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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宋思樵】夢裡也溫柔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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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2: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內容簡介:

一對姐妹花為主軸,上一代的樣樣求全,又可曾想過會造成下一代的次次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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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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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3:0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席紫若又闖禍了,只不過這次精靈淘氣的她還來不及從後門溜之大吉,就被怒氣騰騰的母親逮個正著,結結實實地當著客人的面挨了一頓「竹筍炒肉絲」。

    而生性倔強的她,雖然只有七歲,卻連一向最包庇寵愛她的爸爸,這次居然也袖手旁觀。雖然她的小屁股已經火辣燒痛得令她牙齒打顫、渾身痙攣,但她仍然張著一雙烏黑圓亮的大眼睛,小嘴噘得高高的,硬是不肯哭出聲來,更不肯在姊姊席紫築的規勸下,向火冒三丈的母親哀求討饒。

    她的倨傲頑強令席太太更是怒急攻心,惱怒萬狀,於是,席紫若又被盛怒的母親拉到庭園的大榕樹下罰跪。

    「我告訴你多少次,不准和隔壁的『野猴子』聶子擎去爬樹、打彈弓,你偏偏把我的話當做耳邊風。這倒也罷了;你明明知道今天媽媽的好朋友趙阿姨要來家裡,你不乖乖待在房裡做功課,竟然還慫恿你姊姊還有辜哥哥去玩官兵捉強盜,害你趙阿姨的寶貝兒子辜允淮摔破了頭。你說,你是不是存心想氣死我啊!」

    對於母親的嚴聲斥責,席紫若仍是一貫的緊閉著小嘴,默不作聲。

    她沉默卻異於尋常的倔脾氣,又再度激惱了關雅嫻,對於這個從出生開始就令她頭痛不已的小女兒,她再次惱怒的失去了耐性。手中的皮條眼見又將揮落,一隻小手緩緩伸出抓住皮條。「席媽媽,請您不要再責怪紫若,我是自己不小心踢到石頭摔倒的,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關雅嫻連忙收回皮條,放鬆臉上僵硬的肌肉。「允淮,還是你這個做哥哥的懂事多了,要是我們家紫若也能像你一樣乖巧又會唸書的話,席媽媽作夢也會笑了,還是你媽媽有福氣、有智慧,懂得教育小孩。不像我,教育失敗,養出了一個無法無天的野丫頭!」

    辜允淮的母親趙艾寧聞言,受用之餘不禁也眉開眼笑的客套起來,「唉喲,雅嫻,你也別自怨自艾了,紫若是頑皮好動了些,但她年紀還小,這女大十八變,以後說不定就會乖順文靜多了,瞧你們家紫築,不就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公主嗎?」

    提到紫築,關雅嫻臉色果然舒緩許多,嘴邊也不自覺地漾出了笑容。「紫築倒是乖巧得令我沒話講,從來也不曾令我煩心操勞過,功課更是好得很,連學校老師提到她都是讚不絕口,不像她妹妹,好像是老天爺特地製造出來給我的懲罰一樣,一點也不討我的歡心,還——」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趙艾寧馬上意識到席鎮遠臉上一閃而過的慍意和悲哀,於是,她立即向關雅嫻使個眼色,笑著忙打圓場。「這——人各有長處,小時候還看不太出來,也說不准的,你就別窮操心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別讓紫若罰跪了。」

    關雅嫻也察覺到自己的失言,心虛的她也急於給自己找台階下,故而索性順著趙艾寧的語氣半真半假地輕歎了一口氣,「好吧!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饒了這個瘋丫頭一回。」說著,她轉向仍然繃著一張倔強又漂亮的小臉的席紫若,冷冰冰的說:「還不趕快站起來向辜媽媽說聲謝謝!」

    席紫若撇撇小嘴,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在爸爸席鎮遠的眼神示意下,慢慢爬起來,忍著雙腿的刺痛和酸麻,小聲的嘟嚷著,「謝謝你,辜媽媽。」

    趙艾寧笑著拍拍她的肩頭,孰料,席紫若卻像個小刺蝟似的急忙縮了一下身子避開了她。

    氣氛頓時又凝滯起來。

    席紫築一向善於察言觀色,她發現母親皺緊眉頭,臉色陰晴不定,一副又將發怒的模樣,趕緊拉住紫若的手,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媽,紫若跪了大半天,腳大概都跪麻了,我帶她去擦藥!」

    才走了一步,關雅嫻便沉聲喝住了她們。「慢著,紫若,你害你辜哥哥摔倒,跌破了額角,他不但不怪你,還替你向媽媽求情,你要是還聽媽的話,懂得禮貌,就應該向他賠罪道謝!」

    席紫若轉過臉,一雙烏黑分明的大眼睛遲疑地看了母親不苟言笑的臉龐一眼,然後,她咬著下唇,那對靈活的眸子快速地盯在那個大人口中的天才兒童,卻笨手笨腳的害她被母親白K一頓的罪魁禍首——辜允淮身上。

    辜允淮居然還一臉無辜的對她露出了漂亮溫文的微笑。她惱火的瞪大了一對生動燦亮的黑眸,並在眾目睽睽的觀禮下,對他齜牙咧嘴的扮了個鬼臉!

    然後,她在辜允淮驚愕的注目下,在母親微愣又來不及反應的情景下,一溜煙的甩開了姊姊紫築的手,衝進屋內,穿過走廊,從前廳溜出了大門!

    這是辜允淮第一次遇見席家姊妹;一對出色漂亮,個性卻有著天南地北差別的姊妹花。

    姊姊席紫築的恬靜淡雅,那精雕細琢像極白雪公主般的風範和舉手投足,固然在他小小的心靈裡,留下深刻而不可抹滅的印象。

    但,妹妹席紫若的慧黠生動卻讓他更為震懾心動!

    特別是那臨門一腳,擠眉弄眼,極其可愛淘氣的扮鬼臉,常常不經意的在他心湖裡翻攪著鮮明的影像。

    一個雖然歷經成長的喜悅和歲月的琢磨,也無法掩蓋其痕跡的鮮活烙印。

    對於這份常在心靈驚鴻一瞥的過往雲煙和微妙的童年心事,辜允淮常有一份糾葛難言的複雜情懷,於是,一份動人而纏綿刻骨的情緣,就在他年輕而平靜的生命裡掀起了千堆雪!

    雪映冰心,情卻正濃!

    而思念的故事往往在重逢的那一刻開始上演——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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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3: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陽光是這般燦爛耀眼,熱情四溢的光芒連厚重的窗簾也遮擋不住,一下子就把墨綠色的窗簾透映成一席散發著綠光的彩幕,點點躍動的光圈在床上晃舞著頑皮的組曲,把仍在作春秋大夢的席紫若給喚醒了。她揉揉睡意惺忪的雙眼,懶洋洋地伸長了雙臂,猶在做垂死掙扎。

    「怎麼?都已經是日正當中了,太陽都可以把人烤成肉乾了,你還想賴床!不怕老媽待會回來,賞你一頓豐富的『週末特餐』。」席紫築笑意盈盈地站在床頭前俯瞰著她,姣好清麗的臉上因薄施脂粉而更顯得婉約動人、娉婷出塵。當年的「白雪公主」依然美麗細緻,宛如一失足而飄落塵間的凌羅仙子。

    席紫若對於姊姊的恫嚇調侃,只是滿不在乎地皺了一下鼻頭。「『週末特餐』?算了,我才不Care呢!媽的特餐我從小吃到現在已經是五臟結石、六腑麻痺了,早就見怪不怪。我累了一個多月,難得碰上有個週末假日可以好好睡上一覺,老媽就算看不慣要來場冗長精闢的精神講話,也得等我睡足了癮,養精蓄銳後再說。」

    席紫築斜睨了她一眼,「你喔!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從小就愛和媽唱反調,竹筍炒肉絲挨了這麼久也不懂得學乖、學機伶一點,反而愈大愈變本加厲,跟媽弄得像仇人似的,每天不來場舌槍唇劍的高峰會議,你好像就不甘心似的。」

    席紫若眨眨她那一雙靈動而特別爍亮奪目的黑眸,沒好氣的撇撇唇說:「誰教老天爺要厚此薄彼,給了媽一個聰穎冰雪、十全十美的你,偏又附贈一個一無是處又一身反骨的我,弄得她每天在希望和絕望的門縫裡來回飽受煎熬。」

    席紫築失笑了。「你胡說些什麼?什麼叫『每天在希望和絕望的門縫裡來回飽受煎熬』?」

    「這『希望』當然就是指你這個品學兼優、才貌過人的掌上明珠了,而『絕望』不用說,就是我這個一無所長又讓她丟盡顏面、傷透腦筋的麻煩精!」席紫若自我解嘲的挑眉道。

    席紫築被她犀利又誇張的措辭逗笑了,不禁啼笑皆非的瞪著她,搖頭歎道:「別這麼偏激的否決自己的價值,你還是有你自己的優點的,只不過——」

    「只不過尚待我們母親大人的啟蒙發掘!看看我這塊始終成不了氣候的頑石,能不能脫胎換骨,成為另一顆閃閃發亮,可以讓她抬頭挺胸、與有榮焉的鑽石。」席紫若戲謔的打趣道。

    席紫築無奈地白了她一眼,「你呀!就是生了一張善巧好辯的利嘴,明明是鬼靈精投胎的,偏偏又不肯把聰明才智用在正途上,整天老愛和隔壁那只野猴子廝混在一起,白白浪費寶貴的生命,也浪費上天賦予你的本錢!」

    「喂!人家聶大哥可是有名有姓,有自己的符號,你別這麼貶損他,老愛用有色、偏頗的字眼矮化他。」

    「我矮化他?」席紫築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聲。「哼,他那傢伙除了鬼混、耍帥、泡妞、惹事生非、賣弄肌肉的本事高人一等外,他有哪樣本領值得我們刮目相看的?偏偏你又和他氣味相投,沒事老愛跟在他屈股後面打轉,騎他那輛破機車呼嘯狂飆,弄得左鄰右舍側目以視,把你也歸列為異類。」

    席紫若跳下床,漫不經心地抓起梳子胡亂梳理著一頭蓬鬆而微鬈的長髮。「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哩,反正,我們家已經有了你這麼一位完美無瑕,可堪告慰列祖列宗的天之驕女,也不差出我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異類來平衡生態!」

    「你喲!還真是古裡稀怪的歪理一大堆,再跟你瞎扯下去,我準會被你嘔得七孔出血!」席紫築沒好氣地嘟噥著。

    席紫若揚揚眉,慧黠地笑了笑,「那,你的定力可比我們那個精力無遠弗屆的老媽差了一大截。為了將我這根鐵杵磨成銹花針,她老人家可是拿出了國父十次革命,還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只差沒把我的骨頭給拆了,重新打造。」

    「你別把媽形容得像巫婆一樣恐怖好不好?她會那麼嚴厲的管你,還不是為你好,希望你能振作精神,力爭上游。」

    席紫若更換睡衣的手停頓了一下,臉上的調笑已經被一股無奈的凝思所取代。「我知道媽是恨鐵不成鋼,但不是所有的鐵都可以磨煉成鋼的。人各有志,我從來不認為一張大學文憑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讓我從平地直上雲霄,變成另一個你。」

    席紫築微愣了一下,「紫若,你還年輕,一次大學聯考的失敗並不算什麼,連我成績這麼好的人偶爾也會演出失常,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否決了自己再升學進修的機會呢?」席紫若牽動嘴畔,逸出一絲蒼涼的苦笑。「姊,牛牽到北京還是牛。我並不認為自己是讀書的料,也從不認為真正的學問只有上大學才能學習得到。人生不是只有一條道路,生命的樂趣還有夢想的實現,並不是只有在大學裡頭才能找到、才能完成,我覺得提早面對社會也是一種成長、一種進修,像我現在在這家快遞公司上班,我覺得很實在、很自由,每天可以接觸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這也是另一種生命的展現,不是嗎?」

    席紫築怔忡地凝注著席紫若,彷彿被她這番充滿人生哲理的一席話給震懾住了,她從來不知道一向任性頑皮、我行我素、灑脫浪漫慣了的紫若,也有這麼感性成熟的一面風貌。雖然她率性隨緣的人生哲學常常不符合現實,也和自己唯美嚴謹的人生藍圖有著南轅北轍的差別,但誠如紫若剛剛所說的,人生並不只有一條道路,不是每個人都能站在山峰上傲視群倫,成為人中龍鳳的。

    「好吧!我不再說你了,只要你能快樂就好。」

    席紫若剛套上一身的牛仔褲裝,隨手拿起橡皮圈紮起馬尾,聽到紫築話中的感慨和遺憾,她定定地轉首注視著她,別有深意的說:「我會快樂的,只要我的平凡庸俗不會辱沒了你和媽媽的尊嚴和驕傲。」

    席紫築的臉色微微泛白了。「紫若,你——」

    「姊,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席紫若慌忙解釋著。「相反的,我很以你的成就為傲,你一向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榜樣,只可惜,我缺乏你的智慧和美麗,東施效顰也無法散發出自己的光華,只有坦然地面對自己平凡不過的人生面貌,偶爾自慚形穢地躲遠一點,免得讓你們覺得丟臉難過。」

    「紫若,你——」席紫築震動莫名地瞅視著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席紫若飄浮地抿抿嘴笑了。「姊,你別替我感到難過。我承認我是有點自卑,但還不至於自暴自棄,所以,你不必替我擔心,我會在聯考的大門外找到屬於我的世界的。」

    席紫築靜靜地注視著她,蠕動著嘴唇仍想補充一點自己的意見時,一記清脆刺耳的口哨聲驟然在窗外響起。

    她倏然拉開窗簾,一張濃眉大眼、俊朗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臉龐霍地出現在眼前。

    一見到聶子擎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席紫築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你沒事吹什麼口哨?賣弄你的輕浮還是自以為是的瀟灑?」

    聶子擎淡淡地揚起一道濃眉,似笑非笑的瞅著她說:「我吹口哨也冒犯了你這個渾身都是刺芒的台大高材生了嗎?」

    「你——」席紫築氣得臉都漲紅了,但向來驕傲矜持的她,並不想在聶子擎敵意的挑釁下失去令她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和優雅的風範,於是,她深抽一口氣,冷冰冰地質問他,「你沒事跑到紫若的房間窗口吹口哨幹嘛?」

    「我高興,我心血來潮不可以嗎?」聶子擎嘻皮笑臉的說,「怎麼?你這個台大的菁英分子什麼時候成了你妹妹席紫若的舍監,連我在她窗外吹個口哨,你也要多管閒事、興師問罪?」

    「哼,你要在別人家窗口吹口哨我是管不著,也懶得管,但紫若是我妹妹,你想動她的腦筋我就管得著!」

    聶子擎臉上的嘲謔更濃了,他撇撇唇,慢條斯理的反問她,「哦?請問你是要怎麼個管法?是打算橫刀奪愛,捨身救妹,還是將就點讓我佔個便宜,來個一箭雙鵰呢?」

    席紫築氣惱得連耳根都漲得通紅了。「你——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別人吃你那一套,我席紫築可不吃。」

    「當然,我聶子擎也不敢高攀你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高材生,不過,我吹口哨的對象是令妹,可不是你這個完美無缺的大小姐,能不能請你在自抬身價之餘,別忘了高抬貴手?」

    「你——」席紫築這會兒可真是氣得連牙齒都打顫了。

    一直待在一旁隔岸觀火,看得津津有味的席紫若,終於決定出面充當和事佬打圓場了。

    「好了,你們兩位別一見面就針鋒相對,抬槓個沒完,好歹我們都是認識十多年的兒時玩伴,從小玩到大,吵的架還不夠多嗎?難道每一次見面都要弄到劍拔弩張、面紅耳赤的地步嗎?」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聶子擎好男不跟女鬥!」孰料,他那息事寧人的口吻,那漫不經心的神態和狂妄、隨便的用字遣詞,卻更巧妙地激怒了席紫築。

    她繃著一張寒冰冰的小臉,一字一句的冷聲說:「你不用虛情假意故做清高,我席紫築用不著你相讓,更不屑領你的情!」

    聶子擎雙眼亮熠熠地瞅視著她,一抹揶揄的光芒閃過眼底,然後他轉向席紫若,半真半假的調笑道:「紫若,還是你聰明,抵死不肯重考大學,否則就算考進台大,卻成了人見人畏、令人頭大不已的母夜叉,那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他的指桑罵槐更加速點燃了席紫築眼中的火光。她氣得臉色發青,渾身震顫,還來不及凝聚火力加以反擊時,席紫若已經眼明手快地把她拉過一旁了。「姊,聶大哥就是喜歡逞口舌之快,你也知道他是個好面子又好強的人,你就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吧!」

    席紫築憋著氣瞪著她,好半晌才生硬的說:「像他這種毫無內涵,只有一口毒牙的浪蕩子,我才懶得跟他浪費口舌吵架呢!可是,紫若,你也應該收斂收斂,謹慎選擇朋友,別老是跟他瞎混在一起,弄低了自己的格調。」

    席紫若還來不及回話,聶子擎已繃著臉,語音森冷的回敬道:「席紫築,你別狗眼看人低,我聶子擎雖然書念得沒你好,但這並不表示我的人格和尊嚴也比你矮一截,可以任你踩在地上踐踏!」

    席紫築臉色一變,尚來不及做任何反應,聶子擎又沉著臉,慢慢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你可以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但你並沒有權利貶損別人,甚至以羞辱別人的尊嚴來提高自己的格調。」話畢,他僵硬地車轉身子,消失在窗台那端。

    席紫築的臉色瞬時難看得像隆冬深沉欲雨的夜色,而席紫若咬著下唇猶疑了好一會,也跟著橫越窗台,從窗口跳了出去。

    「紫若,你在幹嘛?」席紫築驚愕地俯向窗台尖聲叫道。

    席紫若卻早已沿著庭園竄向後門,而她的聲音從空氣中速遠地飄了過來——「姊,我去看聶大哥,不回來吃中飯了,你替我向爸媽說一聲。」

    席紫築仍想勸阻她,卻聽到後門砰然關上的聲響,於是,她只好氣沮地吞嚥下所有梗在喉頭的話語,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地呆坐在紫若的書桌前。望著窗外蔚藍如洗的晴空,她發現自己的心情卻淫浸在一片莫名其妙的陰雨中。

    席紫若在後山坡繞了一大圈,終於在一塊隱密的小山丘上發現了神情陰鬱的聶子擎。

    他手裡拿著半截煙蒂,眼睛卻直勾勾地凝注著擺在他面前的畫架,空白的畫布上呈現出一隻用炭筆勾勒出來的老鷹,一隻孤獨、驕傲又迷惘落拓的巨鷹。

    席紫若支著下巴坐在他身畔,細細瞇起眼端詳著那幅初見模型卻格外震懾人的畫作,「你畫的是你自己嗎?擎哥?」

    聶子擎微微一震,緩緩捺熄了手中的煙蒂,苦笑地歎道:「我這個一事無成的失意人,豈能和鳥中之王獵鷹相提並論呢?」

    席紫若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我常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渺小自卑的人了,沒想到你卻比我更嚴重,連隻鳥兒都能讓你自歎弗如、自慚形穢,看來,大學文憑的確有它萬能的一面!」

    聶子擎微愣了一下,隨即伸手輕擰她的鼻頭一下。「大學文憑並沒那麼值錢,而我的成就與否也不是區區一張紙就可以決定的,只不過,對於一些只敬錦衣不敬人的市儈者來說,它卻是衡量一切的工具和準則。」

    「我懂你的意思。像我,雖然從小就活在姊姊的陰影下,但除了唸書和美貌之外,我並不覺得自己永遠矮人一截,至少在心理建設方面,我是不斷地這樣激勵自己。」

    聶子擎有些動容地望著她,「傻丫頭,你大概很少照鏡子吧!否則,你會發現你的美麗並不輸於紫築,甚至比她更自然、更清新且更耐人尋味。」

    席紫若傻呼呼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她發覺自己的臉皮也跟著滾熱了。「我,我——」

    她錯愕地指著自己,「你甭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的長相,美麗這兩個字是永遠和我扯不上邊的,我頂多是還算不難看而已。」

    聶子擎眼睛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你什麼時候這麼謙虛了?居然知道自己長得還不算難看?」

    席紫若沒好氣地輕捶了他的肩頭一下。「你敢嘲笑我,你剛剛還誇讚我美麗呢?」她噘著小嘴抗議道。

    「是啊!你是很美麗的啊,只不過——」聶子擎好整以暇的沉吟著,「在我這個乏人問津的畫匠眼裡,你跟一隻白白嫩嫩、肥肥膩膩的小母豬實在沒什麼兩樣,而且更秀色可餐!」

    「小母豬?」席紫若大發嬌嗔地舉起一雙粉拳,還來不及發威,就被聶子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個正著。「瞧你,個性這麼凶悍潑辣,你還敢瞧不起小母豬,它們的修養可比你高明多了。」

    席紫若氣鼓鼓地瞪著他,一雙波光瀲灩的明眸裡冒著兩簇亮晶晶的火花。「你敢嘲笑我,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

    「想跟我斷交是嗎?」聶子擎懶洋洋地挑起一道劍眉,笑意橫生的撇撇唇說:「真可惜,本來我還想帶你去淡水畫夕陽、游車河,這下你自動放棄這個大好機會,我只有改帶羅家蓉去了。」

    羅家蓉是席紫若的高中同學,自從兩年前兩人大學聯考失利之後,便雙雙到「順捷快遞公司」上班。論交情,她們是無話不談的姊妹淘和親密夥伴,但自從紫若介紹她認識聶子擎之後,羅家蓉便被聶子擎那粗獷頹廢、又不失浪漫瀟灑的藝術家風采給深深吸引了。可笑的是,她這個小醋醞子,自此開始便無時無刻不把席紫若視為假想中的情敵看待,弄得席紫若啼笑皆非、無處喊冤,卻又拿她束手無策。

    這會兒席紫若一聽他搬出羅家蓉,悶煩之餘不覺怒從中來,氣唬唬的掙脫了他的臂彎。

    「你還好意思搬出羅家蓉來威脅我!要不是你這個到處獵艷、隨便放電的花花公子攪局,羅家蓉和我也不會日漸疏遠,翻臉成仇!你這個始作俑者還敢沾沾自喜地大言不慚?!」聶子擎對於她冒火的攻訐,只是瀟灑的咧嘴一笑。「我這個花花公子若不攪局的話,你這個毫無心機的傻丫頭,怎會知道你和羅家蓉的友誼是多麼的脆弱而不牢靠,連最起碼的信任都談不上?」

    「我——」席紫若一時啞口無言了。

    聶子擎深深地望著她,「對於這樣的朋友,得之有何幸也,失之又有何悲也?」席紫若咬著下唇不說話,一雙黑眸落寞地半掩在濃密的睫毛後。

    「好了,別鑽牛角尖了,我帶你去淡水兜風,順便嘗嘗淡水的魚丸,所有惱人的事都丟在一旁吧!天塌下來也還有我這個不自量力的鄰家大哥替你扛著!」聶子擎突然豪氣干雲的拍著她的肩頭柔聲的說。

    席紫若震動地抬起眼瞼望著他,若有所思的悄聲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聶子擎心頭一凜,然後淡淡地扯動嘴角笑了。「你忘了,我是你的好哥兒們!從小到大,不管風風雨雨,多少的歡笑和眼淚,我們哪一次不是心手相連,一起度過的。」

    席紫若的胸口揪緊了,她發現自己的眼圈兒已不爭氣地濕潤成一片。「是的,你就像我的守護神,永遠在黑暗中支撐著我,陪我度過每一個最寒冷的冬天,但願——我們能永遠這樣關心著彼此,珍惜這份相知相惜的感情。」

    聶子擎的心抨然一動,炯炯有神的眸光又不自覺地停泊在畫布上,望著那只冷傲又桀驁難掩滄桑的孤鷹。他心中不禁閃過一陣莫名的悸動,唉!「永遠」是多麼縹緲又不可捉摸的兩個字。面對詭譎多變的人生,善變難測的人心,有多少亙古的誓願是經得起永遠的考驗?

    友誼如是,愛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童年的真情是否能在命運撥弄的淬勵下,守住原來的風貌,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望著席紫若那張清艷生動的容顏,他竟一時悵惘無語了。

    關雅嫻一走進希爾頓大飯店的咖啡廳,不等服務生招呼,趙艾寧早就從靠窗的座位上站起來,跟她頻頻招手示意了。

    關雅嫻依稀明媚動人的臉龐,立刻漾滿了喜悅的光彩,她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並在服務生的徵詢下點了一杯熱奶茶。

    「艾寧,十幾年沒見了,難得你回國還會想到我這個齒牙都快動搖的老朋友。」她笑吟吟地打趣道,並順手脫下薄外套。

    趙艾寧笑著輕拍了她的手背一下。「你齒牙動搖?那我豈不是早就成了雞皮鶴髮、老態龍鍾的糟老太婆了?」

    「哪有?你呀,一向是最得上蒼眷愛的幸運兒了,不但人長得艷冠群芳,而且命好得連老天爺都會嫉妒,不僅嫁了個有錢有勢的官家少爺,還當上了立法委員的夫人,又生了一對傑出優秀的好兒女,這全世界最風光、最好命的女人莫過於你了。」

    趙艾寧笑得連眼睛都亮了起來。「你還說我哩,你自己的命不也是挺好的,有席鎮遠這麼體貼溫柔又聽話的老公,再加上一雙漂亮可人的姊妹花,你的命哪會輸給我!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啦!」

    關雅嫻微欠了一下身子讓服務生遞上奶茶,接著,她輕啜了一口,沉吟地歎了一口氣。

    「我哪能跟你比呢?鎮遠人是不錯,但就是太深沉木訥,缺乏情趣,對事業更是被動消極得很。做了三十幾年的公務人員,永遠還是社會局裡一名可有可無的小課長,不像他其餘的朋友、同事,早就一路竄升到巔峰,陞官發財了。他呀!我是甭指望他能讓我鹹魚翻身、揚眉吐氣了。還好,我的大女兒紫築還爭氣,北一女畢業後,以第一名考進台大國貿系,今年暑假就可以順利畢業,如果可能的話,我倒希望她能出國繼續深造,攻讀碩士、博士。」

    「女孩子念那麼高做什麼?最後還不是要嫁人,回歸到家庭主婦的角色上?」趙艾寧淡笑道。

    「話是不錯,但我對這孩子有很深的寄許,我總希望她能儲備最好的實力,將來在擇偶上能夠精挑細選,甚至能嫁入名門望族,過好日子。別像我,嫁得這麼寒酸無奈——」

    趙艾寧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她輕啜一口香濃撲鼻的熱咖啡,深思的說:「雅嫻,名門望族的媳婦可不是那麼好當的,風光耀眼的背後往往有一大串不為人知的辛酸和眼淚。

    我今天能掙到這種地位,也不是沒有經過掙扎和煎熬的,通常,達官顯貴的世家子弟背後都有一個厲害非常又能幹精明的媽,我婆婆就是一個典型不過的例子,要不是我還懂得忍氣吞聲的進退之道,我和辜健群的婚姻早就完蛋了。」

    「但你成功了,不是嗎?多年媳婦熬成婆,這中間或有難言的甘苦,但一切還是值得,是不是?」

    趙艾寧感慨良多的輕抿了一下嘴唇。「或者,婚姻的本身就是一門深奧的學問,沒有痛苦的付出和犧牲,就不會有快樂和滿足的成就感。」

    關雅嫻的心頭一凜,「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婆婆的,艾寧。」

    趙艾寧慢慢從嘴邊綻出一絲嫵媚成熟的笑容,笑容裡有著貴婦人般的優雅和從容。「那可不一定,我挑媳婦可比我兒子嚴苛多了,弄個不好,我可能比『庭院深深』裡的那位柏老太太還精明可惡,搞不好還可以打破惡婆婆虐待媳婦的金氏紀錄哩!」

    關雅嫻好笑地瞅著她,「你存心嚇唬我的是不是?本來,我還奢望能把紫築介紹給你們家允淮的,現在,我的聯姻計劃可給你這位惡婆婆嚇掉了,不敢再癡心妄想和你結親家了。」

    趙艾寧一聽,立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去去去,我胡言亂語,你也把這種玩笑話當真啊!別的女孩子我可是不入眼,但是你們家紫築可是個品貌兼備、萬中選一的好女孩。她能當我的兒媳婦,我可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我們家允淮有沒有這個福氣追得上紫築?」

    關雅嫻見趙艾寧也有結為兒女親家的意思,心中大樂,不禁笑得容光煥發,眉飛色舞。

    「什麼追得上追不上,你們家允淮可是耶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學歷好、長相好,家世又好,是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乘龍快婿,就怕他早就有女朋友了,根本看不上我們家紫築。」

    「這點我敢跟你打包票,允淮這幾年在國外唸書,心力都擺在課業上。他去年拿到法律系碩士學位之後,便在洛城最大的一家事務所實習上班,到目前為止,我可沒見他追過女孩子,倒是暗戀他的女孩子不在少數,一天到晚找機會跑到他宿舍藉故盤旋逗留。這次我們舉家搬回台北,一方面是因為他爸爸立法委員的任期快屆滿了,他想退休,培植允淮接班,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處理幾筆祖產留下的土地。」

    關雅嫻聽了更是心花怒放,打定主意要撮成這樁魚躍龍門、可遇而不可求的親事。

    「我有十幾年沒見到允淮了,這孩子小時候就長得俊秀聰穎、討人喜愛,現在長大了,想必跟他爸爸一樣是個溫文爾雅、瀟灑不群的大帥哥吧!」

    「這點可不是我這個做媽的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允淮這孩子的確長得比他老爸還漂亮出色,氣質也好的沒話說,連他妹妹允藍都說,有這麼帥的老哥做標準,她這一輩子甭想交到順眼的男朋友了。」趙艾寧笑吟吟的接口說,顯然也很以她的寶貝兒子為榮。

    「那——我們還等什麼?不給他們早點製造機會認識交往,萬一你們允淮被其他女孩子搶跑了,那我們結為兒女親家的美夢,豈不是泡湯了?」關雅嫻急著打鐵趁熱了。

    「瞧你,還是那麼急性,你這種急驚風的個性可要改一改,否則小心『吃快弄破碗』,感情這種事是急不來的,即使我們做父母的要牽線撮合,也得安排得巧妙而不動聲色,否則孩子們會尷尬起反感的。」趙艾寧慢吞吞的笑道。

    關雅嫻蹙起眉心了,「那——你的意思是暫時按兵不動?!」

    趙艾寧眼睛閃了閃,「這倒也不是,你聽我說,你不是想逼紫若重考大學嗎?正好,允淮這陣子有空,何不讓他給紫若補習,咱們可趁這個機會拉攏紫築和允淮的關係,如此安排不是更自然而天衣無縫嗎?」

    「可是,紫若這丫頭野得很,就怕她不肯乖乖聽我的話,反而浪費了允淮的寶貴時間。」關雅嫻躊躇不決的說。

    趙艾寧斜睨了她一眼,「你擔心什麼?反正我們最重要的目的是拉攏允淮和紫築,撮合他們的感情發展,至於——給紫若補習也只不過是其次的障眼法而已,你就別太杞人憂天、窮操心了。」

    關雅嫻訕訕地笑了笑。「艾寧,你是真心贊成我們家紫築和允淮這門親事嗎?你——不會覺得我是存心利用我們之間的情誼,來跟你們攀親帶故的吧!」

    趙艾寧翻了翻白眼。「瞧你,喜歡胡思亂想的老毛病又犯了,什麼叫攀親帶故?這叫做親上加親。衝著我跟你從小一塊長大、數十年建立起來的情誼不說,光是紫築這個丫頭小時候那乖巧甜美、冰雪聰穎的模樣,我瞧了不知道多歡喜、多窩心。這門親事若能談成,我頭一個上廟裡燒香謝菩薩!」

    關雅嫻聞言總算釋懷地露出了笑容,「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只是——不知道你們家老爺中不中意我們紫築?」

    趙艾寧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你還真婆婆媽媽哩,我這個准婆婆都不說話了,他這個准公公哪還敢有意見?」

    關雅嫻輕輕笑了。「就怕你們家老爺嫌我們家寒酸,跟你們門不當戶不對。」她故作矯情的說。

    趙艾寧沒好氣的瞪著她,半真半假的說:「你再這麼拉拉雜雜、猶柔不前的話,我這個惡婆婆可要翻臉悔婚不認親家!」

    「好吧,那允淮給紫若補習的事可就拜託你了,時間不早了,我老公快下班了,我得趕回去燒飯,我們再電話聯絡好了。」她拿起帳單搶著付帳,趙艾寧卻不由分說的搶了口去。

    「說好是我付錢請客的,你怎麼食言而肥跟我搶起來了?」

    「每次見面都讓你花錢請客,我都怪不好意思的,你就別跟我爭,讓我做東一次吧!」

    關雅嫻也堅持著要付這筆帳,眼見就要形成一場各執己見、互不相讓的拉距戰,趙艾寧只好放開帳單簿。「好吧!我讓你一回吧!否則,我們這兩個年近半百的老太婆在這裡拉拉扯扯、僵持不下,可是很難看的。再說——」她的話倏然停頓下來,眼睛直愣愣地望著甫走進咖啡廳,穿著一襲灰藍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發呆。

    關雅嫻也察覺到她的異樣了,她循著趙艾寧的視線望去,臉上瞬地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趙艾寧犀利地看了她灰白緊繃的臉龐一眼,不禁感觸萬千的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了,看見他,你居然還這麼震驚失措,可見你心的那個死結,一直未曾打開過。」

    關雅嫻心中一陣抽痛,連嘴唇都沒有了血色,但她很快地挺直背脊武裝起自己。「你錯了,艾寧,我早就有了免疫能力,過去的恩怨情仇,我更是忘得一乾二淨了,只是不想提醒自己再記起那些不愉快的事而已。」

    趙艾寧細細審視了她好一會,最後才從喉頭裡發出一聲幽沉而語重心長的歎息。「但願你說的都是真心話,要不然,對席鎮遠來說是非常不公平的。」

    關雅嫻心頭一震,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然後,在心境的波濤洶湧下,她竟噎凝無語了。

    馥瓊山莊。

    這是一棟座落在新店山區的豪華別墅,在綠蔭、香花、白雲和大自然美妙天籟環繞下,這棟灰白色的精緻華廈,儼然似雕琢在天上屏息壯觀的瓊樓玉宇,更像王維詩中那令人神往的桃花源。

    這是名企業家、知名的立法委員辜健群的新居,更是市井小老百姓夢寐以求、卻永遠不敢冀望實現的深宮別苑。

    辜允淮神閒氣定地站在客廳陽台上,俯瞰著眼前這一大片綠意盎然、充滿詩情畫意的大自然景觀,這陣子積壓在胸中的鬱悶不禁舒緩許多,一雙深遂清亮的黑眸,也慢慢漾起了似有若無的微笑。

    望著流雲的優閒瀟然,野雀的自由遨翔,在山風徐徐的吹拂中,他不禁有份醺然若醉的迷惘和感懷了。

    「哥,你一個人站在這裡發什麼呆?」冷不防中,他的肩膀被他那一向不按牌理出牌的妹妹辜允藍敲了一記。

    他回過神來,望著允藍那張清秀慧黠的臉,他溫文又無可奈何的笑了。「你每次一定要這樣躲在背後嚇人,你才過癮開心嗎?」

    辜允藍昂起下巴,強辭奪理的辯駁道:「如果你不是心事重重、神思不寧的話,我走路這麼大聲,你哪會聽不見?我又哪能嚇得著你?」

    辜允淮失笑地微揚起一道濃眉,「我什麼時候心事重重了?」

    辜允藍嬌俏地眨眨眼,「哥,咱們心照不宣,明人不說暗話,打從我們回到台北之後,你就沒有一天是真正輕鬆愉快過,這原因嘛——」她頓了頓,犀銳地緊盯著辜允淮那張已經笑得非常勉強的臉龐一眼。「你還要我一針見血的說出來嗎?」

    辜允淮臉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允藍,你何苦跟我過不去呢?」

    「不是我跟你過不去,是我們那個偉大英明的父親大人跟你過不去。」辜允藍慢聲提醒他。

    辜允淮眼中的痛楚更深了,他皺著眉峰沒有說話。

    辜允藍看不下去了。「哥,你別這樣委屈自己好不好?你明明不想從政,不想接爸的班走進政治舞台,你為什麼不敢跟爸爸抗爭,反而要讓他牽著鼻子走呢?」

    辜允淮撇撇唇笑了,但笑裡卻有份深沉的無奈和苦澀。「允藍,你跟我一樣瞭解爸爸,他向來是鐵令如山、說一是一,連媽有時候都要讓他三分。爸爸對我的未來早就畫好了藍圖,我只不過是他手中的一隻棋子,你教我如何跟他抗爭?」他沙嘎的低歎一聲,「難不成要我跟他鬧家庭革命嗎?」

    「這個——」辜允藍為之語塞了。「但你就甘心任爸爸擺佈你的一生,去做你最厭惡的政客?和那些笑裡藏刀、言不由衷的政治丑角彎腰鞠躬、同流合污嗎?」

    辜允淮下巴繃緊了。「我是不願意、更不屑和官場的人物周旋,但誰教我是名立法委員辜健群的獨生子?誰教我從小到大都不敢跟爸爸說一個『不』子?這樣沉重的壓力,你教生性怯懦的我,如何背負得起?」

    辜允藍沉重地搖搖頭。「哥,你並不是怯懦,你只是太孝順了,孝順到幾近完美而愚癡的地步,有時候我看了都不禁替你覺得難過,因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為爸媽而活,還是為你自己而活的?」

    辜允淮心頭一震,臉色驀然變了。

    辜允藍這才倏然驚覺到自己的失言,「哥,我並不是故意的,我說話一向口沒遮攔,我真的不是故意說這麼重的話來傷害你的。」她囁嚅地解釋著。

    辜允淮神色肅穆的搖搖頭。「我不會怪你的,允藍,你說的話雖然相當尖銳刺耳,但卻非常真實坦白。你說得很對,字字句句都敲痛了我的弱點,也許我是該好好省思一下,對於我的人生,我究竟應該把主控權交給誰。」

    「哥——」辜允藍反而感到忐忑不安了,她從來沒見過辜允淮臉色這麼陰沉難看,這一刻她懊惱得恨不能咬斷自己輕率鋒利的舌頭。

    「我沒事的,你別擔心。」辜允淮輕輕拍拍她的肩頭。「下午有事嗎?願意陪哥哥去看場電影散散心嗎?」

    「下午我跟同學約好要去打網球。」

    「哦,那——就算了,我還是自己開車出去兜兜風算了,順便去看看國中的幾個老同學。」辜允淮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擠出溫煦平淡的笑容說:「別愁眉苦臉了,台灣的選民眼睛還是雪亮的,像你老哥這種從小就被父母牽著鼻子走的人,他們還不見得肯把神聖的一票浪費在我身上。」

    他的自我解嘲反而讓辜允藍聽了更難受。「哥,你——」

    「好了,你怎麼染上口吃的毛病了,我沒事的,只不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家裡的叛徒,你可別指著我鼻子破口大罵喔!」辜允淮半真半假的嘲謔道。

    辜允藍的眼睛亮了起來,「哥,你的意思是——」

    辜允淮疼愛地輕拍了她的肩頭一下,笑吟吟地打趣道:「咱們心照不宣,明人不說暗話,你還要我一針見血的說出來嗎?」

    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幽默感,立刻驅散了辜允藍心中的愁雲。她轉憂為喜的輕抱了辜允淮一下,感動而興奮的說:「哥,你真是孺子可教也,不枉我這個做妹妹的喊你一聲大哥!」

    辜允淮被她沒大沒小、不倫不類的口氣逗笑了。「別太得寸進尺啊!別忘了,你可是幫兇啊!」

    辜允藍嬌俏地揚揚眉,「哥,歡迎你加入叛徒的陣營,我不會忘記培植你做大頭目的,更樂意為你被爸媽就地正法,壯烈犧牲!」

    辜允淮失笑地搖搖頭,「愈說愈不像話了,難怪媽常說你是我們家的突變!」

    「突變?」辜允藍仍不服氣地瞪大了眼,「如果我們這個死氣沉沉,可以悶死宇宙所有生靈的家,少了我這麼一個開心果,你們這一家三口早就可以進博物館當標本了。」

    「是,你是我們家的救星,我怕你行了吧!」辜允淮哭笑不得的連連攤手,對於這個小他八歲卻人小鬼大的妹妹,他真的常有招架不住的虛弱感。

    「好了,別做出一副頭痛不已的模樣,本救星要出門去痛宰那些不自量力,膽敢跟我這個『娜拉蒂羅娃』挑戰的蠢蛋,而你這個大律師好好留在這裡,思量怎麼發動一場成功而不流一滴血的家庭革命。」她頓了頓,俏皮的抿抿嘴,「祝你旗開得勝,也祝我球運亨通吧!」

    話畢,她裝模作樣地款擺腰肢,拿起網球拍衝下樓去。

    辜允淮忍俊不住地搖頭發出一陣隱掩的笑意,的確,這個沉悶嚴肅的家,若是少了她這個開心果,確實會悶死人,像他就經常有呼吸困難的壓迫感。望著允藍遠去的背影,再望著陽台外振翅鷹揚的野鳥,他不禁感觸萬千地從心底發出一聲長歎!

    而炯炯有神的目光亦頓時失去了原本的風采和光芒。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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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4: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順捷快遞公司

    席紫若剛打完卡,她的同窗好友,現在卻把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羅家蓉,即刻帶著一臉假笑走到她辦公桌前,冷嘲熱諷的說:「這已經是你這一個月來第三次遲到了,小心,老闆對你漫不經心的上班態度已經非常感冒了。站在好朋友的立場上,我不得不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最好不要因為和聶子擎談戀愛,而忘了維持敬業樂群的工作態度,否則,下一個被老闆炒魷魚的人恐怕就是閣下了。」

    席紫若聞言,不禁怏然不悅地攢緊眉端。「家蓉,你講話不要夾棒帶槍的好不好?我已經跟你說過不下一百遍了,我跟聶子擎只是肝膽相照的好哥兒們,感情非常單純,並不是你所想的那種男女朋友,你不要神經過敏、亂點鴛鴦譜好不好?」

    「是嗎?」羅家蓉狐疑而譏刺的冷哼一聲,「那他這個鄰家哥哥,對你這個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可真是照顧啊!每天都充當司機,準時來接你上下班不打緊,甚至還常常拿你做人物素描的主角,連我這麼優秀而無懈可擊的MODEL,免費擺POSE給他畫,他都能興趣缺缺、視若無睹,要說你們之間沒有曖昧的男女之情,誰會相信啊!」

    對她的欲加之罪和死纏活賴的潑辣,席紫若懶得理睬,只有淡漠地悶聲說:「對不起,現在是上班時間,誠如你所說的,我已經遲到很多次了,我可不想因為和你抬槓私事,而被老闆抓住小辮子炒我魷魚。」她頓了頓,犀利又不失趣意的抿抿唇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對聶子擎跟我之間的關係真的那麼感興趣的話,我歡迎你下了班再追著我們嚴刑逼供,也許,我們會招架不住而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羅家蓉那張原本還算清秀可人的容顏立刻陰沉下來。她悻悻然的扭著嘴角,正待還以顏色之際,他們的頂頭上司——公司的老闆、也是唯一的主管——已經走出他的辦公室,向她們這邊行來。

    「席紫若,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望著掛在老闆丘隆華微胖臉上那抹凝重的神色,羅家蓉滿腔的怨氣,立刻化成一股幸災樂禍的冷笑,並明顯地佈滿了她臉上每個角落。

    席紫若不是沒瞧見,但她實在懶得跟氣量狹小的老同學一般見識,何況憑她與生俱來,從來不曾出過差錯的第六感判斷,丘隆華一定有什麼不愉快的事要向她宣告。

    她咬著下唇,意興闌珊的告訴自己,看來羅家蓉惡意的詛咒已經應驗兌現了,大老闆八成是想親自Fire她,不過,以他向來陰晴不定、說風是雨的個性,他能顧全她的顏面而選擇私下處決,衝著這點,她縱有滿腹的難堪和怨尤,也該懂得感激涕零了。

    懷著忐忑不安、聽候處決的複雜心情,席紫若一臉被動的站在的隆華的辦公桌前,等著他開口打破沉寂。

    丘隆華坐了下來,雙手擱在案桌上,彷彿正思慮著該怎麼啟齒,望著席紫若那一臉迷惘而謹慎的神情,他沉吟了好一會,終於開口說話了。「紫若,你媽媽昨天晚上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跟我聊了近半個鐘頭,最重要的是,她想表達一個做母親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那份苦心。所以,她替你向我辭職,而我——實在很為難,也沒有立場去拒絕一個愛女心切的母親。」

    「什麼?」席紫若震動萬分的叫了出來,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齒的說:「她怎麼可以瞞著我這樣做?一點也不尊重我,不顧慮我的感覺?!」

    「天下父母心。紫若,我也是人家的爸爸,我能體會你媽媽非常手段背後的用心和愛心,她希望你能上大學,爭取更高的學歷,將來才能在社會上站得更牢固堅實。」丘隆華感觸良多的望著她說,「老實說,我也捨不得放你離開公司。你進公司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年,雖然你有些時候滿迷糊的,又有遲到、丟三忘四的小毛病,但你做事很賣力,又不怕吃苦,在我手下這麼多負責快遞工作的人員之中,你是表現得相當優異的一名員工,更別提你那朝氣蓬勃、慧黠可愛的個性有多討人喜愛了,可是,我只是你的老闆,不是你的父母,於情於理,我都不便再把你留在公司裡,你應該聽你媽的話,趁年紀還輕多念點書,不要像我們年紀一大把了,想要再唸書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席紫若臉色十分難看,但她的心情更低沉落寞,交織著一份無以言喻的悲哀和憤怒。她蹙著眉心保持著僵滯的沉默。

    丘隆華深深地望著她,語重心長的歎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紫若,我希望你不要怪你媽媽,也不要怪我!」

    席紫若扯動嘴畔笑了,她笑得有些兒淒楚而無奈。「我不會怪你的,丘先生。我能體諒你的立場,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今天就乖乖走路,把一切的移交工作辦好。」

    話甫落,她倔強的挺直背脊準備離開,不想在丘隆華那雙凝滿同情和瞭解的目光下,演出情緒失控的場面。

    剛握住門柄,丘隆華就竄到她身邊來了,手裡拿著一隻信封袋。「這是我的一點意思,希望你能收下,更希望你明年能順利考上大學。」

    席紫若意志消沉的收下那筆錢,無精打彩的綻出一絲苦笑。「我倒希望自己能幸運的再次名落孫山,好讓我媽徹底對我這個扶不起的阿斗死心。」

    丘隆華失笑地望著她,不徐不緩地說道:「對自己要有信心一點,不要還沒打仗就先喪失了鬥志。」

    「我不是缺乏鬥志,我只是比你們更瞭解自己的份量。我跟大學這道窄門是兩條永遠不會彙集的平行線。」席紫若振振有辭的說,她瞥了瞥丘隆華臉上那頗不以為然的神情一眼。

    「唉呀!你們是永遠不會懂的,反正聯考的夢魘和陰影我已經受夠了,我再也不願意成為升學主義下的犧牲品。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們看,文憑並不是萬能的,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丘隆華頗有同感的點點頭。「我很贊同你的觀點和論調,但不可否認,有了大學這張文憑,別人更容易肯定你的實力,最起碼找工作要比高中生容易順利多了。我們非常清楚,中國五千年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士大夫觀念,還是根深蒂固的種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你可以信誓旦旦、灑脫不羈的騙你自己說,完全不在乎那張文憑,但你能真正做到不Care別人的『在乎』嗎?」

    「我——」席紫若一臉茫然了。

    「好了,我不是故意要潑你冷水的,我比你年長許多,人生閱歷也比你豐富許多,我並不想倚老賣老,給你這麼深的挫折感,但我也不希望你的夢想和天真讓你在現實社會中受到更殘酷的打擊。夢想之於實現,天真會讓人活得舒坦自在,但我們畢竟是活在現實中,不能太超然而不食人間煙火的,是不是?」丘隆華意味深長的說。

    席紫若細細咀嚼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淡淡地露出了一絲酸楚又不失動容的微笑。「謝謝你給我的機會教育,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話,終生奉為圭臬的。」

    丘隆華讚賞的拍拍她的眉頭。「聽我一句話,紫若,不管你決定要不要重考大學,你都不應該否決自己的生存價值,即使做不了人中龍鳳,你仍然可以做個快快樂樂、單單純純的小女人,這才是最重要的,不要讓別人輕易地奪走你對生命的信心和樂觀,好嗎?」

    席紫若眩惑的蹙眉望著他,驚異地發出一聲感歎。「我媽為什麼不能像你這麼開明而睿智呢?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做我不樂意做的事呢?」

    「這叫做『愛之深,責之切』,其實,在我的三個兒女眼中,我也並不是開明睿智的好爸爸,對他們,我永遠都有滿足不了的期望,這點,等你將來為人父母之後,你或者就能體會了。」

    「是嗎?那我希望那時候有個果斷英明的教育部長,能廢除大學聯考,拯救無辜的下一代,早早結束升學主義所造成的夢魘。」席紫若義正辭嚴的說。

    丘隆華聞言不覺莞爾,「這點我完全舉雙手贊成,不過,在大學聯考這個升學制度還未完全被改革廢除之前,你還是要好好面對你父母對你的期望,逃避、拒絕都不是最好的辦法。」

    席紫若無奈地吐了口悶氣。「我會的,誰教我有個神通廣大、無孔不入的老媽呢?」她沒好氣的噘著嘴角咕噥著,「她這麼精明厲害、長袖善舞,怎麼就沒想到打通電話跟教育部長拉拉關係呢?說不定他能破例放水把我送進大學,這樣不是更省事,更能證明她的用心良苦嗎?」

    丘隆華既好笑又佩服的看著她。「你反應這麼機敏靈活,怎麼會考不上大學呢?」

    席紫若聳聳肩,挑著眉胡扯一通,「那是因為大學聯考是用筆考的,而不是用嘴考的,否則我隨便動個嘴巴,台大、政大還不是照樣手到擒來。」

    「好了,我不跟你閒扯淡了,你媽媽說中午要你回家一趟,她有事要和你當面溝通,你最好趕快把移交辦好,回去好好和你媽媽談一談,也許你會發覺大學聯考,並不是遙遠而不可企求的夢想,而是能抓在手心裡的。」

    席紫若給他不置可否的一笑,然後不發一言地拉開門把,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剛站在走廊上,羅家蓉就不懷好意的走了過來,佯裝關心的笑著問她,「老闆找你做什麼?該不會是為了你的屢次遲到而特地把你叫進去削一頓吧?!」

    席紫若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輕輕揚揚手中的錢袋。「很抱歉,你只猜對了一半,他並沒有削我,相反的,他發了一筆為數可觀的獎金給我,犒賞我在屢次遲到的情況下,居然還能表現得比你們優異賣命!」

    話畢,她完全不睬羅家蓉那張口結舌、大驚小怪的神態,神閒氣定的踱著步履,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所有屬於私人的物件。

    席紫若鬱鬱寡歡地離開了順捷快遞公司,她獨行踽踽地走在基隆路的紅磚道上,心情煩躁得真想扯開喉嚨尖聲大叫。

    她不想乖乖回家面對母親,更不想束手就擒,任她擺佈自己未來的命運。

    她知道自己只要肯努力用功,至少可以混上一所三流的大學來唸唸,但這有什麼意義?

    只為了戴頂方帽子證明自己的不同凡響和高人一等嗎?

    她並不想做個叛逆、讓父母傷心煩憂的孩子,但她也不想勉強自己去附和父母過高的期望,扼殺了她支配自己命運的獨立權。

    望著眼前車潮熙攘的景觀,她突然有種「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的淒涼和悲哀。

    她神不守舍的站在十字路口,諷刺地發現自己也正處於生命的十字路口。進退失據的她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唉!她實在不想現在就回家扮演溫馴聽話的羔羊,向母親豎起投降的白旗。

    想到老闆丘隆華贈予她的資遣費,她決定好好放縱自己一次,爽爽快快地花光這筆錢。

    於是,她跑到萬華小吃中心,吃了一頓令人大呼過癮的流水席,並接著看了一場極盡滑稽詭異的黑色喜劇片。

    電影散場之後,她舉目望望四周的景觀,才發現已到了華燈初上、夕陽西沉的傍晚時分,她拖著鉛重的步履慢吞吞地穿過街道,發覺沒能用光這些令她付出慘重代價的錢實在有點不甘心,於是,她大著膽子走進最近的一家機車行,用剩餘的錢買了一輛90——的二手機車。牽著那輛紫紅色的重型機車,她突然有種想要迎風馳騁的衝動。

    於是,她坐上機車,準備沿著大台北最重要的幾條交通幹道,來場既刺激又壯觀的巡禮。

    握著把手,她痛痛快快地享受著這種追求速度的快感,渾然忘了大學聯考的煩惱和痛苦,也忘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行車規則。

    等她清楚的驚覺到交通號志已由綠燈跳換紅燈時,她想緊急煞車已經來不及了。

    碰!一陣尖銳又刺耳的撞擊聲在她耳畔轟隆隆地響起——霎時,她已連車帶人地翻滾到馬路上,在眼冒金星、痛徹心肺的暈眩中,她看到一張俊逸非凡的男性臉龐俯近了她,喃喃地說些令她費盡全身的力氣也聽不清楚的話;她艱澀地蠕動嘴唇想說話,不料,卻引來一陣更尖銳的劇痛,接著,黑暗便毫無留情地對她當頭罩來,吞沒了她所存的知覺……

    關雅嫻一接到紫若出了車禍的緊急電話,便和席紫築馬不停蹄地趕到懷恩醫院急診室。

    一聽到護士說紫若大量出血,恐有生命之虞時,關雅嫻的焦慮和恐懼立刻轉化成一股澎湃燃燒的怒火,燒向了那個一直站在牆角、蹙著眉峰、默不作聲,氣質和相貌皆十分溫雅出眾的年輕人!

    「就是你這個冒冒失失、不遵守交通規則的年輕人撞上了我女兒的?」

    那個溫文儒雅的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愧疚,還來不及開口做任何辯解,關雅嫻又先聲奪人的指著他的鼻子咬牙罵道:「你知不知道開快車是會撞死人的,你不要命、想飆車也不必拿別人的生命來當兒戲啊!要是我的寶貝女兒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就是切腹自盡我也不會原諒你的!」

    年輕人被關雅嫻咄咄逼人的氣勢,逼迫得毫無回嘴解釋的餘地,他剛蠕動著唇想說話時,關雅嫻又揮著手不給他任何機會。

    「你啊!不必浪費唇舌想跟我說些對不起、道歉啊這些狗屁倒灶、言不及義的廢話,我不是那種遭人迫害就可以隨便打發的軟腳蝦,而且我生平最痛恨你們這些開車不守交通規則的害群之馬,今天——」

    「媽,」席紫築祈求地看了母親一眼,連忙把母親拉過一旁,小小聲的澄清著,「媽,不是他撞上紫若的,而是紫若闖紅燈撞上他的跑車才會發生意外的。」

    關雅嫻馬上變了臉色,她緊盯著席紫築,半信半疑的問道:「你確定事情是這樣子的嗎?如果不是他開車超速撞上紫若,他為什麼要乖乖守在急診室外,一副於心有愧的樣子?」

    「也許,他覺得自己應該負起道義上的責任,想確定紫若沒事之後再離開吧!」席紫築柔聲解釋著。

    關雅嫻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現在哪有這麼好的人?很多人開車撞了人都急著逃逸、避開責任,哪有人會像你說的那麼呆?沒撞人還來多管閒事的?」她撇撇唇,斬釘截鐵的說,「我看他——八成是心虛。」

    席紫築悄悄瞄了年輕人一眼,不知怎地,心裡對他就是有一份難以形容的好感。「媽,你別妄自猜測,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這個世界上固然有不少闖了禍不負責任的人,但也不乏見義勇為,樂於付出自己愛心的人哪!」

    「哼,你別被這個年輕人斯文老實的外表給蒙騙了,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前者還是後者,現在還很難說呢!」

    「可是——我看他不像那種虛偽狡詐的人啊!」席紫築遲疑的說。

    「不像?」關雅嫻重重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這年頭小人、壞人臉上還有刻字的嗎?你別太天真了,媽是過來人,愈是漂亮斯文的男人愈要當心,毒藥的外面總是包裹著一層漂亮唬人的糖衣,媽可是見多了,再說——」她的話倏然中斷了,因為她突然看見她的老朋友趙艾寧,一個此時此刻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艾寧,你怎麼會來這裡?」

    趙艾寧也沒想到會在這裡巧逢關雅嫻,驚訝之色也充分寫在她雍容高貴的臉上。「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你,我是接到我兒子的電話,說他發生車禍了,我一急馬上放下電話趕來這裡瞭解狀況。」

    關雅嫻還來不及將兩件事串連在一塊,站在牆角的那個年輕人居然斯斯文文地走過來對著趙艾寧喊了一聲「媽」!

    關雅嫻震動的張大了眼睛。「艾寧,他——他就是你的兒子辜允淮?」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起碼高了八度。

    「是啊!這麼久沒見面了,也難怪你會認不出來!」趙艾寧輕輕笑著說,並拉著兒子的胳膊,熱心款款地為彼此引薦著。「允淮,這位就是媽常跟你提到的席媽媽,你小時候到她家玩過,你還記得嗎?」

    辜允淮仍是一派溫文的淡笑著。「我不太記得了,不過,我真的很抱歉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席媽媽碰面。」

    他這話一出,關雅嫻不禁有份難掩的窘迫和尷尬,而趙艾寧也由此幡悟過來了。

    「允淮,和你相撞的女孩子是——」

    「是我的小女兒紫若。」關雅嫻悶悶不樂的說。

    「哦!」趙艾寧的眉頭也跟著攢緊了,急診室的氣氛倏然變得僵硬而窒息沉悶。

    所有的人都心事重重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著,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把目光重新凝聚在手術房緊閉的大門上,衷心祈禱席紫若能逢凶化吉,轉危為安!

    經過長達六小時的緊急手術,席紫若這條小命總算在鬼門關前撿了回來。

    但她因大腿骨折和脾臟碎裂,再加上有輕微的腦震盪現象,醫生仍將她留置在加護病房繼續觀察診療。

    精神緊繃了一個晚上,至此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的關雅嫻和席紫築,立刻垮下雙肩,略嫌僵硬灰白的臉龐也開始露出了深沉的倦意和疲憊。

    而沒有陪同母親一塊離開,堅持要留在醫院靜待醫生手術結果的辜允淮,在放下心頭沉重的巨石之後,也不禁輕吁了一口氣,揉揉臉上緊繃的肌肉,緩緩露出一絲寬慰而如釋重負的苦笑。

    關雅嫻對他溫文爾雅、純淨出塵的書生氣質本來就深具好感,但她一直先入為主的認定他是害紫若車禍重傷的罪魁禍首,故而一直強迫自己以負面的角度去衡量他的種種不是。

    自從知道他是趙艾寧的兒子辜允淮之後,對他的讚賞和喜愛立即像股票狂飄飛漲的指數一般,有了極具戲劇化的驚人轉變。

    她望望粉雕玉琢、溫存美麗的紫築一眼,再別具深意地打量了氣宇軒昂的辜允淮一陣,不覺暗暗由心底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喝采!

    他們看上去多像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想著想著,看著看著,她甚至覺得紫若這場意外驚險的車禍,是上蒼巧妙而刻意的安排。

    一向最善於抓住機會造就對自己最有利局勢的她,當然不會輕易蹉跎這個大好時機,於是,她馬上端出慈藹的笑容對辜允淮柔聲說道:「允淮,現在紫若已經脫離險境了,你也累了一個晚上沒有睡覺,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我來看顧就可以了。」

    辜允淮卻謙沖有禮地淡笑道:「伯母,我還不太累,我想再多待一會,看看是不是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你看你的眼睛裡都有了血絲,還說不累哩!這樣好了,我先回家拿幾套換洗的衣服和住院必備的東西,你陪紫築留在醫院,等我折回來之後,你們兩個就回家休息,不必守在醫院裡了。」

    席紫築一聽,即刻聰明地體會出母親的用意,一張白皙清靈的臉龐在乍喜還羞的心境下,不禁微微泛起了兩朵動人的紅暈。「媽,我——跟你一塊回去拿東西。」她忸怩不安的悄聲說。

    關雅嫻輕睨了她一眼,輕斥道:「你跟我回去拿東西?留允淮一個外人在這裡,像話嗎?」

    辜允淮連忙笑著說:「伯母,我並不介意,你跟——席小姐有事可以先回去辦。」

    「什麼席小姐,你們又不是頭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你們小時候還一塊玩過呢!怎麼長大就變得生分起來了?」關雅嫻不以為然的糾正道。

    辜允淮聞言頗覺尷尬窘迫,偏偏他一轉首,又不小心接觸到席紫築那雙盈盈如一汪秋水的明眸,他的心弦沒來由地顫動了一下,俊秀斯文的臉龐當下感到一片灼熱,手腳也變得無措難安起來了。

    而席紫築的躁熱靦腆,也充分寫在她那張嫣紅如醉的嬌顏上,這一幕看在關雅嫻銳利的雙眼裡,更是喜上眉梢,有著不可言喻的得意和喜悅。

    「好了,就這麼說定了,紫築,你陪允淮留守在醫院,肚子餓的話,對面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吃店,你們可以去補充體力、邊吃邊聊,藉著這個機會多瞭解彼此一點。」關雅嫻極為露骨的笑著說道,然後,她不睬女兒滿眼羞澀祈求的目光,笑意盈盈的逕自先離開了醫院,把所有的窘困和無助留給兩個坐立難安又不勝臉紅的年輕人。

    時間在異常靜默和尷尬中跳過了半個鐘頭。

    辜允淮和席紫築各坐在加護病房外的沙發一隅,陌生和奇妙的困促仍停格在他們之間。

    辜允淮看了腕表一眼,心裡正懷疑關雅嫻是不是故意拖延時間,以拉攏他和席紫築之間的關係。

    想到這,他不自然地伸長了雙腿,忽然覺得進退維谷,更不知道該如何打破他和席紫築之間這份令人難耐的死寂。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開口告辭時,一個劍眉朗目、相貌粗獷又不失英挺的男孩子霍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隨意瞄了一眼,心頭突然湧現一份難以描繪、似曾相識的錯覺。還來不及釐清這種奇異迷惑的感覺時,那個高大性格、頗有藝術家灑脫閒適氣息的男孩子開口說話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紫若的情況如何?我一回到家就聽爺爺說她出了車禍,我連澡都來不及洗就趕來醫院。」

    令辜允淮覺得詫異驚訝的是,看起來文靜典雅、溫柔可人的席紫築,也有尖銳強硬的一面;但見她繃著臉,不苟言笑的冷聲哼道:「哼,聶子擎,我妹妹不需要你這個罪魁禍首虛情假意的關心,如果不是你教她學會狂飆機車的藝術,她今天也不會冤枉的差點丟掉了性命!」

    聶子擎對於她犀銳而凌厲的指責,只是面無表情的撇撇唇,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儒雅出眾的辜允淮一眼。「我是虛情假意,但你這個做姊姊的又手足情深到哪裡去?你妹妹傷重住院,而你居然還有閒情雅致,和男朋友坐在加護病房門口談情說愛?」

    辜允淮臉色一頓,還來不及開口為自己辯解之前,席紫築竟出人意表的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巧笑嫣然的說:「你要是看不慣我男朋友對我的溫柔體貼,你盡可以打道回府啊!可沒人強留你在這裡做個義憤填膺、又惹人嫌的電燈泡?!」

    聶子擎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但他立刻用冷笑來掩飾。「我本來還以為你在台大這個最高學府多讀了幾年書,耳濡目染,修養和內涵一定會有驚人的改變,結果只是證明你的臉皮愈來愈厚,其他的還是跟以前一樣膚淺幼稚!」

    怒火倏地燃亮了席紫築明媚的雙眼,也讓她無法顧及辜允淮的想法。她怒極反笑地抿抿唇,一字一句地慢聲反擊著,「我這個幼稚膚淺的台大學生,再怎麼不長進爭氣,也好過你這個只會紙上談兵,拿著顏料彩筆,夢想自己會成為第二個畢卡索的大畫家好多了,至少——我還分得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白日夢?」

    聶子擎的臉色倏然鐵青成一片,他下意識地握牢了拳頭,竭力控制脾氣。「很好,你這個長了一口毒牙的白雪公主,羞辱別人的本事的確教人刮目相看,我聶子擎雖然只是個不自量力的夢想家,但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和你這個刻薄尖酸、勢利高傲,連夢想是什麼也搞不清楚的女皇一般見識。」話甫落,他就僵硬地挺直背脊,甩甩頭,邁著灑脫而高傲的步履離開了醫院。

    霎時,加護病房外的氣氛又驟然回到了原先的沉寂和僵滯。

    席紫築在辜允淮那雙深奧難懂又若有所思的眸光注視下,連忙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張嫵媚嬌柔的臉龐沒來由地飛上兩朵紅雲,一顆紊亂如麻的心更是跳躍得令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關雅嫻正巧就撿在這微妙而令人慌亂無措的一刻回來了。她細細端詳著女兒臉上那一片生動醉人的紅潮,不禁自作聰明地笑了起來,笑得眉彎眼開,更笑得辜允淮和席紫築困窘萬分,手足失措。

    席紫若一睜開酸澀虛弱的眼皮,就看到姊姊席紫築那張美得既古典又無懈可擊的容顏。

    她裡面動著乾燥似火的嘴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裡一片燒痛,而她的聲音,粗嗄難聽得像鬼叫的青蛙。

    「我——我怎麼了?」

    「你發生車禍,整整在醫院裡昏睡了二十六個小時。」席紫築笑意盈盈地告訴她。

    「哦,那——媽——她有沒有生我的氣呢?」她期期艾艾的囁嚅著,私下卻暗暗責怪老天爺不夠意思,為什麼不乾脆讓她從此昏睡不起,至少讓她昏睡個十、二十年,那時候她已經三、四十歲了,而她那個死要面子、鍥而不捨,硬要逼她考上大學的母親,大概也沒有那個雅興和精力再來逼她這個「高齡考生」重考大學了。

    「氣你?」席紫築促狹地望著她笑了一下。「她怒髮衝冠的差點沒衝進手術室,幫醫生在你那個冥頑不靈的腦袋上開一個洞,好讓你清醒清醒,別老是莽莽撞憧,讓她提心吊膽,傷透腦筋!」

    「那,她為什麼不乾脆在她自己腦袋上開一個洞呢?看她能不能看開一點,別老是逼著我重考大學。」

    「這——你恐怕就要大大失望了,因為,媽並沒有因為你的劫後餘生,而改變讓你重考大學的初衷。」她故弄玄機的停頓了一下,望著紫若那張即刻皺得像小老太婆的病容,趣意橫生的笑道:「相反的,她連家庭教師都替你找好了,現在就等你康復出院,一切就要邁入軌道了。」

    「哪個不知死活的蠢蛋願意接下這個吃力又不討好的工作,願意屈就我這個朽木不可雕也的笨學生?」席紫若怏怏不樂的說。

    「說起來,這個家庭教師跟我們也是滿有淵源的。」席紫築遞給紫若一個既神秘又嬌美動人的一笑。「而且跟你更是有緣!」

    席紫若被姊姊那喜盈盈又容光煥發的神態撩起旺盛的好奇心。「哦?我什麼時候這麼倒楣,跟他結下這份莫名其妙的師生因緣來著?」

    「你如果覺得倒楣,要怪就要怪你自己了,誰教你要瞞著我們偷偷買了那輛破機車?又偏偏不知道遵守交通規則,闖紅燈撞上一輛昂貴的BM

    跑車,也替你自己撞來了一個現成又免費的家庭教師。」席紫築笑容可掬的說,「你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麼?」

    席紫若的雙眉這下蹙得更緊了,「我怎麼這麼倒楣,連撞車都能替老媽找來滿意的家庭教師,我看我這個大難不死的孫悟空,再怎麼鑽營掙扎,也逃不出老媽那個如來佛的手掌心。」

    席紫築被她那自哀自歎的表情逗笑了。「別人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撞了人家名貴的跑車,把人家的後車燈和板金都撞碎、撞凹了,人家沒找你索賠,還願意免費替你補習,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若不是他和我們家是舊識,他母親和媽是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你求人家,人家還不見得願意教你呢!」

    「人家,人家,」席紫若沒好氣的撇撇嘴哼道,「這個害我倒楣撞上的『人家』究竟是何方神聖?」

    「人家可是耶魯大學的法學碩士喔,你可別小覷了他。」

    席紫若的小嘴噘得更高了,「耶魯?我管他是耶魯還是粗魯大學畢業的,反正——我不歡迎任何人雞婆來當我的家庭教師。」

    此話甫出,一個溫和斯文而隱含笑意的男性嗓音便在病房門口響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這個家庭老師的角色這麼不受歡迎,否則,我一定不敢貿然接下這份工作。」

    席紫若循聲望去,但見一個高高瘦瘦、相貌俊雅、氣質出色的陌生男子,靜靜佇立在病房門口,手上還捧著一束盛開清妍的香水百合,而他那雙熠熠生輝,比滿天寒星還要璀璨的目光,此刻卻定定地、像電磁般停泊在她身上。

    而一向在男孩子面前落落大方、灑脫慣了的席紫若竟忸怩不安地快速轉過視線,一顆因生病而變得羸弱的心臟竟反常的加快了跳躍的速度,撞擊得她躁熱難安,弄不清楚自己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席紫築一見到辜允淮,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立刻亮了起來。「辜大哥,你別聽紫若胡說八道,她是使小孩子性子,你可別當真。」

    辜允淮卻露出了雲淡風輕的一笑,並把手裡的鮮花遞到席紫若面前。「我希望你能看在這束漂亮的鮮花份上,原諒我這個不經過你本人同意,就率然答應要替你補習的冒失鬼!」

    他溫文的調侃和不失謙謙君子風度的幽默感,一下子就卸去了席紫若的防衛和彆扭,並不由自主地對他綻出了純真明朗的笑靨。「沒關係,不知者不罪,你現在及時更正你的錯誤還來得及。」

    辜允淮雙眼亮熠熠地瞅著她,除了一隻懸在半空中裡著層層紗布的右腳,對於眼前這個注射著點滴、針管,渾身上下沒半點女人味的女孩子而言,那雙黑白分明、皎皎如秋月、朗朗似晨星的大眼睛,不啻是上帝巧手下,最具生命力的精華所在,更是他這一輩子見過最具魅力和活力的一對美眸。

    這一刻,他鮮穎而趣味興饒的告訴自己,當年那個對他齜牙咧嘴、巧扮鬼臉的野丫頭,仍然帶著渾身的刺芒,而她慧黠生動的風采依稀撼動著他。

    他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朝氣蓬勃且富有生命力的病人,但他還來不及開口發表自己的意見時,席紫築不敢苟同的聲音就傳入了耳畔。

    「辜大哥,你可別聽紫若這個瘋丫頭胡說八道,否則,你可就中她的激將計了。」

    「姊,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我們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姊妹,爸媽所有的精髓都已經被你一個人占光了,你又怎麼忍心落井下石,把你的快樂和驕傲建築在我的痛苦和自卑之上?」席紫若嘟起嘴巴抗議了。

    「我是不忍心啊!不過,長痛不如短痛,要治療你的自卑、結束你的痛苦最好的方式莫過於以毒攻毒,逼你把所有的潛能發揮出來,努力考上大學。」席紫築笑著說。

    「是啊,以毒攻毒,你們再這樣窮追不捨的毒下去,我就是不想進台大,也非提早進台大不可!」

    席紫築巧笑嫣然地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嗎?歡迎你考進來做我的學妹。」

    「學妹?」席紫若似笑非笑地挑眉哼道,「姊,我說的台大是指台大精神病院,而不是你們那所高處不勝寒,高高在上,只可遠觀,又不可褻玩焉的台灣大學!」

    席紫築翻白眼了。「紫若,你有骨氣一點好不好?」

    「骨氣?姊,我現在都已經骨折了,哪還有精神跟你較量骨氣?」席紫若幽怨又不失促狹的回嘴辯道。

    而一直在一旁隱忍著滿腔笑意的辜允淮,聞言再也壓抑不住地失聲笑了出來。

    席紫築卻一臉嗔怪地瞪著他,向他發出無言而強烈的抗議。

    辜允淮卻無力控制泉湧不歇的笑意,「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實在是忍不住!我從來沒見過像你妹妹這麼機智又有趣的女孩子!」

    席紫築卻挑起秀眉上上下下、奇奇怪怪地多看了他好幾眼。「依我看,你也被我妹妹這個小瘋子的瘋言瘋語感染了。」

    「或者,但我這個大瘋子或許有辦法讓你妹妹這個小瘋子乖乖接受補習,重考大學。」辜允淮笑意橫生的說。

    「真的?」席紫築半信半疑的再度揚起了眉毛。

    辜允淮清了清喉頭,還來不及進一步發表自己的意見,席紫若就在一旁嘲謔的大放冷箭,「要吹牛之前最好先打好草稿,否則,牛皮吹破事小,這個失了顏面的人可就沒資格為人師表、當人家的家庭教師了。」

    席紫築一聽,不禁蹙起眉頭,「紫若,你講話怎麼這麼沒分寸?」

    「沒關係,我很欣賞她的直言不諱和尖牙利嘴。」辜允淮好風度的淡笑道。

    「可惜我並不欣賞你,更不歡迎你毛遂自薦來當我的家庭教師。」席紫若毫不領情的又放了一道冷箭。

    辜允淮對她的出言不遜,仍是保持一貫溫文的笑容。但席紫築卻忍不住沉下臉,再度斥責妹妹的不識好歹。「紫若,人家辜大哥是一片好意,你不領情就算了,你怎麼可以對他做惡意的人身攻擊呢?」

    席紫若咬著唇沒有說話,而辜允淮卻瀟然的開口笑道:「紫築,你別怪紫若,我能瞭解她排斥大學聯考、排斥我的原因,你能暫時出去一下,讓我單獨和她談談嗎?」

    「這——」席紫築遲疑地望著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更怕生性沉隱溫文的他,鬥不過伶牙利嘴、率性妄為的紫若。

    辜允淮從她眼中讀到她的猶豫和憂慮。「你放心,我只是想和她好好溝通一下,我們不會在病房裡吵架、大動干戈的,畢竟我和紫若並沒有任何解不開的深仇大怨。」

    「很快就會有了,如果你還不懂得懸崖勒馬、及時回頭的話。」席紫若忍不住衝動的又脫口而出。

    「紫若,你——」席紫築惡狠狠又沒轍的緊瞪著她,然後她在辜允淮充滿勸阻的目光示意下,緩緩退出了病房。

    一等席紫築離開,席紫若更是百無禁忌了,她索性大著膽子先發制人,「聽著,我很抱歉把你的名貴跑車撞碎了車燈、撞凹了板金,但我會想盡辦法賠償你的損失,請你高抬貴手,不要霸王硬上弓,硬要做我的家庭教師好不好?」

    辜允淮淡淡地撇撇唇笑道:「你把我嚇走了也是沒用,你媽她還是會想辦法找別人來當你的家庭教師。」

    「那是我的事,不勞你操心。」席紫若生硬的說。

    辜允淮眼睛閃了閃,他鎮定自若地審視著席紫若那張蒼白卻依然生氣盎然、充滿朝氣的小臉,慢條斯裡的開口說:「我實在不想強人所難,拿我的熱臉去貼你的冷屁股,但我一向是個重允諾的人,我既然已經答應你媽媽,要免費替你補習,總不能違反自己的原則,做個開空頭支票、言而無信的人吧!」

    「你偶爾黃牛一次也沒有人會怪你的,反正——我們的政府官員、民意代表也常常做這種事,我們應該訓練自己不要對自己和別人的承諾太認真。」席紫若忙不迭乎地給他出餿主意。

    辜允淮連眼睛裡都有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對不起,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很認真的人。

    這樣好嗎?我們來採取一個折衷而比較有意思的辦法。」

    「什麼辦法?你去做變性手術,當槍手幫我去參加大學聯考?」席紫若半真半假的揚眉道。

    辜允淮失笑的連連搖頭,「不是,而是我們來訂一個賭局,你給我三個月的時間讓我來為你補習,而在這段期間內你必須全力以赴、專心上課。三個月後,我出題為你做一次摸擬考,如果你的成續仍低於今年的錄取標準以下,我就負責替你去遊說你媽媽,勸她放棄逼你重考大學的念頭。」

    席紫若聽了立刻樂陶陶地笑道:「可以,不過若是你輸了,你可別忘了實踐自己的諾言。」

    「我不會忘記的。」辜允淮堅定的說,「我剛剛已經說過我是一個非常認真、非常重視允諾的人,但你也必須答應我,要認真地拿出你的實力去做答,不能從中搞鬼、故意降低自己的錄取分數。」

    席紫若轉動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珠子,思索了一下,終於點點頭,毅然說道:「好,我們一言為定。」

    辜允淮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一種欣喜雀躍的成就感,但他就是忍不住從心底綻出了會心而神采奕奕的笑容。

    「我先說好,我可是一個非常嚴格的老師哦,你最好要有萬全的心理準備。」

    席紫若也不甘示弱地昂起下巴道:「我也告訴你,我可是一個記性非常差的學生,要是我那天考試交了白卷,你可不要氣得腦中風或七孔流血喔!」

    辜允淮雙眼亮晶晶地瞅著她,沉著地笑道:「歡迎你把我活活氣死,只要在這之前你不會忘了我們之間的賭約就好。」

    對他胸有成竹的笑容,席紫若再度露出了頑皮而叛逆的神態,還來不及糗他幾句,好殺殺他的威風,她那急性的姊姊席紫築已再度轉回了病房。

    辜允淮沒等她開口詢問,便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我和紫若已經達成了和平的協議。」

    「什麼協議?」

    辜允淮把目光投注在席紫若臉上,而席紫築也迫不及待的把目光膠著在她身上。

    「什麼協議我倒是有點忘了,不過,最重要的結論是——」席紫若拿喬地拉長了聲音,然後古靈精怪的歎了一口氣,「我當初實在不該粗心大意地去撞上他的跑車,應該瞄準目標,一頭撞上大卡車,那麼今天我也不必被迫躺在病床上,跟他訂什麼鬼協議了。」

    席紫築聽得莫名其妙三頭霧水,而辜允淮則忍俊不住地又冒出一陣朗聲大笑。他這一笑,更是笑得席紫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只好愣在原地,對著笑意不絕的辜克淮瞠目以視!C巨陽廣告公司。

    聶子擎一走進裝潢得氣勢雄偉,卻不失商業藝術氣息的辦公廳,站在厚厚的地毯上,手裡的圖稿突然變得沉重得令他有種難以負荷的壓迫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舒展深蹙的濃眉,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和坐在櫃檯後的總機小姐打招呼,「早安,徐大姊,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吧!」

    「托你的福,過得還馬馬虎虎啦!由是你,才兩個禮拜不見,紮起小馬尾,穿著這身洗得發白的牛仔裝,愈來愈有藝術家那份灑脫不羈的氣質了。」徐巧怡笑意盎然的說,「你今天是專程來送稿件的,還是專程來向我賠罪的?」

    「賠罪?」聶子擎納悶而不解的微抬起一道濃眉笑問道。

    徐巧怡卻嬌嗔地斜睨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貴人多忘事,早就忘了答應要替我畫素描這回事了。」

    聶子擎倏地幡悟過來,他歉意油生地小心陪著笑臉,「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Case接得比較多,所以——」

    「所以就忘了要替我這個貌不驚人、卻仍然有著女性的虛榮和少許自戀狂的老小姐畫張素描,幫她抓住青春的尾巴?!」徐巧怡犀利地打斷他,自我調侃之餘又不忘發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淡淡地挖苦了聶子擎一頓。

    聶子擎失笑地拱拱手討饒,「拜託,徐大姊,我承認這是我的一時疏忽,請你口下留情,饒過我這一回好嗎?」

    「小聶,你可是我們巨陽廣告公司炙手可熱、行情看漲的特約畫稿人員,我呢——只不過是一名沒啥份量、接接電話的總機小姐,哪敢在你這個紅人面前太歲動土呢?」徐巧怡戲謔地衝著他眨眨眼。「再說,我雖然是個乏人問津、枯坐了冷板凳好多年的老小姐,但我對才情洋溢的大帥哥,可還沒有完全喪失了免疫力,所以,綜合以上幾點,我這個芳心寂寞、自尊心又稍微受挫的老小姐只有黯然認命,絕對不敢再強人所難了。」

    聶子擎哭笑不得地揚起嘴角,從嘴畔綻出一絲苦笑,「徐大姊,你的口才實在是犀利如鋒。像你這樣反應敏捷、辯才無礙,又極具高度幽默感的人才,不去競選立法委員,為台灣兩千萬的選民爭取更高的福利,實在是我們中華民國的損失。」

    「謝謝,我的口才還沒有惡毒鋒利到可以上立法院去攪局、做秀的地步,不過,你的馬屁這會可拍對地方了。看在你歌功頌德的份上,我就寬宏大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過關吧!」徐巧怡拿喬之際又不忘裝模作樣地討著人情。

    聶子擎也促狹地裝出如蒙大赦、不勝感激的樣子,對徐巧怡行個九十度的大禮。「謝謝你的不計前嫌和以德報怨,這份恩情我會銘感五內,終生沒齒難忘的。」

    徐巧怡抿抿唇,發出一聲輕笑,「得了吧!把你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語拿去運用在追求顏如玉和黃金屋上頭吧!我的虛榮心雖然被你餵飽了,但我的理智可仍然健在,並沒有失去判斷思考的能力。」

    聶子擎咧嘴笑了,笑得神清氣朗又甘拜下風。「徐大姊,你的妙語如珠真是讓我感佩萬分,將來能娶到你的人有福了,生活一定是充滿了笑聲,快樂的不得了。」

    徐巧怡興致盎然挑起眉俯近他,半真半假的問道:「你有沒興趣角逐一下?看在你的帥氣和才氣上,我說不定會把這份殊榮送給你這個萬人迷!」

    聶子擎的耳根居然紅了!「我——」他羞赧中竟然支支吾吾地失去了平日瀟灑落拓的作風。

    徐巧怡卻笑得好樂,她既開心又激賞地看著他笑道:「好了,我只是開開玩笑,又不是強迫推銷,你幹嘛這麼彆扭而尷尬啊!」說著,她得意非凡的連眼睛裡都盈滿了笑意。「好了,我不逗你了,你趕快拿著你的傑作去交差吧!我想,李奚德一定在裡頭等你等得坐立難安,毛躁的不得了。」

    李奚德是巨陽廣告公司創意部的副總監,所有外約的廣告畫稿、美術設計及文案都是由他負責接洽審核的。

    他曾經在復興商工美工科兼過課,因此也和聶子擎結下了惺惺相惜的師生情誼。

    他非常欣賞聶子擎對繪畫的執著,和那份捕捉色彩奔騰尖銳的靈敏度。因此,他不斷用心提攜他,製造許多工作機會給他,希望他能在競爭激烈、人才倍出的廣告業界頭角崢嶸,成為一名專業而備受肯定的美術設計家。

    頭幾年,聶子擎的確畫得很起勁專心,對於客戶所要求的作品,也都能拿捏得十分巧妙,掌握得不慍不火、恰到好處。不論是在設計的觀點上、或者是用色的美感方面,經常有令人歎為觀止的佳作問世。

    但最近,他這個讓廠商讚不絕口而最為搶手的美術設計人員,卻常有不穩定的表現。送來的作品良莠不齊,有些更是低於他應有的水準之下,頻頻受到客戶的批判和埋怨。

    面對著客戶接踵而來的挑剔和抱怨,他這個身挑創意部廣告設計主任的副總監,也不敢循私而掉以輕心。

    所以,當聶子擎拿著畫稿走進他的辦公室,正在打電話的他,立刻匆匆地結束了對話,並不動聲色地接過聶子擎遞來的畫稿,審視地打量了好一會,然後,他的眉峰慢慢地皺了起來,臉色變得十分凝重而嚴肅。

    聶子擎也敏銳地從空氣中感受到那股異於尋常的窒息感,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注視著自己交握的雙手,粗嘎的開口打破沉寂。

    「李老師,你有什麼話可以直說,我並不是那種自以為是,又沒有雅量接受別人批評的畫工!」

    李奚德銳利地看了他一眼,為自己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在煙霧繚繞中,他緩緩地開口,「子擎,你真的認為自己只是一名身不由己、無足輕重的畫工嗎?所以,你最近才會畫得這麼意興闌珊、荒腔走板?」

    「我不是意興闌珊,而是——」聶子擎嘲謔地發出一絲苦澀的乾笑,「江郎才盡!」

    「你不是,你只是——」李奚德目光如炬地緊緊盯著他。「你只是痛惡自己只能局限在充滿商業氣息的環境裡,做一名身不由己、懷才不遇、壯志難伸、只能任人牽著鼻子走的畫匠!」

    一抹深刻的痛楚飛進聶子擎的眼底,但他只是緊抿著唇,沒有作聲。

    「我知道你的心病,更知道你的痛苦,但,子擎,這世界上喜歡畫畫的人,有幾個能幸運地成為家喻戶曉的畫家,成為一嗚驚人的梵谷和莫內?!」李奚德語重心長地歎道,慢慢捺熄了才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煙蒂,隨手為自己倒了一杯即溶咖啡。「老實說,真正能幸運的成為畫家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少得可憐,除了天分、興趣和永不灰心的執著外,還要有人肯提拔、賞識和栽培。子擎,這是一條寂寞孤獨又艱辛曲折的路,你如果不能放下心裡疙瘩,不要說是畫家,即使一名僅能餬口的畫匠、畫工,你也照樣做不成功!」

    聶子擎吞嚥了一口艱澀的苦水,露出了一絲蒼涼的笑容歎道:「李老師,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連一名三流的畫工都做得不夠稱職,實在有負你的苦心和提拔。」話畢,他突然伸手取過那張畫稿,面無表情地在李奚德充滿驚愕的眼光下撕成兩半。「這種垃圾圖稿不要也罷!李老師,你就當你白費苦心,白教了我一場,我就此封上彩筆,以後再也不作畫了,更不敢在你這兒丟人現眼,尸位素餐!」

    他甫站起身,挺直背脊,僵著身軀準備掉頭離去,李奚德不冷不熱的歎息聲就在他背後響起了,接著,一串溫文又不失犀利的話,便一針見血的在他身後響起,敲痛著他每一根僨張的神經。

    「子擎,你的驕傲和尊嚴都到哪裡去了?幾句實言、幾句逆耳的批評,就讓你自卑怯懦地打退堂鼓了嗎?如果你真是這樣幼稚而不堪一擊,你的確應該及早封上畫筆,省得有一天連個三流的美工都當不成,只配當個流落街頭、混口飯吃的九流畫家!」

    聶子擎背脊竄起一陣激烈的顫動,他咬緊牙關暗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開口,聲音裡有著令人心痛和扼腕的疲倦和瀟灑。

    「李老師,謝謝你的金玉良言,我聶子擎別的長處沒有,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寧願落魄到去開計程車,也不敢再動畫筆,以免有損您的一番教誨!」

    話畢,他甩甩頭,不給欲言又止、滿含遺憾和惋惜情懷的李奚德任何勸阻的機會,便毅然帶著沉重、壯士斷腕的心情離開了巨陽廣告公司,也為他掙扎而痛苦已久的繪畫生涯畫上句點,徒留遺憾和唏噓不已的歎息,讓惜才愛才的李奚德細細咀嚼。

    夜是深沉靜謐的,萬籟俱寂得只聽得見山風吹拂的聲響,還有自己輕細的呼吸聲。

    聶子擎佇立在竹籬笆前,望著那棵種在台階前濃蔭而枝極參天的老愧樹。他出奇靜默地燃起了一根煙,在煙霧遮掩下,他那雙陰晴不定的眼眸更顯出一份朦朧而無語問蒼天的寂寥。

    他淒愴地牽動了一下唇角,靜靜地享受著這份獨飲寂寞、擁抱孤獨的淒絕之美,用他敏銳的審美觀,慢慢欣賞著和他可能同樣感到悲憐而無奈的夜景。

    讓無言的天地吞噬著他,也陪伴著他。

    然後,他聽到一陣略嫌蹣跚笨拙的腳步聲。

    轉過身,他看到了對他有著撫育深恩的爺爺,也同時在他那張削瘦、乾癟、刻滿歲月紋路的老容顏上,看到他的清風道骨和經歷滄桑的智慧。

    「這麼晚了,爺爺您怎麼還沒睡?」

    聶爺爺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睡不著啊!」

    「睡不著?」聶子擎連忙捺熄手中的煙屁股,一臉關切地看著他問:「爺爺,您是不是哪裡又不舒服了?還是您的右腳又痛了?」

    聶爺爺兩年前曾經因腦中風而癱瘓了好一陣子,後因聶子擎日以繼夜的守在病榻前,小心翼翼地看護和照料,再加上適當的醫療復健,所以病情才稍稍有了好轉,慢慢恢復了行走的能力。

    「我的身體倒是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不過——」聶爺爺沉吟了一下,慢條斯理的補充了一句,「我的心裡卻非常的不痛快。」

    「心裡不痛快?」聶子擎訝異地揚眉道,「是什麼事又讓您生氣來著?」

    「不是事,而是一個人,一個有心事卻悶在心裡,不肯請出來的渾小子惹我生氣的。」

    聶子擎微微變了臉色,「爺爺,您——」他躊躇而窘困的望著他,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在聶爺爺那雙銳利又充滿關愛的眼神下遁形了。

    「我怎樣?我並不想做個咄咄逼人又不通情理的老怪物,我只是個有著深切的無力感、又深愛心切的老頭子。明知道自己相依為命的孫子活得不快樂,卻又無力為他分擔,你說,你要是我,又怎麼能高枕無憂、安心入睡呢?」

    「爺爺,我——」聶子擎既感動又慚愧的喊了一聲,眼眶驟然濕潤了。

    聶爺爺伸手制止他,佈滿魚尾紋的雙眸中閃過一絲痛憐和感傷。「不要跟我解釋什麼,也不要跟我說抱歉,真正該覺得抱歉的是我這個大半零件都已生銹的糟老頭兒。若不是因為我拖累了你,你也不會為了省錢、為了照顧我,而平白放棄就讀文化大學美術系的機會,甚至放棄了叱吒畫壇的夢想。」

    聶子擎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但他卻對爺爺露出了雲淡風輕的一笑,掩飾著心頭的苦楚和悲涼。「爺爺,我不全然是為了你,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能力,我並不是那種天生可以握著彩筆,任意揮灑的天才畫家,與其一輩子活在象牙塔裡,和那些顏料攪和在一塊,作著不著邊際的白日夢,倒不如趁早清醒過來,認識平庸而真實的自我。」

    他這一番無奈而自欺欺人的話,卻換來聶爺爺心中更深的憐惜和痛楚。「小擎,你有幾兩重,爺爺還會不瞭解嗎?你從一生下來,話還說得不太清楚時,就懂得抓起筆隨意塗鴉了,你有繪畫的天賦,更有藝術家那份對藝術的執著和犀利的觸覺,你缺乏的只是名師的指導,和金錢不餘匱乏的栽培,否則,若能讓你到巴黎或紐約的藝術學院去深造、去觀摩,假以時日,你會在畫壇上嶄露頭角的。」

    聶子擎的嘴角掠過一陣不易察覺的抽搐。「爺爺,謝謝您的安慰,只是——我已經下定決心封上畫筆了,畫家的夢想只是兒時純真的一頁夢幻,很不成熟也很不實際,如今——我已從南柯一夢中徹底的清醒過來,決定腳踏實地活著,從此過著粗衣淡食的小百姓生活。」

    他的話像一根尖利的針又扎痛了聶爺爺的心,他感慨萬千的說:「小擎,是爺爺扼殺了你的繪畫生涯,早知如此,我這個將近停擺的老廢物,應該早點蒙上帝寵召,和你爸爸媽媽團聚,而不至於成為阻礙你進入藝術殿堂的絆腳石了。」

    「爺爺,您別這樣說,是我自己自願放棄的,和您一點關係也沒有。」聶子擎心如刀戳的喊道。

    「是嗎?」聶爺爺逸出了悲愴而無盡酸楚的一笑。「小擎,你失去了你最心愛的畫筆之後,你還會活得快樂而神采煥發嗎?」他頓了頓,深思地凝眸望著聶子擎已呈扭曲的臉說:「小擎,你知道嗎?你的快樂就是爺爺的快樂,而你的驕傲更是爺爺的驕傲,你的夢想也是爺爺的夢想啊!」

    聶子擎心中一慟,霎時鼻酸眼濕了。「爺爺,我——」

    聶爺爺卻舉起手制止他,語音蒼涼的問道:「小擎,爺爺並不想逼你,也不想在你的傷口上抹鹽,爺爺只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不知道你肯不肯答應?」

    「爺爺,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聶子擎喉頭梗塞嘎聲的說。

    「在你封筆之前,你能為爺爺畫一張肖像留作紀念嗎?」

    聶子擎卻為難而艱困地皺起了眉頭。

    「怎麼?你不肯替爺爺畫像嗎?」聶爺爺深感失望的聲音,深深絞緊了聶子擎的五臟六腑。

    「不是,我只是怕——畫不好,有負爺爺您的寄望。」聶子擎囁嚅不安的解釋著。

    「你會畫不好嗎?」聶爺爺犀利地盯著他問:「小擎,你知道嗎?不管你今後是不是決定放棄繪畫生涯,在爺爺的心目中,你早就是畢卡索的化身了。」

    「爺爺——」聶子擎眼眶一熱,在激動和酸楚莫名的情緒下,他只覺得熱血澎湃、渾身震顫,再也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了。

    席紫築上完課,抱著兩本厚厚的教科書,步履輕盈地踱出了教室。甫走在坑坑洞洞的椰林大道上,一向私交跟她不錯的同窗至友連紹涓,便從她身後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紫築,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準備離開了,你不到圖書館K書,準備托福和GRE的考試嗎?」

    席紫築掠掠一頭烏黑柔順的秀髮。「我今天不去圖書館了,其實——」她迷惘地抿了一下紅唇,「我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打算出國深造。」

    「什麼?」連紹涓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偌大。「小姐,你可是我們系裡頭年年拿獎學金的優等生NB123#∠衲慍杉ㄕ餉從乓斕娜瞬懷齬深造,拿個碩士、博士回來光宗耀祖,發揮我們台大人過五關斬六將的傳統文化,剩我們這些『去菁存蕪』的二流生還有什麼戲可唱?!」「我多保留個名額讓你們去為國爭光不好嗎?」席紫築嫣然笑道。

    連紹涓連連搖頭,「這名角不上台,我們這些黯然失色的配角,哪有那個才華揚眉吐氣、只手撐天呢?」

    「是嗎?」席紫築笑容可掬地和她相偕步出了校園,甫站在校門口的紅磚道上,尚不及說完下文,一輛雪白晶瑩的賓士轎車就停在她面前了。

    連紹涓有趣地望著席紫築那張寫著無奈和淡漠的嬌顏一眼,好笑地揚眉說:「你的私人專車又來了,不知道我今天有沒有那個榮幸沾你的光,免費搭個便車?」

    席紫築嬌嗔地白了她一眼,還來不及數落她,連紹涓又忙不迭乎地一陣搶白,「好,我不沾你的光,我拿我的學生票給你剪個洞好不好?」

    席紫築啼笑皆非的瞪著她,剛啟動嘴已想削她一筆時,賓士車的男主人便帶著一臉慇勤的笑臉走到她跟前來了。

    「紫築,你下課了?我今天有這個榮幸請你上法國餐廳吃飯嗎?」

    望著一身光鮮,穿著既稱頭又考究的富家公子曹君彥,她實在有著腸枯思竭的無力感。黔驢技窮的她,真的已經想不出任何有效的辦法,來甩脫他那一波比一波還要緊迫盯人、近乎死纏活賴的追求攻勢。

    自從去年在校慶的遊園會上透過學姊,而認識這位因父親炒股票、炒地皮而一夕致富的富家少爺之後,對席紫築的美貌驚為天人的曹君彥,便沒有一刻放鬆過追逐佳人的熱烈攻勢。

    從鮮花賀卡、情書大戰,到亦步亦趨的盯梢行動,曹君彥使出了渾身解數,發誓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抱得美人歸。

    屢戰屢敗卻仍然鬥志昂藏的他,為自己訂了一個誓必達成的中期目標,他一定要在席紫築畢業典禮舉行前追上她,並在同年和她完成結婚的終身大事。

    對於席紫築的閃避和拒絕,他並不氣餒,更絲毫不放在心上。愈美的花愈多刺,他喜歡賭博,更喜歡高難度的挑戰,這樣當勝利來臨時,他才能充分地享受到那種和成就感共舞的興奮和快意。

    為此,他不惜每天降低自己的身份,來扮演曲顏承歡、慇勤體貼的司機,只為了實踐「烈女怕纏夫」這句曾經聽老人家掛在嘴上的名言,當然,以他過去豐富而多彩多姿的獵艷經歷而言,這句話更是他攻無不克的經驗之談。

    對於他不厭其煩的邀約,席紫築再次輕輕蹙起秀眉,有技巧地婉拒著,「對不起,我今天晚上要去醫院陪我妹妹,抽不出空陪你去吃法國菜。」

    「沒關係,那就下次好了。」曹君彥再次拿出他過人的耐性和風度。「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這個榮幸送你去醫院探視令妹?」他鍥而不捨地笑著說。

    「這——」席紫築咬著唇,猶豫不決地思索著拒絕的藝術。

    被曹君彥百折不撓的真情感動的連紹涓,卻臨陣倒戈地幫他敲起邊鼓了。「紫築,你就別拒絕了嘛!難得曹公子這麼有心,你放著現成的豪華轎車不坐,去搭擠死人的公共汽車,豈不是跟自己的體力和金錢過不去嗎?再說——」她俏皮地眨眨眼,慧黠的說:「我也想勞煩曹公子讓我搭一程免費的霸王車,免得要坐公共汽車,飽受那種人擠人,被壓縮扭曲的痛苦和煎熬!」

    這話甫出,席紫築睜大了清靈有神的雙眸,還來不及抗議她的倒戈相向時,曹君彥已喜上眉梢地搶著附和,「能做你們兩位的司機,是我曹君彥三生修來的福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榮耀!」說著,他把握時機,一刻也不敢耽擱的速速掏出車鑰匙,打開了車門,並彬彬有禮的欠身請兩位小姐上車。

    此情此景,令席紫築毫無招架和退縮的餘地,於是,她只好硬生生地吞下所有梗在喉頭的話語,不勝懊惱地瞪了連紹涓一眼,百般無奈地坐上了曹君彥那架和主人同樣光鮮氣派的賓士轎車。

    席紫若不安分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望著自己那只上了石膏、包裹著紗布,活像大棒棰的右腳。對於自己這十來天近於廢人似的幽禁生活,她實在有著滿腔的鬱悶和懊惱。

    望著隔壁那位吊著點滴,卻可以行動自如的老先生,她在羨慕之餘,不禁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一雙濃挺的眉毛更是緊緊地蹙在額心,像雨條糾葛難解的毛線。

    「怎麼,你嫌你的霉氣還不夠多嗎?非得擺出一張死氣沉沉的撲克臉,給我這個不知道欠了你幾輩子債務的老媽看嗎?」關雅嫻一邊拿著水果刀削蘋果,一邊沒好氣地數落著。

    席紫若對於母親十天來、近乎疲勞轟炸的精神講話,已經練就了一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至極工夫,於是,她快速地合上眼,佯裝假寐地把臉埋入枕頭裡。

    關雅嫻沉下臉,「你看看你是什麼態度!才說了你一句而已,又沒罵你,你竟然敢給我裝睡,全世界有像你這麼搞怪、冥頑又不懂得孝道為何物的孽女嗎?」

    席紫若仍是毫無動靜地躺在那兒,連睫毛也沒眨一下。

    關雅嫻見狀更為惱怒了,她悻悻然地放下水果刀,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擱在茶几上,正準備全神貫注地好好教訓席紫若這個不識好歹,渾身都長滿叛逆任性刺芒的小女兒時,辜允淮卻玉樹臨風,帶著溫文而神采奕奕的笑容走了進來。

    關雅嫻馬上像個魔術師似地換上滿臉親切和藹的笑容。「允淮,你又來看紫若了!真不好意思,她撞壞了你的車,你還不記仇地常來醫院探望她!」

    「伯母,你快別這麼說,我害她骨折傷重,心裡也非常過意不去。」

    關雅嫻聽了頗覺安慰,對他的好感和激賞更是溢於形容。「對了,我們紫築今年暑假就要畢業了,她還想出國深造多念點書,你高中、大學和碩士都是在國外念的,有機會伯母想麻煩你給我們紫築提供些寶貴意見。她比較內向矜持,不好意思麻煩你,希望你能撥個空指導指導她。」

    故作假寐的席紫若,不覺從嘴角輕輕逸出一絲頑皮而饒富趣意的微笑。對於母親穿針引線、露骨而不假掩飾的作法,不禁感到既佩服又好笑,趕忙豎起好奇的耳朵悄悄聆聽下文,看辜允淮如何見招拆招!

    辜允淮何嘗不曉得關雅嫻的用意。事實上,他母親趙艾寧也經常有意無意的在他面前提起席紫築,從讚揚她的美貌、她的氣質、她的內涵,還有她有多少可以成打計算的追求者,點點滴滴串連起來,他這個尚且無心插柳的觀望者,對於席紫築的種種「完美」都可以如數家珍、倒背如流了。

    如今面對著關雅嫻的推波助瀾,他仍然保持一貫不冷不熱、不慍不火的態度。「伯母,承蒙你們看得起,只要有我能做得到的,我會盡量去做,希望能幫助紫築做最好的選擇。」

    關雅嫻一聽,還真是百味雜陳、冷暖交集,對於辜允淮過於客謙的風範還有被動的態度,她真是有著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焦灼和不耐。

    但她還是按捺住性子,提醒自己稍安勿躁,「允淮,你吃過晚飯沒?」

    「我是吃過晚飯才出門的,呃——我這裡有幾本蔡志忠的漫畫書,是準備送給紫若看的,既然——她還在睡覺,就麻煩伯母轉交給她,我不打擾你們了。」辜允淮別有趣意的瞄了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席紫若一眼,一雙深遂清亮的黑眸迅速閃過一絲促狹而不易察覺的笑意。

    他剛轉過身子準備離開,關雅嫻便出言喚住了他,「等等,允淮——」

    他轉過臉,含笑地望著關雅嫻。

    「允淮,我先生本來說好六點半要來替我接班的,但現在都快七點了,人還沒出現,我想八成是碰上塞車了,呃——我到現在都還沒吃晚飯,你能不能暫時幫我留守在醫院裡,我到樓下餐廳去隨便吃點東西,很快就會回來的。」

    「伯母,你趕快去用餐吧!不用急,也不必趕時間,我很樂意幫你這個不足掛齒的小忙。」辜允淮雙眼亮熠熠地露出含蓄的笑容。

    一等關雅嫻離開病房,辜允淮便落落大方地端坐在席紫若的病床前,目光灼灼地緊鎖在她那張睫毛已開始不安分、顫個不停的俏顏上。

    席紫若被他灼熱的目光盯得失去了鎮定自若的工夫,也失去了繼續「作戲」的雅興,她索性大方的睜開了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他,揶揄道:「我現在終於知道,你怎麼會那麼熱心款款地搶著要做我的家庭教師了。」她頓了頓,眨眨一雙靈燦出神的眼珠子。「原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嗎?」辜允淮不置可否地撇撇唇笑了。「你什麼時候這麼瞭解我了?」

    「不是我瞭解你,而是『至聖先師』孔子曾經說過一句膾炙人口的至理名言,所謂『食色性也』,古代有個唐伯虎能夠為了追求俏丫頭秋香而不惜賣身為奴,你當然也可以為了追求我那個艷冠群芳的姊姊,而不惜委身做我的家庭教師!」

    「謝謝你精闢而極具浪漫的解說,把我和風流才子唐伯虎拿來相提並論,不過——」辜允淮慢吞吞地沉吟了一下,詼諧地打趣道:「我雖然很仰慕敬佩唐伯虎的才華和他極具浪漫傳奇的艷遇,但我可不希望和他一樣『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幾歲就壽終正寢了。」

    席紫若聞言忍不住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笑得既嬌俏可愛、又嫵媚生花。「這——風流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嘛!要不然古代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年紀輕輕便蒙上帝寵召的?」她停了一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下,笑語如珠的說:「看你平常斯斯文文、一本正經的,想不到也滿有幽默感的。」

    「哦?幽默感也可以從長相判斷出來的嗎?」辜允淮失笑地微揚一道濃眉。

    「當然可以,有些人不必開口說話,只要往人群中一站,就可以讓人捧腹大笑了,像美國著名的諧星勞萊與哈台就是最好的例子,不像某些虛偽又顧人怨的政客,就是拿著再幽默逗趣的『笑話大全』照本宣科,也是做作地令人覺得NB536P模根本體會不出什麼叫做幽默感了。」席紫若坦率的侃侃而談。

    辜允淮深有同感,但不知怎地,「政客」這兩個字就像一把鋒利的兵刃,刺痛了他緊縮的心,讓他的雙眸不由得掠過一片淡淡的愁雲,掛在嘴角的笑意也變得牽強而有幾分艱澀了。

    席紫若把他僵硬的苦笑看在眼底,一向善良而頗富俠義心腸的她,即刻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我姊姊的追求者雖然多得如過江之鯽,但她可是很挑剔、寧缺勿濫的,所以,到了大四還沒半個固定的男朋友,而你——有我媽那個素以挑剔聞名的丈母娘撐腰,你追求我姊姊的目標已經是成功了一大半,若能再得我這個小姨子的助陣,你鐵定能順利當上我姊姊的真命天子。」

    辜允淮啼笑皆非地望著她,「你什麼時候扮演起俏紅娘的角色了?我有說過我要追求你姊姊這類的話嗎?」

    席紫若挑高她那一對又黑又濃的眉毛。「你不追求我姊姊,那你幹嘛還那麼慇勤的買了蔡志忠的漫書書來討好我呢?」

    辜允淮若有所思的深深瞅著她,意味深長地淡笑道:「你認為我為什麼要討好你呢?紫若?」

    席紫若的心抨然一動,沒來由地雙頰飛上了兩朵滾燙似火的紅暈,而她的眼睛也不自然地快速挪開了視線,不敢再接觸辜允淮那雙深沉溫柔而又擅於言語的眼眸。

    就在這疑真似幻、令她有些暈眩窘迫而心跳失常的一刻,她那遲到了幾近一個鐘頭的老爸席鎮遠,卻撿在這微妙的一刻出現了。

    望著父親臉上關切的笑容,席紫若輕吁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神經有多麼的緊繃,但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不解自己為什麼會有份嗒然若失的感覺?特別是在目睹辜允淮向父親寒暄告別之後。

    活了二十一年,席紫若發現除了應付媽媽期望過高的壓力外,又多了一道令她迷惘困惑而有幾分情怯的感情習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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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4: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坐在醫院附設的餐廳一隅,關雅嫻慢條斯理的用餐,一碗肉羹米粉吃了大半天仍然滿滿的,好像永遠吃不完似的。

    唉!胃口怎麼這麼差,她對自己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食不知味地隨意咀嚼著,實在不想暴殄天物,養成浪費米食的壞習慣。

    「對不起,我能跟你共用一張桌子嗎?」一個沉穩又不失好教養的男性嗓音,在她頭上響起。

    她甫抬起頭,那句還來不及出口的客套話便凍結在嘴邊,而她的臉色更白得像手中捧著的保麗龍碗。

    望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成熟溫文中仍不失男性英挺魅力的中年男子,關雅嫻在如遭重擊的震驚之後,立刻恢復了武裝應戰的能力。她快如閃電地端起碗筷,準備轉移用餐的陣地。

    那位看起來頗有派頭的中年紳士立刻放下手中的餐盤,伸手攔阻了她的去勢。「雅嫻,請你不要躲我好嗎?」

    關雅嫻繃著臉,目光如刀地緊緊刺向他。「汪董,你可是有頭有臉、名聞遐邇的大企業家。就算你財大氣粗,喜歡隨興所至,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做個任意攔阻他人去向的交通警察啊!」

    「雅嫻,我知道你還在為當年的事恨我,可是——」汪盛霖,這名在台灣和東南亞證券交易場上叱吒風雲的金融業鉅子,碰見令他朝思暮想、魂縈夢繫了二十多年的初戀情人,完全失去了平日在商場上俐落乾淨的作風。

    「汪董,請你稱呼我席太太,瓜田李下,你不怕旁人流言中傷,不怕尊夫人誤會,我可在乎我在我先生、還有孩子們心目中的形象。」關雅嫻一臉淡漠的「提醒」他。

    「雅——呃——席太太,我能和你談談嗎?」汪盛霖祈求的望著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仍然瀰漫著未被漫長歲月卸去的深情,這份無聲更勝於有聲的柔情蜜意,炙痛了關雅嫻冰冷卻糾結的心扉。

    「對不起,我是個有夫之婦的女人,不方便跟你私下會晤,而且——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好談的。」她冷若冰霜的說,並順手放下手中的碗筷,急急結束她和汪盛霖之間這段令她芳心悸悸、神緒如麻的「邂逅」和重逢。

    汪盛霖情急之下,也毫不避諱地伸手抓住了她急於閃避的臂彎,脫口而出地叫著當年曾經呼喚過千遍萬遍的暱稱,「小嫻,不要這樣子待我,求你——」

    關雅嫻如遭重擊般打了個寒顫,她面白如紙地掉過頭來,寒光迸射的雙眸中已不爭氣地泛著一層透明的水光。「汪盛霖,你沒資格叫我的小名,更沒有資格拉著我的手對我糾纏不已,別忘了——所有的一切你早就做了選擇,你應該對你的選擇負責到底。」話畢,她重重地掙脫他的掌握,飛快地像逃避什麼似地拎起皮包,火速地離開了餐廳,也離開了汪盛霖黯然而複雜深沉的注目之外!

    聶子擎把黃色的計程車停在巷道口。

    準備返家吃晚飯,並順便小憩一下的他,甫上坡道,就看到裡著一隻石膏腿的席紫若支著下巴,一臉迷思的蹲坐在他家的大門口台階上。

    他愣了一下,瞇起眼趣意盎然的打量了她好一陣子,笑意吟吟地取笑道:「我認識你這個活潑亂蹦的野丫頭有一輩子了,頭一回碰見你這麼有窈窕淑女的風範,看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這條腿骨折得還真有價值。」

    「是啊!我還附帶替自己找了一個免費又有學問的家庭教師,讓我媽高興得等不及我這條腿拆線康復,擺脫『女秘雕』的身份,就急著催促我帶傷上課了。」席紫若沒精打采地自我嘲謔著。

    「你什麼時候開始上課?」

    「今天晚上。」席紫若看了一下腕表,「還有十分鐘,我的刑罰就要開始了。」

    「別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你媽會這樣逼你,也是用心良苦的。」聶子擎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席紫若挑起眉大驚小怪地瞪著他,「你的口吻怎麼跟我姊姊紫築愈來愈像,偏偏你跟她又像一對水火不容的世仇,每次見了面不來幾句冷嘲熱諷的舌戰,你們就不會甘心似的,怎麼這會兒你這個堅持要打破社會窠臼,為自己理念而活的戰鬥者,會和她那個高材生站在同一個山峰上?!」

    聶子擎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人都是會變的,隨著環境、隨著潮流、隨著年齡,沒有人是永遠不變的。」

    「包括感情嗎?」

    聶子擎表情更深沉迷離了。「也許。」他粗嘎的說。

    席紫若卻昂起了下巴,目光澄澈如水、卻無比犀利地瞪著他,清晰而有力的說:「我不能苟同你的觀點,人應該懂得擇善固執,為自己的感情、理想、原則而堅持到底,勇於面對環境、潮流和年齡的考驗與變數!」

    聶子擎的心臟掠過一陣痙攣,他皺著眉宇正想說話時,一陣清楚而不慍不火的掌聲卻在夜幕中響起,他微微一震,舉目望去,就和辜允淮那雙清亮有神的眸子在空中交會了。

    滿天燦爛繽紛的星光,因於他們微妙而有幾許複雜凝固的注目,而變得黯然失色了。

    然後,辜允淮清清喉嚨,仍是一派溫文的書生作風,對他們露出溫煦淡然的笑容,為自己的貿然出現做了合理而委婉的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們暢談的雅興,我只是聽席伯母說紫若有可能在這裡,而我們上課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分鐘了,所以——」

    「所以,你這個生怕學生翹課偷溜的老師,便馬不停蹄地趕來抓人了?」席紫若伶牙俐齒的替他下了註解。

    辜允淮又露出淡雅的一笑,從容不迫的說:「我倒不是怕你翹課偷懶,而是——我除了是一個重守諾的人之外,更是個惜時如金的人,既然我們已經訂下了賭約,我們彼此就應該認真一點,而不要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

    「你知道嗎?我開始後悔和你訂那場賭約了。」席紫若噘著嘴沒好氣的告訴他。

    辜允淮目光閃了閃,「你想消取,提前宣告自己的失敗嗎?」他遞給她斯文、可惡又挑釁的一笑。

    明知道他用的是激將法,但一向倔強又不服輸的席紫若,還是忍不住乖乖吞下魚餌,硬著頭皮、拄著手杖,在聶子擎充滿同情、趣味又愛莫能助的目光凝注下,不勝懊惱而認命地在辜允淮的率領下,邁著笨重吃力的步履緩緩走回家。

    為席紫若上了一個多月的課,舉行了兩次小考,辜允淮發現她實在是一個反應敏銳、聰穎十足、舉一可以反三的學生。

    除了數學成績稍弱外,其他科目如國文、英文、史地、三民主義她都表現得相當優異。

    特別是她的國學底子更是好得令他這個喝過洋墨水、缺乏琢磨的家庭教師自慚形穢。

    憑她這種實力,隨便閉著眼睛也能混上一所三流大學來念,而她卻出人意外的名落孫山,對於這番令人跌破眼鏡的發現,辜允淮實在無法在席紫若面前掩藏住他的震驚錯愕。

    「憑你的實力和成績表現,你即使上不了台大、政大和師大,最起碼也可以考上輔大和淡江,你怎麼可能會落榜?」

    席紫若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攤在書桌上的數學課本發呆,咬著下唇並沒有說話。

    辜允淮卻輕輕伸手執起她的下巴,溫柔而認真地逡巡著她那張清艷相宜、極具個性美的小臉,語音沙嘎的命令她,「告訴我實話,你為什麼會落榜?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演出失常?」

    席紫若被他那雙灼熱逼人的目光盯得心煩意躁,有份虛軟無助的震顫和無所遁形的迷亂恐慌,她想扭頭掙脫他的掌握,卻懊惱地發現自己的力氣是小得多麼可憐兮兮,於是,她只好被迫面對他,面對著那雙像古井一般深不可測,卻攪得她芳心錯亂的眸子,楚楚可憐又不忘逞強地睜大眼睛,虛張聲勢的冷聲質問他,「你為什麼想知道原因?只為了滿足你當『張老師』的快感嗎?」

    辜允淮只是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彷彿想望進她的靈魂深處一般,望得席紫若心旌震動又心緒如麻。「紫若,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真的不知道嗎?」他語音暗痖地發出一聲歎息,然後,他不給席紫若任何規避思索的機會,便深深俯下頭,捕捉住她那如玫瑰一般顫動而柔弱如棉的紅唇,任積壓許久的感情傾巢而出,化作實際而纏綿悱惻的一吻。吻得席紫若頭昏目眩,心跳如雷,還不及釐清愛情為何物時,便雙頰酡紅、心醉神馳地一頭栽進愛情的深淵裡優遊漫舞,再也無法喘息和掙扎了。

    在這熾熱奇妙而令人酣醉的一刻,她渾然忘了她的大學聯考,忘了姊姊紫築對辜允淮的傾心愛慕,也忘了理智和感情、驕傲和自卑的天人爭戰。她的眼裡、她的心裡只有辜允淮這個溫柔像一陣和風,卻網住了她整個心靈世界的男人。

    蜷縮在他寬闊潔淨的胸懷裡,席紫若綻出一個寧靜而幽然若夢的微笑,心裡漲滿了一份酸酸楚楚的悸動。

    與世無爭的她,發現自己在辜允淮深情而安定的眸光中,找到棲息一生的伊甸園,於是她靜靜地合上了那對淚光瑩瑩、喜悅而滿足的黑眸,動容而溫馴地任辜允淮俯下頭又灑下柔情的一吻——

    愛情豐盈美化了席紫若的生命,讓她常不自覺地望著白雲、望著藍天,綻放著喜盈盈、嬌怯怯、傻呼呼的歡顏!

    望著攤在書桌上的參考書,她不再覺得考大學是一種漫長的煎熬和痛苦的折磨了,相反地,她經常托著下巴,像個興奮又愛作夢的小傻瓜似的,熱切地期待著辜允淮的到來,聆聽他低沉而溫柔的嗓音,像天籟一般飄進她醺然若醉的心湖裡,為她蟄伏已久的生命帶來了繽紛瑰麗的色彩,從此不再叛逆、不再唯賦新詞強說愁了。

    在她敞開心扉享受愛情的滋潤,和擁抱那份無以言喻的快樂雀躍的同時,她常會若有所思地支著頭顱,望著辜允淮那張俊秀儒雅的男性臉龐空自發呆,然後從喉嚨深處逸出一絲滿足又帶著些許疑慮的歎息!

    她的歎息聲常會引來辜允淮充滿溫存和寵愛的眼光,並憐惜地輕輕擰著她的小鼻頭,像個溺愛孩子的父親,輕輕吻去她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輕愁和不安。

    有時候他們會悄悄瞞著雙方家人在外頭約會。

    他們相愛的足跡遍佈了台北近郊,甚至還擴及到桃園和新竹的風景名勝區。

    有時候,他們會像童心未泯的孩子一般嬉戲歡鬧著,並傻氣十足地在不知名的大樹上刻下他們的名字以資存念。

    這天週末,是一個陽光送暖、湛藍無雲的好天氣,陽明山上百花齊綻,奼紫嫣紅的景觀,吸引了無數上山尋幽賞花的遊客。

    辜允淮和席紫若無意和泉湧而來的賞花客湊熱鬧,他們避開簇擁的人群,手拉著手緩緩沿著蜿蜒的山路,在乍暖還涼的微風吹拂中,輕輕來到一處幽靜而透著幾許神秘氣息的小山丘。

    他們像發現新大陸似地發出一聲亢奮而得意的歡呼,然後,像一對頑皮的孩子般,骨碌碌地爬上石階,穿過一塊奇偉蒼勁的山巖,在這張由大自然巧手琢磨而成的「屏風」遮掩下,他們相視一笑,大膽地脫下鞋子,舒舒服服地往柔軟的草地上一躺,靜靜品茗著這番睡在大自然懷抱裡的旖旎和溫馨。

    席紫若順手摘了一根不知名的小草,頑皮又不安分的輕輕搔弄著辜允淮的鼻尖,害得放鬆心情、閉目養神的他,難掩奇癢地打了個噴嚏。

    對於席紫若那一臉無辜又促狹淘氣的笑容,他不禁輕輕搖搖頭,「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著了什麼魔,竟會愛上你這個精靈鬼怪的小瘟神!」

    席紫若對他皺皺鼻子,「說得好,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看上我哪一點?為什麼肯捨下我姊姊紫築那樣十全十美的女孩子不要,而願意屈就我這個馬馬虎虎的二等貨!」她酸溜溜地問道。

    「那是因為我這個人的要求一向不高,能有個『二等貨』的女朋友,我已經心滿意足了。」辜允淮逗趣地笑道。

    席紫若卻大發嬌嗔地鼓起了腮幫子。「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的條件剛好符合你那見鬼的『最低標準』,所以——你才樂得順水推舟,追求我這個毫不起眼的小瘟神?」

    辜允淮雙眼閃爍著一絲促狹,又揉合了激賞和趣意的笑意。老天爺!他真是愛極了她那大剌剌、率真明朗又毫不造作的個性之美。天知道!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是充滿了多少鮮穎而令人讚歎的快樂和滿足啊!

    二十六年來,他第一次活得這樣自在輕鬆,這樣鮮明地感受到生命所賦予他的喜樂,一份可以坦蕩蕩地面對真情的歡樂,可以享受赤裸裸地愛人和被愛的喜悅和驕傲。

    和她在一起,他不必強顏歡笑,不必刻意收斂自己的喜怒哀樂,可以大聲的笑,恣意的說出自己的感覺,徹底擺脫被父親強制壓抑了二十六年的陰霾和痛苦,真真實實、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份面對真正自我的洒然和快意!

    「你要這麼說,我也不反對!」望著她那紅撲撲的嫣頰,烏溜溜流轉著無限嗔意的一對黑眸,他實在捨不得這麼快就放棄逗弄她的樂趣,是而故意滿不在乎地順著她刁難而生氣的口吻俯首稱道。

    席紫若立刻撒潑地坐起了身子,抓起鞋子匆匆地穿上。

    辜允淮見狀,連忙坐直身子,伸手抓住她那雙忙不迭乎的小手,阻攔著她。「你要幹嘛?」

    「你放開我,我席紫若雖然一無可取,但我也不是那種可以隨便湊合,讓人家當做最低標準、最後志願的劣質貨!」她冒火地瞪著他,氣鼓鼓地和他奮力掙扎著。

    辜允淮沒想到她會這麼氣惱,更沒料想到她撒潑起來,竟能發揮一股令人不敢小覷的蠻力。他一邊費勁地運用技巧,箝制住她漫天飛舞的小拳頭,一邊呼吸急促地笑著和她打著圓場。「拜託,你別這麼激動生氣好不好?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事實上——你一直是我的第一志願,不僅是第一,更是唯一的。」

    席紫若心中一動,驟然忘了她的爭戰,「你——你少騙我,我才不相信你的甜言蜜語哩!」她半帶矯情的噘嘴哼道。

    辜允淮卻順勢將她攬進懷裡,並抓起她那一雙溫馴得早就忘了抵抗的小手,摸摸他額角那道小小而泛白的疤痕。「你還記得這道疤的由來嗎?這是你給我的定情之物,從你害我摔了一跤,跌破額角的那一刻起,我就對你這個活潑慧黠、倔強好勝的小女孩留下了深刻而不能抹滅的印象。這麼多年來,我之所以沒有交女朋友,一方面固然是我把全副的心力都擺在課業上,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心中始終有你的影子,任何女孩子再美麗動人的容顏,也抵不過你那率真淘氣、可愛生動的鬼臉所帶給我的震憾,所以——你一直是我心目中唯一的選擇,即使是完美無瑕的紫築也無法取代你的位置。」

    席紫若心頭漾滿了酸楚和動容的醉意。她輕輕撫摸著那道疤痕,一雙清靈出神的眸子,不能自已地泛起了點點璀璨晶瑩的淚光。「我實在很難相信,你居然從十二歲開始就愛上我這個除了頑皮精怪、叛逆好動之外便一無可取的瘋丫頭!」

    辜允淮深情地看著她笑了。「我知道這有點匪夷所思,但愛情本來就是奇妙而沒有邏輯可講的,也許我和你這份不能理解、不可思議的感情,是上蒼冥冥之中就做好了安排的一段良緣,要不然——我們分開了十多年,你怎會這麼巧的撞上我的跑車,而讓我有這個機會,重新認識當年那個以一記鬼臉佔據了我整個心靈的野丫頭,臻而再度被她的慧黠精靈所擄獲!」

    席紫若芳心酣醉地悄悄把臉埋進他的肩膀裡,不敢置信的歎道:「我還是不敢相信我能勝過紫築,而擁有你的青睞。」

    辜允淮憐疼而溫柔地輕輕摩挲她的髮梢,「你不必懷疑,也不必自卑,在我的眼裡,你比紫築更美、更有生命力。」他語音幽沉地說,輕輕執起她的下巴,目光熠熠地望著她。

    「你知道我愛你哪裡嗎?愛你的倔強,愛你的尖銳,愛你的慧黠頑皮、妙語如珠,愛你的壞脾氣、你的驕傲,甚至還愛你的自卑。」

    席紫若聽得心旌震動、柔腸萬緒,在一片難言的感動和酸澀的柔情中,她緊緊圈住辜允淮的頸項,熱烈而語音模糊地顫聲說道:「我已經不自卑了。有了你,我再也不自卑了。而且,我要為你重考大學,為你做個更完美的女人。」

    「你不需要為我做什麼,紫若。」辜允淮動容地深深望著她,黑黝黝的眸光裡,凝聚著一份教人不飲也醉的深情。「你只要為我做你自己,一個快樂坦率、真摯勇敢的席紫若。那樣的你即使不是最完美的,但在我心裡卻是最美麗可愛的!」

    席紫若星眸半掩地從一排濃密的睫毛中,悄悄注視著他,帶著一股虔誠而鄭重的口吻問道:「你的意思——我只要做原來的我,不必為你做任何改變?」

    「是的。」辜允淮輕吻了她額頭一下。「你不必為我做任何改變,因為我愛你的時候,已經把你的缺點也一塊愛進去了,你知道嗎?紫若。」他溫熱的氣息吹拂著她微亂的髮絲,「你的純真和爽朗就是上帝賦予你最美麗的一項瑰寶,你不需要再做任何多餘的轉變。在我眼裡,你已經夠美、夠好了。」他專注的說。

    席紫若炫惑而感動的昂起臉看著他,幽幽然地逸出一聲好幸福、好滿足,像作夢般飄忽的歎息!

    「允淮,你知道嗎?你把我這個既自卑又刁鑽的野丫頭捧上了天,我知道你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所以,你會毫無理性地愛上了我這個本是「東施』的西施,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我居然也會這樣毫無理由地愛上你這樣的男人。」

    「我這樣的男人?」辜允淮訝然地揚起眉笑道,「我到底是被你歸類成哪種男人了?」

    席紫若則毫不客氣地把他仔細地由上到下、從頭至尾端詳了好一會,嫵媚生姿又不失趣意的告訴他,「你啊!長得太漂亮秀氣,又太斯文陰柔了,跟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差得太遠了。」

    「謝謝你的批評,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指責我是個娘娘腔的男人。」

    「娘娘腔?你要是那種脂粉味的男人,我早就把你三振出局了,管你是耶魯還是粗魯、秘魯畢業的高材生。」

    辜允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謝謝你的糾正。請問席大小姐,我是不是應該為了和你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縮短距離而去整型改容?或者乾脆在臉上畫個刀疤,以增加一點陽剛味?」

    席紫若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你去畫十個刀疤也沒有用,其實,我真正的重點是說,像你這種溫柔得像一陣和風的男人,應該匹配像紫築那種溫柔婉約得像一輪秋月的女孩子,而我——這種大剌刺的像一陣狂風的女孩子,應該匹配聶子擎那種酷得像驕陽一般的男人!可惜,老天爺偏偏錯點鴛鴦譜。」

    「聶子擎?」辜允淮心中閃過一絲莫名的醋意,「就是住在你隔壁那個紮著一束小馬尾的男人?」

    「是啊!他是我的好哥兒們,我們可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感情好得沒話說,他一直都是我的守護神。小時候,我被人家欺侮,他都會挺身而出,為我和別人打架,更——」她話還沒說完,便被辜允淮莫名其妙地以一記灼熱而粗魯的吻封住了嘴巴。

    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吻,在她尚不及沉醉其中、細細品味之際便草草地宣告結束了。

    席紫若滿臉暈紅地喘著氣瞪著他,「你幹嘛突然吻我?」

    「因為,我不想聽你在我面前朗頌別的男人,特別是那位令我不是滋味一個多月了的『驕陽』。」辜允淮憋著氣生硬地說道。

    席紫若眨眨眼,笑得好嬌俏迷人。「你吃醋了?」

    辜允淮不自然地移開視線,「我是不想表現得這麼小家子氣又沒風度,可是——我實在是沒辦法不去吃味、不去嫉妒他,誰教他和你有著近水樓台的地利之便,有著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一段淵源?老實說,如果不是我爸媽初中畢業就把我送出國唸書,有機會我也會為你和別人打架,只要有人敢欺侮你的話!」他一鼓作氣地悶聲說道,「你知道,我本來是打算在你考完大學之後再向你表白心意的,但這個和你親熱得無話不談的聶子擎刺激了我,我怕我動作只要慢一點,你這個『狂風』就要投入他那個『驕陽』的懷抱裡去了。」

    席紫若的臉漲紅了,但她的眼睛卻是亮晶的,好像兩顆鑽石一般閃耀著逼人的光華。

    「你這是吃哪門子莫名其妙的醋啊!我跟最於擎只是——氣味相投的好哥兒們嘛!」

    「是嗎?」辜允淮雙手捧住她那張燦爛如花的嬌顏。「那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喜歡『驕陽』呢?還是我這陣『和風』?!」他難掩醋勁地粗聲問道。

    「我嘛——我喜歡在有『驕陽』的日子亭受著『和風』的吹拂。」話剛出口,她神采煥發地來不及享受自己那語出雙關的幽默感,辜允淮又驟然俯下頭,堵住她那張紅艷艷、笑語如花的小嘴。

    在一陣令人臉紅心跳、雙腿虛軟的熱吻之後,辜允淮目光灼灼地逼近她,沒好氣的咬牙說道:「我警告你,你這個大剌刺又尖牙利嘴的『狂風』,再不懂得收斂你那張不安分的小嘴的話,小心我這個溫柔的『和風』為你打翻醋罈子,蛻變成龍捲風,把你那個氣味相投的『驕陽』刮成『夕陽』!!」

    對於他充滿酸味和怒意的恫嚇,滿懷醉意的席紫若頑皮地掙脫了他的懷抱,興高采烈地沿著石階跑了下去,並不忘拾起童年未泯的赤子之心,對提起腳跟追上來的辜允淮扮了個鬼臉,一個和當年一樣嬌俏可愛、又極具孩子氣的鬼臉!

    辜允淮呆若木雞地錯愕了一秒鐘,還不及重溫往日情懷的溫馨和浪漫,席紫若就飛快地消失在台階那端,像只輕靈的粉蝶般閃進一排濃蔭的樹叢裡!

    馥瓊山莊。

    辜允淮停妥車,甫拿出鑰匙打開廳門,她那個和席紫若有幾分神似,也是不折不扣的鬼靈精投胎的妹妹辜允藍,便出其不意地從玄關跳出來嚇了他一大跳。

    驚魂甫定的他,不禁板起兄長的臉孔來教訓頑皮的妹妹,「都已經快九點了,你不坐在書房裡溫書,躲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嚇人幹嘛?」

    「別冤枉人喔,我犧牲K書的時間守在這裡,可是有非常值錢的情報要提供給你,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情報?」辜允淮驚異地瞪著她。「你什麼時候成了FBI的密探了?」

    「自從我發現我有你這個身價非凡的大哥之後,我就知道我根本不必利用暑假去打工賺取零用錢,因為,你就是我第二個『衣食父母』,我從你身上就可以削到一筆可觀的零用金了。」辜允藍笑嘻嘻的說,聲音清脆而嬌嫩。

    辜允淮揉揉下巴,啼笑皆非地瞅著她說:「你要敲竹槓就直接說一聲,幹嘛還拉拉雜雜說一串人小鬼大、令人聽不懂的話?」

    辜允藍不服氣地昂起下巴。「哥,我雖然人小鬼大,可是也還懂得無功不受祿這句話,你不先領我的情,我又怎麼好意思敲你的竹槓呢?」

    辜允淮無奈地笑了笑。他雙手環胸,閒散自若地倚在透明的屏風上。「好吧!你要我怎麼領你的情?請你開誠佈公地直接切入重點好嗎?」

    「這個嘛——」辜允藍轉動著一雙慧黠的眼珠子,「第一——我這個手足情深的妹妹為了你這個大哥,不惜大義滅親,鬼鬼祟祟地替你去偷聽爸媽的機要密談,故而得知他們準備在今年暑假挑個黃道吉日,替你上門去向席紫築的父母提親,好讓你在完成終身大事之後,能夠心無旁騖地接爸爸的班,邁向政壇發展。」

    辜允淮果然被這則內幕消息震懾得濃眉糾結、面色凝重了。

    辜允藍也被他身上那股無以名狀的凝肅和深沉感染了。她整整面容,收斂了調笑頑皮的態度,小心翼翼而滿含關切的開口問道:「哥,你愛的並不是席紫築,而是你補習的對象席紫若吧!」

    辜允淮一震,「你怎麼知道的?」他顫聲問道。

    辜允藍撇撇唇,露出了瞭解的一笑,「這是我旁敲側擊、用心觀察所得到的大膽假設。」她看看辜允淮緊抿成一直線的嘴巴,輕輕發出一絲歎息,「其實,這件事如果不是爸媽太專制又太一廂情願的話,他們也應該可以看得出來,你對席紫築那個近於完美的女神沒半點通電的反應,要不然你再遲鈍、再木訥也不用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背後推波助瀾、煞費苦心地製造你們相處的機會了。」她頓了頓,又看了面無表情的辜允淮一眼,「我看你對席紫築根本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見你當她妹妹席紫若的家庭教師當得那麼起勁、快樂又慇勤,所以,我就知道你愛的是那個活潑淘氣的妹妹,而不是高雅出眾的姊姊。」

    辜允淮不知道是該為妹妹的精明聰慧感到高興讚歎,還是該為自己笨拙的演技感到慚愧懊惱?

    他並不想隱瞞他和紫若的感情,更不想偷偷摸摸的和紫若談戀愛,如果可能,他甚至願意大膽無諱地、理直氣壯的向世人宣告他對紫若那份根深蒂固、至死不渝的真情。

    但善良冰心又執拗頑固的紫若,向他下達了嚴酷的禁令,不可以在紫築情有所歸之前公佈他們的感情。

    她不要讓姊姊傷心,更不願背負強奪姊姊愛人的罪名。

    為了這件事,他們之間的愛情一直存在著陰影,也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不愉快的口角和爭執。

    歡愉和罪惡感一直像把鋒利的雙面刀,不斷地切戳他和席紫若,而在等待「時機成熟」的同時,他們只好像見不得光的人一般,活在愛情的陽光背後。

    而今,被妹妹一針見血戳破心事的辜允淮,只能對辜允藍綻出百味雜陳的苦笑了。「如果你想狠狠地敲我一筆竹槓,我會慷慨允諾,毫不猶豫的付錢,只要你肯替我守住這個秘密。」

    辜允藍卻受辱似地瞪大了眼,「哥,我說出這些並不是真的想向你敲搾零用錢的,我只是希望能提醒你,要小心謹慎的處理這件事,不要弄巧成拙,傷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辜允淮心頭一凜,他深思而有些心折的凝視著允藍那張娟秀可人的小臉,驚訝地歎道:「允藍,你才十七歲而已,怎麼可以說出這樣成熟而充滿哲理的一番話呢?」

    辜允藍眨眨眼,又原形畢露地現出她淘氣小姑娘的一面風采。「這個呀!我都是從電視劇和文藝小說裡學來的,而我這個人別的長處沒有,記憶力倒是一流的,所以,所有好的、壞的,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的,我都可以照單全收,拷貝得維紗維肖!」

    辜允淮搖搖頭失笑了。「那麼,你這個後生可畏、記憶力驚人的情報人員,還有什麼珍貴的至理名言要送給我這個自歎弗如的大哥的?」

    辜允藍側著頭思索了一下,「這——至理名言倒是沒有,但有件事我倒想提醒你,哥,長痛不如短痛,有些事是需要快刀斬亂麻的。」

    辜允淮心頭又是一震,然後,他的背脊冒出了一陣涼意,整個人就像座僵硬的雕塑般佇立在玄關前,心情紊亂沉重如浪花翻攪,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今天是席紫築年滿二十二歲的生日,但令她感到氣沮的是——當她一下完課興匆匆地趕回家,卻發現迎接她的是一份失望、一份空洞的寂靜。

    所有的人居然都出門了,顯然沒有人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望著空曠冷清、毫無生氣的家,她不禁有點後悔取消了和連紹涓等一群死黨一塊瘋狂度過生日的計劃。

    從小到大佔盡風頭的她,還是第一次嘗到這種被人疏忽、冷落的淒涼感。

    鬱鬱寡歡的她,坐在自己書桌前,不禁有份掃興和受盡委屈的難堪和懊惱。

    想到自己目前錯綜迷離的感情發展,她更是蹙起眉端悶悶不樂了。

    一向高傲矜持的她,一方面氣惱著辜允淮那忽冷忽熱、若離若即的態度,一方面又厭煩著曹君彥對她的窮追不捨。

    為什麼她喜歡、欣賞的男人不能對她積極主動一點?而令她索然乏味的男人卻又死纏活賴的,令她有種疲於招架的窒息感?

    為什麼她的愛情會這麼撲朔曲折?不能像唸書一樣簡單明快,一就一、二就二呢?

    想到這道令她複雜難解的愛情習題,她的雙眉更是牢牢地攢緊了,深陷於一份苦楚悵惘和迷離糾葛的愁緒裡。

    就在這令她愁眉雙鎖、心事重重的一刻,她聽到了一陣啁啾的音樂門鈴聲。

    她一愕,連忙搖晃去那層恍惚的思緒,打起精神走到庭園,拉開了門扉。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雖然不再年輕,卻仍然顯出男性成熟魅力的臉孔。

    望著站在門口這位全然陌生、身穿名牌西服、氣質溫雅出眾的中年紳士,席紫築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然,但她仍然露出了友善而端莊有禮的笑容,「請問您找誰?」

    汪盛霖無法解釋為什麼眼前這個長髮披肩、明眸皓齒的少女,會讓他有種親切而莫名心痛的感覺,更有一份似曾相識的錯覺!

    他搖搖頭,輕斥著自己那近於荒謬的反常表現,望著那抹掛在席紫築秀麗明媚容顏上的疑問,他強迫自己提起精神,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請問這裡是不是席鎮遠先生的家?」

    席紫築坦率地點點頭。「他是我爸爸,請問您是——」

    「哦,我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老朋友,我姓汪。」

    「真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您呢?」席紫築心無城府的笑道,並微微讓身請他入屋小坐。

    汪盛霖隨意打量了一下佈置得整齊大方而不失清朗氣息的客廳一眼,銳利深沉的眼眸又不自覺地回到席紫築那張古典精緻的容顏上,他撇撇唇,有幾分艱澀的說:「我有大半的時間都在國外,去年年底才回國的,因為我太太罹患了癌症,我陪她回國開刀,做進一步的治療。」

    席紫築倒了一杯水給他。「她得的是什麼病?嚴重嗎?」

    汪盛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和痛楚。「她是罹患肝癌,已經——到了末期。」

    「哦——」席紫築不禁為他感到難過,而有些心情沉重了。「汪——伯伯,您可要堅強一點。」

    汪盛霖露出一絲蒼涼的笑容。「我早有心理準備了,」他搖搖頭,兀自振作了一下。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你是雅嫻的第幾個孩子?」

    「我叫席紫築,虛歲二十三歲,下面還有個妹妹,小我兩歲,她叫紫若。」席紫築嫣然笑道。

    「子竹?是孩子的子,山竹的竹嗎?這個名字挺像男孩子的!」

    「不是,是紫色的紫,築則是一種古樂器,形狀像弦而頭比較大,安弦十三根,可以用竹尺敲擊的那種古樂器,現在已經失傳了。」席紫築笑容可掬地侃侃而談,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何會對這位素昧平生的長輩,產生一份難以解釋的孺慕之情。

    汪盛霖含笑地注視著她,「紫築,這名字滿雅、滿脫俗的。」

    席紫築驕傲地一昂首,「這是我那個飽讀詩書的老爸取的。他呀!可是學富五車、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的大文豪,要是他再早生個二、三十年,搞不好還能上京趕考,中個末代狀元郎來光宗耀祖呢!」

    汪盛霖心頭閃過一絲刺痛和難言的酸澀。「你跟你爸爸好像處得很好。」

    「是啊,他是我見過脾氣最好、又最開明體貼的男人了。尤其是對我媽更是好得沒話講,無微不至得簡直是把她捧上了天,害我們做女兒的看在眼裡,都忍不住嫉妒起來了——」席紫築頓了頓,終於察覺到汪盛霖那出奇沉默的異樣了。「汪伯伯,你怎麼了?」

    汪盛霖連忙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沒什麼,我只是有點感傷而已。」他閃爍其詞的說。

    席紫築也敏感地發現到事態的不單純,但她聰明地擺在心坎裡而不戳破,也不追根究柢。

    但客廳的氣氛卻因為他們忽然中止下來的對話,而顯得有些怪異僵滯。

    汪盛霖藉著喝水來掩飾自己紛亂如潮的情緒,然後,一個尖銳而聳動的意念竄進他慌亂驚懼的腦海裡,他凝眸緊緊盯著席紫築那張有幾分「熟悉」的臉,一股難以詮釋的恐慌緊緊揪住了他。「你剛剛說你虛歲是二十三歲?你是幾月幾日生的?」他喉頭緊縮地問道。

    席紫築被他那怪異而不太尋常的態度弄得有幾分迷糊不解,但她還是老老實實的告訴他。「我是國歷四月二十六日生的,今天剛好是我滿二十二歲的生日。」

    國歷四月二十六日生的,天啊!汪盛霖發現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分鐘內全部凍結了,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情緒激動僨張得無法在席紫築那雙漂亮而凝滿了問號的眸子注視下安之若索,繼續維持道貌岸然、沉著鎮定的工夫。「對不起,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下。」他臉色灰敗地站起身,急促說道。

    席紫築心中的疑慮更深了。「汪伯伯,您不是要來找我爸爸、媽媽敘舊的嗎?」

    「改天吧!我胸口有點悶痛,大概是心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汪盛霖倉卒的說。邁開鉛重如鐵的步履離開之前,他又突然掉過頭來,目光複雜而痛楚地深深望著娉婷動人的席紫築,一瞬也不瞬地,望得席紫築莫名其妙又有點手足無措。

    這樣令人納悶而透不過氣的凝睇,延續了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汪盛霖終於在心如刀割的痛楚中移開他的目光,望著遙遠的天空,他語音沙嗄而有些滄桑地打破了這份沉靜。

    「老實說,我真羨慕你爸爸,有你這麼亭亭玉立的好女兒,而我——卻總是缺少這麼一點好運氣,所以注定一輩子要活在無窮的遺憾中。」

    席紫築聽得更迷糊了。「汪伯伯,老實說,我實在聽不懂您在說些什麼?」她吶吶的說。

    汪盛霖卻笑了,笑容裡有份深沉無奈的寂寥和失落。「聽不懂是你的福氣,聽得懂卻是你的悲哀了。」望著她那溫婉卻茫茫然的神情,他重重甩甩頭,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憐惜而溫柔的顫聲告訴她,「別費神去研究我話中的深意,你永遠不會有機會弄懂的,對了,你剛剛說今天恰巧是你的生日,對嗎?」

    席紫築慢慢點點頭,但見汪盛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隻骨董懷表遞給她。「這是我們家祖傳了近一百年的懷表,送給你做紀念,希望你不會拒絕。」他見席紫築猛搖著頭推拒著,不禁露出了一絲失望和有些感傷的苦笑。「你要是不肯接受,我會很難過,更會很傷心的。」

    席紫築有點為難,「汪伯伯,我並不想讓您傷心難過,但這只懷表是您的傳家之物,我不敢接受,您應該把它留給您的兒女才是!」

    「我只有一個不成材的兒子,而我已經把大半的祖產都交給他了。」他乾澀地說:「而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女兒一般,這只跟隨了我三十多年的懷表,我並不想隨便拿來送人,難得你跟我這麼——有緣,我想把它送個你,做一輩子的紀念,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這番心意,好嗎?」

    望著他那充滿祈求和關懷的眼神,席紫築發現自己實在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地收下了。

    望著掛在她胸前的那只懷表,汪盛霖露出了寬慰的神情,眼中卻不能自主地浮現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水光。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迅速轉過頭顱,清清喉嚨,故作輕快地淡笑道:「我該告辭了,祝你生日快樂,對了——」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過頭來提醒席紫築,「別告訴你爸媽我來過這裡。」

    「為什麼?」席紫築困惑地揚眉問道。

    汪盛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因為——」他沉吟地說,「我想以後再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

    一個意外的驚喜?席紫築微愕了一下,但汪盛霖卻不給她任何思考清楚的機會,已經輕輕帶上大門離開了。

    來得唐突忽然,去得也一樣唐突忽然。

    席紫築一臉迷思的瞪著那扇緊閉的門扉,手裡把玩著那只懷表,覺得自己好像突然墜入一陣迷濛的五里霧中,再也弄不清思索的路線和方向了。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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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5: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原本以為自己將可憐兮兮地度過一個被人遺忘而冷清的生日的席紫築,在意外接到汪盛霖送她那只懷表做生日禮物之後,接下來,隨著意外驚喜而來的禮物,便不斷地湧進地目不暇給、手忙腳亂的喜悅和暈眩中。

    首先給她驚喜的是,捧著一盒巧克力大蛋糕回來的母親關雅嫻,然後,這個向來最寵愛她的媽媽,又打了一條二十四K的金項鏈送她,隨之回來的爸爸席鎮遠,則送她一個意大利的女用皮夾。

    正當她感動萬分、雀躍不已地拆著禮物,愛不釋手地逐件把玩品賞之際,啁啾的門鈴聲又響起了。

    隨著關雅嫻一道神情愉快走進來的竟然是她那個陰魂不散、深諳糾纏藝術的追求者曹君彥。

    他穿著一襲粉藍色的昂貴西服,抹著發油的一頭鬈發全部往後梳向腦門,手上捧著一束繽紛美麗、盛放嬌艷的紫玫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二朵。

    他一進門,先是彬彬有禮地向席鎮遠打聲招呼,並隨手送上一瓶昂貴的洋酒來討好他心目中未來的岳父。

    對於他大小通吃、設想周到的慇勤,席鎮遠的反應不像關雅嫻那般熱絡,他只是淡淡地笑道:「謝謝你的禮物,可惜我一向不喝酒,更沒有崇洋的心態,這瓶酒你還是帶回去轉贈送給其他適合的人選吧!」

    「這——」曹君彥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在這令他有點尷尬、下不了台的一刻,對他出手大方、儀表堂堂顯然也是深具好感的關雅嫻卻替他出面解危了。

    「唉呀!鎮遠,這是人家曹先生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來,別為難他了。」說著笑著,她已經擅做主張地替席鎮遠收下那瓶價值上萬元的洋酒了。「你不喝,也可以拿來招待客人啊!」

    席鎮遠只是微皺了一下眉頭沒有作聲,然後,重新拿起晚報,把全副精力放在閱讀國家大事的要聞上。

    有點自討沒趣的曹君彥也頗懂得改弦易轍,把重點放在討好女主角和女主角的母親身上。

    把花獻給席紫築之後,他又像獻寶似的從西裝衣袋裡掏出一個精美高雅的黑絲絨禮盒,柔情款款地遞到席紫築面前,「這是我特地為你挑選的生日禮物,希望你能喜歡。」

    席紫築無動於衷地撇撇唇,還來不及開口回拒,她的母親關雅嫻又擅自做主地替她伸手接了下來。

    打開盒蓋,望著那條光彩奪目,美得教人屏息凝神的鑽石項鏈,關雅嫻冒出了一陣驚喜的讚歎!

    「哇!多美的一條鑽鏈。紫築,你瞧,人家曹先生多有心啊!你還不趕快謝謝人家!」

    「我——」席紫築咬著下唇遲疑著。「無功不受祿,我不想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

    「這——」關雅嫻和曹君彥面面相觀著,然後,她又很快地恢復了圓滑世故的應對能力,「唉呀!這孩子八成是害臊了。曹先生,你別介意,我替她謝謝你,你請坐,待會兒等我那個不知道野到哪裡去的小女兒回來之後,我們一塊切蛋糕慶祝。」

    「當然,我很樂意留下來為紫築慶生。」曹君彥也頗懂得收放自如的進退之道。

    一向對母親言聽計從的席紫築,不禁暗暗對母親略嫌勢利的作法,產生一股極不舒服的反感和不滿了。但她只是悄悄地把反彈的情緒放在心底,並急于思索一條不明顯、卻最有效的退兵之道。

    就在這微妙而令她不耐的一刻,姍姍來遲的席紫若卻抱著兩個包裝精巧的禮物回來了。

    一見到紫若,席紫築鬆了一口氣之餘,連忙暗暗向她使個眼色,搬起救兵來了。「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一向聰穎過人、鬼點子又多的紫若,馬上知道姊姊的用意,她笑容可掬的說:「我跟我的家庭教師一塊上街幫你選生日禮物啊!」

    「是嗎?」關雅嫻卻滿臉狐疑地逼問到她跟前來,「你是乘機跑到外面去遊蕩了?還是跑到美國去選禮物?怎麼搞得這麼晚才曉得回家呢?」

    「媽,我知道你這個生性多疑又嚴厲精明的法官,忍不住想抓住我的小辮子來個嚴刑逼供,但——」席紫若頑皮而慧黠地揚起嘴角,掃量了曹君彥一眼。「今天是姊姊二十二歲的大壽,又有陌生的客人在座,所謂家醜不宜外揚,你這個壽星的媽媽可要忍耐一點,三思而後行啊!」

    「你——什麼陌生的客人,這位曹先生是你姊姊的朋友,你別這麼沒大沒小的,還不趕快去向人家打聲招呼,別讓人家看笑話,說你一點家教都沒有。」

    「YesSir。」席紫若裝腔作勢地向關雅嫻行個必恭必敬的童子軍禮,然後,在關雅嫻的白眼和紫築笑意盎然的注目下,笑咪咪地轉向西裝革履的曹君彥說:「你好,我叫席紫若,謝謝你刻意來向我姊姊祝壽,不過,你的苦心可是白費了,因為——我姊姊早有了意中人,所以,我勸你還是早早收心,換個追求的目標比較保險。」

    這話一出,不但令曹君彥覺得非常難堪和窘迫,連關雅嫻也震驚莫名地變了臉色。「紫若,你——你怎麼可以這麼沒有規矩又隨便亂講話呢?」她氣極敗壞地指責著不知輕重的女兒。

    席紫若卻故作無辜地聳聳肩,「我哪有?媽,你不是也很中意辜允淮這個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乘龍快婿嗎?怎麼辜大哥一不在,你就迫不及待地引狼入室,給姊姊出了這麼一道難解的三角習題呢?」

    曹君彥一聽,臉色當然是非常的陰沉難看,而關雅嫻更是急怒攻心,尷尬萬分,「你——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還——不趕快給我進房裡看書,少在這胡鬧!」她氣呼呼罵道。

    這句氣勢洶洶的命令對席紫若來說,不啻是正中她的下懷,她立即對怒氣騰騰的母親露出了嬌俏淘氣的一笑,「是,我鐵面無私的母親大人,我立刻到房間裡閉門思過,專心K書,但我有些功課上的問題想向姊姊討教,而且,辜大哥也有一句悄悄話想托我告訴姊姊,所以——」

    她還沒說完,席紫築立刻迫不及待地和她搭唱起來,「噢,功課要緊,媽,紫若既然有課業上的問題要問我,我這個做姊姊的自然應該責無旁貸地負起解答疑難的責任。」

    「你們——」關雅嫻為之氣結,而曹君彥則臉都綠了。偏偏,坐在一旁拿著報紙只顧著關心國內外大事的席鎮遠,這時候又湊起熱鬧扮演著臨門一腳的「插花」角色。

    只見他放下報紙,不徐不緩地開口說道:「雅嫻,你不是一向最重視孩子們的課業嗎?難得紫若今天有虛心受教的精神,你這個做媽媽的應該高興才是,怎麼還繃著一張臉呢?」

    關雅嫻瞪著席鎮遠惱怒地還來不及開炮,席紫若已經笑嘻嘻地搶著說道:「謝謝爸爸的英明。」然後,她機伶地飛快拉著紫築的手,在母親和曹君彥無奈而生氣的注目中,竄進了自己的臥室。

    一進入紫若的臥房,席紫築不禁笑意嫣然地瞅著她,既佩服又感謝地連連搖頭說:「惡人自有惡人磨,看來這句話還真有點道理。」

    剛把自己一舉拋進柔軟的床墊上、呈現極不淑女「大」字型的席紫若一聽見這句話,立刻坐了起來,煞有其事地板起臉孔慢吞吞地說道:「姊,你說這句話可是一下子得罪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兩個女人了,你不怕我這個大嘴巴的小惡人,一狀就告到媽媽那個大惡人面前,讓你這個壽星今晚吃不完兜著走?!」

    「悉聽尊便,如果你不怕媽媽把你這個亂嚼舌根的小惡人先抓起來,算剛剛那一筆舊帳的話,我歡迎你到媽面前按鈴申告!」席紫築笑意盎然的說。

    席紫若瞪大眼抗議了,「好啊!姊,你可真現實啊!我為了救你,不惜本著水深火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表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不惜甘冒媽媽的盛怒,硬把你從那位拍馬屁和纏功都是一級棒的曹公子手中救了回來,而你這個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的姊姊,竟然忘了我對你的恩惠,翻臉像翻書似地不認帳!」

    「好嘛!你說,你到底要我怎麼謝你?隨便你怎麼獅子大開口,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真的?」席紫若俯在床上,用手支著下巴,半真半假地眨眨眼,「包括我要求你把辜允淮那個萬中選一的如意郎君讓給我?」

    席紫築雙頰飛紅了,「瞧你在胡說些什麼?什麼讓不讓的?」她沒好氣地斜視著她,「辜允淮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專利品!」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可別怪我這個做妹妹的不懂得『孔融讓梨』的精神喔!!」席紫若開玩笑的說,其實,天知道她心裡是翻湧著怎樣迷離複雜而忐忑難安的滋味?席紫築輕拍了她的手背一下,「愈說愈不像話了,對了,你剛剛不是說辜允淮有話托你轉告給我的嗎?」

    「哦,這——」席紫若臉上的笑容差點凍結了,「這——他要我代他向你說聲『生日快樂』。」

    席紫築無奈又有點失望地白了她一眼。「這算哪門子的悄俏話嘛!」

    席紫若連忙翻身坐了起來。「姊,你別失望嘛,辜允淮這個書獃子雖然不善於說咱們女孩子最愛聽的甜言蜜語,可是,他可是買了一條很漂亮的絲巾送你喲!」說著,她趕忙把那個包裝精巧的禮盒遞到紫築手裡。

    席紫築輕輕動手拆著包裝紙,巧笑倩兮地問道:「這禮盒還沒打開,你怎麼知道他送我什麼東西啊!」

    席紫若臉色一僵,「這——是辜允淮告訴我的嘛!」她艱因而不自在地圓著善意的謊言。

    「是嗎?」席紫築拿起那條像一方雲彩一般柔軟、輕盈的絲巾往脖子一圍。「怎麼他跟你這麼談得來?跟我——反而顯得比較生疏客套呢?」

    席紫若心裡的苦楚和爭戰更為激烈了!「這——他是我的家庭教師,有什麼話對我這個學生當然比較不會保留啊!呃——姊,」她急中生智,趕緊把另一個包裝精巧的禮物遞給席紫築。「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只是一本日記簿,不成敬意,還請你笑納。」

    「謝啦!」席紫築笑吟吟地收下,正準備轉回自己的房間之際,席紫若又叫住了她,「對了,姊,我回來的時候,在信箱裡發現這張沒有貼任何郵票、寫上住址的賀卡。」她遞給席紫築,笑咪咪地打趣道:「八成是你哪個秘密的愛慕者的傑作。」

    席紫築望著封套上那挺拔飄逸的毛筆字,心中一陣顫動,血液沒來由地加速了跳動。

    「姊,你怎麼了?」席紫若也察覺到她的異樣了。

    席紫築迅速用笑容來掩飾,「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有份報告還沒做完,明天一定要趕出來,我回房去做作業,你也趕快加油吧!別辜負了爸媽對你的期望。」

    然後,她神色怔忡地抱著生日禮物離開了紫若的房間,渾然沒有留意到紫若那一臉困惑的凝思和犀利的注目。

    坐在書桌前,席紫築和自己的感情做了一番辛苦而艱難的爭戰。望著那張賀卡,她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決定伸手打開它,閱讀裡頭的內容。

    她沒發現自己的手是何等的顫抖,當那張雪白的絹紙映入眼簾時,他彷彿聽到自己那異常僨張鼓動的心跳聲。

    在那張雪白的絹紙上,有著以精湛書法寫下的一闕古詩詞。

    而那闕古詩詞的內容如下:惜花不是愛花嬌,賴得花開伴寂寥;樹樹長懸鈴索護,叢叢頻引鹿盧澆;幾回欲折花枝糗,心恐花傷復停手;每來花下每題詩;不到花前不持酒;準擬看花直盡春,春今未盡已愁人;才留片萼依前砌,全落千英過別鄰;懊惱園中妒花女,畫幡不禁狂風雨;流水殘香一夜空,黃鸝魂斷渾無語;縱有星星石蘚衣,拾來已覺損光輝;只應獨背東窗臥,夢裡相隨高下飛。

    她一口氣讀完,然後,她在心神俱醉和一股莫名的酸楚與悸動中,又細細地再讀了一次。

    她發現自己的眼眶,竟不自覺地浮現著一層朦朧的水霧,但她很快地搖去那層脆弱和恍惚,抓著那張絹紙,帶著一股連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怒氣和痛楚步出了房門,穿過空曠無人的客廳,衝出了家門,像個憤怒又驕傲的女神,用力叩著隔壁鄰居那扇緊閉的房門。

    鐵門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正是聶子擎那張英俊,又不失性格的男性臉龐。

    「這是你寫的嗎?」席紫築揮舞著手中那張絹紙。

    面對她咄咄逼人、嚴厲而來勢洶洶的質問,聶子擎只是濃眉深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他的沉默更撩撥了席紫築胸腔內的痛楚和惱火。

    「你敢寫,為什麼不敢承認?」她寒聲逼問道。

    「你希望我說什麼?生日快樂嗎?」聶子擎似笑非笑的揚起眉問道。

    「你!」席紫築的臉漲紅了,她怒光閃閃地再度揚著手中的絹紙,「你為什麼敢寫這種詩詞來向我示愛?你以為我是那種隨便可以釣上鉤,而飢不擇食的女人嗎?你以為你抄了一首情意纏綿的詩詞,我就會感動得忘了自己是誰,而被你這種虛有其表的男人唬得團團轉嗎?」

    聶子擎的太陽穴隱隱鼓動著,他艱澀地吞嚥了一口苦水,語音沙嘎的說:「我一向都非常清楚自己的份量,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不自量力的傻瓜,斗膽抄了這首詩詞冒犯了你高高在上的尊嚴,你大可以毫不留情地撕掉它,何必大費周章地特意跑來找我興師問罪,降低了你『台大人』的格調和風度?」

    「我——」席紫築頓時啞口無語了。

    「如果你覺得撕碎它會髒了你的手,我可以為你代勞。」話剛出口,他就緊繃著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席紫築呆愕得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的手中奪過那張絹紙,並快速地將之撕成粉碎。

    繽紛如雪花一般的紙屑,散落在他們無言而一樣糾葛痛楚的凝注中。

    聶子擎臉色灰白地速速轉過頭,無意識地望著遙遠的天空,淒楚而生硬的開口說道:「對不起,冒犯了你。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我再也不會重蹈覆轍了。」然後,他滿臉陰霾地掃了席紫築一眼,咬緊牙關地當著她的面重重關上那道鐵門,也關上他和席紫築之間那扇有著重重障礙的心靈之窗!

    剛吃完早餐,辜允淮閒適自得地坐在客廳沙發一隅,手裡拿了一份早報,還未及攤開閱讀,他就聽到父親沉穩有力的聲音從餐廳那端傳來——

    「允淮,你先別急著看報紙,爸爸有事要跟你詳談。」

    他的心臟沒來由地狂跳了一下,慢慢放下報紙,深抽了一口氣,緩緩走到餐桌前,望著仍在享受西式早點的父親,「爸,您想跟我談什麼?」其實,他心裡早有定數,也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

    辜健群喝了一口牛奶。「你先到書房等我,我用完早餐就來。」

    辜允淮神色複雜地看了妹妹允藍那寫滿了同情和鼓勵的臉龐一眼,帶著一股壯士斷腕的毅然和淒愴走進了父親的書房,靠著窗台,無意識地瀏覽著窗外明媚秀麗的景觀,強迫自己按捺下所有翻騰不安的情緒,靜靜享受著這份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然後,他聽到書房大門被啟動關上的聲音,他緩緩轉過頭,接觸到辜健群那一雙銳利冷峻而精光畢露的眼睛。

    辜健群走到書架前,坐進那張他最鍾愛的籐制搖椅內,並拿出打火機為自己點根雪茄。沉靜如水的空氣內,立刻瀰漫著一抹淡淡的煙霧和熏香。

    在這份看似沉寂寧靜,實則卻暗藏玄機的氣氛中,辜健群吸了一口雪茄,精光璀璀的一對眼睛又重新盯在兒子身上。「允淮,你回國來已經快四個月了,到現在還沒決定你到底要走哪一條路嗎?」

    「爸,您呢?您又希望我走哪一條路呢?」辜允淮以問為答地進行「投石問路」的策略。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是嗎?」辜健群緩聲說,又抽了一口雪茄。

    辜允淮嘴角閃過一陣輕微的抽搐,「爸,您有沒有規過?也許——我並不適合接您的衣缽去從政,更不是一個做生意的人才,無論是在政治舞台或是商業舞台上,我都不可能成為一名閃閃發亮的明星,因為,我討厭扮演這種不是和別人打躬作揖,就是和別人勾心鬥角的角色。」

    「是嗎?你所謂的打躬作揖和勾心鬥角指的是什麼?」辜健群目光如炬地盯著他。「這世界上有哪一個偉大的角色不是經過激烈的競爭,經過廣結善緣的社交手腕而奠下成功的基礎?」他不以為然地發出一聲冷哼,「你不喜歡?要成就大事的人,就必須學會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涵養和毅力;要容人所不能容,為人所不能為!」

    辜允淮吞了一口艱澀的苦水。「爸,我並不想成為偉人,也不想做英雄,更不想做個追名逐利的政治人物或一輩子都被金錢束縛的企業家。」

    辜健群臉色微變,他點點頭,沉聲問:「好,你既不想追隨我的步履去從政,也不想接家族事業,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做檢察官,參加年底司法從業人員的檢定考試。」辜允淮坦白而從容不迫的說。

    「檢察官?」辜健群嗤之以鼻的冷聲哼道,「這世界上有幾個檢察官能出人頭地的?」

    「爸,我對名利一向看得很淡泊,更不想出人頭地,而國父曾經說過:「人生以服務為目的』,你做立法委員可以為選民服務,我做檢察官也照樣可以為人民服務,特別是可以在維持社會正義、打擊犯罪方面盡些心力。」

    他頓了頓,望著辜健群變得更為冷峻凝重的臉龐,忍耐的說:「爸,也許我甘於平凡的想法會令您失望,但人各有志,職業更是無貴賤之分。人活著,能心安理得做自己愛做的事,才是一種真正的幸福和快樂,不是嗎?」

    辜健群眼中閃過一絲慍怒,「你是在教訓我嗎?允淮。」

    辜允淮的心痙攣了一下。「我不敢,我只是希望您能瞭解我,也能成全我。」他不卑不亢的啞聲說。

    辜健群瞇起眼,冷冷地開口說道:「如果我不成全你,也不贊同你去當檢察官,你準備怎麼做?跟我鬧家庭革命嗎?」

    辜允淮僵笑了一下,淒楚而疲倦地歎道:「爸,你明知道我從小到大都非常尊重您,對於您的吩咐我更是戰戰兢兢、唯命是從。二十六年來,我從來沒有真正做過自己的主人。像我這樣毫無主見,也不敢有自己意見的人,無論是政治鬥爭或是商業競爭,都是注定了扮演傀儡的角色;像我這種懦弱、欠缺擔當和磨練的人,即使想做一名三流的政客和三流的好商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辜健群霍地站起來,寒著一張臉。「什麼叫做三流的政客、三流的好商?」他怒氣咻咻地問到辜允淮面前來,「你和外面那些蓄意中傷我的人一樣,都認為我是個投機狡獪的政客?是個只會炒地皮而為富不仁的好商嗎?」

    「爸,我沒有這個意思,請您不要生氣——」辜允淮白著臉,苦澀的說。

    「我不要生氣?」辜健群面罩寒霜的逼近他,「我有你這種不知輕重、不識好歹的兒子,我怎麼能夠不生氣?不寒心?」他怒意橫生地喘了一口氣,「為了讓你能平步青雲,輕輕鬆鬆地接我的椿,我是費了多少苦心,處心積慮安排你去念法律系,為的還不是替你的政治生涯鋪路!我和其他有利害關係的政治人物,乃至黨政要人打躬作揖、勾心鬥角,為的還不是幫你打通關,讓你減少阻力,減少三十年的奮鬥。結果換來的是什麼?政客和好商的罵名?這就是我辛辛苦苦養育你,栽培你二十六年,你對我的心血所給予的評價嗎?!」

    辜允淮心中的痛苦和爭戰更深了,他扭著灰白的臉祈諒地說:「爸,我知道我讓您失望了,可是——」

    「失望?」辜健群厲聲打斷他,「我對你不是失望,而是——痛心疾首。」

    「爸!我——」辜允淮因這番痛苦莫名的指責和鞭苔而淚光閃動了。

    辜健群卻凌厲地揮手,再度不容分說地打斷了他,「你什麼都不必說了,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父親,你就照我的話去做,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要不然——我們就斷絕父子關係,你去做你那個清高而有正義感的檢察官,不要讓我這個政客爸爸、好商爸爸污損了你的清譽和形象!」

    辜允淮的心臟揪緊了,親情的壓力像一條無形的巨繩,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讓他焦灼窒息得幾乎昏厥在一股致命的痛苦中。「爸,請您不要逼我——」他喉頭梗塞的祈求著。

    辜健群卻固執得毫無轉園的餘地,他板著臉冷聲說:「我並不想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他淡漠而痛心的停頓了一下,「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把我辛苦建立的江山捧到你面前,而你卻不屑一顧,渾然看不見我對你的苦心,那麼我要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兒子何用?」

    辜允淮打了個冷顫,臉上的痛苦更深了。他抿了一下乾澀枯燥的嘴唇,囁嚅而不安地猶想做最後的困獸之鬥。「爸,不是我不懂得您對我的苦心和期望,只是我——」

    「只是什麼?」辜健群再次咄咄逼人地打斷了他。「只是你翅膀硬了,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你才敢有恃無恐,才敢和自己的父母作對,唱反調!」

    「爸,您不要扭曲我的心意,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想法,也不敢有這種想法,我只是想懇求您讓我選擇自己要走的路。」辜允淮無奈而疲倦的解釋著。

    「你可以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只不過——我不想和你做一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父子。」辜健群生硬地從齒縫中慢聲說道,目光灼灼地緊盯著辜允淮那張泛白而扭曲的臉,堅定的拿出他從政冷酷無情、只問結果、不擇手段的態度,繼續繃著臉淡漠地告訴他,「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如果你還珍惜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還體恤我對你的那份愛之深、責之切的苦心,你從下個月開始就到我的服務處實習,做我的幕僚人員。同時,等席家那個大女兒席紫築六月畢業之後,你就先跟她訂婚,把感情的事安定下來,不要為了兒女私情而忘了男兒當自強的正事!」

    辜允淮只是面如灰土的緊抿著嘴,沒有說話。

    辜健群又犀銳地看了他一眼,「我給你半個月的時間斟酌考慮,看你是要六親不認,做自己的主人,還是要我這個爸爸!」語畢,他面無表情地拉開書房大門,踱著沉重的步履離開。

    而辜允淮則痛苦地把臉埋進雙掌裡,好半天都沒有任何反應。

    席紫築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何種心態作祟,當曹君彥又開著他的賓士車出現在她面前「站崗」時,她居然一反平時冷淡倨傲的態度,笑容可掬的對他說:「我今天心情特別好,想兜兜風游車河,你有沒有興趣奉陪?」

    受寵若驚的曹君彥立刻高興的一迭聲附和,「當然,隨你想去哪裡玩!下至高雄,上至羅東,我這個司機一定服務到家,包卿滿意。」

    「可是,我今天並不想讓你這麼辛苦的做我的司機,也不想坐你這輛太招風的轎車游車河。」

    「那——你想坐什麼車?我包一輛計程車載我們游車河如何?」曹君彥可不想錯失這個千載難逢,可以和佳人同車遨遊的機會。

    「包計程車?那不是要花很多錢嗎?」席紫築言不由衷的瞅著他笑問道。

    「沒關係,這是小錢,我花得起,為你——我就是花再多的錢也不會心疼、皺一下眉頭的。」曹君彥笑嘻嘻地拍著胸脯說。

    席紫築無限嬌柔地看了他一眼,看得曹君彥心花怒放,有著飄飄欲仙的暈眩感。「好吧,我們就偶一為之,破例對自己奢侈一回吧!」

    但當曹君彥笑得合不攏嘴,神采飛揚地伸手攔計程車時,她卻柔聲出言制止他,「等等,現在不可靠又危險的計程車司機愈來愈多了,在良莠不齊的情況下,我們要是倒楣碰上一個害群之馬,金錢損失事小,要是把命都給丟了,那不是很冤枉嗎?」

    「那——依你看——」曹君彥徵詢的望著她。

    「我有個鄰居,他是綠十字的駕駛人員,我們透過無線電Call他來載我們,不是比較安全可靠嗎?」

    曹君彥可不是那種徒具其表,沒有一點IQ的空心大佬倌,他雖然知道自己恐怕有被席紫築用來做為工具的嫌疑,但為了一親芳澤,他也樂得不動聲色、順水推舟了。

    打完了指名要聶子擎開車的無線電話之後,曹君彥和席紫築便儷影雙雙地佇立在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的交叉口,「恭候」聶子擎的大駕。

    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輛半新的黃色計程車停在他們面前,聶子擎面無表情地坐在駕駛座上,連車門都懶得打開。

    曹君彥奇怪地看了席紫築一眼,連忙慇勤地伸手拉開車門,一派紳土地欠身擺出個LadyFirst的姿態,讓席紫築先上車,然後自己也跟著上車。

    聶子擎幽沉沉的目光,透過後視鏡反射在席紫築那雙盈盈如一汪秋水的明眸裡。

    聶子擎眨了一下眼睛,表情酷得像一塊冰冷而沒有感情的鋼板一般。「去哪裡?」他冷冷地問道,聲音既冷硬又平板,一副迫不得已才開口講話的神態。

    曹君彥可是頤指氣使慣了的有錢大少,他可看不慣聶子擎這種冷漠而惡劣的服務態度。「喂!我們可是花錢來坐車的,你態度能不能好一點?」

    「我的服務態度一向如此,你要是看不慣,我歡迎你下車改搭其他計程車。」聶子擎淡淡地說道,聲音仍是寒颼颼的,像一道刺人發麻的冷空氣。

    「你!」曹君彥氣得臉色驟變,正準備打開車門下車時,席紫築卻笑語嫣然的攔阻了他,「君彥,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別跟一個氣質粗魯的司機一般見識吧!」

    曹君彥被她這聲「君彥」叫得既窩心又甜蜜,一張原本怒氣沖沖的臭臉,即刻換上了一張得意非凡的笑臉,但他的快意還不及慢慢細嚼時,聶子擎又冷冰冰地開口了。

    「對不起,能不能請你們到達目的地之後再肆無旁人的打情罵俏?我雖然是一個卑微的計程車司機,但我的時間和你們一樣寶貴!」

    曹君彥聞言又不禁怒火上升,但席紫築又拉著他的衣袖,制止了他。

    「君彥,我們兩個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夠享受這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愜意,你就沉住氣,不要讓不相干的人來破壞我們愉快的心情,好不好?」

    「好吧!那——你說我們先到哪裡玩呢?」

    席紫築似有意又無意地瞥了聶子擎那張陰沉緊繃的臉孔一眼,綻出一絲嬌柔可人的笑顏說道。「我們先去淡水賞夕陽,然後再到陽明山賞星星、看台北市的夜景好不好?」

    「好,只要你高興,我什麼都欣然同意,就算——你要我上太空為你摘下滿天星斗,我也會捨命為你辦到的,絕不會——」他極盡肉麻露骨的甜言蜜語才說了一半,聶子擎就冷不防地踩下油門,像疾馳的箭一般衝向了燈火幢幢的台北市街頭。

    坐在那輛令人眼冒金星、心驚肉跳,車速快得像馳騁的雲霄飛車般的計程車內,曹君彥坐攬美女的快意,立刻被一陣NB536P姆次傅目志搴托槿醺興取代。

    他白著臉,不斷怒聲命令聶子擎開慢一點,孰料面色陰冷的聶子擎卻置若罔聞,把他氣急敗壞的命令全部當做馬耳東風!

    他看看和他一樣暈眩想吐的席紫築一眼,不禁暴怒地連威脅、恐嚇都搬出來了。

    「我要告到消基會去,我要把你的惡行讓計程車公會知道,讓你從此變成黑名單,連腳踏車都沒得開!」

    對於他怒氣沖沖的咆哮威嚇,聶子擎仍是一貫冷峻倨傲的態度,車速仍然保持著高度的動盪和巔沛!

    最後,他把車子停靠在淡水觀音山的一條空曠而略嫌荒涼的崎嶇小路上,面無表情地冷聲對驚魂甫定的曹君彥和席紫築說:「對不起,請你們下車,我下班時間到了,這趟生意我不做了,我也不收你們的車費,如果你們意猶未盡,歡迎你們步行走下山,打另一通無線電話叫計程車載你們繼續游車河!」

    曹君彥氣得臉色發青,但他尚來不及發火開炮,席紫築已經怒光閃閃地逼問到聶子擎的駕駛座前,「你敢這樣羞侮我們?!」

    「為何不敢?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他繃著臉冷聲說,「請你們下車吧!要欣賞夕陽就趁現在,否則等月亮出來了,那可是很掃興的!!」

    席紫築和曹君彥為之氣結,但虎落平陽被犬欺,此時此刻,怒不可遏的他們也只好帶著滿腔憤懣悻悻然地下車,而聶子擎卻握著方向盤,瀟灑冷傲地駕著車從他們面前揚長而去。

    聶子擎拿出鑰匙,一打開廳門,竟發現一向都會坐在客廳那張太師椅上等他回來一塊用飯的爺爺,俯臥在入門的玄關口。

    他大驚失色,連忙彎下腰,扳過爺爺的身子,卻被他那慘白而毫無人氣的臉色嚇一大跳。「爺爺——爺爺,您怎麼了?」他焦灼而惶恐地拚命伸手輕拍著爺爺冰冷的面頰,並掐掐他的人中。

    聶爺爺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呻吟,並睜開了沉重的眼皮。「小擎,你回來了?」

    「爺爺,您哪裡不舒服?您快告訴我,我載您去醫院掛急詮。」聶子擎難掩關切地握住了爺爺枯瘦的手。

    「不用了,我只是剛剛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我——年紀大了,全身骨頭都僵硬老化了,所以——自己沒力氣爬起來,把你給嚇壞了吧!」

    聶子擎望著聶爺爺那張慘白枯黃的臉孔,實在難以釋然地放下沉澱在心頭的疑慮和擔憂。「爺爺,您真的不要緊嗎?還是讓我開車送您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看醫生只怕也是浪費彼此的時間而已。我老了,全身的零件都報廢得差不多了,何況——」聶爺爺逸出一絲乾澀的苦笑,「我本來就是風燭殘年、身罹絕症、數著秒鐘跟索命閻王戰鬥的老人……」

    聶子擎腦中轟然作響,臉色倏地刷白了,「爺爺,您——您——」他心如刀剮地「您」了半天,硬是被喉頭的硬塊梗住所有的話意,而無法暢意的說出來。

    聶爺爺露出了憐惜而帶著一絲悲涼的笑容,他輕輕伸手撫摸著聶子擎那頭濃密的頭髮。「小擎,生老病死乃是大自然最正常的循環,爺爺活了大半輩子了,對生死早就看得很淡很淡了,唯一牽掛不下的就是你這個和我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命根子。你知道爺爺為什麼要逼你為我畫肖像?!」他氣喘如牛地停頓了一下,眼中泛起了點點閃爍的淚光。「爺爺用心良苦,一方面是希望能激勵你繼續作畫的興趣和意願,而——不要讓畫筆空下來,另一方面則是——」他黯然地吐了口氣,「我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我希望——這張畫能留給你——

    做個永遠的——紀念。」

    聶子擎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滿腔的激動和酸楚,他熱淚盈眶的緊緊握住聶爺爺的手。除了喉頭緊縮地喃喃念著「爺爺」兩個字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所以——你如果真是聽話的孩子,你就應該化悲憤為力量,趕快扶找起來,趁著我還有口氣,趕快完成那幅畫像,不要讓——我死不瞑目啊!」聶爺爺一臉感傷地望著他,厲聲命令著。

    「爺爺——」聶子擎痛楚莫名的含淚喊道。

    「你——你真的要我走得不甘心、不能瞑目嗎?」爺爺老淚閃動的緊緊瞅著他,顫聲質問著。

    聶子擎心中一慟,眼淚霎時衝出了眼眶。「好,我畫,我馬上畫完它,我馬上畫完它!」他喉頭梗塞地一迭聲說道。

    就在他試圖扶起聶爺爺時,才心痛逾恆的發現,爺爺這一跤已摔掉他所有行動的能力。

    聶爺爺望著他那扭曲灰敗的臉色,連忙粗聲命令他,「你還在那裡猶豫什麼?只要你能盡快畫完它,我就是雙腿癱瘓,只剩下一口氣,也能躺在床上當你的模特兒。」

    聶子擎只好紅著眼眶,強自壓抑住所有悲痛奔騰的情緒,將聶爺爺抱上床,然後在淚雨交織、悲苦交集的心境下,握著彩筆,拿著調色盤,一筆一筆地揮舞著。

    他一面勾繪著色,一面心如刀絞地望著爺爺那張愈來愈枯槁蒼白的臉色,顆顆晶瑩的淚珠不斷地跌出眼眶,跌碎在他的衣襟上,也彈濕了畫布上的人像。

    痛苦揮灑了兩個小時,他終於在哀痛逾恆的情景下,完成了聶爺爺的畫像。

    以過人的意志力打起精神煎熬了兩個鐘頭多的聶爺爺,望著那幅畫像,慘白如紙的臉上終於綻出一絲滿足而抽搐的微笑。「很好,小擎,爺爺——這一生還沒像現在這麼高興過——你——」他呼吸急喘了一下,手痙攣似的緊緊抓住了聶子擎的手,「你——你能答應爺爺一件——事嗎?」聶子擎淚眼模糊地強忍著胸口陣陣尖銳的痛楚。「爺爺,您請說——」他抽泣的哽咽道。

    「爺——爺爺死了以後,你要——把這棟房子賣掉——拿錢到——國外去學畫畫,爺爺——相信你——會出人頭地,成為一名——傑出的——畫家的。」聶爺爺又掙扎地喘了一口氣,緊緊地抓痛了聶子擎的手。「答應我——你會去——學畫畫,完成——當畫家的夢想——別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聶子擎心碎而淚雨縱橫的用力點點頭,「我答應您——我答應您——爺爺。」

    聶爺爺慘白如死灰的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他眼光渙散而氣如游絲他撐著最後一口氣,叮囑著泣不成聲的聶子擎,「如果——你——作畫覺得疲憊痛苦的時候,就——看爺爺的畫像——爺爺——會永遠和你在——一起的——永遠……」然後,他的手緩緩地垂了下來,永遠閉上了眼睛,毫無血色的臉上掛著一抹好安詳、好寧靜的淡笑。

    聶子擎如遭電極的呆愕了整整一分鐘,然後像只負傷的野獸般冒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哀嚎,渾身顫抖地抱著聶爺爺乾瘦如柴的身軀,痛苦的從喉頭發出一陣陣椎心刺骨的啜泣聲!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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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6: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經過好幾天的輾轉反側和激烈的天人交戰,辜允淮終於決定拿出披荊斬棘的毅力,做自己的主人,為事業和愛情做絕不妥協的努力和奮斗。

    首先,他想先解決自己的感情問題,讓他和席紫若之間的愛情得以光明磊落的攤在眾人面前,而不必再因種種擾人心悸的顧慮,而把問題弄得愈來愈復雜、愈來愈嚴重。

    誠如他妹妹允藍所說的,長痛不如短痛,有些事情是需快刀斬亂麻的。

    在跟席紫若經過煩躁的爭執和眼淚、親吻、和解的商榷過程之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約席紫築在中正紀念堂見面。

    穿過巍巍高聳的至善門,他們在一處綠意盎然,卻頗具隱密性的坡地上坐了下來。

    席紫築優雅地撫平自己那翠綠得像一湖秋水的圓裙,嫵媚地微側著姣好而楚楚動人的臉,望著濃眉深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辜允淮說:“你有心事,而且是跟我有關的,對不對?”

    辜允淮打了個寒顫,立刻從恍惚迷離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望署席紫築那張有三分古典、七分飄逸雅致的容顏,他發現要出口傷害她,是多麼難以啟齒而棘手的一件事。

    但再這樣曖昧不明地拖下去,對他們三個人來說,傷害只會愈來愈大,而且他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處理不當,而造成紫若和紫築兩姊妹之間的怨嫌和仇恨。

    於是,他臉色更加凝重深沉了,他甩甩頭,終於決定拿出破釜沉舟的精神來面對紫築。

    “紫築,你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呢?”

    席紫築思索了一下,不置可否地抿抿唇說:“不一定,也許會出國再念書,也許——就留在國內就業,更也許——”她愛嬌地斜睨了他一眼,“我會考慮把自己嫁出去。”

    辜允淮的心顫抖了一下,心中的負荷因她似有若無的暗示而更加沉重。“呃——我聽紫若說,有個玩股票致富的曹姓小開,追你追得很緊,不知道——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干嘛?他是想試探她的感情動向嗎?席紫築眨了一下眼睛,“紫若怎麼連這種不足掛齒的小道新聞都告訴你,可見,你這個家庭教師的確駕御得住她這個精怪成性的調皮學生。哪天——你應該把竅門傳授給我媽,好讓她鎮得住紫苦,不要只會氣呼呼地破口大罵,弄得家裡像座隨時都會爆炸的火藥庫一樣。”

    辜允淮又被她這一番話攪得心湖震蕩,情緒更加紛亂如麻而惴惴難安了。

    他緊咬了嘴唇一下,甩甩頭,決定直接切入正題。“紫築,老實說,我並沒有什麼可以鎮得住紫若的法寶和秘訣,我只是——情難自己的愛上了她,愛得既深刻又無力自拔!”

    席紫築被他這番坦率而充滿感情的招供,褪去了所有血色,她震動而難堪地忘了掩飾自己受傷的神態。“什麼?你——你居然愛的——是紫若?”她控制不住自己那顫抖而酸澀的音量”“我——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她?”

    望著她那蒼白、既怨尤又有些悲哀的神態,辜允淮雖有著內疚和不忍的情懷,但他還是決定以最坦白、最誠懇的態度來面對自己的感情,也面對著被他刺傷的席紫築。“老實說,紫築,從現實和客觀的角度來看,無論在哪一方面,紫若都不是你的對手。坦白說,你纖細美麗,氣質高雅,冰雪聰穎,你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清秀佳人和窈窕淑女,但我對你的感情一直是以欣賞的成分居多,就像哥哥對妹妹一樣,而紫若雖然沒有你那麼完美、那麼優秀,但她的慧黠可愛,她的率真明朗卻深深吸引了我,和她在一起,我不必辛苦的偽裝自己,而能以最純潔自然的赤子之心去愛她、疼她,像個平凡卻有血有肉的人一樣快樂自在,沒有傳統的包袱,沒有文明的沉痾——”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席紫築那張仍然蒼白而有些怔忡的美麗容顏,聲音更溫柔誠摯了,“紫築,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我必須告訴你一個事實。

    打從我十二歲那年跟我母親到你家做客玩耍,而被紫若那個精力旺盛、調皮搗蛋的野丫頭害得慘跌一跤、摔破額頭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了她,而這次意外的車禍所造成的重逢。

    卻重新把我的這份感情,凝聚成一份刻骨銘心的真心摯愛——一”

    席紫築臉上綻出一絲淒迷而感慨良多的微笑,“一份刻骨銘心的真心摯愛!”她閉了一下酸楚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被傷到的是自尊,還是感情的成分居多?“既然你們這麼相愛,你們為什麼要在我們面前作戲?不敢讓這份感情見光呢?”

    辜允淮苦澀地撇撇唇笑了,“那是因為紫若有太多太多的顧忌,她為了怕傷到你,又為了怕引起雙方家長的震怒和反對。她給我訂了一大堆禁令,不准在你們家和她卿卿我我,成雙成對地進進出出,你知道嗎?我跟她愛得有多麼辛苦和煎熬嗎?她一向率性爽朗,但為了我跟她這份出乎大人們期望之外的感情,她變得陰晴不定、忽喜忽悲,常常輾轉於患得患失的深淵中。”

    他郁郁地吐了一口悶氣,“我說這些,只是期望你能體諒紫若的心境之苦,她很愛你,也很在乎你,她這個自卑的妹妹甚至常常弄不清楚,我怎麼會捨棄你這個無懈可擊的‘白雪公主’,而愛上她這個自慚形穢的野丫頭呢?所以,如果你有怨氣,也請你發在我身上,不要遷怒於她,更不要傷了你們之間的姊妹之情。”

    席紫築心中掠過一份尖銳的酸楚和微妙的刺痛感。“你還真是愛慘了紫若!為了保護她,你竟然不惜擺低姿態,把所有的罪疚都往自己身上攬。”她抿抿嘴,臉上帶著一抹嘲弄的微笑,“好了,我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你的立場了,你也不必再憂心忡忡的,你替我去告訴紫若,教她不必擔心,更毋需自卑,真正該自卑自憐的人是我。”

    “紫築,我——”辜允淮卻有些忐忑不安了。

    席紫築卻俐落而不失優雅地從坡地上站起身,她拍拍身上的細屑,“你不必向我道歉,畢竟自作多情的人是我,而一廂情願的人是我們的父母,你和紫若不必背負這個沉重的十字架,你們已經得到我的祝福和諒解了。”她掠掠長發,佯裝灑脫的嫣然笑道。

    對於她的諒解和釋然,辜允淮只有感動和心折四個字可以形容。“謝謝你的體諒,紫築。”

    席紫築露出了美麗動人卻略含蕭瑟的一笑。“不必謝我,這是你的選擇,我只是尊重你的選擇而已。”然後,她看看腕表,“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不跟你多談了。”

    “你去哪?我開車送你去。”辜允淮連忙說道。

    “干嘛!你怕我會想不開,為你殉情嗎?”席紫築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

    辜允淮的臉微微泛紅了。“不是,我只是想——表達一下做兄長的對妹妹的關懷之情。”他訥訥的解釋著。

    席紫築巧笑情兮地甩甩那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不必對我獻殷勤了,把你的溫柔體貼全部用在紫若身上吧!我這個被三振出局的人可不想掠人之美!”話畢,她在辜允淮欲言又止,又有幾許愧疚、尷尬的注目下,瀟灑而高做地背過身,挺直背脊,又沿著原來的路徑穿過至善門,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一踏出中正紀念堂,她所有的武裝便潰堤了,她倚在冰冷的石牆上,淚光瑩然地慢慢咀嚼著這份痛楚,這份失落,這份有生以來最令她感到委屈和難堪的挫折。

    席紫若如坐針氈了一個下午。當該死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時,她立刻觸電似地沖到電話機前,危危顫顫地伸手接起電話。當辜允淮溫和而不失興奮的聲音在聽筒那端響起時,她倏然放松了緊繃加箭弦一般的身軀,並以最快的速度放下電話,沖了出去。

    她跳進最快竄到她跟前的一輛計程車內,火速地趕到綠灣西餐廳和辜允淮碰面。

    一見到她,辜允淮神采奕奕地伸手握住她那微微發顫的小手,雙眼亮熠熠地瞅著她說:“紫若,我跟紫築溝通好了,她很堅強也很明理,她說她祝福我們。”

    “真的嗎?”席紫若有幾分不敢置信的暈眩,“她——她說的是真心話嗎?她有沒有很傷心、很難過呢?”

    辜允淮寬慰地拍拍她。“剛開始——她是表現得有些震驚和失意,但當她聽完我對你那份由兒時就累積下來的真情之後,她就表現得很鎮定和坦然,她說——她諒解我們,也祝福我們,更希望我們不要背負愧疚的十字架。”

    席紫若仍是一副茫然恍惚的模樣。

    辜允淮伸手輕輕撫摸著她那白皙光滑而稍嫌冰涼的面頰,“怎麼了?你在擔心憂慮什麼?”

    席紫若輕顫了一下,“我只是不敢相信姊姊她會這麼灑脫明快,因為她一向深沉含蓄,又一向驕傲,我只怕她表面上裝得堅強大方,其實心裡卻在滴血。”

    辜允淮震動了一下,但,他很快他又恢復了正常的笑容。“別把我高估了,紫築並沒有像你以為的那樣愛我。”

    “是嗎?”席紫若那雙明艷而慧黠的明眸漾起一片述蒙的愁霧。“難言的總是藏得最深,我們憑什麼斷定紫築她只是受到些許的傷害和刺激呢?”

    辜允淮的心頭又是一震,紫若的話在他心海裡激起了驚懼不安的浪花,臉上的笑容變得牽強而僵硬了。“紫若,不要再把這股壓力扔回我們之間。無論如何,紫築都已經知道我們相愛的事實,如果有傷害和痛苦也已經造成了,時間是最好的藥石,它會治愈紫築的傷口的。”

    “是嗎?”席紫若露出一絲沉重的苦笑。“就怕這份劇痛永遠都不會過去,永遠都會在紫築和我們之間築起一道穿不過的柏林圍牆。”

    “紫若,你——何苦想這麼多呢?”辜允淮重新握住她那雙柔軟無骨的小手,正色而溫柔地望著她,“別鑽牛角尖好不好?,我並沒有那麼偉大而炙手可熱,紫築會找到比我好上幾百倍的如意郎君的。現在,我們應該把重心放在接下來要面對的困境上,譬如我的事業,你的大學聯考,還有——我們雙方父母可能會有的反應或阻力。”

    他的話像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席紫若緊縮不已的胸腔內,愁雲更是慢慢地擴散在她那張五官分明的小臉上。“唉!我原本以為——愛情只要兩情相悅就天下太平了,我現在終於知道我太天真了,愛情是天底下最復雜、最能傷人的一道難題、一把致命武器。為了和你戀愛——我真的必須去傷害自己的姊姊,傷害自己的父母,還有你的父母嗎?”

    “紫若,別這樣說,相信我,”辜允淮定定地看著她,痛楚而溫柔的低聲告訴她,“如果有可能,還有任何選擇的機會,我絕對不會去傷害任何你所愛的人,真的,愛屋及烏,傷害他們也等於是傷害你啊!”

    席紫若聽得鼻端一酸,胸口發燙,雙眼立刻被一層酸楚而感動的淚霧遮住所有的視線。

    “允淮,你——當真這樣愛我?!”她語音震顫地問道。

    “是的。”辜允淮深深地望著她,語音喑痖的說,“紫若,你知道嗎?”他眼中燃燒著一份不假掩飾的熱情和令人心碎的痛楚。“我愛你愛得有多麼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嗎?為了治愈你那莫名其妙的自卑,遷就你那令人心折的善良,我壓抑自己的感情去配合你所有的顧忌,甚至不惜裝聾作啞,任憑所有人誤會我中意的是你姊姊紫築,更放縱你把我送你的絲巾拿去送紫築當生日禮物,為的是不想增加你的痛苦和壓力,為的是——怕你會縮起勇氣,把我從你的生命中開除!”他頓了頓,露出了狼狽而深情的一笑,“你知道嗎?你就像只風箏,握得太緊,怕你飛得不夠自由瀟灑,握得太松,又怕一眨眼、一不留神,你就會從我的手中飛走,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裡!”

    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席紫若霧氣朦朧的黑眸中跌落,跌進了她桌前的咖啡杯裡,攪動了一池漣漪,但她那剛柔並濟、清艷照人的小臉,卻綻放著一層出奇美麗而醉人的笑靨,透過那層氤氳的淚霧,她望著辜允淮那溢滿深情、堅定而固執的男性臉龐,她動容而哽咽地發出一聲輕喊:“我不是風箏,我是追隨你的‘影子’,你到哪裡,我就跟你到哪裡,天涯海角,上刀山下油鍋我都跟定你了,再也沒有懷疑、沒有顧忌了,你牢牢抓緊我吧!再也不必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了!”

    “真的?”辜允淮渾身震顫地抓起她的手輕吻了一下,黝黑深遠的睥子輕漾著點點閃爍的淚光。

    “真的。”席紫若把他的手捧到自己那發熱而憤張的心口上。“我以我這顆熱騰騰的心向你起誓。”

    辜允淮激動難已的眨了一下眼睛,“不用發誓,讓我們用行動來證明一切吧!”他喉頭梗塞的停頓一下,“明天我們就一起去面對你的父母,向他們說明一切!”

    “好。”席紫若淚盈於睫的顫聲說,但不知怎地,她身子卻沒來由地掠過一陣寒意,寒得教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握牢了辜允淮的掌心。

    夜風徐徐,飄散著幾許沁人的涼意,也一掃白天那股逼人的暑氣。

    席紫築望著蒼穹裡點點透著微光的寒星,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不趕快回家,居然在踽踽獨行了一個下午之後,還帶著幾近麻痺作痛的腿,站在聶子擎的家門外徘徊躊躇。

    為什麼她不趕快回到自己的房間,舒舒服服地睡個覺,讓所有的挫折、煩惱和刺激都在夢裡化成一陣不關痛癢的雲煙?反而要虐待自己已經酸麻得快虛脫的兩只腳,像個傻瓜似的站在聶子擎的大門外,忍受著理智和感情的煎熬與爭戰?她嘴邊掛著一絲自我嘲譴的笑容,望著貼在鐵門外那張寫著“嚴制”二字的白紙,她深抽了一口氣,舉手輕輕按著門鈴。

    一分鍾後,鐵門打開了。門內站著聶子擎那高大修長的身影,而他那張略帶憔悴疲憊的臉龐上,掛著一絲冷漠的驚訝,然後,他那冷冷的、夾雜著幾許嘲諷的聲音,就像道令人瑟縮的寒風灌進了席紫築的耳膜,刺戳著她已不堪一擊的心靡。

    “席大小姐,久違了!你今天是又來興師問罪的?還是不小心按錯了門鈴?”

    席紫築的心緊揪了一下,她像個不勝風寒的人一般微縮著肩膀,疲憊脆弱地再也不復原來的冷傲冰霜了。“我——我聽說你爺爺他——他前天晚上去世了,我——我是特意來——

    致意的,希望——你能節衰順變。”

    聶子擎眼睛閃過一絲復雜難懂的光芒,“謝謝,我是個卑微寒傖的孤兒,再沉痛的打擊和刺激,我也只能節哀順變地咬牙挺過去,而沒有資格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他淡淡地嘲譴道,“這點小事還不勞你紆尊降貴親自跑來致意!”

    席紫築被他淡漠的譏刺和態度,弄得有幾分窘迫和難堪。“我是好意來向你表達誠懇的哀禱,你即使不領情,也犯不著出口挖苦我啊!”

    聶子擎微微揚起一道劍眉,掩飾著內心深處陣陣翻攪的情緒,故作驚訝地椰揄著,“我怎麼敢出言不遜挖苦你呢?你可是高高在上、冰清玉潔的台大高材生,而我只是一名粗魯又不相干的計程車司機,何勞你大禮相待呢?”

    他的冷言淡語令席紫築心如刀戳,好像突然墜入了冰寒刺骨、伸手不見五指的湖底。

    “這麼說來,我倒是白費心思,多此一舉了?”

    聶子擎吞咽了一口苦水,表情仍然冷酷得像一塊千年不融的寒冰。“我不敢說你是多此一舉,我只能說——我是一個渺小如沙粒的人,實在不值得你降低自己的格調來向我致哀,再說,我的痛苦和悲傷有你妹妹紫若安慰就夠了,不勞你費神操心!”

    他尖苛犀利的話像一條無情的鞭子,狠狠地抽過席紫築已經在淌血的胸口。紫若?啊!老天爺,她這輩子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嫉妒過一個女人更甚於紫若?!她這個從小到大事事順心、樣樣如意,占盡世間所有光芒和鋒頭的天之驕女,竟然在愛情的跑道上狠狠而狼狽地摔了一大跤!輸給那個樣樣不如她,只能拾她牙慧的妹妹——席紫若!

    在這令她痛徹心肺、百感交集又萬念俱灰的一刻,她仍不忘在淒慘萬狀中,拾起她僅余一絲的尊嚴和驕傲,昂起下巴、抬起胸,繃著臉對聶子擎露出同樣倔強冷漠的微笑,一字一句地寒聲說:“既然你有如此高桿的自知之明,自卑得不敢接受我的慰問和致意,我也不便再強人所難,省得你會自卑得連自己的心都找不著!”話甫落,她深吸一口氣,凝聚全身的力量轉過身,高傲地挺直背脊,在淚雨即將出匣前速速離開了這個揮著兵刀,讓她痛上加痛、雪上加霜的男人!

    這一夜席紫若睡得極不安穩,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就是無法讓紊亂如麻的思緒停頓下來。

    她憂慮著自己的未來,憂慮著她和辜允淮所面臨的感情難題,憂慮著明天面對父母時可能碰上的沖擊……

    天哪!她從來不知道人活著要背負這麼多沉重的憂慮,而她又該如何一一吞咽和化解呢。

    她又煩躁地翻了一個身,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裡,想強迫自己趕快入睡。她輕輕地告訴自己,胡思亂想並無濟於事,明天她和辜允淮還有一場艱苦的硬仗要打呢!她應該盡快閉目養神、養精蓄銳,好讓這陣愛情的逆風,能在她和辜允淮白折不撓的努力及堅持下,幸運地轉化為一陣溫柔而又不傷人的和風……

    和風!她腦海裡驀然湧現辜允淮那張漂亮斯文而充滿了深情的男性臉龐,一抹甜絲絲而揉合了酸楚溫存的醉意掠過心田,迅速湧上她那雙晶瑩剔透、烏黑生動的眼眸中,所有過於杞人憂天的哀愁和顧忌,在這一瞬間竟如魔術般奇妙地從她心頭消失了。

    擁著單薄輕軟而滲著涼意的絲被,她再度閉上酸澀而略帶倦意的眼睛。正准備安心人睡時,她聽到一陣令人心悸而恐怖的尖叫聲。

    她愣了一下,立刻穎悟到這陣駭人的尖叫聲是由她母親的口中發出。

    她立刻彈跳起來,像旋風般火速地沖出了房間,並循著母親歇斯底裡的尖叫聲奔到了浴室。

    站在浴室門口,她看到父親席鎮遠彎腰從浴缸裡抱起了紫築,身上的睡衣被一大片腥紅刺目的血漬染透了。

    而那些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鮮血,正從紫築柔軟纖細的手腕上一滴一點地流洩出來……

    席紫若發現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這一刻全部凝固了,而母親近於失控的尖叫聲和啜泣聲,更令她虛軟暈眩得幾乎站立不住。她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也會神經崩潰地哭喊出來——

    在這令人震驚、悲絕而深受刺激的一刻,她發現——她的整個世界已經崩塌了,在短短的一分鍾內碎裂成千片萬片了!

    他們把紫築送進距離最近的一家綜合醫院急救。

    接到紫若緊急電話的通知,辜允淮也連忙開車趕來醫院。一進入急診室,他和面色慘白的紫若交換了一個無言而痛苦的凝注,所有的悲哀和心酸,盡融注於這番令人心碎的眼波流轉中。

    然後,他面色沉重地坐在席鎮遠的身旁,和大家一樣默默無語的等候著醫生進一步的消息。

    在這漫長而令人難耐的煎熬中,憂心如焚又心如刀剮的關雅嫻,突然直勾勾地緊盯著辜允淮,語氣生硬地質問他,“允淮,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和紫築吵架,或是做了什麼令她傷心欲絕的事?要不然——她好端端的怎麼會想不開割腕自殺?!”

    辜允淮臉色倏地刷白了,一抹深刻的痛楚和愧疚閃過眼底,他艱澀地吞了一口苦水,還不知道該如何招架關雅嫻來勢洶洶的“審問”時,急診室大門突然敞開了,醫生滿臉疲憊地走了出來,關雅嫻連忙焦慮地迎了上去。

    “醫生,我女兒她!”

    “放心,她的命已經救了回來,幸好你們發現得早,如果再晚一點,失血過多恐怕就沒那麼僥幸了。”醫生低沉的說。

    席紫若聞言,立刻淚影模糊地綻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苦笑。

    關雅嫻卻又急急抓住醫生的手,“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

    醫生面有難色地沉吟了一下,“好吧,不過不能待太久,病人情緒仍然不太穩定,不宜說太多話,以免又刺激到她。”醫生又語重心長地歎了一口氣,望著他們說:“最好你們能弄清楚她割腕自殺的原因,對症下藥。我只能救她的命,至於她心裡的死結,還是要想辦法打開,否則,下一次還是有可能會發生這種事的。”

    醫生的忠言像一把尖銳的劍,又狠狠地刺戳進席紫若汩汩淌血的心,讓她在罪疚感的凌遲中不寒而栗地頻頻抖著。

    而心情同樣沉痛復雜的辜允淮,也沒來由地掠過一陣痙攣,整顆心筆直地掉入深不見底的古井中,深刻地感受到一股冷透心扉的寒意。

    老天爺!他怎麼也沒想到席紫築會在給予他理性的祝福之後,竟演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割腕自殺?!這是祝福還是懲罰啊?!他不禁痛苦得在心底深處發出一聲愴然無語的歎息了。

    關雅嫻則忙不迭乎地走進急診室探視紫築。

    席紫築躺在病床上,臉色和被單一樣的慘白而憔悴。

    吊著點滴,手上包裹著紗布,紫築一臉疲憊而木然,望著母親激動而盛滿關切的形容,她緩緩合上眼瞼,掩飾著心底那份憤張而酸楚的情緒。

    關雅嫻卻無法克制自己那被焦慮和恐懼折磨了好幾個小時的情緒,淚光閃爍地緊緊握住紫築沒有受傷的手,語音哽咽地責備她,“紫築,你這個傻孩子!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你知道你幾乎把媽媽給嚇死了……”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席紫築緊閉的眼簾中奪眶而出。“媽,對不起,我只是覺得——活得好累好累……一點也不快樂……也不充實……”

    “為什麼要這麼說?!你還有一個月就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了,又有辜允淮那麼優秀出眾的男朋友,許多人羨慕你都來不及,你怎麼會覺得不快樂、不充實呢?”關雅嫻柔聲問道,並輕輕伸手撫摸她那分散在枕旁的一頭烏絲。

    “快樂?充實?”席紫築從嘴畔逸出一絲淒涼而嘲弄的笑意,“媽,你知道嗎?我一直到昨天才知道這四個字離我有多麼地遙遠,而我是活在怎樣孤獨而寂寞的掌聲下?!”

    關雅嫻心痛地替她拭去順頰滑落的淚痕。“紫築,你老實告訴媽媽,是不是允淮他做了什麼對不住你的事,所以——你才會想不開而輕生?”

    席紫築只是飄忽而滄桑地抿了干燥且毫無血氣的嘴唇一下,淚光閃閃地沒有說話。

    她出奇諍默而傷心落淚的反應,更加強了關雅嫻心中的疑慮和揣測。“紫築,允淮就坐在外面,我想他是愛你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接到紫若的電話就連忙趕來了,媽叫他進來跟你賠罪道歉好不好?”

    席紫築卻用力地猛搖著頭,“不要,我不要見他——”

    “紫築,再相愛的情侶也會吵架,也會有誤會,你何苦——”

    “媽!”席紫築發出一聲尖銳而無奈的低吼。這聲激動的吶喊,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然後,她蒼白得有些駭人的容顏上,綻出一絲悲涼而憔悴的笑容。望著關雅嫻那難掩震動的容顏,她疲憊萬狀而心灰意冷地說道:“媽,你知不知道,辜允淮和我從來就不是一對戀侶,他真正愛的人是紫若。”

    “什麼?”關雅嫻臉色瞬變,憤怒即刻如洶湧的潮水般淹沒了原先的震驚失措,而席卷了所有的感覺。“紫若,她竟敢搶你的男朋友!她——”她咬緊牙齦憤聲罵道,並火速繃著一張寒氣迫人的臉踱著重重的步履離開了急診室,渾然不理會席紫築淚聲哽咽的阻攔。

    一跨出病房,望著並肩坐在一塊的席紫若和辜允淮,她鐵青著臉,怒不可遏的沉聲喝道:“紫若,允淮,你們跟我到外頭去,我有話要問你們。”

    席紫若心裡有數,她像一尊面無表情的泥娃娃立刻站起身,筆直地走出醫院,任隨風而來的寒意和蕭颯再度包圍了她。

    辜允淮則像守護神般,一臉靜默地佇立在她身邊。

    關雅嫻最後出來,但她絲毫不給紫若任何辯解喘氣的機會,一個毫無預警的耳光就重重地甩在紫若蒼白如紙的面煩上。

    席紫若踉蹌了一下,重心不穩的她,立刻被心痛莫已又驚惶失色的辜允淮抓住了身子。

    “伯母,你——不要生氣,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關雅嫻寒著臉,冷冰冰地瞪著他,“我教訓女兒,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來干涉!”

    “那,我這個父親能問你,為什麼要揮掌怒摑我的女兒嗎?”席鎮遠低沉而穩重的聲音,倏然出現在他們身後。

    關雅嫻的怒氣仍然處於高度燃燒沸騰的狀態,她怒光迸射地轉過頭,瞪著席鎮遠,咬牙切齒的說:“你還敢來質問我!你知道紫築為什麼會割腕自殺嗎?都是她!她這個冷血無情又陰險善妒的妹妹,搶了姊姊的男朋友!”

    “伯母,事情不是這樣的——”辜允淮焦慮不安的急著解釋。

    關雅嫻卻面罩寒霜地厲聲打斷了他。“你不必替她說話!她是我生的、我養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是個刁鑽、自私、冷血又無情無義、六親不認的人!她從小就嫉妒紫築,為了表示自己的優越感,她明明知道紫築非常愛你,卻不擇手段、泯滅良知地去勾引你,乘機打擊紫築,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親姊姊的痛苦上?!只為了證明自己的高人一等?!”

    “伯母,她沒有勾引我,是我主動追求她的,是我——”

    “夠了,辜允淮,你不必替我辯解!”一直默默地承受著母親毫不留情的攻擊的席紫若,終於在面如白紙的鎮定和麻痺中,開口打破了沉默。她撫摸著火辣作痛的面頰,在心如死灰中,她兀自振作地昂起下巴,硬生生地逼回那一汪在眼眶盤旋已久的淚意,望著震怒不已的關雅嫻,語音淒然而高亢的說:“媽,你還真是我的知音,我所有的優點和缺點都被你一言以蔽之地指了出來,不錯,我的確是個善妒又自私的妹妹,我從小就有很深很深的自卑感,而這股自卑感在紫築的優異表現下,往往會化成一股無以名狀、無處發洩的憎恨和嫉妒。所以,我無時無刻不在絞盡心思地極想打倒紫築,想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優越,可是,我永遠都不是紫築的對手,她永遠是你和爸爸心目中的驕傲,而我卻是你們的負擔、失望和包袱。所以,我在心理長期不平衡的狀況下,只想抓住任何機會狠狠地打倒紫築,打倒你們心目中的‘驕做’。而辜允淮的出現給了我最好的報復機會,我利用他給我補習的每一分鍾,盡情地使出渾身解數去吸引他對我的注意力,把一個靈動活潑卻暗藏失意憂慮的女孩子演得栩栩如生、絲絲入扣,讓他由詫異好奇、關懷而對我產生了愛意。可是,我今天要老實的向你們招供,也向你——招供。”她筆直地凝注著辜允淮那張發白泛青的臉,心如刀絞地咬牙說:“我並不愛你,我費盡心機去親近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把你從紫築身邊搶過來,好證明我自己的魅力,滿足我被挫折感重挫了許久的自尊和驕傲。”她喉頭梗塞的輕喘了一口氣,任辜允淮用一雙犀銳如刀的眸子凌厲地“刺戳”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我要跟你們道歉,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弄成這種局面,更不曉得紫築會這麼深刻的愛著辜允淮。不管你們原不原諒我,我都毫無怨言。”

    她艱苦萬難地咬緊牙關,吐完這番撕碎了她的心的“懺悔和招供”之後,強自隱忍了一夜的悲痛情緒陡然崩潰了。在熱淚即將奪眶而出之際,她迅速俺面狂奔,沖出了眾人震懾而毫無防備的注目中。

    席紫若的痛苦在見到聶子擎的那一剎那又再度失控了,滿腔的淒楚和哀痛,立即化為點點泉湧而永遠都不會歇止的淚珠。

    聶子擎擁著她微微顫悸的身子,像個溫柔而充滿了解的父親般不斷不斷地輕輕拍撫著她那抽動不已的背脊,直到他覺得她已經哭了有一個世紀之久,才喑痖地出聲調侃她。

    “好了,你再哭下去,不僅是萬裡長城,連整個非洲地區都要被你這個淚腺發達的超級水壩給淹沒了。”

    席紫若抽噎了一下,楚楚可憐地望著他,無助而述惘地含淚問道:“擎哥,你說,我該怎麼辦?為了我和辜允淮相愛的事,紫築割腕自殺,而媽媽她也不諒解我,我只好——把辜允淮還給紫築,可是,我又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們——面對辜允淮會成為我‘姊夫’的沖擊和刺激……”

    聶子擎蹙著眉峰沒有說話,然後,他緩緩地松開了席紫若,點了一根煙,在一陣深思而靜默的吞雲吐霧之後,他語音深沉地說道:“紫若,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脫出困境,如果你肯信任我的話。”

    “什麼辦法?”席紫若淚眼NFDAB*NFDAB5爻蜃潘,哽咽道。

    聶子擎又抽了一口煙,“你可以嫁給我,跟我一塊到美國去,那麼,你就不必眼睜睜地看著紫築——嫁給辜允淮,而我們也可以在美國那陌生的國度裡療傷止痛,遠離所有的痛苦和打擊。”

    席紫若聽出他幽沉低啞的聲音裡所蘊藏的苦澀和蒼涼。“我最大的痛苦和打擊是我跟我姊姊愛上了同一個男人,而我卻不得不黯然退讓。你的痛苦和打擊又是什麼,逼得你必須遠渡重洋去逃避現實的殘酷和無情?”

    聶子擎的心顫悸了一下,他又快速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抽了一口煙,述的煙霧NFDABQ謐×慫那張深沉而藏不住痛楚的臉。“我去美國主要是學畫畫,遵循我爺爺生前對我的希望,而——這裡是我失去爺爺的傷心之地,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去經營夢想,難道不是另一種療傷止痛的最好方法嗎?”

    “可是——你沒有必要犧牲你的幸福而向我求婚啊!”

    “可是我並沒有犧牲的感覺啊!”聶子擎淡然一笑,然後捺熄了手中的煙蒂,緩緩蹲下身來,握住席紫若的手,目光溫柔而鄭重地望著她說:“聽我說,紫若,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感情之濃厚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可以以夫妻的名義一塊出國,以兄妹的情份相處,不必履行夫妻的權利和義務;我學畫作畫,而你可以到合適的學校選修你有興趣的課程,也可以出去打工。我們互相鼓勵、彼此照顧,這樣豈不是一舉數得嗎?”

    “可是——”席紫若訥訥不安地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啊!我不能讓你為了幫我而一輩子被我這個傷心失意、另有所愛的‘妻子’拖著,賠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聶子擎正視著她,黑黝黝的眸光裡盈滿了兄長般的關懷和寵愛。“聽我說,紫若,如果你真的想退出,而成全紫築和辜允淮,你就必須想出一個破釜沉舟的辦法,讓辜允淮對你徹底死心,而這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嫁給我,然後跟我到美國去,真正的從他們的眼前消失。這樣,你的犧牲、成全才會有真正的價值和意義,而你——也才可以逃開面對他們的痛苦。”

    席紫若一凜,心弦震動得更厲害了。“可是——這對你來說是不公平的,你沒有必要為我扛起這一切災難!”

    “我是你的守護神,不是嗎?”聶子擎直視著她,幽沉地笑道:“哪一個守護神不該為他的眷顧者,提供一個安全而溫暖的避風港呢?”

    “可是——”

    聶子擎伸手貼在她柔軟如綿而欲語還休的紅唇上,“別再‘可是’了,你累了一夜沒睡,先到我床上休息一會,等你睡醒、養足精神,仔細考慮之後,再答覆我,我不會霸王硬上弓向你逼婚的。”他挪開了手指頭,飄忽地又再笑了一下。“而且,這只是權宜之計,到了美國,只要你願意,我們隨時可以離婚。”

    然後,他瀟灑自若地站起身,正准備離開臥室時,席紫若出言喚住了他。

    “擎哥,你要去哪?”

    “我去客廳填一些申請學校的資料,你休息一下,別胡思亂想。記住,還是那句老話,即使天塌下來,也還有我這個不自量力的鄰家大哥替你扛著!”聶子擎望著她,柔聲說道。

    席紫若胸口一熱,眼眶倏地紅了,她淚眼汪汪地哽咽道:“擎哥,我不想睡,你能陪陪我嗎?”

    聶子擎微微揚了一下濃眉,“好,我陪你,不過,你可不准再下雨喔!我可不想讓我們家淹大水啊!”他笑吟吟地打趣道,“好了,別皺眉了,我這個毛遂自薦的老公彈吉他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席紫若只是怔忡而淚盈於眼地瞅著他沒有說話。

    於是,聶子擎擅作主張地拿起擱在床腳的一把咖啡色的吉他,他撥動著幾根琴弦試了一下聲音,然後,他調整了松緊度,又彈了一下。NB232*NB232g琮的音浪,從他熟稔靈活的指間流瀉而出;他演奏著一首由譚詠麟唱紅的流行歌曲“水中花”,低沉動人而富於磁性的嗓音,也跟著吉他的音浪聲飄散在空氣中,唱進了席紫若揪緊莫已且陣陣作痛的心扉深處。

    淒雨冷風中多少繁華如夢曾經萬紫千紅隨風吹落驀然回首中歡愛宛如煙雲似水年華流走不留影蹤我看見水中的花朵強要留住一抹紅奈何輾轉在風塵不再有往日顏色我看見淚光中的我無力留住些什麼只見恍惚醉意中還有些舊夢感懷飄零的花朵塵世中無所寄托任那雨打風吹也寂寞仿佛是我(作詞者/娃娃)當聶子擎優美低柔的嗓音,伴著那幽柔感傷而有份淒美的吉他聲一塊歇止時,席紫若發現自己早已成了珠淚滂沱的雨中玫瑰。

    聶子擎放下吉他,心情復雜亦如萬馬奔騰,還來不及出言取笑席紫若驚人豐富的“降雨量”時,她已沖動地伸手攬住他的脖子,滿心酸楚地帶著洶湧的淚意告訴他。

    “帶我離開這裡吧!我願意嫁給你這個傻兮兮的守護神,只要——能快點解除這種生不如死的椎心之痛!”

    聶子擎無言而淒愴地擁緊了她,發現自己的眼眶也不爭氣地跟著濕潤了。

    F夜好深好沉,諍謐中透映著一股奇異神秘的美。

    席紫若終於在聶子擎的再三催促下,離開他那溫暖而安全的避風港。

    她意興闌珊地繞過一排矮樹叢,故意拖延著回家的時間。

    老天爺!她真希望仁慈的上帝能伸出他悲憐而極具神奇的手,讓她這個充滿憂慮而心力交瘁的失意女子能暫時消失,不必再殘忍地面對著已然變色的世界,和不再豐盈美麗的生命。

    然而,現實即使再不美麗、再殘酷,卻也是每一個人必須去面對的真實。

    於是,她只有拖著疲乏、沉重的步履,沿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像老牛拖車似的,然後,沒有任何預警和前兆,一雙結實而力道驚人的男性胳臂,由背後探出來緊緊攫住了她。

    她一驚,還來不及發聲呼喊,就已聽到了辜允淮那焦灼沙啞而夾雜著怒意的聲音,“我守株待兔等候了一個晚上,終於等到了你這個不負責任而喜歡游蕩的女神!”

    她轉過頭,望著他那張漂亮懦雅、卻蒼白緊繃得教人心痛的男性臉龐,一股尖銳的痛楚便狠狠地抽過她的胸腔。“你找我做什麼?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好說了,不是嗎?除了——對不起之外。”她聽見自己嬴弱而可憐兮兮的聲音。

    “對不起?”辜允淮目光如炬地緊盯著她,陰霾而寒光迫人的黑眸裡閃過一絲危險而且奇異的光芒。“不!”他慢慢俯下臉逼近她,灼熱的呼吸吹在她那張冰涼而蒼白的容顏上,燒炙著她每一根緊繃的汗毛。“我們之間的故事還沒完,你還欠我一個完整而合理的解釋。”話甫落,他粗暴的抓起她的肩頭,猛然往自己懷中一帶,托住她的頭,在席紫苦暈眩虛軟他還來不及做任何清醒有效的反應之前,便迅速俯下頭,緊緊捕捉住她那張溫軟濕亮而隱隱顫抖的小嘴。

    席紫若的理智拚命在她狂亂失措的腦海裡尖叫吶喊,但,她的感情卻遠遠地凌駕過一切的掙扎和矛盾。

    他那灼熱的唇,結實溫暖的臂彎,急促紊亂的心跳聲,潔淨又熟悉的男性氣息,在在讓她暈眩而意亂情迷,她再也無力反抗,無力和殘余的理智做頑強而狼狽的搏斗了。

    於是,她伸出溫馴而熱情的臂彎圈住他的頸項,血脈憤張、雙頰楓紅的反應著他,任他像貪婪而絕望的困獸一般,輾轉而饑渴的需索著她,帶著心靈深處的激情和絞痛。

    良久,良久,當他們的呼吸攪熱了四周的空氣,當他們都快被這股酸楚而窒息纏綿的擁吻,吞沒了所有的氣息時,辜允淮稍稍松開她,熱情狼狽而凶狠地瞪著她,粗聲駁斥著,“你這個撤謊而不打草稿的蠢蛋,你竟敢說你不愛我!”

    席紫若的心抽痛了一下,她緊閉了一下濕濡紅腫的雙眼,語音淒涼地告訴他,“如果你能做我的姊夫,我會更愛你的。”

    辜允淮如同挨了一記悶棍,臉上血色盡褪。“姊夫?紫若,你說得多麼容易,又多麼瀟灑無情?!你以為這是什麼,買錯東西而拿去轉手退貨嗎?”

    “她愛你,她為了你不惜割腕自殺,難道你一點也不感動?一點也不內疚?一點也不憐惜她嗎?”席紫若熱淚盈眶地顫聲說道。

    辜允淮淒涼地笑了,憔悴而一夜未眠的眼眶裡布滿了血絲。“我感動、內疚、憐惜,但你要我因為這一時激動的情緒去娶她,而賠上我和她一生的幸福嗎?”

    席紫若淚眼婆娑的定定瞅著他。“你不會賠上一生的幸福,只要你能好好珍惜紫築,你們會幸福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何況,紫築本來就是一個可愛而完美的女孩子,而她對你又是那麼癡心,那麼一往情深,你怎麼忍心辜負她呢?”

    “我對你一樣的癡心,一樣的一往情深,你又怎麼忍心辜負我呢?”辜允淮白著臉,直勾勾地注視著她,痛楚而沙嘎地質問她。

    席紫若的心緊縮成一團,她搖搖頭,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我不能不辜負你,因為我已經決定退出你和紫築的生命之中。我已經答應了聶子擎的求婚,只等他爺爺下葬、房子脫手之後,我們就到美國去;他學畫,我選修語文或一些傳播媒體的課程,過著平靜而沒有干擾和煩惱的日子。”

    辜允淮如遭電極般迅速變了臉色,他呼吸急促、面如死灰地連連踉蹌了好幾步。“你騙我,你騙我!”然後,他粗暴而用力的緊箝著她的手腕,緊得教她痛人骨髓、臉都扭曲了。

    而席紫若的心早就鮮血淋漓了,但,她仍然鐵著心,強忍著千刀萬剮般的痛苦,淚雨交織地咬牙告訴他,“這是真的,而且,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愛他,經過這次的沖擊,我才發現——”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決然地在心碎的痛苦中,對辜允淮揮出致命的一擊。“我真正愛的人是他!”

    四周的空氣頓時陷入了一片令人呼吸停頓的死寂中。

    辜允淮的臉色非常可怕,在那又青又白的臉孔上,有著一股令人望之卻步的猙獰和扭曲。

    他呼吸沉重而血脈憤張地揪緊了席紫若疼痛不已的手腕,惡狠狠地瞪著她,好像恨不得一把撕碎她似的。

    就在這令人緊張而僵滯的一刻,聶子擎霍然出現在台階下,他面色深沉的厲聲命令著,“放開她,辜允淮,你弄痛她了!”

    辜允淮面罩寒霜地冷冷盯著他,“你心疼了,是嗎?”

    聶子擎也冷冷地迎視著他,犀利而坦白地沉聲告訴他,“對,而且你沒有資格抓著她,更沒有資格愛她,你的愛只會帶給她傷害。為了你,她姊姊自殺,她媽媽不諒解她,她父親憔悴傷心;你的愛讓她成了眾矢之的的罪人,這樣的愛,是一個男人應該給予他心愛女人的呵護和疼惜嗎?”

    他的話字宇句句、一針見血地攻擊到了辜允淮的要害,也徹底擊潰了他的武裝、他的自制力。他像只負傷的野獸般,倏然從喉頭裡冒出一陣淒厲而放肆的狂笑,笑得既狂妄大膽又悲愴無奈!“說得好,說得好,聶子擎,她是你的了。”他像個深受刺激而被火灼傷的人,霍地松開了他的手,目光如電地緊瞅著聶子擎。“請你好好疼惜她,撫平我所帶給她的創痛。”然後,他轉向了淚光瑩瑩的席紫若,面色灰敗、目光綿遠而痛楚地望著她,語音淒涼而哀沉地說道。“祝你幸福,紫若。我不會再糾纏你了,誠如我以前說過的,傷害你所愛的人,也等於是傷害你,所以——我成全你,也尊重你的選擇,更希望——你能幸福快樂,還有——”他頓了頓,憔悴而充滿血絲的眼眶內,閃爍著點點若隱若現的淚光。“我會照著你的希望去向紫築求婚的,這樣,你更可以安心了吧!”然後,他重重的甩甩頭,咬緊牙齦,步履踉蹌地轉過身,快速地掠過他們,消失在暮靄深沉的夜色裡。

    席紫若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直到他的背影都化成了模糊的淚影,她才像虛脫的軟泥般,無言的癱倒在聶子擎及時伸出的臂彎中,嚶嚶飲泣著。

    淚,像斷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成串滾落著,迅速濡濕了聶子擎胸前的襯衫。

    “紫若,我真的不想在你面前誇耀他,但,見鬼的,我真的欣賞他,他的確是個優秀又懂得詮釋感情的男人,難怪你和紫築都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他。”聶子擎感慨良多的說道,心湖裡亦翻揚著陣陣酸澀激昂的浪濤。

    席紫若一聽,更是心酸不已,啜泣得更加厲害了。

    聶子擎的求婚像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彈般,結束了關雅嫻對席紫若延續了許多天“冷戰”,更火速地引發了另一場高張而氣勢磅礡的軒然大波。

    關雅嫻從容廳沙發內彈跳起來,暴跳如雷地指著並肩坐在一起的聶子擎和席紫若,怒氣沖沖的說:“這樁婚事我絕對不同意,如果你們敢背著我私下公證結婚,我一輩子也不會承認你們是我的女兒、女婿。”

    “媽!求你不要生氣,成全我們吧!”席紫若白著臉,低聲下氣地懇求著。

    “成全?”關雅嫻爆發似的叫了出來,“你要我成全你和這個——一文不名、不學無術的浪蕩子結婚!除非我死了,否則,我絕不同意!”

    “我同意!”一直坐在沙發一隅,面色凝重、保持緘默的席鎮遠,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簡潔有力的話。

    關雅嫻目瞪口呆了整整一分鍾,然後,她的理智和怒氣同時恢復了,她怒不可遏地瞪著一臉凝肅的席鎮遠,凶巴巴地質問道:“你發什麼瘋?你居然同意紫若嫁那個——永遠成不了什麼大器的野猴子!”

    席鎮遠只是靜靜地瞅著她,不冷不熱的開口反問道:“我如果再不開口表示意見,你這個氣勢咄咄的一家之主,就會繼續在我們席家制造另一椿悲劇。”

    關雅嫻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地,她怒氣盎然地咬牙問:“你說這句話是在指責我、諷刺我嗎?”

    “豈敢,我只是一個無能而悲哀的丈夫,面對你這個自私偏心而不自覺的妻子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冷眼旁觀而沒有聲音的人,今天,我這個忍無可忍的父親,不得不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雅嫻,手心手背都是肉,紫築的自殺,你以為最痛苦的人是誰,為什麼你只看見紫築的傷心憔悴,卻渾然看不到紫若的蒼白痛苦呢?”席鎮遠語重心長的望著她說。

    他的了解和體諒讓席紫若心頭酸,霎時紅了眼眶。

    而關雅嫻卻心虛而內疚地一時無言以對。她掙扎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解釋著,“我——我反對她嫁給聶子擎,不過也是希望她能過好日子,而不會跟著他吃苦受罪。”

    “伯母,我不會讓紫苦跟著我吃苦受罪、受半點委屈的。”聶子擎一臉鄭重地提出保證。

    “不會?”關雅嫻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你這個畫畫的,連自己都養不活了,還敢吹牛皮說你會照顧紫若,哼!十個畫家九個窮,等你真正成為第二個畢卡索之前,我們紫若恐怕早就活活餓死了。”

    聶子擎臉色一窒,還來不及開口為自己辯解,席鎮遠又開口為他解危了。

    “雅嫻,你評斷一個人的價值,只是從他有沒有錢這個觀點去衡量嗎?那麼,我這個一生平平凡凡、庸庸碌碌的丈夫,是不是也讓你受了很多委屈,讓你覺得嫁得很不值?”

    關雅嫻又被他的“話中有話”給堵得啞口無言了,而且,她已經開始敏感地察覺到席鎮遠平靜外表下的異樣了。

    席鎮遠卻把重心重新放在聶子擎和席紫若身上。

    “子擎,打你還是頑皮好動的小孩子時,我就認識你了,依我對你的認識,和你從小就讓著紫若的情形來判斷,我相信你會好好善待紫若的。我更相信——你繪畫的天分會在紐約的藝術殿堂裡,找到伸展的空間。為了讓你專心畫畫而毫無經濟的壓力和顧忌,我決定出賣以紫若的名字買下你的房子,讓你們順利在公證結婚之後到紐約安定就學。”

    他這話一出口,聶子擎和席紫若都感動得胸口發燙,頓時噎凝無語。

    而關雅嫻卻有不同的意見,但,她繃著臉氣呼呼地剛蠕動嘴巴,還來不及發作,就被席鎮遠那雙鋒利如刃的眸於給震懾住了。

    於是,她只好悻悻然地閉上嘴巴,表演了一記拂袖而去,任沉重有力的關門聲來表達她堆積在心底的憤慨和不滿。

    辜允淮並沒有立刻實現他的諾言向紫築求婚。

    自從那夜,他含淚和紫若黯然分手之後,萬念俱灰而悲痛難已的他,立刻搭上國光號的夜車,跑到台南一個國中同學家住了下來,並藉以逃避感情和親情所給予他的沖擊、壓力和痛苦。

    一直到他得悉紫若和聶子擎結婚、雙雙搭機赴美的消息之後,他才真正死心了。抱著哀莫大於心死的心情回到了台北,約了畢業沒多久、正在找工作的席紫築,在和平東路的芳鄰西餐廳見面。

    服務生的咖啡才剛端上桌沒多久,他就拿出一只鑲鑽的白金婚戒,單刀直人地向紫築求婚。

    望著那只閃閃發光、姍姍來遲的婚戒,席紫築美麗動人的臉龐掛著一抹淡淡的嘲諷和悲涼。“你為什麼要向我求婚?”

    辜允淮只是抿著嘴沒有說話。

    “因為我的自殺,是嗎?”席紫築犀利地深深望著他,“所以,你和善良可人卻愚不可及的紫若就迫不及待的分開,一個閃電結婚、飄洋過海;一個則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拿著戒指來向我求婚?”她淒楚地發出一絲冷哼,語音咄咄的說:“哼,你們這麼做,根本是徹底的侮辱了你們自己,也侮辱了我。你們把感情當成什麼?廉價品嗎?如果有一百個喜歡你的女人都割腕自殺,你是不是要拿著一百枚鑽戒去向她們求婚贖罪?”

    辜允淮眼底凝滿了一片無以言喻的痛楚。面對席紫築尖銳的質詢,他只是百味雜陳、心如刀割地吞咽了一口苦水,暗暗地發出一聲苦澀的歎息。

    “再說,我又不是那種乏人問津的老處女,非得你們這麼偉大的犧牲自己來遷就我?你們輕易的就賤讓了自己的感情,我可不!我是有尊嚴和驕傲的。所以,請你收回這只婚戒,我不能、也不會嫁給你,困為你根本不愛我!”席紫築難俺激動的情緒,又咄咄逼人開口說道。

    對於她聲色俱厲的拒絕,心如槁木的辜允淮已分不清自己此刻蒼涼而斑駁的心境了。對於命運的撥弄,他突然有種“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的悲愴和諷刺!

    席紫築從他的眼中讀到他那份深刻而無言的痛苦,她的怒氣和委屈不禁軟化了。“對不起,我並不想這麼情緒化而尖銳的攻擊你,只是,你不應該放棄紫若,而紫若也不應該這麼一廂情願地把你讓給我,這對我也是一種傷害和侮辱,總而言之,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嫁給你,何況,我已經答應了曹君彥的求婚。”

    辜允淮心頭一震。“你愛他嗎?”

    望著他臉上那不假掩飾的震愕和關懷,席紫築心湖裡翻起一陣酸楚淒切的浪花。“這個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我。”

    辜允淮心頭又是一震,突然發現自己背脊冒起一陣令人渾身發麻的寒意。這一刻,他真的好希望時間的輪盤能重新旋轉一次,撥回到他十二歲還未遇見席家姊妹之前的那一段時空,回到那個至少還知道快樂和希望是什麼的小男孩身上……

    妞約的的春天,總是在朗朗微熏的陽光中,透著些許乍暖還寒的涼意。

    席紫若拉開窗簾,望著一小群在中央公園溜著滑板、興高采烈地大展靈活舞姿的青少年。

    不知怎地,他們身上那份自然靈動又朝氣蓬勃的神采撼動了她,讓她不自覺地掠過一絲動容的微笑,也驚異地湧上一份“驀然回首,往事成空”的感觸和淒愴。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國度已經待了將近三年,更不敢相信這三年來,她從來不曾回去過台灣那個令她極度思念,又有著深切近鄉情怯心境之苦的家國。

    這三年來,她在紐約普林斯敦大學選修了大眾傳播和電視媒體的相關課程,並在一家華諳電台擔任實習的廣播人員,生活過得充實、愜意而平凡自在。

    而聶子擎則在摸索繪畫的天地裡漸漸接近了他的夢想。他白天在紐約一家藝術學院上課,握著彩筆聆聽專業畫家的指導和薰陶;晚上,他則關在畫室裡全神貫注的作畫,倘徉在由彩筆顏料和夢想編織而成的心靈世界裡。

    他的指導教授非常賞識他,更對他獨異浪漫又不失敏銳的畫風贊歎不已。

    他一進人紐約藝術學校沒多久,就在繪畫創作的領域內大放異彩,除了獲得校際油畫第一名外,也屢次在州際及全國油畫展中贏得首獎的殊榮,並經常應邀參加國內重要的美展。

    他初期的作品給人的感覺是憂慮的、沉暗幽柔的,大塊面的紫和大塊面的灰,占據了整個空間,似乎想在幽暗深沉的世界裡找尋一絲溫暖綻放的陽光。

    而這些似乎跟他在混沌社會所面臨的掙扎有著密切的關聯;現實的壓力和人性的險惡,常教他感慨良多地握著彩筆,嘗試藉著個人內斂和細膩的感觸,畫出人生仍然充滿良善的光明面。

    而他畫裡那份忽藍忽綠的色彩躍動,也常常交集著令人困惑的感情糾葛,而呈現一種灰冷沉重的圖案風貌。

    但,經過名師的指導和個人內心世界的轉折歷練,這一年來,聶子擎有了極大的轉變。

    耀眼明朗的光線,布滿了物體的表面,構圖更常常洋溢著文學的內涵和古典的特質。

    他作畫的題材不但趨向多元化,畫風也跳出抑郁之風,呈現另一番生氣活潑的面貌,感覺上好像經過愛的滋潤和人性的提升,畫面是那樣朝氣蓬勃,予人神清氣朗的鮮明感受。

    這種“以形寫意”的圖象,有著強烈的節奏感和律韻感,透過視覺的傳達,深刻而輕易地引起人們心靈上的共鳴。

    盡管聶子擎邁進藝術殿堂的路途,是這般的艱辛和孤寂,但席紫若相信憑他對繪畫的癡狂和執著,他一定能在藝術的領域內造就一番繽紛卓越的成績,而展現他在創作繪畫上的深度和廣度。

    看到她的守護神、她名義上的丈夫,能在行雲流水、晨曦晚霞、綠氤浚澗、鳥語花香之中,對著畫布一筆一筆的耕織,藉著畫筆和色彩的勾勒,筆觸和思緒的共舞,描繪著宇宙的瑰麗奧妙,盡情宣洩人生的喜怒哀樂。她知道,聶子擎已經在豐富生命的色彩裡,尋覓到充實心靈真善美的大道,更找到了屬於他的尊嚴和驕傲。

    她真的由衷地替他感到高興和安慰。

    三年來寂寞的創作之旅,總算有了豐碩的果實。

    而她——也在感情的門扉外,開啟了另一扇通向知性和感性世界的窗靡。

    唯一的遺憾是,近三年來她和台灣的家人好像斷電的絕緣體一般,除了一、兩封短短報平安的卡片,並沒有任何親密的聯系,好像她和聶子擎是活在另一顆遙遠的星球,而那顆星球的電訊和郵政系統,完全處於原始簡陋而正待開發的階段。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寫回去的家書會得不到父母熱絡的反應,而她的姊姊紫築也從來不和她聯絡。

    她更不明白,為什麼紫築會拒絕了辜允淮的求婚,而偏偏選擇了曹君彥那個令人討厭的花心大少?!看來,當初的退讓成全,如今只換來令人唏噓不已的感傷和悲嗟!

    唉!她呆立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淡淡而抑郁的鄉愁從心湖裡慢慢散開,迅速湧上了雙眼,蒙上了一層波光搖蕩的水霧。

    就在這思鄉病泛濫成災的一刻,她聽到門把轉動的聲音,然後,聶子擎那張性格俊逸的臉龐就出現在她朦朧的視線中了。

    “我剛打開信箱,有一封你的信,是台灣寄來的,可能是你父親寄來的,不過字跡清秀了點,有點像女人的筆跡——”

    聶子擎的話還未說完,席紫若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搶過那封令她精神為之大振的信箋。

    她雀躍地望著信封上面那工整清逸的宇跡,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是我媽寫來的。”

    聶子擎戲譴地揚揚眉,“那可真是奇跡了,八成是台灣平地突然降下了大雪,要不然就是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否則你那個鐵石心腸的媽媽,怎麼會寫家書給你?”他聳聳肩,攤著手打趣道:“別瞪我,這的確是件令人跌破眼鏡的事嘛!你想想看,你媽媽對我們有多冷淡而不近人情啊!從公證結婚到出國這一段期間,她都不跟我們說一句話,連臨行前都不肯放下冷戰的牌子前來機場送行,而這兩、三年來,她更是連你的國際電話都不肯接,你說,她突然轉變態度寫信給你,是不是有點反常,有點稀奇啊!”

    他瞥瞥她那滿臉壓抑不住的喜悅之色,不禁撇撇唇,半真半假的提醒她,“勸你先別那麼高興,搞不好她是寫休書,要和你斷絕母女關系喔!”

    席紫若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不理會他的調侃和戲弄,逕自拆開信封,抽出信函,喜孜孜地仔細的閱讀著。

    紫若:寫這封信給你,心情是悲哀、內疚,還有一份藏在驕傲和尊嚴下面,從來不肯嚴正面對的思念。

    我知道在你的心裡頭,一定認為我是個冷酷而無情的母親,否則,你去國三年,我竟然能狠得下心來漠視你從不間斷的信函和電話問候。

    我不想為自己的罪過編織籍口,因為,我深知我的倔強和好勝已經為你們、為我自己帶來許多無法彌補的遺憾!

    千言萬語難以言盡此刻充塞在我心田深處的懊悔和愧疚,只能請你原諒媽媽,接受我遲來的道歉……

    最近我常常在想,你爸爸這兩、三年對我的冷淡和灰心,紫築和我的疏遠隔閡,是不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懲罰一個永遠只會要求丈夫、兒女,卻從來不曾反省要求自己的自私女人?

    紫若,我寫這封信給你的時候,真的是心亂如麻、六神無主了,因為,你爸爸三個月前突然辦理退休,並拿了一份簽好名字的離婚協議書給我,說要跟我離婚。

    接著,他不容分說地收拾行李而離家出走。我四處奔波打探,找了整整三個月,然而他卻像失蹤似的,行影成謎,只留給我無限的痛苦和憂慮、恐慌……

    而紫築的際遇更是令我心如刀剮。她的好勝、驕傲和我如出一轍。自她嫁給曹君彥之後,就很少回娘家,即使回來也往往待不到兩個鍾頭。每次回來都和曹君彥表現得親親熱熱、恩恩愛愛的,若非——半個月前,我收到他們管家的緊急電話通知,才驚痛莫名的發現,紫築和曹君彥恩愛夫妻下的真實生活面貌。

    若非這次紫築在劇烈的爭執干戈中,被曹君唐失手推下樓梯,造成流產和嚴重的骨折扣內傷,我真的被瞞在鼓裡,一點也不知這紫築的婚姻是過得這樣淒慘可憐,而她——卻驕傲的不肯向娘家求助訴苦,反而要辛苦地作戲,以維持她那只剩下一點點的自尊。

    看她渾身是傷地躺在病床上,想到曹君彥加諸在她身上的屈辱和傷害,我痛苦莫名得心幾乎都要碎了!

    你知這她為什麼會挺著三個月的身孕和曹君彥發生爭吵,而被曹君彥惱火地失手推下樓梯嗎?

    原來,曹君彥一把紫築娶到手,就露出了花花公子的廬山真面目。他常常夜不歸營,在外面泡舞廳、玩弄女人、金屋藏嬌,胡搞瞎搞,這些紫築都強自忍耐下來。好強又好勝的她,把滿腹辛酸和痛苦、眼淚都往腹裡吞咽,只要求曹君彥在外人面前給她一點最起碼的尊嚴,誰想到——紫築懷了身孕,他不僅不憐惜體恤,還變本加厲地把外面的野女人帶回家,當著她的面親熱,視若無人的打情罵俏,徹底撕碎了紫築辛苦維持的尊嚴。

    可憐的紫築,經過身心俱厲的雙重打擊,到現在仍病懨懨地躺在醫院裡,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但,任憑我和醫生絞盡腦汁地如何規勸、說破了嘴,萬念俱灰的她,就是拒絕和醫生合作。醫生說,她已經喪失了生存的意志力,而對我聲淚俱下的哀求,紫築卻置若罔聞,只是悲涼地對我說:“媽!你堅強一點,就當你從來沒生育過我一場,放我自生自滅吧!”

    紫若,我完全被她這番自暴自棄的話給擊倒了,我只能傷心無助地看著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一天一天走向慢性自殺的不歸路……

    天知道,我已經快崩潰、快倒下去了,而身邊卻沒有任何一個親人,可以和我一起分擔這種無助而心魂俱碎的痛苦……

    再這樣下去,我想,等你學成歸國之後,只怕我和紫築已經成了兩座荒涼而孤寂的墳塚了!

    這封令席紫若讀來心髒緊縮、淚雨交織的信函,到此便沒了下文,只見一片被淚水滲過的水痕和墨漬。

    聶子擎被她的淚流滿腮嚇了一大跳,“怎麼了?你媽真的寫信來休你、跟你斷絕母女關系嗎?”

    席紫若噙著淚搖搖頭,默默地將信函遞給了他。

    聶子擎迅速看了一遍,然後,他臉上的調笑和戲謔都斂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和難言的痛楚與激動。

    “紫若,我們收拾行囊回台灣吧!你先走,等我參加完歐洲的巡回畫展後,我隨後就搭機趕回來。”

    “謝謝你,擎哥。”

    “不必謝我,我跟你一樣都深深愛著紫築!所以——我並不是為你才回去的,而是——

    為她!”聶子擎深沉而坦率的說。

    “什麼?”席紫若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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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15 09:36: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坐在聶子擎的畫室一隅的沙發椅內,席紫若接過他遞來的一本略嫌陳舊的素描簿。

    她本能地打開它,逐頁翻閱著。

    但見,一頁頁的人物素描活生生地映入眼前;而這本素描簿的模特兒,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女孩子,一個眉目如畫、明眸皓齒,有幾分古典、幾分雅致的清秀佳人。

    這個清秀佳人正是她的姊姊——席紫築。

    畫裡的她,有各種不同的神韻和風采,栩栩如生,細膩而傳神。

    透過一隻深情而無言的炭筆,聶子擎畫下了生氣的紫築、高傲的紫築、微笑的紫築、羞赧的紫築、純情的紫築……

    除了瞎子,任何人都可以從這些充滿感情和律動的筆觸裡,看到畫者對模特兒那份深刻而毋需懷疑的深情。

    席紫若輕輕合上了那本令她震懾而動容的素描簿。「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這樣深深地愛著紫築。」

    聶子擎淡淡地撇撇唇,點了一根煙,凝視著那陣裊裊上升的煙霧。「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會這樣矢志不移的愛著紫築。我想,畫畫的人對感情,都有一份孩子氣的固執和癡狂吧!」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愛上紫築的?」席紫若深思的說,「在我的記憶裡面,除了吵架,你和紫築就像宿世仇人似的,對彼此並沒有好感。」

    聶子擎又抽了一口煙,露出蒼涼而落寞的一笑。「嚴格說起來,我小時候並不喜歡紫築,也不太願意和她接近。她太愛漂亮、太愛乾淨,不僅驕傲過人,又恃才傲物,像個只可遠觀而不能褻玩焉的『水晶公主』,大家都讚美她美麗聰明,給她取個外號叫『白雪公主』,而我這個好動粗野,上山下地無所不玩的『野猴子』,一看到她就想躲得遠遠的,深怕一不小心就弄髒了公主高貴潔白的衣裳。

    「一直到辜允淮來你家玩的那一天,我被迫和她同一組,和你與辜允淮這一組比賽爬樹、打彈珠、玩騎馬打仗、官兵捉強盜開始,我才發現她除了漂亮、功課好之外,還是個相當好勝的小姑娘,好勝到連玩遊戲都要拿第一、不許輸人。看她輸給你哭得像個小淚人似的,我竟產生了一股奇妙而難以解釋的憐惜感。可是,以後我還是不敢和她這位樣樣完美、鋒芒逼人的公主接近。

    「直到她考上北一女那一年,我就讀復興商工三年級,有一回我逛重慶南路遇見了她,順路騎腳踏車送她一塊回去。當她被我狂飆急馳的車速嚇得情不自禁、伸手羞澀地抱住我的腰時,我發現自己的心臟突然狂跳得好厲害,一股難以解釋的喜悅和驚奇,緊緊抓住我憤張的情緒,而紫築那嫣紅似火、含嗔帶喜的神態,更令我心醉神馳、呼吸急促,有種難以招架的暈眩感……」

    他停頓了一下,又再吸了一口煙,任迷NFDAB5難濤碚諮謐∷那張有幾分迷離和滄桑氣息的臉孔。「於是,我像個初墜愛河、少不更事的小傻瓜一樣,天天都去接她放學,並寫了無數封情書給她,而渾然忘了橫隔在我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和矛盾……是的,矛盾。紫築對於我的態度,總是充滿了冷暖相煎的矛盾,有時候,我對她太好,她會拿喬而擺出一副高傲不屑的態度;當我氣得跟她冷戰時,她又會患得患失,淚眼汪汪地找機會跟我和解。我們這份青澀而情竇初開的感情常常在現實和理想的掙扎中變得脆弱而不堪一擊。」

    他說到這,捺熄了手中的煙屁股,並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也順手遞給聽得有幾分出神的席紫若。

    他喝了口熱氣四溢的熱茶,清了清喉嚨,平息複雜糾葛的情緒,又重新開口說道:「我們就這樣時而鬧彆扭、時而和好如初地交往了兩個多月,我夾在自卑和感情的煎熬中;她夾在驕傲和感情的煎熬中,我們相愛得既甜蜜又勉強,既想掙脫卻又難以割捨,我知道她這個穿著一身綠色制服,走到哪裡都可以抬頭挺胸的北一女之花,應該交往的對象是建國中學、師大附中這些明星學校、品學兼優的白馬王子,而不是我這個相形見絀的職校學生。而紫築又是個驕傲好勝、追求唯美的女孩子,她強烈的自尊心也常常在我和她之間作梗。

    「這種偷偷摸摸的交往、辛苦萬狀的戀愛,終於被你媽媽發現了!她震怒不已地指著我的鼻子,說了一些非常實在又令人難堪的話,而你姊姊紫築只是默默地流淚,祈求著你媽媽的諒解。她說,只要你媽媽肯原諒她,她會跟我斷絕來往的。紫築的話比你媽媽那難聽十倍的話更深深地刺傷了我,所以,我在傷心欲絕和自尊被踐踏得面目全非的情況下,拂袖而去。從此,和你那冷若冰霜的姊姊保持永遠的距離……」

    「可是,你仍然深深愛著紫築,所以,你才會在紫築為辜允淮割腕自殺的非常時期,向我求婚,以成全紫築愛辜允淮的那顆心。」席紫若若有所思的望著他說。

    聶子擎眉峰緊蹙地發出一絲感觸萬千的歎息。「可惜的是,我們這份苦心卻仍然換不回紫築的幸福和快樂。驕傲如她、任性如她,卻一頭栽進了婚姻變色、遇人不淑的深淵裡。面對今天這樣糾葛複雜的局面,我有時候真的不禁懷疑,老天爺是不是跟我們四個人開了一次最殘酷的玩笑?」

    席紫若垂下眼臉,無意識的望著已經冷卻的茶杯,心情更是紊亂沉重得如一團纏著纍纍死結的毛線,除了悲哀而不勝愁苦的歎息外,她真的是無語問蒼天了!

    席紫若風塵僕僕地拎著大皮箱下了計程車。

    站在那棟日式的矮平房前,席紫若貪婪地逡巡著週遭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面對著這個當年令她落荒而逃、遠赴重洋、睽別已久的家,她在心情複雜、悲喜交集的衝擊下,隱忍多時的淚意終於控制不住,化成點點閃爍的淚光。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她要回來的消息,她想給母親一個意外的驚喜,卻不知心力交瘁的母親此刻是否在家,還是仍然守在醫院,無奈地照顧著了無生意的紫築?

    她不做任何僥倖的揣測,剛找出鑰匙準備開門時,鐵門卻冷不防地被人從裡頭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正是關雅嫻那張蒼白憔悴、好像老了十幾歲的容顏。

    關雅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紫若,是你?真的是你回來了?」

    席紫若含笑地點點頭,眼淚卻不能自己地在眼眶內盤旋著。「媽,是我,我從美國飛回來陪你一起渡過難關,讓你知道,你並不是孤立無援的。」

    關雅嫻一聽,忍不住鼻頭一酸,心疼又內疚地伸手緊緊擁住紫若。「紫若,媽對不起你,媽在這裡鄭重地向你道歉……」

    「媽,你別這麼說,是我以前不懂事,老是惹你傷心失望,是——我才該向你道歉賠罪。」席紫若淚光瑩瑩的柔聲說道。

    關雅嫻聞言,內心的愧疚更深了。她望著席紫若那張減了幾分稚氣和稜角,卻更顯得嫵媚清麗的容顏,慚愧又安慰地歎道:「紫若,你還是那麼善良,那麼勇於付出自己的感情。

    三年不見,你變得更成熟美麗,也變得更穩重沉靜了。」

    席紫若伸手輕輕撫摸母親那早生的華髮,哽咽地說:「媽,你的白頭髮怎麼突然冒得那麼多?爸和紫築一定讓你傷了不少心,你大概連覺都沒有睡好吧!」

    關雅嫻神色一黯。「這是我的報應,是我咎由自取,怨不了你爸爸心灰意冷的想跟我離婚……」

    「媽,爸爸怎麼突然會想跟你離婚呢?他是那麼愛你、寵你啊!」席紫若不解地蹙起眉梢。

    關雅嫻眼中的淒楚更深了,她抑鬱消沉地吐出一口悶悶的長氣,「唉!說來話長,你先進來,媽給你下碗湯麵,記得你最愛吃大滷麵了。等吃過晚飯,媽再跟你談我和你爸爸之間的事。」

    進了屋內,席紫若放下沉重的皮箱,連忙攔阻準備走向廚房下面的關雅嫻。「媽,我不餓,我下飛機之前才吃過點心的,我急著想知道,爸和你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弄到年過半百還要鬧離婚的田地?!」

    關雅嫻的身軀沒來由地掠過一陣激烈的震顫,她咬緊下唇,費力地和自己的理智掙扎了好一會,最後,她乏力而無助的跌坐在客廳的沙發內,黯然悲涼的望著席紫若,說:「紫若,這件事不僅關係著我和你爸爸之間的感情恩怨,更關係著紫築的身世,所以,我希望你聽了之後,能保守這個秘密,別讓紫築知道。」

    席紫若的心狂跳了一下,「媽,我會有分寸的,你快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急切的說。

    關雅嫻垂下眼瞼,望著自己緊絞在一塊的手,語音沉重的開始陳述著這段隱藏在她心頭已長達二十多年的秘密。

    「我在沒嫁給你爸爸之前,有個交往長達三年的男朋友,他叫汪盛霖,也就是現在享譽東南亞的房地產鉅子。那時候他還在研究所唸書,而我專科畢業之後就進入社會做事。你爸爸是我的同事。他這個人雖然內斂穩重而不善於表達感情,但他卻對我非常溫柔體貼,常常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適時出現。儘管如此,我心裡愛的、在乎的卻仍然是我的初戀男友汪盛霖。他是個風度翩翩,又漂亮又有家世背景的富家子弟。由於他是獨生子,所以,他爸媽對他的寄望非常高,對於他擇偶的對象更是挑剔得很,而我——只是一個出身漁家的平凡女子。他母親知道他跟我戀愛的事情之後,便無所不用其極的想盡辦法逼他跟我分手,可惜的是,她愈是阻撓、愈是從中干涉,我跟汪盛霖就愛得愈堅定、愈分不開。對於他母親的勢利和現實,我們反彈得很厲害,甚至——還私下約定想遠走高飛、私自成親。可是——」她淒愴地笑了一下,眼中慢慢浮現閃動的淚光。

    「他父親的建設公司因為投資不當,而發生了資金周轉不靈的財務危機,如果不馬上解決,公司就會面臨破產倒閉的噩運,他在迫於無奈的情況下,答應他母親含淚的要求,娶新加坡一個財閥的獨生女,而捨棄了我和他之間相守一生的山盟海誓。」

    她酸楚黯然地歎了一口氣,「我對他的痛苦抉擇,一直耿耿於懷、不能諒解,對於他母親的勢利和從中作梗更是記恨於心,久久難以釋然。我曾經痛苦得想用自殺來懲罰他的移情別娶,但,我又不甘心地打消了輕生的念頭……」

    她頓了頓,望著席紫若那張怔忡而有些撼動的容顏,淒切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感慨而嘲諷的說:「在某些方面,我和紫築實在是像得太離譜了,所以,我們往往人在福中不知福,注定了要在自己生命中扮演著作繭自縛的悲劇性人物。汪盛霖結婚之後,我才悲痛莫名地發現自己懷了他的孩子,而在這個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刻,你爸爸卻向我求婚了。為了報復汪盛霖的妥協,為了給腹中的孩子找一個頂替的爸爸,我答應了你爸爸的求婚,並天真的以為——你爸爸並不知道紫築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個不足月、早產落地的嬰孩。我自以為瞞天過海、做得天衣無縫,卻不知道你爸爸早就心裡有數了。」她說到這,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內疚、自責和悲苦交集的滄桑往事,完全揪緊了她那顆隱隱作痛的心。

    「或者是因為我心虛,我心裡有著許多不平衡、不健康的想法,所以,我才會下意識地特別寵愛紫築,深怕你爸爸會發現事情的真相,因而嫌棄、冷落紫築。哪知道,我這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爸爸對紫築完全沒有一點偏執,他愛紫築就如同他愛你一般,而我這個問心有愧的妻子,卻在疑心生暗鬼的情況下錯待了你,成為一個偏心而不可理喻的母親。我不僅愧負你父親對我無求無私的愛,更愧負了何其無辜的你。」

    關雅嫻的語音被洶湧的淚意梗住了,她難掩負疚的低低啜泣起來。

    席紫若見狀,慌忙含淚抱住她那激動不已的身軀,輕輕地替她擦拭淚痕。「媽,你先不要激動傷心,我——並沒有怪你啊!」

    關雅嫻一聽,更是覺得自責而難以釋然。「紫若,你的善良和寬宏大量,更讓媽媽覺得無地自容,而難以原諒自己啊!」

    「媽,別這麼說——」席紫若喉頭梗塞了。

    關雅嫻擤擤鼻子,深抽了一口氣,兀自振作了一下。「好吧!讓我繼續陳述我和你爸爸之間未完的故事吧!」

    她清了清哽咽的喉音,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令人悵惘的歎息。「我由於心虛和私心的作祟,對你和紫築一直存著天壤之別的偏執而不自覺,可是,你爸卻點點滴滴、靡遺鉅細地看在眼裡,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著我,而我卻從來不曾反省過自己,設想過你爸爸的處境和心情,我把我不能實現的夢想,和被現實重挫的遺憾,全部堆砌在紫築身上,希望她能集人間一切的榮華於一身,替我出一口怨氣。我怨恨汪盛霖母親的勢利和嫌貧愛富,卻不知道自己比她更為現實勢利。因為這樣的心態作祟,所以——我不顧一切地拆散了紫築和子擎,拆散了你和允淮,一手製造出這麼多樁無以挽回的悲劇和遺憾……」

    她又情難自已的抽泣了幾聲,並狼狽地接過紫若含淚遞過的紙巾,慌亂地擦拭著泉湧不歇的淚痕。

    好半晌,她才稍稍抑制住失控的情緒,繼續啞著嗓音說道:「你和紫築結婚之後,你爸爸對我的忍耐也已經走到了盡頭,尤其他不能原諒我對你的無情和嚴苛,特別是他不能理解,我怎麼狠得下心不去機場為你們送行,又對你們的信函和電話,表現得那麼冷漠而無動於衷,所以,一年前他就和我分居,搬到聶子擎的家裡住,並心灰意冷的告訴我,早在娶我的時候,他就知道我肚子裡有了汪盛霖的孩子。但他愛我,所以,他可以做到裝聾作啞、愛屋及烏的地步,而我——對自己同樣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竟然有那樣懸殊的差別。他說,他真的是痛心疾首,完全不能接受、也不能理會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態,所以,他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孩子的父親不同,所以兩個孩子得到的愛就完全不同。」

    她淚眼凝注地稍喘了一口氣。「你爸爸的話就像一個大鎯頭,狠狠敲醒了我,讓我頓見到自己的卑鄙和自私,我才赫然發現到,我不僅麻木不仁地辜負了你爸爸這二十多年來對我無怨無尤的深情,更同時殘酷地傷害了你。對於你爸爸傷心的指責,我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只想該怎麼彌補我所造成的一切過失。沒想到,我還沒有機會去挽回你爸爸那顆傷痕纍纍的心,汪盛霖卻跑來找我了。

    「他找我只是想跟我道歉,並說他已經知道紫築是他的女兒。而他太太最近因肝癌病逝了,他想永遠定居在新加坡,所以鼓起勇氣向我致歉辭行,沒想到,他與我告別的時候,被你爸爸看見了,這下,他更是篤定我愛的人是汪盛霖了。」

    「媽,那你到底愛的是誰?還是汪盛霖嗎?」席紫若不得不提出這個令她關切的疑問。

    關雅嫻慢慢地搖搖頭,「老實說,這二十多年來,我也一直以為自己還愛著汪盛霖,對你爸爸只是感激還有長年累月積蓄下來的感情,並沒有愛情的成分,但經過你爸爸要和我離婚的衝擊之後,我才發現我真正愛的人是——你爸爸,可是——」

    她悲哀地牽動嘴唇,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你爸爸並不相信,他不但搬離了聶子擎的家,更寄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給我,執意要和我分開!」

    席紫若在如釋重負之餘,也不禁強顏歡笑地發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媽,你別擔心了,爸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表示他還非常在乎你,對你還沒有完全死心,所以——他才會醋海生波,吃起你和汪盛霖的醋。」

    「是嗎?可是,我去找他,他都避不相見,而任憑我怎麼敲門,他都能忍下心硬是不肯開門。」關雅嫻仍然憂心忡忡的。

    「媽,你已經知道老爸藏匿的地點了?」席紫若故作輕快地揚眉笑道,眼眉之間的神態,彷彿又回到三年前那個慧黠而頑皮十足的鬼精靈。

    關雅嫻也完全洞悉紫若的「用心良苦」,對於這個令她愧意滿懷的小女兒,她真是有一份無法用語言道盡的慚愧和歉疚。此刻,只能憐疼地望著她,希望將來能有補償的機會。

    「他住在青年公園附近,一棟不到十坪的單身公寓裡,白天則在敦化南路的雙星大廈當管理員。」

    席紫若笑意吟吟地伸手撫平關雅嫻微蹙的眉頭。「有詳細的住址和資料就好辦多了。

    媽,你別擔心,爸一向最聽我的話了,我會負責把爸爸『緝捕到案』,交還到你手上的。你放心把所有的問題都交到我這個喜劇聖手的身上,我負責把悲劇轉換成皆大歡喜的喜劇。現在,你先去休息,養足精神,明天早上再帶我去醫院看紫築。我有辦法讓她振作精神、起死回生的。」

    關雅嫻見她說得那麼胸有成竹,不禁挑起眉,吶吶地說:「紫若,你的辦法到底是什麼?不會弄巧成拙吧?!」

    席紫若俏皮地眨眨眼,露出了像春花一般燦爛奪人的笑靨。她親熱地摟住關雅嫻的肩頭,「媽,你就暫時相信我這個女諸葛的話。憑我過去那鬼點子一籮筐的輝煌紀錄,你儘管安一百二十個心,我會讓紫築重新振作起來的。」

    「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辦法是什麼呢?」

    席紫若故弄玄虛地轉動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笑意嫣然的說:「我的辦法就是『以毒攻毒』,再給姊姊一次深刻的刺激。」

    「什麼?,紫若,你——」關雅嫻卻猶豫不安了。

    席紫若卻笑嘻嘻地伸手推著她的肩膀,「媽,把你的疑難雜症全都扔給我吧!我保證——藥到病除,一帖就靈,絕對還給你一個——神采奕奕的紫築。」

    關雅嫻蠕動著嘴巴還想說些什麼,但席紫若卻不容分說地將她連推帶拖地拉進了臥室。「媽,你好好睡一覺吧,我保證從明天開始,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然後,她低頭吻了關雅嫻的面頰一下。「我去洗個澡,換件輕便的衣服。」說完之後,她便快速地拉開門扉,像只翩翩飛舞的粉蝶,輕盈地竄出了關雅嫻欲言又止的注目之外。

    席紫若從母親嘴裡方才知曉,曹君彥把紫築送進醫院急診之後,就撒手不管,除了灑鈔票讓紫築住頭等病房療養外,他這個做丈夫的偶爾心血來潮才會來醫院探視紫築,蜻蜓點水、輕描淡寫地盡盡做丈夫的義務。

    想到曹君彥以前為了追求紫築,不惜抹黑自己的尊嚴和人格,在紫築面前扮演打躬作揖、極盡阿諛諂媚的哈巴狗,現在娶到手了,卻一點也不懂得珍惜疼愛,把紫築視為敝屣一般的糟蹋輕踐!對於紫築滄桑悲涼的際遇,人情的冷暖以及人心的不古善變,席紫若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和感慨。

    和關雅嫻到了醫院,站在紫築的病房門口,席紫若一臉正色地望著她說:「媽,如果姊姊有機會能和聶子擎再續前緣,你會像以前一樣再度反對他們在一起嗎?」

    關雅嫻愣了一下,「當然不會,可是——聶子擎——他不是你的丈夫嗎?」

    「是啊!不過一直是『名義』上的。」席紫若笑吟吟地說。

    「什麼?你們——」關雅嫻大驚失色地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席紫若含笑地拍拍她的肩頭,好整以暇的說:「媽,你別再為我們的事操心了,我會把所有的事都處理妥當的。」

    關雅嫻仍然揮不去掛在心頭的疑雲和憂慮。「紫若,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善良而熱情的好女孩,為了紫築,你已經犧牲過一次,不惜委屈自己和辜允淮分手,但這一次,媽媽可不希望你又傻得把自己的丈夫拿來拱手讓人,只為了救紫築……」

    席紫若心頭一熱,發現自己的眼眶微微濕潤了,對於關雅嫻遲來的關心和公道,她仍然覺得有份難以克制的窩心和酸楚。「媽,我還沒有那麼偉大。事實上,聶子擎愛的人一直是姊姊,而我跟他的婚姻,只是情非得已的權宜之計。」她搖搖頭,感觸萬千的輕歎了一口氣,「總之,這件事我會做好妥當的處理,你就不用擔心,讓我單獨和姊姊談一談。」

    關雅嫻心情也是複雜矛盾得很,但她已經學會了信任紫若這個從小受她冷落,卻能不計恨地在她最孤單無助的時刻,伸出關愛和溫暖的手來撫平她滿心創痛的小女兒。

    「好吧!」她拍拍紫若的手背,「你去好好和紫築溝通一下,若能——讓她回心轉意、振作精神,那是最好不過了,如果——不行,媽勸你不要太灰心沮喪,畢竟——」她感傷地露出一絲悲哀的苦笑,「自助才得人助、天助,紫築若不能體諒我們愛她的那份苦心和憂心,我們就是說破了嘴、流再多的淚也是枉然的……」

    「媽,你別這麼悲觀消極嘛!」

    「不是我悲觀消極,而是紫築的悲觀消極打倒了我這個做母親的信心和勇氣,唉!也許我們命裡都欠了她,而紫築——命裡又欠了曹君彥……」

    席紫若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媽,你怎麼愈來愈宿命了呢?」

    「不是宿命,而是認命。」關雅嫻無奈的又歎了一口氣。

    席紫若更不敢荀同地挑起了秀眉,「媽,你認命,我可不認命,我現在就進去和紫築的命運之神搏鬥給你看!」

    於是,她抱著聶子擎那本素描簿走進了紫築的病房。

    紫築躺在病榻上小睡,骨瘦如柴的手腕上吊著點滴。

    席紫若靜靜地凝視著她,發現自己的五腑六髒都緊緊地縮在一股尖銳的痛楚裡。

    老天爺!她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雙頰凹陷、面白如蠟、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是她那個美麗脫俗、風華逼人的姊姊席紫築!

    她暈眩得幾乎站立不住,悲痛和心疼深深戳痛著她渾身每一根纖錐、每一分思緒、每一個窒息而艱難的呼吸。

    席紫築彷彿也感應到她那心碎般的凝注,或者,她根本就不曾熟睡,她在紫若淚眼凝注下緩緩張開了眼睛。

    「姊——」

    席紫築緊閉一下突然變得酸澀而沉重的眼睛,「你是特地來看看我這個下場如此落魄而淒涼的姊姊嗎?」

    席紫若的心抽痛了,「姊,你為什麼要任曹君彥這樣作踐你、糟蹋你呢?」

    「作踐我?糟蹋我?」席紫築唇邊浮現一絲悲涼而嘲謔的笑容。「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本來就該為自己的有眼無珠遭受報應,這種下場倒也是合情合理,我受的一點也不冤枉。」

    「姊!你的驕傲和自信都到哪裡去了?」席紫若含淚輕喊著。

    「驕傲?自信?」席紫築面無表情地冷哼一聲,「這兩樣東西早就在我身上遺失了,紫若,你知道嗎?」她仍然美麗的雙瞳裡掠過一抹深沉的倦意。「當我知道辜允淮愛的是你時,我的驕傲和自信就遺失了一半。當我知道聶子擎向你求婚之後,我的驕傲和自信更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而當辜允淮帶著無奈的心情來向我求婚時,我可憐的驕傲和自信更是不堪一擊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外衣。我帶著僅餘一絲的驕傲和自信,嫁給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的曹君彥,滿心以為——至少他是真心愛我的,誰知道——他娶我也只是為了滿足他那輸不起的男性自尊,證明他攻無不克的男性魅力。和他結婚兩年多來,我就是靠著一份輸不起的好勝心而勉強支撐下來的,而這次的墜樓流產,把我的裡子、面子全部都撕碎了,而你這個在情場上春風得意、進退從容的常勝軍,跟我這個在感情上輸掉一切的人談驕傲和自信,你不覺得是一件荒誕而可笑的事嗎?」

    「姊,你並沒有輸掉一切,事實上——你仍然可以去愛、去追求你夢想的一切!」席紫若語音哽咽的說,「何況,我和媽媽都是那樣的愛你和關心你啊!」

    席紫築發出一聲刺耳而諷刺的冷笑,「對,你和媽的確非常愛我,她因為愛我,所以拚命拉攏、撮合我和辜允淮,也不管我們兩個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卻也因而造成我對辜允淮的憧憬期待和好感欣賞,所以,當辜允淮告訴我,他真正愛的人是你時,我才會不能自已地受到了創傷,而——我跑去向聶子擎致哀,他又對我冷嘲熱諷了一頓,說他的創傷早就被你撫平了。整整一天,我的自尊被兩個男人用不同的方式給撕裂重創了,所以,我才會一時想不開割腕自殺;沒想到,媽媽因為愛我而把你痛罵了一頓,你又因為愛我,甘願把辜允淮讓給我。」

    她頓了頓,目光凌厲地刺向席紫若,「你知不知道,你們這種愛,帶給我的只是更多的悲哀和難堪啊!經過這一連串的刺激和打擊之後,我對愛這個字已經是徹底寒心、看透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捨,也不需要媽媽的關心和安慰。」她又停頓了一下,望著席紫若那張姣好動人而有幾分怛惻的容顏。「如果讓你們覺得失望難過,我只能說很抱歉,那是你們的悲哀,我已經活得很累,累得沒辦法再顧念你們的感受了……」

    「是嗎?包括聶子擎,你也不在乎他的感受嗎?」席紫若淚光閃閃地瞅著她問。

    席紫築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他有什麼感受是你的事,而不是我的事。」她生硬的說。

    「是嗎?」席紫若倏然生氣地抓起她那骨瘦峽胸的手,「你看看這本素描簿,看清楚一點,你敢說你不在乎他的感受?你敢說你對愛已經寒心麻木了嗎?」

    席紫築並不想看,但她的眼睛卻有自己的意志力,所以,當她在那一頁一頁細膩生動的素描簿裡,看到栩栩如生的自己時,她的臉色立刻變得比被單還要慘白,但,她的眼睛裡卻漾滿了激動酸楚的淚珠,她貪婪而不敢置信地逐頁逡巡著,蒼白憔悴的容顏上掛著兩行美麗而醉人的清淚。

    席紫若眼睛裡也泛著絲絲晶瑩的淚光,「你敢說你在感情上輸掉一切嗎?如果不是愛,聶子擎怎麼能這麼深刻地捕捉你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抬足呢?如果不是愛,他怎會把這本素描簿當心肝寶貝似的隨身帶著呢?如果不是愛,他怎會在得知你和曹君彥的婚姻狀況之後,坦然向我表白他對你的感情,並毅然決定和我返回台灣呢?如果不是愛,我和他也不會為了成全你和辜允淮而倉卒結婚、出國,過著有名無實、情同手足的婚姻生活呢?」

    席紫築一聽,更是淚如雨下而泣不可抑。她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素描簿上,溶化了畫中的容顏。

    她卻珍愛不捨地拚命用手去擦拭畫紙上的淚痕,然後把素描簿緊緊地壓在自己的胸前。

    「我——從來不知道他——居然這樣愛我!不!」她抽噎了一聲,又淚如泉湧地自責著,「我或者有些感覺,但我故意去漠視它,故意在他面前擺高姿態,故意拉遠我跟他的距離——只為了逃避他對我那份如影隨形的吸引力,一直到——他娶了你之後,我才驀然而遲鈍地發現,我真正愛的人是他,可是——一切都太遲了,他已經是我的妹夫了——所以,我才會在好勝和認命的情況下,嫁給了苦苦追求我的曹君彥……」

    席紫若抽出面紙,溫柔的替她擦拭淚漬,「姊,只要你肯振作起來和曹君彥離婚,我保證,一切都不會太遲,你的春天唾手可得。」

    「可是——他是你的丈夫啊!」

    席紫若洒然一笑,「只是名義上的丈夫啊!你放心,我這個做妻子的很開通前衛的,我一定會幹乾脆脆地簽字離婚,而且——絕不刁難,絕不會向他要贍養費的,雖然他現在可是有身價、又炙手可熱的青年畫家了。」她詼諧逗趣的說。

    「是嗎?」席紫築卻不能不感到自慚形穢了。她黯然地垂下眼瞼,自卑而躊躇的咬著唇說:「他終於完成了立足畫壇的夢想,而我——卻成了歷經滄桑的失意婦人。過去的驕傲。

    過去的自負,如今卻成為最大的諷刺,像我這樣的殘花敗柳怎麼配得上他這個意氣風發、才情洋溢的畫家呢?」

    「姊!過去你因為那莫名其妙的自負和驕傲,已經錯失了一次抓住幸福、追求真愛的機會,現在,你難道又要因為這該死又莫名其妙的自卑,再和幸福擦身而過嗎?」席紫若振振有辭的說,「再說,身為一個女人,一生能遇到像聶子擎這樣摯情無悔的男人,你有什麼好自卑的?除了緊緊抓牢這份愛之外?!」

    席紫築的心弦大大震動了一下,她抓住席紫若的手,渾身震顫地含淚問道:「紫若,我真的還有機會再愛一次嗎?」

    「當然,聶子擎這樣愛你,你怎麼忍心再辜負他一次?」

    席紫築重新躺回枕畔,那張蒼白而憔悴的容顏,煥發著一股出奇美麗的光采,那雙靈秀動人的黑眸,在一層朦朧的水霧中閃閃發光。「紫若,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什麼事?」

    「幫我把醫生找來,告訴他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健康!」

    「姊!你想通了,是嗎?」席紫若又驚喜又震動地噙著淚,望著她說。

    席紫築一臉動容地回視著她,眼睛裡蓄滿了慚愧和激動交織而成的淚珠。「我能不想通嗎?你這麼用心良苦又善解人意地費心救我,如果我再不懂得珍惜反省,我還配做你的姊姊嗎?」她輕吁了一口氣,酸楚莫名的繼續說:「我到現在才知道,我有多幸運,又有多幸福,聶子擎的真情不悔固然感動了我,但你的情義無價更是千金難換,老天爺對我還真是厚愛,不是嗎?」

    一直到此刻,席紫若才敢如釋重負地放鬆緊繃多時的神經。她滿足而欣慰地知道她已經喚回了紫築求生的意念,更化解了她們姊妹糾纏多年的心結,對於這份艱巨的苦心所換來的成果,席紫若真的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和酸楚。

    望著紫築那平靜如水的容顏,席紫若清瑩澄澈的眸光中,蕩漾著釋然而動人的淚光。

    席紫若悄悄到敦化南路雙星大廈探望父親席鎮遠。

    席鎮遠一見到她,果然喜出望外,驚訝地連忙抓著她的手仔細打量,問長道短。

    而席紫若對於他那如流水般、傾倒不盡的疑問和關切,也都笑意橫生而耐心十足地一一回答。

    她和席鎮遠親親熱熱地閒話家常,就是聰明地絕口不提父母分居、鬧離婚的事。

    直到她和席鎮遠一塊買便當回他租賃的小公寓、亨用晚餐時,她才抽絲剝繭的慢慢切入正題。

    「爸,你晚餐都是怎麼解決的?該不會都是買便當虐待你的五臟廟吧?」

    席鎮遠夾了一塊蒜蓉香腸放進嘴裡,「我如果吃膩了便當,偶爾會到外面自助餐廳吃飯,有時候也會自己下碗麵吃。」

    「爸,你一個人住在外面多不方便,為什麼不——」

    席鎮遠立刻板著臉打斷了她,「你終於說到重點了,我就知道你是幫你媽來充當說客的。」

    席紫若連忙無辜的揚揚眉,「爸,你別冤枉人,我可沒說我是站在媽那一國的,只是,你跟媽感情不和,鬧意見分居,一個人住在外頭又沒人照顧,我這個左右為難又心疼不已的女兒,總是難免會擔心的嘛!」

    席鎮遠合上飯盒,「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你不用擔心。」

    「爸!你——」

    席鎮遠揮手制止她,「別再說了,我跟你媽的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必浪費唇舌勸我,我已經打定主意要和你媽媽結束這段貌合神離了二十多年的婚姻。」他正色而嚴肅地注視著欲語還休的席紫若,「我的個性你非常清楚,我平常是隨遇而安,很好說話,但,一旦讓我動了怒、寒了心,我也不是那種可以輕易打發的好好先生。所以,你不必為我們白費心機了,我和你媽已經走到了冰山的一角,無題可解了。」

    「爸,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又何況——你和媽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了,難道你就不能網開一門面,看在我的面子上寬恕媽媽這一次?」席紫若苦口婆心的勸道。

    席鎮遠卻沉重的緩緩搖頭,「這二十多年來,我給過她無數次的機會,但她卻我行我素,視若無睹,甚至——還變本加厲地一手製造了你和紫築之間的悲劇,這樣盲目自私的妻子,我席鎮遠寧可老來無伴,也不願再委屈將就。」

    「爸!你——!

    席鎮遠又再度伸手打斷她的話,「紫若,你別再說了,我跟你媽媽的緣分已盡,不過,我們父女的感情卻永遠不會改變的,如果你能常常抽空來這裡看爸爸,爸爸當然是無條件地歡迎你,只希望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也不必為我和你媽浪費精力和時間。」

    席紫若見父親那一臉固執堅決而不容轉圜的神色,她只好另謀良計,改弦易轍。「好吧!看來我只好做個兩頭燃燒的蠟燭了。」她思索了一下,「爸,為了以示公平,我決定每天早餐、午餐和媽媽一塊享用,而晚上則來這裡幫你做飯,和你共同享用晚餐。」

    席鎮遠滿臉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什麼時候學會做飯了?我記得你以前連鹽和味精都搞不太清楚呢?」

    席紫若嬌俏地抿抿嘴,「咦,爸,你可別小看人哪,所謂時勢造英雄,我這個不擅做飯的生手,經過在美國三年自力救濟的生活訓練之後,早就成了一個深諳家事的妙廚師了。」

    「是嗎?」席鎮遠仍是一副深表懷疑的神態和口吻。

    「爸,事實勝於雄辯。你要不信,明天我就露一手給你瞧瞧,不過——」她轉動著一雙慧黠靈動的眼珠子,「你的大門鑰匙要借我拷貝一份,我才好提前在你下班回來前料理好一切。」

    席鎮遠不疑有它,便逕自將鑰匙交予席紫若打造。

    第二天他下班回來,果然在燈火輝映中,看到一桌豐盛而令人食指大動的佳餚,而且他驚喜萬分地發現,居然還有一道他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

    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嘖嘖稱奇地頻頻打量著席紫若,那神情彷彿是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第三天,第四天,席紫若又給他一連串、各種不同的驚喜。她的拿手佳餚總是那樣巧妙地抓准了席鎮遠的胃口。從山東水餃、鍋貼、蒸包到道地的台灣小吃,她大大滿足了席鎮遠被冷凍疏忽已久的五臟廟。

    但,他還真不敢相信這些精緻爽口、令人垂涎三尺的佳餚,是出於他那個往昔只要一進廚房就笨手笨腳的女兒的手藝。

    於是,第五章天,他抱著懷疑的心情提前回家。

    果然,在他那小小的廚房裡,看到了他分居已久的妻子關雅嫻,也看到了他那個進了廚房卻仍然還是笨手笨腳的女兒席紫若。

    他立刻拉下臉,掉頭準備出門。

    「爸!」席紫若眼明手快地攔在他跟前。「爸,你別生氣嘛!」

    席鎮遠寒著臉,生氣地譴責她,「紫若,你怎麼可以出賣我?!」

    「我哪有?」席紫若俏皮又無辜的聳聳肩,「我是孝順你啊!所以才把媽媽這個妙廚師拉來當代打的。目的——還不是想討你的歡心。」

    「哼,你還敢強辭奪理!」席鎮遠目光凌厲的瞪著她。

    「強辭我是不敢,不過,這個『理』字我可是站得住腳。」席紫若直言不諱的說,「爸,所謂吃人家的嘴軟,媽為了抓住你的心,不惜燒出道道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佳餚光抓住你的胃,你已經吃了這麼多的『甜頭』,總不好意思抹抹嘴、翻臉不認帳吧?!「我——」席鎮遠一時為之語塞了。

    席紫若卻乘機將忐忑不安的關雅嫻拉了過來,笑容可掬的說:「媽,你已經賄賂好爸爸的五臟廟了,現在該是你對他動之以情、曉以大義的時候了。」

    「我——」關雅嫻期期艾艾地還來不及開口,席鎮遠卻已經從鼻孔冒出一聲冷哼,並迅速背過身子不理睬她。

    關雅嫻見狀,不禁黯然而難過的閉上嘴巴,難堪得不知該如何自處。

    席紫若卻不依地向席鎮遠撤嬌抗議了。「爸,我雖然也認為你的背影跟朱自清的爸爸一樣感人帥氣,但你不覺得背對著說話的人,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嗎?何況,連罪無可赦的殺人犯,法官都還會聆聽他的辯解,你又怎麼狠心在吃了媽媽的佳餚之後,而仍絲毫不給她講話、為自己申訴的機會呢?」

    席鎮遠的背脊聳動了一下,然後,他冷冷地開口了,「你叫你媽媽有話快說,我的耐性是很有限的。」

    席紫若連忙興高采烈的握住關雅嫻的手,急切地催促她,「媽,你不是有很重要的話向爸爸表白的嗎?你快跟爸爸說啊!」

    「我——」關雅嫻沉吟了好一會,「我——有兩句話要對你說,都是三個字的。」

    席鎮遠仍是背對著她,默不作聲,但席紫若發現他的眉膀卻是僵硬緊繃的,顯示他是全神貫注的,而並非如外表呈現的那麼冷淡而毫不在乎。

    於是,她又鼓舞地推推關雅嫻的肩膀,催促她趕快打鐵趁熱。

    關雅嫻吞嚥了一口口水,終於提出勇氣向自己的丈夫表白她後知後覺的感情。「我——要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第二句話是——『我愛你』。」

    席鎮遠卻像個木頭人似的沒有半點反應。

    關雅嫻不禁難受地微微紅了眼圈。席紫若看不下去,正想插手質問鐵石心腸的父親時,席鎮遠卻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是粗嘎激動而有幾分窘澀的,「都是年過半白的老頭子、老太婆了,還在孩子面前談情論愛,你不會不好意思,我都——有些覺得肉麻了。」

    席紫若立刻促狹地跳到席鎮遠面前,半真半假地打趣道:「呵!爸,你有口是心非之嫌喔!我看你明明是樂在心裡,卻偏偏還要在我這個一點也不覺得肉麻的女兒面前『假仙』一番,你不覺得你太矯情做作了一點嗎?」

    席鎮遠的老臉竟微微發紅了,他沒好氣地拉下臉,瞪著伶牙利齒、吉靈精怪的紫若,煞有其事地警告她,「你再這麼聒噪饒舌,小心我這個做爸爸的翻臉賞你一頓皮鞭!」席紫若卻有恃無恐地躲在關雅嫻背後,「哇!爸爸,你可真現實,有了老婆,就忘了我這勞苦功高的女兒了,好吧!好吧!」她裝腔作勢地苦歎一聲,「我這個吃力不討好,又顧人嫌的『電燈炮』,不在這裡做你們的夾心餅乾了,你們兩老儘管在這裡談情說愛,我保證不會有人雞皮掉滿地的。」

    然後,她得意洋洋又促狹十足地看看滿臉燥熱的父母一眼,笑嘻嘻的帶上門,邁著輕盈如雲的步履,把時間和空間留給從現在開始認識彼此仍未嫌遲的關雅嫻和席鎮遠。  


(全文完)

活著,就要善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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