起來。「她的確需要。」

    電話掛上後,坐在我後面的Sam走前來說:「工作清閒,傾私人電話蠻方便的。」

    我訝異地望著他步出房間外的背影,非常後悔那天讓他上來面試。與這樣無聊的人困在一起,越發使我記掛津安。他昨天拿了我的名片,不知何時才會找我?

    如果他今天不找我,明天主動找他好不好?

    想著想著,心情竟然有點異樣,他在人群中步過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現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電話響起來。

    「喂。」

    「喂,王乳在嗎?」

    天!心有靈犀!居然是津安。「津安?」

    他笑說:「是啊,你辨別聲音的能力不錯。」我掩住嘴笑,心想:只因為你。

    「你今晚有空嗎?」他問。

    「有啊!」飛快地回答。「七時在金鐘LaCite等,好嗎?」

    「好,到時見。」我說過再會,然後輕輕放下電話。

    我看了看手錶,才三時四十五分,我有充分時間準備儀容,譬如把頭髮gel好一些,化重一點妝,甚至可以躲到洗手間做眼部護理。

    於是我向秘書小姐要了她的茶包。那個Sam又說:「辦公時間美容?」

    我沒理睬他,偏是秘書小姐笑嘻嘻地說:「是啊,用茶包收眼袋很有效,要不要我教你?」非常嬌俏。

    他故作正經。「我的工作態度很認真。」

    秘書小姐眉開眼笑。我眼望前方說了一句:「真有大志的話就不用來這家公司工作!」

    在洗手間內我一直是笑著的,兩個茶包放在眼瞼上不知多怪相。不是不知道,津安只是希望多知一些辛達維的死因,但有機會再見他,也足以令我樂上半天。

    在見面之前我往商場兜了一圈,不知是否太緊張的關係,我意外地買了兩枝唇膏、一條半截裙、一件泳衣和一對「返工鞋」。當我左右手各挽一大袋之時,才覺得後悔。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對形象有損。不知津安對於喜歡購物的女性有何感想?

    我早到十分鐘,在餐廳內等待,期間照了三次鏡子。

    到津安出現之時,我故意泛起開朗友善的笑容,但其實我很緊張,由足踝緊張到肩膊,鎮定的只有一張會笑的臉。

    「你今天精神很好。」他對我說。

    「是的,昨天不舒服。」我解釋。

    在柔和的燈光下對望著,津安的目光更是敏感溫柔。因著這雙眼睛,我不敢長時間看著他,一頓飯期間不停低頭又低頭。

    我們點了菜,津安便說:「你已經不是第一個說我長得像辛達維。」「嗯,」我撥了撥耳後碎發。「氣質尤其像他。」

    「你與辛達維一起多久?」

    「兩年。」我撒謊。「現在我與辛櫻一起,碰巧阿芝與辛達明都在,你與他們三人熟稔嗎?」

    津安遞一片塗上士多啤梨味乳酪的麵包給我。「辛達維的親人我一概沒見過。」

    我在這時候說了:「辛達維是自殺的,他因我而死。」

    津安握住水杯,怔了怔,隨即放鬆下來。「那你一定很難過,感情的重擔可大可小。」

    我感激地望著他。「你與辛達維認識很久了嗎?」

    「我和他同齡,認識的時候大家只有十九歲。他結婚之後,我們才疏遠了。」

    他會不會像辛達明那樣,同樣喜歡阿芝?

    「他死之前的日子愉快嗎」說罷他又不好意思起來。「與你一起沒理由不愉快。」

    我垂下頭來。「其實,我不明白他自殺的原因,我不知道他是否快樂。」

    津安語重深長地說:「快不快樂,很多時是自己決定。」

    那麼,辛達維選擇了不快樂嗎?

    侍應送來我的紅酒燴牛柳和他的香草銀鱈魚,香氣四溢。我順便換了個話題。

    「你是否住在香港?」

    他搖頭。「我住在英國,去過沒有?」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到過英國玩,去過蘇格蘭、倫敦和南部某個城市。」「喜歡嗎?」

    「郊外的村落很美麗。我想,十年後住在那種有前後花圃的小屋會很不錯。」

    「我就是住在那種小屋。」他說。

    「是嗎?」我忽然臉紅了,急急低下頭來。我警告自己:我依然是辛達維的未亡人。

    津安告訴我:「我與辛達維在美國演奏時結識,我從前是拉小提琴的,但沒有選擇它為職業。基本上我是無業遊民。香港人鄙視無固定職業的人吧!」

    我連忙搖頭。「其實所有人都渴望過一些理想的生活。」

    他印了印唇角,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在外匯公司的人事行政部工作,很輕鬆。」

    「公餘的時候多數做什麼?」

    我緊張起來。「回家照顧辛櫻,又或是與朋友說電話。」

    「那麼我約會你吧,我在香港的朋友不多。嗯,沒告訴你,我在香港替朋友灌錄唱片。」

    我眼睜睜地望著他。他剛才說會再約會我。

    這次約會在非常緊張興奮的氣氛下結束。與他一起的感覺,比首次與男孩子約會更叫人手足無措。我站在家門外,按著心房沉醉地歎了口氣。門打開,我看到阿芝正在收拾行李。她回頭對我說:「阿櫻與阿明去看占士邦電影。」

    「你要走了嗎?」

    「我的感覺不再凝聚於此。」「往哪裡去?」

    「回印度見師傅。」

    我走近她,幫她把衣服折好。「很高興認識你,阿芝。」我說。

    「我也一樣,祝你生活如意。」她一臉婉約。

    「阿芝,你是否告訴芭比她會離婚?」

    她笑:「是的,不過是在十二年後,這一點我沒有告訴她。她會再嫁,對方是洋人,地位顯赫。」

    噢?即是說,無論怎麼樣,她也跟辛達明無緣。

    「辛達明呢?他會怎樣?」

    「他不相信這些東西。」

    「我呢?」我說。

    她抬頭仔細地端詳我,然後說:「你將來的婚姻生活會很快樂,會生一個男孩。」

    我捉住她的手。「怎麼看的?教我!」

    阿芝把行李箱合上,坐在它之上。「你的眼睛明亮而不外露,沒有雜紋沒有眼圈眼肚,加上奸門位置飽滿紅潤,鼻子挺直秀麗,這樣的長相必有良好的婚姻。但你要相信我,阿維一定不是你的真命天子,那一定是別的人。」

    我咬了咬指頭。「你一直不鼓勵我喜歡辛達維。」

    「沒有人會鼓勵你去愛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

    我雙手托著臉龐。「我不介意去喜歡一堆空氣,倘若那堆空氣曾經愛過我。我一直渴望別人愛我,所以當我知道有人為我自殺之後,我偷偷地快樂了一陣子,我想,終於有一個人愛我了,而且還把我愛得那麼深。」阿芝踢了踢左腳。「這叫跟自己談戀愛。」

    我把額前頭髮掃向後面,不願承認。

    「你愛過他嗎?」我問。

    她搖頭。「我愛的是整個生命。我只是為了替他生孩子才跟他一起。」

    「但是你又不把辛櫻帶在身邊,你不掛念她嗎?」

    「她只是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你可以把她看成生命的延續,但於我來說,生命廣大如宇宙,一個孩子的存在不算什麼。」

    我不知道究竟自己明不明白,只清楚阿芝對辛櫻完全沒有母女的感情。「我是凡人。」我對她說。

    「所以你需要正常、有形有相的戀情。」

    我移後,伸了個懶腰。

    「我喜歡了一個人,」我說:「他像極了辛達維。跟他一起,就像是辛達維復活了,有血有肉地留在我身邊。我想,喜歡他是因為這原因吧!」

    「你肯定你不是把他看成獨立個體?」

    我雙手掩嘴。我也不知道。

    「不要在意自己喜歡另一個人。阿維雖然為你而死,但你沒有必要回報他。」

    阿芝按住我的手。

    望向她清澈的眼睛,我問:「若果辛達維沒有死,我應該如何與他相處?」

    仰起頭來,她回答:「大家各自各生活便好了,他是可以一天不說半句話的人,亦非常吝嗇笑容。他不會把別人的事放在心上。」

    「這全是反面的說話?」我忍不住說。「是事實,」阿芝深深地望著我。「所以我不能相信他居然會為你而死。」

    我把頭埋在兩條大腿間。沒有人相信辛達維是為我而死,除了辛櫻。我悲痛地告訴她:「這可能已是我畢生最大的成就。」

    阿芝罕有地哈哈哈大笑。「傻女。」

    「我一生人什麼也沒有,只有這段感情!」我按住兩隻耳朵,猛地搖頭。

    「你有青春、有學歷、有好朋友、有工作、有住所,生活無憂。你有什麼欠缺的?」阿芝俯下身來皺著眉。

    「欠缺一個愛我的人。」我是知道的,我一直知道。

    她輕掃我的短髮,無盡的溫柔。「自己愛自己才是至高境界。」

    「我不會。」我咬住指頭。

    「你會,遲早你一定知道。」

    我抱住阿芝。「我很蠢,是不是?」

    她撫摸我的脖子。「年輕的女孩多數想不通。」

    自己愛自己難道便很有保障?難道便不會痛苦?我不知道。有一天或許我可以完全不需要愛情,每天自己愛自己過日子;但大概,不是今天。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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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8: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在阿芝離開後的三天,辛達明也走了。芭比沒有到機場送機,只留在家裡飲泣。

    我請假陪她,兩人一起躺到她與丈夫的巨型公主大床上。床邊的四條木柱,粗如屋梁。

    “趁我的丈夫不在,我們今晚去disco吧!”她哭腫了眼之後提議。

    “小心別讓你丈夫的朋友看到。”我考慮到這個要點。

    “別理他!我才廿四歲!”她像瘋婦一樣抱頭跪在床中央。

    “好吧!去找一個像這條柱般粗壯的男人!”我鼓勵她。

    星期六委實有很多消遣的選擇,但芭比嫌Manhattan本地人太多,會有人認得她,J

    J  's的情況也是一樣,於是我們決定到California,那兒外國人比較多,而且大多上了年紀,會適合芭比的品味。

    在裝扮方面,以我的條件,盡其量是露大腿,所以我穿了件黑色入膊連身迷你裙便了事,芭比卻總共花了三個小時在家中set頭和化妝,試穿了十套“去wet”的戰衣。

    她最後的選擇是一件白色露臍和露背的小布上衣、Gucci白色低腰直腳褲和同牌子的涼鞋。請注意,那件小小的上衣裡不能配戴胸圍,芭比亦不打算用乳貼。

    我坐在床沿。“你真的很‘正’。”

    她彎身對鏡印去唇上多余的唇膏,聳聳肩。“我除了樣貌、胸脯、腰和腿之外,便一無所有。”

    那已經是其它女人的全世界了。

    我們十一時許走到California,那裡聚集了二百多人,當中七成是洋人,都是斯斯文文的,不算太熱鬧。

    “以前的California好玩些。”我說。

    “算了吧,別的地方本地人多,怕有麻煩。”芭比在吧台要了杯Whisky  On  Rock。

    我啜了口溫和的Pineapple  Malibu,開始四周打量,完全看不到我喜歡的類型。

    若果津安在便好了。

    芭比暗地裡指了指舞池那邊,泛起一個姣姣的笑容。“嘻,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很‘正’,有王子的氣質,襯我。”

    那是個印度歐洲混血兒模樣的男人,高大黑實,輪廓很深,笑容帶點邪異,一副野獸欲望格,和這樣的男人上床大概會很剌激,但我肯定駕御不了這樣的男人,還是喜歡纖巧一點的男性。

    “喂!”芭比碰了碰我的手肘。“我覺得他有點像你第一個男朋友。”

    “啊?”我想了想,可能吧,他們同樣高高大大。“那麼這位仁兄一定是賤種。”人有相似必然有些共同的特質。

    未幾,那男人望過來,當他的焦點對准芭比的時候,一雙眼情不自禁地發出贊歎的信號。

    這個男人今晚是芭比的了。

    在芭比還以一個似害羞非害羞、似放蕩非放蕩的笑容之後,那個男人禮貌地向身畔兩個洋妞說上兩句,然後走到我們跟前。

    “Hi!”爽朗直接簡單,我當下對他有了些好感。“我是Cliff。”

    “我是Barbie。”

    “我是王乳。”

    自我介紹過後,我知道是時候找個借口引退,免得稍後給人半故意地冷落。

    我開始四周張望。Cliff盯著芭比的胸脯贊賞她:“很少人能把白色穿得這樣好看。”芭比照單全收,掩住嘴啊啊啊嬌笑。

    我蹙了蹙眉毛,芭比的表現似乎淫賤了點。在芭比與這個印度王子的對話之間,我在最左邊的角落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是公司的Sam,他朝我笑。

    我向芭比說碰到朋友之後便走過去。

    “我先看見你的朋友,然後看到你。”Sam笑容燦爛。本來我很討厭他這種漫畫主角式的笑容,但今夜看來他的笑容似乎不是那麼令人毛骨聳然,反而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這兒全場的人都不會錯過我的朋友,”我說:“我只來做陪襯。”

    “你也不錯呀,我的朋友剛剛提及你。”他伸手介紹站在他右邊的一個“大只佬”。“這是我的大學同學Mars。”

    Mars伸出如“筋肉人”般的手臂,我膽怯地伸手讓他一握,然後故作自然地縮回。很難想像會有女人喜歡這樣的手臂,請試想,被樹根般的物體抱上床的感受,簡直想死。

    “Mars贊你有古典美。”Sam貼近我耳畔說。

    我勉強地笑笑,Mars看著我卻笑得像粒粉紅色軟糖。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王乳。”

    “乳房的乳?”他驚奇。

    “是的,我的乳房雖然小,但很美麗。”

    就那樣,他呆了一呆,然後笑得像個傻瓜。從他的表情看來,這個巨型男人,應該是純良的。

    Sam向前方仰了仰頭,問我:“你那個朋友很面善。”

    “她是所謂的名媛。”

    “啊!”他皺著眉點點頭。“上圍有沒有三十六寸?”

    “三十四C。”我向他單單眼。

    Sam與Mars立刻眉開眼笑地摩拳擦掌。

    印度王子已經把手圍在芭比裸露的腰上,芭比握住酒杯,跟他鼻尖對鼻尖,一臉陶醉。“要不要喝些什麼?”Mars問我。

    “真好,剛想要一枝Sol。”我說,Mars聽罷,乖巧地走到吧台前。

    Sam嘟了嘟嘴。“我的朋友真的對你有興趣,他常常來這裡,但很少表現得這樣積極。”

    我微笑,問他:“是上床的興趣抑或拍拖的興趣?”

    他笑了兩聲。“可以先上床然後再拍拖吧!不須要把兩者分得那麼清楚。”

    “但我有了心上人。”我告訴他。

    “哪個男人這樣幸運?”他問。

    “他是個天才音樂家,而且很愛我。”我自豪地說。

    Sam不以為然:“說得像卡通片似的。”

    “他十四歲入讀茱利亞學院,十九歲就在卡內基音樂廳演奏。”

    Sam的目光凝在空氣內。“你的語氣過分流暢,毫無感情,像介紹電視節目一般,令我絲毫感受不到你與那個男人的親密,”他仰面“嘖”了幾聲,然後無恥地說:“我懷疑你暗戀他。”

    我不甘示弱,和盤托出:“是他暗戀我,還為我自殺哩!”

    他彈開半步,睜大雙眼。“居然有人為你自殺?”

    我跺腳。“怎麼每個人也不相信!”

    “像你這種女孩子,今夜在蘭桂坊起碼有一千一百個。”

    我把拳頭伸往他鼻尖。“平凡的女孩子也可以有舉世矚目的愛情!”

    忽然地,他泛起如世外高人般的微笑。“Keepdreaming啦!”

    “是真的,他為我死了。”我寧死不屈,我一直堅信這是事實。

    “哈哈哈!”Sam笑得非常響亮。“不要告訴我他後來復活了,並與你在LaCite吃晚飯。”

    他曾碰見我與津安。我沉住氣說:“不是他。”

    Mars雙手拿著三枝Sol回來,望了望我倆。“怎麼?吵架?”

    我拿了啤酒,拖著Mars闊大的手,親熱地對他說:“我介紹朋友給你。”一個箭步把他拖到芭比與印度王子跟前,留下“多嘴”的Sam。

    我大大聲對芭比說:“芭比你看,我認識了一個健美先生!”

    芭比大方得體地與Mars打招呼,然後Mars乖巧地與印度王子閒談。芭比趁此空檔,把我拉到一邊。“我要放縱一晚。”

    “好的,”我拍了拍她的肩膊。“只此一晚。賜你失戀金牌一個。”我把中指印在她的眉心中央,她扮了個失戀後欲哭無淚的模樣。

    後來,我們四人跳了一陣子的舞,然後芭比與印度王子離開,Mars、Sam和我上了LeJardin喝了兩杯,到二時許,Sam送我回家。

    在我家樓下,Sam問我:“真的有人為你自殺嗎?”

    我指了指對面的大廈。“在九樓,一躍而下。”

    “你一定很痛苦。”他望著九樓B座。

    我轉身步進大廈,回頭對他說:“不,我很快樂。”

    不知道其它人會怎麼想,但我知道,我真的為那件事感到快樂。驚嚇是快樂,意料不及也是快樂。有人愛我,怎會不快樂?

    胡亂地把面上化妝抹去,和衣倒在床上。床的一角有辛櫻縮作一團的身體。我替她蓋好被,凝視她的小臉孔一會後,卻又不想睡了。

    床背貼著十多顆鈕扣,我輕輕撫摸它們,感受這幾年來的寂寞,一直地,從沒間斷地,我都有這個願望:遇到一個我喜歡他,他又喜歡我的人。

    辛達維算不算?這個多月來,我把他看成“那個人”的化身,但他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我揉著眼睛,忽然想起津安。我就是喜歡他們這類型的男孩子,我知道。辛達維是靈魂、津安是軀殼。

    我拿出鈕扣、膠水和手電筒,挑一些沒有品味、古靈精怪的往床背貼,竹筍形的、金色大花形的、水晶款式的,還有釘珠片的、閃閃大紅色的。當雙眼-得再也睜不開的時候,我抱著那堆鈕扣,鑽往被窩裡。

    翌日中午醒來,一張眼便看到辛櫻站在我門前破口大罵:“你怎可以和膠水一起睡,你看!”

    膠水把她的頭發黏在一起。“糟了!”我非常抱歉。“午飯過後與你一起到發型屋吧。”

    “我-了通心粉。”她依然有點生氣。

    “小孩子不應進入廚房。”

    “如果真是那樣,我肯定一早餓死了,爸爸以前時常忘記給我煮飯。”

    看著她把芝士通心粉從微波爐端出來,我非常感動,辛櫻真的非常懂事,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比我更像大人。“以後我倆要相依為命了。”我吻了吻她的臉蛋。

    “糊塗阿乳。”她說。

    吃著通心粉的時候,我對辛櫻說:“芭比替你約了個愛聽小孩子說話的醫生。”

    辛櫻隨即擺出一副沒好氣的樣子。“是心理醫生,對不對?別以為我那麼無知。”

    “對不起啊,想不到你居然懂。你不介意與心理醫生說說話吧?”“英俊不英俊?”

    “英俊!”我誇口稱贊。

    “最喜歡成年男人!”辛櫻瞇起雙眼。“不過,你先叫芭比替我的芭比公仔換新衣。”

    “好的,沒問題。”我舒了一口氣,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能說服她。

    一會兒後,芭比問我:“你猜阿芝現在在哪裡?”

    “掛念她嗎?”我問。

    “不,”她輕輕搖頭。“只是想知道。”

    “在印度吧。”說完後我馬上想起印度王子,不知芭比昨晚可好?

    “剪完頭發之後去買木村拓哉的照片好嗎?”辛櫻問。

    “沒問題!現在我先去浴室洗個澡。”

    當我塗沐浴露的時候,辛櫻走進浴室來。她坐在浴缸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我把水撥向她的臉。“鹹濕妹!”我笑她。

    “你還戴著爸爸的銀頸鏈?”

    我伸手掃了掃頸項。“是的,你爸爸留給他的最愛嘛。”

    辛櫻沒作聲,望著自己的腳尖。

    突然間我想起了一件事。“學校考試快到了嗎?”

    “下個月十號開始。”辛櫻也就苦上臉來。

    “找一個補習老師陪你溫習功課。”我說。她側起頭斜眼看看我,我問她:“看什麼?”

    “多麼小的胸脯。”

    我沖前想捉住她,卻給她吐著舌頭向後逃走。真可惡!這分明是萬中無一的美麗乳房,王者之乳嘛!

    與辛櫻共度下午之後,晚上再與芭比在日本菜館會合,一起吃晚飯。勞動了一夜的芭比稍微有些疲態,然而得天獨厚,一點點疲累只令她的氣質更性感慵懶。

    她把清酒按在臉龐,說:“我的紅杏出牆時光到此為止,有過情人有過玩伴,以後我會收心養性繼續做好太太。”

    我輕聲說:“印度王子怎麼樣?”

    她淡淡地笑了笑,“他很好,只不過我把他幻想為Derek。我還是掛念他。”

    說完索性伏到桌上。

    我看到辛櫻正在吃她的第五件剌身,連忙制止她:“小孩子不應吃太多生的東西,這是最後一件。”

    她木無表情,動手替放在我面前的剌身塗wasabi。

    “振作吧!”我搖搖芭比的手臂。

    “對!”她驀地彈起來,“所以嘛,我在下午時分逛了書局一趟,買了這本書,改善我的夫妻關系。”她從膠袋中把書抽出來。

    “《完全女人手冊》,你看,這一頁說:‘男人的系帶和龜頭溝感覺強烈,只須輕撫便能獲得極大快感;反而頂部的陰莖冠,無論按或吸吮都不大有感覺。’我原本還以為,男人最敏感的是那個地方。”

    我好奇地把頭伸在書頁之上,也對這個發現感到非常訝異。“也是啊,這本書真的非常有用。”

    辛櫻插口:“我一早就知道啦,玩line的男人早已告訴我。”隨即一手把我的剌身拋進自己的口裡。“辛櫻!”我拍打她。

    芭比把書合上,凶神惡煞地瞪著辛櫻說:“我早已說過不准你玩line。”

    我無可奈何地苦笑。“她八歲便開始玩的了。”

    辛櫻毫無廉恥地發表偉論:“我他日拍拖之時,一定比你們精明,真丟臉,居然到現在才知道男人那處沒有反應。”

    芭比還擊:“我十二歲便和男孩子玩,只是有些理論不清楚罷了!”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勢成水火,眼帶戾氣。“好了好了,芝麻雪糕來了,別再那樣無聊。辛櫻你也是的,女孩子不可以那樣隨便,現在我告訴你:十八歲之前不准拍拖!”

    辛櫻拿著銀匙,張大口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十八歲?老女人了!”

    芭比指著辛櫻,非常有經驗地教訓她:“知道嗎,女人的第一次十分重要。”

    辛櫻不屑地說:“重要過鬼!還不是兩滴血?”

    芭比嘟著嘴搖了搖頭,伸手做出“金錢”的手勢。“那是資產,即是錢,即使是良家婦女亦一樣。要像我嫁得好豐衣足食氣魄動人,便記著要愛惜自己。”

    雖然我不太贊同初夜與錢掛鉤這回事,但我寧願辛櫻虛榮市儈,一如芭比,也比隨便地把童貞交出為好。

    星期一上班,我特地沖了杯咖啡放到Sam的桌上,他抬起頭來。我說:“謝謝你那晚送我回家。”

    他喝了口咖啡,好像十分享受似的。“Mars很掛念你。”

    我笑著搖頭。“我對他沒興趣。”

    “我呢?”他問。我怔了怔,隨即忍不住哈哈哈笑。究竟他是說笑抑或認真?

    總是覺得他是另一個辛達明。

    “我追求你好不好?”他這樣問我。

    我清了清喉嚨,擺出一副嚴肅表情,對他說:“除了有人為我自殺之外,我還有一個男朋友,就是你在LaCite見過的那個男人。”

    Sam盤起雙手。“這跟我追求你是兩回事。”

    我定定地看著他。“那隨便你。”

    我迅速地背向他,掩飾著一臉的奇怪,但一顆心就是忐忑不定。我突然間覺得,他似Raymond的翻版多一些。

    無論如何,Sam也不會是上心的一個。上了心的那個名字叫做津安。

    看了電影刊物的影評介紹,我約津安看《雲上的日子》,一如他一向的態度,他爽快地答應。我按著已經掛了線的電話筒,微微笑了三分鍾。

    在影藝戲院外,他拿著麥提莎等我。我笑著走過去,連我自己也覺得意外,多少年了,已忘了上一次笑著走向一個人跟前是何年何月,是第一次戀愛的時候嗎?

    那麼現在,我是不是在戀愛?

    “吃吧。”他把麥提莎遞給我。

    我把一顆放進嘴裡。我會永遠記著這顆麥提莎的味道。在戲院內我們都不多說話,他是悠然自得地看著熒幕,側面的線條在漆黑中像湖中月光的倒影,柔和而美麗。

    我緊張地扣著指頭,我知道他的優游不會使我變得如他那樣,他的寧靜令我更焦慮不安。我是不是很幼稚?在不清楚一個人的底蘊之前已愛上了他。

    辛達維呢?他在哪裡?津安身上有一抹獨有的體香。我的指頭扣得更緊。辛達維呢?他在哪裡?

    我合上眼睛,把戲院的環境想像是一張大床,而身邊的人就在我的懷內,當我低下頭去之時,正好吻在他柔軟的發頂。

    我張開眼睛,感受他在我身旁的酥軟。我環抱自己,我知道自己抵受不了身邊人的性感,雖然他什麼也沒有做過,甚至沒有斜眼看過我。我把視線放回熒幕上,歎了口氣。原來,最浪漫的情節,已發生在熒幕下。

    從戲院走出來,我與津安肩並肩走在灣仔海旁。他問我:“掛念辛達維嗎?”

    我沒有回答。我根本不認識他,如何掛念一個不認識的人?或者可以的,我沒見過他亦可以愛上他,只是現在……

    我深深呼吸,這樣對他說了:“有一天你不在時,我會掛念你。”

    他停步,望著我。我感到哀傷,把眼睛溜向別處。他聽得明白嗎?他知道我喜歡他嗎?

    “你愛辛達維有多深?”他問我。

    我垂下頭來。“我不知道。”然後,一顆心瘋狂亂跳,是否讓他知得太多?

    我掛上燦爛的笑容。“始終是愛他。”

    津安聽見我的說話,神情當下釋然。我把手向前伸了伸,暗暗慨歎自己口不對心。

    那夜我又失眠,一整晚活動雙手,把鈕扣塗塗貼貼,腦袋更是停不了,不停地重復這個問題:是不是不再愛辛達維了?

    自從遇見津安之後,我的心便變了。想不到,我也如其它人一樣不可靠。

    其實,可不可以這樣:索性把津安喚作辛達維,然後理直氣壯地愛他?

    若果不是辛達維,我也不會在街上叫停津安。津安是辛達維送給我的,他要在津安身體內延續我們的關系。

    Yes!想到這裡,我興奮得把雙手揮向空中,弄跌了床上的鈕扣,也弄醒了睡在一旁的辛櫻。

    辛櫻含糊地詛咒:“送你進精神病院……”然後轉過身再睡。

    因為要上班的關系,芭比每天替我照顧辛櫻,陪她去見心理醫生,又替她找補習老師。

    “醫生說辛櫻只是情緒紊亂,而且早熟,沒有什麼大礙……不過,醫生說辛櫻跟她爸爸的關系不甚正常,相信對她日後的少女期有多少影響,可能會比其它女孩來得反叛。”第三次復診後芭比告訴我。

    “什麼不正常?”

    “辛櫻告訴醫生,辛達維可以一星期不跟她說一句話。”

    辛櫻也曾提及辛達維的沉默。若果辛櫻沒有說謊,日記上相親相愛的父女圖可能與現實有差別。為什麼會是這樣?

    “辛櫻說她爸爸不愛她。”芭比一臉痛惜。

    我托著腮幫。“那麼我們好好地愛她。”

    芭比笑。“我開始覺得自己成熟了,照顧辛櫻令我快高長大。”

    我啜了口檸檬茶。“我也是。”

    “我忽然想生個孩子。”

    “丈夫回來了嗎?《完全女人手冊》有沒有用?”

    芭比咭咭咭笑。“他還在北京。不過,Derek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

    “他說什麼?”

    “他說他依然愛我,但是,我重復看著那句說話,竟然絲毫不感動。那時候我不是很愛他的嗎?真奇怪。”芭比撥弄長發,茫然若失地望向街外。

    我把下巴抵在桌上。芭比的情況與我很相似。怎麼我們的愛總是來去無縱?都變得寡情了。

    “今天黃昏有補習老師來應征,我替你選擇好不好?”芭比問我,我表示無所謂,挑選小四女生的補習老師不用太講究吧!

    然而當晚我抵達家門,才猛然驚覺,有些事情還是親力親為好。

    Sam§丹b我家中的客廳幫辛櫻溫習功課。

    “我是Cherry的補習老師。”

    “芭比!”我尖叫。

    芭比從廚房走出來,笑得像電視劇裡的大妗姐。“我把招聘廣告貼在超級市場,他便來應征。人家有心嘛,啊啊啊。”

    “Cherry很喜歡我,對不?”Sam一副姑爺仔表情。

    “是啊。”辛櫻轉頭對我說。我走近他的身邊,以指頭大大按在他的肩膊上。“你,過來。”

    他笑盈盈地跟在我身後。

    “我不會喜歡你,你死心啦。”

    他伸長脖子,把唇貼近我耳邊:“你會屈服的。”

    我氣得跺腳。“變態!”然後跑回客廳。

    自從那天開始,Sam每逢星期一、三、五便走上我家,非常名正言順。我三番四次想把他趕走,辛櫻總是不肯。

    終於一天我在公司內對他說:“你叫你的親戚一次過在這裡蝕上十億八億,好讓總經理知道你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立刻趕你走。”他聳聳肩,嬉皮笑臉。

    “為了你,十億八億算是什麼。”

    我掩臉,暗罵:變態。

    這個男人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尤其比較之下,在他與津安之間,自然會厚此薄彼。

    我繼續與津安約會。有些時候我們會去看電影,試過跟他到錄音室灌錄唱片,並且跟他去黃大仙廟和文武廟拜神求簽。每次與他見面我都非常快樂,無論是什麼活動,只要身旁有他,一切都變得美麗、可愛。在我心中,很自然地形成“津安=快樂”這個天秤,他給我最簡單直接的滿足歡欣。

    因為從前就讀女校的關系,中學時代並沒有機會拍拖。但我每一天都渴望結交男朋友,只要在街上看見稍有魅力的男孩子,我都會把他幻想成戀愛對象,努力在空閒的時候想像與他逛街看戲接吻的情景。

    幻想世界毫無利害沖突,優游快樂。可是現實世界中一直沒有真正嘗試過這樣單純的戀愛感受,直至現在。

    此刻他和我在藝術中心的畫廊參觀台灣的雕塑藝術展覽,他興致勃勃地說這說那,我彎下身仔細聆聽,自顧自微笑,雙眼發亮。

    他說:“很喜歡這個雕塑。”面前放著的是一塊被蟲蛀得很厲害的木條,雖然我不大懂得欣賞,還是點下頭來。

    究竟他知不知道,令我這樣快樂的不是面前任何東西,而是他?

    晚上,半夜乍醒的時候,腦裡混亂一片。我不斷盤算著應否告訴他我喜歡他這個問題。他會怎樣想呢?辛達維去世才兩個多月,我竟已移情別戀。

    把鈕扣塞進口腔內,嘗試填滿多余的思想空間。當我把口塞得滿滿之時,我又發現,這或許會是一種可行的自殺辦法。自殺。陪辛達維死。

    “當愛一個人愛到不能自拔的地步,死亡其實也很舒暢。”這是他遺書中最後兩句。

    他愛我愛得不能自拔。

    有一天或許我會愛津安愛得不能自拔。但我相信,我不會為愛情一死了之。

    自從知道辛達維死後,這還是我首次質疑辛達維的動機。為什麼愛得深便要自殺?實情不是這樣啊。當你愛一個人愛得愈深時,便會愈珍惜生命,愈希望和對方分享苦樂。倘若對方不知情,便告訴他好了,何必要死?辛達維卻從來沒有與我分享過什麼,他選擇了一條很奇怪的路。

    我一直都死心塌地地相信他,現在居然這樣解釋他對我的感情,我是否真的不再愛他了?

    抑或,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只不過是為他的行徑而感動?

    又或是因為我實在太渴望戀愛,眼看跟前有個深愛自己的人,便急不及待地獨自戀愛一番?

    頭痛。我把鈕扣逐一吐出,貼在床背上。這樣的進度,不需要一個星期便能把鈕扣鋪滿床背。

    辛櫻睡得那樣熟。能夠睡在身邊的才是實在的人。

    我披上外套,走到辛宅。

    平日辛達維會在鋼琴前彈奏誰的作品?巴哈?莫扎特?海頓?貝多芬?我不知道,亦沒有機會聽過。他和辛櫻怎樣相處?不是辛櫻說出來我也不會想像得到他可以一星期不跟女兒說話,但辛櫻的說話又是否可信?

    望遠鏡的確對准我的家,但他在望遠鏡後究竟想些什麼?是否就是日記中的那些情節?

    若果你真的愛我便出來吧,我對你已失去當初的熱情,要是你想我繼續愛你,你便要走出來做點事情。

    我倚在牆邊,手中握住頸上銀鏈,眼睛溜往房間四周,他並沒有出現。

    若果我沒有猜錯,你一定是活到津安身體裡。好吧,以後若有什麼問題,我直接對津安說,從今以後我會愛他如愛你一樣。這樣東想想西想想,又過了一個無眠的晚上。

    任誰也看得出我的精神狀態很差,一天在公司開會前,Sam遞一塊鏡子給我,說:“你這樣子如何見人?”我望了望鏡子,嚇得走進洗手間內重新化妝。

    “Cherry說你交了新男朋友。”我化好妝後Sam走過來對我說。

    我盡量精靈地笑。“是的。”

    “Cherry擔心你被男人欺騙。”Sam又說。

    “別小看我。”我瞪他一眼。

    “Cherry說她很喜歡我,並且鼓勵我追求你。”

    “少說廢話,稍後要開大會。”我沒有理會他,捧著文件往會議桌上分發。

    今天開會的議程是公司的運作情況,每一個部門都須要參與,開始的時間是下午三時,相信最快也要到五時才會完結。

    就在四時許,會議剛進行到一半之時,忽然有人把一盆花捧進來,大老板的秘書見狀,便說:“我們正在開會,你把它放在外面吧。”接下來小聲抱怨:“接待處那邊為什麼不看緊一些?竟然讓人自出自入!”

    “送給誰的?”有人問。

    送花人回答:“王乳小姐。”

    隨即,在場十多人全部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雖然大家都在有禮貌地微笑,但我還是非常尷尬,連忙站起來把花捧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是一盆很考究的花,色澤是淡紫和淡黃,一叢叢的,品種很罕見,圍在花旁的是外形特別的配葉,插法很新穎自然。

    我拆開內附的卡片,發現“Sam”三個英文字母。

    哈!我神色自若地走回會議室,沒看他一眼。我坐下來托著下巴,掛上一個很嚴肅的表情。雖然心裡高興,但也不可以讓他知道。

    怎好意思讓別人知道呢?這麼“大個女”了,還是第一次收花。很沒出息吧,一朵花也沒有收過。

    散會時,我故意墮後,輕聲對他說:“我以後會對你好一點,但你不要期望太高。”

    他作了個“等著瞧”的表情。

    “你還是盡好本分,如果辛櫻考試不及格,我不會放過你。”我掏出粉撲往臉上補粉。

    “不跟我看場電影?”他問。

    “我約了人。”說罷拿起手袋往門外走。

    今晚約了津安吃辣酒煮花螺。

    很想告訴他終於有人送花給我,但話溜到嘴邊又吞回。這樣庸俗的事情,還是不要告訴他,免得被他譏笑。

    與津安一起便有這樣的問題,他懂的我不懂,發生在我身邊的事又怕他沒興趣,兩人的話題不是辛達維便是辛櫻。他永遠都像是高高在上,級數比我高幾班。

    “辣啊。”我看著他把螺肉挑出來時囑他小心。

    “我最愛吃辣。”他吃得非常滋味。

    我隨口問了句:“辛達維吃辣的嗎?”

    他驚奇地看著我,我放下手中的可樂,猛然醒覺實在不該問他。

    “你不知道嗎?”我垂下頭來,沒答話。他也靜默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

    他微笑說:“沒關系,情侶不一定知心。”

    “去看看辛櫻可好?”半晌後我問。

    “好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只聽過辛達維提起她。”

    “自他與阿芝結婚後,你們便很少聯絡?”

    他點點頭。“不過我們一直有書信來往。”

    “辛櫻長得像他。”

    “那很好。”津安把菜夾到我的碗內。“辛櫻跟你一起必定生活快樂,你的個性健康伶俐。”

    說到辛櫻,話題自然多起來。“她早熟得不得了,我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你當了年輕的後母。”

    “但我很樂意這樣做,我喜歡辛櫻。”完全是由衷的說話。“辛達維有你,多麼幸運。”

    “他應該知道的。”我猜想。

    晚飯過後,我與津安一起回家,可是辛櫻卻不在,飯桌上留下Sam的字條:“我和Cherry去吃雪糕釀青蘋果。我們會帶一個回來給你。”

    “不如到辛達維的家看看好嗎?”我提議。

    津安考慮了一陣子,答應我。

    從我的家走到辛宅的五分鍾路程,津安一直沉默不語。因著這種沉默,我驟然緊張起來。我想,現在我正與辛達維的好朋友一起進入辛達維的家,這所房子,就只有我與他。

    他的神色凝重。我放輕語調,指著蚊帳下的木沙發說:“辛達維喜歡坐在這裡。”

    他點點頭,微笑,把鋼琴的上蓋打開,單手彈了幾個音。他轉頭說:“有沒有書房?”

    “有的。”

    我帶他到書房。他看了看那枝望遠鏡,問:“這個東西有什麼用?”

    “看我。當我留在自己家的時候,他就用望遠鏡看我。”

    津安露出佩服的笑容。“很難想像辛達維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俯身從望遠鏡望向自己的家去。“其實我也不明白。”我聳聳肩說。

    “這些木質的味道”他挨著書架撫摸書桌。“很辛達維。”

    “是的。”我把辛達維的一本英文小說抱在胸前。“要不要看看他的房間?”

    他沒有異議,跟著我走到隔壁的房間。“這是櫻桃街。”我指了指放在門口的路牌。“辛達維送給辛櫻的。”

    津安站在門邊,靜默地打量房間內的每處地方,目光溜過辛達維的床、床邊的燈、挨著角落的一張畫。然後他坐在床沿,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神情哀傷,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我坐到他的身旁,手按在他的肩膊上。本想安慰他,卻突然什麼話也不想說,一股沖動細細如螞蟻般偷襲我,就那樣,我的呼吸加重,鼻尖碰到他的脖子。

    他轉過頭來,目光憂傷。“辛達維的女人……”他呢喃。

    我把右手放在他的臉龐,左手放在我身上白恤衫的鈕扣前,在他面前,把胸前的鈕扣逐一解開。

    他凝視掛在我心上的銀鏈,把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撫摸銀鏈下的肌膚。

    我微微仰起臉,為著得到面前的人而感動。可是就在我合上眼睛的一刻,他停止了,迷惘地把我看了一會,然後站起來。

    我抬頭。

    “對不起。”他說。

    我掠了掠耳畔的碎發。“我喜歡你。”我低聲說。

    他的目光由茫然變回溫柔,望了望街外的夜空,然後坐回我身旁。“你不會喜歡我的。”

    我拉了拉恤衫,遮掩給露出來的胸圍。我笑說:“但我已經喜歡了你。”

    他歎了一口氣,然後解開恤衫最上面的鈕扣,掏出一條跟我的一模一樣的銀鏈來,銀鏈的末端有一顆吊墜,是一個一寸長的深棕色裝飾物是什麼?我在心裡問。

    我定睛,小心翼翼地用手摸著那個吊墜,那棕色的東西皺皺的干干的實實的忽然,我知道了。

    那是一節人的指頭!

    我放開那個東西,呼吸急促的,皺著眉,訝異地望著津安。

    “這是辛達維左手無名指上的第一節。”他說。

    我掩住嘴,一顆心仿佛快要跳出來。

    “這是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送給我的禮物。那時候他說,無名指是結婚後戴戒指的手指。”

    無名指!辛達維把自己的指頭送給津安。辛達維其中一個最大的特點,竟然是拜津安所賜!掛一節無名指頭在身上我明白了。我咬了咬牙,完全明白了。

    “你就是他的心上人。”

    “是的。”他把銀鏈放回恤衫內。

    我雙手按著頸項,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他居然把指頭送給你。”自己也分不出是妒忌抑或意外。

    “那是過去了的事。”他替失措的我把恤衫的鈕扣扣上。“他這兩年都是深愛著你。”他凝視我的銀鏈。

    深愛著我?我定定地瞪著津安。

    剎那間,胃內湧上一股酸意,我俯身欲吐,但什麼也吐不出來。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現在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辛達維自殺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我崩潰下來,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汨汨地湧下。我向他坦白:“我並不認識辛達維,他只是在遺書上提及我。”

    “什麼?”驚奇的變了是他。

    我伏在自己的膝蓋上飲泣。

    不是沒有向別人坦白說過我與辛達維的關系,只是每次說過後,我也會想:我不認識他根本不重要,知道他愛我便可以了。現在我才真正願意相信,事情可能完全不是我想像的那樣。

    津安蹲到我的跟前,用力握住我雙手。“別哭,無論為了哪種原因,他也已經不在了。”我抬起紅腫的眼睛,嗚咽道:“但是你在!津安,讓我愛你,好不好?”

    津安替我抹去淌下的眼淚,像逗小孩似的告訴我:“我不喜歡女孩子。”淚流得更凶。

    “跟我一起時你一直都開開心心的,而且剛才……”

    他輕撫我的頭發。“只不過因為你是他的女人。”

    我咬著唇,痛苦地望著他。

    “王乳。”他叫我,輕輕捧著我發燙的臉龐。

    我吸了吸鼻子,試圖鎮靜下來。“我不介意你是同性戀者,我喜歡你便行了,只要讓我喜歡你便好了。”

    他聽罷,笑出聲來。

    “傻女,”他說:“你看得太多通俗電影。”

    我沉默下來,喃喃說著:“只不過因為我是他的女人。”

    津安沒作聲,只是看著我。

    “你不過想從我身上探索他的影子。”我說下去。

    “不要這樣。難道你不也是想在我身上尋找他的過去?”他皺著眉。

    我訝異得不得了,嘴唇張著。是否就是這樣?我們呆在一起,我們的話題我們的快樂,完全因為辛達維?

    我搖了搖頭,低聲說:“我單純地喜歡你。”

    他凝視我。“你敢肯定?”

    我垂下眼來。是的,我不能肯定。

    我胡亂地抹了抹臉,抬眼看見對面大廈辛櫻與Sam回到我家的情形,他們把燈亮起來。“我要回去了。”我說,霍地站起身。他一臉不放心。“你可以嗎?”

    我沒答話,左搖右擺地開門走到升降機前。“我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我盡力對著他苦笑。

    他扶著我,滿眼憐惜。“只要現在開心便足夠,昨天發生的事可以不理會。”

    升降機門開啟,我與他走進去,眼望著淡黃色的四周,忽然發覺,我原來是最白癡的一個。

    “回家好好睡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聽著津安的說話,我只是唯唯諾諾。

    “你走吧。”我負氣地把他趕走,不想對著他一臉的憐憫。

    跌跌碰碰地跑回家,門一打開,便看見辛櫻拿著一個盛滿雪糕的青蘋果,她遞上來,甜甜地說:“我們買給你的!”

    我一手把那青蘋果放在靠門的雜物架上,二話不說地把辛櫻拖進房間,沒理會她的叫喊,更加不理會Sam跟在後面的說話。

    我把門關上、鎖好,說道:“辛櫻,告訴我你父親的事!”

    辛櫻結結巴巴誠惶誠恐:“你已經知道很多啦。”

    “但你從沒提起過津安。”

    “我不想說便不說!”

    “那麼你知道他們的事?”

    辛櫻倔強地把臉轉向另一邊,不望我。

    我放輕語氣:“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爸爸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她說:“你不是一直告訴別人爸爸為你死的嗎?”

    我引誘她說:“辛櫻,你希望我與Sam拍拖的吧?”

    辛櫻終於軟化下來。

    “爸爸沒有愛過你,他只是覺得你會願意照顧我,所以拖你下水。”

    我定睛看著她那張肯定的臉。

    我竭力沉住氣,問下去:“他怎麼知道我是適合人選?”

    “他見你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很寂寞,覺得你會願意收留我。”

    我跌坐床沿,說:“就只是這樣?”

    辛櫻把唇抿得緊緊。

    我盡量保持溫柔,問道:“那麼你爸爸為什麼要自殺?”

    “日記。”她低語。

    “日記內寫的是我。”我按住發燙的額角。

    “你的日記是假的。”

    辛櫻木無表情地望著我,我抬起頭,訝異得不得了。

    “那是爸爸寫來欺騙你的,他想令你因內疚而照顧我。”

    我仰起臉笑起來。辛達維,你沒想到我會因此而愛上你吧,我是因為愛上你才這麼樂意照顧辛櫻的。

    “真的日記呢?”我問。

    “在九樓B座我的房間裡。”

    我把門打開,站在外面的Sam被我鐵青著的臉嚇了一跳。“還不走開?”我呼喝他。

    身後的辛櫻忽然“嘩”一聲哭起來,我不耐煩地瞪著她。“干嗎?哭什麼!”

    Sam走到辛櫻身邊抱住她,責備我:“王乳,她只是小孩子。”

    我虛脫地貼著門,我也想說我原本也只是小孩子,原本無憂無慮,原本只想好好地談一場戀愛。

    “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深愛著我,要求知道是真是假並不過分吧?”

    Sam替辛櫻抹去眼淚鼻涕,哄著問她:“能夠給王乳看嗎?”

    辛櫻發脾氣:“我又沒有說不給她看。”

    就那樣,我們一行三人走到辛宅,Sam在客廳中等待,我與辛櫻走進她的房間。

    她從床邊矮櫃的玩具箱內,掏出一疊有火燒痕跡的紙張,大約有二百頁。我雙手接過紙張,望了望辛櫻,忽然,又不想看了。

    我知道,這就是真相。

    “這是爸爸的日記,他在臨死前的一晚燒掉,一邊燒一邊告訴我,要我好好地討好你,否則我便要進孤兒院了。”辛櫻屈膝蹲在床邊,下巴頂著膝蓋。

    “為什麼不完全燒掉?”我問。

    “因為我哭叫,懇求爸爸不要丟下我,爸爸覺得不耐煩,伸手過來想打我。爸爸從來都不打我的,我很害怕,一手搶去他燒了一半的日記,把自己鎖在房間內。”

    我把日記按在心上。“然後呢?”

    “我瑟縮在床角一直到天亮。整個晚上爸爸都在彈鋼琴,然後琴聲停止了,我走到客廳內,看不見爸爸,於是走到書房。我一走近門口便看見爸爸從窗口躍下。”

    辛櫻說著說著,流下眼淚。

    她撲到我懷中,雙手緊緊地抱著我,瞬即由落淚變成嚎哭。

    “他不要我……”我撫摸她的長發,為剛才對她動怒而感到內疚,我發誓,我以後對辛櫻會加倍地好。一個看著自己父親自殺的小孩,應該得到最豐厚的補償。

    我說:“是爸爸不對,不是你有問題,不用為了別人的錯而不開心。”

    Sam走進來,善解人意地把辛櫻抱走。我叮囑他好好哄她睡,而我,就留在辛櫻的房間細閱辛達維那份真正的日記。

    雖然燒掉了一部分,但內容還是清晰可辨,這真是如假包換的辛達維記事錄,因為,裡面完全沒有提起我。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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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6 15:29: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為了幫辛櫻應付考試,我與Sam一起捱更抵夜,陪辛櫻溫習功課。想不到精靈的她居然是數學盲,對數字毫無敏感度,我和Sam差不多把數學習作由第一頁開始背熟,好讓辛櫻有疑問時能實時解答。

    「真不明白,」我說:「小四便要解答植樹難題嗎?」

    Sam把沖好的咖啡放在我手裡,這樣回答:「你也是廿四歲便做了九歲孩子的媽媽。」

    咖啡香氣四溢,我深深吸了口濃郁的香氣。「這是我的福氣。雖然最終發覺她的爸爸沒有愛過我,但這件事卻造就了我與辛櫻的緣分。」

    「我呢?」Sam問:「我和你的緣分呢?」

    我低下頭笑。「還沒有心理準備。」

    他喝了口咖啡。「我不會迫你。」

    辛櫻從房間走出來,兩個黑眼圈大得像modlook化妝。「考完試後去海洋公園好嗎?」我把她趕回房間。「考試完了才說。」「我不想讀書,寧願留班。」

    我拉長臉孔。「別丟我的臉,快去!」

    她吐吐舌,又走回房間。

    我看見沒事可做,便把辛達明寄來的照片拿給Sam看,「你看,才個多月,他已另有女朋友。」照片上是辛達明摟著一個紅髮洋妞,背景是紐約中央公園。「不知是否故意寄來向芭比示威!」

    「這個男人很有意思。」Sam稱讚他。

    我伸了懶腰。「但他的感情來去無蹤,愛得快忘記得快。」

    「短暫的感情也是感情啊。」Sam說。

    是的,我知道,再短的感情也有起承轉合,同樣會有開心和傷心,然而我還是想要一段長久的關係。像辛達維對津安那樣長久,經歷十多個年頭。

    我依然喜歡辛達維,不再愛他但依然喜歡他,喜歡他的死心眼喜歡他的堅持喜歡他的單純,他不愛我沒關係,fans不一定需要偶像的回報,我是辛達維的忠實擁躉。

    「你回去吧。」我對Sam說:「我也想辛櫻早點休息。」

    「好的,」他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也要早點休息。」

    Sam走了之後,我替辛櫻抹了抹臉,著她上床睡覺。

    「王乳。」

    「嗯?」「你看完爸爸的日記後有沒有哭?」

    「有。」

    「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我是因為感動才哭。」我給她蓋上被。

    「我知道我班的班長有一張印有郭富城樣子的毛巾被。」她告訴我。

    「考試及格的話我送你一張印上木村拓哉的。」

    她滿意地合上眼睛,我吻了吻她的小臉龐。

    翌日中午,津安與我吃午飯。

    他在自己的眼瞼下用手指做了兩個半月形手勢。「很大的眼肚啊!」我苦著臉。

    「沒辦法,辛櫻考試嘛。」

    「我介紹你用LaPrairie的滋潤眼霜,很有效。」

    我取笑他:「貪靚鬼。」

    津安說:「我兩星期後回英國。朋友的唱片完成了。」

    「我會掛念你。」我扁嘴。

    「有空來英國探我。」

    我點點頭。

    「是的,」我從帶來的紙袋裡掏出辛達維的日記。「給你。」

    「就是這些?」津安接過去,目光落在辛達維的字跡上。「從來沒想過,他一直這樣記掛著我。」

    我糾正他:「是愛著你。」他珍而重之地捧著日記,在人來人往的中環餐廳內低頭陷入沉思狀態。

    我握著凍飲,問他:「你愛不愛他?」

    他笑了笑,眼睛溜上來。「我想我是愛他的,只不過他的鍥而不捨嚇怕了我。

    若果關係不是那樣沉重,我不會離開他。」

    我啜了一口gingerale,沒作聲。

    「你把日記全部看過了?」他問我。

    「是的。」我說。

    「所以你應該明白。」

    我托著下巴,笑說:「若果辛達維那麼愛我,我會很有成功感。」

    「成功感不只是來自這些東西。」他教訓我。

    「你知道我喜歡談戀愛嘛。」我呶著嘴。

    「有點出息可以嗎?」

    「嘻!」我笑。「通常工作沒滿足感的人都沉迷戀愛。」

    「你看你這個大學畢業生!」他指著我。

    「我也有夢想,我希望辛櫻能快樂地長大。」這是我由衷的心底話。「你始終沒有見過辛櫻。」我又說。

    他歎了口氣:「我可以不見她嗎?我不敢見她,一看見她便會想起當初我與辛達維分開的情形。」

    沉默半晌,我說:「可不可以讓我再看看你的吊墜?」

    他做了個「好」的表情,然後抽出銀鏈。

    我屏氣凝神,細細打量辛達維的指頭。直到我把身子挨回椅背的時候,已是三分鐘後的事。若果辛達維有機會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津安把他的指頭掛在心上,足足十年。

    臨分別前我囑咐他:「一天你發覺女孩子也可以成為戀愛對象的話,請從速聯絡我。」

    他翻翻白眼,拋下一句:「死心吧!沒可能!」

    我吐舌,扮了個鬼臉。

    三天後辛櫻考完試,我們首個慶祝活動便是大睡一場,由晚上七時睡至第二天早上八時,半邊枕頭都滲滿情不自禁流出來的唾液。

    我與Sam履行對辛櫻許下的承諾,帶她去海洋公園玩了一整天。Sam玩得很落力,陪辛櫻玩了三次海盜船兩次過山車,居然還神色自若,龍精虎猛。

    我當下對他刮目相看,果然是個男人。我搭著他的膊頭,像所有老朋友那樣,說:「真不愧是公司女同事的暗戀對象。」

    他俯身把唇埋向我的耳畔,誇張地感歎:「唉,可惜,唯獨你不喜歡我。」

    「我們是兄弟嘛。」我拍了拍他。

    「哼,誰做你的兄弟!」他像女人那樣甩掉我。

    「別女人型!」我警告他。

    他便說了:「你就是喜歡像女人的男人。」我想了想,辛達維與津安像女人嗎?

    他們只是柔弱敏感而且長情一些,這並不是女人的專利。

    「像女人也可以很剛強的。」我反駁。

    「男人婆,像你!」

    「去死!」在拍拍打打之間,我們相處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愉快。

    生活變得平靜。炎炎夏日,每逢一有假期,我與辛櫻便會留在開大冷氣的客廳吃零食看電影玩電視遊戲機。發生過那一連串的事件後,渴望戀愛的心情降了溫,每天優遊地半睡半躺,其實不失是一種幸福。

    「又蠢又懶。」辛櫻笑著罵我。

    我撲起來抓住她,狂吻她的臉龐和手臂,於是家中變得尖叫聲不絕。我依然會往床背貼鈕扣,但夜深時分思潮起伏,有時候倒想幹一些比貼鈕扣更有意義的事。

    一天下班時,途經剛開始大減價的百貨公司,閒著無聊便走進去逛逛,逛到文具部,看見一本白色皮面四邊點綴著花邊的日記簿,心念一至,便把它買下來。

    我也要學寫日記。我憐惜地撫摸著那平滑的皮面,決定今晚便開始寫。寫些什麼?給辛達維、我和津安做個紀錄好不好?我拿起筆,先由辛達維與津安的故事開始當津安碰上辛達維的時候,他們同是十九歲。那天是為卡內基音樂廳綵排的日子。津安習慣遲到,他的父母和老師常說:「津安,你雖有天分,但沒紀律,而且懶惰。」津安不以為然,只不過是綵排吧,有何相干。那是七月吧,像今天,天氣很晴朗,天很高很藍,沒有太多雲。津安穿了一件很縐的恤衫和一條牛仔褲,頭髮也沒梳好便走進綵排室。他拿著小提琴,一臉自若,就如平日一般,一副天塌下來也沒所謂的樣子。他笑著拍門,準備高聲向大家打招呼,但嘴一張開便發覺,那一天真特別,沒有一個熟悉的演奏者理會他,大家都在專注地聆聽一個華裔少男的鋼琴演奏,少男有著一張很認真的臉,感染了在座的每一個人。

    他的演奏充滿澎湃的感情,輕易地牽動別人的情緒。津安知道,自己的小提琴一直沒有進步,便是缺少了這種張力,但大家卻不替他著急,畢竟年紀尚輕嘛,然而眼前的人不比自己成熟啊……津安對辛達維很有興趣,由他的鋼琴以至他的人。

    津安一直喜歡刁鑽的東西,因著辛達維的沉默寡言,津安更感興趣盎然。他知道,愈是嚴肅內斂的人,內心愈是複雜有趣。起初,辛達維不願意跟津安說話,他根本不願意跟任何一個人說話。他內向但驕傲,看不起身邊的人。津安不介意,他明白音樂家或多或少有些脾氣,自己是少數溫和沒所謂的那個。有一次,津安在辛達維練習之後,站在鋼琴後對他說:「你的手指很漂亮你知道的,彈鋼琴的人的手指都太粗壯,你的卻很修長。」辛達維望了望他,然後下意識地揉了揉雙手。他微笑說:

    「拉小提琴的多患頸疾,你有沒有?」津安扭動頸項。

    「不見得。」辛達維站起來,蓋上鋼琴,津安見他練習完畢,便提議:「我們去吃泰國菜吧,第四十七街近百老匯鬧市附近開了一間很別緻的泰國菜館你知道的,泰國菜在這裡還是新玩意,既然是新玩意便要試一試。」

    辛達維答應了,除了因為愛吃辣之外,也是因為津安說話的語氣。「你知道的」是他的口頭禪。

    蠻可愛,由「youknow」直譯為「你知道的」。

    那間菜館真的很別緻,滿天神佛自牆中冒出,西方東方結合,沉靜神秘卻又不失熱鬧。那頓飯他們吃得很愉快。辛達維甚少願意聆聽別人的說話,也甚少願意向別人透露自己的心事,但今天卻破例了。

    辛達維居然向津安說起自己的父母、還在香港讀書的弟弟,也說及剛來美國的不自在,每夜醒來均會哭一場。多少年了,辛達維沒向人傾訴過心事。原來,有個人說說話是多麼的愜意。尤其是,那個人有著那樣溫柔的眼睛。

    從此,辛達維每天都要向津安說上一陣子的話,關於演奏的、音樂的、團友的、衣服的、餐廳的、雜誌的、紐約的、香港的、家人的、天氣的、公共交通工具的……總之就是要說兩句,彷彿補償過往多年來的沉默。

    津安也不介意聽,他喜歡辛達維說話時緩時急的習慣,急的時候他間中會幹干地喘氣,慢的時間卻有點口吃,而且表情緊張,死命瞪著發亮的眼,像個初期精神病患者。津安明白,那是不擅於表達自己的表現,不純熟而稚嫩。津安實在很喜歡他這樣子,他像一張很動聽但很少人播放的唱片。稚童式的誘惑,少數而出眾。

    是在兩個星期後吧,辛達維在津安租住的小房子內與津安接吻,是津安先吻他的。當然,他也覺得感覺很好。

    後來,一切都順順利利,理所當然地你好我好快快樂樂。他們總共合作表演了兩次,辛達維是主角,津安只是隨團成員。但在私人關係下,兩人形勢均等,連房間也是各住各的,雖然還是在同一間房子內。

    津安不讓辛達維煮飯,因為害怕他會弄傷指頭;辛達維也買了特製的潤膚霜給津安,讓他塗在頸旁和肩膊處。

    有一回大家一同站在鏡子前,八隻眼睛親近地對望,津安發覺,他與辛達維竟是如此相像:亮亮的眼睛,溫柔安逸地懸在眼瞼下,秀麗挺直的鼻子,緊合的唇。

    「我們是孿生的。」辛達維說。

    「不,」津安搖頭。「我們是天生一對。」就是這樣,像一切戀人,平凡生活中有起有跌,互相扶持恩恩愛愛不離不棄地度過三年光陰。

    就在相識的第三年,辛達維買了兩條銀頸鏈,他一條自己一條,掛在彼此的心上。

    津安看著那條銀鏈,臉上沒有笑容又沒有表示什麼,於是辛達維便輕輕地說:

    「他日賺到錢便買一些貴的。」然而他不知道,津安沒有為那份禮物而感動,並不是因為價值或者禮物本質的問題,而是,整個關係在不知不覺間變了,那份禮物,也就變成礙眼的東西。

    沒有愛的銀頸鏈依然是銀頸鏈,只是掛在心上的時候,那金屬的觸碰感覺特別的冰冷。沒有別的戀人,也不覺得辛達維有什麼地方退步了。辛達維在他眼中依然是美麗的,大家相處也是不變的和諧,可是,他不再為日常的生活而感動。

    辛達維的琴音不再令他驚歎神往;辛達維的背影開始令他想起某個遠房親戚;

    辛達維的微笑再難牽動他的快樂泉源;辛達維的沉默神秘氣質原來亦不是唯一的,上星期他在地鐵內,看到一個法籍少年,披著圍巾的他跟辛達維有著不相伯仲的深沉。

    於是津安忍不住追上去,跟著那個少年走了好幾條街。他發覺,這過程不失愉快。新的對象新的衝刺。

    回家後,他向辛達維提出分手。坐在沙發上的辛達維握住音響的遙遠控制器,木無表情的臉在空氣中凝住,他的木訥教津安心慌了一陣子,見他沒說不也沒贊同,他便娓娓把分開的好處道出,譬如分手後生活圈子會變得更大,分手後大家可以更專注在音樂上的發展,分手後大家可以嘗試獨立的滋味……

    辛達維的表情依然不動半分,就在津安繼續陳述分手理由的時候,背後的音樂突然澎湃起來。津安嚇了一跳,但眼前的他仍舊不言不語。他不要聽任何解釋和理由。分手要什麼理由?正如當初走在一起也沒有理由。驀地,四周靜寂無聲,他把音響關掉了。他站起來,走回房間,端正地坐在床邊,一坐便是三小時。津安在廚房準備晚餐,一心以為事情不難解決,過一會再逗逗他便可以,誰料剛想到這裡,辛達維便衝進來,二話不說就拿起放在一旁的大刀,迅速地伸出左手的無名指,然後揮刀一砍,斬在第一節上。

    津安放下鑊鏟,跑到辛達維跟前,隨手拿來一塊白布替他止血,慌張中聽到辛達維的說話:「左手無名指是戴結婚戒指的手指。」

    血洶湧流下,白布片刻變紅。兩個人當中一人哭了,那是津安;而辛達維,肉身痛苦,心頭反而安寧。

    讓他明白自己多麼的愛他。他已明白了吧,他的痛苦一定不淺。

    然而最終大家還是分開了。津安說不如重新開始,拒絕的是辛達維,他容忍不了別人曾經勃起過的去意。津安很後悔,他決定不要忘掉辛達維,一生一世也要記著曾經有人這樣對待他。那是一節指頭,從人的身體分離,有血有骨有肉有神經線有成千上萬的細胞,那是原本與身體連在一起的一部分。他把指頭浸在防腐劑裡,然後在一個陰天,他把指頭穿在掛在心上的銀頸鏈上。

    辛達維的音樂事業從此完蛋,但他不介意,成就非凡不是他的心願。就在收拾細軟準備回香港的前一天,一個女子輕敲他的家門,她問他是否姓辛名達維,然後她告訴他:「我命中注定跟你結婚生孩子。」

    女子的名字是植芝,她比辛達維大三年,長得高高瘦瘦,氣質清逸。辛達維不討厭她,他甚至很欣賞她那句「命中注定」的說話。既然是命中注定,便張開雙手歡迎她好了。命中注定,事事有安排,免卻不必要的痛苦。

    對啊,津安並不是命中注定的那個,所以他來了又離開。但為什麼不是命中注定的那個卻一直留在心頭,重甸甸地壓在胸口,沒有一天停止想起他。

    生下孩子的女人每天攤開手板,重複又重複地把手上紋理縱橫交錯地看。她要研究愛上孩子爸爸的可能性,可是心靈感受不到之餘,命理亦沒有顯示。於是一天,她收拾行裝,遠去尋找另一個生命的啟示。

    孩子一天天地長大,長得如辛達維的翻版,聰明刁鑽,然而他不喜歡她,從沒想過要去喜歡她。這個長得像自己的小孩,他只覺是個陌生人。

    其實世界對他來說,通通都顯得陌生。時光流逝,但他並沒有長大,十九歲,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二歲。他重複地活在這數年裡,輪迴又輪迴,再見又再見,就是死而復生,生而復死,不願離開。

    津安可好?他寄過一封信來,說二月會回來香港一趟,辛達維等得好心急,等待二月的來臨。可是二月過去了,三月又走過,四月即將來臨,津安的人影始終沒有出現。

    辛達維很失望,失望得把膠袋蒙在頭上,打算-死好了,然而因為太辛苦,抓住膠袋的手最後放鬆下來,這次衝動的自殺沒有成事。那一年辛櫻三歲,小小的胖胖的站在爸爸面前,一臉不解地望著那膠袋自半空飄到地上。

    他蹲下來抱著女兒哭了。他說:「我不想愛得這麼深的。」

    辛櫻尖叫。那膠袋沒有嚇怕她,駭人的是爸爸的哭聲和他過緊的擁抱。

    津安偶然會寄信來,也偶然提及會回來看他,可是就是一次也沒有成事。辛達維放棄繼續盼望。其實見了面又如何?反正都已是故人。

    他開始大方地回信,像個舊友知己那樣,寫上數句祝福問候,和氣愉快。信是這樣寫,但心並不那樣想。

    祝福問候只是表面,和氣愉快卻不見得。但除了這些他還可以說些什麼?

    辛達維心上還懸著那條銀鏈,那麼多年了,就算每天保養也會變舊變色,但在他心中,珍而重之的東西始終不會改變,雖然他早已心灰意冷。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也八、九年了。怎麼,這樣又過了八、九年?忽然一天他在教鋼琴的時候想道:日子這樣不愜意,不如死掉好了,橫豎也是白過的。

    孩子彈奏完畢,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孩子在想,幹嗎老師發呆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辛達維開始積極部署如何了結自己。三十多歲了,還是首次這樣積極計畫一件事,而計畫的重心,是如何處置辛櫻。

    他對不起這個孩子,他沒有愛過她,他絕對捨得把她撇下。他寫信給住在美國的弟弟,詢問他的近況,弟弟的回復是事業不俗,感情複雜;他嘗試聯絡女兒的母親,但資料無從稽考。似乎,孤兒院遠比他的弟弟與前妻為佳。

    在某個伏在書桌寫日記的夜裡,辛達維發現了對面大廈九樓的女子。她由晚上七時坐到十一時半,換了數個姿勢,終於把電視節目看完。第二天晚上,她買了十二枝玫瑰回家,研究三十種插法。第三晚,她坐在飯桌前做手工,把燈罩拆下來,在沒有花紋的地方貼鈕扣。第四晚,她播放流行音樂,一邊聽一邊試唱,興致好的時候胡亂跳一隻舞。第五晚,她不再是獨自一人,一個男人在她的家裡與她親熱,逗留一小時左右便離去,留下了失落的她,蹲在窗前發呆,咬著一塊餅乾。

    可以肯定,這女子寂寞無聊沒有殺傷力。辛達維重複又重複地研究她的生活,甚至買來望遠鏡,把她看個大小無遺。這樣的女子,蠢蠢的悶悶的,渴望找一個伴兒,辛達維想:或許她不會介意跟一個九歲女童作伴。

    他編寫一本仰慕女子的日記,一邊寫一邊幻想女子看完之後的感動慨歎,她會內疚的,他知道,她會內疚的。

    他在臨死前的一晚告訴女兒,要她好好地討好對面大廈的女子。女兒驚呼狂叫,他卻視若無睹,心在說:對你仁至義盡了。

    其後,他把十多年來寫的日記拿到客廳中燒掉,前塵瞬間化成灰,一片片的一縷縷的。他的心在痛,到底,他依然愛著那個人。

    他把銀鏈除下,交給女兒,囑咐她把銀鏈放在他房間的禮物盒內,告訴對面大廈的女子,這是他留給最愛的禮物。「要使她相信。」他說。

    不知道女兒能否完全明白這是她的前途,不明白也沒辦法。女兒哭得更凶,撲過來搶走他手上的日記,混亂中灼傷了皮膚。女兒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內,而他,一面彈琴一面等待那一個稱心的時刻。

    天亮起來,他沒有考慮過另一選擇,可以不死的選擇。或許換作不惜一切重新與津安走在一起也未嘗不可,只是……他更害怕這個選擇,傷過一次已足夠,心裡有愛已經非常美麗辛櫻走進來,拍了拍伏在桌上的我。我看了看鐘,凌晨三時,便說:「雖然是放假,但小孩子不可以每天都捱更抵夜。」「Sam叔叔陪我打電子遊戲機嘛。」

    我走到客廳,看見Sam蜷在沙發上憩睡,我蹲下身去,搖了搖他。「你到辛宅睡吧。」

    他揉揉眼,伸了伸腰,說:「倒是有點肚餓。」

    「去7-11!」辛櫻歡呼。

    Sam洗了把面,拖著辛櫻出門。我返回房間,翻看我寫的日記。

    好不好一併寫下辛達維對面大廈九樓那個寂寞無聊女子獲悉事件真相後的蒼涼?

    她驚震了許多個晚上,才願意接受原來辛達維沒有愛過她的事實。她以為終於擁有一段驚天地泣鬼神兼且肝腸寸斷的感情。原來,辛達維根本沒有喜歡過她,他只是看中她成為保母的潛質。

    但她沒有怪責辛達維,說到底,她真心喜歡辛櫻,而且,她羨慕辛達維的專注長情,那實在是一個很感人的愛情故事。她知道,這樣的事永遠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平凡女人,實際而多心,把一個人思念十年,絕對沒有這個可能。

    就算辛達維真的愛她,她也知道愛戀著一堆空想的日子不會長久。如果津安能讓她走近,她已一早把津安填滿心裡。她很羨慕津安,她但願戴著指頭銀鏈的是自己,那是多麼有意思的事,生命裡竟然有一個愛得願意為自己奉獻肢體的人。

    Sam會不會?他是喜歡她的,但他大概不會愛得那樣激烈吧。他到7-11買零食會買雞髀,實際而生活化。

    「(口拿),大大的雞髀。」他把雞髀遞給我。

    「我不喜歡雞髀啊。」我合上日記簿。

    「雞髀好!好味又飽肚。」他說。

    「是呀是呀!」辛櫻和議。

    我咬了一口,滷水的味道不錯,於是我笑了。

    Sam與辛櫻填飽肚子後變得精神煥發,繼續在電子遊戲機上大戰。

    我走回房間,累極躺到床上,伸手摸了摸床背的鈕扣,尚有一小角的空位沒有填滿。

    突然一句話在腦內閃過:「當你把最後一顆貼上之後,那段戀情便會開始。」

    我定了定神,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阿芝說的。

    哈哈哈哈哈,有新戀情開始,九成是Sam了。

    等一天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便會好好填滿那個角落。但不會是今天。

    今天我希望自己愛自己。嘗試瞭解那是什麼一回事。若他願意等便讓他等吧;

    若不願意,我是萬萬不會介意。

    雖然辛達維沒有愛過我,但我已跟他談了一次費力使勁的戀愛。現在是時候歇一歇吧。

(全文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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