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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雪】迷失在煙薰裡的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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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5:4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他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可以與女友同床,
卻毫無戀愛感覺。
女友只是妓女,
約會等同嫖妓。
她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可以與不同的男人同床,
不為金錢,
卻只為追求一種有性無愛的感覺,
接近心愛男人的內心世界。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女人走在一起,
一切注定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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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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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6: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這是酒店的三○三號房。

    五星級酒店,簇新整齊的擺設,棗紅色的組合。落地長鏡,圓形大浴缸,「畫王」電視,向海露台。

    就是一間酒店房間啊,你我都熟悉的那種。

    阿夜躺在房間中央的長方形大床上,散亂著一頭長髮。

    在她身體之上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身體保養得很好,剛進來房間之前,他告訴阿夜,他一星期健身兩次。很好哩,阿夜心想,聽上去蠻正常。

    男人問:「究竟那是什麼氣味?」

    阿夜張開眼睛,呻吟一聲,回答他:「是乳香加茉莉花的味道。」

    男人的動作依然,努力向前邁進。「用來迷魂我?」

    阿夜把手指伸在男人的肩膊後,笑:「是催情劑!」

    男人的神情剎那變得奇妙,似乎在聽見催情劑這三個字之後,突然被催情了那樣,前進的動作更起勁。

    三分鐘後,完事。男人除下避孕套,走到浴室去。阿夜坐起來,撥了撥頭髮,俯身吹熄放在床邊的香薰燃爐。剛才的乳香混和茉莉花的香氣,就是從薰爐而來。

    阿夜稍後也走進浴室與男人一同淋浴,她稱讚男人剛才的表現良好。後來男人付了錢和小賬。

    阿夜在穿好衣服後,把錢和薰爐放進背囊內,比男人先離開酒店。

    明天,中國政治經濟科有小測驗,占學科的一成分數。在下午總共溫習了三個章節,回家後還有兩個章節要念。看看表,八時十五分,今晚大概一時左右可以休息。在壽司店買了一盒油甘魚壽司後,阿夜便乘計程車歸家。

    肚子餓。忍不住在車廂內先吃一件。油甘魚的味道真香甜,黏黏的滑滑的,滿足了阿夜的味蕾。有人說,喜歡吃生的食物的人都特別喜歡性愛,皆因兩者都芳香腥甜。阿夜倒不覺得正確,她的確愛吃生的東西,意大利生牛肉薄片啦,日本魚生啦,五成熟的牛排啦。但不見得她特別喜歡性愛。

    她用手指印了唇角,付了錢後下車。在般含道的一所大廈內,乘升降機直上十二樓,剛掏出鑰匙來的時候,門便打開了,站在門邊的是她的室友天宙。

    「你倦了。」天宙說。

    「還好。」阿夜微笑,然後逕自走回她的房間。

    天宙望著她的背影,依然未習慣這必定出現的悵悵然,他就算明白阿夜的行為,心裡也不會好受。他暗暗歎了口氣,拿出他的薰爐,在爐窩中滴上迷迭香,用意是令阿夜精神振奮。

    雖然阿夜關上了房門,但天宙知道,這濃濃的香氣能從房門的隙縫中傳送至阿夜的感官,抖擻她的精神,平靜她的情緒。

    阿夜感受著迷迭香的氣息,默默領會天宙的心意。她怎會不明白,門外那人心裡的所思所想。只是--

    打開了壽司盒蓋,她容許自己休息二十分鐘,在這二十分鐘內,她邊用膳邊把記事簿翻開,拿起Marc送給她的叫Tiffany銀筆,吻了吻筆桿,然後開始記錄今晚發生的事:

    第二十三人,四十歲左右,警司。

    很好 沒有感覺 是的 沒有多大感覺 不覺得羞辱也不覺得喜歡 只是沒有感覺 只不過是男人 只不過是性交易 只不過是什麼都不是

    她放下筆,合上記事簿。然後伏到那薄薄的棕色的皮面之上。「我愈來愈接近你了,Marc。」她說,再次伸手握著他送給她的筆。也差不多一年了,一年前自他手心接過的這枝筆,今天依然有他的餘溫。阿夜眼睜睜地望著握成拳頭的手,和當中他的遺物。這是他留下來唯一能讓她緊握的東西。

    已經九個月了,Marc自殺後九個月,然而阿夜還是一樣的傷心。為什麼要死?為什麼啊?!每晚她都這樣問,每晚她都沒有答案。

    今夜沒有星沒有月亮,天色是一種霉掉了的紫。她抬起頭,細細地歎了口氣。

    明天還有測驗。明天還要做人。

    迷迭香濃烈的味道像熱戀時的性愛。真是的,阿夜望著門口,心想,與Marc熱戀的時候從沒有領受這濃烈,現在他已不在了,居然四處潛伏著這氣味。

    她不耐煩,站起來走到門邊,提高聲線說:「夠了夠了,你明知這是沒有可能的。」

    剛走回書桌的位置,她便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大概是天宙走到廳中把薰爐吹熄吧。

    阿夜把最後一件壽司放到嘴內,收起銀筆和記事簿,拿出筆記,為明天的測驗溫習。

    這就是阿夜的日子了,上學放學,溫習接客。在Marc死了之後,她的日子變得重複卻又不尋常。

    B

    天宙搬進這所房子的那天,雨下得很大。

    房子是透過學生會外的佈告欄覓得的,天宙依然記得,那張活頁紙式的告示上這樣寫道:「般含道新樓,七百五十尺,現有空房招租,無海景無山景只有馬路景,招租房間向北,正正面對鄰座大廈,環境惡劣。但租金便宜屋主漂亮,物有所值。」

    於是天宙致電屋主,再在放學後往現場視察。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阿夜。

    差不多是十個月前了。那時候阿夜正在做雜果*喱,身上穿著圍裙,圍裙上有大眼青蛙圖案,長髮給一條普通橡膠圈束著。

    單眼皮,高鼻,圓圓的肩,皮膚黑黑,不算太漂亮,但身段高挑標準。這就是天宙對阿夜的第一印象。阿夜招呼他內進,神情輕鬆愉快,帶他參觀家中設施和房間,然後對他說:「這個價錢簡直超值啦。」

    天宙點點頭,笑:「而且屋主秀色可餐。」

    阿夜抹了抹雙手,掩住嘴呵呵大笑。「就是啊,一年一度貨尾大贈送!」

    天宙決定把房間租下來。他喜歡這個房子,也喜歡屋主。

    這個不算太漂亮的女孩勝在開朗伶俐,與她住在一起一定不會沉悶。

    這就是最初他倆相遇的情景,天宙對阿夜有良好的第一印象,阿夜也喜歡乾乾淨淨的天宙做她的租客兼室友。並沒有什麼一見鍾情的事發生,只是雙方都感覺良好。當然,天宙不介意在這個房子與他的屋主兼室友墮入愛河,從來這種事都是避無可避的,而且,倘若發生了,大概情節會很浪漫。他向哥哥租了一部小貨車,把遠在新界的私人雜物一一搬進般含道去,Hi  

    Fi啦,電腦啦,衣物啦,床單枕頭啦,筆記書本啦……天宙在雨中搬搬抬抬的一刻想道,這大概會是他的人生新開始。

    在搬家的當兒,阿夜不在家,在一切安頓好了之後,阿夜才回來,身後有一個男人跟著。

    天宙的心立刻下沉三公里。

    還要裝作很大方的模樣,與那男人互相介紹。阿夜挽著男人的手,甜絲絲地告訴天宙:「這是我的男朋友Marc。」Marc手伸出來,與天宙偷快地一握。阿夜續說:「天宙是社會學碩士學生兼助教哩。」

    天宙不好意思地笑,然後問Marc:「-書抑或工作?」

    「兩年前剛通過了律師行的受訓期。」

    天宙「啊」的一聲,然後向阿夜嬉皮笑臉,說:「有前途,別放手。」

    阿夜裝出一臉不屑。「也不是很厲害吧!我也念了一年法律,不過不喜歡,轉念政治罷了。」

    這就是天宙搬進來的第一夜,發覺阿夜原來有男朋友。

    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沒有羅曼史也可以住得很愉快,人家有男朋友便不要再胡思亂想,沒必要令事情複雜化。

    這就是天宙最初的想法,不要介入別人的事。雖然後來還是介入了。那當然又是另外一節故事。

    C

    沒有順利的愛情。

    總是這樣,你愛我,我不愛你。

    又或是,我愛你,你卻不愛我。

    為什麼總沒有相愛的?相愛的人都往哪裡去了?都結了婚嗎?抑或都通通離婚去了。

    我們找不到相愛的人,通通都欠了相愛的緣份。又或是曾經相愛,後來卻不再愛了。

    原本雅慧是Marc的女朋友。原本,阿夜是不存在的那個。

    雅慧與Marc在十七歲那年便認識了,在某所師資甚佳的中學的中六課室,Marc是轉校生,由一所男校轉來雅慧就讀的男女校。

    起初兩人都沒有留意對方,一班五十人,舊生與新生各佔一半。中六就只有這一班文科班,五十人所修的科目並不一致,而雅慧與Marc也就只有一科世界歷史是相同的。

    雅慧的世界歷史念得很好,會考時已取得A級成績。Marc卻不大喜歡歷史,所以常常走堂,聽說雅慧的歷史科成績特別好,便問她把功課借來影印。

    後來第一次期考,Marc的歷史科分數僅僅及格,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多用功多上堂,只是沒興趣便是沒興趣,怎麼樣也聽不進耳。

    是雅慧自告奮勇地教他的。他們在圖書館碰上,雅慧遞給Marc一疊模擬答案,對他說:「由補習社拿回來的,不要只是背誦,看看人家的見解也不錯。」

    Marc抓了抓鼻子,接過那一疊厚厚的紙,然後說:「過去的事最難記著。」

    雅慧笑,坐到他身旁:「人家訪,有回憶的人生會更好。歷史就是世界的回憶。」

    Marc望著雅慧,欣賞她說話的深度。Marc喜歡有點內容,成熟世故一些的女孩子,雖然雅慧剛才的話不代表些什麼,但說話的語氣溫婉嫻熟,像個成年女子,令Marc很有好感。總比那些以偶像海報包裹教科書的女孩子強吧!「我是由理科轉文科的。」Marc告訴雅慧。

    雅慧說:「我聽說過。所以歷史科特別難應付吧。」

    「其餘的地理科及經濟科沒有問題。」

    「為什麼要轉念文科啊?」雅慧問。

    Marc回答:「我想在大學修讀法律,預科時修讀文科,將來可以容易適應些。」

    雅慧驚喜:「我也打算念法律哩!」

    「嗯,是嗎?」Marc說。

    「我爸爸是律師,我自小已對法律有興趣。」雅慧解釋。

    Marc嘟長嘴巴點一點頭。「富家女。」他說。

    雅慧聳聳肩。「有什麼分別?還不是要考試讀書。」

    「會到外國留學吧!」Marc問。

    「希望到英國升學。」雅慧雙手合攏抵在下巴。

    「那麼,」Marc斜視了她一眼。「若與你拍拖的話,兩年後分手一定會很痛苦。」

    雅慧定下神來。「什麼?」

    Marc卻捧起書本和筆記站起身來離開。

    雅慧別轉面,目送Marc離去的身影,忽然心跳得很厲害。他不是在暗示些什麼吧。

    自此,雅慧對Marc更加留意。歷史科,他坐前排她坐後排,他的一舉一動她都瞭如指掌,諸如他坐下來之後微曲的背,心不在焉的神情,笑容裡的純真,靜默時的深沉,她都一一收在眼內,夜裡溫習時,一邊望著書本一邊回想,無論哪種動作神態,他也一樣的好看。

    雅慧的舉止比往常更優雅,目光更溫柔,臉上醞釀著一種寧靜的神秘的美。是不是在戀愛呢?因著圖書館他那句沒有責任的說話,打亂了原本很平靜的心。

    忽然之間,上學變成很令人盼望的活動,課室成為充滿意思的地方。每天清晨醒來,雅慧總會感謝上天,活著真是不錯的主意,活著便有戀愛的機會,活著便能看到他。

    而他總是對自己特別的友善,無論對別人再冷再愛理不理,向著她的笑容總是和煦的,一聲早晨數句抱怨考試的說話,聽在雅慧的耳裡,往往不停重播又重播,在心頭擾攘半天。

    這個沉實穩重的女孩子,雖然對Marc很著迷。卻沒有多加一步的意思,是不敢也覺沒有必要。中六是重要的一年哩,能否考進英國最好的大學也是靠這一、兩年了,而且,他又沒有表示什麼。

    唉,他大概不是喜歡自己吧!窗外的陽光溫暖柔和,操場上有男生打籃球的聲音。雅慧望著藍天,在微笑中分了心,老師說些什麼都不再重要了,那天早上雅慧發現,他垂下來的眼睫毛原來是微微向外彎的,像女孩子那樣。

    天上有麻鷹盤旋,看著它的兜轉,雅慧忽然明白到,她在經歷著暗戀。

    一直覺得暗戀別人的人很沒用,完全不是一種進取的生活方法。只是當召喚降臨後,原來強和弱的人,同樣抵抗不了。

    一天午飯時間,Marc走到飯堂與雅慧聊了數句,然後捧著那碟咖喱牛腩飯離開。雅慧不敢明目張膽地目送他遠去的身影,低下頭斜斜眼,看過便算。

    身邊的女同學說:「他好像對你有意思。」

    「什麼?」雅慧連忙印了印唇角。

    「他不大與別人說話,就只願意和你聊天。」女同學蹙起眉,專業地分析。

    「沒什麼特別,」雅慧辯護:「我只是把功課借給他影印,又借他參考書。」

    「啊,是嗎?」

    雅慧瞪大眼:「是呀!」

    「但如果,」女同學又問:「他追求你,你會不會接受?」

    「什麼?」拿著筷子夾著番茄的手停留在半空。

    「你會如何say  no?」女同學似乎預料雅慧一定不會接受Marc。

    「這個……」雅慧連忙把番茄塞進口裡,不答算了。她怎可能會Say  no,求之不得才是,咬著番茄的唇,偷偷地變成了彎彎的弧形。

    日子就是這樣地過,美麗的暗戀日子。

    後來他們大考,雅慧替Marc補習過兩次,在大考完畢之後,Marc要請雅慧吃飯。

    「只夠錢吃肉醬意粉和pizza,你不要介意。」Marc說,把pizza放進雅慧面前的空碟。

    雅慧很高興,胡亂說著:「有吃的便可以了,我食量驚人,最喜歡肉醬與pizza一起吃。」

    Marc又告訴雅慧他很喜歡看電影,問她有否興趣前往藝術中心看戲。雅慧連忙說有,於是吃過pizza之後便往灣仔去。

    那是出日本青春電影,譯名是《流砂幻愛》,講述六顆糾纏不斷的心的故事。電影有同性戀的描述,多角關係又複雜,斷不是雅慧喜歡的故事,只是與Marc一起,無論看什麼都是高興的。

    當Marc問她「喜歡剛才那齣電影嗎?」她便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然後Marc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本來肩並肩走著,雅慧驀地停下來,「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Marc笑,撥了撥額前長髮。「你一天起碼說十次『什麼』。」

    雅慧眼睜睜,不懂得反應。

    Marc微笑的臉,忽然變得極之溫柔,他俯下身,在雅慧的耳邊說:「我喜歡你。」

    雅慧的心迅速地震了一震。她踏後半步,依然是眼睜睜的。

    他牽著了她的手,沒再說些什麼,與她走過灣仔海旁。

    明白在暗戀之後得到一個人的快樂嗎?彷彿贏了一場以為永遠贏不了的仗,既驚喜又措手不及,從而日子變得出乎意外。這個中六升中七的暑假有著很特別的意義,雅慧和Marc初戀。應該一切都很美好吧,天藍陽光溫暖,簡簡單單,一切無憂無慮。

    第一次的肉體關係發生在八月尾,暑假結束之前,雅慧生日,Marc提議到黃金海岸慶祝。心照不宣,雅慧知道那會是很重要的一次,所以,事前特別往內衣店買了套新內衣,加上襪帶和襪褲,態度很認真。他倆早已見過對方的身體,兩次在雅慧的家,一次在Marc的家,另一次在夜裡的淺水灣,也差不多了吧,雅慧和Marc想不到有什麼借口不上前一步。

    那夜的確很好。他顯得困難重重,而她痛得要死,三次叫停,他和她在那時候都不明白為什麼其他人會享受這些入和出的過程,似乎沒有什麼意義。

    「嗯,痛死了。」雅慧投訴。

    Marc聳聳肩。「不就是,不好玩的。」

    然而因為兩人在相愛的時候都交出了,兩人的心靈又同步前行了一段,所以這一次經驗雖然過程混亂,但感覺很好。

    後來兩口子的生活便多了「性」這個話題,幼稚但有趣,而且新鮮,怎麼樣也說不完似的。Marc因為是初哥的關係,時常早洩,雅慧只好捧著《妹妹》、《Yes》和《Cosmopolitan》細心研究,並悉心安慰Marc,依書逐步逐步處理,態度謹慎猶如做科學實驗。

    在解決了早洩這個問題之後,他們又研究做愛的花式。像很多情侶一樣,拍拖的最重要節目便是沉迷於對方的身體,獨一無二的溫暖、奇特和神秘,互相註冊上專利,分享了對方的秘密,從今之後,兩人二合為一,關係不再相同了。

    任誰也知道經過一個暑假後,雅慧與Marc變成了一對,同學也沒多大反應,沒什麼的,只是另一對課室中的情侶。十八、九歲的年紀,很多事情也未能預料,只要開心便好了,沒經歷過什麼,凡事總會樂觀些。

    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愜意,這是雅慧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沒有說錯,是一生中最快樂最令她滿意的。她也想不到,十八歲時戀愛,竟然為她的下半生畫上句號,以後的日子,毫無理由地由光明換成黝暗,這樣可怖的將來,十八歲的她根本不曾預料。

    表面上一切充滿憧憬。兩人手牽手吃午飯,肩並肩在圖書館溫習。Marc陪伴她報讀英國的大學,她則替Marc填寫香港大學的入讀申請書。她明明看見他的笑容,她明明感覺到他牽著她的手,日子明明和煦美麗。她不會明白,生命中太多始料不及的事,和難以理解的內心。

    雅慧不知道,其實她一點也不瞭解Marc,她以為自己瞭解他,然而不。他也不過十八、九歲,成熟程度有限,只不過較別的男孩子沉靜些。所以當他不想說話時,雅慧盡量少點打擾他,當他面露不悅時,雅慧識趣地幹別的事,男孩子的性格通常較反覆,既然是愛他,便忍一忍好了。

    然而Marc心裡想些什麼,永遠只有他才知道。其實最初最初在圖書館的時候,他的確被雅慧吸引過,她是多麼世故成熟、說話有條理,是他喜歡的類型,外型清雅乾淨,家庭背景良好,怎麼說,也是值八十五分以上的女孩子,照他所知,班中起碼有三名男同學暗戀雅慧,能夠與這樣的女孩子拍拖,一定不會是壞事。

    這樣的開始不錯吧,原來,他也早早喜歡上她。後來約會她吃飯,她答應了,他也很高興。在互相對著吃肉醬意粉的時候,他隱約覺得,她也喜歡他!那多好啊,不如試試在夜裡向她表示吧,或許反應樂觀哩!

    於是那夜在灣仔海旁,他對她說喜歡她,然後牽著她的手。

    就是這樣子了,對Marc來說,與雅慧一起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頗被她吸引,然後嘗試走在一起,比起雅慧那發生在心中的震盪,輕上十萬噸。

    他甚至想過算了吧,最多約會三次好了。然而見面卻一次又一次的持續,在「很喜歡看見她」與「見不見她也沒所謂」之間徘徊,本來在夜裡才想著與她分手,卻在翌日見了面便捨不得,他也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想怎樣。

    是在黃金海岸那一晚後,Marc才立心留下。不要怪他狠心,不要怪他只為著她的身體,而事實是,他也誤會了。他不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是何模樣何感覺,他亦不知道假意喜歡一個人的感受。他不介意與雅慧一起,正如他不介意起床上學放學讀書考試睡覺,說不上狂熱,但又不討厭不介意,是存在了便去做吧,既然有個如此好條件的女孩子在身邊,何不拍拍拖?

    真的,雖然聽上去真心寒,但真的如此。真正令他感受到這段感情的份量,是她的肉體。她的身體令他有實質的快樂,是實在的、無從否認的感覺。每一次進入她身體的一剎,他總會不能自持地感動,原來,生命還是美好的,原來生命還有令他感覺奇妙的東西。為著這種感動,他留下了自己,亦留下了她。

    沒有故意對雅慧不好,也不是在玩什麼把戲,只是,他不會離開她,也不會被她的人或是她的感情所觸動。除了身體的接觸,他什麼感覺也沒有。

    所以,雅慧的快樂與Marc的快樂不相同,雖然大家在營造同一段戀愛。雅慧的快樂來自精神,Marc的快樂來自肉體,然而不代表雅慧是柏拉圖的追隨者;Marc是色慾大禽獸。只是兩人的感覺來源不一樣。

    雅慧的激情與Marc的麻木,在十八歲的時候,已能分辨出來,而在往後的日子,接著的八年,她的激情與他的麻木一起伸展,非常平衡地各不相關,一段兩人共存的八年關係,原來由始至終,只是一個人的單戀。

    02

    A

    中國政治經濟科的測驗沒有什麼難度,阿夜在完成後心情很好,路過超級市場時,鑽進去買了盒蘑菇和兩份牛排,昨晚大聲呼喝過天宙,她想在今晚對他好一點。

    阿夜喜歡烹任,也喜歡一切家庭作業,從小已沒什麼大志,只想做某一個男人的妻子。所以啊,在十四、五歲的時候便學會了燒菜,每天跟著母親煎煎炒炒的,不亦樂乎。那時候大家都說,那個單眼皮頭髮長長的女孩子將來定必是好妻子、好媽媽,阿夜每次聽見總會很快樂,當其他女同學研究男孩子和化妝的時候,她研究烹飪。

    她記得,Marc也愛吃她煮的東西,砂窩獅子頭啦、醉蟹啦、上海炒年糕啦、煎羊排啦,每次他也吃很多,說很少的話但吃很多。

    最初與Marc一起的時候,阿夜很不習慣,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約會她的男人那麼少說話,他令她驚怕。但是後來她便想,各人性格不一樣,男人少點說話也是好的,於是便由得他好了,只要他喜歡。

    阿夜很喜歡Marc,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總有些初戀情意結吧,第一個。她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他的律師樓,那天阿夜的父母簽離婚書。父親母親都很爽快,也拉扯了這麼多年,互相盡情傷害對方過後才正式分開,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阿夜也不特別疼愛哪一方,父親風流是事實,但他疼愛她,母親受委屈也是事實,但整天喝罵嘶叫也令阿夜不好過,總之他們兩人都不是好父母,阿夜很小的時候已對自已說,將來挑丈夫一定要挑一個沉實的,而自己亦需要無時無刻表現溫柔,對著他們兩人這麼多年,認識到那些反面教材,總算不枉過。

    Marc對阿夜的父母說:「現在你們已經不再是正式夫妻了。」房間內四人怔了怔,是Marc先咧嘴微笑,然後其餘三人都面露笑容,氣氛和平自在。基於友善,Marc向捧著法律書本的阿夜問道:「念法律?」

    阿夜點頭,告訴他:「是的,但來年想轉系,法律不適合我。」

    「為什麼?」

    「不喜歡競爭。」阿夜聳聳肩。

    然後大家邊說邊離開Marc的房間,阿夜與他並不是即時有下文。

    甚至不是一見鍾情,頃刻觸電的那種。只覺他如其他年輕律師那樣,做事沉實有效率,外型冷冷的,算是頗討好。

    其實阿夜一直沒想過會喜歡何種類型的男人,中學時代念女校,環境單純,所有對戀愛的幻想均來自小說和電影,她獲得的概念是,只要愛她對她好,便是理想男朋友了。後來念預科轉了男女校,忙於應付大學入學試,也無心理會身旁的男孩子,是在入了大學之後,她才有足夠心理準備交個男朋友。

    順其自然好了,哪一個有感覺便與他走在一起好了。聽上去像毫無原則似的,然而阿夜知道,無論與誰一起,只要成為她的男朋友,她都會鞠躬盡瘁,盡力做一個一百分的女朋友,盡力對他好。因著父母的壞榜樣,阿夜明白努力維繫關係的重要,凡事有因果,要有開花結果的感情,便應首先盡力而為。

    沒想到Marc就是開始她新生的那個,原本他只是協助她父母分開的法律執行者。是後來有一次,她與一個女同學看電影,在散場的時候再次碰上他,他問她們兩人要了電話號碼,說他日有機會出來喝一杯諸如此類。

    她笑,好哇,她說。也沒把事情放在心內。

    是在考試過後,六月的初夏,他來了電話,約會她看電影,然後大家便正式開始了。

    好像很自然很順暢,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然而阿夜不知道,在這彷彿無憂無慮的開始,潛藏著一些不吉利的巧合。

    這是她的初戀。他與她在暑假開始,他們在藝術中心約會。然後他告訴她他喜歡她,然後他牽著她的手與她在灣仔海旁走著。

    她不會知道的了,這些正是八年前Marc與雅慧開始時的細節。Marc不是故意,卻通通重複了一次。

    現在Marc已去世九個月,阿夜卻始終忘記不了他,不只是忘不了,說得貼切一點,是依然活在他的陰影之下,他依然存在,而她依然探索。

    生活失卻了快樂,讀書考試起床上床,行屍走肉。有人勸解過她,說什麼她的生命裡頭本來就不曾存在Marc的部分,既然他來了又走,便把他的存在抹煞,返回他未出現的段落好了。

    阿夜伏在枕頭上,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時不起床,甚至不轉身。若有人可以提供幫助她返回Marc未曾出現的段落的方法,她願意犧牲所有來換取。

    他們不會理解,哀傷和找尋答案成為阿夜的唯一生存目標,他死了,卻令她更渴望接近他,更渴望瞭解他,更深地愛他。

    為什麼要去死啊?為什麼?她知道她一定要瞭解清楚,她不會讓她對他的回憶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對天宙,她從來沒有抱歉,她知道他愛她,他照顧她、包容她。但是他愈對她好,她便愈嫌棄他。

    根本不是時候。

    一盒蘑菇兩份牛排,阿夜肯定,天宙已樂得飛起。她但願,Marc也有這種容易感動的性格。

    牛排煎好之後,天宙燃上玫瑰味的香薰,阿夜取笑他:「要這麼浪漫幹嗎?」

    天宙只是笑,卻不敢回答,他知道倘若說得太浪漫,阿夜可能會發脾氣,但若說得太普通,又失去燃上玫瑰香薰的意義,不如不說好了。

    天宙很珍惜這份牛排,是故吃得特別慢,他不知道何時再有下次,阿夜從不持續對他好,基本上,阿夜對他不好的時候比較多,若可以的話,他希望這份牛排一世也吃不完,好讓阿夜的溫柔繼續下去。

    阿夜撥了撥長髮,帶點俏皮地向他說:「我有個女同學很喜歡你。」

    「嗯,是嗎?」他抬眼問她。

    「很漂亮的,很高,短頭髮,樣子像中山美穗。」阿夜雙眼一溜,然後站了起來,伸手在空中比畫。「足有五尺八寸高。」

    天宙抓了抓鼻子。「是嗎?」

    「不喜歡高的女孩子嗎?」

    他喝了口啤酒。「也不是。」他說。

    「上次她來借功課時見過你,之後向我問起。你不知道啊,為了力證我與你沒關係,廢了多少唇舌。」阿夜狀其輕鬆地說。

    「我不準備拍拖。」天宙告訴阿夜。

    阿夜望了他一眼,把牛排放進嘴裡,聳了聳肩:「你很快便會改變主意。」

    天宙沒有回答。

    放在房間的傳呼機響起,阿夜放下刀叉走進去。回到飯桌旁時臉上掛了個笑容,「有客。」她說。

    天宙沒說什麼,他只知道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會好過,每逢阿夜接客的晚上,天宙的心情總會變得很差。

    他詛咒那個叫Marc的男人,他毀掉了阿夜的生命。

    微微補了點妝,穿上明艷的裙子,阿夜干她的活去。

    第二十四人,不知道將會是誰,也不要緊吧,還不是男人一個。

    到達酒店的咖啡室,和男人輕鬆地說了一陣子,然後雙雙走到樓上的房間,她燃上催情的香薰,開始脫下衣服。

    那乳香混和茉莉花的氣味,不是為了她的客人而設,而是為了她自己,她要自己放鬆,她要自己感受,她要接近Marc的世界。

    Marc從前經常對她說:「阿夜,控制自己,不要愛上我。」

    第一次聽見這句話,她很不開心,拉長了臉問:「為什麼?」

    「因為我永遠不會愛上你。」是他的答案。

    「為什麼啊!」那時侯她哭著說,他的答案聽得她很不甘心。

    「我不能愛上別人。我對愛這個字沒有反應。」他再說。

    阿夜咬咬牙,心想,不要緊啊,慢慢便能學會。而她下了決心,一定要教曉他去愛的方法,要他愛上自己。

    也差不多在每一次見面時,Marc也會向阿夜重複叫她不要愛上他這番話。雖然教她難過,但聽得太多之後,她反而沒有反應,就當是他的口頭禪好了,愛他便得忍下去,始終有一天他會軟化,她想。

    沒當是怎麼一回事,只覺他性格刁鑽。是在他死後,她才意識到那番話的嚴重性。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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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究竟他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究竟他的世界內存在些什麼?她不明白,她很不甘心。她清楚,每次他抱著她、親吻她的時候,他總顯得那樣真心真意,當赤裸相對時,他的眼神又是那樣的軟弱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為什麼不能愛呢?那徹夜的廝磨,那溫柔細心,那種恆久的美,難道不是愛嗎?

    他替她補習,伴她買參考書,教她用電腦,為她做晚飯,手牽手往外地旅行,兩人共用一個旅行袋。這通通不是愛嗎?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都否認了。她討厭遙不可及的東西,她要問個究竟。

    是在Marc死後的三個月,她才開始有點頭緒。

    --那夜是她的生日,原本Marc說過要和她一起慶祝的。她哭著哭著走到一所酒吧,叫了很多不同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邊喝一邊掉眼淚,後來一個男人走過來,那男人有很強壯的上身,笑起來時很性感。男人問她:「我請你喝一杯可好?」

    阿夜半伏在吧檯上,迷迷糊糊地說:「若你的名字是Marc,我便什麼都依你。」

    男人笑,笑得瞇縫著眼。「好吧,我的名字是Marc。」

    阿夜掩臉,害怕起來。根本不須要遇上仿似Marc的男人,根本只要男人與Marc有一些雷同,就算只是一個名字,也叫她不能自持。

    「是嗎?你真是Marc嗎?」她把手臂圍在他的脖子上,哀傷地說。

    男人把臉孔湊近,說:「是的,我就是你心中的那個。」

    阿夜凝視男人的眼睛,剎那間流下了淚。Marc。

    他把酒遞到她手裡,一杯又一杯,喝得不省人事。她悄悄地落淚,倒在一個自稱是Marc的男人懷內,想念真正的Marc。多麼想念他的胸膛他的臂膀,多麼想被他擁在懷裡,想著想著,當男人把唇湊上來時,她沒有反抗,順著他,萬事依他,就如她一向對待Marc那樣。

    後來,也就忘了,是歡天喜地還是身不由己,她與他到了酒店,幹了那回事。

    依稀記得只是不斷地哭,不斷呢喃著Marc的名字。然後在淚水中睡去,早上天剛亮,男人離開,臨行前把一千塊塞進她的手裡。

    她望著那一千塊,在那半夢半醒頭痛欲裂的一剎,沒有嬲怒也不覺得難過,只感到根奇怪。怎麼,他會給自己錢。

    後來她明白,他把她當成妓女。但為什麼要把她當成妓女?就把她視作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不好嗎?別人說的一夜情也不錯吧,為何那樣偏激,當成妓女?

    然而貨真價實,那一千塊是握在手裡。

    她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恐怕有一整天一整夜。她想,一男一女碰上,有那肉體上的渴望,然而肉體便止於肉體,再沒有其他感情。若那男人把她當作萍水相逢的女人,充塞著某種巧合性,你遇上我我遇上你,可能會因著浪漫化了的假象,因而產生不必要的感情,從而惹上不必要的後果。所以,在這個層面來說,徹徹底底把自己看成一個妓女,更是乾淨便利整齊。

    忽然的,她找到了接近Marc的世界的渠道,她要把自己變成不會動情的人,麻木地生活,然後才有資格瞭解他--

    第二十四個男人,她知道她快要成功了。她不喜歡她的每一個客人,她做不到敬業樂業,然而不喜歡也逼著自己去做,為求瞭解那深愛的人的麻木。

    --為什麼明明是手牽手笑著的,明明見他歡天喜地開開心心,他卻由始至終否認他有愛過,而且還把生命了結?

    為什麼?

    完事後,這名客人怪責阿夜心不在焉,不給她小費。她才不介意,只想看回家之後手握Marc留給她的遺物,然後把感受記在日記簿內,好好與他傾訴一番。

    他不愛她也不要緊,他從沒愛過她不要緊,她依然愛他便足夠了。

    B

    雅慧花了兩個月才找到阿夜的住址,然後又花了兩個月考慮與她見面的可能性,想至容顏憔悴之後,最終還是決定與她見一見面。

    雖然雅慧不會願意承認,但阿夜的確是個特別的女子,特別不在於她的樣子、性格,而是她的身份,她是Marc一生中所選擇的第二個女人,與雅慧分開後的唯一一個。

    雅慧討厭阿夜,縱然不認識她,也非常討厭她,真心真意地討厭她。

    雅慧曾經以為,Marc不可能離開她,她以為,他很快便會抵受不了沒有她的日子,誰知,他一轉頭便與另外一個女子走在一起。

    八年,由十八歲至廿六歲,人生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段落,她就是那個陪伴他走過這八年的人,一直盡忠職守不離不棄,她深知自己的重要性。

    而且,Marc曾經向她求婚,這真是雅慧值得驕傲的事。若真的結了婚,便輪不到那個叫阿夜的女子了。

    所以,是自己放棄了Marc,Marc由始至終也沒有拋下她的意思,雅慧自豪地想,怎麼說,自己也是個贏家。

    就抱著個「我是個贏家」的心情去見那個輸家女人好了,那個女人真沒用哩,毀掉了身邊男人的性命。

    車子在般含道停下,她沿著大廈的門牌尋找,看更為她開了門,升降機把她載到十二樓。這真是個奇妙的過程,笑容滿面地尋找她的情敵。

    開門把她迎進的是天宙,雅慧當下便想,真不愧是個差勁的女人,Marc才去世不到一年,已經和別的男人同居了。

    「我找阿夜。」雅慧說。

    天宙問:「阿夜的同學?」

    本來打算回答「阿夜中學的師姐」又或「阿夜的表姐」諸如此類,最後還是說了「我是Marc的未婚妻。」

    天宙定一定神,然後招呼她坐下來,往廚房拿了罐可樂給她。

    「不介意我到處看看?」接過可樂之後她問。

    天宙想了一會,說:「廳中各處一眼已經看完,阿夜的房間要等她回來才可以內進,」他停了停,嬉皮笑臉起來:「但我的房間你可以隨便參觀。」

    雅慧喝了口可樂,斜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發覺他有很好看的下顎線條,微方,很有男子氣概。

    「就等阿夜回來吧。」她說。

    天宙抓了抓頭。「你隨便坐好了,洗手間在右邊,廚房在左邊,我正在趕寫論文,不能招呼你。」

    雅慧微笑,她對天宙很有好感。她瞪瞪眼然後坐到沙發內,隨手翻起一本時裝雜誌,神態適意。

    天宙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心想,真是的,Marc的性格已經古怪,誰料自稱Marc未婚妻的女人看上去也不好惹。但Marc有未婚妻的嗎?阿夜從來沒有提起過。

    大約半小時後,阿夜回來。初時看到雅慧,還以為天宙交了女朋友。

    雅慧對阿夜說:「我是雅慧。」

    原以為阿夜會有些特別的反應,然而她卻只是溜了溜眼珠,顯然Marc在生之時沒有提及雅慧的名字。

    雅慧有點失望,但還是說下去:「我是Marc的未婚妻。」

    當下,阿夜怔了怔,捧著書站在雅慧跟前,眼睜睜地望向她。

    雅慧也當然不會放過打量阿夜的機會。也不是太漂亮啊,單眼皮的,臉形和鼻子尚算生得好,但皮膚那樣黝黑,就算身形再好,頭髮再長再亮也補償不了啊!

    以上就是雅慧對阿夜的評價。

    而阿夜,倒沒有在心裡比較什麼,太突如其來了,只覺面前這比自己小巧的女子眼神炯炯,縱然五官秀雅,但神態殊不友善。

    阿夜只會怯怯地問:「什麼事?」

    雅慧疊起雙手,說:「只想見一見你。」

    阿夜咬了咬牙,盡量裝出輕鬆的樣子。「從前也聽Marc說過他之前有位女朋友,但就是沒有提過未婚妻……」

    雅慧一聽,一顆心實實在在地沉了下來,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說:「我與他一起八年,你與他才九個月,他沒有必要告訴你這麼多。」

    阿夜放下書本,搖了搖頭。「我與Marc一起雖然只有九個月,但他給了我許多難忘的回憶。」她不明白,為什麼面前的女子語帶挑釁,既然如此,也不妨多說兩句。

    雅慧反應敏捷地不甘不弱:「是你害死了他。」

    阿夜的目光頃刻哀傷起來。「請你不要這樣說……」

    「所以你心虛,沒去參加他的喪禮。」雅慧向前踏上一步。

    阿夜搖頭。「不是的……那段期間我進了醫院……」

    此時,天宙從房間走出來,看到如此局面,便站到阿夜身旁,說了句:「別過分。」

    這句說話是衝著雅慧說的。她攤攤手,轉身開門離開,臨行前轉頭,她說:「你搶走了我的男人。然而你也同樣得不到他。」

    門關掉。阿夜虛脫地坐到沙發上,雙手掩臉。

    「不要理會她。」天宙安慰她。

    阿夜飲泣起來。「她說得對,是我害死Marc。他和她一起八年也相安無事,但與我才九個月便自殺。」

    天宙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實實在在地擁抱她。他不清楚Marc與阿夜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但他可以肯定,他認識的阿夜是單純無辜的,任何壞心眼的事也不會做。

    對,阿夜單純率真,在天宙心目中,阿夜此生此世也不會改變,哪管她在Marc死後多了一重身份。

    這邊廂阿夜被激盪起情緒,那邊廂挑撥是非的也不好受,原本只想見她一面,其至不用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不知為什麼,在見著她之後,便急不及待地要佔上風,非要丟她的瞼不可。

    是否太過害怕被比下去?雖然真的不覺得她特別漂亮,看她溫溫柔柔的樣子,也不會太難相處,應該是個毫無攻擊性的女孩子,但為何別人退了一步,自己還要上前多踏兩腳?

    雅慧坐在計程車中,忽然為自己剛才的行徑感到尷尬。當然,真心對她好便不必了,只是,也可以客客氣氣地大家好受,偏偏就是渴望盡情傷害她。

    有一把聲音在說要把她看扁,她下賤她豬狗不如,於是,自己便立即出口傷害她。

    究竟誰才是贏家?未看見阿夜之前還氣定神閒的,但看見了她之後連思想也不由自主。

    雅慧知道,真的!她一世也會討厭這個女子,她一世也會與地競爭,即使相處的時間只有三分鐘,她也有一試高下的衝動。

    為的是她深愛的男人後來挑選了別人,那別人便無可避免地成為她一世的仇人。

    車駛入大潭道,雅慧父母的家。從小至大,她無一或缺,爸爸是律師行主持人,手下有五十名律師,另聘有僱員八十名,自小一大夥人「大小姐、大小姐」地侍候她。父母又深愛對方,身為獨女的她真是萬千寵愛集一身,樣貌秀麗,學業優異,生命於她,根本毫無難度。

    直至遇上Marc,她才明白,原來世上還有不如意的事。但她一直深信,有一天,終有一天,所有問題都會解決得到,所有問題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如她一向讀書做人的態度,只要有耐性,只要努力,便一定會有好下場。

    於是,她甘心留在Marc身邊八年,為的是等那晴朗的一天。

    她深信他是深愛她的。無可能不是啊,大家都曾有過那些美麗的回憶。圖書館內的一番話,課堂與課堂之間的點頭問好,互相醞釀過,互相喜歡過,赤裸裸地相對,互相探討互相分享,怎麼說也有過美好的開始。

    後來一同考A-level,Marc考得不好須要重讀,而雅慧則往英國去,在機場的難捨難離,兩人哭得像豬頭,當中的真和純,難道都是幻覺嗎?

    這八年並不容易過。在英國的日子,雅慧每天也在掛念Marc。如她所願,她入讀了倫敦大學的法學院,是自小的願望。然而風景再好、氣氛再迷人,她也毫無感覺,維繫她的生命知覺,是Marc的電話與書信,只要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筆跡,雅慧所有的不歡與掛念,便頃刻有了出路。

    沒有他在身邊,才知道原來已是如此深愛他。在英國,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夠討雅慧的歡心,垂柳處處,湖泊與天鵝就在晨早醒來的窗前,路旁四周是叢叢玫瑰,天上鴿子起勁地飛。一直喜歡這樣和諧寧靜的生活環境,是到了此時她才知道,沒有他在,無論身在何處,心頭也不會安寧,那和煦的清晨,淡恬的落日,在那孤寂的日子,與最惡劣的暴風無異。

    不能沒有他,不能。多少個夜裡,她抱著厚厚的教科書哭了又哭,午夜夢迴時出現的,是他與她從前穿著校服的時光。她一星期一次在長途電話中所說的話,肯定比她在英國一星期中所談的要多。她變得憔悴了、沮喪了。Marc什麼也沒有做過,依然故我的,卻在千里之外控制了她。

    連她自己也想像不到,竟受得如此無力,愛居然使她變得這麼脆弱。她隱約知道,除了他,這世界上的一切東西,完全不再重要。

    結果,雅慧放棄了學業,還沒考完試便跑回香港來,把父母氣得半死。然而有Marc在的世界才是她要活下去的世界,她不再介意成就,其至不再介意自己,此生此世,最最重要的,是Marc。

    Marc終於考進港大法律系,雅慧開開心心地留在他身旁,不讀書不工作,全職愛他。

    她對他的愛完全褫奪她所有的力量,除了愛他,她什麼也不能做。

    多可怕,到了如此地步。她不是不知道可怕,只是,地享受這種恐怖。

    這是漫長八年中的第二年,雅慧在這一年開始了她的犧性,她對Marc的愛,成為她下半生的事業,她立志要盡力做到最好,無論發生什麼事、當中有多少阻滯,她也要堅持到底。

    她那麼愛他,所以她相信,他也同樣地愛她。聽來似乎毫無道理,但她的確以這種方式去理解。而事實上,八年,Marc也沒有離她而去的行動或是表示,八年,他雖然不顯得熱烈但也不顯得抗拒,他不曾忘記雅慧的生日,在情人節也一定送花,他參加她家中親朋戚友的大小聚會,也從沒大聲對她說過一句話,甚至,與她討論過結婚的問題。所以啊,雖然不見激情,雖然他永遠淡淡地滿不在乎的,她依然相信他是愛她。

    也雖然,他從來不說「我愛你」這三個字,整件懸案的唯一疑點,就是這三個字。雅慧後悔,她從沒開口問過。

    03

    A

    原本阿夜並不想出外,但因為與天宙面對面相對太久,她寧願接下這個客人。愈來愈覺得恐怖,天宙似乎很快便要再進一步。

    到了酒店,阿夜才發覺,房間內另有一名女孩子,短頭髮大眼睛,非常年輕。

    「Hi!」她與阿夜打招呼。阿夜微微一笑,然後坐到床沿,拿出她的薰爐。

    「是什麼來的?」女孩子好奇地問。

    「香薰治療。」阿夜簡單地答。

    「治療什麼?」

    「治療情緒上的起伏。」

    「你不開心嗎?」女孩子問。

    阿夜看了她一眼,反問:「你很開心嗎?」

    女孩子在床上跳了一下,瞪大圓圓的眼:「開心!怎麼不開心!可以多認識一個人。不過,今次是我最後一次做了,你想知原因嗎?」

    阿夜投其所好:「為什麼?」

    「因為,」女孩子從床上一躍而下。「我的男朋友會與我雙宿雙棲!」

    「恭喜你!」阿夜把燃好的薰爐放到床邊。

    女孩子走到阿夜身邊,親熱地抓住阿夜的手臂。「來,你問我問題吧。」

    「什麼問題?」

    「關於我喜歡的人。」

    阿夜沒好氣。「好,誰是你喜歡的人?」

    「唔,」女孩子合攏雙手,表情陶醉地開始形容:「他很靚仔,又有型,笑起來時像郭富城,也像郭富城那樣喜歡跳舞哩!我很愛他,是他替我接客的……」

    「什麼?他是姑爺仔?」

    「嗯,我收山了。」

    阿夜沒再說什麼,始終是人家的事。

    「我叫Sunny,你呢?」女孩子親熱地搖著阿夜的手。

    「叫我阿夜好了。」阿夜微笑。

    「你很斯文啊,而且頭髮很長。」Sunny稱讚。

    「你也很漂亮,你的眼睛很大。」阿夜說。

    「你不像幹這行的。」  Sunny一副專業口吻。

    「我還是學生。」阿夜說。

    「啊!學生嗎?我一年前也是學生,自從幹了這一行之後,就不再讀書了。我念到F.4,你呢?」

    阿夜沒有回答,只覺得很可笑。女孩子口中頻說「這一行」,似乎十分專業,工作態度肯定認真。門鈴響起,阿夜趨前把門開啟,進來的是一名高高瘦瘦,三十多歲的男子,戴一副玳瑁框眼鏡,手中拿著醫生的皮箱。他甫一內進便說:「站著,醫生替你們檢查身體。」然後從箱中拿出聽診用的聽筒來。

    Sunny一見聽筒,即時作出誇張的反應,來回在兩張單人床上,雞飛狗走。「救命呀!醫生要打針!」

    男子看見跳躍的女病人,不知怎地,一時間便興奮得很,搖著聽筒在房間內追逐Sunny。

    阿夜坐在床沿,心想大概今回的紀錄,可以豐富一些,她遇上了奇怪的同行與客人。

    完事後,阿夜先走一步。她背著大袋,在附近閒逛了一會,然後在便利店買了一本袋裝愛情小說,繼而往餐廳吃晚飯。一邊吃一邊隨意把小說翻一翻,發覺投入不了便迅速轉往下頁。

    其實,也算是一篇很感人的小品,辦公室女郎苦戀有妻室的上司,兩人真心相愛,但基於壓力重重所以最終都要分開。阿夜讀著讀著,卻發覺無論女主角是哭是笑,也觸動不了她的心,男女主角的戀愛起伏,感染不了她。

    描寫得再細緻再淒慘的愛情故事,也不及自己的一個來得哀傷。究竟,再要麻木到何時?封閉的內心,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正常地重新打開來。

    腦裡掠過天宙那憐惜的目光。阿夜把書合上,結賬,然後離開。

    正準備走向地鐵站,卻在一所卡拉OK店門前遇上Sunny,她蹲在門角哭泣。

    阿夜俯身,問:「怎麼了?」

    「Sunny抬眼看到是阿夜,像看見救星一樣牢牢抓著她的肩膊,嗚咽道:「我給人甩了。」

    阿夜蹲到她的身旁。「吃過東西沒有?」

    Sunny搖頭,自顧自說下去:「他說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

    阿夜扶起她,問她是否想坐下來休息,Sunny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淒淒地望向她:「可以借你的家過一晚嗎?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見她怪可憐的,阿夜點下頭來。

    回到家之後,因著到了陌生環境,Sunny的興致好像高漲了點,她在房間穿穿插插,對這七百多尺的家非常有興趣。

    「真好哇!我也渴望有一個這樣的家!有沙發、有巨型綠色植物、每人一間房、有「畫王」電視、有Hi  

    Fi……好啊!我喜歡住在這兒!」Sunny在阿夜與天宙面前手舞足蹈。

    「喝杯牛奶可好?」阿夜問她。

    她嘟長嘴點點頭,然後把溜來溜去的目光收起,集中到天宙的面前。「嘻嘻,你是阿夜的honey嗎?」

    阿夜連忙說:「是同屋罷了。」而天宙則站在一旁微笑,為著Sunny的猜測顯得非常高興。

    Sunny趨前打了打天宙的手臂,向他單起眼「努力!」

    天宙心照不宣地笑,阿夜皺了皺眉,鑽進廚房去。

    「你喜歡阿夜?」Sunny小聲地趨前問他。

    天宙蹙起眼眉,沒有說出來。

    Sunny咧嘴而笑:「我幫你--不過,我想住到這裡來。」

    天宙蠱蠱惑惑地笑:「那就看你乖不乖。」

    Sunny張大嘴作了個「啊」的形狀。

    阿夜從廚房捧出牛奶和西餅,端在飯桌前,Sunny看到便飛快跑過去,毫不客氣地大口大口吞下。

    天宙與阿夜坐在她面前,嘖嘖稱奇。天宙問:「你多少歲了?」

    「十六歲半!」Sunny回答,然後揶揄他:「羨慕嗎?青春,真可愛青春……」

    天宙望了望阿夜,然後說「你羨慕嗎?像弱智一樣的十六歲半。」

    Sunny睜圓眼睛,放下手中的牛奶,說:「別小看我,我很早熟的呀,戀愛經驗肯定比你們多十倍!而且,我有一技之長。」

    天宙沒好氣地問:「什麼?」

    「我會解夢!」

    天宙與阿夜相視而笑,沒想到有人視解事為一技之長。

    「很認真的呀!我是專家!」sunny的表情又的確很認真。

    「好,」天宙拍了拍檯面,說:「我就告訴你今天睡午覺時所夢見的,看看你會怎麼說!」

    Sunny也就一臉閒適,聳聳肩「說呀!」

    「我夢見自己在法庭內,與一隻好像是狐狸的動物各執一詞在打官司,而那法官居然是一名拿手術刀的醫生,後來一名身穿童話式皇帝服的人走了進來,大家因此把視線移向他。就是這樣了。」天宙原原本本地把夢境說出。「好,」Sunny胸有成竹地逐一分析,「法庭是代表一個被批評的情況,而狐狸就是行為卑劣的人,醫生的出現,在夢中通常代表權力,而皇帝則是貴人。你好自為之吧。」

    天宙取笑她:「說得這樣含糊便算是解夢?別笑死我。」

    「信不信隨便你。」Sunny蹙起一邊眉毛。

    「好了,」阿夜站起來把紙巾遞給Sunny。「今晚睡在沙發好不好?天宙會幫你把沙發床拉出來。」

    「好哇!沙發床好舒服!」

    「給你兩件T恤替換好不好?」阿夜又說。

    忽然地,Sunny作了個眼泛淚光的表情。「真是的,你對我那麼好,我怎過意得去……」

    「別傻,」阿夜拉拉她的短髮,「去洗臉。」

    Sunny捧看阿夜的毛巾和T恤,一邊走一邊點頭,呢喃道:「果然夠義氣……」

    就這樣,Sunny侵佔了阿夜與天宙的家。Sunny也蠻乖巧的,當阿夜與天宙上學時,她便充當鐘點工人,洗地抹窗倒垃圾,心情好的時候又會做一、兩味小菜。唯一顯眼的缺點是太喜歡煲電話粥,每每霸著電話數小時不罷休。

    天宙坐在她身旁翻看她的電話簿,厚厚的廿多頁全是男人的名字,「他們是什麼人?」他問。

    Sunny繼續沉迷地的電話遊戲,不理會他。

    「喂!」天宙呼喝。

    Sunny按著電話的一端,皺眉。「別煩。」

    「什麼別煩,你在我的家與不三不四的男人打情罵俏便一定要管。」

    Sunny翻了翻白眼,向電話裡頭的人說了兩句然後掛線,她別過臉來,向天宙怒目而視。「那是我的客人。」

    「你不是收山了嗎?」

    「哼,你以為我是那樣勢利的人嗎?沒有生意來往便不聯絡了嗎?人與人之間最重要就是真心。」

    「好了好了,總之你不要在我們的家接客便可以。」天宙拿她沒辦法。

    「我是講心的。」  Sunny嘟嘟嘴。

    「和嫖客講什麼心?」天宙覺得好笑。

    「我喜歡他們每一個。」Sunny理直氣壯。

    「什麼?」

    「你不會明白的了,我是充滿愛心的人。」

    天宙再次翻看她的電話簿,失笑,「Ton、阿忠、林先生、陳老闆、阿John……全部都喜歡,一視同仁?」

    「是啊,」sunny很認真地望進他的眼睛。「每一次遇見一個新的客人,我也會對自己說『喜歡他!拚力去喜歡!』這樣子便大家都開心。」

    天宙懷疑:「真的可以這樣嗎?」

    Sunny緊握拳頭,咬牙切齒地說:「愛的力量澎湃!」

    「發瘋!」天宙一邊搖看頭一邊返回自己的房間。

    然而甫一坐下來,天宙便想,若阿夜有一點點像Sunny便好了,一點點吧,不用多,分一點容易動情的元素給阿夜,讓阿夜放開懷抱接受他的愛。

    這樣一天一天地相處下去,阿夜與天宙都沒有把Sunny趕走的意思。天宙喜歡Sunny帶來的生氣,縱然不完全同意,但他是真心希望Sunny的愛情觀能感染阿夜,而阿夜,正是喜歡Sunny的存在,她介入了他倆的生活,好使她與天宙的距離又拉遠一些。於是,他們三人共在一間房子內,開開心心地度過每一天。

    B

    名字喚作Sunny的女孩子,背後有個奇異的故事。

    出身沒有什麼特別,像你和我,有父母有哥哥姐姐,特別的是她的個性。

    Sunny是她中一時改的英文名字,英文科Miss要每個學生為自己挑選英文名字,她望了望窗外,看見那猛烈的太陽,便告訴Miss她要喚作「Sun」,但Miss說「Sunny」才算是名字,所以十二歲的她便從此喚作Sunny。

    sunny的中文名字是阿宜。阿宜的父母經營一間小小的涼茶鋪,在街市旁。別人經營涼茶鋪致富,但阿宜一家卻幾十年如一日,數百尺地方,圓形的台,方形的木凳,牆上有兩排玻璃牌匾,都生了繡,咖啡色的印記像地圖上的河流支線,縱橫交錯。沒有龜苓膏,沒有馬豆糕,只有涼菜與葛菜水,買菜的主婦順路來喝一碗,黑色的涼菜由她們的唇邊滴下,流回碗邊,然後徜到青綠色的瓷磚板上,於是地板上滿是涼茶葛水印,這兒一灘那裡一滴,也沒想過要抹,一副「要是抹了也沒啥分別所以不如不抹」的態度。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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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7: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安分守己不思進取自有它的好處。阿宜自小坐在涼茶鋪發呆,抬頭望著天花板的吊扇發白日夢,不知多過癮。白日夢的對象可以是街市的豬肉佬的兒子,又可以是雜貨店的跟車,只要是與她說過話,對她微笑過的男人,也足以成為她發白日夢的對象。

    阿宜沒有病,也不是發姣,只是很容易動情。阿宜一家都古板保守,沉默寡言,沒什麼要求也沒什麼性格,晨早五時起來煲涼茶,晚上七時收鋪,十時上床睡覺,父親是晚報的擁躉,一份報紙看七次。母親幾十年來都只會燒那兩味菜,比阿宜大上十二年的兄長願意一生守在涼茶鋪裡,另一個比阿宜大八年的姊姊則一早嫁給年長二十年的鹹魚檔老闆,四年生三個,一家五口一年回來吃一次飯,十足十的外嫁女,回家也沒有什麼要說,非常疏離冷淡。身為盡女的阿宜,在如此的家庭氣氛中浸淫,理應與家人有八成相似。

    可是,除了對物質要求不多這方面有遺傳印證外,阿宜基本上是完完全全的另一類人。在一堆呆滯木然的臉孔中,阿宜是額外多表情額外活生生的一個。

    大概是天生的。自小阿宜已特別多說話,從小到大,她都是全班罰站之冠,老師說她有過度活躍症,阿宜聽後開心得不得了,她喜歡這症狀的名字,很有feel。

    一直以來,讀書的成績不過不失,不會放過包尾的機會,但又剛好可以升班。雖然多嘴,說話不停,但畢竟是名心地善良的女孩子,老師對她不算太嚴苛,而且明知罰站完畢後阿宜自然會步入白日夢階段,靜靜的呆呆的,一堂又過去了,這名手長腳長大眼睛的學生,總算不難教,起碼不會惹是生非。

    思春期來得早,七、八歲念小三小四之時已暗戀前排位置的男同學,就是在這時候,阿宜迷上解夢的玩意。男同學的一舉一動成為她每天做人的中心點,而晚上所做的夢似乎都蘊含意思。在夢中,他對她特別好,請她吃糖果又吻她臉龐,在高興的笑聲下她會回贈給他一隻大蜘蛛。她渴望得知夢的預言,她愛做夢並且相信夢的魔力,就是從這十歲不到的年紀、她開始每本解夢書也不放過,研究得非常仔細,每晚的夢境,成為她預測的實驗。

    真正的戀愛機會卻來得根遲。十五歲半那年,她在溜冰場碰上阿祺。阿祺有很厲害的眼睛,是少女看見會一見鍾情的那種,還有很不羈的笑容,阿宜甫一見他便魂飛魄散。兩人你眼望我眼之際,阿祺與兩名男孩子故意走近阿宜和她的女伴身邊,搶去她的黃色小背囊,阿宜興奮地與他們追逐,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在脫下溜冰鞋之後,阿宜與阿祺便開始約會。

    以後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了,阿宜瘋狂地愛上阿祺,在家中悶了十多年的鬱結終於有了出路,她渴望已久的刺激世界亦終於來臨。

    Disco、卡拉OK、性愛。原來,世界真的可以這樣好玩,就是為了這些美麗新鮮的感受,阿宜可以在所不計。不是蠢女孩,也聽過姑爺仔欺騙少女的故事,只是因為男主角是阿祺,阿宜便不介意了。

    很理所當然地,阿祺說欠了貴利,阿宜便哭著去接客,心裡不好受時侵吞兩顆藥丸。但後來她又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那些上床的男人又不是對她怎麼樣,橫豎要做,便做得開心點。

    於是她開始發揮她樂觀的性格,與每個上床的男人也傾傾講講,偶遇一個稍為關心她的,多說兩句體貼話的,阿宜便把對方當作朋友。

    阿祺持續傷害阿宜,利用她賺錢卻不對她好。即使阿宜染了性病還要她開工,後來阿宜懷孕、墮胎,在她做完手術後,阿棋便立刻說「不理你痊癒不痊癒,總之兩星期後立刻開工。」最終傷口發炎,阿宜流著眼淚接客,痛不欲生。客人投訴,阿祺知道後便不用阿宜再開工,全世界也知曉阿祺放棄她的意思,就只有阿宜一人以為阿祺暗示從此雙宿雙棲。

    她跟了阿祺也有年多。凡遇到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便相約她的客人出來,喝喝酒,傾訴一番,然後什麼事也沒有了,回到那間專為雛妓而設的房間,與其他女孩子打遊戲機,看看漫畫,那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偶然阿祺對她說一、兩句門面話,買她一個飯盒,她便又樂得飄飄然。

    她有那樂於寬恕別人的性格,天真而樂觀,每一個人在她心目中都是好人,都值得去愛和相信。不可能誤會阿祺愛過自己吧,他只不過實行姑爺仔的職責,但因為她愛他,於是在所不計,賺來的錢都奉獻給他,只求在上公寓之前,與他在等客的茶餐廳吃一件多士,喝一杯檸樂。

    愛他便不要嫌他,一早知道他是利用自己的,知道便看透一點好了。誰說過付出十分便一定要拿回十分?阿宜才不稀罕呢,就算阿祺一分也不付出,她也無怨,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了。

    其他人都說她蠢,她的同行、她的客人都替她不值,她倒是笑咪咪的,等待阿祺感動的一天。後來他趕她走,把二千塊錢塞進她的手,推到卡拉OK店門外,呼喝她:「肉都鬆掉,連卡拉OK伴唱也沒資格當!」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已是一文不值。

    那一刻她便想,割脈好還是喝滴露妥當?蹲在卡拉OK店的門邊,也不知何去何從。後來遇上阿夜,跟了她回家,她才發現好日子真是要自己爭取,阿夜不是很好嗎?乾乾淨淨的,而且還在讀書。對了,只要命還在,這些遭遇根本算不上什麼。

    與客人在電話聊天,他們都能托起她,當然,裝作不知的也很多。但也沒關係吧,願意的便多說兩句,她深信,每個人都有良善溫柔的一面,只在於能否釋放出來。

    與她在電話裡聊得最多的是安仔,他是茶餐廳的廚師,從前每天也看見阿宜與一夥女孩子在茶餐廳等客,其實也沒啥特別,做了兩年,都是這樣,最大伙的顧客必是這些雛妓和她們的馬伕。只是啊,怎麼那個頭髮短短眼大大手長腳長的女孩子笑得特別開懷,在昏暗的光管照射下,居然還那麼明媚,彷彿沒煩惱似的,其他女孩子黑眼圈愁眉苦臉吞雲吐霧,她卻嘻嘻哈哈像是在沙灘曬太陽,伸出手腳,舒服自在。

    從沒嫖妓經驗的他便想,這麼過癮的女孩子,好歹也要試一次。

    後來安仔成為阿宜的顧客,他還記得,阿宜所說的第一句,簡直把他笑死。她居然說:「我們玩戀愛?!」

    「什麼?」

    「玩認真!」她眨著美麗的眼睛。

    「四百五十塊錢玩認真?」安仔快要笑掉下巴。

    「若我不能愛上你便不夠好玩的了!」

    安仔抓抓頭,勉為其難地答應她。「好,怎樣玩?」

    「首先,我要瞭解你。」

    「嚇?很老套啊。」

    「告訴我,」阿宜雙手捧著客人的臉,說:「你昨晚做了個怎樣的夢。」

    安仔左望右望,非常苦惱:「我通常不做夢的,日間死做爛做,晚上一碰到床便睡,哪有什麼夢?」

    阿宜忽然撒嬌。「我不依啊!快說!若不說我便不做。」

    安仔啼笑皆非,只好隨便說些東西出來:「我昨夜夢見自己做了個蛋撻,然後人有三急上了廁所,在廁所裡面我看見我的死鬼阿爺,他拿著須刨剃鬚。」

    阿宜大眼睛一溜,非常流暢地解釋:「哼,讓我告訴你。在夢中做食物表示你在策畫一段感情,而食物的數量代表那份愛給予你的滿足感,若你一邊做一邊覺得太少,那麼你便是缺乏足夠的愛。廁所則代表做愛的苦惱,相信在這方面你肯定有問題。」說到這裡,阿宜奸笑一聲,看了他一眼又再說下去:「夢見故人則是告訴你,身邊有故人默默相助,應該是好事來的。看來這個夢的大意是,你的阿爺看不過你的戀愛與做愛方面的困難,所以顯靈來助你一把!」

    姑勿論是真是假,準確不準確,阿宜在安仔心中的印象更深刻了,就是她,他喜歡的人就是她,古靈精怪、傻傻的,行為特別的女孩子。

    在完事之後他問:「你與每個嫖客都玩一次解夢的嗎?」

    「嗯。」阿宜邊扣上胸圍邊點頭。

    「為什麼?」

    「沒溝通沒感情的我不會做,起碼也讓我多瞭解你一些才可以。你的夢本來與我無關,但既然你與我同床,我便不可對你一無所知。現實生活中你的所作所為我未必知曉,但我可以嘗試瞭解你的夢境。」在把衣服全部穿上之後,阿宜回望安仔一眼,給他甜甜的微笑。

    安仔當下中招。他未必有心思去理解這名道理多多的小妓女的話,但她的古怪性格,頃刻吸引了他。

    以後,安仔陸續找了阿宜三次,而每一次他都嘗試說服阿宜不要再幹下去,然而阿宜總是說阿祺會不高興,然後便不了了之。所以當阿宜後來告訴他,她已不再做了,安仔不知多高興,放下在茶餐廳裡的電話後,他吹了三分鐘的口哨,煎蛋也煎得分外醒神。

    這就是阿宜的故事。接客、解夢、嘗試喜歡每一個遇上的人,樂觀而積極,很會為自己療傷。

    每清早由阿夜的沙發床起來,抬眼看到那太陽,阿宜總會對自己說:「是Sunny啊,晴天。」

    笑得多燦爛,沒有辜負那美麗的英文名字。

    04

    A

    雅慧是整裝待發才出門的。一向做事一絲不苟,今天行程極為重要,更加不可怠慢。別誤會她要參加什麼宴會,今天是往大學去的日子。

    把頭髮吹得直直,不施脂粉的臉上塗少許口紅,穿得年輕卻講究,還有不忘帶備社會學的參考書。二時正是三百人一起聆聽的課堂,三時正便是天宙的小組討論。雅慧預早熟讀了社會學的理論,待會討論的馬克思體系,相信不成問題。

    像任何一名用心的大學生,雅慧在課堂內抄筆記,小心聆聽講師的分忻。三百人的大堂裡,大概已有男學生注意到這名陌生但漂亮的女郎,她有那柔和流麗的側臉,而且氣質優柔,衣著品味閑雅,雖然一看而知不是十九、二十歲的年紀,但卻因為這分適意和成熟,反而不言而喻地突出了。

    男學生都希望,將來畢業以後,遇上的辦公室女郎就是這閒適和優雅的模樣,勇敢的人都不害怕長大,相反地,非常渴望那一天盡快來臨快點有能力賺錢,扶搖直上,成為人上人,而女朋友,當然是大方得體氣派雍容的好,像雅慧般的女孩子便最恰當。

    雅慧無意中轉頭,與凝視她的男學生四目交投,看見那男生靦腆的臉,雅慧溫柔地笑了笑,男生見是這樣,只有更不好意思。

    大概今天狀態奇佳雅慧欣慰地想,這狀態一定要維持下去啊!

    講師講學完畢,雅慧與十名學生走到四樓的助教房間,準備小組討論。那十名學生對於雅慧的加入倒沒有什麼驚奇,學生在小組之間穿梭旁聽並不是奇怪的事,最驚奇的是天宙,他認得雅慧。他不明白她的來意,她說要來旁聽,天宙覺得沒理由不容許,便由她去。

    一小時後,小組討論完畢,房間內只剩下雅慧與天宙,兩個成熟的人開始彬彬有禮地對話。

    天宙問她:「要喝點什麼?」

    雅慧把目光迅速一掃,問:「有沒有中國茶?」

    「香片?菊普?」

    「水仙。」雅慧說。

    天宙把茶包放進客杯內,倒進熱水,遞予雅慧。「你的教學方法很生動哩!」雅慧告訴天宙。

    天宙聳聳肩。「他們最小也有廿歲了,再不可以我有我說他們有他們的無聲抗議。」

    雅慧微笑:「我以後都來旁聽你的課可以嗎?」

    「可以!」天宙笑:「不過一定要準備妥當做好功課,雖然是靚女,但我必須一視同仁。」

    雅慧呷了口茶。「明年想在這裡讀書。」

    「噢,是嗎?」

    「想修社會學。」

    「不錯,社會學雖然不是專科,但蠻有趣。」

    「你會不會幫我?」雅慧問。

    「沒問題。不過以你這樣聰明的女孩子,肯定一、兩個月便可以上手。」天宙稱讚。

    雅慧輕輕搖頭。「你知道,一個人放下書包六、七年,真的不容易再開始過。」

    天宙把收在抽屜的馬沙杏仁餅拿出來,擺在雅慧面前,自己則拿了一塊放到口中。「你有沒有念過大學?」

    雅慧手拿一塊杏仁餅,說:「念過一年,在英國,修法律。」

    天宙點點頭。

    「但因為Marc,所以回來香港,以後也就不再讀書了,在父親的律師行渾渾噩噩又一天,毫無生產能力。」雅慧諷刺自己。

    「沒關係,最要緊是你自己覺得開心。」口中是這一句,天宙卻在心中想,都是那個Marc所惹的禍。

    雅慧又再呷了口茶,然後說:「上次在你們的家真不好意思,因為是首次與阿夜見面,所以有點激動,若我說過什麼難聽的話,請阿夜刖放在心上,我真心喜歡她,她實在是個可愛漂亮的女孩子……但你知道,我與Marc的關係,那麼多年了,有很多事,難免不能放得下。」她垂下眼來,一臉歉意。

    「別傻,大家都是成年人。」天宙安慰她。

    雅慧一聽,也就抬起眼來笑了。「但你知道,愛一個人總希望他對你好,雖然他的心和身都不在你身邊,但總希望終有一天他會回來,永永遠遠,只屬你一人。」

    天宙望著雅慧和善的眼睛,他怎會不明白?她的話說中他的心坎。

    雅慧站起來。「我想,還是不打擾你了,謝謝你的茶和餅。」

    天宙也連忙站起來:「何必客氣。噢,是的,你有我的教學時間表嗎?可以隨便來旁聽。星期三四時正的那一節會討論男權主義和女權主義,頗有趣,歡迎你來。」天宙把他的時間表遞給雅慧。

    雅慧接過了,非常欣喜。「好啊!謝謝你。嗯……背面還附有參考書目,我會在圖書館準備妥當才上你的課。我是乖學生哩!」

    天宙欣然:「最喜歡自覺的學生了!」然後把她送到門口。

    雅慧溫婉地告別,綬步走到升降機跟前,停下來,轉身向天宙的房間望去,確定他把門關上才伸手按下下降的指示。若他依然站在門邊的話,雅慧必然會再一次揮手,愉快地表示謝意。小時候母親說過,「再見」那一聲非常重要,一定要做得圓滿,才可以肯定之前的功夫沒有白費。

    對老師要如此,對親戚要如此,也當然了,對有心擄獵的男人也要如此。愉快有禮的再見,代表緬懷之前的相處,也代表對再次見面抱有樂觀的希望。

    踏進升降機,雅慧舒了一口氣。天宙應該是喜歡看見她的。她提醒自己,要繼續這樣得體大方下去,也不怕偶然的楚楚可憐,總之,一定要天宙覺得,她比阿夜優勝。

    天宙在雅慧離開後,在辦公室內怔怔地呆了三十秒,他在思考應否把事情告知阿夜,不知道阿夜會否喜歡雅慧加入他的教學圈子。但剛才已答應讓雅慧旁聽,也大概沒關係吧,兩個女子若然有什麼瓜葛,都隨死去的男人一筆勾銷去。天宙聳聳肩,心想,一定有一天大家都可以忘記,到時候說不定兩女子可以成為朋友哩!

    於是他決定不告訴阿夜,免得小事化大,而且他不會介意有名成熟大方漂亮的女郎成為他的學生。想到這裡,天宙的眼卡通地瞇成一線。

    一直到黃昏時分,天宙的心情也相當愉快,還買了瓶白酒,準備與阿夜吃一頓浪漫晚餐,誰知甫一進門,便看見不想見到的人。

    天宙認得這名五尺八寸高的女孩,她是阿夜的同學,到過這裡來玩,天宙知道這名女孩喜歡他。

    阿夜由廚房走出來,一臉笑意。「嘉嘉來了!她來做論文。」

    天宙笑了笑,問:「Sunny?」

    阿夜攤攤手,說:「不知道,有約會吧!今晚你們有口福了,我做了紙包雞哩!嘉嘉剛才負責醃味!」

    名叫嘉嘉的女孩子害羞地笑。不知怎地,天宙忽然反感得很,也沒理睬她倆,便鑽進房間去。

    阿夜看在眼內,不好意思地向嘉嘉笑了笑,抹了抹手,跟在天宙身後,替他掩上房門,質問:「你這是什麼態度。」「沒什麼。」天宙賭氣。

    「人家只是上來吃頓飯。」

    「好哇,吃飯時叫我。」然後站起來打開門。

    阿夜定睛望向他,非常不滿意他的行徑,在她轉身步回大廳時,回頭瞪了他一眼。

    嘉嘉忐忑地坐在沙發上,問:「天宙是不是不歡迎我?」

    阿夜解釋:「別多心,他只不過剛在學校給學生氣得昏了頭。」

    阿夜走進廚房,嘉嘉跟在後頭。在忙著把雞件放在牛油紙內之時,嘉嘉問:「阿夜,其實,天宙是否喜歡你?」

    阿夜一聽,故意瞪大眼睛,以半驚奇半玩笑的口吻說:「怎可能,你看他剛才對我的態度便知道。我與他是互相討厭打亂骨頭的關係。」

    嘉嘉看了看阿夜的笑容,相信了她的說話,便不再問下去。

    半晌,晚餐準備妥當,紙包雞、沙津、青紅蘿蔔湯,還有從街上買回來的壽司。天宙坐在桌前,依然是面無表情,使得在他對面的嘉嘉很尷尬。

    「吃一件雞吧。」阿夜把雞夾到他的碗內。

    這時候,有人開門內進,是Sunny,當看見檯面的食物後,隨即陷入瘋狂狀態,手舞足蹈。

    「嘩!誰的生日?一桌的飯菜!這些是什麼?有紙的?嗯……還是先吃壽司。」說罷把甜蝦壽司放進口中。

    阿夜把湯盛到嘉嘉的碗內,向她介紹:「這是Sunny,我們收養的孤兒。」

    Sunny立刻裝出眼淚漣漣的可憐相,「嗚……好淒涼哩,我沒屋住又沒飯吃……所以,今餐要多吃些!」說過後一股勁兒坐到天宙旁邊,親熱地吃掉他碗中的紙包雞。

    嘉嘉看見這樣子,顯得有點兒錯愕,而在接著的一頓飯內,天宙也與Sunny推推碰碰,熱情到不得了。

    阿夜見是這樣,瞅了Sunny一眼。Sunny看到,吐了吐舌頭,也就定定地坐著吃她的沙律和壽司。

    「味道好嗎?那個雞?」阿夜問在座眾人。

    「好啊!」Sunny搶著答。

    「嘉嘉醃的。」阿夜說。

    「哇!真了不起!」Sunny豎起拇指。

    嘉嘉禮貌地笑笑,問上一句:「Sunny是中學生嗎?」

    Sunny口快快回答:「我是私鐘妹!」

    其餘三人同時候一呆,嘉嘉以為自己聽錯,小聲地問:「什麼?」

    「啊啊啊!」Sunny嬉皮笑臉:「說笑罷了!其實我在傳呼機台工作!對啊,阿夜、天宙,我今天見了工,是朋友介紹的,下星期上班了!」

    天宙拉了拉她的短髮。「恭喜你,要用心做,不要給人家炒魷魚!」

    「嗯!」Sunny做了個勝利手勢。

    一頓飯過去,四人不著邊際地東拉西扯聊天,因著Sunny在場,嘻嘻哈哈的,大家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晚上九時左右,嘉嘉告辭,阿夜送她到樓下截車,趁著阿夜不在,Sunny問天宙:「那個嘉嘉是阿夜介紹給你做女朋友的嗎?」「你看得出來?」

    「阿夜做得很刻意。」

    「我不會喜歡嘉嘉那種女孩子,太小女孩,沒有味道。」天宙雙手放在頸後,半躺在沙發上。

    「看來阿夜真的不喜歡你,她把你送給別人。」Sunny伏到天宙身上扁嘴。

    天宙沒有言語,合上眼假寐。

    「告訴我,你喜歡阿夜什麼?」Sunny問他。

    天宙揉了揉眼睛,想了想:「覺得她很自然、很漂亮、性格很特別……總之,不知道啊,就是喜歡了。」

    「不介意她的兼職嗎?」Sunny托著臉龐問。

    天宙肯定地搖頭:「不介意。」

    「真的不介意。真心?」

    「你知道,阿夜是很無意識地干的。如果她是為了錢又或是貪玩我便會介意,但我相信,終有一天她會停下來。」Sunny用手指夾著天宙的鼻尖,說:「你也是個特別的男人。」

    天宙提著她的小手,心裡想道,要介意也介意不來,阿夜的身不屬於他,心更不用說。

    驀地大門打開,阿友看見他倆的舉動,迅即冷笑:「你是寧願要Sunny?」

    Sunny連忙把手縮回去,申辯:「不要誤會啊!」

    阿夜卻繼續一臉嘲諷:「沒所謂吧,總之不是我便可以。」

    天宙聽在耳裡,很不是味兒。

    如是者,在阿夜「嘉嘉」前「嘉嘉」後之際,雅慧再次出現在天宙跟前,一如上次,優雅的她笑語盈盈地,在上課之後,與天宙傾談了片刻。

    地點換了在大學的cafe,兩人面前一杯咖啡一瓶Perrier,舒舒服服地在黃昏裡坐上四十五分鐘。

    雅慧向天宙問候阿夜。「她可好?」

    天宙不想說上那麼多,便簡單地答:「很好,沒有什麼。」

    「你也見過Marc吧。」

    「見過。」

    「真奇怪,這個男人生前死後也有女人為他瘋狂。」

    天宙不語,低首呷了口咖啡。

    「但人死了就是死了,那樣固執也無補於事。」雅慧斜眼看了看天宙,試探他對她的話的反應。

    「你喜歡阿夜的吧?」她問。

    天宙微笑。

    雅慧輕聲說了:「但願她也喜歡你。」

    「為什麼?」

    「因為你很值得女人去愛。」

    天宙望向雅慧,看到她那垂下來的眼,隱約透露了哀愁。因著她那句話,他的心微微被觸動,但願,阿夜也曾那麼想。

    「你也是很優秀的女人,只要你願意,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排隊約會你。」

    雅慧抬起頭來笑,望向清清淡淡的天,顯得有點無奈。「我不知道哩,這麼多年來就只有Marc一個,根本看不見其他人。」

    「放眼開去,不要錯失機會。我想,以你這樣的條件,肯定這些年來,暗戀你的大不乏人。」

    雅慧掩嘴笑,很開朗的樣子。「我也準備重新開始,嗯,真的準備好了。我相信幸福,相信它是存在的,知道如果肯努力的話,幸福必然會出現。時常回想,從前實在太待薄自己。你說,我這樣的人生觀正確嗎?」

    天宙深呼吸,由衷地表示:「我很欣賞你。」

    雅慧驚奇,瞪大秀麗的眼睛:「啊?是嗎?」

    「我欣賞懂得為自己打算的人。」是天宙的答案。

    雅慧靜靜地坐看,雙手放在膝蓋上,望向她的Perrier淺淺地笑。天宙細心地打量她,這個與阿夜完全不同型格的女子。無可否認,雅慧的清秀淡恬和細緻,是很具魅力的。

    「看什麼?」她滿臉不好意思。

    天宙雙手握著桌上的咖啡杯,語調變得很溫柔:「光從你的背面透過來,你的發邊和身形給鍍了一抹金暈。」

    「嗯?」

    「很美麗。」

    雅慧的眼珠很不自在地左右溜動,到她把目光集中之後,便岔開話題:「剛才在上課時你說過,男權主義依然是雄霸社會每個角落,真是如此嗎?我看現在也算是男女平等。」

    天宙也不介意換個話題,只要大家不會尷尬便好。於是他開始在黃昏裡,與阿夜的情敵討論他專長的事項,一些阿夜從來不感興趣的項目。

    這樣子的黃昏很好哩,學生自石階悠悠步過,一杯咖啡一本書,面前一個願意溝通的人。已經不是她漂亮不漂亮的問題,她的身份背景亦不重要,要點是她的態度。

    她明顯地告知他,她是願意的那個。

    也並不著急找個女朋友代替阿夜,只是雅慧的不慍不火,她對他的不抗拒,令他感覺很實在,很有安全感。

    男人也需要安全感,永遠捉不到並不是十全十美的上策,每個人的內心都渴望著某個安靜處,那裡無風無浪,安全平穩,寧靜可靠。

    雅慧所表現出來的,就是阿夜沒有的安全感,還有阿夜故意抹煞的親切感。

    之後,雅慧在天宙的辦公室出現得更頻密,兩人見面多了,話題已由社會學、Marc、阿夜,演變為兩人的心事。天宙學業與事業上的難處,小時候的經歷,認識初戀情人的經過,雅慧都一一知曉。因看她願意去聽,這兩星期內她所知有關於天宙的往事,肯定比阿夜所知的為多。

    而在某一個星期五,社會學的會議室內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雖然在表面看來,都是一些同事閒的爭拗,起初天宙也不以為意,是在後來想起,才覺玄妙。

    社會學系的教授、講師與助教開例行會議,天宙也須要參加,本來身份低微,理應可以聽完便走,卻在會議尾聲之時,另一名與天宙背景相同的年輕助教突然在大家面前批評天宙,說他的評分標準過松,而且偏幫女學生,在座一名與那名助教關係密切的教授亦在旁附和,天宙只好自行解釋,因為資歷不深又不夠人面的關係,天宙得不到協助,在百詞莫辯之時,一名曾經指導天宙的教授自另一會議室趕至,看到如此情景,便建議大家查清楚才作結論,然後那名教授反指控原先批評天宙的年輕助教,指他的碩士論文有抄襲之嫌,還即場把影印本分發給大家查證。

    十多名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天宙離開時但覺頭昏腦脹。是在步行回家的時候他突然記起,Sunny曾經替他解說過的那個夢,夢中狐狸代表行為卑劣的人,可能就是那名年輕助教,皇帝就是最後內進的那名教授,是為他平反的貴人,而夢中代表權力的醫生,相信是在場的另一些具審判力的人。

    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天宙在回到家裡之後,情緒高昂地抓住Sunny,向她敘述下午在會議室內發生的事。

    Sunny也就一臉得意。「都說準確到不得了的吧!佩服嗎?」

    「不如你到廟街擺攤子好了,做什麼傳呼台!」

    「哼!正當職業,好事好事。」

    天宙搭著她的肩膊,狀其老友。「說笑罷了,你做回正行我們不知多高興。」

    Sunny傻呼呼地笑:「我也很高興--不過,有件更高興的事要說--」

    「什麼?」

    「我再次戀愛了!」Sunny一副蓮子蓉般的笑瞼。

    「果然厲害,康復得這樣神速。」天宙不得不稱讚。「對象是誰?」

    「唔……秘密,有機會的話介紹給你認識。」

    「為什麼?現在不可以的嗎?」

    「不……等到一天我與他做愛之後不再習慣問他收錢時才公開!」

    「什麼!」天宙怪叫:「嫖客?」

    Sunny皺起眉,「你知道我的生活圈子。」

    「你提升一下你自己的質素好不好?」天宙忿忿不平。

    「別狗眼看人低,他人很好,你們會喜歡他。人呢,最要緊就是品格,而且懂得去愛,身份、職業還是次要,明白不明白?」Sunny說完要說的話之後便抓起放在沙發上的背囊,然後一個箭步跑上街。

    那夜Sunny與阿夜都沒有回來,天宙獨自留在家裡,忽然有點寂寞。本想傳呼阿夜,但明知她一定在酒店,而且這一年來兩人也未曾實際說過些什麼知心話,就算她復機也大概沒話可說。想到這裡,天宙更感失落,他愛她,卻一直分享不到她的內心,而她,又不容許他與她分亭,共住一屋,並沒有近水樓台這種便利。

    究竟有什麼不及Marc?天宙躺在沙發上,想著想著,就那樣睡了。

    到張開眼來之時已是半夜,是Sunny回家拍醒他:「喂!不要睡髒我的床!」

    天宙在朦朧間睜開眼,看見是她,便說:「拍拖後回來了嗎……」

    Sunny坐到他身旁,取笑他:「怎麼不回自己的房間睡,等阿夜回來?」

    天宙伸了伸腰,又扭了扭頸部,對Sunny說:「剛才做了夢。」

    「什麼夢?說來聽聽。」

    天宙說:「首先,我夢見自己在一個大沙漠裡,而跟前則是一間屋,我走上前,很敏捷地攀上屋頂,坐在屋頂上,心情變得很好,忽然,我發現身後有塊又大又亮的鏡子……然後,你便回來了。」

    Sunny望著他,不語。

    「怎麼了?凶兆?」天宙緊張起來。

    Sunny嘟長嘴。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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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8: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快說啊!」他抓住Sunny的手臂。

    「你快將有新戀情。」

    天宙眨眨眼。

    「沙漠代表你渴望愛,卻不能得到,而你坐在屋頂之上代表新生活的開始,又大又亮的鏡子則是令你愉快的愛情。全套解釋是,你在新生活中會有新的感情,突然出現的。」

    Sunny說罷,大門剛好打開來,阿夜步進屋內,看見這一男一女愁眉苦臉,便問:「發生什麼事?」

    天宙與Sunny面面相覷,兩人都沒有回答,阿夜聳聳肩便走進房間,而天宙一如以往,很自覺地為她燃上舒緩情緒的香薰,輕巧地放到她的房門邊,讓她在房間內鬆弛下來,擺脫從酒店帶回來的困擾。

    阿夜脫下外套,嗅著那透心的花梨木香,心情也就平服了,剛才那個男人,真的不是人,她的大腿內側依然有他的手掌印。

    她拿出她的日記簿,寫下剛才的一幕,愈寫便愈深深不忿,情緒一激動,便伏到桌上放聲大哭。

    她開始懷疑,她所做的究竟有沒有用,為什麼到現在她還不明白麻木對待別人的要訣。受辱了她會哭,痛了亦會哭,掛念他也會哭。不能夠,還是不能夠明白他,那個完全無感覺的人。

    天宙聽見她的哭聲,便往門上拍:「阿夜,你沒事吧!」

    阿夜抹了抹淚痕,狠狠地把門打開,呼喝天宙:「為什麼全世界那麼多人你偏要煩我?你不要對我那麼好!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然後,門「砰」的一聲被關掉。

    天宙站在門前,垂下了頭。阿夜的無情重複又重複,他懷疑,自己還可以忍耐多久。

    如果,只是如果,新戀情真要來臨,好不好就這樣張開雙臂迎進?

    B

    有時候,阿夜會做很奇怪的夢。

    例如,夢見自己赤裸地飛行,又或是在動物園裡閒蕩,突然被人捉住而關進籠子裡。

    從前有夢,夢過了便醒,但現在有Sunny在,阿夜也就把夢記下來,好讓Sunny告訴她內裡含意。

    並不迷信,只是,生活裡頭實在有太多迷惘。

    「是一個關於旅行的夢!」阿夜對Sunny說。

    Sunny吃著香辣海鮮杯麵,聳聳肩:「說來聽聽。」

    「我參加了一個旅行團,目的地是一個森林,四周都是大塊的葉子和色彩斑斕的雀鳥,景色很特刖,可是,我就是無論如何也投入不了,呆呆的,身邊的人都騎大家獵鱷魚去,但只有我魂不附體地站在原地。」阿夜把夢境清楚地說了一遍。

    Sunny胸有成竹地點點頭,喝了口杯麵的味精湯,「這個夢,明顯啦!」她抹抹嘴角,給阿夜解釋:「旅行代表進入新方向,而在旅行途中呆著則表示你感到很不安。」

    「即是什麼?」

    「即是有新轉變而你會很不安。」

    「什麼轉變?」

    「我不知道啊!」Sunny用筷子拚命把杯底的泡菜挖上來。

    「Sunny。」

    「嗯?」居然把味精湯喝得一口不剩。

    「為什麼Marc從不入夢?」阿夜哀傷地問。

    Sunny呼了口胃氣,慢條斯理地說:「他可能從其他途徑進入你的夢中,不一定要原原本本整個人出現才算是入夢,譬如你夢見自己在某地方遺忘了傳呼機,是表示你有被他遺棄的不安,又例如夢見自己在搖動的嬰兒搖籃內,則是渴望被人愛護。這些都是失去Marc的反射。」

    「但,我想他真真正正的入夢,我想見他。」阿夜淒淒的。

    Sunny沒好氣地說。「要見他便去問米吧,我幫不了你。」

    阿夜聽罷,雙眼一亮,Sunny知道,阿夜可能正有此意。

    「唉,」Sunny也就語重心長地說:「你愛他,他愛你,又或是你愛他,他不愛你……無論怎樣也好,他已不再存在,若你仍有澎湃的愛、何不給予在生的人?愛情嘛,還是實際的好。」

    阿夜看了看她,一副知道她想說些什麼的表情。

    Sunny笑,醒目地說:「不是說他啊!免得給你罵。」她指了指天宙的房間。「我是想告訴你,我又fall  in  love!」

    「啊!」

    Sunny舉起V字手勢,一副「得米」的模樣。

    「是誰?」

    「他叫安仔,在茶餐廳工作,很疼我,是我從前的客人。」

    阿夜與天宙的反應相近,聽見是嫖客,都不表樂觀,沒有即時恭喜她,尤其阿夜很明白那些男人的心態。她與Sunny很不同,她看不起那些男人,不可能與他們交往,更遑論像Sunny那樣與嫖客談戀愛。

    Sunny抓了抓頭皮,專業地分析起來:「就是這樣的人才好,他清楚你,你又清楚他,不用瞞瞞騙騙。就因為他知道我的過去依然愛我,我才知道那是真的,傳呼台那份工都是他替我找回來。不過,就算他要騙我,我也心甘命抵,不試過不參與,你便永遠不知道他愛你不愛你。對於感情,我很勇敢,只望新不留舊,不殘戀回憶。」

    阿夜有點不自在,她覺得Sunny在暗示她與天宙的事。「是說給我聽?」

    「替你灌輸愛的教育。」

    「才十七、八歲,你懂什麼?」

    Sunny忽然以非常認真的口吻說。「但我的愛情觀很正確。」

    或許吧!阿夜想說。但別人的愛情觀正確不正確有什麼關係,自己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她悶聲不響地返回房間內,坐在書桌前把玩Marc留下的那枝Tiffany銀筆,一年前他手握過的餘溫,阿夜彷彿仍然感覺到。

    愛一個人愛得那麼的深,他愛不愛你,他存在不存在都不再有關係。

    Sunny望著阿夜關上的房門,細細地歎了口氣。不約而同地,阿夜在房內也朝向廳中的Sunny咬著唇,暗暗地歎氣。她不是不知道,Sunny比她勇敢聰慧得多。但有什麼辦法?她沒有重生的衝動。

    當阿夜固執在她的沉重下,早已飛越沉重的Sunny,正輕鬆愉快健康地享受她的新戀情。

    安仔那天向別人借了件西裝上衣,緊張兮兮地問Sunny:「怎麼樣,你父母會不會喜歡?」

    Sunny一看那件老套的怪物,便狂笑:「你穿什麼我父母也不會介意!真的!」

    「這樣不好嘛,」安仔發揮他好男人的本色:「第一次見你父母,還是老實點好。」

    「唉,你相信我吧,他們與盲的沒有分別!」

    「別這樣,」安仔教導她:「不可以這樣說你的父母。」

    Sunny在眼角斜斜看了他一眼,蠱惑地笑:「教我?」

    安仔一本正經:「想你變得有修養。」

    「有修養幹嗎?」

    「娶回家做老婆*!」

    Sunny把眼睛瞪得大大,在街中尖聲狂笑。「  離線!」

    「那你想不想?」安仔摟看她。

    「嘻嘻。」Sunny把手指放在下巴處擦了擦,像個男人那樣。「看看你可否持續一夜三次才決定。」

    「嘎?三次?謀殺呀?」

    「最低消費。」

    「兩次啦!」

    「我大食!」

    最後Sunny還是與身穿西裝上衣的安仔回家吃了頓很奇特的晚飯。

    沒有聲音的一頓晚飯,兩老對著離家一年的女兒既沒有責罵也不激動,四人在吊扇下吃飯看電視,疏離感覺猶如搭台。

    安仔很尷尬,Sunny的父母十問九不答,更遑論外母見女婿的經典場面。兩老既不特別招呼他,不添菜不添湯,也對他的過往沒多大興趣,問了他幹哪行而他又回答了之後,便大家垂下頭吃白飯,持續地冷漠呆然。

    安仔無助地望了望Sunny,Sunny卻一副不以為然,一貫的開開心心,一邊說笑一邊自己笑,秉承自己與自己玩的多年宗旨。

    「安仔乖,吃菜啦。」

    「安仔瘦,多喝碗湯啦。」

    Sunny興致勃勃地替安仔添萊添湯,又大聲評論電視台正在播放的連續劇,在五百多尺的小屋下,燈光昏暗,氣氛沉悶,唯一生動的是Sunny的笑靨與電視機的畫面。

    吃過飯便離開。在街上手牽手,Sunny問沉默的安仔:「我的父母很怪異,是不是?」

    安仔親切地說:「你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

    「嗯,」Sunny若有所失地點下頭。「沒有什麼家庭溫暖,大家的關係很冷漠。」

    安仔停下腳步來,凝視Sunny的眼睛。「以後的日子,有我來補償。」

    Sunny聽得出含意,是故撒起嬌來:「說什麼?什麼以後的日子?」

    「你明白的。」

    「不說清楚不作罷。」

    「以後有我*。」

    Sunny捏了捏他的手臂,繼續追問:「說清楚--我要你說清楚。」

    「說得那麼清楚幹嗎?」

    「以免我自作多情。」

    「好,」安仔清了清喉嚨。「答應給你幸福的家庭,生一大隊足球隊,大B細B大囡細囡一家人圍在一起,每天廿四小時都是歡笑聲,家中每一角落都不會有冷場。」

    Sunny定定地望著安仔,望得眼眶漸次紅了,最後更落下淚來。安仔把她擁入懷中,她掩住臉,慢慢由落淚變成嚎哭。

    哭吧哭吧,受過那麼多苦,難得可以感動一次,那甜蜜的感覺由耳膜震上腦部,再流動至心坎。

    別理會是真是假,總之,放開懷抱接受每一句令你愉快的說話,盡力相信他的承諾,放開不快樂的經驗,便一切也會變得美好。

    戀愛不外如此,軟綿綿的心,在願意的時候被感動。

    大概是家裡那具催情作用的依蘭依蘭香薰日夜散播的關係,時常留在家中的天宙亦如Sunny那樣,似乎是墮入了愛河。

    與雅慧的見面,益見頻密。

    雅慧不單止在他辦公室內出現,還買了演奏會的門票約會天宙。

    「是Adagio,你愛不愛聽?」她溫柔地問。

    他看著那兩張紫色的票子,笑。「慢版是我的最愛。」

    「嗯,我也是一樣哩!」雅慧表情雀躍。「尤其是Albinoni,他的慢版樂曲令人很感動。」

    這雷同點觸動了天宙的心坎。但他只是望著坐在跟前的她,盡量隱藏得悉物以類聚的驚喜,不再繼續在這話題上。還是有點猶豫。

    轉了方向,他問:「下星期的題目是宗教在現今社會的影響力,有沒有興趣?」

    雅慧肯定地點下頭來:「我本身是天主教徒,自小便唱聖詩,宗教對於我是很切身的。」

    「天主教?虔誠嗎?」

    雅慧也就不好意思地笑:「真慚愧,中學畢業後便沒再參加彌撒,雖然信仰仍在。」

    「在心中?」

    「對,在心中。」雅慧歇了歇,說,「不過,還是喜歡踏足教堂,尤其渴望結婚時,儀式在教堂舉行。」

    看著雅慧的一臉憧憬,天宙剎那間心軟起來。這種在挫折後仍然懷有希望的女性,才是理想的戀愛對象,她溫柔的眼神,甜蜜的笑容,也就彷彿特別的神聖。

    那天送走了雅慧之後,天宙握著演奏會門券細細地想,一月三十日那天,應否赴會?

    一直都只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無論再投契再融洽,也始終有個安全網,但一旦走出了校園,關係便頃刻複雜起來。一定會如此,因為,他有心而她有意。

    西裝外套口袋內是那紫色的門券,天宙在回家途中一直用手緊緊按著,心緒不寧是為著此事。

    回家看見阿夜,她包著濕頭髮局油,身穿浴袍狀其輕鬆地窩在沙發上看時裝雜誌。

    天宙坐下來,問她:「今季流行些什麼?」

    阿夜少有地好興致:「六十年代啦,方頭鞋啦,剛剛蓋過膝蓋的裙子。」

    天宙點點頭。「你穿那種長度的裙子會很好看。」

    阿夜不以為意。「我愛穿褲子。」

    「阿夜,」天宙問:「如果我搬到外面住,你會否不習慣?」

    阿夜略為驚奇:「要搬嗎?」

    「只是說說。」

    阿夜平平淡淡地回應,「Sunny搬進你的房間不就可以?」說過後低下頭繼續翻雜誌。

    天宙凝視她的側臉,像小女孩般的側臉,他曾經一看便喜歡了的側臉。想起這一年來的日子,他有感而發:「我搬進來一年多,也沒真正與你談過心事。」

    阿夜抿了抿唇,也沒看他一眼:「道不同嘛。」

    天宙細細歎了口氣。「只是你不肯打開你的內心。」

    阿夜抬頭,乾笑了一聲:「別文藝好不好?」

    「其實我們可以再親密一些。」天宙說出心底話。

    阿夜望了他一眼,輕描淡寫:「現在不是很好嗎?」

    天宙握著拳頭,問:「你真是一點也不喜歡我?」

    阿夜把雜誌合上,斬釘截鐵:「喜歡你的人是嘉嘉。」

    天宙向後靠往沙發,氣餒地望著阿夜走進浴室。高挑的她修長的腿,一直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形象,自第一眼看見她,這高姚的影子,便在他心中揮之不去,地位崇高,無人可代替。

    但這影子的主人不斷在四周建起一堵堵的牆,拆牆的男人永遠疲於奔命,趕忙把磚頭一片片推下,但推磚頭的動作卻趕不上建牆的速度,她所建的牆極厚,拆牆的男人皺著眉看著愈來愈多的防衛,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來,甚至,考慮著放棄。

    一月三十日的演奏會,天宙決定到場,並且要好好享受。

    演奏會那天,雅慧盛裝赴會,所謂盛裝,當然不是穿晚禮服化濃妝,而是一襲棗紅色吊帶裙子和大衣,加上她愉悅的笑容和間適的態度,輕易變得比往常更漂亮可人。

    由進場到演奏到散場,兩人都有說有笑,氣氛融洽,無論由外至內,他倆都有看相似的氣質,和諧燙貼。若果要天宙說出他願意親近雅慧的原因,他大概會歸因她的態度,雖然雅慧不像阿夜,沒有令他近似一見種情的本事,但她舒服、大大方方的態度,明顯比偏激的阿夜容易令人接受。

    坐在面露微笑的雅慧身旁,天宙下定主意若真要開始,便順其自然好了。

    Adagio,哀怨纏綿,小時候多愁善感,曾經在樂章韻律的懷內流下了淚、那是十七歲的時候,天宙暗戀教英國文學的老師,她高而白皙,臉上一抹恬淡的笑容,不多說話,然而人很親切,愛上她真是不由自主,但天宙相信,和尚寺中學起碼有一半以上男生愛上這名老師。本來愛上老師根本沒什麼大不了,暗戀這回事,根本是成長必修課,只是那名氣質獨特的老師,似乎又對這名男學生特別垂青,班長委派他做,替同學補習的任務又是他,當然考試永遠最高分數的也是他。

    某次學生會有活動,天宙與一班同學負責英國文學的展覽,因而得以與暗戀的老師有額外相處的時間。同學都早走,剩下天宙與老師趕做最後工序,天宙很緊張很興奮,然而老師的靜默,教他的興奮無法宣洩,老師愈是靠近,他何圖片的動作愈是笨拙,笨手筆腳得令他自己也覺訝異。

    突然,老師說話:「你愛聽古典音樂嗎?」

    天宙一怔,然後慌張地回答:「我只會聽流行音樂。」

    老師望了他一眼,笑了笑:「嘗試聽Adagio,當中的旖旎感與文學的悲傷成分很配合。」

    就那樣,天宙把Adagio這個字牢牢記在腦中,不知曉內裡包含的英文字母,不懂它的意思,只是生硬的記看,意會那是音樂的一種。

    老師沒再說別的,很沉靜地把工作做完後,比天宙早一步離開。老師那天穿著粉藍色長裙,連身的,腰上是白腰帶,她的背影,是多麼的苗條優雅,白色腰帶束著的腰,大概只有廿三、四寸罷!天宙把木板推到展覽的位置,往浴室洗了臉,從鏡中的反映,他看到紅光滿臉傻呼呼的微笑,那一剎他心想,他應該是最幸運的學生,有機會知道老師的喜好。他會把她的說話當成私人珍藏,永世不會公開。

    那夜離開學校後,天宙送往唱片鋪去,左拼右拼不純熟地讀出Adagio,售貨員起初聽不明白,後來也就知道了:「啊,慢版!」然後把唱片交到天宙手中。

    珍而重之的,天宙捧著那唱片歸家。從來不曾有的歸心似箭。

    回家後首要任務是聽唱片。果然,是那樣的美麗,那低回的小提琴聲,震動了年輕稚嫩沒經驗的人。

    對了,這就是他深愛的老師了,她有高尚的品味,敏感的內心。天宙那時候想,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喜歡那些歌星明星,她們庸俗白癡,若真要暗暗戀上,便要挑個最完美的。不知道她的背景,連她的性格也摸不清楚,只知道每當她轉身抹黑板的時候,他總會放膽地舒一口氣,終於,終於她的視線不再落在他面前,因而他的目光可以釋放了,由一本正經變作情深款款,降落在她苗條的背影上。

    她肘子上的皮膚是多麼的幼嫩雪白,那細緻晶瑩,根本不像是成年女人所擁有,不知觸摸的感覺可好?一定很誘惑很柔軟。還有那小巧的腰,抱在手裡的感受一定很棒,真想就此前去從後環抱她……

    還有更多的聯想。當一個男人暗戀一個女人,他得不到她的人,然而在幻想內,他肆無忌憚,要什麼有什麼。

    然而還是清純的。貝多芬的  Allegretto,Sibelius的Valse  

    Triste,如泣如訴,憂怨哀傷。夜裡捧著書本,伴在她最愛的音樂裡,天宙知道,什麼叫幸福。

    不用提在手握在懷,只要心中有她的影於,便一切都足夠。

    沒想過吧,十七歲的經驗,居然在遇上阿夜之後重複,他總戀上得不到的女子。

    後來在中六那年,十八歲,老師要移民外國,半所中學的男生為此默默哀傷,大家失落了好一陣子。天宙記得那悲痛的一幕,她乘坐男朋友的日本小房車離去的一天,他站在一大群送別的同學身後,看看她滿臉笑容地揮手,然後愉快地把車窗關上,與男友相視一笑,絕塵而去。

    沒有開始,但一樣會終結。天宙的眼眶熱烘烘,他多麼不明白,為什麼就只有如此。真的,就這樣完結了,沒有真正的交談過,只有那在大禮堂內的一句說話,迴盪在沉悶的少年生活裡,打轉又打轉。

    Adagio,是重要的回憶。

    演奏會後,雅慧提議不如去喝杯酒,天宙默默無諮地點下頭,走在她身旁。

    雅慧為著他的沉默而不安,她問:「是不是太悶了?是我,抑或是剛才的演奏會?」

    天宙忽然停下腳步,對她說:「不如我們開始吧。」

    雅慧一怔,定眼望著面前的男人。

    「雅慧,你會否嫌棄我?」

    雅慧寧靜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笑容。「我很喜歡你。」她對他說。

    他笑,牽著了她的手,身貼身地走在尖沙咀的街道上。

    就是這樣了,雅慧也沒料到,居然就這樣開始,輕易得連發起人也措手不及。

    皆因太過突然,也太過平靜,那夜兩人在半島酒店的咖啡座內,居然尷尷尬尬地不互望也不說話。手是牽著,由檯面握至台底,男的又把女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然而親密的行徑沒有配合親密的眼神,兩雙眼睛忙於凝視維多利亞港的景色,可能是太忙了,也就忘記互相交換甜言蜜語,也抽不出空閒相交一個眼神。

    兩人滿懷心事,沒有笑容但大方得體堂堂正正地開始了。

    05

    A

    雅慧的命盤內擎羊與貪狼同宮,另外武曲破軍坐夫妻宮。

    命盤是廿三歲時父親的一名友人替她推算的。那一年她很迷惘,對於她來說,雖然已與Marc相識數載,但只要Marc存在,她的熱戀期永恆不會破滅。但是,Marc的態度明顯冷淡下來,有時候,兩星期也見不到一面。

    Marc的理由是法律專業文憑課程太艱辛,所以不得不加倍專注,而且加上找工作的壓力,自然少花了心思在她身上。

    雅慧提議過Marc畢業後在她父親的律師行實習,那樣便穩紮穩打,不用為找工作而煩惱,然而Marc不願意。雅慧沒奈何,只好盡量配合他,替他打求職信,為他向其他律師行探路。

    也是在這一年,他倆的性行為急劇減少,Marc像是永恆地提不起興趣似的,居然,也在雅慧面前不舉。雅慧看著他的樣子,情急之下哭了起來,嗚咽著投訴他已不再對她產生興趣。

    功課太忙。壓力太大。身體不好。諸如此類。

    「你還喜歡我嗎?」雅慧問他。

    他抱她入懷,吻了吻她發頂,說:「怎麼會不喜歡?我一直以來只有你一個,你又不是不清楚。」

    雅慧停止了哭聲,乖乖地相信了。但是後來,她死心眼地反覆想了又想,還是放不下心,機緣巧合之下遇上懂命理的人,便把八字交給他過目。

    等待結果的那一夜,雅慧很隆重,她央求父母請命理師回家用膳,廚師準備的菜式,比得上父親的壽宴。

    父親搖頭:「那個男孩子究竟有什麼好?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雅慧只是笑,笑得很虛弱。

    結果是,雅慧的愛情運不可以暢通無阻,她永遠遇上情敵,而且她的愛情亦如事業,要很努力才能夠有成績。

    命理家其至對雅慧說:「你現正進入太陰落陷之地,最好不要談戀愛,因為容易失戀,你的誠意與毫無保留的付出,不見得別人會欣賞。」

    雅慧很沮喪,她問:「有沒有避開的方法?」

    命理家溫和地回答:「既然知道這一、兩年感情不利,便放開一些好了。」

    忽然,雅慧感到絕望,眼眶一紅便落下淚來。

    命理家繼續說下去:「你三年後會有一次嚴重失戀,化忌逢紅鸞、咸池、天姚。但不用怕,雖然武曲星與破軍星同坐夫妻宮,夫妻難合和,但遲婚應可免之。你一生人最少有兩段婚姻,第二段的婚姻有天府星入宮,配偶才幹卓越生活甚佳。」

    眼淚已流滿臉,雅慧沒想過她會有兩段婚姻,以她認真、凡事盡力做到最好的性格,其至沒想過會失戀。怎可能失戀呢?  

    Marc怎可能與自己分開呢?對他那樣細心周到,自問是一百分女朋友,怎可能會有分開的一天。

    雅慧不相信自己會輸,亦不相信不幸會降臨自己身上。換了別人可能會頹廢一陣子,但雅慧把命盤捧在手,鬥志只有更激昂。好的,你說我會失戀不能與他同偕白首,我便盡力扭轉命運。

    雅慧並沒有放鬆,只有守得更緊。

    Marc不見她,她便自動消失,但美味的飯盒定時定候放到他宿舍的房間內。他不來電不要緊,她把要說的話,對他的鼓勵傳真給他。偶爾他心血來潮想見她,她便漂漂亮亮愉快歡欣地赴會,以求表現最好。

    這樣便捱過低潮的大半年,Marc正式畢業後,情況果然好轉了,在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後,Marc與雅慧也就相安無事地又走在一起。

    沒有人會討厭雅慧這種識時務的女人,她聰明伶俐、冷靜細心,從不給予別人麻煩。Marc入了一所著名英資律師行工作,前景似乎一片光明,於是他開始放下混濁的心情,仔細思量與雅慧將來的可能性。

    也這麼多年了,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的最終結局不外是分手又或是結合。雖然對她從沒澎湃感,但也不介意與她走了這些年的路,雅慧的確又是很優秀的女孩子,所有理想妻子的模式她都擁有,她和藹富愛心,懂得體貼他遷就他,外表優雅高貴嫻淑,家庭背景更是一等一,這樣的女孩子,既愛他又能幫助他發展事業,是很多男人夢寐以求的類型。

    戀愛的日子依然是舊模樣,吃飯看戲兩星期一次性行為,無可無不可。在某一個晚上,Marc與雅慧在藝術中心看過一套大島渚的作品「青春殘酷物語」之後,Marc忽然提出了結婚那回事。

    那是一套很具震撼力的電影,五十年代末期的日本,舊世界新世界的衝擊。男女主角的相愛模式是永恆的性與暴力,雙行雙棲的二人世界卻不見溫馨與和諧,然而也是愛,無論再扭曲再殘忍再無情,沒有關心沒有理想,眼前的明天是死胡同。然而,也是愛。

    漆黑的電影院內,Marc托著下巴,冷靜地瞪著男女主角的一舉一動。男主角理直氣壯地把女主角強姦,然後女主角愛上了他。男主角以女主角的美色勾引中年男人賺錢,自己終日無所事事,騎著一架電單車風馳電掣。女主角懷了孕,男主角只求把她和他的胎兒打掉,別無他想。然而,女主角永恆地情深款款,外表再刁難,對其他人再冷漠,態度再差,在男主角面前,卻是永恆地付出,心有靈犀,死而無悔。

    Marc並不是感動,廿多年的生命,他何嘗感動過?只是,他驀地領悟到,女人,在愛情內,要多蠢有多蠢,為愛情犧牲,對於她們來說,是無限的快樂。

    雅慧為了他犧牲過不少,Marc不是不知道。她放棄英國的學位,她放棄其他有條件的對象,死心踏地的,只為他一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從沒感動過。多麼想把雅慧的腦解剖,瞭解清楚它的構造,然後左右搭線為她重新調整,改造她的癡心,讓她返回沒有他的原位。他並不欣賞她的癡心,並且覺得負累,太多太重太真誠,並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渴望好好地回報她,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最自然最快樂的做法是以愛還愛,但是說到這點,他更是彷徨。愛,他並不知道是什麼。

    看看電影中男主角的冷酷與視若無睹,Marc彷彿看見自己。真失笑,居然產生了共鳴。

    當然,Marc對雅慧還不至於那麼戲劇性,但他不排除有對她更差的一天。

    當一個人不愛上另一個,做得再好,也只不過是那樣。是不變的道理,愛你自然對你好,不愛你,能夠想像的,再差也可以發生。

    完場後,Marc沉默地走在雅慧身旁。雅慧輕易地察覺了他那過分的沉靜,是故關心地問:「怎麼了,有心事?」

    他望進她溫柔的目光,立刻又想起了男主角疑惑的眼神,每當女主角懊惱了不快了,男主角望著女主角,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心中沒有愛,便不可能明白對方的溫柔,無情的人不可能懂得深情的人的一片心。

    Marc想問她,幹嗎對自己那樣溫柔那樣關心,但還是止住了、開不了口,因為他知道,她的答案一定教他更迷惘,她必定會說些什麼「我愛你嘛」、「你是我最親的人嘛」這些話。他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愛他。

    雅慧牽起他的手,輕輕地「嗯」了一聲。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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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忽然的,Marc想哭。他是徹頭徹尾對不起她。

    一點也不愛她,他知道,一點也不。

    一直看不見她的溫柔,雖然她持續地奉獻了這些年。在最初,她的溫柔只是肉體關係的訊號,後來,她的溫柔成了慣性的東西,順手拈來不值一提,到了現在,她的溫柔是存在千億年的化石,偶然被考古學家發現了,帶來一陣既不哄動也不新鮮的舊有知識。

    是的,我們都見過,化石理應如此。是的,Marc知道,一個女人的溫柔就是如此。

    存在了千億年,由盤古至今,存在得太粗糙,漫山遍野在沙地中躺著,叫他不能動心。

    從未觸動過的心。

    Marc看進她靈秀的眼裡,內心淒然,這個女人沒福分,遇著他。

    其實只是內疚,但聽在女人的耳裡卻變成了成千上萬噸的愛。「你嫁給我吧。」他對她說了。而她,在毫無心理準備下怔著,要以十數秒來分辨她接收了的信息,然後,確定了自己沒聽錯,秀麗的瞼便綻放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光亮笑容。夜裡的街燈照在她臉上,那張瞇起眼的笑臉,活脫脫就是當夜的女主角,非洲的饑民,東歐的戰爭,愛滋病的蔓延通通不及她被求婚這事重要,這一刻,她是全世界矚目的。

    守得雲開了,守得雲開了。雅慧在心裡打出了以上字句。她掩住臉,快樂得像快要哭出來。

    Marc看著她,卻只有更哀傷。

    對於雅慧來說,Marc求婚是非常重要的回憶,因為他曾經問過那句說話,於是她肯定了自己的地位。

    不是Marc肯定了她,而是她肯定了自己。肯定了自己多年來所做的並沒有白費,肯定了投資的正確,所有的不安與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不再重要。

    她從沒懷疑過Marc對她的愛,她不相信她身邊的男人有不愛她的可能,不是過分自信,而是她相信努力,感情有起跌是平常事,若有天分開,她深信,一定不會因為是他不愛她。

    事實是,後來他倆也分開了,但雅慧一直認為,Marc依然愛她,是愛著她地離去,其至愛著她地死去。

    不是嗎?他向她求過婚哩,一個男人打算與一個女人結婚,一定是很愛她了吧!一定是。

    以後的事我們都知道了,Marc與雅慧根本沒有結婚,自那求婚的一夜,Marc其至不再主動舊事重提。雅慧卻不以為意,在告訴過他「讓我考慮下。」之後,她便積極自顧自籌備婚禮,到法國走了一趟揀選婚紗,也與做印刷的朋友商量印喜帖的事宜。父母親友都知道她有結婚的打算,Marc亦正式與雅慧的父母吃過一次飯,但婚事就是沒有下文。

    Marc的任務只是求婚,求過婚之後便把事情擱置下來。

    也不是後悔提出婚事,只是,他沒有跟進的衝動。

    「婚紗鑲上淡水珍珠好不好?吊帶的上身,收腰,下擺如公主裙般散開,這樣的婚紗便會很漂亮。」雅慧某天興致勃勃地對Marc說。

    Marc吸了口煙,煙霧幽幽噴在半空,他瞇起眼看著那裊裊的煙絲,感覺像是千年漫長,怎麼,一天重複著一天,麻木接著麻木,悶。

    婚姻大事,是他提議,他沒忘掉。「你想怎樣都可以。」

    習慣了他的冷漠,也就漸次變成如他一樣毫無敏感度,雅慧沒察覺Marc的不自在,只當他是一貫的沒所謂。「太低胸便不好了,嘻,你也不想的吧!」她抱著他細語綿綿。

    「在淺水灣酒店安排一個露天訂婚宴也不錯,如果陽光好,一定會很浪漫……一架開篷白色古董勞斯萊斯把我由斜路駛上宴會地點的中央,然後吊在半空的綵球爆開來,彩紙與絲帶四散……嗯,又可以與來賓玩抽獎,這樣的訂婚宴一定很熱鬧,Marc,你說好不好?我們可以請Winnie的公關公司負責。」

    又是一縷白色煙霧,Marc在考慮學習吹出白圈圈的可能性,應該是先張口作出圓形形狀,還是把煙先在口腔內積聚過濾一遍,然後才噴出來。

    「Marc?」雅慧抬頭。

    他呼出了煙。不成功。

    「你想怎樣便怎樣,我沒有意見。」說過後他逕自走到露台,留下雅慧在沙發上。

    細細歎了口氣。雅慧屈膝抱在懷內,有點不開心。

    終於說了:「是你先問我結婚的事,又不是我死纏爛打要嫁你。」

    Marc從露台回頭,說「對。」

    對。雅慧的情緒開始波動。「你積極點可以嗎?」

    他這樣說了:「我已做了要做的事,我是對得起你。」

    雅慧站起來,萬般不可置信。算什麼?這種態度。

    望看他冷漠的背影,忽然,雅慧不想再忍下去。她咬了咬唇,入房抓起手袋與外套,大步離開他的家。

    行動那麼利落,其至沒有看他一眼,也不準備乘搭升降機,踏著高跟鞋咚咚咚由樓梯往下走。是頭一回發怒,這麼多年了,耍一次小性子也可以吧,況且是他不對。

    步出了大閘,她回望三樓他的單位,他沒有站在露台,想必是不打算賠罪。雅慧穿上外套,伸手截了部計程車,揚長離開。

    不想回家,她打算僵持下去,萬他打電話到她的家,她便會立刻軟化,她不想。她叫司機駛往朋友的公關公司,在毫無預約的情形下坐在人家對面消磨了三十分鐘,見人家週末也要工作,便不好意思地撤退,茫茫然走在街上,在公共電話亭內,左手握著電話簿右手按電話約會別人。

    她才發覺,原來自己的朋友少得可以。與Marc一起這些年,她顯得太滿足,滿足到什麼也可以不要。

    最後,她胡亂逛了一會商店,也看了一場不好看的港產片,但劇情是什麼,她大概不會知道,她在漆黑中專心想著Marc,居然想得哭了。

    冤屈。她忽然意會,他對她不好。他可以任世間所有事情自來自去,他可以繼續一副沒所謂的態度,但那是他與她的婚姻大事,他怎可以愛理不理?

    哭得多麼淒慘。這些年的不快一下子發洩出來。明明是出喜劇,她卻由頭落淚至尾聲。他究竟愛不愛自己?愛不愛?他一直沒說過出來,所以她不能肯定。她不能從他的行為判斷他愛不愛她,所以她要聽那三個字。

    是了,是這樣了。

    從電影院步出,她掩住哭腫了的眼,乘計程車回家。她想要那三個字,或者他已撥了一千次電話給她,或者他已準備好那三個宇,所以她要回家,所以她要等侍。

    如果他終於說那三個宇,便軟化下來。她對自己說,就這樣好了。

    於是那天,她由傍晚等至深夜,可是,她以為會來電的人並沒有如她所願。

    呆坐床上,守著啞巴般的電話,她想,或許,明天吧,明天他會認錯,態度便會轉好,於是她滿懷希望地睡去,懷中抱著那電話。

    但Marc並沒有打來。明天後天大後天,是雅慧自己致電給他。

    他根本沒有上心。雅慧怒氣沖沖地致電在律師樓的他,質問他為什麼電話也不來一個,然而他只是語氣平淡地約會她吃晚飯。

    原本有一千句佔上風的說話要對他說,但當坐到他面前,卻又乖乖地作不了聲,看見他便心軟,他再錯,她也毫無條件地原諒了他了。

    他的眼睛他的頭髮他的微笑,她知道,這一輩子她也無能為力,她抵抗不了。

    究竟他做了些什麼?竟然令她持續地處於被操控的地步。他甚至不再提出婚事,像是沒事人一樣,與她吃羊排喝紅酒,相敬如賓得像見客。

    沒有人再說過結婚那回事,煙消雲散,那句說話之後的部署和行動。一下子終止了,就像誰也沒有說過那樣。

    因為內疚而提出的婚事,沒有延續下去的本事,原來內疚的人,只是內疚了一晚,翌日心裡不再有罪,再也沒有贖罪的衝動。

    就是這樣了,Marc只是一時衝動,並沒有實行的意思。

    而之後,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離,這樣的日子,差不多有兩年。

    如果雅慧採取逼婚行動,一直維持自顧自籌備的強大動力,說不定可以結成婚,Marc一向也沒所謂而且不介意被人逼,所以往後,雅慧便想,是自己放棄了一段婚姻,不是別人放棄她,是她自動棄權。

    所以她一直是贏的那個,所以,她覺得,Marc從來沒遺棄她。

    最後兩年的關係,Marc一直無可無不可,一向不愛她,到了那階段,甚至不大喜歡了,少少厭倦多多無奈。

    遇上阿夜,他但覺有少許感應,那個隨父母上律師樓的女孩子,看著父母離婚會微笑的女孩子。她高挑、皮膚蜜糖色、長髮單眼皮,很有熱帶美女的味道,他是喜歡這樣子的女孩,滿滿的原始生命力,與雅慧的老練世故,是另外一回事。

    也不知是厭倦了雅慧才喜歡這類型,還是審美眼光真的會變,阿夜的氣質、神韻、外形,很令他難忘。

    而三星期後,雅慧因著小事,與Marc分了手。

    雅慧父親擺壽宴,雅慧很緊張,希望Marc也著緊一點,「已是一家人嘛,他也是你爸爸。」她對他說。

    那時候,他倆正在百貨公司選購禮物,在傢俬部,雅慧看中了張水晶茶兒,售價五萬六千元,她愛不惜手,而Marc卻嫌貴,提議另買別的。

    雅慧撫摸著茶几上的水晶雕刻,說:「大不了我出三分之二。」

    Marc不解:「你是他女兒,幹嗎要這般破費。」

    「體面嘛。」雅慧說。

    Marc搖搖頭,說:「這根本就不是你與我能負擔的價錢,我明白你爸爸的生日是件大事,但作為女兒,表示一點心意便已足夠。」

    其實雅慧也認同Marc的意見,只是,她實在喜歡這茶几,也實在想好好抵抗他一次。「我是堅持要買,如果你付不起錢也沒有所謂,但我同樣會把你的名字加上去。」

    「我不需要這種造作的行徑。」

    「你根本沒把我的家人放在心上。」雅慧不滿。

    「我抵受不了這種勢利。」Marc比雅慧更不滿。

    「他們一直也待你如半個兒子,哪處對不起你人少爺?」

    「雅慧,你的家人很沒性格。」

    「什麼沒性格?像你這樣不瞅不睬便是有性格?」

    Marc呼了口氣。他擺了擺手。

    雅慧很不自在地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額,低聲說了句:「我不舒服,想回家休息。」說過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本來是情侶間的小爭吵,然而其後,大家沒再見面。那夜雅慧想了又想,致電給Marc:「我想,大家還是分開一陣子吧。」

    Marc沉默。

    雅慧仰望窗外滿天的星,暗暗歎了口氣。「你就是什麼也沒所謂,分手也一樣。」

    Marc不以為然:「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分手。」

    「給大家一個空間,好好休息一會,再回來之時可能反而有新鮮感。」雅慧的語調出奇地平靜。

    Marc想了一會。「你決定了?」

    雅慧說:「或許是我忍得太多太久,或許想休息的是我。」

    握著電話筒,聽著她恆久溫柔的聲線,忽然,Marc有少許難過。雅慧讓他知道,她也有疲累的時候。

    「若你心血來潮想找我,隨時可以。」他對她說。

    雅慧落下淚來,她知道,還未分手她己經捨不得。

    隨後,兩人也沒再特別說些什麼便掛了線,想不到,八年的感情,三言兩語便了結,事先沒有任何張揚或警告。事後雅慧想起,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在百貨公司與他吵起來,換了往時,大家一定會客氣商量,有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一張水晶茶几。

    而那電話上的分手,也不過是情緒低落時的一時衝動,雅慧雖然真的倦了,也真想休息,但分手,畢竟是嚴重的事。

    當然,她以為他不會飛得出她的手心外,誰知,剛打開手掌,他便飛得無影無蹤。

    兩星期後,Marc在電影院再次遇上阿夜,他問她拿了電話號碼。本來也沒什麼的,拿了電話號碼不等於要約會她,只是後來Marc想,與其胡亂找個女人,不如要一個喜歡的類型。

    與雅慧分手後,他放膽跟朋友在卡拉OK、disso結識女孩子。這方面,他是保守、不純熟的,某程度上,是別人口中的好男人,與雅慧一起八年,他沒有第二個女人,Marc在這層面上,是忠心得可以。

    那些容易熱情起來的女孩子,不是不有趣,然而卻不能深一層引起他的衝動,跳一隻舞唱一首歌便好了。再多便不必。

    他喜歡純一點,簡單一點,開朗背後有著憂怨美麗的女孩。那種長長頭髮,皮膚蜜糖色的女孩,便有著相似的魅力。

    在一個卡拉OK聚會中,一人一首輪流唱,雖然在座不乏美女、亦對這名新牌律師很有興趣,但Marc就是心不在焉。他把阿夜掛念起來。

    與她走在起感覺可好?她那樣高挑,大概她的額頭剛好到他眼睛的位置,如果他要吻她額角的話,她便要稍稍垂下頭來,但如果他要吻她的唇,她卻只需些微仰起瞼便可以了。

    也就覺得很陶醉。他拿起手提電話,在卡拉OK外的走廊約會阿夜,而且成功了。

    那是六月,與雅慧在五月上旬分手,只相隔了四個星期,Marc便已準備充足開始一段新的關係。

    這四星期以來,雅慧沒有與Marc聯絡,雖然著實掛念他,尤其是最初的十來天。

    她想,Marc也必然掛念她的吧,只是被動的他不慣說出口罷了。

    平日與Marc一起的時間也不算多,頂多一星期見一次面,所以,與他分開了,時間也不太難打發,父親多社交活動,雅慧也樂得多出席,多見些人,多聽兩句奉承話,其實也頗為享受。

    最難捱是寂寞的夜裡,不可以對他傾訴心事,雅慧便有些不知所措。姑勿論他愛聽不愛聽,只要他在她眼前出現,她便早已安了一半心。

    她信任他,她亦只有他一人。

    原本想看三個月為限期,分手三個月後便致電問候他然後跟進,可是就在三個月期限剛屆滿之時,有人告訴她,說Marc拖著一名高挑而留長髮的女孩在太古廣場出現。

    雅慧聽後很冷靜。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她心想,與一些不知所謂的女人拍散拖也是正常的,他也是男人啊。於是,她便原原本本地向通風報信的友人說出這番話,語調輕鬆貌其不屑,然而其實,心嚅不知多害怕。

    也終於,她鼓起勇氣,給Marc搖了個電話。

    那是一個星期三,Marc沒有與阿夜約會,正在處理一宗複雜的稅務訴訟,他把工作帶回家。

    剛與阿夜通過電話,不到五分鐘後電話卻又再響,還以為阿夜有什麼要說未說的話,拿起聽筒聽到那聲音,才知是另一個人。

    剎那間,他還不知那是誰。

    「是我。」雅慧說。

    半秒過後他才如夢初醒。

    卻是沒有驚喜也不感觸,只像是聽到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一樣,他冷靜平和地說出她的名字:「雅慧。」

    「嗯。」她輕輕地仰起臉,憂傷的眼睛望向狀前白牆,再次聽見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感覺忽然很淒慘。她聯想到,他呼喚看別人名字時的語氣,定比現在他所說的親密得多。

    從前,她也有過他的親近與熱情。她嚥下卡在喉中的唾沫,故作鎮定地說:「打電話來問侯你,生活可好?」

    他想了想,拖長了聲線「不錯……只是太忙了點。」

    「忙什麼?」

    「一些稅務訴訟,可能要拖上一段時候。」

    然後兩人靜默。

    是Marc先說話,「拍拖了沒有?」

    一聽便難過起來,難道他忘了嗎?分開只不過是暫時的事,為什麼硬是走錯了方向?

    卻還是以堅定的語調回答:「沒有,沒有遇上意中人。」

    那當然嘛,意中人一直都是他。

    「找一個好男人拍拖。」他居然這樣說。

    她哀傷的眼睛更是哀傷了。「聽人說你有了新女友。」

    Marc的語氣有些猶豫:「也不是……是比較親密的朋友。」

    他這樣一說,她當下便好過了點。「別人看見你與一名頭髮很長的女孩子逛太古廣場,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

    「將來或許是,現在不算。」

    世界也就有希望,雅慧望著白牆咧嘴笑了。現在不算,是他說的。

    「Marc。」

    「嗯。」

    「你會不會忘記我?」

    「怎麼會?」他並沒有說謊,他怎可能忘記她。

    「那麼,」雅慧頓了頓,「我們還有走在一起的可能嗎?」本來不打算說出來,卻還是忍不住,她寧可坦白地問,然後讓他坦白地答。

    「將來的事誰知道。」似是而非的答案。

    卻教痛心的人很安心。「找天出來吃飯?」

    「好的,有空我約你。」Marc回應。

    「一言為定啊!」雅慧很高興。

    聽著她彷彿很愉快的語氣,Marc的惻隱之心隨之而起。腦中某部分,記起了她的某些優點,譬如她的大方、世故、樂觀,於是,他暫且收起了殘忍,衷心對她說:「你要乖,要好好保重。」

    地垂下頭,輕輕地「嗯」了聲。「你也是。」

    「遲些約會你。」

    「嗯。」

    她不敢明目張膽地依依不捨,於是只好磊落地掛線。然而剛按下電話,她才知道,她是多麼地掛念他,也多麼想重新走回他身邊。

    是後悔了,當初不應與他分手,白白把他讓予別人。

    她無助地蹲在床上,心緒不寧地瞪著那堵白牆。

    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也說那不是女朋友,而且沒有抹煞與她重新走在一起的可能,即是說,他還愛著自己吧!一定是了,一定不會錯。想到這裡也就很高興了,她甚至低下頭來笑,縱然她知道,事情未必如他所說的簡單。但安慰自己要緊,無謂鑽牛角尖,她叫自己放輕點,信者得救,相信他所說的,生活便會好過。

    然而還是很痛苦。在三天後雅慧買了飛機票到美國,她決定暫且離開Marc存在的地方。她忍受不到,幻想他每天與另外一名女孩子逛街拖手的情形,儘管她把那女子視作下賤的男人玩偶、給Marc短期調劑的角色。

    她飛往紐約,她表哥那處,因為她知道,她的表哥一直喜歡她,他一定願意接收她。

    在紐約留了半年,期間給Marc致電四次,每次也和氣愉快,這加強了她復合的信心。可是卻在回來香港當日,她的家人告訴她,Marc早在前一天自殺死了,用透明膠袋蒙住了頭,另加一瓶安眠藥。

    又是再一次的後悔,雅慧不該讓自己離開他身邊,看,一離開了他便解決不了麻煩。她真是這樣想,在Marc的大葬之日,她一邊哭一邊責罵自己,覺得自己對他的死有責任。真是錯誤的決定,早早應該把他重奪己有,看,那不知名的婆娘害死了他。

    也不該留在紐約六個月,與表哥曖昧了那些日子。他愛她而她不愛他,但卻又公開地暗裡地享受著他的愛。表哥在紐約主理一所建築事務所,工作繁忙,但是再忙也好,必定每天與她吃晚飯,若有空餘時間,全部奉獻給她,看舞台劇,到昂貴的餐館,週末穿州過省遊玩,然而她卻毫不感動,只在享受別個男人所給子的那些Marc不曾也不會更不屑給予的細心與溫柔。

    雅慧討厭自己的貪婪和心理上的不忠。看著Marc的遺體被火化的一剎那,她有跳進爐火陪伴他一起被火燒一起化成灰燼的衝動。她真的很愛他。

    在往後的日子,也就變得很彷徨。若只是分手,若只是與其他女人一起,他也依然存在,她還有重新走近他的可能,但現在,唯一的心願與目標同一時候失去,她不知如何是好。

    在手足無措的日子裡頭,她便開始恨了,恨那個有機會與Marc到最後一天的女子。她褫奪了雅慧那光榮的時刻,她是害死Marc的那個。

    雅慧鄙視她,一世的鄙視她。她發誓,不會讓她好過。

    在許下這個新的願望之後,雅慧再次回復生機。

    剛才與天宙看了場電影,也往咖啡座喝了一杯,談談天說說地,感覺很愉快。然而就只有很愉快,不緊張也沒興奮。換了是從前,她不會喜歡這樣的男人,關係太平靜太無雜質了,得到了也不會驚喜。

    只是,因為他是從阿夜身邊搶過來的,競爭得來的東西令她珍惜。就算不愛他也不還你。

    雅慧也大概知道,阿夜並不太著緊天宙,但也沒所謂,只要她身邊出現一個她便搶一個,就由天宙開始。

    B

    天宙搬走的那天,阿夜望著他把行李傢俱雜物通通抬至外頭時,感覺很奇怪,也不是真的捨不得,而是,他原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

    Sunny在前一天已經告訴了她,天宙搬走是因為認識了新女友。起初阿夜依舊一貫冷嘲熱諷,說什麼一早便應該諸如此類的說話,後來她往酒店接客,卻老是心不在焉,不停想著天宙清理房間的情形,因為太不專心,客人罵了數句,她見是這樣,索性不幹了,客人大吵大罵,她卻爽快地掏出支票來,開了個銀碼給對方。

    男人啼笑皆非,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女人。阿夜向他賠了罪,然後解釋,說自己有了兩個月身孕,因為上次試過流產,所以今回特別小心。接著又致電給她的伴遊公司,重複一次以上的說話,說自己突然出血,怕是流產會搞出人命,所以要中途離場,起初伴遊公司不接受解釋,阿夜答認賠償公司雙倍的佣金,對方才收斂恐嚇的口吻,並立刻派另一名女子前來。

    擾攘一番,阿夜甚覺無聊,腦袋也一片空白的,這是她首次感到,是時候糾正這個她一直堅持的活動。

    回到家,她看見天宙坐在沙發上吃三文治充飢,她少有的和顏悅色,抱著大袋坐到他身旁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天宙也沒望她,只是大口大口地把三文治塞進嘴裡。她見是如此,便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她翻開她的記事簿,拿出Marc的銀筆,嘗試記下她的感覺。

    第三十人,三十七歲,中學教師。

    沒有完成 心不在焉 也沒想起你 真奇怪 以往事後一定想起你 你知道我一直試圖感受與別人做愛時的麻木 但今次我竟然忘了我的任務 Marc你有否像我今天這樣 在麻木以外有更空白的感覺 你一直強調你不愛我 但你時常跟我做愛 這與那些嫖客有什麼分別 他們也不愛我 不因為愛我而與我上床 那麼你也是像他們一樣吧 只為男人的性慾 我一直在模仿你 學習你的麻木 如何不愛一個人而與人做愛 如何不愛惜生命而活著 但今天我才知道 最接近你的不會是我 你已化身成為我經歷過的嫖客 你與他們都一樣 二合為一 不愛我而與我做愛真可怕

    房門外傳來陣陣迷迭香。阿夜轉頭,盯著門下的隙縫。也就有些心軟。

    她提起筆繼續寫下去

    其實你就是他們 我終於明白了  Marc  試想想在我明白了以後 還能否再愛你

    迷迭香的意思為「海之朝露」,它的葉片帶墨綠的線條,花朵則是紫藍色,法國、突尼西亞和南斯拉夫都盛產這具治療作用的植物。

    迷迭香的氣味濃烈,香草氣息滿滿,只要稍稍一聞,便很叫人振奮。古希臘及古羅馬人視迷迭香為重生的象徵,把迷迭香塗在死者身上,有助死者安息與重生在更完美的生命內。到了今天,迷迭香應用在活人上,當情緒低落,焦躁不安,身心疲憊,只要灑數滴於薰爐上,領略過那氣味的人便會在頃刻間回復精神和體力,消極轉化為樂觀,鎮靜情緒,舒慰心靈。

    天宙一直以來都在扮演迷途香的角色,他忠誠,他持久,他不介意圓滿地表現出來。他不介懷她的固執,也嘗試去理解她的迷惑與憤怒,然後默默的,在她背後支持她開解她,希望藉著男人的溫柔,像那濃烈的香薰一樣,治療她的封閉不安和波動,輕巧地不動聲色地,觸動她的五官與及內心。

    明刀明槍的治療是口服藥物,像具攻擊性、急速進攻的男人,療效快捷康復迅速,但可能具有副作用,而且生硬地吞下去感覺不是百分百情願,把藥灌下喉嚨的人都有痛苦無奈不自願的表情。

    溫和間接輕柔的香薰,它薰陶你的感官,讓你在治療過程中慢慢享受和適應,緩慢的優悠的,由鼻子透上腦部,若是你願意,可以把陣陣幽香帶進心坎,讓飄渺的震盪感動你的內心。

    只要是經歷過戀愛的人,都曾領會過它同步而來的痛楚,而那痛,總又比快樂和甜蜜來得清楚和銘心。

    所以,經歷過戀愛的,亦是最渴望尋求治療的,那些腐爛滲血變形的傷口,沒經過細心的療治,永遠不能完整復原,若果傷口不復原,你我都知道,結果只有變得更臭更爛,蛆會生出來,白色的膿與紅色的血漿,成了戀愛後的紀念品。

    沒有人是完好無缺,在接受過創傷以後。就像阿夜那樣,又其至是雅慧與Sunny,她們需要諒解安慰與及扶持,繼續去走她們的路,再去體驗和領會。

    阿夜是幸運的女孩子,有那默默愛戀她的人。不論她再瘋再不合情理再執迷不悟再愚蠢,他也會為她燃上一抹香薰,渴望她忘記,渴望她開啟心靈,渴望她接納。

    羅勒、佛手柑、按樹、小茴香、青檸、薄荷、百里香……都曾經為她送上,她也感受過那覆蓋嗅覺的震撼,那香氣如海,翻浪而至。她也不是不知道,他為她花過的心思。只是,她看見裝作看不見,知道詐作不知道,不想要的,總是可避便避。

    他要走了,她知道,這大概是一個終止,再沒有人在她幹完那些愚蠢的勾當後,還這麼認真地對待她,認真得彷彿他與她一般的傻一般的蠢。

    想說聲多謝。她站起來,把門打開。一如以往。

    香薰燃爐就在門前腳邊,永恆的專注的,梟裊銀絲悠悠飄蕩,細細地討她的歡心。

    她踏出房外張望,他不知在哪。剛有衝動說聲多謝,剛有衝動好好與他說一番話,他卻不在了。

    她垂頭,認命地返回房間,認命地關上她的門。

    還是算了吧。雖然還是頭一次從酒店回來以後,煩擾內心的不只有Marc的陰影。

    天宙無聲無息的影像,捧著那燃著的薰爐,站得直直的,表情祥和的,由朦朧逐漸清晰地從她心中出現。

    06

    A

    Sunny與安仔在他租住的房間內親熱完畢後,她伸大手板。

    安仔燃上一枝煙,很無奈地從銀包內掏了五百元,放進她的手裡。

    Sunny把錢在空中揚了揚,滿意地收進手袋內,她說:「小費要高啊。」

    安仔不滿:「你已是我的女朋友。」

    Sunny嘟了嘟嘴,沒理會他,自顧自穿好衣服後,離去上班。

    她當然是真心喜歡安仔的,但她曾經與自己說倘若一天她不再收他的錢,便是嫁他的時候。

    已經完全接受了安仔,只是,有些東西依然有瑕疵。

    「Call什麼號碼?」戴上耳筒的她坐在傳呼台內。

    「三七三。」一名女孩子說。

    「三七三。小姐貴姓?」

    「留阿娟。」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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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39: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阿娟。電話號碼抑或留言?”

    “替我向機主說,阿祺被斬,入了醫院,伊利沙伯,七二七號病房。”

    Sunny一聽,呆住。

    “喂!”女孩子喝道。

    定一定神,Sunny重復她的留言:“阿祺被斬,現在伊利沙伯醫院七二七號病房。”

    “對。”

    Sunny猶豫了半秒,然後問:“阿祺是缽蘭街那個阿祺嗎?”

    女孩子一怔,爆了個單字粗口後,說:“關你X事!”

    Sunny再問一次:“真是那個?”

    “你是誰?”女孩子也好奇起來。

    Sunny咬了咬牙,伸手截斷她的線路。

    除下耳筒器材,Sunny決定要到醫院走一趟。

    告了半天假,她乘計程車往伊利沙伯醫院。

    一直也沒有特別想及阿祺的沖動,把她傷得這麼深的人,她只想可避便避,只是,她依然關心他。

    不記仇不記恨的性格,外人看來吃虧極了,但恨一個人多麼花精力,與其累得半死,不如去愛另一個,更有建設性,更多好處。

    找上七二七號病房去,房內有一男一女,當中那個男的Sunny也認識,他與阿祺一樣,是馬夫。

    他望了Sunny一眼,沒招呼也沒阻止,Sunny牽強地笑了笑,走到阿祺的床前。

    阿祺從頭至腳給紗布包扎著,僵直地躺在床上,須要依賴氧氣筒維生,傷勢比那個阿娟所說的嚴重,不只被斬,而且還被火燒和淋上腐蝕性液體。

    Sunny問站在對面的男子:“醫生怎麼說?”

    “這兩天是危險期。”

    “兵哥呢?”兵哥是阿祺的“大佬”。

    “去了台灣。”

    Sunny望著阿祺,無言。

    “其實你運氣好,”男孩子對她說:“阿祺一直找人追尋你的下落,他想召你回缽蘭街,現在他成了這樣子,是你走運。”

    “我不會再做了。”Sunny說。

    “如果他不是躺在這裡,你哪有機會說這一句。”

    Sunny從心震了出來。阿祺一直沒當過她是人,然而她卻那樣愛過他。

    “你走吧,待會阿雄大、Mark他們上來見到你,說不定會抓你回去。”

    Sunny問:“你呢?你為什麼不過來抓我?”

    他虛弱地笑了笑:“我也准備返廣州避一避。”他望了望身邊的女孩子。

    Sunny意會地點下頭來。他大概愛上了身邊的女孩子,不想她再接客,阿雄他們又不准,於是只好避一避。

    Sunny再望了阿祺一眼,便轉身離開。

    醫院四周都是濃烈的清潔劑味道,Sunny卻一直覺得,這不是清潔劑的氣味,是死屍的防腐劑味道。小時候參加過爺爺的喪禮,那殯儀館,就是滿滿這種氣味。

    走在淡灰色的走廊中,忽然她想吐。

    為著那氣味,為著自己的好運氣。她不知道,阿祺有把她抓回去的意思。

    過回正常生活後,她才知道什麼是好,她不想再回去。

    從前願意當阿祺的妓女,只因為愛他。現在,她才知道,那蠻不講理的愛不再存在了。

    她倚在灰色的牆邊,雖然面色發青,但心裡很高興。

    買了一盒鹵水雞翼一盒麻油生腸,她躺在安仔狹小的床上等待他歸家。

    若把阿夜與Sunny比較,Sunny明顯比阿夜強壯,任何挫折她都易如反掌地克服過來,Sunny拿得起放得下,又容易接受別人,思想不會轉牛角尖。然而兩人還是有相似的地方,她們都曾經愛錯,在那純真沒經驗的日子裡,她們把愛投資在一潭發臭死水中,Sunny已完全清醒過來,她擁有那驚人的自我療傷能力,因著有那差勁的過去可以比較,她更會歡迎新的好的真心的降臨,但阿夜,依然在黑黝黝的死水中游來游去,快窒息了,自己也不知道。

    安仔那夜回來,看見半躺半坐打瞌睡的她,非常的驚喜,還未來得及問個究竟,Sunny一撲把他壓倒,上下其手然後脫光他的衣服,像頭肉欲小野獸般把他制服。

    而事後,她燃起一枝煙,抱著安仔睡去。

    沒再問他要錢。

    差的壞的不愛你的,通通放下好了。

    B

    表面上,阿夜這陣子滿面笑容。

    Sunny看著終日微笑、大笑的阿夜,嘖嘖稱奇,怎麼,天宙搬走了,阿夜真的好像比從前開心。

    她買了健身單車回來練習,又養了三條紅吊和火帶熱帶魚,更要命的是,每天都捉著Sunny說這說那。

    “你多些叫你的男朋友上來嘛,他住進你的房間我也不介意。”她對Sunny說。

    Sunny取笑她:“天宙不在你便立刻變態起來。”

    阿夜蹙起眉反駁:“什麼變態?我還不是與從前一樣!他只不過是個租客,租客始終有天會搬走。”

    “若你想的話,他可以不只是租客。”

    阿夜騎在健身單車上,很沒所謂的樣子:“他已有了女朋友。”

    “但天宙肯定喜歡你多一點。”

    阿夜對Sunny的說話沒回應,裝作聽不見,只是說:“上次你替我解夢,好像說我有感情疑難。”

    Sunny拿著鏡與定型水,對准位置噴在頭發上。“你的夢我不記得了,但天宙的夢我倒記起,他夢見坐在屋頂夢見光亮大鏡,他是理應有新戀情。”

    “是嗎?”阿夜小聲說,Sunny記了她的夢,她自己卻沒忘記,那個旅行團的夢,Sunny表示,新轉變會令她惶恐不安。

    新轉變明顯是天宙結識了新女朋友,而又的確令她誠惶誠恐,原也不知道,天宙不在身邊,會是如此不習慣。雖然她還是不肯承認,雖然每次提起天宙,態度還是那麼強硬。

    Sunny補了點口紅,拿走背囊。“上班了。”

    阿夜依依不捨似的。“多說兩句話。”她知道,Sunny一走,全屋便會變得空空的。

    “遲到便沒有勤工獎。”

    “你與安仔回來吃飯嘛,我煮火鴨絲燴面給你吃。”阿夜試圖引誘。

    Sunny眼珠一溜,想了想,還是說:“不行啊,今晚買了戲票看七點半。”

    “那麼,晚上回來吃糖水。”

    還是屈服。“好吧,哪一種?”

    “紅豆沙?白果腐竹?蓮子蛋菜?”

    “紅綠混合加麻蓉湯丸。”  Sunny瞇起眼一副饞嘴相。

    阿夜眼見能成功引誘Sunny晚上回家,暗自舒了一口氣。

    Sunny離開後,阿夜再踏了十五分鍾健身單車,然後又喂了熱帶魚,洗了臉,繼而走到街市買材料煲糖水,整個過程,她也是笑著的,笑得生硬而刻意,她不想自己不開心,所以退自己笑,縱然笑著的樣子實在尷尬。

    洗紅豆綠豆,開水煲水加片糖。阿夜以一種奇異的寂寞感完成所有動作,站在廚房內,瞪著那大大的煲,她但覺一片茫然。

    該不是喜歡天宙吧?從前也不覺得的,為何他不在,她便變得如此不安?

    整件事既荒謬又自私,當別人對你好你不稀罕,一旦他停止所有關心,你才驚覺從前不真實的原來是最真最實在。

    最初失去Marc,阿夜只覺天旋地轉世界停頓,她曾經以為,既然Marc也可以失去,世上再沒什麼不能失去。

    現在天宙走了,她感受到是沉著的寂寞,沒有激動沒有哭聲,只是,突然都變得寂寞了。

    Sunny、安仔回來後,阿夜熱情地招呼他們兩人喝糖水,那熱烈的態度,明顯是生怕他們不多喝兩碗。她想留下他們,以便解決她的寂寞。

    托著下巴,看著面前親密情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糖水,阿夜心想,大概自己很快便會習慣,天宙與自己,就是欠缺這樣子的親密,沒有甜蜜回憶,大概也就很容易忘記吧!

    幸好,時近考試,已經三月尾了,溫習功課應可以成為最佳的治療劑。

    筆記一箱箱抬到跟前,也忙於四周問同學借功課來影印。有時候在校園東奔西跑,她也會渴望與天宙碰個正著,不是想開始些什麼,而是,她希望可以溫柔舒暢地問候一下,帶著笑容的,在和煦的陽光下互相對望,開開心心地說說話。阿夜知道,這就是她與天宙沒經歷過的,他倆從沒和和氣氣地說過一句話。

    現在願意和氣了哩,她對自己說,但願天宙知道。

    就在某天黃昏,阿夜在校務處取過考試時間表後,在升降機內與天宙碰上。

    升降機門一打開,捧著書的阿夜看見天宙與人群步進,即時的反應是瞪大眼,然後就是笑,笑得很傻。

    “怎麼你會在十四樓出現?”阿夜問他。

    天宙說:“與同事開會。你到二十樓拿考試時間表?”

    “嗯。”阿夜說。

    天宙望著她,點了點頭,然後下意識地仰臉望著升降機頂的樓層顯示板。

    十樓、九樓、七樓。阿夜也模仿天宙向上望的姿勢,一邊盯著下降的數字,一邊在心裡盤算著應再訪些什麼。答應過自己要和藹地對待天宙,剛才笑得尚算和藹吧!然而為什麼天宙沒有什麼表情的?不會是不喜歡看見自己吧!好,問候一下他的新女朋友。對,要大方得體。

    “天宙……”  阿夜說。

    “嗯?”天宙回頭望向她。

    剛想說些什麼之際,升降機已到達地面,阿夜與天宙只好隨人群步出。

    “什麼?”天宙在升降機外問阿夜。

    突然地,阿夜又不想說上那麼多。“想叫你take  care。”她只說了這一句。

    兩人站在升降機外,因著人群散去,他倆反而尷尬起來,對望了五秒,是阿夜首先不好意思,不知說什麼好,然後踏前一步,揮手說再見。

    “努力讀書。”他告訴她。

    她笑,長長的雙腿走得很快。

    她一邊走,一邊想,真是的,碰上了卻不能好好地說話,但她真的希望可以好好地與他說話啊,是否剛才人太多?又是否,根本已是不可能的事。

    其實可以大方一點,約他到餐廳喝杯咖啡,那麼事情便好辦得多,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面的時候硬是大方不了。

    阿夜倚著牆,回頭望了望,確定天宙不在視線范圍後才安心。真是的,天宙卻那樣大大方方,在升降機內之時一臉氣定神閒,完全察覺不到他目光有異,是他慣了隱藏,抑或她過去實在傷得他太多,現在一旦離開了,便不再有感覺。

    在回家的路上,阿夜有點精神恍惚。啊!終於碰上他了,一直期望碰上他,一直希望可以好好地說話,原來,碰上了也只不過是這樣。

    其實不是這樣可以怎樣?心底裡是否奢望天宙會像從前那樣鞠躬盡瘁,依然滿臉關心滿眼溫柔?阿夜這才知道,有些東西真是一去不回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永恆地保持熱度。

    她虛脫地跌坐在家中沙發上,忽然落下了淚。

    真奇怪,她在落著淚的時候想,怎麼了,居然哭起來。

    為什麼會哭啊,究竟為了什麼?

    是為了天宙的冷淡吧?她終於知道,這個曾經對她那麼好的男人已不再屬於她了。不珍惜,通常都有報應。

    大概也不值得落淚,他不再對自己好,便找一個天宙牌代替品好了,哭什麼?

    該不是喜歡上他了吧?

    阿夜抹了抹淚,抖震著手替自己燃上一抹甘菊混和香橙的香薰。

    她坐下來,嘗試穩定自己的情緒。

    到不再落淚之後,她走進浴室洗臉,看著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他愛上了別人,我才愛上他。”

    話一說出來,她才懂得害怕。

    該不是吧。只是見著他之後一時激動罷了。

    “該不是該不是該不是。”她對鏡猛地搖了搖頭。

    到停下來時,看到鏡中人的一臉沮喪,她才察覺,似乎,真的有事發生了。

    之後的三數天,阿夜益發迷亂與不安。只是她不知道,她還有一點機會。在升降機內面無表情,狀態穩定的天宙,依然喜歡她。

    只是,成熟的男人從來都很有尊嚴,尤其是,他曾經失去過。

    再碰上阿夜,天宙也很高興,只是因為他不知道阿夜的高興,所以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在看著阿夜從升降機往外跑遠的一刻,天宙還以為阿夜不喜歡看見他,所以才急急離開。

    因為他誤以為這又是再一次的拒絕,所以他並沒有把事情深入地去想。

    橙色的天艷得帶點詭異,天宙向這橙色走近去,思考著要送什麼生日禮物給雅慧的母親。

    C

    天宙與雅慧,正非常努力地相愛。

    當初曖曖昧昧的那段助教與旁聽生日子一過以後,便步入了凡事認真期,才真正拍拖三星期,天宙已拜會過雅慧的家庭。

    雅慧的父母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女兒有拖拍怎也不是壞事,只就是奇怪,以女兒的條件,何不找個更出類拔萃的人。

    只是個助教,又讀什麼社會學。

    天宙也察覺到雅慧父母的態度流於表面化及冷漠,他問雅慧她父母是否不喜歡他,雅慧頻叫他不要多心,父母的脾性就是如此。然而她也知道,父母不會喜歡天宙。

    她對天宙的狂熱也減退了,每次與他見面不是遲到便是早退,像個不投入不稱職的員工那樣。當然,她不會對天宙不好,她是那種根會珍惜的女孩子,既然辛苦得到,她不會輕易放棄。

    而天宙對雅慧,也是抱著成熟的人的得體態度,既然決定與她開始,便得好好干下去。

    他會安排節目,一星期兩次左右,會問朋友借一架小小的日本車,與雅慧上山頂,到赤柱,去淺水灣。他也會負責一切開銷,也會送花送小禮物。

    拍拖大概就是這樣了,這個你我都知道。但是,好像,欠缺了些什麼似的。

    某個周六晚上,天古與雅慧在鯉魚門吃過海鮮後,駕車兜風,床著無聊,兩人最後決定到淺水灣,夜間的淺水灣浪漫,他們說。

    “我們平日太不浪漫了,間中刻意一次也不錯。”雅慧笑。

    天宙的表情贊同,而他懷疑,雅慧是否另有含意。是抱怨吧,他想。

    沒有選擇露天茶座與留在車廂內,他倆往便利店買了瓶紅酒,然後坐到沙灘上。

    天上有月亮,而且還是大大的明月,套用小學教科書的形容詞,是皎潔,皎潔的月亮。沙尚且幼細,海是一貫的怡人,風微涼,浪聲悠揚。

    夠浪漫吧。然而兩人好像同時候有點尷尬。

    天宙開了那瓶紅酒,遞予雅慧,雅慧接過了,喝了一口,遞回天宙,天宙望了望瓶口,遲疑了一會然後喝了一口。

    開始說心事,學校的瑣事,律師樓的瑣事,雅慧父母的笑話,天宙移了民的父母的簡介。無傷大雅,又上不了心,也拍拖三星期了,差不多所有心事都傾訴過,兩人呆在一起,也沒什麼沖動和渴望似的。

    一星期前在車廂內熱吻過十五分鍾,天宙此刻回想,那感覺也蠻好,於是他傾前去,以手指抬起她的下顎,她也識趣地笑了笑,把臉伸過去。

    她的嘴唇柔軟,他的技巧也不俗,這是一次及格以上的熱吻。他的舌頭曉得先觸碰她的牙齒,也會利落地舐過她的牙床,然後又滑進她的口腔,與她尖尖的舌頭互相結合,糾纏一番,吸一口氣,再啜得緊一些。

    他的手也會合適地放在她的背上,溫柔緩慢地輕撫,他知道手中的溫暖透過她薄薄的襯衫傳至她的肌膚內會是非常的誘惑,他也知道她會享受,若他要再進一步,實非難事。

    雖然天宙不是經驗豐富的男人,十七歲暗戀老師,二十歲與大學同系同學拍拖三年,暗戀明戀阿夜之外,他便沒有其他經驗,說得實在一點,他只有一個性伴侶。但他知道,雅慧也大概想進一步,他聽到她細微的呼吸聲。

    天宙在繼續吻著她之時小心翼翼地考慮,好不好在今夜徹底一次,他是男人,他的欲望很強,考慮的重點落在雅慧身上,他知道自己不愛她。或許將來會愛她,但今夜未是時候。

    但雅慧的樣子,半瞇著眼,的確不失性感。雅慧也享受與天宙的肉體接觸,現在她正半故意地把身貼近天宙,她圓渾的雙乳已柔軟地壓到他的胸膛,但享受歸享受,她也一如天宙那樣,半邊腦在思量應繼續還是停止,繼續的話她便可以享受久違的性愛,那必定會很美妙了。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愛面前的男人。

    想到這裡,她輕輕推開面前准備抱得她更緊的人。她決定暫時不要了。

    他倆相視而笑,他更禮貌地俯吻她的臉龐。

    月色銀光閃亮,他倆抬頭望著那月,看看有否浪漫一點。

    “月色多迷人。”雅慧說。

    他擁她入懷。

    外表多相襯多親密的一對。

    若說出他們的最大共通點,大概就是他們在以禮相待之余都不愛對方。

    這亦是呆板的拍拖日子的主要理由。

    07

    A

    有些人,永遠不可能快樂,有人說過,快樂是腦內的某一組細胞,細胞發達的人容易快樂,細胞不發達的,時常陷入郁結之中。

    Marc大概是屬於細胞有缺陷的那種,他知道什麼是快樂,他感受過,當他重復渴望同一類東西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正沉醉在那快樂裡。

    他一直欠缺的,是名叫激情的元素。他會快樂,但不會過分快樂,他願意享受,但不會過分享受。生活裡,他從沒非常渴望過什麼,亦沒有任何夢想,凡事都只一步一步前往,但當前往了,卻又不會太興奮。

    從來,他便沒有成功感,長得好看身體健壯的男孩,會考四A四B一C,港大法律系畢業,女朋友秀外慧中,背景富有,畢業後在數一數二的英資律師行工作,怎麼說也是人上人,生命於他,寬容不過,要什麼有什麼,多少人拚個你死我活也得不到他擁有的一半。

    但他從來沒為自己自豪過,不覺得自己值得那麼多,可是卻又不會思索為什麼覺得自己不值得,只不過永遠的事不關己,永遠的漠不關心。

    若他知道,阿夜在他死後變成如此,一定會很奇怪的了。早在認識她的初期,他便已經告訴過阿夜,不可以放那麼多心思在他那裡,千萬不要愛上他。

    但阿夜才不理會,那是她的初戀,她要盡情享受。

    Marc根本不知道他是阿夜的第一個男人,不過若是他知道,也大概無甚感覺。他倆的第一次在往泰國的短途旅行中發生,適逢阿夜的經期,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她的第一次。阿夜亦沒意思讓他知道,她不想以此威脅他愛她多一些。

    Marc一直冷落她,說什麼自己是個沒感情的人,和他一起開心便好了,當作玩玩便好了,不要動真感情,以免受到傷害。阿夜一直的聽在耳裡,由起初感到很不愉快直至後來的麻木,前後大半年,她最終也習以為常。

    現在他不能愛上,難保日後他不會,只要她做一個一百分的女朋友,他必然在某一天感動起來。

    於是,她很有信心很努力地做Marc的女朋友,然而他卻寧願死。

    事前沒半分預兆。臨死前的早上,他才處理過一宗離婚和一宗租務糾紛,工作很順利,午飯時間與阿夜在American  

    Pie吃了個午餐,事後阿夜拚命想,也想不出Marc在午飯時說過什麼暗示自殺的說話。

    若說那午飯有什麼特別之處,便是阿夜那天特別神采飛揚,她的美國政治研究題目拿了個A的成績。

    在吃著白蘑菇蘇格蘭三文魚的頭盤時,她一如往常,甜絲絲地把手按在Marc的手背上,告訴他:“我愛你。”

    而Marc,也如平日,淡淡地回了句:“你知我不愛聽。”

    “但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你這樣說只會逼走我。”  Marc望進她那雙陷入戀愛中的清澈眼睛。

    阿夜一聽,笑了聲,然後說:“將來的某天你一定會屈服。”

    然後,Marc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阿夜愉快地享用她的烤大蝦主菜,和濃濃的芝士蛋糕。那一天,她吃得特別多,很開胃。

    分別的時候,她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法式熱吻,然後“咚咚咚”比他要快地跑下斜路,轉頭揮手說再見。她從來沒告訴過他,為什麼她總是搶先說再見的那個,因為,她害怕別人先離開她。

    也不知Marc有否留意到她每次搶先的別離。阿夜聳聳肩,就當是她守著的小秘密吧。

    就是這樣了,他甚至沒叫她好好保重,努力讀書,開心做人。阿夜那天下午沒有課,買了一包紙黏土,回家學做手工,也與天宙說了一陣子的話,然後弄了個臘味煲仔飯,夜裡吃過飯後傳呼Marc,他沒回復,她以為他有應酬,不以為意,在十一時左右便上床睡覺了。

    誰知他居然自殺哩,塑膠袋蒙頭,吃下一瓶安眠藥。他想死,也不預告半句,亦沒交代他死了她怎麼算,阿夜不相信,自己的地位真的輕若如此。

    復來,隔了一天,她才接到Marc堂姊的電話,說Marc自殺了,她握著電話不肯相信。到相信了的時候,她昏倒地上,在醫院住了一星期。

    清醒的時候她挖空心思地想,不清醒的時候她在夢裡細想,也找不出可以令自己信服的原因,半句說話也沒有留下,唯一可疑的是當天午飯時他那一句:“你這樣說只會逼走我。”

    真可怕。阿夜在病床上不住抖震。她相信了自己是殺人凶手,因為她不負責任,不理會別人接受與否的愛情態度,把深愛的人逼死了。

    她需要一個解釋,而那解釋就是她自己。

    千錯萬錯,別人的死,卻怪罪在自己頭上。就是沒考慮過,尋死的理由可以很簡單,就是Marc不珍惜生命,感受不到活下去的意義,覺得死比生更好。

    就只是這樣,他想死,於是去死。

    簡單吧,可是就是連累了別人。

    B

    與第三十一名客人上床之時,阿夜忽然哭了。她不想再做下去,不想再做了。

    上次天宙剛搬走之時,阿夜已不願接客,但不願歸不願,也沒像今次這樣哭起來。

    哭是因為知道哀傷。再一次,她感受到一個不愛自已的人與自己做愛的目的不外乎發洩。

    Marc是因為性。與嫖客的目的一樣。於是,她哭了,在陌生男人的懷抱下哭得很淒涼,哭得嚇怕人。

    什麼體會理解Marc的感受,什麼從不愛自己的人的身體中感受Marc,說穿了,原來只是最原始的東西。

    她以為與Marc有愛情,原來,只不過是sex  partner的關系。

    或許說得太過分了。但sex  partner都是由喜歡開始,稍稍的心靈喜悅,多多的肉體享受。

    在清醒了之後,多麼的失望。

    回家後,她打開Marc的記事簿,拿著Tiffany銀筆,呆坐在桌前半小時,一個字也寫不出。

    阿夜接受不到,她的初戀不是戀,只是性。

    在眼淚落下之時,她把記事簿與銀筆扔進垃圾箱,與廚房吃剩了的肉骨茶一樣,混在一起,放在後巷的收集處。

    屈膝坐在沙發內,很寂寞。

    她想起了天宙。若天宙還在身邊,她定會告訴他,她終於找到了答案。天宙聽了一定會很高興,他等了這些日子,還不是希望她能夠清醒。只是,天宙已經不在身邊了。阿夜用手掩著臉,益發更寂寞。

    把Marc自心中趕走,把天宙從身邊趕走,她變成什麼都沒有的人。Sunny與安仔,成為她唯一的身邊人。

    想到這對小情侶,她跑到雜貨店買了一包糯米粉,一包片糖與及麻蓉,她想做湯丸給他們吃。好意頭哩,自己不能團團圓圓,也望別人可以。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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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7 09:4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正在揉著-丸之-,Sunny-安仔手-手回家,Sunny是分外的-光。

    「待-有-丸吃。」阿夜告-她。

    Sunny坐下-,-阿夜-:「阿夜,有事情要告-你。」

    「什-?」

    Sunny深情地望了望安仔,再望向阿夜。「我-孕了。」

    阿夜定一定神,也-不到-手白色的糯米粉,就——Sunny跟前,大力地-抱她。

    「太好了,太好了!」阿夜罕有地——,跳上跳下。

    安仔沾沾自喜地指著Sunny的肚子,-:「希望生-女-,要——咪一-的正。」

    Sunny-口:「-然要似我,似你有什-好。」

    「似我——老婆啊!」——人-作一。

    阿夜很高-,她的生活又有了新目。

    除了——考-外,便是-Sunny-裕-育-指南,-煲安胎-水-光-色的Sunny更神采——,-孕的不-她都-易地克服下-,也有足-的心理——做年-的。

    「我要做BB的契-!」阿夜某天-Sunny逛——用品部——她-

    著那粉-色的——床,Sunny微笑:「有契-便要有契-,——做?」

    阿夜握著——鼓,扁著嘴,「你找——我好了。」

    「天宙好!天宙最-合做BB的契。」Sunny-摸著尚未凸出的肚皮。

    阿夜看看她的-作,-作。

    「——念著死了的人?」

    阿夜。

    「去找天宙嘛。」Sunny碰了碰阿夜的肘子。

    阿夜放下-鼓,-身。「下星期-始考-,太忙。」-

    上去是拒-的——,但以Sunny-阿夜的-解,——不-不火,算是反-良好的了。

    好吧,Sunny心想,你考-完-後便有好-看。

    Sunny挺著——月的身孕,-天宙-面。

    「你瘦了。」她一看-天宙便。

    天宙上下打量她,-豫一-,然後-:「但你……好像……胖了。」

    Sunny-忙「四-」般笑容「我有BB。」

    天宙瞪大眼睛,非常-喜:「我很-心!」

    「——月哩!」Sunny-起——指。

    天宙想了想。「-是仔抑或是女?」

    「安仔喜-女-,而我,什-也不要-……你呢?你喜-仔抑或女?」

    天宙-真地陷入思索。「唔……仔抑或女。」

    Sunny取笑他:「要不要先-阿夜商量?」

    天宙一-,略-收-起笑容。他-念她。「阿夜可好?」

    Sunny吃了口麻酒味雪糕,-常正-地-:「我-得,阿夜喜-你。」

    天宙望了望窗外-天,回。「不-吧,她一向也很——我。」他的回——是阿夜的不屑-呼喝,而在大-升降-重遇的一幕也不-得好,阿夜——很急促。

    「但阿夜在你搬走以後,-得很反常。」Sunny。

    天宙——起。「她怎-了!」

    Sunny看了看他,看不-他的著。「她啊……反常地好-了健身——健身,又-我-近了,-常煲糖水-我-安仔吃,我-了孕之後,更一日一碗安胎茶,-直是-娘不及-娘大。」

    天宙不明所以。「即是表示什-?」

    「唉,」Sunny-好。「即是-,阿夜因-失去你,所以找了我——移目-,失去你她很不——,你——了她才知道你好。」

    天宙垂下眼,嘴角泛起微笑。真有-不可置信,不是真的吧?

    Sunny埋-大口大口地吃雪糕,-他:「你的新-情怎-了?」

    「不-不失。」反-略-冷淡。

    「不如返回阿夜身-算了。」

    天宙——:「你知道,阿夜一定拒-我。」

    Sunny——匙。「也是的,正常的方法阿夜不——心。」

    「不就是嘛!她有少。」天宙附和。

    Sunny——息。「——你——喜-她。」

    天宙不作。

    「但你要放-雅慧。」Sunny把身-前,瞪大——的眼,——威-意味。

    天宙不置可否:「-其自然吧。」

    Sunny-警地-起一-眉毛。「想一-踏-船?」

    天宙——尬尬:「我-有。」

    Sunny——:「唉,男人。」

    「怎-了?女人!」他反。

    「-我多吃杯雪糕,要士多啤梨新地!」Sunny-嘴地舔著唇。

    天宙也就乖乖-手-她——侍。「小心-大肥婆!」

    「吃得-才-想出好-西。」

    「那-你-量吃吧。」-

    地-光一。「有了!」Sunny伸手在半空一。

    「什-?」天宙——兮兮。

    Sunny奸笑——,用手指勾了勾,示意他把耳朵伸前-……

    C

    雅慧-有告-天宙,她的表哥由——回-香港小住一-月。表面上是——需要,然而雅慧知道,表哥是回-看她。

    不是她自作多情,表哥不是Marc,他的心意往往-得很明。

    他住在雅慧父母的家,而每天,雅慧——收到三枝玫瑰,放在她房-地上。她-他-什-是三枝,他便-:「一枝是送-你,另外-枝是-你——的-女。」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表示得很-真。在第七天,她告-他:「我不想生孩子,不喜-小孩,而且,我有男朋友。」

    她的表哥笑,然後-:「算些什-?」

    她愕然。其後她-解,他的意思是,他不-把天宙放在眼。

    也是的,天-地之分,天宙算得上什。

    雅慧愈-愈不喜-天宙了-初在——,她也不-得喜-表哥,一心一意,等待Marc回-在天宙-表哥-人一比,高下立-,她又不喜-天宙了-

    阿夜身——便算,到了手便-什——任-

    定神。她——人——了那-久,也是-候——人——投她。才不——易表-段日子,-免-人——她水性-花,每逢出席大小-合,天宙依然是她的伴。

    雅慧的最-人之-是,若你是她的身-人,她一定不-忘——你留-面子,凡事-大方得-好-好去舒舒服服。

    雅慧的堂妹要-婚,怎——都是近-,而且是大事,堂妹邀-雅慧做她的伴娘,雅慧很-意,在堂妹-穿婚-的那天,雅慧把天宙也一-叫去,因-她也一起-穿件娘的-服。

    婚——位於——,是新式的,小巧精-,一行四人,霸-了半-商店,。準新娘-穿了五套-服也不-意,雅慧倒也-所-,挑了一件淡-色一字膊的伴娘-服,爽爽快快地-穿了便立刻拍板,又不是做主角,她才不-花那-多精力。

    倒是-到堂妹穿婚-,撩起了-致。她望了望身-的天宙,-他:「我-穿那件露背的婚-好不好?」

    天宙本有-心不在焉,也不理-雅慧-些什-,便-口-了-「好」字。然後才知道,她是要-穿婚-

    才知道害怕。雅慧不是暗示些什-吧?他暗忖,他-有——心理。

    而且,今天晚上,他要-行Sunny的。

    一想起Sunny的怪念-,天宙便——起-,-上去太具巧合性……

    十五分-後,雅慧自-身房步出,堂妹-未婚夫首光-不-口,她旋了-圈,甜蜜地走到天宙跟前,等待天宙的-美。

    天宙——巴巴的。「很……漂亮……很……高。」

    雅慧心情大好,-著他的脖子-吻了他的——,身後的接待——:「-位小姐他日出嫁,就穿-件婚-好了,-得完全合身。」

    婚-店-一干人等如此雀-,天宙也不得不——大笑。然而他不-知道,街外-有名途人步-,目睹-才一幕,迅即震-得不能形容。

    那是阿夜。

    她-完成所有考-,便放-心情往——逛,途-婚-店-口,看-那粗吊-的-珍珠婚-,不禁停下——足-看,-料一定睛,便看到穿著-庭式婚-的雅慧走前-,而站在她跟前迎接她的,居然是天宙。

    阿夜一直不知道,天宙的女朋友是雅慧,更加不知道,他-居然要-婚了。

    阿夜掩住嘴,急步——婚——的-口,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不要-他-看到啊,她-自己。天宙的女朋友居然是雅慧。是不是命擼?br />

    伸手截了部-程-,阿夜-快地-上-去,她支持不住,-是-回家好了——

    到一半,她掩著嘴的手依然停留在-部,而-,不知不-地落下。也不知-什-要哭,-之眼-是流了下-,可能是-慌,可能是-心,更有可能是接受不到。

    如果在天宙面前-婚-的不是雅慧,阿夜看在眼——否同-不知所措?大概心痛的程度也不遑多-,真心喜-一-人,便不能忍受-人-他-走。

    而且-是-婚哩……

    她拭抹著-水,抱怨自己的——,若一早懂得珍惜天宙,今天-婚-的可能是自己。

    Timing-人口中、小——中-常出-的字眼,阿夜首次真正明白,也非常愕然,居然-生在自己身上。

    Sunny不在。阿夜回家以後躺在沙-上,一躺就是一-小-,直至-呼——,她才勉-坐起。是伴-公司。阿夜一看-那-示,便把-呼-拋至老。十分-後再-,她忽然想,好吧,最後一次。

    若不是受了刺激,她才不-再接客。

    已-Marc完全。再接-干什?再接客,便是-了自己。

    下午-分,Sunny回-,-了一朝早更,小小孕——青唇白,她按著肚子,坐到阿夜身旁,——,「很辛苦啊,不生了!」

    阿夜-只是-眼直望,-有反。

    Sunny-:「怎-了?考——目答不好?」

    阿夜望向她,本想告-她今早在婚-店-的情景,但——要-出口-又收回。一-,-苦不是她的——,她一向-向,二-,她-疑,Sunny早知道雅慧-天宙的事-出口-的——成了:「今天晚上不弄-了!有工。」

    原以-Sunny-因-不——而扁嘴,-知她——眼一亮,-且-:「好的,我外出吃。」似乎因吃不到阿夜做的-而很-心。

    翻了翻——,又踏了半小-健身——,-了-次——,再敷了十五分-果酸面膜。最後,-有三小-才八-正-

    始沐浴洗。故意拖延——,故意做得很慢——自Marc的一役康——,-料又-另一次打。

    Sunny拍浴室的-:「怎-了,六-三十分了,-不出-?」

    阿夜施施然地-浴缸爬起-,望著-中-漉漉的自己,也不知-否替-中人心痛。

    她把-打-,向-外-:「你放心,我一定——工。」然後把——上,-慢地,-力地。

    魂不附-地把——吹乾,也-了——,然後-弱地——家-,-行前,有Sunny那愉快的-音:「今次是最後一次了。」

    阿夜回-,有-不明所以,但她-有。

    也是一-五星-的酒店。穿T恤牛仔-的女孩子面-表情地推——三○五的房。她熟-地把背袋-到左-的床上,然後坐在右-床上的床沿,-下身-托著下巴。

    天宙的婚——在何——行?-什-天宙-喜-雅慧?何——始的啊,他搬走了才——多月。

    年-女孩子的眼睛毫-神采。三分——定定地盯著床尾垂下-的被罩。她——明白了,什-是不好好抓著幸福-

    了口-,她走-浴室,-始-下衣服。黑色T恤下淡-色通花乳罩,牛仔——亦是同一款式的。不可-她完全不敬——,最基本的,她-是-做。

    房——,有人。阿夜在浴室-掠了掠——,正-出笑容——外出之-,她猛然醒起,她忘了最重要的-西香薰。

    她是一名需要催情的妓女,而她居然忘了她的香薰。

    她直直地站在豪-的浴室-,不知如何是好。

    望望左又望望右,阿夜-找逃生的-法,——如何,她知道自己是做不了。

    不如,-作昏倒好了,大不了——了事。硬著-皮,她——推-浴室的-,然後「啪」一-使-地倒在浴室的瓷-地上。

    她-到由房中——前的-步-,然後是男人有力地把她-地上拉起-的感。合上眼的阿夜想道,-男人,-死相救,大概不太。

    然後,她——男人-:「阿夜——」

    她定一定神。脊髓反-告知她是熟客。

    「阿夜——」男人再。

    阿夜不得不-大眼——音——

    天宙。

    她望著他,-他的-中-紮起。

    「天宙……」

    天宙微笑,-和而-著感情。

    阿夜抽回跌下的一——衣吊-,-尬起-:「想不到今天的客人是你。」

    天宙-只是望著她。

    阿夜-下去:「是因——婚-?所以出-玩?」

    天宙-:「-婚?」

    阿夜看了看浴室:「-不起……若是-人,我-大方一-,但因-是你,我想,-是穿上浴袍舒服些。」

    天宙也不好意思起-,——肩。

    阿夜——浴室然後抓起了浴袍往身上穿,天宙望著只穿上-衣的她,感-也很奇怪,-忙——了。

    阿夜-熟地坐到床沿,伸手指了指床-,示意他走。

    待天宙坐到她身旁-,她-:「大日子是何-?」

    「什-?」天宙——未消。

    「-婚嘛。」

    「——?」

    阿夜失笑:「雅慧嘛,不是-?」

    「-可能,我-雅慧不——婚。」天宙垂下眼。

    阿夜但-甚-可疑。「今天早上,我在——看-你-雅慧-穿婚。」

    天宙-才如-初醒。他笑:「是她堂妹-婚,不是我-,她-玩。」

    阿夜-眼一亮。啊。她在心。啊。原-如此-

    人-了下。

    「-婚也是-早的事。」阿夜垂下。

    「阿夜——」他。

    「嗯?」她望著他。

    「我很喜-你。」

    阿夜笑:「-我交易不需要甜言蜜。」

    天宙-了——:「你-我一次——吧。」

    阿夜定神凝-他。她的心-始-跳。「什-?」

    「你真是一-也不喜-我?」

    她抓了抓——,-:「原本你今晚也只是-嫖我……」

    天宙——阿夜-熟悉的拒-口吻,-始慌-:「不是的,是Sunny教我。」

    「Sunny?」阿夜瞪大眼。

    「Sunny-,-便——你你一定不——,不如——出-,-有——的-地。」

    阿夜在心-笑,她想,自-知道自己喜-了天宙,很多事情也不同了。

    哈。

    然而-孔依然-著,一如以往。

    「我不-雅慧,但我-你。不是分——,不是——的女孩子,也不知道你原-真的——重要。」

    天宙偷偷望了阿夜一眼,以-她不——,不敢再-下去-

    知她在半晌後,-柔地-:「-要不要上床?」

    天宙怯怯地-了口。「我-有把你-作妓女。」

    「情-呢?」

    天宙愕然地望向她。

    「我-的——,」她微笑:「足-立刻由——床-始。」

    天宙——的目光迅即-成-喜。

    阿夜-前去把身-挨近。「要不要?」

    天宙微微-大嘴,——巴巴:「我……我想吃——西。」

    阿夜望了望床——:「Room  service?」

    「不,」天宙——「我-到-下扒房吃——西吧,又或者,外出先看一。」

    阿夜咧嘴而笑,-就是天宙了,在男女——上一向的拘。

    「-有——」天宙。

    「什-?」

    「-一-香薰。第一次,情-要好。」

    阿夜-了-自己的脖子,真不相信-有——的事情-生。

    「你想什-?」天宙。

    「回去後,如何炮-Sunny。」

    心照不宣,-人相-大笑。

    後 -

    七-月之後,Sunny的孩子出世了,是女-,八磅七安士,很健康。

    Sunny-安仔-心得不得了,而女-,取名太。

    阿夜——姜,Sunny一次可以吃一大-,由-孕初期至生-之前,她足足胖了五十磅,生-後一星期,她也-有打算-磅。

    「胖好,」安仔倒不介意。「胖才像阿。」

    阿夜瞅了瞅安仔,面向Sunny:「-理-他,男人都是害人的。要-快-磅才行,小心肚腩-了收不回。」

    Sunny伸了伸-腰,咕-:「怕-,-惰嘛。」

    「你出院後要多跳健康舞。」阿夜督促。

    Sunny按著-了的肚皮,怪-安仔:「-根-底最-是你,-今以後啊,每次也要收-,免得你-得。」

    安仔嬉皮笑。「多生——也不-,我喜-小孩子嘛!」

    「——?」

    「我*。」

    阿夜站在一旁笑。

    「天宙呢?」半晌Sunny。

    「在雅慧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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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6-9-7 09:40: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是今天嗎?」

    「嗯。」

    「婚禮一定很豪華,那麼富有。」

    阿夜聳聳肩。猜想也是吧。

    今天,是雅慧與她表哥的結婚日子,天宙前往觀禮。那簡直就是雅慧夢想中的婚禮,五星級酒店設宴數十席,法國專人設計的婚紗,鮮花處處,香檳氣味充斥每一角落,真正的衣香鬢影,庸俗但華麗。

    天宙在新娘房內恭賀雅慧,雅慧剛卸下裙褂,換上鮮紅色晚禮服,坐在鏡前讓髮型師替她轉換髮型。

    天宙說:「婚禮很成功。今天早上在教堂內,我聽到不少人讚美你的十二尺長婚紗。」

    雅慧開懷地笑,故意謙虛。「只穿一次,有時想想,也真太破費,要六十多萬哩!」

    「夫家那麼富有。」明知雅慧愛聽,天宙故意說出來。

    她也就一副沒奈何的樣子。「門當戶對,父親愛面子,不嫁他,也不知可嫁誰。」

    天宙認同地笑笑:「祝你婚後幸福。」

    雅慧優雅無雙地頜首,把祝福接受過來。

    天宙沒有參加晚上的飲宴,送贈了禮金便離去,這些場面,他不大有興趣。

    他與雅慧表面上大大方方再見亦是朋友,但分手那幕,其實略為惹笑。

    與阿夜在酒店房間的那晚,他倆最終也沒有發生些什麼。他們離開了酒店,乘車上了山頂,很愉快地吃了一頓飯,肉體關係,是再次見面的事,地點在阿夜的床上,天宙夢寐以求的地方。

    兩次事情中間,天宙與雅慧見了一次面,他打算與她分手。

    他選了中環安蘭街的法國餐廳,雅慧喜歡那裡的精緻小巧。在她享受著兔仔肉之時,天宙便對她說:「雅慧,我想,阿夜適合我多一點。」

    天宙寧願坦白,也不打算隱瞞些什麼,分手,從來是速戰速決的好。

    若換了是別人,或多或少會出現些「為什麼?」、「你不是與她沒來往?」諸如此類的說話。但雅慧聽了,卻只是說:「嗯,真是這麼巧,我也剛好準備與你分手。看來我們雖然凡事不協調,但分手這玩意,倒夾得准。」

    之後還出現了碰杯場面,兩人笑語兮兮的,似乎比拍拖之時更開心。天宙也不知道雅慧那兩句說話是真是假,總之,他讓她佔上風就是了。

    從酒店宴會廳回家,天宙為阿夜買了盒蘇格蘭三文魚,另加上一瓶白酒,和一束白玫瑰。

    阿夜取笑他:「從酒店偷回來的吧。」

    「那你是不要了?」他作狀把花拋出街外。

    「怎麼不要!」阿夜搶回白玫瑰,轉身往廚房找來水晶花瓶。

    「今天看過小太陽,不知多可愛,那雙眼,真的很大,與Sunny一個餅印。」阿夜邊把花插進花瓶邊說。

    天宙從後環抱她,輕咬她的耳畔。「我不喜歡大眼,只愛單眼皮。」

    阿夜用肘子碰了碰他的腹肌,轉身面向他。「肚子餓了,吃飯啦。」

    他倆坐了下來。他問:「吃完飯做什麼?」

    「租了出『Fargo』,看不看?」

    「唔……安高兄弟,好呀。」

    「明天去健美中心看看有否孕婦產後健美班,迫Sunny參加。」

    「要不要添些香柏木?」天宙把香薰爐換上新的臘燭。

    「隨便吧。」阿夜把臉埋在天宙的懷內。「你的體香比香薰更有治療效用。」

    天宙滿足地笑,吻了吻阿夜的發頂。

    就是這樣了,今天的阿夜開心快活,也就忘了Marc。

    也大概,根本不再有人記起他。

    差的壞的,通通都忘記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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