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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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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村花原來是個寶(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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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3: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有了合伙人

  徐大娘來得殷勤,才幾天光景,兩家又恢復過去的熱絡。

  這份熱絡過去在鐘子芳心底是熨貼舒服的,可是落在此時鐘凌眼底,總覺得帶著幾分現實勢利。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再不喜歡,總是未來的婆婆,能不打好關系?因此她勉強自己微笑,迎客、待客、送客,臨行還不忘記送上一包糖。

  徐大娘樂津津地走了,離開前沒忘記順走桌上那盤她試做的花生麻糬。

  鐘凌自我安慰,人窮難免心貪,就像大伯母,嚴格說起來不是什麼壞人,也就是窮怕了才會吃著自己碗裡的、還望著別人碗底。

  天越來越冷,眼見就要進入腊月,雪一場一場地下,今年的雪比去年多,大伯父看著天,預估明年會有好收成。

  可不是嗎?都說瑞雪兆豐年,大家荷包越滿,就越舍得花錢滿足口腹之欲,希望明年的生意可以更上一層樓。

  搓搓手,鐘凌在掌心呵口熱氣。

  鋪面還沒有尋著,賀澧倒是先送來兩個丫頭小春、小夏,一個十四、一個十五歲。通常大戶人家買丫頭都會挑十歲上下,買回來慢慢調教,也許是因為年紀大了些沒人買,才會以五兩銀子的價錢便宜廣鐘凌。

  兩人的容貌不算好,但贏在有一把力氣,性格勤勞又肯學習,短短幾天就能用上手,有她們幫忙,餅干糖果的產量增加不少。

  現在盧氏不必進廚房,只要專心打繩結、縫布袋,負責包裝的部分就成,而鐘凌也能抽出一點時間研究新甜點,只可惜沒有烤箱和奶油,許多東西就是做不成。

  年關將近,越靠近新年,采買年貨的人越多,鐘凌有心在這個年關讓她娘見證做生意的魅力。

  送徐大娘出門後,她一路走一路想著還能推出什麼新口味?卻不知不覺地走遠了。

  「阿芳。」

  一聲呼喚,鐘凌轉身,看見迎面而來的徐伍輝、賀澧、鐘子靜和阿六。

  鐘子靜看見姐姐,加快腳步跑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問:「姐,你要去哪裡?」

  「沒有,四處走走。」

  賀澧看著她被凍得紅通通的臉頰,心下不快,這丫頭出門,不能多穿件厚襖子嗎?他心裡如此想著,卻沒開口。

  徐伍輝沒顧忌,走上前,摸摸她凍得發紅的手,說:「天冷了,這麼大的人還不會照顧自己。」說著,他脫下自己的皮襖子,套在她身上。

  「沒事,我想事情想出了神,我帶阿靜跑回去,一下子就到了。」

  她把皮襖子還給徐伍輝,他沒接,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溫著,她害羞,想縮回來,他卻是不肯。

  「別急著回去!」徐伍輝說道,他想和她走一段,這陣子忙,很久沒和她說說話了。

  但是一抬頭,發現賀澧和鐘子靜在,頓時覺得自己的主意很糟,連忙松開她的手,皮襖子掉到雪地上。

  鐘凌沒想太多,撿起襖子,拍掉上面的雪,交回他手上。

  「有事嗎?」她問。

  接過襖子,他有幾些尷尬,悄悄瞄了賀澧一眼後,若無其事地把衣服穿回身上。「我想明年二月讓阿靜參加府試。」

  「府試?阿靜過了年才九歲,這麼小,可以嗎?」她直覺回答。

  「可以!阿靜勤勉,學問不輸當年的我,我想,府試肯定會上。」徐伍輝拍胸脯保證,臉上有著為人師表的驕傲。

  鐘凌看一眼弟弟,這麼小的孩子,她舍不得他承擔這麼大的壓力,於是目光裡便帶上幾分憂心。

  徐伍輝錯解她的意思,還以為她擔心鐘子靜考不上,便又添上話,「別擔心,如果府試順利,四月,我還打算讓他參加院試。」

  徐伍輝這話落進賀澧耳裡,低頭一哂。伍輝太急著在心上人面前表現,阿靜考童生沒問題,但考生員就有些勉強了。

  「院試過了,不就是秀才了?」鐘凌問。

  考上秀才就算有了功名、有了特權,可以見知縣不跪、不用刑具、免徭役,公家還會按月發糧食,好處多多啊。

  只是,有必要嗎?為那些東西,讓一個九歲小孩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她摸摸弟弟的頭問:「阿靜想考嗎?不考的話也沒關系,姐養得起你。」

  鐘子靜抬起頭,笑得滿臉自信,回答篤定,「我要考!」

  將近一年,湯湯水水養下來,他長肉也長個兒了,和自己剛穿越時看見的那個小猴兒截然不同。

  她不是個有大志向的,只想一家人穩穩妥妥地生活在一起,只是,她是她、阿靜是阿靜,她不能阻了他的理想。

  「你想清楚,考試很累的,你現在還小,晚個幾年再考也沒關系。」

  「姐姐,我不怕辛苦,如果我可以考得上,娘肯定會很高興,娘一高興,身子骨就會好起來。」鐘子靜的邏輯很簡單,他把書讀好和姐姐把生意做好一樣,都能討得母親歡心,母親心裡高興、身體健康,他們一家人也就和樂圓滿了。

  「既然如此,就要多麻煩徐大哥了。」

  鐘子靜看看姐姐,再看向徐伍輝,調皮地吐吐舌頭,笑道:「什麼徐大哥,明明就是姐夫,一家人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丟下話,他敞開腳步往家跑去,鐘凌被他說得羞澀不已,只好向賀澧和徐伍輝道聲再見,轉身追弟弟去了。

  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徐伍輝臉上笑意不停,賀澧輕拍他的肩膀道:「接下來,徐兄,真要辛苦了。」

  丟下話,賀澧轉身從另一條小路上走去,他低聲對身後的阿六說:「去告訴肇陽,明年四月阿靜要考上生員。」

  嗄?為一個小小的秀才,主子要找四皇子去說項,這會不會……太超過?

  見阿六遲遲不動作,賀澧目光掃去,寒聲問:「有問題?」

  「沒、沒,奴才立刻去稟告四爺。」話一落,人立刻消失,他的輕功不只是隨口說說。

  五天後,阿六帶回消息時,賀澧正坐在窗邊看書。

  「四爺讓奴才帶幾句話。第一:御史上了不少折子,對陸大人相當不利,也許過了年,朝廷會派欽差下來查金日昌,最慢的話三、四月爺就得進京。」

  三、四月……這麼快。

  眉微緊,他低聲道:「知道了,還有呢?」

  「四爺這兩天會到井風城一趟,還說生員的事沒問題,但是讓奴才問四爺一聲,這事兒鐘姑娘知不知道,如果她不知道,這份殷勤可是拱手讓徐少爺獻了去。」

  賀澧微笑,他放下手上的書冊,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

  那次她說:「喜歡一個人,就是即使自己不幸,但看見她開心,便會覺得自己幸福。」

  想到鐘子靜考上秀才的消息傳出,小丫頭滿眼止不住的笑意……光是想像她的快樂,他已經深感幸福。

  這樣,就夠了吧!

  進入腊月,鐘凌的禮盒開賣。

  之前,她設計一張能夠折疊、拼裝的桌子,一到城裡,挑到好地段,拼接好桌子,鋪上漂亮桌布,就開始賣糖賣餅。

  因為今天要接受禮盒預約,她就讓小春跟著來幫忙,留下小夏和娘在家裡繼續做煎餅,等這裡賣完後,下午再讓四哥哥到金日昌賭坊前賣發財包。

  她把四哥哥的薪水給漲了,除了交給大伯母的五十文外,還可以積攢不少,前日他拿著存下的十三兩銀子,問她可不可以批一些白玉糖,一起帶到金日昌賣?她爽快同意了,一包糖用四十文批發價給他。

  他樂津津說道:「我就知道,跟著妹妹會發財,以後不管妹妹要做什麼生意,都要帶著我。」

  現在每天進城,他們都搭賀家的馬車,鐘凌心裡過意不去,要算銀子給賀澧。

  賀澧卻說:「你幫我贏了一萬多兩銀子,就是買上百輛馬車都夠。」

  言簡意賅,態度嚴正,他擺明不收銀子,鐘凌也不敢堅持,生怕自己進賭坊的事被她娘知道,事情可就大了。

  因此,她經常做些新鮮吃食送給賀大娘,賀大娘對她也親切熱情,每次見到她都要拉著她說上老半天話。

  桌子擺正,鐘凌做好桌面布置,左邊放糖、右邊放煎餅,中間擺三個禮盒,最裡面那盒裝在提袋裡,「富貴吉祥」四個字繡在正中央,中間那盒是粉色印花的紙盒,精致得教人愛不釋手,最外面那盒則是打開蓋子,亮出裡面的內容物,今天他們只帶這三盒出門。

  擺好貨品,把剩下的往桌子底下塞去,鐘凌拿出長板凳充當桌子,再坐在矮凳上,帳本擺好,開始接受禮盒預約。

  平心而論,一兩銀子不算少,大概沒有多少戶人家舍得拿來買糖,所以她也不敢訂太多盒子,就做五十份。這兩天有小春、小夏幫手,紙盒外的提袋也繡好、縫好,就等開賣。

  「來哦,來買白玉糖,吃了會延年益壽、長命百歲、年年有余、鴻運當頭的皇帝糖。你想發財嗎?你想升官嗎?那就快來吃皇帝也喜歡的白玉糖!

  「客人啊,老板說了,今兒個花三百文的顧客送一塊幸運餅,買二兩銀子送一包白玉糖,定要讓舊雨新知過個快樂年。快來!快來買糖,嘗嘗當皇帝的滋味,過個好年!」

  源源不斷的叫賣聲從鐘子文嘴裡說出來,順溜到不行,他花上一個晚上才背起來的。

  沒有多久,有老顧客上門,聽完他一大串叫賣後問:「什麼是幸運餅?」

  鐘子文看一眼問話的大叔,再看看左右圍觀的人,咧開嘴巴笑著說:「就是吃了會幸運的餅干啊。陳五叔,你可是咱們的老顧客,看在您老那麼捧場的面子上,這五文錢我出了,阿文送您一個幸運餅嘗嘗味道。」

  說著,他唱作俱佳地從口袋裡掏出五文錢,交給小春,小春打開裝滿幸運餅干的盒子說:「陳五叔,請挑一個。」

  陳五叔左選右挑,選了個最大的,小春指導他抓住餅干兩角,往外一掰,裡頭出現一張小紙條。

  鐘凌接過紙條,念出上頭的字,「廣結善緣,明年會有好運道!」

  旁邊一個熟識的,大掌拍上陳五叔的肩膀說道:「陳五哥有好運道吶,明年咱們兄弟可要靠陳五哥多提攜了。」

  「可不,陳五哥是再善心不過的人,咱們左右鄰居誰沒受過你的幫助?」

  「恭喜恭喜,好人有好報,陳五叔來年一定會身體健康、財源廣進、事事如意。」鐘凌笑著蹦出一串吉利話。

  大家一陣誇獎,陳五叔不好意思,掏出一百文,買下兩包糖。

  就這樣,一個時辰吆喝下來,桌面上的東西賣掉大半,禮盒也賣出兩個,小春趕緊從桌子底下拿出新貨補上。

  有不少人衝著那個幸運餅,想買幾個回家試試手氣,可惜幸運餅只送不賣。

  「小丫頭,我要訂一百盒富貴吉祥。」

  鐘凌正蹲在地上幫忙補貨,突然聽到一百盒,還以為自己幻聽,抬起頭,發現上官肇陽站在桌前,拿起禮盒左看右看,專注仔細的神情好像盒子裡裝的不是糖果而是鑽石。

  她見過他,在生意剛做不久時,他曾經出現過,糖買得不多,廢話倒是不少,她對他印像深刻,是因為他與眾不同,不管是氣質談吐、穿著打扮或者氣勢,都不是普通人。

  但人家想玩微服出巡的戲碼,她也不會閑到去拆穿,於是扯扯說說,講一堆屁話,她擺明自己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不過她倒沒傻到想和這號人物親近,因為老祖先有說過,野狼對於披羊皮,有著變態的熱忱。

  目光轉過,鐘凌看見站在貴氣男身後的清風。

  揚起笑臉,這男子她就熟了,他是大客戶,每次來沒有十包也有五包,她和四哥哥都喜歡他,喜歡得緊,原來……這男子是貴氣男的屬下?

  「一百盒?」她站起身,勾起十足十的生意笑臉,問道:「公子,你確定是一百盒?」

  「這種事很難確定嗎?」

  雙手負在身後,上官肇陽上上下下打量鐘凌。這丫頭越發清麗可人了啊,難怪會把阿澧的魂給勾走!他要自己買一百盒?他是想吃壞牙口嗎?

  鐘子文直覺問道:「公子買這麼多糖做什麼?」

  是啊,他也不知道買這麼多做什麼?

  上官肇陽盯著鐘凌,態度自然地說:「很多嗎?送幾盒給皇上、送幾盒給皇太後,各宮娘娘也送一些,對了,公主皇子也得送一點,免得日後話傳到皇上耳朵裡,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吃過白玉糖,萬一怪罪御膳房,小丫頭豈非害人不淺吶。」

  貴氣男這是在恐嚇她,假冒皇帝名聲做不實廣告啊。

  鐘凌笑得眉彎眼眯,一張燦爛的笑臉杵在上官肇陽面前。

  她恭謹回答,「公子說什麼呢,我哪裡害人不淺,我說皇上喜歡白玉糖,可沒說是當今皇上,我指的是三皇五帝,是黃帝唐虞夏商周、秦漢三國晉隋唐,裡頭的幾個皇帝怎麼會和御膳房的大人扯上關系?那時,他們可還沒出生呢,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這段日子來書可不是白看的,早把這裡的時代背景給摸得一清二楚,基本上她剛說的那些朝代在這裡都是有的,只是歷史的洪流大約在明朝之後分了岔,才有了如今的天燁皇朝。

  幾句話就讓她換了場面,果然有幾分機智!上官肇陽挑眉,滿臉的興味。

  「小丫頭,口齒挺伶俐的。」

  鐘凌可不是傻頂,她一面頂嘴、一面察言觀色,見他樂得眼睛都眯成月牙兒了,可以見得他開心得很。

  她沒猜錯的話,這人大概缺少被語言暴力的經驗,於是她越頂,他越樂。好吧,賺人家一百兩,總得多點客服。

  順著他的話,她滿臉痞笑地往下接,「大叔,口齒還算清晰。」

  什麼大叔?什麼口齒還算清晰?

  當然清晰!她以為他中風嗎?上官肇陽滿額頭全是黑線,人人誇他心機重、城府深,熟悉他的人都說他的腦子與眾不同,與他鬥是自找死路。既然他這麼聰敏,為什麼每回耍嘴皮都耍不贏這個笨丫頭?

  他可不信邪了,提起精神、揚起鬥志,再戰一回合。

  「小丫頭這麼會說話,賣糖太浪費,要不要隨我回京,爺介紹你進玉楓堂,保證兩、三年內把你捧成紅牌,唱一出戲掙得夠你賣一年糖。」

  說她適合當戲子?

  如果她是古代人,肯定會氣到頭頂冒青煙,可惜她是來自有都教授的未來人類,在那裡演藝圈是人人都向往的行業,她怎麼會把他的話當成輕賤?當然不,她拿它當奉承!

  「大叔這麼會與人尋釁,當個爺太浪費,要不要隨我回村裡,小丫頭介紹你認識些三姑六婆,保證短時間內您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從村頭到村尾,所有的潑婦都甘拜下風。」她照樣造句,學他的語法諷刺人。

  她、她!她說四爺是潑婦?

  噗,清風忍不住笑出聲,捧著肚子還想笑得更誇張些,卻被自家的爺鳳眼一瞪,笑容立刻收拾得干干淨淨。

  上官肇陽本想再鬥上幾句,卻看見有個「瘸子」安步當車地往這裡走來,人未至,兩道殺人眼光先到,害他不得不偃旗息鼓。

  可惜了,下次還有機會和這個有趣的丫頭磨嘴皮子嗎?

  上官肇陽臉上深表遺憾,鐘凌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發現他盯著的那個人她恰好認識,他們兩個人沒對話,卻用眼神廝殺了一回。

  鐘凌低頭,假裝沒看見,飛快寫下訂單,問:「公子,請問你什麼時候取貨?」

  「五天後,我到貴府取貨,你住哪裡?」

  「秀水村,離這裡不遠,進村子問鐘家三房住哪裡,就會有人給公子指路。不過,不好意思,得請公子先付一成訂金。」

  她還怕他跑了?小家子氣。

  上官肇陽一點頭,笑容還沒有收斂的清風連忙上前,把銀票交給鐘凌。

  鐘凌看著上面的數字,咧開了嘴。「一百兩全付清!公子真豪爽,既然如此,我也不小氣,公子把白玉糖全送給皇親國戚,自己沒留下一些可不行,過年嘛,總要甜甜嘴,我免費送公子十包白玉糖。」

  寫好取貨單,她慷慨地取出十包糖,用紙袋裝了遞給清風,鞠躬、哈腰,一謝再謝。

  她巴結的模樣撫平了上官肇陽的不平,他點點頭,覷了賀澧一眼,張揚地指指那盒幸運餅。

  看在一百兩分上,小春趕緊把盒子打開,讓他挑一塊餅,教他怎麼掰開。

  上官肇陽拿出小紙條,上面寫著——紅鸞星動,好事將近。

  他吃驚地望向鐘凌。有這麼神?父皇才想給他指一門親事呢……

  賀澧走過他身邊,瞄一眼上頭的字,背過身,嘴角在胡子底下微揚。

  上官肇陽若有所思地離開鐘凌的攤位,直到轉個彎看不見了,清風才低聲提醒——

  「四爺,咱們虧了。」

  「虧什麼?」

  「那丫頭在桌邊立了張牌子,買二兩送一包白玉糖,咱們買了一百兩……」

  「你怎麼不早說!」他愛極這味道,像上癮似的,幾天不吃就想。

  「賀爺聽見小丫頭要送十包的時候,就悄悄把立牌給收走了。」

  「什麼?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虧他們還是交往了一輩子的好朋友!他「嗤」的一聲,「好啊,這家伙這樣對我,就讓他看得到吃不到,不幫他這一把了。」

  上官肇陽說得咬牙切齒,清風挑動活潑熱情的兩道眉,心底笑道:不幫才怪!慣會撂狠話的主兒。

  可說也奇怪,怎麼爺在小丫頭面前吃癟,他竟會感到這麼暢快?莫非是平日裡被欺壓太甚,心裡不正常了?

  攤位上,鐘凌笑著跳到賀澧跟前。「賀大哥,你是來找我的嗎?」剛接下一百盒訂單,她像吃了搖頭丸,整個人輕飄飄的,有說不出的歡快。

  「對。」賀澧見她這副模樣,要不是路上人多,真想往她頭上敲一把,教她清醒清醒。

  「有事嗎?」

  「鋪面已經找到,想不想過去看看?」

  這麼快?太好了!

  她連忙在心底盤算了下,拿起筆,飛快寫下做糖的材料,把紙張交給四哥哥,對他和小春說:「小春,別再接訂單了,這些夠咱們忙上好幾天。四哥哥,東西賣完,收了攤子,你們去鋪子裡把材料補齊,我很快就回來。」

  鐘子文和小春點頭應下,鐘凌便跟著賀澧離開。

  他們一路走、一路聊,多數時候都是鐘凌在問他回答,氣氛融洽。

  「鋪子離這裡遠嗎?」鐘凌問。

  「不遠。」他回答得簡便。

  「那最好,免得老客戶找不到地方。是新屋還是舊鋪?」

  「七成新,之前是賣南北貨的,聽說家裡發生變故,急著賣鋪子。」

  「開價多少?」

  「一千三百五十兩,估計可以再砍一點兒價。」

  鐘凌東問西問,問到沒話可問了,她才問:「那位貴公子和賀大哥是舊識吧?」

  他驚訝於她敏銳的觀察力,卻反問:「為什麼這樣想?」

  「我猜錯了嗎?那位貴公子出身不凡,應是目高之人,沒道理會青睞我這個小攤子,說他挑釁嘛,也不像,倒像是尋我取樂似的,好端端的我怎麼就入了他的眼?肯定是賀大哥的幫襯,他是賀大哥介紹的大客戶吧?」

  「別想太多,他生性頑皮,喜歡尋事兒,但沒惡意。」他替上官肇陽說好話。

  「我知道,不過……賀大哥,如果可以的話,你別同他往來了吧。」

  「為什麼?他把你惹惱了?」賀澧怎麼都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她不是個心存偏見之人,也非心胸狹隘之輩,何況肇陽才剛給她一筆好處不是?

  「我沒猜錯的話,他並不如表面那樣親切和善,他是個……」話在嘴裡斟酌半天,她才挑出安全字眼,說道:「有企圖心的復雜男人,我怕他會給賀大哥帶來危險。」

  此話一出,賀澧震驚,他知道她聰明伶俐、知道她善良機靈,卻不知道她有如此的識人之明。

  那年,肇陽找到秀水村,把他丟掉的記憶挖出來。

  他狂怒,想討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肇陽說:「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想清楚,一旦與我為伍,你很可能會陷入無止境的危機裡,我不能保障你的性命,你必須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活下去。」

  他想清楚了,沒有肇陽的幫忙,無法討回他要的公道,即便是飲鴆止渴,他也必須把這杯鴆酒吞下去,於是他站到他的隊伍裡。

  他的確危險,這些年,他經歷的危險夠多,而最近的那次……鐘明因他而死。

  他驚詫的眼光讓鐘凌明白,自己蒙對了。她這樣一步步猜、一步步准,神一般的第六感讓自己很困擾。

  從兩人的眉來眼去,她猜出兩人相識,從貴氣男的打扮氣度,她猜出他出身不凡,一個不凡的男人為什麼要和一個鄉下瘸子來往?而瘸子為什麼可以給貴氣男眼色看?

  很簡單,他身上有對方要的東西!

  至於是什麼?錢?田地?當然不是,對方要的是忠誠、是性命,她不知道賀澧確切的死期,只曉得是後年,賀大娘哭著、號啕著,說她的兒子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命運,她只知道,自己強烈希望他活下來。「賀大哥……」

  眉一彎,難得地,他露出明顯笑意,「放心,不會的。」

  那麼多年,風裡火裡全闖蕩過來,眼下的局勢越來越好,他沒道理死在此時,就算要死,也只會在……搖頭,他搖掉那絲煩躁不安。

  他柔柔的聲音莫名地令她安心,只是她很清楚,命運之輪將會怎麼運轉——對不起,她無法擁有他的樂觀。

  鐘凌忖度著,還能講出什麼更清楚的話來提醒他,但他舉起手,打斷她。

  「鋪子到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知他無意深談,鐘凌心有不甘,卻不得不暫且放棄。「進去吧。」

  走進鋪子,一個伙計等在裡頭,老板已經回鄉,留下他處理鋪子的事。

  鋪面不大,但賣點心足夠了,鐘凌打算在門口處擺一個小櫃台,專門發價目表給顧客,兩旁擺上陳列架,專提供人試吃,若客人有需要,服務人員就在價目表上面做記號,決定好要買的品項及數量後,就到櫃台排隊結帳並領取商品。

  預定的結帳處後面有一扇門,走出門便是個院子,裡頭有口井,井水甘甜,院子比鋪面要來得大,足夠鐘凌蓋一間烘焙廚房。

  院子的最裡面是棟兩層的樓房,木制地板,古色古香,上下共八間房,旁邊還有淨房、茅房和廚房、柴房,設施不豪華,卻是齊備。

  樓房的後面還有一小塊院子,並排著曬衣架。

  「怎樣,合適嗎?」賀澧隨著她轉過一圈後問。

  「合適,謝謝賀大哥。」

  「那就好,咱們去和伙計談談,找一天過來付銀子,就可以帶地契到周大人那裡辦理過戶。」

  「辦過戶需要很久嗎?」

  「周大人吃你那麼多糖糖餅餅,他怎好意思耗你時間?」

  難得的愉快輕松,難得地,她在他的話裡聽見幽默。

  「說得也是。」她笑著附和。

  「租地的事就別找人了,我那裡有二十幾畝地,你挑個兩、三畝,開春後就開始蓋牛舍吧,剛買來的桑子、二牛、阿黃都出生農家,侍弄幾只牛不會太困難,不過你講的奶油要怎麼做,你得找時間教他們。」

  「賀大哥,既然地是你的、人是你買,那個牛場就當是咱們合股的吧。」

  她想的是,若事業做得夠大,他就可以留在秀水村裡過安定生活,不必去冒那個未知的危險,卻不知道,他冒險求的並不只是一份安定的生活。

  「不必,地是租你的,你每年還得繳租金供我嚼用。」

  「我保證,合伙後,賀大哥收獲的肯定比收租更多。」她極力勸說。

  「我不做搞不懂的東西。」

  「很簡單的,沒什麼好搞懂的,養牛、擠牛奶,做成奶油和起司,那些東西是我餅干行裡需要的原料,僅此一家,別無分號,做出來的成品絕對不怕滯銷。」

  了不起再開個披薩店,她絕對會讓他賺到錢。

  這裡還沒有人喝牛奶,不知道它的香濃美味,等她開發出來,就會曉得牛奶有多珍貴,這是個能致富的途徑,她很確定。

  她的熱烈邀請看在他眼裡,滿滿地,感動在心。

  她猜得出他會遭遇危險,他又怎猜不出她邀請自己合伙的目的?她是想把他留下來,遠離肇陽吧?!

  望著她熱情的雙眸,他退一步,妥協道:「你確定?」

  「確定、十成確定、一百成確定,確定到不能再確定了。怎樣?咱們合伙好嗎?」

  「好,合伙。蓋牛舍的銀子我出,買牛只的銀子你出,各占股五成。」

  「沒問題。」鐘凌爽快回答。

  所以……她已經把他留下了嗎?他不會離開了嗎?

  笑容在眼底,掩去裡頭的一絲不確定,鐘凌不知道能不能心想事成,但她真的希望他遠離危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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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3: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狼虎般的惡親戚

  接下來五天,全家人趕工趕得熱火朝天,連鐘凌熱衷的「文化盜版業」都暫停下來,不過無妨,她已經存上幾十本書,夠弟弟細細品讀。

  「新任合伙人」送鐘凌一套筆墨,硯台和墨塊沒什麼了不起,頂多就是墨塊比一般的香了些,厲害的是那管毛筆,筆尖之細根本就是毛筆界的0.3,有了它,鐘凌下筆神速。

  紙盒老板接到這筆生意,連夜趕工,趕著在出貨的前一天交貨,鐘子文下午也不進城賣糖賣餅了,加上其他人訂的一百一十三個禮盒,他們光靠白天的幾個時辰根本生產不出來,何況還要分出時間做外包裝的紅色布袋,袋子不難做,難的是刺繡,那是水磨功夫,要不是之前早已備下五十個成品袋,鐘凌真想找人加工。

  很累、超累,累得幾個年輕人兩只眼睛冒紅絲。

  不過那張百兩銀票,提供了大家無窮無盡的精力,因此除每天被逼著准點入睡的盧氏之外,這些天沒有人睡足兩個時辰過。

  當那個無良的貴氣男,在第五天的一大早就進秀水村取貨時,鐘凌對自己神准的第六感有著無比感激。

  她猜測無良貴氣男,早晚會發現自己訛了他四十包贈品,說好五天,他肯定會一大早出現,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討價還價,再拗她一筆。

  實話說,對樂意付一百兩銀票的大客戶慷慨些也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他施以小惠,就要賀澧為他賣命,這個公道她明裡暗裡都得替賀澧討一點回來。

  貨送上車,鐘凌又是鞠躬哈腰,又是笑臉頻頻,這些不必花錢的表面功夫,她給得很殷勤,至於其他的?對不起,謝謝再聯絡。

  貴氣男心頭不舒坦,非要和她鬥嘴,討點蠅頭小利,可她不買帳,動不動就側過臉打個呵欠,還直道對不起,說為了出這批貨,昨兒個熬到寅時初才完工。

  言下之意是,您老有心挑剔也賣力些,昨天凌晨一點已經是第五天,那時候出現,我們的貨還沒齊備呢。

  不管怎樣,貴氣男走了、銀票收下了,盧氏為犒勞他們幾個,早餐煮上滿滿一大桌。

  捧著碗,一個個狼吞虎咽,像幾輩子沒吃飽過似的。

  鐘凌打鐵趁熱,問:「娘,看來糖果餅干這門生意確實可以做,要不,咱們在城裡租間鋪子,你說怎樣?」

  「若是沒接到這張訂單,一天賣的扣掉本錢也不過掙個三兩多一些,就算天天不休,一個月下來也是一百兩左右,我聽你徐大娘說,好的鋪面一個月要十幾、二十兩銀子租金,你賺錢這麼辛苦,何必花那個冤枉錢?」

  「話是這麼說,可若有一間鋪子,咱們就可以賣更多種的餅干糖果,何況有間遮風避雨的店,就可以天天開張。娘忘記嗎?十月那時連下十幾天的雨,不能出去做生意,娘愁得眉毛都快打結。」

  「阿芳這話說得在理,三嬸,我發覺現在進士榜和發財包沒之前好賣了,客人多少都有些失了新鮮感,所以說種類越多,生意才能更好。可我們出門擺攤,位置就這麼大,哪能賣多少種,旁邊的攤位見我們生意好,還會尋釁呢,如果有間自己的鋪子,就不會碰到這些問題。」鐘子文加入勸說陣營,他也有心把生意做大。

  盧氏是保守派主席,怎麼也不肯松口,她對鐘子文說道:「咱們家現在人手就這麼多,能做多少東西出去賣?瞧,才幾天工夫,你們一個個都瘦了一圈,銀子要賺,身子也得顧著,要是像三嬸這樣,可就得不償失。何況京裡的宅子貴著呢,一開價就是幾千、幾萬兩,若是阿靜爭氣,真能考上進士當京官,咱們得慢慢把銀子給攢起來,到時不至於連幾片屋瓦都買不起。」

  她是打定主意,一年存一千兩,用十年時間給兒子存一間京宅。

  眼見說不動母親,鐘凌嘆氣,也罷。

  鐘子文和鐘凌互望一眼,眼底都有些無奈,但長輩做事求的是個穩字,哪肯像他們這樣拚了命地往前衝。

  鐘子靜看看姐姐,再看看娘,他知道姐姐那表情是妥協了,他替姐姐夾一顆煎蛋,順道把台階跟著搬過來。

  「姐,我二月就要下場考試了,要是搬進城裡,徐大哥給我上課多不方便啊,還是住在這裡的好。」

  他的話讓盧氏心暖,不管怎樣,兒子總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鐘凌瞪他一眼,這個小滑頭,真懂得挑時間討好母親。

  吃過飯,盧氏不讓他們動手,趕著他們進屋睡覺去。

  「都好好睡,不是說明天還要進城做生意嗎?今兒個下午得起來做糖……」

  盧氏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張氏的嚷嚷聲——

  「弟妹,阿芳、阿文,快點來幫幫手,有人打上二房了。」

  「什麼?」

  這二房怎麼就不消停,好日子才過幾天呢,又惹事了?

  「娘,怎麼啦?」鐘子文跑上前問。

  「你們二叔賭輸了,借一堆銀子,現在賭坊的打手到家裡要拉子蘭、子薇去抵債呢!」

  賭輸?打手?怎麼可能?若是去年這話還說得通,今年……那就是沒影兒的事了。

  上回的算計,盧氏還沒忘懷呢,她沉下臉,皺起雙眉,不願意去二房,鐘凌看她那模樣也不勉強。

  「阿靜,這事兒你別理,吃過飯就准備去賀大哥家讀書。小春、小夏,你們待在家裡陪我娘,我和四哥哥、大伯母過去看看。」

  二房遭事,若他們家連一個人都不出面,明兒個村人背後定會嚼舌根。古人重倫理親情,就算是一窩子爛草莓,搭上血緣關系也不能不理。

  至於大伯母……大概是擔心自己那七百多兩周轉銀子得提早吐出來吧,聽說除了買地之外,她還拿去放利,若是現在拿回來,怕半毛利息都掙不到。

  鐘凌和張氏匆匆往二房的新家跑,人還沒到,遠遠就看見一群人圍在二房門前,她與張氏互視一眼,兩人加快腳步走近。

  人牆裡,有五、六個橫眉怒眼的粗漢子圍成圈,其中一人手裡拿著刀架在鐘理的脖子上,另外兩人動手去拉扯鐘子蘭兩姐妹。

  王氏和兩個女兒哭得震天價響,鐘子華不斷磕頭求饒,所有人都嚇得緊張兮兮的,只有鐘理一臉無關緊要地看著自己的妻兒。

  鐘凌忍不住嘆氣,這是親人還是仇人?為了銀子可以沒人性到這等地步,攤上這種爹,真是不幸。

  「號什麼號?把銀子拿出來交代了便是。」一個臉上有疤的黝黑粗漢罵道。

  「我們身上沒有錢,就算把我們逼死也拿不出錢啊。」王氏打定主意,絕不把錢吐出去,好不容易能好好過幾天日子,再不用擔心下一餐在哪兒,她打死也不要回到過去。

  「沒錢?上回你與人通奸,李大戶給的一千兩遮羞費呢?」粗漢口無遮攔,話出口立即引得鄉人竊竊私語。

  這世間除了病毒細菌之外,就是八卦傳得最快,那天晚上的事,雖然家家戶戶都得到好處,講好不往外傳,可總是有幾個嘴上不帶把的,暗地裡到處傳,老公告訴老婆、老婆告訴娘家,一講二講,傳遍秀水村上下,恐怕連鄰近幾個村也都知道這樁八卦。

  這會兒粗漢張口就說,把王氏一張老臉憋成豬肝色,卻是不敢有半句反駁,於是有些原本對謠言心存疑慮的,全認定這件事是事實,鐘家二房果然圖謀三房,害人不成反害己,果真是天理昭彰啊。

  「錢不在家裡,咱們要用也動不得,你們就是把我們逼死也逼不出半文錢,有本事到鐘家大房去榨銀子啊,找我們一屋子窮人做什麼?」幾句話,王氏把火引到大房頭上。

  這件事她也不滿,憑什麼自家銀子要掌在別人手裡,口口聲聲為他們好,說到底還不是想拿她家的錢去放利息,有利息她干麼不自己賺留給別人賺?

  這話聽得張氏火冒三丈,手一甩就要上前理論。

  鐘凌連忙拉她一把,在她耳畔低聲道:「大伯母別擔心,先聽聽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錢是你家的,你去拿啊,爺就坐在這裡等你把銀子要回來,除非你寧可把閨女賣到那見不得人的下作地方。」粗漢一把推開鐘子華,勾起鐘子薇的下巴,笑得讓人作嘔。

  「錢進了人家口袋,哪還要得回來?難不成你們吞了銀子還會吐出來?」王氏豁出去了,雖沒明說,卻是句句指控,指控大房昧了二房的錢。

  這話說得好沒良心,也不想想他們現在有屋子住、有田收糧,是誰的功勞?要是沒有大房幫著,他們現在全要進城當乞丐去。這群忘恩負義的家伙,張氏越聽越鬧心,要不是鐘凌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老早就衝出去。

  「話說成這樣,你是打定主意不要你家男人的命了嗎?也行,他欠下六百兩,一根手指頭抵五十兩,直接砍了便是。」粗漢晃了兩下手上的借據。

  「大哥,那還差一百兩。」一個流著口水的漢子,討好地對粗漢道。

  「啪」!一巴掌甩來,他被打得滿頭星。「缺一百兩不會砍腳指頭。」

  鐘理見兒女妻子聽到他們的恐嚇卻沒半分表情,難不成他被砍了也沒關系?這會兒波瀾不興的臉上出現忿忿不平,兒子女兒全白生了,早知道養大會變成這樣,不如一生下就捏死算了。

  「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快去大房要錢啊,難道你們心裡只想著銀子,不管老子的死活了?」

  鐘子華、鐘子蘭、鐘子薇說什麼也不肯松口,兀自低著頭啜泣抹淚,誰也不願意去大房要錢。

  鐘理見狀真的火了,推開架在脖子上的刀,衝上前推倒王氏,往她心窩子狠狠踹一腳。

  「他媽的,你生養的好畜生,老子有難還一心想著銀錢,那可是我的錢,我賣老婆的錢!」他啥都不顧了,一嗓子嚷嚷出來。

  王氏被踹得狠了,抹掉嘴邊的唾沫星子,豁出去怒道:「你在這裡發什麼橫,賣我?你想賣的是三房那個狐狸精吧!你好意思說,我還不好意思聽呢。

  「你的錢?我呸!不要臉,那是我的皮肉錢,吃虧的是我,難不成是你躺在床上讓那個死胖子折騰?兒子女兒都是我的,他們再壞、好歹是個人,不像你,誰都能算計、誰都能賣,老婆算啥?兒子女兒算啥?你這黑心肝爛腸肚的賤貨,被剁成七、八十塊才好,誰耐煩拿銀子救你這條爛命!」

  狐狸精?鐘凌翻白眼,她真想轉身回去,不理會這攤子爛事,要不是怕那筆錢沒了,大房、二房的眼睛又齊齊往三房盯,她真是不想管。

  不光她想跑,便是二房幾個子女見父母這樣鬧,也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給埋起來,只當自己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爛命一條,好!今天我這條爛命就換了你們這四條貴命!」

  「啪」的一聲,鐘理一個巴掌往王氏呼去,眨眼工夫她的臉腫成大豬頭,但她豈是個好欺負的,一頭往鐘理撞去,指甲不斷往他身上撓,要不了多久,鐘理臉上就多上幾道血痕,王氏又撕扯拉咬,把所有的潑辣勁全往他身上發作。

  鐘理哪能容許她撒潑,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整個人往後拽。

  王氏重心不穩,仰頭倒去,「叩」的一聲,頭撞上台階,鮮血從腦門滑下,王氏伸手一摸,看見滿掌心的鮮紅熱血,慘叫一聲,坐在地上,再不顧形像地扯衣服、抓頭發,撒潑哭號。

  「你這個死王八,當初,我爹娘把我嫁進鐘家,還以為嫁的是會念書、會掙錢的鐘老三,歡歡喜喜嫁過來,才發現嫁的竟是你這破爛貨色,跟著你,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你賭博喝酒,回到家裡不是打就是罵,哪裡像個男人?

  「你偷走三房的地契,氣死公婆,還賴到我身上,為了賭,你想盡法子弄錢,你偷大房家的豬,偷三房的銀子,自家人不跟你計較,你還越發上癮,竟勾結李大戶,想把盧氏給賣掉,再謀奪小叔子留下來的東西。

  「你還說,阿芳、阿靜兩姐弟長得一副好模樣,養個幾年就能賣到好價錢,現在沒本事賣別人家的孩子,就想賣我肚子裡爬出來的……老天爺,禰睜睜眼啊,該死的是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是我那個好小叔子啊……」

  弄明白了!鐘凌終於懂了,為什麼王氏那樣記恨她娘,原來是嫉妒啊!

  之前她老是搞不清楚,沒道理王氏老趁著他爹在家的時候往三房跑,想借錢、借糧,不是應該私底下向弟妹開口嗎?女人對女人不是比較好講話?

  她還以為,是因為自家爹爹性子好,有求必應,誰想得到爹竟是王氏的夢中情人。

  鐘凌聽不下去,決定挺身結束這場鬧劇。

  可這時,卻聽見鐘理對著粗漢大叫,「去把鐘子薇、鐘子蘭抓起來,他們什麼時候把房契、銀子送過來,你們什麼時候放人。」

  鐘理話出口,鄉親們再也忍耐不住,怒道:「有人這樣當父親的嗎?連親生女兒都可以賣,還有沒有天良!」

  村人圍上,那幾個粗漢有幾下子,才交手就有人被推倒在地上。

  「住手!」鐘凌大喊出聲,聲音脆亮,粗漢們竟還真的住了手。

  她往前走幾步,臉上非但無懼,還帶著淡淡笑意,問:「這幾位大叔、大哥,請教,我家二伯父在你們賭坊裡欠下銀子是嗎?」

  見開口的是個水靈漂亮的小丫頭,粗漢們眼睛一亮,都覺得有趣極了,眼珠子在鐘凌身上四下打量,口氣軟和下來。「可不是嗎?大伙兒都勸他,手氣不好就別玩這麼大,他偏偏不聽,這會兒欠下這筆債,老板發話,咱們當手下的也不能不上門討要,你說是吧?」

  鐘凌點點頭,附和對方,「是這個理兒,不知道我家二伯父欠賭坊多少銀子?」

  鐘理瞄她一眼。難道這丫頭想幫自己還銀子?可不是,聽說她賣糖賺了不少錢,若她的性子隨了她爹,懂得照應自家這幫子親戚,倒也是好事。

  想至此,他臉上的猙獰微褪,添上些許笑意。

  「他欠下六百兩,可那是今天還,若是再拖個幾天,利上加利,恐怕就不只這個錢了。」那粗漢哼兩聲,想嚇嚇這丫頭,卻沒想到對方還是一貫的微笑,態度沉穩得不像個孩子。

  「是,賭坊規矩嘛,這我明白,可以請問我家二伯父是在哪個賭坊裡欠下的賭債?」

  鐘凌一問,鐘理更加得意了。這丫頭肯定是想替自己還錢,果然是弟弟的好女兒,宅心仁厚、寬和善良,他的好弟弟啊,是哪個沒天良的害死他?

  鼻子酸酸的,這會兒他想起弟弟的好,還真有那麼兩分傷心,可也就兩分,再多的就沒了,下一刻,他算計起侄女,如果能傍上這棵搖錢樹,不愁花用的日子又回來了。欸,弟弟可真是替他留下一個好侄女吶。

  鐘理想也不想,搶著回答,「自然是城裡最大的金日昌。」

  金日昌賭坊的規矩是一進門就得換籌碼,而最小的籌碼是三十兩,荷包不夠的人還進不去。說起金日昌,他不自覺地抬高下巴,能進得了那裡的可全是貴人,直到現在他連那扇大門都還沒能摸上一把呢。

  聞言,鐘凌心喜。

  前幾天,無意間聽見客人閑話,說城裡原有的幾間賭坊都歇業了,因為金日昌實力堅強,環境優、賭法多,竟是把大客戶全數搶走,沒了大客戶,光靠那些只拿得出幾兩銀子的小賭客,怎撐得起場面、雇得來打手?

  於是他們決定在過年後合資,開間大賭坊,同金日昌打對台,所以鐘理想賭,也只能往金日昌去,不過他身上哪來那麼多銀子,因此鐘凌猜測,今天這回事,才不是賭坊打手鬧上門,純粹是鐘理自導自演的勒索案。

  而鐘理的答案,證實了她的猜測。

  「二伯父確定是金日昌?不是別家?」鐘凌瞠大雙眼望他,好像不相信自家二伯父進得了那等富貴地方。

  圍過來看鐘家二房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徐伍輝和賀澧也在裡面。

  徐伍輝氣惱了兩道眉,對賀澧說:「阿芳竟敢出這個頭,忒大膽了。」

  賀澧回望他一眼。從小一起長大,他難道不知道她的膽子有多大?膽子不大,她能進賭坊、能賣糖、能瞞著家中長輩買下鋪面?

  不過,當鐘凌一再確定鐘理是在哪裡賭的時候,賀澧就明白她想做什麼了。

  「我能不確定?城裡就那麼一家賭坊,除了那裡我還能去哪兒賭?」鐘理不耐煩地瞪了鐘凌一眼。一問再問,是看不起他有那個身價,進金日昌當幾次貴人嗎?有心幫忙,直接把銀子拿出來就好,何必羅羅唆唆嘮叨半天。

  「如果是在金日昌賭,二伯父就不可能欠下那麼一大筆債務了,二伯父不知道嗎?金日昌是不叫客人簽借據的,而且若是客人身上的銀子全部輸光,出門時,還可以把自己買籌碼的單據送到櫃上,櫃上會奉送客人一成賭資,不會讓客人光著荷包出門。」

  這是金日昌賭坊能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卷走大量賭客的原因,可不光光是人家的客服做得好,這種貼心設計誰不想上門?

  只是鐘凌不曉得這個貼心設計,是專門為喜歡貪小便宜的魏老太爺量身打造的。

  「你、你怎麼知道?是胡說八道的吧!」鐘理怒道。

  「二伯父忘記了?我在城裡賣糖,許多客人都提過這件事呢,我只是不懂,既然金日昌不教人簽借據,不曉得二伯父這張借據是從何而來?難不成是伙著旁人來訛詐自己的妻小?

  如果真是這樣,二伯父就太失德了,身為男子不負起養家活口的責任已是過分,現在見妻小日子安穩,就打起自家人的主意,這算什麼道理?

  「方才我二伯母說的,大家都聽見了,二伯父偷走我家地契,氣死我祖父祖母已是不孝,如今又為銀子伙同外人買賣兒女,是謂不慈。二伯父,您摸摸良心說句實話,這些年來我爹是不是總顧念著兄弟情誼,您和二伯母到家裡借錢,從沒教你們空手而返?幾次家裡的米缸被你們掏空,爹娘無半句怨言,可我們這般對待,你卻在我爹過世後圖謀我家財產,設計謀害我娘,這樣的二伯父……

  「各位爺爺、奶奶、叔叔、伯伯,不是阿芳心狠,這門狼虎般的親戚我們是萬萬不敢再認了,弟弟年幼、母親體弱,阿芳未及笄就得撐起一家子生計,身上要承擔的已經太多,無力再負擔一個狼子野心的二伯父,阿芳相信,即使在天上的爹爹知道此事也不會怪阿芳的。」

  她一句句說得義憤填膺,她是打定主意利用這次徹底和二房切斷關系。

  前世沒有這筆一千兩的意外之財,王氏的堂弟順利進到三房,透過王水木的手,逼迫得三房家破人亡,而鐘子薇看上徐伍輝,想盡辦法湊到他跟前。

  後來不知道是怎麼讓鐘子薇上手的,徐伍輝在進京趕考前,先迎娶鐘子薇為妾。不過盡管是個侍妾,王氏和鐘理卻張揚地讓她以正妻之姿出嫁,大紅花轎、大紅嫁裳,前世的鐘子薇在成親前甚至還跑到家裡來,硬是搶走母親留給鐘子芳的遺物。

  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貧窮背後生出非分心思,別說鐘理,就是王氏和鐘子薇都不是好相與之輩,能夠和他們疏遠是再好不過的事。

  事實拆穿,被眾人指指點點,無地自容的鐘理心頭大怒,竟抓起粗漢手上的匕首朝鐘凌揮去——

  徐伍輝發現他的小動作,眼明手快地衝上前,一把護住鐘凌,那刀子停不下來,刷地一下,竟在徐伍輝的手臂上劃上一刀。

  注意力一直定在鐘凌身上的賀澧這才發現情況有變,一聲吆喝,和阿六兩人搶上來,幾個俐落招式,東打西踹、一陣混亂之後,鐘理和粗壯大漢們一個個被打倒在地。

  賀澧懊悔自己的大意,差一點點小丫頭就要受傷了,怒目一掃,他揚聲道:「各位鄉親,鐘理伙同惡匪傷了徐秀才,請大家幫忙將他們捆起,送往衙門。」

  秀才可是有功名在身的,平頭百姓持刀行凶,又是現行犯,能不抓進去吃牢飯?這下子鐘理可慘了。

  不過這並不是出現在鐘凌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賀澧和阿六居然是身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哎呀,徐秀才見血了,這殺千刀的!」王氏揚起嗓子尖叫。

  鐘子薇快步迎上前,拉起徐伍輝的手檢查傷勢,口氣柔得掐得出水,說道:「徐大哥,傷口不小呢,要不要先進屋裡上藥?」

  「不必,我到賀家上藥。」他抽回自己的手,看也不多看鐘子薇一眼。

  徐伍輝的態度冷漠,鐘子薇傷了心,一臉的泫然欲泣。她不懂怎會這樣,她都是學小嬸嬸的啊。

  娘說:「男人就是吃盧氏那一套,裝可憐、扮柔弱,嬌喊個兩聲,男人的骨頭就會軟成一灘水,要不是這樣,你三叔那麼好的男人怎麼會讓她給勾了魂,把這個克夫的娶進門?」

  她學了也裝了,每次遇見徐大哥,她都努力扮演嬌嬌女,為什麼他視而不見?看著被他護在身後的阿芳,她恨得咬牙,一雙美目裡盛滿恨意。

  眼看他們就要走了,鐘子薇不死心,上前再次扶起徐伍輝的手。「徐大哥,天這麼冷,賀公子家裡還有一段路呢,走到那裡傷口都要結凍了,不如先進我家屋裡,妹妹幫你上藥,很快就好的,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連妹妹兩個字都出口了!鐘凌直想翻白眼。前世她就是靠這一套爬上徐伍輝的床嗎?

  徐伍輝不理她,握起鐘凌的手,說道:「我們走吧!」

  見他拉著鐘凌走了,鐘子薇憤恨的眼光緊緊追著鐘凌的背影,而賀澧雙手橫胸地看著她,等她意識到轉過頭時,他那雙冷厲的目光,驚出她一身冷汗。

  鐘凌乖乖地跟著徐伍輝走,也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痛還是氣她亂出頭,他的表情非常不友善。

  她討好地對他微笑,他視而不見,她輕喚兩聲「徐大哥」,他充耳不聞。

  鐘凌不會撒嬌討饒,試過幾次無功而返後,她長嘆一口氣,聳聳肩說:「我沒轍了,等徐大哥氣完,我們再討論吧。」

  這樣就放棄?真沒耐心,光憑著一股衝動,怎麼能夠成事?

  她放棄,徐伍輝卻不依了,握起她的手開始叨念,「你做事能仔細些嗎?勇敢是好事,但莽撞就不是了,那些粗漢是來要錢、不是來說道理的,二房的事與你無關,哪裡需要你來仗義執言?如果今天我和賀大哥不在,你豈不是要吃虧了……」

  他念個不停,與平日的斯文穩重截然不同,但聽得她心頭微甜,明白他這是關心呢。

  低頭,她乖乖認錯,「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鐘凌認完錯,偏過頭,卻瞧見賀澧彎著眉毛,眼睛透出些許笑意。

  她嘟嘴不依,兩手叉腰,「賀大哥,你也在笑話我嗎?」

  「不敢。」他回答鐘凌之後,對徐伍輝說:「你以為鐘姑娘莽撞?錯了,人家可是胸有丘壑、心裡算計著呢。」

  鐘凌微怔。他看出來了?他知道自己的用意和目的?目光朝他望去,就見他似有似無的笑意在眼角擴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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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3: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她的身世

  這次,鐘家二房總算與三房切斷關系,以後只要遠著、淡著,就不會再有瓜葛糾紛。

  那天王氏口不擇言,把話給說穿,應該再沒臉再尋上門了,至於他們偷豬一事揭穿後,張氏見著王氏都愛理不理的,迎頭碰上便把臉給撇開,要不是七百多兩銀子還在她手上,恐怕當場她也要跳出來和二房切斷關系。

  徐伍輝的傷不重,所以鐘理幾人只判二十大板,但每板都結結實實的,幾乎打掉他半條命,從此風平浪靜了好一段日子。

  料理過二房,鐘凌以為霉運走到這裡已經到頭,接下來的只剩下好事了,沒想到人生啊,就是不斷碰壁、不斷解決的連串過程。

  越接近過年,大家口袋裡都有些銀子,因此攤販的生意越做越好,許多農家婦人也會做點東西到城裡去賣,但城街就那麼幾條,允許擺攤的也就那兩、三處地方,粥少僧多,為了搶地盤,經常有人起口角。

  因為這個,鐘凌、鐘子文和小春一天得比一天更早出門。

  冬天太陽出來得晚,三人出門的時候,天色還暗著呢,盧氏看著心疼,卻也沒辦法說些什麼。

  今天起床,北風一陣陣的刮,鐘凌哆哆嗦嗦地從棉被裡爬起來,洗臉、刷牙,一路就聽見她嘶嘶嘶,冷得不斷倒抽氣的聲音,好不容易一碗熱稀飯下肚,這才好些。

  進了城,鐘凌不好意思地向阿六道謝,人家為了送他們這段路,每天都得早起,實在說不過去,要不是家裡地方小蓋不了馬廄,她還真想說服母親買一輛馬車。

  街上已經有不少人開始擺攤,阿六幫著張羅過後,說道:「我瞧著人越來越多,怕中午時馬車進不來,要不你們辛苦些,我在城門口接你們。」

  「沒問題,午時二刻我們到城門口等阿六哥,謝謝阿六哥幫忙,天這麼冷,一大早就把你給挖起來。」

  「沒事。」說完,阿六駕著馬車走了。

  鐘凌把攤子布置好,鐘子文已經開始在招呼客人。

  離過年只剩下五天,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只是攤子生意好,他們還騰不出手大掃除,母親原打算再做兩天生意就歇了,但小春、小夏和四哥哥都不肯,直說要做到小年夜,把荷包給賺足了過個好年。

  見大家這樣興致勃勃,娘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好起早貪晚,一天收拾一點兒,慢慢打掃家裡。

  但怎麼說,都得騰出手去采辦年貨,雞鴨不必買,家裡養著,糖糕餅干也不買,自己會生產,倒是得買些魚啊菜的,冬天菜價貴,能買到的也就那兩三樣,天天吃著特別想念那些脆綠葉子。

  要不建牛舍時,順便蓋間暖房種蔬菜,到時再以賀大哥的名義送到家裡,滿足自己的嘴巴?

  鐘凌正想著,突地聽得一聲大喝,她抬頭,發現有個男孩抓起扁擔,一把往他們的攤子上砸過來。

  鐘子文怎能允許他這麼做,手一擋,扁擔便落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一下,他痛得整個人縮倒在地,原先聚在攤前的客人們也嚇得紛紛退避一旁,就怕碰上個瘋子,遭到池魚之殃。

  鐘凌心裡害怕,卻不能不挺身,她一面扶起四哥哥、一面上下打量對方,是個十來歲的清秀男孩,他太激動了,滿臉通紅,眼睛裡也布滿紅絲,他死死抓住扁擔,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浮著青筋。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家,抓住男孩的另一只手,不教他衝動,老人家左臂手肘處以下不見了,空蕩蕩的袖子在肘間打了個結,他的身子枯瘦黝黑,臉上的紋路斑駁,看起來是個實誠的莊稼漢子,不像是收了人家銀子,刻意來找麻煩的。

  「這位弟弟,遇到事情不能好好說嗎?為什麼要動手動腳,你把人給打傷了怎麼辦?」

  那孩子也沒想到鐘子文會出手擋,心頭一急,竟嚇得放聲大哭,弄得像是鐘凌在欺負人似的。

  「小姑娘見諒,是這孩子衝動了。」老人的口氣裡滿是無奈。

  鐘凌把四哥哥交給小春,走上前問:「老爺爺,你說說,小弟弟為什麼衝動,好端端為什麼要砸咱們家的攤子?」

  男孩搶聲道:「你們生意這麼好,客人擠來擠去,把我們家的雞都給踩死了,我娘還等著我們賣了雞抓藥回去,你們、你們……欺人太甚!」

  他轉身,抓起被踩扁的雞籠,裡面兩只母雞和幾只小雞已經奄奄一息,他氣得全身發抖,眼底閃著淚光。

  輕喟,是無妄之災啊,別說他們攤位前人多,就算攤位前沒人,滿街往來辦年貨的人這麼多,而他們又是擺在地上賣雞,怎麼可能不被踩。

  「這種事可以好好說的,何必動手?」她轉頭看小春和鐘子文一眼。「四哥哥,還好嗎?」

  「我沒事。」他回道。

  「手沒斷,但得看大夫。」小春補上兩句。

  知道四哥哥的手沒斷,鐘凌這才放下心,說道:「老爺爺,那兩只雞多少錢,我買下了。」

  男孩沒想到自己打了人,對方能這麼好說話,竟還肯買他的雞,淚水一個憋不住,滾了下來。

  是辛苦人吶!鐘凌又道:「老爺爺,我身上沒多少錢,這一兩銀子您先收著,幫媳婦抓藥要緊,如果不夠的話,到秀水村來找我,我是鐘家三房的阿芳,你到村裡一問,村民就會給你指路。」

  兩只雞能賣一百文,他就很高興了,沒想這個小姑娘……老人家滿心感激,嘴裡卻說不出話,只能頻頻點頭道謝。

  老人把雞籠交給鐘凌,便拉著孫子去抓藥。

  鐘凌見老人小孩離去,笑著對客人們說道:「各位哥哥姐姐、大叔大嬸,你們也看見了,我家四哥哥得看大夫,這幾天就不出來做生意了,如果大家想買糖,對不住,就剩桌上這些。」

  客人聽見,過了今天就買不到,急忙上前來搶貨,鐘凌連禮盒訂單也不接,和小春兩人飛快把帶來的貨給賣掉,收了攤,陪鐘子文去看大夫。

  幸而鐘子文的傷勢沒有她們想像中那麼嚴重,大夫敷上藥後,又開了兩帖活血化瘀的方子便說好了。

  但剛剛走出藥館,鐘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把鐘子文給扶回去,再次出來時,他的手臂上包了好大一包,小春手上也多提了幾帖補藥。

  三個人像作賊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憋著笑,回到家裡。

  進屋,鐘子文對著自己的手臂苦笑搖頭,盧氏看見他的傷勢吃驚不已,鐘凌和小春兩人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經過形容一遍,驚險處也不過那麼一點點,可從她們嘴裡說出來,鐘子文好像冒了一回生死險才護住鐘凌、小春。

  「娘,大夫吩咐,這幾天四哥哥的手不能動,我想就不去擺攤了,生意再好、賺再多銀子也沒有命重要,是不?」

  盧氏點頭,如果早知道會碰見這種事,就不讓他們出門了,今兒個砸到的是阿文,萬一砸到阿芳或小春,女孩子骨頭細,說不定真會斷手斷腳,萬一落下殘疾可怎麼辦才好?

  「我和太太早上又做了一百多包糖呢,不出去賣的話,能吃得完嗎?不如我和小春明天去賣吧。」小夏覺得可惜。

  「不行,阿文都這樣了,你們兩個丫頭出門我哪能放心。」盧氏反對。

  鐘凌想了想,說道:「一部分留著待客,剩下的裝成禮盒,送給親戚鄰居吧。」

  「就這麼辦。」盧氏同意。

  定案,鐘凌挑眉向鐘子文投去一眼,三人早在馬車上商議過說詞。

  「三嬸,有件事……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鐘子文期期艾艾。

  「你說。」

  「今天發生這件事之後,我擔心我娘不會讓我再同妹妹進城賣糖,現在除了自家的田外還有二伯父家的田要耕種,爹和三個哥哥忙得團團轉,娘已經好幾次同我提起,讓我回家種莊稼……」他越說越小聲,最後低下頭沉默不語。

  小春接口,「今兒個這事,恐怕不會只發生一次,這幾天我聽見好幾個攤位的姐姐、叔叔說,做生意比做工來得輕省,銀子又賺得多,日後干脆改行。假使不是隨口說說,那搶位置的事肯定還會發生。」

  「我倒不擔心這個,了不起提早半個時辰出門就是,我倒是比較擔心……」說到這裡,鐘凌刻意沉吟。

  盧氏心急接問:「擔心什麼?」

  「擔心我們的生意好,遭人眼紅,叔叔、伯伯嘴上編排幾句就算了,比較讓人頭痛的是那些大娘、姐姐的,她們見我們年紀小,老是湊過來,拿糖、拿餅都算了,想盡辦法從我們嘴裡套問秘方。咱們賣的是吃食,萬一她們在餅干上動點手腳,害人吃壞了肚子……」

  鐘凌抬頭望向母親,看著母親面上的糾結,心裡隱隱含著期待。

  她以為會等到母親松口,卻沒想到母親進一趟房間,出來後,手裡拿著兩個紅封。

  盧氏說:「阿文,這五兩銀子你收著,另外這十兩銀子是要給你娘的,就當是這一年賺了錢,三嬸給的紅利。種田的事還不急,反正過完年也不能播種,三嬸先送你回去,向你娘道聲歉。小夏,去裝兩個禮盒過來,阿芳,去換身衣服,隨我去大伯母那裡坐坐。」

  盧氏一連串的指令,讓鐘子文、小春和鐘凌面面相覷,還是不成嗎?他們都小看盧氏的固執了。

  在鐘凌放棄這次計劃後,接下來三天,她和小春、小夏在盧氏的指揮下,把屋裡屋外打掃得煥然一新,又上街采買一堆年貨,將廚房給堆得滿滿當當。

  直到全家人圍著桌子包水餃時,盧氏舊事重提。

  她對鐘凌說:「以前娘不明白,為什麼你總想搬到城裡去住,是因為怕被大房、二房欺負嗎?

  「打從你小時候起,你常問你爹,‘為什麼咱們辛辛苦苦賺的銀子要分給大伯母和二伯母?’你爹說:‘因為咱們是親戚,是親戚就沒有不幫襯的道理。’你心裡不滿,問我,‘為什麼子蘭、子薇從咱們家借了銀子,可以扯新布做新衣,你卻只能穿堂姐們穿不下的舊衣裳?’當時娘是怎麼對你說的,還記得嗎?」

  「記得,娘說人世間就是這樣的,有些情分不能舍、不能丟,就算對方做得過了,寧可被人欺負也不能負人。」

  「對,二房是過分了,所以你當著眾人說的那番話,娘沒有追究,但娘還是要提醒你,哪日他們山窮水盡,咱們還有余裕,就得接濟周全,終究他們是你爹的親人。」這份心,為的是丈夫。

  這話鐘凌聽不下去,當他們是親人?可人家拿他們當親人嗎?不,他們只當三房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庫。

  鐘凌放下手中的餃子,滿臉不服氣,「娘,如果那天不是我機警,調換您和二伯母的茶水,情況一路往下發展,我們會有什麼下場?您會不會成了李大戶的妾,而二伯父在賣掉兩個堂姐之前,先把我和阿靜賣掉。這樣的親戚,當真非認不可?我同意做人應該當好人,但不能做鄉願。」她不認同母親的觀念,太迂腐!

  「他們終究沒成功不是,人在做,天在看著呢,老天爺會保佑善良的人。」

  鐘凌苦笑,他們之所以沒成功,是因為你的女兒死了,因為她占據鐘子芳的身體,並且擁有她的記憶,更因為她對鐘子芳有著承諾,才不是因為老天爺的什麼眷顧。

  見女兒不語,盧氏續道:「我知道你心裡不滿,但這就是扯不斷的人倫關系,那天你把話說絕了,說再不認二房這門親戚,你二伯母三番兩次上門哭訴,我連碗茶都沒請,就讓小夏送客,並不是因為娘覺得你做得對,而是娘……不得不為你和阿靜的未來著想。

  「眼下雖然有你大伯父擋著,二房不至於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但我怕你二伯父惱上,暗地裡尋咱們的麻煩,阿靜馬上要考試,不應該為這種事情分心,至於你……」

  盧氏話說一半留一半,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跟女兒說。

  阿薇最近經常往他們家裡來,她可以對二嫂、二伯子擺臉色,但幾個小的總還喊她一聲小嬸嬸,她不能拒人於千裡之外,而阿薇每次從這裡出去就會繞進徐家,陪徐大娘說話,有時送一雙鞋面、有時送幾方帕子或荷包,都是小東西,卻讓喜歡占人便宜的徐家大娘對她贊不絕口。

  且徐大娘還開口閉口說:「等我們阿輝當了官,就給他娶幾房小妾回來煮飯捶腿,讓我享享老太君的福氣。」

  小妾?女兒那性子能忍得下嗎?堂姐妹共事一夫她能接受?萬一阿薇的性子隨了她家爹娘,自己的女兒怎麼辦?

  退親無妨,她苦惱的是,若伍輝和女兒感情深厚,婚事不成,女兒心裡頭得有多苦?

  她並不指望女兒高嫁,一心只希望女兒過得平順幸福,像自己這樣,遇到一個好人,接受她所有的不堪,誠心照顧她一輩子。

  見母親久久不說話,鐘凌以為她心疼自己迎風頂日、辛苦地做生意,她笑著安慰道:「娘不必擔心我,我會照顧自己。」

  「再能干,你都得嫁人,娘家得力,你在婆家才能直起腰杆子。」

  「娘怕徐大哥欺負我?」

  盧氏笑而不語,順了順她頰邊碎發,輕聲道:「咱們還是搬家吧,到城裡租個鋪面,不必太好,租金便宜些,能過得去就行,咱們只是賣糖。」

  二房和阿薇的事讓她開始考慮搬家提議,但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還是阿文的傷。

  她不傻,知道女兒和小春誇張了當時情況,但和那些三大五粗的漢子搶地盤,本來就是危險的事,阿文再機靈總是吃虧在年紀小。

  鐘凌沒想到事情會突然急轉直下,她都已經放棄了……她頓時喜出望外,跳了起來,投進母親懷裡,又叫又笑地道:「娘,您放心,我一定會賺很多錢,讓你和阿靜過好日子,一定!」

  盧氏苦笑,她哪裡是要女兒賺大錢,她是想隔開女兒和伍輝,如果退婚之事無法避免,她希望將來女兒能夠少傷點心,也希望能夠有別的事情教她分心,不至於鑽進死胡同裡繞不出來。

  一個新鋪子,能分去她許多心思吧?

  祭拜過祖先後,鐘子靜已經熬得兩眼通紅,還堅持拿本書,陪娘和姐姐守歲。

  鐘凌心疼,逼他上床,一個九歲小兒應該吵鬧闖禍,不應該像他這樣懂事乖覺,他越是聽話乖巧,她越是心疼不舍。

  在鐘凌的強勢下,鐘子靜乖乖回房,只留下兩個母女對著燈,拿起針線,促膝長談。

  「娘,你為什麼會嫁給爹爹?」鐘凌找來話題。

  「因為迫不得已。」

  盧氏苦苦一笑,把繡花繃子放在旁邊,拉起女兒的手,細細看著她如畫眉眼。這孩子越大長得越像玉娘,日後定會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迫不得已?娘不喜歡爹爹嗎?」鐘凌追問。

  「傻孩子,你爹是個很好的男人,能嫁給他,是娘命好。」

  「可是娘說……」

  盧氏輕拍她的手,說道:「阿芳,娘沒用,這段日子以來,家幾乎是你在撐著的,娘看在眼裡,既驕傲又心疼,我的丫頭長大了呢,像個大人似的,可以承擔責任,面對問題,哪天就算娘不在了,你也可以把這個家給扛起來。」

  「娘別胡思亂想,您現在的身子好得多,等新鋪子開張,娘有得忙了,精神會更好。」

  盧氏點點頭,又道:「你原不該過這樣的生活。」她輕撫女兒水靈細致的臉龐,深吸一口氣,決定告訴她身世真相。「阿芳,你不是你爹的女兒。」

  震撼彈投下,鐘凌受到強烈驚嚇!

  她其實是知道的,知道鐘子芳的身世,只不過……不是母親在這個時候說的,前世的鐘子芳是在進了安平王府才曉得自己的身世,這個改變意味著什麼?

  見女兒久久不語,盧氏苦笑,年紀還是太小了嗎?也對,女兒的獨立早慧讓自己誤以為她已經大到可以接受所有的事。

  太早了點,應該過兩年再告訴她的。

  心裡有些懊悔,但無法回頭。

  盧氏從懷裡拿出一塊玉佩,輕輕放在女兒掌心裡。

  「阿芳,你說如果二房的陷害成真,賣掉我之後,必定會再賣掉你和阿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放心,他們沒那個膽子,他就是賣阿靜也不敢賣你,因為,你是安平王的女兒。」安平王以異姓封王,可以想見其功勛蓋世,權勢滔天。

  倒抽口氣,她終於明白了,難怪前世王水木不敢賣她卻賣掉阿靜,因為他知道鐘子芳的身世啊,那麼之後……把安平王府的人找來,也是他?他一樣賣掉鐘子芳,只不過賣的對像要高級得多?

  所以這一世剔除了王水木這個雜碎,安平王府那條線就斷了嗎?

  盧氏誤解鐘凌的倒抽口氣,以為她飽受驚嚇。

  抱過女兒,輕拍她的背,盧氏柔聲說道:「大家都說阿芳像我,其實不是的,阿芳像姑姑——梁玉娘,你姑姑是個很好的人,你爹剛過世時,我擔心自己撐不下去,想讓你帶著阿靜去投奔她……」她頓了頓,微笑道:「現在不用了,我們可以自己過得很好。」

  「對,我們可以自己過得很好。」鐘凌連忙點頭,她打死都不要攪進安平王府那淌渾水。

  女兒的表現讓盧氏很滿意,她不是個攀附權貴的,金窟銀窟也吸引不了她。

  「可天有不測風雲,你還是得牢牢記住,你的姑姑嫁給鎮北將軍,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帶著阿靜去找她,告訴她你的娘是盧清華,她會收留你們的。」

  鐘凌打心底的苦笑一記。

  梁玉娘已經死了,在生第二胎時難產離世,前世,鐘子芳想盡辦法去見這位姑姑,得到的卻是意想不到的消息。這是鐘子芳進入安平王府的第一個不幸,之後……鐘子芳的不幸接踵而至。

  「怎不說話?迷糊了嗎?來,娘說故事給你聽。」

  盧氏笑著讓女兒趴在自己腿上,娓娓道來。

  「我和你爹對外說,我是大戶人家的婢女,事實上並不是,我是老安平王正室夫人的遠房侄女,本是小康之家,卻因為一場瘟疫奪走所有親人性命,娘臨終前,囑咐我進京投靠姑母。

  「王妃是個寬厚人,將我留在府裡教養長大,待遇和親生女兒玉娘一般無二,我與玉娘同寢同居、無話不談,像親姐妹似的一起長大,那時我們常常說笑,說以後要嫁進同一府裡,當過姐妹,再當妯娌。

  「可大戶人家後院多少齷齪事,數也數不清,妻妾勾心鬥角、互相殘害,手段盡出,那些事本與我一個沒家世背景的表姑娘無關,誰知……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就算髒水不是對你潑,也難保不受波及。」

  「發生了什麼事?」鐘凌明知故問。

  「皇上賜婚安平王府,將安平王世子與華恩公主配成對,但王府的胡姨娘想替自己兒子爭取這門婚事,便使計破壞世子名聲。她在安平王壽辰宴請勛貴大臣時,在我和世子爺身上下藥,以至於兩人鑄下大錯。她本想將此事鬧開,破壞皇上賜婚,幸而王妃處置妥當,沒讓事情傳揚出去。

  「安平王本想選戶好人家,給一筆豐厚嫁妝把我嫁出去,卻不料我竟會懷上身子,眼見世子爺成親在即,而華恩公主的悍名在外,王妃擔心如果公主知道我有身孕,別說孩子,怕是連我的性命也保不住。

  「當時你爹是安平王府的管事,王爺讓我先跟了他。王爺允諾,日後生下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梁家都會找個旁支親戚認下,讓孩子過著衣食無缺的富裕生活,至於我,待孩子生下之後再另做安排。

  「那年娘不過十五歲,沒經歷過事,只曉得害怕,王爺、王妃怎麼安排,只能乖乖照辦。我想,最壞不過是進庵裡當姑子罷了,當年若沒有王爺、王妃收留,也許我根本無法長大,而發生這種事也不是他們樂見的,幫不了他們至少不能造成王府的困擾。

  「於是我搬到你爹的屋子,我一心想把孩子穩穩妥妥地生下來,並無其他心思,誰曉得世子爺成親前日,兩名蒙面黑盜闖入,他們想殺死我,卻不料你爹替我挨下一刀。

  「匆忙間,我們連夜出京,王妃給我的首飾頭面、金銀財帛全都沒帶,幸好你爹身上還有些銀票。離開京城之後,我便跟了你爹,他把你當成親生女兒般疼愛,他是個好男人,此生受我拖累太多,若有來世,我願傾盡一生回報。」

  故事說完,盧氏吁口氣,多年來壓在心底的石頭仿佛輕了幾分。

  「娘知道,當時想殺你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也許是未過門的悍公主,也許是護女心切的皇上,也許是事情水落石出後,被杖責、送到莊子上的胡姨娘,也許是……也許是胡姨娘的兒子,梁玉驥。」想起印像中那個孤傲的少年,她不願意相信是他,但鐘明說,他四處打探她的下落。

  「娘,如果想害你的是王府裡的人,你怎麼能夠讓我和阿靜去投奔?」

  「世子爺……不,表哥現在已經是安平王了,他很好,是個有擔當的男人,當年發生這件事,他根本無意隱藏,而是想上奏皇帝迎我為妾,是王爺與他分析朝堂局勢,苦口婆心地力勸才壓下他這個想法。

  「娘認為,他能夠護得你們姐弟周全,何況還有玉娘呢,若真有那麼一天,娘不在了,你又只是個女子,根本影響不了什麼,不是嗎?華恩公主心胸再狹隘也不會對一個無名無分的庶女動手。」

  「娘。」鐘凌垂首,面容堅決,「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想認那個爹,我和阿靜的爹比他更好、更有擔當。」

  這話沒有置疑余地,她永遠只會是鐘明的女兒。

  「阿芳……」

  鐘凌比誰都清楚,後來華恩公主為什麼要帶她回去,重點不是認祖歸宗,而是聯姻。

  華恩公主是太子黨,但皇帝為平衡朝堂,硬要將她的嫡女賜婚給二皇子,這樣一來,她該怎麼站隊?怎麼對皇後嫂嫂表達忠誠?

  如果安平王府有幾個庶女,事情還好辦些,偏偏她生育困難,膝下無子,就梁雨歡這麼一個嫡親女兒,以至於後來不得不讓丈夫收幾個通房,幾年下來也就多一個庶子而已。

  面對皇帝賜婚,最好的方法就是尋回鐘子芳,將她嫁給二皇子為側妃。這樣一來,在皇帝跟前能夠交代,在皇後面前也討得了好。

  不過二皇子又不是傻瓜,沒事干麼娶一個私生女?怎麼樣都是娶嫡女才劃算,因此對安平王府這番作為,他認定是輕賤。

  前世,鐘子芳傻傻地以為自己交到好運,走上富貴人生,根本不知道朝堂局勢,更不知道自己承擔了怎麼樣的風險,一顆心全數交付,再回頭已是百年身,二十歲那年便香消玉須,空余憾恨。

  重來一回,她想盡辦法改變她娘和阿靜的命運,又怎肯讓自己隨波逐流?

  盧氏搖頭苦笑道:「固執,真不知道是像了誰。」

  「看不出來嗎?我像爹啊,像爹一樣顧家,像爹一樣愛娘愛弟弟,像爹一樣勇敢、有責任,像爹爹一樣會做生意,也像爹一樣固執。」

  盧氏被她一連串的話給鬧笑了,細撫她的臉頰說道:「是啊,我在擔心什麼呢,我們家阿芳多能干,小小年紀就能照顧弟弟、照顧娘,能夠讓家人衣食無虞,這樣的孩子哪還需要我悉心盤算。」

  「娘,您要信我,我不是誇口,更不是虛張聲勢,我是真的會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鐘凌從沒這麼想當女強人過,上輩子有老媽擋在前面,她只要輕輕松松當個小公主就行,現在她的肩膀上有了責任,靈魂裡老媽的基因發揮作用,她必須努力。

  「我信我的女兒,她一定會比她爹更強。」

  「爹在天上要哭了,娘變心得真快。」

  鐘凌嗚嗚假哭兩聲,盧氏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抱住她,輕輕搖晃,又道:「這種時候,真想你爹,如果他在的話……」

  「就會給我發壓歲錢,爹小氣,幾文錢還東藏西藏,讓我和阿靜到處去挖寶藏……」

  說起從前,母女倆有聊不完的話,盧氏的笑臉在昏黃的燭光下更顯溫柔。

  鐘凌不禁衷心希望,母親長命百歲,這不只是對鐘子芳的承諾,更因為她已經融入這個身體,愛上這個家,愛上身邊的家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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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4: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我要走了

  大年初一,走一趟大房,領過壓歲錢後,鐘凌又帶著弟弟到處拜年。

  盧氏不出門的,她說:「寡婦出門易惹是非。」

  鐘凌說:「嘴巴本來就是用來說是非的,連點是非都不讓人說太為難人,娘肯把自家的是非由著人說是種福田,以後要到菩薩身邊當仙女的。」

  聽聽,這是什麼女兒,居然要親娘提供八卦與人說嘴。

  在鐘凌的嘻笑痞話與大伯母的慫恿下,娘也肯跟著大伯母往幾戶鄰居家裡拜年了。

  鐘凌帶著鐘子靜一路,提著小籃子,姐弟倆手牽手,像小孩子踏青郊游似的,就只差沒唱「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了。

  「等我考上進士,我定要給姐姐爭個誥命。」鐘子靜信誓旦旦地道。

  這小子!他的態度把鐘凌感動得一塌胡塗,揉揉他的頭,她說道:「阿靜,你喜歡念書就好好念書,將來考不考進士不打緊、當不當官也無所謂,總之,姐姐有一碗飯吃,就絕對不會讓你餓肚子,若你喜歡當官,真有本事替親人爭誥命,也得緊著娘、緊著你未來的娘子,就別考慮姐姐了。」

  「說得好,你搶什麼?你姐姐的誥命有我來替她掙。」一個聲音插進來,兩姐弟雙雙轉頭。

  是徐伍輝和賀澧,徐伍輝的話讓鐘凌微微臉紅。這家伙,自從徐大娘把兩家的婚事到處傳遍之後,舉止越發大膽了。

  「姐夫說得對,我干麼搶啊?有姐夫在,姐姐才等不及我呢。」鐘子靜笑著回答,誥命還沒掙到,先掙到鐘凌一個大白眼。

  「恭喜恭喜新年好。」鐘凌飛快轉移話題。

  「你們要去哪裡?」賀澧問。

  「去拜年啊!」鐘凌把籃子往上提了提。「本來要往賀大哥家裡去的,卻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

  「去賀大哥家裡拜年?那我家呢?去拜過年了嗎?」家裡的弟弟妹妹可喜歡極了阿芳的糖。

  「去過了,一大早就去過,徐大哥可得趕快回去,否則那一大籃子的糖就沒影兒了。」

  鐘子靜插話。

  「我家那幾個弟弟妹妹在搶糖嗎?真是的,早跟他們講過,等你姐姐嫁過來,他們就有吃不完的糖,還一個比一個貪嘴!」徐伍輝說著,眼底帶著幾分驕傲,有意無意朝好友瞄去一眼。

  是男人的直覺吧,直覺阿澧對阿芳有好感,這種好感對他而言是危機,旁人不知道阿澧的能耐、只看見他是個瘸子,但身為好友,他很清楚阿澧的才學在他之上,若不是因為殘疾無法參加科考,秀水村的頭一份風光輪不到自己來占。

  氣悶了,鐘凌鼓起腮幫子。徐伍輝嘴上越發沒把了,這種話能到處說?

  別過頭,不睬他,如果這是在二十一世紀,讓她同他當眾熱情擁抱也沒關系,可這是哪裡啊?是古代,是會把女人抓去浸豬籠不民主的年代。

  見鐘凌不高興,徐伍輝臉上訕訕的,轉頭與鐘子靜說話。

  鐘凌把籃子交給賀澧,說:「我又做了種新糖果,賀大哥試試,給點意見吧。粉紅色那一包是要給阿六哥哥的,謝謝他替我們趕車,再過不久就不必再麻煩阿六哥了。」

  「為什麼?」賀澧問。

  鐘子文挨打的事讓這丫頭膽怯了?她不打算做生意了?不,她不是輕易退縮的女子,遇風遇雨只會卯足勁往前快奔,不會停滯不前尋找遮蔽。

  她喜孜孜地壓低嗓音,在他耳邊說:「我娘答應了!」忍不住地,她眉頭飛揚,整張小臉隨之燦亮起來。

  「答應搬進城裡?」

  「對,過完年我得假裝進城找鋪面,這段時間得麻煩賀大哥幫我找幾個泥水匠、木匠,我想在中院裡蓋一間專做餅干的烘焙灶房,再把鋪面整理整理,對了!鋪子開下去,得多買幾個下人,我不會挑人,還是要麻煩賀大哥,小春、小夏很好。」

  她樂津津地扳動手指,說起自己的計劃,眼底光彩閃耀,本就是個清秀俏佳人,自信篤定的神情讓她看起來更形美麗,還是個小丫頭呢,卻有了勾引人心的本事。

  「知道,我會讓阿六去辦。」

  「又要麻煩阿六哥哥,下回得多做點東西賄賂他才行。」

  「只想到賄賂阿六,怎麼沒想到賄賂我?」

  「賄賂賀大哥?那可不必,咱們又不是外人,是自己人嘛。」她笑得滿臉賊,好像占賀澧便宜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自己人?」眉頭微彎,賀澧發現自己挺喜歡這三個字的。

  「可不是嗎,賀大哥忘記了嗎?咱們可是要合伙養牛的,以後奶油和起司要是大量生產的話,那個利潤才驚人。」

  「又還沒賣,你怎麼知道利潤驚人?」不曉得這丫頭哪裡來的自信。

  「有沒有聽過物以稀為貴?東西少,價格自然高……」

  「你們在聊什麼?講得這麼高興。」徐伍輝湊過來,覷著兩人。

  賀澧望鐘凌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自己的未婚夫自己處理。

  鐘凌挑挑眉,意思是——處理就處理,小Case。

  兩人眼波流轉,默契十足,看在徐伍輝眼裡,有著說不出的郁郁。

  轉頭望向徐伍輝,鐘凌笑道:「我想請賀大哥再幫我買三、四個丫頭,他挑丫頭的眼光挺好,我們家小春、小夏就很厲害。賀大哥說讓阿六哥哥去辦,那我就得再動動腦子,做點好吃的東西賄賂阿六哥哥。」

  「賄賂他?不如賄賂我,我陪你去挑丫頭。」徐伍輝把事兒給攬了。

  「徐大哥也會挑丫頭?」鐘子靜問。

  「不就是挑人?」

  他們一路說,一路往鐘家三房走,還沒進門,遠遠地他們看見一老一少的兩個身影朝他們走來。

  那男孩發現鐘凌,指了指她,兩人興奮地加快腳步。

  找她嗎?鐘凌細細辨認,認出是那天鬧事的爺孫倆。

  怎麼會找來了?今兒個是大年初一,若非有急事,這對祖孫不會挑在這種時候上門,所以……鐘凌直覺拋下眾人,朝老人的方向跑去。

  發現鐘凌沒有假裝不認識他們,反而朝自己跑來,瞬間,那男孩涕泗縱橫,老人家也紅了眼眶,直到她來到兩人跟前,老人家拉著孫子的手就要跪下。

  男孩伏地大哭,「姐姐,求你救救我娘,阿志願意給姐姐當奴才……」

  「別哭,先起來,地上還有雪呢,要是跪壞了怎麼辦?」鐘凌急忙把老人家扶起來。

  鐘子靜跟著跑來,一把扶起那男孩。「小哥哥,你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哭啊!」

  「老爺爺、小兄弟,這是我弟弟阿靜,有什麼事先到我家裡再說好不好?我家就在前面。」鐘凌見兩人身上衣裳單薄,忙道。

  老人沒反對,但賀澧、徐伍輝不放心陌生人到鐘家,便抬腳跟上。

  走在最後頭的賀澧保持沉默,一雙眼睛盯著老人和阿志的腳步,眉心微皺。

  一群人進屋,鐘凌吩咐小春去煮一壺姜茶。

  熱茶下肚後,祖孫倆身子熱了起來,阿志才開口說起原委。

  當初爹爹過世,祖孫向人借了二兩銀子辦喪事,這些年日子過得不好,勉強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哪能還得上錢。

  去年阿志的娘纏綿病榻,一家人更是過得苦哈哈,還得縮衣節食給阿志的娘買藥,那債竟是越欠越多。

  年前債主上門,說過完年要是還不上錢就得搬家,若只是普通無賴,他們倒是不怕,只是聽人家說,看上他們家那片山地的不是普通人,是京裡的大官,什麼人能招惹、什麼人不能惹,他們心裡有數,所以搬家是必然的,只是天氣這麼冷,身邊又沒有銀子,臨時哪有地方可以住,阿志的娘還病著呢,要是被趕出來,他們一家子還能不能活?

  祖孫兩個商量半天,這才決定來找鐘凌。

  來的時候兩人心中惴惴,不曉得那天鐘凌的話是真是假,說不定只是沽名釣譽,專講給那些客人聽的,他們根本不住在秀水村,沒想到鐘凌不誆人,她是真心想幫助他們,這讓祖孫倆怎能不感動?

  萍水相逢吶,何況他們還打了人!

  知道這對祖孫的困難,鐘凌進屋拿了張十兩銀票,猶豫一下子,最終還是寫下城中鋪面的地址,一起裝進荷包。

  她提醒自己,得告訴徐伍輝,這件事千萬不能傳到徐家,若徐大娘知道她輕易把錢借給陌生人,不知道要想多少事呢。

  走出客廳,她把荷包交給阿志。「老爺爺、阿志,這裡有十兩銀子,你們先拿回去使,如果不夠再來找我,我能幫的一定會幫。你們不要擔心,別的事先擱著,把嬸嬸的病治好了再說。」

  「謝謝姐姐,簽契書吧,我願意當姐姐的奴才,給姐姐做牛做馬,還姐姐的恩情。」阿志說著,又要跪下來。

  鐘凌攔住他,不讓他下跪。「別說這種話,你娘的病還要你照顧呢,丟下你爺爺和你娘到我這裡算什麼孝順。」

  「可是姐姐……」

  「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機會報恩?小春,你去廚房拿點糧食和肉,用筐子裝了,給爺爺帶回去。」

  「是。」

  小春應下,不多久,帶來滿籮筐食物,讓阿志背了,祖孫倆又是謝、又是感恩後,鐘凌將他們送出門。

  賀澧跟著兩人一起離開,送到大路上,賀澧方才開口說道:「老人家,鐘姑娘和阿志一樣,也是個沒爹的孩子,她一個人照顧寡母和幼弟,生活不容易,日後若是有機會,煩請老人家多照顧照顧鐘姑娘。」

  他就要離開了,阿四、阿五、阿六幾個得跟著他走,伍輝是個文弱書生,沒有人在她身邊照應,他放心不下。

  「公子,你這是……」

  老人不明白對方怎麼會同自己說這種話,他們這般落魄,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有什麼本事幫鐘姑娘一把?

  賀澧解下腰間玉佩,從懷中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交給老人家,續道:「雖然鐘姑娘不願待你們為僕,但相信老人家看得出來,鐘姑娘是個心善的,能跟著她,是老人家的福氣,以後不管老人家有任何需要或者鐘姑娘有需要,您可以拿著這枚玉佩到城裡的金日昌賭坊找一位項管事,他會幫忙的。」

  定眼望住賀澧,半晌,劉星堂明白了,早年他也曾闖蕩過江湖,閱歷無數,若不是被廢了一只胳臂,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地步。

  稱不上火眼金睛,但對方這氣度怕也不是凡夫俗子,人家肯定早就看出自己的底細,想把他們留在鐘姑娘身邊吧?也罷,五十兩銀子可以買下十對他們這種祖孫了,何況離了老家,他們也不知道要落腳何處,而媳婦那個身子,怕是撐不了太久。

  「公子是要遠行?」劉星堂反問。

  賀澧笑而不答。他沒猜錯,這個老人夠敏銳,值得托付。

  像是自問自答似的,劉星堂又說:「也是,不然何必特意托囑老朽照顧鐘姑娘。公子放心,有我劉星堂在,必盡全力,不教鐘姑娘受委屈。」

  「我信老人家!」一拱手,沒有白紙黑字,兩人已訂下契約。

  依鐘凌的計劃進行著,在找到「租金相當便宜的房子」之後,她開始蓋烘焙廚房,那廚房又寬敞又明亮,最了不起的是那個與眾不同的烤爐,是用磚瓦砌成的,從上到下有五層,一、三、五層用來燃炭,二、四層用來烤餅干蛋糕,她還做了十幾個大鐵盤和許多模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然比不上上輩子她老媽為她打造的五星級廚房,但和鐘家廚房相較,簡直不是同一個等級可比擬的。

  一月底,鐘家三房正式搬離秀水村,住進新宅子。

  鐘凌把老宅用三十兩便宜賣給大房,張氏終於能夠住進夢想多年的屋子,心情之暢快,筆墨難以形容。

  新家有八間房,盧氏、鐘子靜、鐘凌、鐘子文各占一間,再分出一間待客廳堂,剩下三間恰好幾個丫頭分一分。

  在徐伍輝的陪同下,鐘凌買了新丫頭,小秋、小冬、小冰和小暖,小秋和小冬是徐伍輝挑的,模樣秀麗、形容風流,聽說小秋還是個沒落的官家千金。

  挑這樣的人,鐘凌不滿意,她想要的丫頭是像小春、小夏那樣,耐操耐用、手腳伶俐、腦袋聰明,才不需要美貌溫柔的。

  她似笑非笑地問:「徐大哥不是在替自己挑通房丫頭吧,我可先把話說了,今兒個挑的人我是要留在鋪子裡的,不會陪我出嫁。」

  徐伍輝氣了,捏捏她的小臉,說:「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既然要站在店門口招攬生意,當然要挑模樣整齊、能文識字的。」

  這話在理,於是小秋、小冬成了鐘家的一分子。

  這段日子,鐘凌忙慘了,除了搬家、准備新鋪子開張之外,她時不時得往賀家跑,牛欄蓋得很快,過完年不久,桑子、阿黃挑的牛就陸續送來了,五、六頭都是剛生產完的牛,乳汁充沛。

  賀澧建議,「你那裡雞蛋用得多,不如再蓋間雞舍。」

  鐘凌同意,然後在雞舍旁增蓋一間暖房,反正現成的雞屎肥,不用也是浪費。

  離牛舍不遠處有一整排屋子,扣掉桑子、二牛和阿黃住的以外,剩下的全用來做儲放牛奶、制作奶油的地方。

  這裡沒有分離機,鐘凌只好讓光陰來取代機器,靜待牛奶發酵,剛開始的產量不多,但足夠她的新鋪子使用。

  有奶油、有鮮奶、烤爐以及源源不斷的雞蛋,制作各種餅干的利器全都具備,鐘凌心情激奮、大展身手,天天在廚房裡擺弄。

  手工餅干出爐了、葡式蛋撻出世了,各種不同的蛋糕紛紛出現在家裡的餐桌上,可惜沒有冷藏設備,鐘凌不得不放棄鮮奶油蛋糕。

  但她不想一次把東西推出來,她打算一月一新款,慢慢拉攏老客戶、開發新客源。因此新鋪子開張那天,除了原有的煎餅、牛軋糖之外,只多了幾種口味不同的手工餅干。

  二月初一,新鋪子開張,鐘子靜心癢癢,也想出來看熱鬧,但難為了這麼個小小孩,硬是壓住自己的欲望,只在前頭多瞧了幾眼,就回屋子裡准備即將到來的府試。

  鐘凌沒學過行銷,懂的也就那兩招,幸好鐘子文這段日子磨練得夠了,領著小春和小秋在鋪面上招呼客人。

  生意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卻也不差,一天結算下來,扣掉人事成本和「房租」,也還有二、三兩銀子的盈余,和擺攤位時差不多,但勝在不怕風雨、勝在安穩,日後假使生意做得不錯,東西全賣完了,廚房就在中院,可以隨時供得上貨。

  鐘子文擔心鐘凌難受,安慰她,「別怕,熟客還不曉得咱們搬家,這兩天我讓小秋到咱們擺攤的老地方給熟客指路。」

  在鐘凌搬家、准備新鋪子開張的同時,秀水村裡京城大官的屋宅也開始建了,規模很大,請的工匠不少,村人不播種、插秧的,全跑去幫忙,聽說給的工錢很不錯,還供了兩餐,每餐都有湯有肉。

  大官的屋子成了村人的談資,偶爾徐伍輝進城會繞過來,說幾件新鮮事給鐘凌聽聽。

  很快地,迎來鐘子靜府試的日子。

  盧氏如臨大敵似的,什麼東西都備下,還催著女兒給弟弟做甜食。

  鐘凌拒絕了,她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吃得清淡,萬一在裡面鬧肚子可怎麼辦?」

  她總不能說甜食吃太多,會影響腦細胞,越變越笨吧!這樣以後她的甜食要賣給誰去!

  考試那天,徐伍輝特地趕早來家裡接鐘子靜。

  盧氏送了兒子後,就關在屋裡拜佛,連飯都不吃了。

  鐘凌好說歹說勸上老半天,嘆道:「娘這樣,阿靜看見能不擔心?倘若這次運氣好,考上童生,四月還得再考一場,您也知道阿靜是再孝順不過的,總不能讓阿靜心裡頭一面擔心考試、一面還要擔心您在家裡不吃不喝吧!」

  這話終於把盧氏勸轉了心意。

  之後,在鐘子靜考試結束,家裡又是一陣忙亂,燉湯、熬藥,非要把他丟掉的那幾兩肉給補回來不可。

  鐘凌沒估錯,對個九歲的孩子而言,接連參加府試、院試,壓力實在太大。

  鐘子靜考完,回到家裡並沒有放松精神,隔天又拿起書開始念。

  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府試必過,開始准備院試,還是心裡沒把握,打算提早准備,明年再參加一次府試。

  鐘凌心疼不已,背地裡不時嘆氣,壓力太大是會長不高的,但望子成龍是當娘的無法改變的心態,而光耀門楣更是鐘子靜的終生志業,她沒法改變兩人,只好變著法子給弟弟放松心情。

  幾天後,成績下來,鐘子靜果然通過府試,有了童生資格。

  一百多名童生當中,他的年紀最小,一時間竟傳出「神童」的名號,幸好他是個不驕不奢的好孩子,兩耳一閉不管窗外事,一心一意准備即將到來的院試。

  鋪子開張一個多月後,唐軒的生意漸有起色,鐘凌給大家加了月銀,鐘子文更是一口氣提到八兩,他上交一半到母親手中,樂得張氏嘴巴幾乎咧到後腦杓了,接連好幾次試探鐘凌可不可以把老二、老三都送過來?

  很快地,四月院試到來,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鎮定多了。

  送走弟弟,鐘凌眼皮突然一陣亂跳,她沒有二尖瓣脫垂的毛病,可是突然間覺得喘不過氣,仰頭喝掉一大杯溫茶水,深吸氣再深呼氣,她試圖讓自己平靜。

  她告訴自己,「沒事,就算阿靜沒考上秀才也無所謂,他年紀還小。」

  可是心跳依然一陣強過一陣。

  她安撫自己,「沒關系,生意不好再想辦法就行。」

  但莫名其妙的,手腳發起抖來,她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直到……直到賀澧走到她面前。

  他定定望著她,試著露出一絲笑容,說:「我要走了。」

  然後她終於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心悸、為什麼喘不過氣、為什麼眼皮造反、為什麼哀傷在她胸口挖出一個大洞……

  鐘凌的耳朵嗡嗡作響,什麼都聽不見,耳朵裡只有母親屋子裡傳來的單調木魚聲,一下一下,那木槌不是敲在木魚上,是敲在她心頭。

  他要走了,他說、他要走了!

  前世、去年底,王水木進了鐘家三房,把賣田的銀子全數賭光,賀澧向鐘子芳提親,約定好聘金五十兩。王水木點頭,允下這門親事,她大哭大鬧,之後王水木不明原因,不再堅持親事,他大約是在那個時候知道鐘子芳的身世。

  推掉親事之後,鐘子芳再不理會賀家任何消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賀澧什麼時候離開秀水村。

  緊接著,今年八月母親病亡,明年四月阿靜被賣,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六月,她進安平王府……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緊接而來,她腦海中沒有任何和賀家有關的記憶,她只曉得鐘子芳離開鐘家老宅那天,賀大娘瘋狂地哭喊著阿澧死了。

  她記得那天,天很陰,刮起陣陣陰風,無預警地一場大雨落了下來,馬車經過賀家門口,她看見賀大娘哭倒在泥濘裡。

  思緒回到眼前,所以他要走了,他將走入危機,一年多後,離開人間?

  心裡被撞得疼痛,像是誰伸長了手在她心窩子裡掏掏挖挖,疼痛的感覺迫得她說不出話,兩顆淚珠子就這樣當著賀澧的面啪答落下。

  她的淚珠子像是會灼人似的,燒了他的心,他慌亂了手腳,急著用衣袖拭去她的淚。

  「你怎麼了?別哭啊,我只是來向你道別。」他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親的,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臉頰,一下一下重復為她拭淚。

  「別哭,我會給你寫信,我叮囑過桑子幾個了,他們會把牛舍的事處理好,半點不需要你擔心。我跟周大人提過,他說會關照你。對了,房子留給你,我那田地也留給你,如果你想擴建牛舍,不必擔心土地……」

  他說了一大堆,全是對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擔心他離去後她會失去照應,可她怕的不是這個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麼辦?

  明年六月……她要怎麼告訴他,他會死?她要怎麼對他說,你留下來吧,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豐功偉業值得用命去闖?

  耍賴有用嗎?哭鬧有用嗎?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丟臉一回。

  她半句話不說,只是衝著他哭,哭得他心亂、哭得他無措,哭得他不知道怎麼說話。

  「你講講話,別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比起她的眼淚,千軍萬馬大概還好應對一些。

  「你呢?那你呢?」

  鐘凌開口了,說的卻是讓人一頭霧水的五個字,任賀澧再聰明也猜不出要怎麼解釋。

  她是在怪他,這陣子很少出現嗎?可他不能老實對她說,欽差大人來查金日昌賭坊的底,查到他這個冪後老板,他必須隨對方回京。

  他不能說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風巨浪,在未來的一、兩年內,京城裡將因為自己這號人物而動蕩。

  不能說的話太多,但他能夠阻止她的淚水。

  賀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擰起嚴肅的雙眉,怒道:「不許再哭了!把話說清楚!」

  可他不能說清楚,她又如何能夠?

  說她有靈異體質,能預知明年的事嗎?還是說她有通天眼,看得出來他明年會死?

  一陣混亂,她隨口胡說:「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麼辦?」

  亂七八糟的胡話,但這回賀澧聽懂了,原來是擔心他啊,微微一笑,連他的大胡子都溫柔起來。

  「我沒有怎麼辦,我會好好的,男人總是要游走四方、建功立業,不能關在這個小地方。」他試著用溫暖的口吻哄她,當她是三歲小孩似的。

  鐘凌惱火了,一把推開他,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騙我!你是要跟那個很危險的貴公子走吧?有沒有聽過蛇鼠一窩?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會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敵人的毒爪攻擊。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怎麼明知道那堵牆會倒,卻偏要往那牆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麼多,你何必與危牆為伍?別告訴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麼?虎鞭還沒長齊、虎皮太小張、虎膽不夠泡酒、虎肉沒幾兩,知不知道吃青菜才會長命百歲,沒事別去虎穴挖寶……」

  哇啦哇啦,她講一大串,講得飛快,亂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邏輯,但她很確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貴氣男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全數落在屋頂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貴氣男耳裡,激得他差點兒從屋頂上跳下來抓住她痛責一番。

  蛇鼠一窩,她這是在罵他嗎?

  鬼話!沒見識的女人!男人怎麼可以庸庸碌碌過一生?不創下一番事業名留青史,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高堂雙親?

  上官肇陽深刻懷疑,這丫頭是賣糖還是賣毒的,怎麼嘴巴不甜還毒得厲害。

  賀澧嘆氣,雖然她胡扯一通,他卻能組織並理解她的心意,她不了解上官肇陽的身分,卻清楚這人將給他帶來危險,她這是在擔心他的安全吶。

  確實,此行並非坦途,危險必定相隨,但人生有許多事是避不開的,他必須正面迎上,否則日後將會憾恨,他不想給自己這種機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錯,你會出事!」話脫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經來不及。

  很白痴?對!但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白痴而改變他的既定命運,那麼就白痴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吧!

  「你為什麼這樣說?」濃眉打結,難道她也知道……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裡,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借口爛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借口。「賀大哥,你不要離開好嗎?你留下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反正聖人沒咱們的分兒,也別妄想去當偉人,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過完一輩子不好嗎?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誰知道,沒了命富貴滔天又有什麼用?賀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希望我們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阿芳……」

  賀澧不再客氣而疏離地喊她鐘姑娘了,實實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與她的距離。

  她不理他的叫喚,緊緊拽住他的衣袖,蠻橫而無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堅強,他會讓她這幾句話逼出熱淚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記著還有一個徐伍輝,他幾乎想將她抱在懷裡,認真叮囑她一聲,「等我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能夠、繼續、每天、見著我’。」

  可是他既堅強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後,他凝聲道:「你不必擔心我母親,我安排了人照顧她,不久之後我會接她進京,田契、房契還有桑子幾個人的身契都在這裡。」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面上。

  鐘凌不敢置信,凝眉望著他,她說了那麼多,他竟連半句都沒聽進去?還是要交代、還是要進京、還是要和那個貴氣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親還在秀水村時,賀家宅子先讓她住了,等她離開,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擔心會麻煩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會為你出頭。

  「阿靜這次考試,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個上進的孩子,定會金榜題名,與其擔心他會不會考上院試,倒不如操心他會不會少年心性,驕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裡,有空就去打聲招呼、走走親戚;再不耐煩徐大娘,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你不擅針線,但好在有銀子,買兩疋布、送點紙墨都好。

  「至於鐘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碰見也別扭頭就走,面子這東西最沒用、也最好用,給他一點面子,日後出了什麼事,旁人不至於往你身上說嘴……」

  瑣瑣碎碎的,不擅言語的他說了一大篇,讓她更加錯覺他在交代遺言,害得她淚水一顆顆一串串,漸漸流成河。

  鐘凌怒極,一把捂住他的嘴,急道:「你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智缺腦殘?我不擔心阿靜,他才九歲,考不考得上秀才都沒關系;我不擔心你的房子田地,我有雙手,需要錢會自己賺;有四哥哥在,不管怎樣,大房都會和我們串成一氣;錢都不在自己兜裡,二房還能對我們怎樣?至於徐大娘,她怎麼看我都無所謂,反正日久見人心,就算不喜歡我也沒關系,我嫁的人是徐大哥不是她。你別跟我嘮叨那個,我擔心的是你、賀澧!聽懂了嗎?笨蛋賀澧!」

  最後那兩個字,她是怒吼出來的,一通罵完,鐘凌恨鐵不成鋼似的望向他,而屋頂上那個被她恨到咬牙的貴氣男差點兒摔下來。

  賀澧被她一吼,所有話全講不出來了,愣愣地望住她,看著她淚流滿面,又是無措、又是心疼,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用粗粗的指頭,一下一下拭去她的眼淚。

  屋頂上的那位更是滿頭霧水,男女授受不親,他們這樣……好嗎?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盧氏,看著兩人不合宜的舉動,出聲喝道。

  聞言,賀澧急忙松手,退開兩步,有些狼狽地朝盧氏拱手說道:「鐘三嬸,對不住,方才和鐘姑娘吵嘴嚇著您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鐘凌還沒反應過來,突覺身邊刮過一陣風,等她回神,只捕捉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盧氏也盯著同一道背影,阿澧是瘸子,可那個逃離現場的速度……怎麼半點都不瘸?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盧氏回身望向哭得雙眼通紅的女兒,低聲問:「你什麼時候同阿澧這麼熟的?」

  鐘凌揉著眼睛,沒聽見母親的問話,只覺滿腦子混亂。都一樣嗎?不管怎樣他都躲不過宿命嗎?該死的人終究會死,她再努力都是個屎!

  哭得亂七八糟,腦子像燒糊的南瓜濃湯,鐘凌抱住母親、哭得越發不能自已。

  「怎麼了?阿澧招惹你了嗎?」她擔心女兒吃虧。「你說話啊!」

  「娘,賀大哥不聽我的勸,一心一意要去尋死,我真不明白,明明可以改變的,他為什麼非要一意孤行,為什麼非要自找死路,為什麼放著好日子不過,要去追隨那個殺千刀的貴氣男……」

  殺千刀的貴氣男!阿六緩緩吐氣,悄悄替鐘凌捏了把冷汗。幸好,幸好四爺早走一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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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4: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從大自然裡學來

  賀澧走了,鐘凌腦袋也清醒了,止住哭泣後,雇一輛馬車回到秀水村,路趕得很急,但是她到達賀家時,賀澧已經早一步離開,只留下賀大娘以及服侍她的丫鬟和管家。

  看見鐘凌,賀大娘親親熱熱地拉起她的手說:「阿芳,你找阿澧?他去京裡辦事,得一年半載才會回來。」

  他還會回來嗎?能全須全尾的回來嗎?一陣寒栗自心底生起,像是有什麼不知道的關於他的黑幕籠罩上她的頭頂。望向賀大娘,回想前世她在泥濘中捶胸頓足的景況,鼻子酸了、眼睛也發酸,沉慟侵襲。

  回握賀大娘的手,她脫口而出,「大娘,城裡的鋪子剛開張,生意還可以,來來往往的人多,挺熱鬧的,既然賀大哥不在家,不如賀大娘搬到我家吧,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賀大娘不是最喜歡阿芳做的餅嗎?阿芳現在又做了許多種新鮮口味呢。」

  她的話逗得賀大娘笑盈盈的,拍拍她的手背道:「好丫頭,阿澧沒看錯,你是個善心的姑娘,是擔心大娘沒人照應嗎?不怕,大娘有阿翠、阿香呢,若真是掛心,以後有空常回來看看大娘。」

  「大娘,村子離城裡有段路,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住在城裡找大夫也方便,不說旁人,我娘現在有城裡的大夫天天調理著,身子強健了許多。」

  「傻丫頭,不是賀大娘誇口,久病成良醫,那些小病痛賀大娘開的藥比大夫還對症呢。」

  鐘凌又勸說了半天,但賀大娘固執,非要住在家裡等賀澧回來,鐘凌無辦法,只好時時提醒自己,有空多回來看看賀大娘,也常讓四哥哥回家時捎點東西過來。

  賀澧走得很徹底,像蒸發了似的,說什麼要寫信,全是唬人的。

  院試放榜,果如賀澧所言,鐘子靜高中了,鐘凌記取賀澧的話,對他道德勸說。

  她神色凝重,對喜不自勝的弟弟道:「阿靜,你平心而論,這次考上是僥悻,還是以你的學識本該有如此結果?」

  姐姐的話像冷水,兜頭一潑,瞬間讓鐘子靜醒覺。

  他囁嚅說道:「是僥幸,院試和府試不同,卷子發下來,看著考題我心裡沒有太大把握。」

  「既然如此,你真的覺得自己有本事參加鄉試嗎?徐大哥考中秀才隔年,周大人便說他或可下場一試,也許能考上舉子,那是周大人認為他有才學、有能力,不該只是個秀才。

  「但徐大哥半點不敢大意,戰戰兢兢、勤勉讀書,直到明年才決定下場,這幾年你可見他松懈過一日?可見他為了考上秀才沾沾自喜?若你一心沉醉在秀才的身分上頭不思進取,你今日有多得意,幾年後就會有多失意。」

  她不想給弟弟壓力,他不當官也沒關系,從來,她都認為當官的上天堂與下地獄的比例是一比九十九,對於人生目標,她求的就是個平安妥當。

  鐘子靜被敲醒了,這幾天確實太過喜形於色,他用力一點頭,說道:「姐姐,我明白了,這幾天是阿靜不對,我太得意忘形了。」

  「姐並不認為你非得在科舉上闖出一條路,當官也不見得是多好的事兒,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只有當官才是成功的人生,但如果讀書出仕是你一心追逐的夢想,你就必須為夢想而努力,你現在正走在半路上,不過是風光美妙了些,沒道理就此歇下腳步,以此為滿足,對不?」

  他聽不懂什麼叫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明白她想闡述的道理。「姐姐教訓得對。」

  姐弟倆的對話,讓原本想回秀水村、大宴親朋好友的盧氏歇了想法。

  可不是嗎?就是個秀才,何必得意張揚,當年丈夫難道沒有得意過?可後來他眼底掩也掩不住的失望遺憾,她怎會看不出來?

  於是,鐘子靜考上秀才這件喜事,不過是在家裡擺了桌酒,全家人樂一樂罷了。

  幾天後,鐘子靜在周玉通的舉薦下,成了潛山先生的學生。

  許吉泰別號潛山先生,當年三元及第、深受皇恩,一路當到一朝之相,六十高齡之時告老還鄉。

  確定此事時,鐘凌特地備下糖果禮盒,還烤了蛋撻和椰子蛋糕,在送弟弟去潛山先生宅第時一起送過去。

  一大早,廚房裡,盧氏開始指揮小夏、小暖和小冰忙著,新貨在開店前必須一一上架,鋪面上有鐘子文領著小春、小秋和小冬,人手夠用了。

  鐘凌把她娘打包了好幾日的箱籠再清點一次,送上馬車,陪著弟弟回秀水村。

  誰能想得到,世事這般巧,當初周玉通替朝中大官買地,這位大官是誰?就是潛山先生。

  周玉通在舉薦鐘子靜時,提及這個買地的小插曲,潛山先生聽到一個小村姑竟有這等膽量與見識,不禁對鐘子靜起了興趣,並讓鐘凌來見自己一面。

  前幾日,在周玉通的陪同下,潛山先生已經考校過鐘子靜,他的學問尚可,但可喜的是性子穩重得不像個九歲孩童,乖覺懂事、體貼善良,長得粉妝玉琢就不在話下了,這樣的孩子任誰見著都會喜歡。

  鐘子靜拜了師,就得搬進潛山先生的宅子裡,盧氏不舍,已經哭過好幾回,還是鐘子靜懂事,安慰道:「往後每旬放假,我都會回來看娘。」才讓母親收拾了眼淚。

  鐘凌掀開車簾,讓外頭的風吹進來,她靜靜看著窗外,像是給自己鼓吹打氣似的,心裡想著:不一樣了!這一世與前輩子已經不一樣。

  前世的阿靜沒有潛山先生指導,更沒有考上秀才,他成天往後山跑,抓魚、采果、拔野菜,想盡辦法替母親和姐姐加餐飯。

  前輩子的鐘子芳和母親天天在燈下熬著,做繡品、做衣服,做所有能夠掙小錢的事,她們的手指扎滿針孔,身上全是王水木的施暴痕跡,他們母子三人無力反抗,只能詛咒王水木,希望他死在外頭……

  但現在所有情況都已經改變,王水木沒有進鐘家當贅婿,阿靜考上秀才,他們有了賺錢鋪面,他們一家人不再因為幾文錢傷腦筋,而娘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容貌比過去顯得更年輕,他們和大房維持良好的關系……所有的事情都朝好的方向發展。

  不一樣了,所以她再不必擔心,今年母親會生病死去,阿靜將會好好長大,感激徐大娘的勢利,她會順利嫁給徐伍輝,而賀澧……他也能順利的建功立業、風風光光回到秀水村吧?

  後面這個想像,讓她心情飛揚。

  恣意了,她把頭伸出車窗外,任由暖暖的微風在臉上吹拂,深深吸氣、深深吐氣,吸吸吐吐間,再對自己確定一次——這輩子,大家都會活得好好的!

  馬車進入秀水村,幾個小頑童在村口追逐嬉戲,看見馬車行來,追逐著馬車一路奔跑,有人認出鐘凌和鐘子靜,揮著手大聲喊叫。

  「阿芳姐姐、阿靜哥哥!」小童們歡樂的笑聲逗得鐘凌姐弟心情晴朗,鐘凌讓車夫停車,拉開車簾,向孩子們打招呼,幾個孩子擠到車廂旁,鐘子靜打開荷包,一個人分兩塊糖,樂得他們嘻笑不止。

  「阿芳姐姐,徐秀才在貴人家前等你們。」

  徐伍輝也去了潛山先生家裡?微愣後,她失笑,可不是嗎?徐伍輝是周玉通的學生,自然要過去拜會,何況秋闈在即,能得先生幾句指點可是勝過一切,潛山先生等同於現代的考前解題大全。

  馬車再次前進,鐘凌看著分明坐立不安卻故作冷靜的弟弟,笑著挪了挪身子,坐到他身邊,與他並肩坐著。

  他羞赧地向姐姐投去一眼,道:「阿靜不穩重了。」

  她搖搖頭,握住他的手,輕聲問:「阿靜很緊張吧?」

  「是。」

  「上次先生不是已經考校過你的功課?」

  他點點頭,「先生不太滿意,給了功課讓我回家做。」

  「這幾天你埋頭苦讀,是擔心先生對你不滿意嗎?」

  「我怕先生嫌我笨,不肯教導。」

  「阿靜一點都不笨,何況……姐姐看過一本書,書上的故事很有趣,你想聽嗎?」

  「是從王記書鋪借來的書嗎?姐姐抄下了嗎?如果抄下,我自己看就好了。」他心疼姐姐喉嚨沙啞,她的風寒還沒好完全呢。

  「故事很長,姐姐這陣子太忙,沒時間抄。姐姐說給阿靜聽吧!」

  「好。」他點頭,把懷裡的薄荷糖遞一塊給她。

  鐘凌伸手接了,含進嘴裡,涼涼的感覺瞬間竄進喉嚨。

  「從前從前有兩個人,一個濃眉大眼、資質魯鈍,沒有爹爹養大,只有寡母幫人牧羊為生,他的名字叫作郭靖,另一個叫作楊康,他是王府的小王爺,從小聰明伶俐,懂得忖度時勢,是大家捧在掌心的寶貝。

  「當時江湖上的高人丘處機和江南七怪約定,他們各自挑選一個孩子教養長大,十八年後,再讓兩個孩子互相比試,一較上下。

  「郭靖笨,加上江南七怪性子古怪,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知道要怎麼教導孩子,動輒打罵,幸好郭靖性子純良,一心敬愛師父,江南七怪再恨,最終也真心疼他、教他。

  「相反的,楊康運氣好得多,不但能得丘處機親自教導,王爺還給楊康請最好的師父指導武藝,而他結交三教九流,竟讓他碰到令江湖人士聞名色變的梅超風,習得九陰白骨爪。阿靜來猜猜,到最後誰會成了武林一代宗師?」

  「當然是楊康,他又聰明,運氣又好。」鐘子靜答得斬釘截鐵。

  「不,是郭靖,他雖然笨,但勤能補拙,他雖然運氣不好,但他有一股傲然正氣,而楊康自恃身分與運氣,處處投機,到最後落了個慘死的下場,世間事終是要蓋棺方能論定輸贏,輸在起跑點不要緊,輸在半途也不害怕。」

  「只要贏在終點,便是真正的贏?」鐘子靜興奮地接下她的話。

  鐘凌搖頭,回道:「不,就算在終點處還是輸了,也沒關系。」

  「怎麼可能沒關系?」他不解。

  「是沒關系,只要你一路跑得盡心,只要你細細觀賞了沿途的好風景,只要你無愧於天、無怍於地,只要你對得起自己的生命,在人生最後一段旅程時沒有遺憾,那麼便是贏了。」

  「沒考上進士、沒出人頭地、沒有當人上人,怎麼能夠算贏?」

  她揉揉阿靜的頭,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就是贏,一山還有一山高,天底下哪有什麼第一,人上人又是以什麼做標准?大伯父種田是第一把好手、四哥哥卻是經商的好手,你能分得出誰贏誰輸嗎?

  「每個人都有優於旁人的地方,但不可能十全十美,何況這個‘第一’就是最沒意思的話,徐大哥是咱們秀水村的頭一份兒,到了城裡還是嗎?進了京還是嗎?就算他考上狀元,也不會是第一,你先生還是三元及第呢,這種比較只會讓人失卻本心,失去最原始的真善美,半點意義都沒有。

  「阿靜,姐姐讓你來跟著先生讀書,是要你學會做人做事的道理,不是要讓你來爭強鬥勝,搶那個莫須有的第一名。考進士、當大官,為朝廷國家貢獻你的能力,若是你最大的夢想的話,你便按部就班,慢慢努力,但千萬別以為有了先生這個光環,自己就是神仙,更別以為多讀了兩本書便瞧不起人,天底下最真實的道理就是謙遜,你瞧,越是結起飽滿顆粒的稻禾頭越低……」

  鐘子靜明白了,接下她的話,笑道:「阿靜懂,這就是姐姐常說的,人類所有道理都是從大自然裡學習來的。」

  兩姐弟說得高興,竟不曉得馬車已經停下來很久,直到車廂外掌聲響起,他們才發現早已經到達潛山先生家門前。

  鐘子靜撩起車簾跳下車,轉身扶鐘凌,姐弟倆就這樣出現在許吉泰面前。

  好個姿色明媚的丫頭,眉眼如畫、五官鮮活,像是從畫裡走下來的人物似的,但教他吃驚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那些讓人心胸豁然開朗的話。

  唉,難怪那小子這般看重她,非給他這個老人家找麻煩不可。

  許吉泰在審視她的同時,鐘凌也在觀察對方,五、六十歲的老人,卻沒有半分龍鐘老態,他紅光滿面、精神抖擻,完全找不出因病致仕、退隱朝堂的理由,他和賀澧一樣,有雙能看透人般的眼睛,光是被他這樣看著,她就覺得自己身上快要燒出幾個洞了。

  都說能夠三元及第的男子是文曲星降世,就算他不是,大概也差不多,那是個飽藏智慧的老人家,阿靜能跟著他學習是他的運氣。

  短短片刻,她便給許吉泰作出評語。

  「先生好,徐大哥好。」

  她看一眼許吉泰身邊的徐伍輝,他調皮地朝她眨眨眼,她低下頭,微微笑起。

  兩人的眉來眼去盡落入許吉泰眼底,他心頭微嘆,都名花有主了,真不曉得那家伙還折騰個什麼勁兒?

  「鐘姑娘,你方才說,所有的道理都是人們從大自然裡學來的,這話可有根據?」爍厲目光望向鐘凌,他想追出她另一番道理。

  「不是嗎?老祖宗們從蜘蛛身上學得結網捕魚,從老虎銳利的牙齒、爪子學會制作刀具,從動物厚厚的御寒毛皮上學會穿衣,從蜜蜂身上學得群居,從螞蟻身上學會分工合作,因為天有不測風雲,所以人們學會預做准備,因為四季分明,學會春耕秋收……哪樣道理不是從大自然學來的?」

  鐘凌的話讓許吉泰捻須而笑。這丫頭不容小覷!

  「說得好!小丫頭,你想不想跟著老夫讀書?」

  心動,能跟著這位智慧長者,肯定能夠學到不少東西,她猶豫了下,最後還是拒絕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必須完成。

  「如果有機會,自然是千肯萬肯的,只是家中還有母親和鋪子要照顧,不過弟弟能受先生教導,返家後阿芳定要他將從先生身上學得的道理傳給我,我便受益匪淺。」

  好個進退有度的丫頭,她這模樣分明是大家閨秀,哪裡是什麼鄉野村姑?只是,可惜了……他看看鐘凌再看看徐伍輝,心頭一陣輕嘆。

  「小子,回去有沒有好好備課?」目光一轉,許吉泰的視線落在鐘子靜身上。

  鐘子靜頓時不自覺地挺胸站直,見他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許吉泰心想,有這種姐姐,這絕對不會是株歪苗子。

  「回先生,有!」鐘子靜恭謹回答。

  「好得很。阿忠,讓人把這孩子給安置妥當了,再帶他到書房去。」

  「是,老爺。」阿忠喚來下人,把滿車子的東西全張羅下去。

  眼見弟弟就要跟著人進屋,鐘凌心頭一酸,從穿越到現在,阿靜跟前跟後,總在她身邊團團轉,現代的她沒有兄弟姐妹,而他給了她濃厚的親情。

  握住他的肩膀,她彎下頭對他說:「你長大了,娘和姐姐不在身邊,你要學著獨立,好好聽先生的話,念書這回事盡力就好,別過了頭,若三年後考不上,咱們就六年後再考,身子要緊,知道不?」

  「知道。」他乖巧地點點頭。「姐姐,娘性子節省,常想著連藥錢都省下,你得盯著她。」

  「我會注意。月底,姐姐再來接你回去。」

  「好,姐姐也要保重身體,賺錢重要,身子一樣重要。」

  幾句再家常不過的話,讓許吉泰和徐伍輝看見人世間最真摯的感情,許吉泰嘆氣,在京裡待久了、富貴久了,什麼東西都見識過,反倒是這種再真切不過的親情少見。

  送走鐘子靜,許吉泰又和鐘凌聊過幾句。眼見對方不打算請自己進屋裡坐坐,鐘凌心裡覺得奇怪,腦子裡跑出一堆網路上虐童、強暴兒童的畫面,可認真想了想,不禁失笑,她的心思很不純正啊。

  門關上,許吉泰負著手,緩緩往大廳走去,還沒到呢,身後一陣風吹來,賀澧已經站在他身後。

  「為什麼不讓她進屋?」賀澧冷著臉問。

  他穿著一身黑,臉上的大胡子不見了,露出一張漂亮得近乎張揚的臉孔,若不是那雙潑墨似的大粗眉和深邃黑眼,多少帶了幾分英氣,根本就像個女娃兒。他快步跟在許吉泰身後,腳也不瘸了,行走如風。

  「為什麼要讓她進屋?」

  許吉泰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盯著這小子,分明是一張出色絕塵的好容顏,偏偏生出一副比石頭還硬的臭脾氣,要不是那身分,他能有安生日子過?

  「這不是待客之道!」

  呵,還同他講起規矩了!

  「我讓她進來做什麼,讓你偷偷看她幾眼?還是光明正大的讓她認認你現在的新樣貌,然後呢?那丫頭有主了,你沒看到伍輝那雙眼睛,一看到丫頭就黏上去,拔不下來,她也是含羞帶怯,一臉春意,人家是郎有情、妹有意,你就是想橫插一腳也插不進去。

  「省省吧!趁現在皇上對你有補償心態,想替你賜婚,你趕緊找個實力雄厚的好岳家,將來能夠幫襯你,也能幫幫四皇子。」

  賀澧低頭,沉默,心裡頓時壓上千斤重石,沉得他說不出話。

  看一眼賀澧,拍拍他的肩膀,許吉泰嘆道:「現在不是看重男女之情的時候。」

  賀澧悶聲回答,「阿芳心思細、想法多,你不讓她進門,她會想像這宅子裡藏污納垢,會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不應該把阿靜交給你。」

  藏污納垢……許吉泰臉色頓時黑了。他堂堂的宰相大人,被皇帝贊譽品性端方、溫良恭儉的許大人,居然說他藏污納垢……

  眼看許家大宅的門當著自己的面關上,鐘凌暗暗罵自己一聲胡思亂想後,轉頭看向徐伍輝。

  甜甜一笑,她明年才十五歲呢,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就要嫁給這個男人,結婚生子是多麼重大的責任,她真能扛得起來?

  「同先生談得怎樣?」鐘凌問。

  「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九月就要參加鄉試了,緊不緊張?」

  「還好。」

  嘴上客氣著,但目光卻是篤定,鐘凌看出來了,也難怪他篤定,明年的他就是譽滿京城的探花郎呢。

  「聽起來信心滿滿呢。」

  「有嗎?還好吧。」

  「這麼謙虛?」

  「天底下最真實的道理就是謙遜,越是結起飽滿顆粒的稻禾頭越低嘛!」

  幾句話說得鐘凌臉紅。「你們到底偷聽了多少?」

  「不少。」

  「從哪裡開始?」

  「從‘只要你一路跑得盡心,只要你細細觀賞了沿途的好風景……那麼便是贏了’開始。」

  「還真的是不少。」她敲了自己的頭一下。「我在做什麼啊,怎麼沒注意到車子已經停下,你怎麼就不出聲提醒我?」

  「你喜歡訓阿靜,而先生喜歡聽,讓你多說個幾句有什麼關系?」

  他滿臉驕傲,阿芳再不久就要成為他的妻子了,瞧!他的眼光多好,那番話可不是尋常女子能說得出的,連先生都折服不是?

  「可是……我想挖洞了。」鐘凌捂起臉,再讓她說下去,她大概連「全世界最有錢的人也不能把財富帶進棺材中,夜晚入睡前能為自己達到的美好成就喝彩更重要得多」這類賈伯斯名言都講出來。

  「挖洞?你這道理是向誰學習的?穿山甲還是蟋蟀?」

  「徐伍輝!」她嬌嗔一聲,樂得徐伍輝盈盈笑起。

  「要回去了嗎?」

  「不。」她轉身往馬車裡取出幾個紙盒後,讓車夫先到村口等她。

  馬車離開,她把紙盒分成兩份,裝進提袋裡,將其中一份交給徐伍輝。「這是我新做的手工餅干和蛋糕,你拿回去給弟弟妹妹吃吧。」

  「我自己回去?你不跟我一起?」

  「不了,我趕緊把這些送去給賀大娘,就得回家。」

  「你經常往賀家去,卻不大肯到我家裡?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娘?」

  「你別多心,我只是……」只是每次見到徐大娘,她不是問那鋪子一個月能賺多少、給堂哥多少月銀、小丫頭一天干活幾個時辰,就是暗示日後她嫁進徐家,嫁妝裡至少要有鋪子的五成股份才行。

  這種話,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傻笑,就怕對方當真以為她會帶著鋪子嫁進徐家,到時嫁妝單上找不到股份,不知道會氣成怎樣,所以現在能避自然就避了。

  「你二堂姐經常到我家裡,陪我娘說話,幫我娘做家事,她們感情不差。」

  意外!她還以為已經不一樣了,原來該進行的事兒還是進行著。

  「徐大哥,是不是徐大娘對你說了什麼?」

  「你能猜得出來,何必問我。」

  「所以是真的說了?說什麼?嗯……說你將來是要做大官的,先納個妾收在房裡,日後陪你赴京趕考,你在外頭,身邊有個人照應著比較好。還是說,哪個當官的沒有妻妻妾妾好幾個,那不只是排場,也是身分。

  「或許徐大娘說:阿芳那丫頭腦子機靈,挺能賺錢的,可她這麼忙,怕是不能把你服侍周全,不如納個小妾,一個照應外頭、一個照顧家裡?」

  她越說,徐伍輝越是瞠大眼睛,偏過頭,似笑非笑地瞪著她說:「你偷聽我娘說話?」

  「偷聽?你太小看我了,只需要幾個小推敲就猜出來的事兒,還用得著偷聽?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娘,如果徐伯父把大娘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拿去養小妾,不知道她會不會也覺得理所當然?她不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加諸在媳婦身上?唉,這後院家宅為什麼事多,總歸而言就是一句話。」

  「哪句話?」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她搖頭,嘆氣,誇張的無奈表情讓他失笑不已。

  「我用你的話頂過我娘了,問她樂不樂意讓我爹娶個年輕貌美的姨娘進門。」

  「真的?徐大娘怎麼同你說?」肯定是火冒三丈,大罵他不孝子吧!

  「你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幸災樂禍?」

  「不不不,你看錯了,不是幸災樂禍而是感同身受。」她連連搖頭,卻笑得嬌俏可人,擺明就是幸災樂禍。

  他覷她一眼,說道:「你不是很會推敲嗎?你來推敲看看,我娘會怎麼說。」

  她還真推敲了,想過半晌,她緩慢說:「徐大娘應該會說:‘那怎麼一樣,你爹不過是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吃飽飯都成問題了,哪能講究排場。你可不同,將來是要當大官的,家裡不多擺幾個花瓶,會教人小瞧了去。’」

  說完,她望著他,發現他臉上憋也憋不住的笑意,噗地,兩人一起笑開。

  「不會吧,我全猜對了?我怎麼這麼神仙。」

  「沒全猜對,我娘沒說花瓶。」

  「不然呢?」

  「她說的是女人。」並且那個女人有可觀的嫁妝,娘指望著未來媳婦把嫁妝拿出來供自己進京赴考,她就不必把銀子拿出來。

  「有差嗎?人總是得隴望蜀,肚子餓時想著有飯吃就好,能吃飽了,就想要是多點銀子可以花銷花銷多好。有了銀子就想當官,當官了就想娶妻納妾,想在身邊湊個唐伯虎的八美圖,可,這樣真能快樂嗎?」復雜的人生怎能享受單純的快樂?

  「你問倒我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追求的人事物,可誰也不知道追求到手後會不會發現那不過是一場空。」

  鐘凌滿意地點點頭,喜歡他的話。「所以呢,徐大哥,你想要迎妾納通房嗎?」

  徐伍輝停下腳步,對著她鄭重道:「有阿芳,一個就夠,如果沒有阿芳,就是娶八個、十個,心裡還是虛的。」

  這話很甜,甜得她嘴裡心裡沾滿蜂蜜,兩人並肩走著,紅撲撲的兩張臉傻傻地笑著。

  他們走到分岔路口,徐家往右,賀家往左,他再邀一次,「要不要上我家?」

  「下回吧,下回再去坐坐,今兒個太晚,還是先去看看賀大娘。」

  「你很照顧賀大娘?」

  她擠眉弄眼,歪著脖子對他說:「有人翻倒醋瓶兒了嗎?我怎麼聞到醋味。」

  「是翻了,翻在這裡!」他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沒弄清楚的還以為你是賀家媳婦。」

  「錯了,不是賀家媳婦,是賀家女兒,賀大娘前幾天認了我。」

  「真的假的?」

  她舉五指發誓,「童叟無欺。」

  「好吧,我吃醋無所謂,誰讓我喜歡你,喜歡得再醋也得吞下去,可要是讓我娘醋了,以後她不挑剔你就真有鬼。」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收起痞笑,再認真不過地說:「徐大哥,這件事我不能不做,當初人人避我家如蛇蠍,都怕被我家給沾了也攤上霉運,只有賀大哥不怕,他幫我們家辦喪事、幫我起家、幫我對付我二伯母。再說、如果不是他,阿靜怎麼能接受你的教導,我和徐大哥又怎麼……能夠在一起?之前,我當真認定,緣分斷了就是斷了的,逼迫自己不可妄想。」她垂下頭,臉上有著傷心。

  「對不起,那個時候,我應該在你身邊的。」他後悔,那時候為什麼不多些堅持?

  「不干徐大哥的事,你也是身不由己。總之,賀大哥幫了我這麼多,現在他不在,我能做的不過是送點東西,偶爾陪賀大娘聊聊天罷了,我總想著,人一世千萬別欠下太多,該還的還、該報的報,所有的恩怨情仇最好能在這一世終了,別帶到來世。」

  徐伍輝挑起她的下巴,暗暗立誓,嘴上也堅定道:「我知道了,以後我再不會讓你受委屈。」

  鐘凌點頭,一笑,鄭重道:「我信你!」

  一個是認真承諾、一個是認真相信,這刻,他們都相信,兩人會肩並肩,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秋,走過冬天、走過無數個四季風情,相信他們的未來會充滿光明,就算有險難阻礙,他們也會幫著彼此衝過去。

  卻沒想到,所有的想像都只是鏡花水月,空幻一場。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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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4: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他曾是壽王世子

  五月,天漸漸熱了,生意沒有過去那麼好,鐘凌做了些果凍,才讓生意好轉一些。

  這天鐘凌在廚房研發些爽口的小點心時,小秋進來。

  「小姐,有人找你。」

  找她?會是誰?徐伍輝嗎?不可能,他正在閉門念書,出門唯一的去處是先生家裡,聽說先生對他評語很高,預估他今年九月定會通過鄉試,明年的春闈至少能考上二甲進士。

  他的預言,很是讓徐伍輝松了口氣。

  鐘凌笑著鼓勵他,遞給他一袋進士榜,上面每個餅干都印著「探花郎」,她誇口道:「什麼二甲進士,我怎麼看徐大哥都是一甲探花郎的命。」

  他問:「為什麼不是狀元、榜眼,而是探花郎?」

  她猛搖頭說:「不行,咱們做人要低調,壯元、榜眼太招人目光,萬一被皇帝招去當駙馬,我到哪裡再找個徐大哥嫁?」

  她的話讓他很開心,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問:「探花郎很低調嗎?」

  鐘凌說到做到,自從答應過徐伍輝後,每半個月到秀水村接弟弟時都會提早出門,先繞到徐家坐坐,和徐大娘說說話,只不過讓人很氣悶的是,幾乎每次都會遇見她的二堂姐。

  直到上一回沒見到她的身影,鐘凌還疑惑說:「她怎麼不來了?」

  徐伍輝說:「我恐嚇過我娘,說我每次見了她都會心浮氣躁,讀不下書,要是她害我沒考上,就得再等上三年。」

  他的恐嚇成功制止徐大娘和鐘子薇的感情交流。

  但不是徐伍輝來找會是誰呢?鐘凌走出廚房往前面鋪子走去,前腳才跨進去,就看見劉星堂和阿志,她趕緊快步上前,急急問:「老爺爺、阿志,你們怎麼來了?是嬸嬸的病更重了嗎?」

  阿志垂下頭,眼睛紅紅的,低聲說道:「小姐,我娘死了,房子被占了,想求小姐收留我和爺爺。」他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身契,交給鐘凌。

  她看看祖孫兩人,嘆氣,把身契交還給阿志,說道:「爺爺、阿志,先進來吧!」

  小暖、小冰燒熱水給兩祖孫洗過澡,又做了簡單的飯菜讓兩人暖胃,小春和鐘凌急忙給兩人騰屋子,屋子裡全住滿人了,丫鬟們住的那幾間本就空間小,再教她們擠一擠也太過沒人性,鐘凌想了想,決定自己搬進她娘屋裡,把她的房間讓給劉爺爺和阿志,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後,鐘凌才把這對祖孫的遭遇說給母親知道。

  他們自己是吃過苦頭的,能幫人一把盧氏怎會不肯幫,於是兩祖孫住了下來。

  幾天後鐘子靜返家,他發現劉星堂和阿志都有一身好武功,悄悄地把這件事告訴姐姐了。鐘凌忖度再三,和劉星堂討論過後,決定讓阿志陪著鐘子靜住到先生家裡,她這是在替明年鋪路,如果鐘子靜那一劫還存在的話。

  鐘子靜和阿志兩人感情很好,在劉星堂的囑咐下,阿志負責每天盯鐘子靜練一套拳法,就算不能退敵,能夠強身也是好的。從此鐘子靜在每天早起念書之前,養成練一個時辰武功的習慣。

  至於劉星堂,他建議鐘凌買一輛馬車,不但可以往返秀水村運載牛乳、奶油、雞蛋,也可以把鋪裡賣不完的東西賣到別的城裡。

  這段時間生意清減些,確實可以這麼做,但過了秋後,生意會漸漸好轉,就不能供應別的鋪子了,就怕契約一簽訂,到時沒有足夠的人手,何況去年的禮盒今年還要大推呢。

  劉星堂說:「那就別簽約,用零賣的方式,把咱們多做的壓點價拿出去賣。」

  鐘凌覺得可行,便每天和劉星堂載著糖果餅干到鄰縣賣。這一來一往得花上三個時辰,因此鐘凌得起早睡晚,短短兩個月,圓圓的下巴尖了,更顯得兩顆眼睛大得驚人。

  這天清晨,她和劉星堂把貨品擺進馬車裡,六月天了,天氣太熱,她在馬車裡坐不住,索性換上男裝,坐在劉星堂身旁。

  也沒見劉爺爺有什麼大動作,手腕輕輕一揮,馬鞭便俐落地催動黑馬,馬車穩穩地駛向前去。

  「劉爺爺,我看過一本小說,裡頭有一段描述武功高強的人,說她手腕輕輕一催就能揮動馬鞭,就像劉爺爺這樣,爺爺的武功很高強嗎?」她講的是陶紅英,九難師太還在當長平公主時的宮女,後來韋小寶認的姑姑。

  劉星堂微微一笑。是啊!當時年輕氣盛,到處找人比試,企圖稱霸武林,奪得天下第一的名號,誰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招惹了不少人,引得幾幫人聯手追殺,他的眼睛差點兒沒了,手斷了,那刻他才曉得什麼狗屁天下第一,能夠活命才是真的。

  從此改名換姓,退隱江湖,不再逞凶鬥狠。

  他日日修習內功,倒不是想再回到當年風光時,只是想要保命,想在惡霸欺上頭時嚇嚇人。不過對於那些覬覦自家土地之人,他忍住不動手是因為不想招惹無窮後患,那些當官的手段多,要是惹上官非,害孫子亡命天涯就不好了。

  阿志那孩子根骨好,他想過讓他去考個武狀元,卻又擔心現在朝廷之爭日盛,怕將來阿志投軍會遭牽連,與其如此,還不如讓他當個默默無聞的販夫走卒。

  「劉爺爺,你怎麼不說話,不會是被我猜中了吧,爺爺是武林盟主?」說著,鐘凌雙眼放光,臉上的笑怎麼也關不住。

  「我這身武功哪能稱得上武林盟主,光是比你那個賀大哥就不知道輸多少。」

  賀澧……對哦,差點兒忘記,二伯父詐財那日,她就發現他和阿六哥哥都有武功,只是當時情況混亂,又被徐伍輝罵一頓,竟將這件事給拋到腦後。

  所以她可不可以推論,因為他武功好,身邊還有個阿六,他定會遠離危險、平安返回?

  笑開顏,她喜歡這個推論。

  「丫頭,賀公子對你很好。」

  「你怎麼知道?你不過見過賀大哥一面。」

  「那天他和我一起離開你家,他發覺我有武功,讓我日後來投你為主,護你一家安全。」

  後來他葬了媳婦,帶著孫子進城,憑著賀澧給的玉牌找到項管事,許多當日賀澧沒說的話,項管事全講了。

  賀澧希望他護鐘子芳一家,希望他對她保密金日昌賭坊之事,希望他每月都投書一封,細述鐘家母子身邊發生的大小事,並允諾以阿志的日後前程作為交換。

  這是多此一舉了,江湖人受人點滴、湧泉相報,鐘子芳兩次救急,就算沒有賀澧的承諾,他也考慮投身到她手下,還了此恩。

  「你說賀大哥他……」他連這個都替自己想到了,那麼周大人的引薦有沒有賀大哥的手筆?

  沒錯,若是周大人自己的意思,那麼他更該引薦的不應該是徐大哥嗎?怎麼看,他都比阿靜更像個人才。

  有沒有可能,周大人只是個幌子,是先生找上周大人,托他做中人?那麼誰能請得動退休宰相?貴氣男?是賀澧求他幫的忙?

  一堆問號敲著她的腦袋,鐘凌只是胡思亂想,卻沒想到層層推敲竟讓她給推出七、八分真相。

  「他說你會是個好主子。」

  鐘凌苦了眉頭,他事事都幫她想到,而她明知道結局,卻無法助他什麼,他們這對朋友只有她在占他的便宜。「我和賀大哥是很好的朋友。」她咬唇低聲道。

  「只是朋友?」劉星堂反問。

  「不然呢?」

  是啊,她已經和人訂親,將是別人家的媳婦了,就算賀澧有再多的心思,也與她無關。

  劉星堂點點頭,同意道:「是,只是朋友。」

  進了港縣,劉星堂駕著馬車,熟門熟路地前往這些日子打過交道的商鋪。

  「劉爺爺,每次想問都忘記,您似乎對港縣很熟,以前住過這裡嗎?」

  「對,住了幾十年,哪條街、哪個巷子都摸得熟透。」

  「這裡離井風城挺遠的,您那一籠子雞,干麼拿那麼遠去賣?」

  「當初東拼西湊,想把借的銀子給還了,哪知道人家打的算盤不是要我們還錢,而是想要圖謀我們家那片山林地。一開始不知道,把獵來的狐狸、獐子拿到縣城裡賣,沒想到走到哪兒、場子被砸到哪兒,到最後只好賤賣,於是日子越過越艱難,別說還上銀子,就是連媳婦的藥也買不起。

  「那回是迫不得已,才會一路迢迢跑到井風城去賣,天還沒亮,我和阿志頂著寒風、餓著肚子,帶著家裡最後的兩只雞和一窩小雞去擺攤,沒想到去得遲了,找不到攤位,硬是擠半天才弄出一小塊地,誰知道雞被踩,阿志一時氣不過,才會……老頭子欠小姐一句對不住。」

  原來如此,是又餓又累,委屈極了,才會打那一棍子吧,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不是那棍子,也許他們到現在還無法搬進城裡。

  「阿志武功不錯,那日也是手下留情了,爺爺,您以後別喊我小姐,聽著別扭,不如爺爺認下我這個孫女,以後阿志就是我的弟弟,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好不?」她親親熱熱地提議道。

  聽見鐘凌這話,劉星堂深感意外,「小姐這樣,讓老頭子怎麼過意得去?」

  「爺爺看不上阿芳,不肯認我這個小孫女嗎?」她鼓起腮幫子裝萌。

  「什麼話、胡說!小姐這般人品,誰能看不上?」

  「既然如此,爺爺就別小姐小姐的喊,叫我一聲丫頭還是阿芳,才順耳呢。人生相逢自是有緣,爺爺和阿芳的緣分早在去年就定下了,否則阿志為什麼會一棒子打上四哥哥?否則爺爺怎就信了阿芳,肯到秀水村求助?既然命蓮把咱們拴在一起,為什麼不順水推舟?」

  劉星堂不是小氣之人,聽了她這番話,笑了,他摸摸鐘凌的頭說道:「知道了,丫頭!以後有什麼事給爺爺說,爺爺雖然年紀大,但還有幾分本事,別什麼委屈都往心裡憋。」

  「是啊,從今以後,我可是有爺爺護著的人呢。」

  劉星堂忍不住滿臉笑意,他現在也是有孫女可以撒嬌的長輩了。

  鐘凌又問:「爺爺,那些人為什麼要圖謀你家的山林地?」

  那裡有玉礦?地底下蘊藏豐富的煤鐵銅礦?既然如此,用筆銀子買下啊,干麼躲躲藏藏非要把人給逼到沒路走?

  「說是要在那片地上挖溫泉眼,可以治百病的。」

  「真有溫泉?」

  「才怪,老頭子在那裡住了十幾年,哪有那種東西。」

  「知道是誰要的嗎?」

  「聽說是皇後的娘家人。」那是他潛入知府衙門偷聽到的。

  鐘凌對朝堂事所知不多,可了不起的皇後娘家人,她倒是略有耳聞。

  聽說莊家人權柄大過天,皇帝要用誰還得經過老丈人同意,一個皇帝做到這樣,也算窩囊了。

  「既是皇後的娘家人,有得是錢,多給爺爺一點錢不就得了,何必弄得像見不得人似的?」

  「吃這悶虧的不只有老頭子,住在那座山的鄰居都……」他嘆氣,續道:「走的走、散的散,前幾日想回去遷兒子的墳地,卻發現被圈圍起來,幾個江湖人看守著,誰也進不去。」

  果然是想做見不得人的事,否則用手下兵將就行了,何必雇用江湖人,這莊家人是想做什麼啊,女兒都已經當到皇後了還不滿足,難不成想要更高位兒?

  皇後之上……鐘凌倒抽氣。哇塞,不會吧!心這麼大,難道皇帝是吃素的,能讓他們為所欲為?

  不像,弟弟受潛山先生教導後,幾次提到當今皇上的種種施政與作為,不像個昏庸愚昧的啊。

  「爺爺別煩,月盈則虧,這世間還有公道,不會縱著那些壞人為所欲為。就算老天爺不管,還有皇上呢,還有千千萬萬對百姓朝廷有抱負的能人,有他們在,就會有人幫爺爺向那些惡人討回公道。」

  劉星堂被她的話說笑了。

  「小丫頭對這朝堂還真有信心。」一輛馬車從後頭跟上,車簾挑起,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大叔隔著窗說話。

  鐘凌朝對方望去,那人眉目雖是舒展,卻隱含著一股不容人挑戰的威嚴,清晨的日光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線條,但她還是覺得此人屬於……「生人勿近」那類。

  不管他的身分如何,光看他車駕前前後後幾個看起來很「武林盟主」的男人,就知道他出身不凡。

  她還在打量對方呢,那人「啪」的一聲,打開扇子,扇過幾下,金黃色扇面亮了出來。

  金黃色?哪個人可以用這種顏色,她再沒知識水准,也猜出大叔是何方人士,心一抖,她的腳也跟著抖起來,自己的運氣也未免太好,賣一趟糖果都能碰到大咖。

  鐘凌深吸一口氣,挑起下巴,微笑道:「哪個國家的百姓不對朝堂有信心?何況我日子過得舒服,自然對朝廷心存感激。」

  「百姓日子過得好,就會對朝廷心存感激?」

  「當然,百姓求的不過是安居樂業、日子過得和美,能順心遂意自會謝天、謝地、謝皇上;相反地,如果朝廷年年加稅,百姓口袋的銀子被掏空,吃完這一頓沒了下一頓,誰能不心生埋怨?

  「百姓根本不在乎誰當頭,只要能帶著百姓過好日子,就會受到推崇。當今朝堂到底好不好?說實話,我還真不明白,只曉得裡正伯伯、村裡的叔叔爺爺交口贊揚,直說現在的日子比起祖輩那幾代是越過越好了,哥哥弟弟們都能上學堂念書,日後有機會當官。所以我就曉得,這皇帝定是個好的。」

  她的馬屁捧得微服出巡的皇帝樂呵呵地,笑個不停,問:「小丫頭是哪裡人?」

  「老家在秀水村,不過這兩年日子過得好了,在井風城租一間鋪子做生意。」

  「家裡做什麼生意?」

  「賣糖果餅干,大叔,您想不想吃一點?」

  「好啊!」

  鐘凌讓劉星堂停下車,轉到車廂裡,拿一堆牛軋糖和手工餅干,一個樣貌斯文的男人走過來接了,遞給她一錠金元寶,鐘凌笑盈盈地道聲謝謝。

  車駕離開,鐘凌緊繃的肩膀這才松下來,她長長地吐口氣,一摸額頭,才發覺自己驚出滿身汗。

  直到對方的車子離得夠遠了,劉星堂才低聲道:「丫頭,那人身分不簡單。」跟在車駕前後的那群侍衛,一個個都是武功高強的能人。

  「何止不簡單,沒猜錯的話,馬車裡的那位大叔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鐘凌壓低嗓音說。

  劉星堂驚詫,誰想得到今日出門會有這番際遇。「幸好沒說錯話。」

  「是啊!」不但沒說錯,還把馬屁捧得恰恰好,開心的摸了摸手上的金元寶,不過,這種好運還是別再來了吧!

  一個月後,這件事透過金日昌的人手傳進京城,賀澧將信反覆看了又看,笑容更盛。那丫頭果然有能耐,就算沒有他,一樣可以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上官肇陽一把奪走他手上的信,低頭看過,失笑,「不會吧,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父皇遇見的那個有趣丫頭竟然是她?!」這事父皇前兩天才拿來當笑話,說給幾個兒子聽。

  「你確定?」

  「信上不是有寫嗎?那丫頭都看出來了,劉老頭也不差,他看出風、雲、雷、電的身手,也看見馬車上的雲紋雕刻,那馬車可是我外祖家的。」

  賀澧微笑。那丫頭總是語出驚人。

  「怎麼,還不給人家寫信?當初你要進京,人家可是哭鼻子了。」上官肇陽用手肘推賀澧一把。

  「局勢不明,何必害小丫頭。」眼瞼垂下,蓋住他的心思。

  「你就是想太多,一封信能害得了誰?」

  「不多想一點,我能夠活到現在?」

  「如果你少想一點,當初會找上我、向我求救,就不會在那個鄉下野地過那麼多年。」

  「那時,你也是自身難保。」何況那時,乳母相信想殺害自己的,不是旁人就是皇帝。

  賀澧輕哂,沒了一把大胡子遮掩,可用傾國傾城來形容的美艷容貌因他這個笑讓人花了眼,上官肇陽搖頭嘆氣,這麼好看的男人讓滿府的女人都失了顏色。

  他是壽王世子,曾經。

  他的母妃與壽王上官紹是青梅竹馬,相伴長大,成親後夫妻感情甚篤,直到那個事件發生。

  沒人知道事情是怎麼起的頭,只曉得謠言傳開的時候,壽王的外室、呂尚書庶女已經懷有身孕,事情鬧大,上官紹不得不把人納回家裡來,這件事在壽王妃心裡劃下傷痕,導致夫妻失和,壽王妃一度請求和離。

  但兩人是先皇賜的婚,怎麼能夠和離?何況上官紹正深受皇恩,王妃娘家怎麼也不肯失去這門親,於是逼著女兒和女婿和好。

  後來外人並不知道兩夫妻是怎麼解開心結,但在呂側妃生下庶長子上官肇平的同時,壽王妃也懷上孩子,十月懷胎後上官肇澧出生,從此種種陰謀、樁樁詭計,輪番在壽王妃和上官肇澧身上演出。

  上官肇澧八歲那年,一場詭異的病帶走了壽王妃,當時上官紹正在邊疆打仗,謠言卻在王府裡傳開。

  謠言道:呂側妃是皇帝的女人,上官肇平是皇上的私生子,日後壽王爵位,必定會傳給庶子。

  可祖宗禮法一代代傳下,爵位傳嫡不傳庶,除非沒有嫡子,否則庶出子女絕無機會承襲爵位,換言之要周全上官肇平的唯一辦法,就是賜死上官肇澧。

  消息傳出,上官肇澧的乳母鄭氏心驚膽顫,旁人不敢加害壽王世子,因為壽王深得皇帝看重,但如果下手的那個人是皇上,如果皇帝想為自己的私生子掃除障礙……

  一天,假戰報傳回王府——壽王戰敗身亡。

  全心護主的鄭氏聞訊心驚,沒了王爺,再加上呂側妃以及皇帝的私心,小主子還有命在?於是漏夜催著上官肇澧逃跑。

  上官肇澧曾想去投靠上官肇陽,但如果上官肇平真的是皇帝的兒子,此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後來呂側妃發現上官肇澧失蹤,抓住鄭氏,在她身上施與種種酷刑,企圖逼問上官肇澧去向,鄭氏寧死不屈。

  幾天後,王府池塘浮起兩具屍體,在水裡浸泡多日,撈出來已是面目全非,鄭氏倒很好認,她曾經斷了一截小指,而男童身著世子爺服飾,經身邊大丫頭指認腰間佩環,確定這一大一小是失蹤多日的壽王世子以及乳母。

  此事上奏朝廷,皇帝深感痛心。

  幾個月後,壽王凱旋歸來,皇帝龍心大悅,大肆賞賜,這本來是榮耀門楣的好事,卻不料上官紹聽到妻死子喪的消息,情緒激動,竟然中風了,從此臥床不起,長達十二年之久。

  另一頭,呂側妃雖已設計了壽王世子已死一事,但她仍是不放心出逃在外的上官肇澧,生怕某日他重返京城,一個將要入袋的親王爵位又被人奪去,因此接連派幾撥人尋找暗殺,最後一次,上官肇澧身中數刀,摔入深谷。

  殺手完成任務返京覆命,鏟除上官肇澧,呂側妃終於可以高枕無憂。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呂側妃算不到上官肇澧命不該絕,更算不到他運氣好,竟能遇著隱世高人,教他讀書,傳他一身武藝。

  隱世高人姓賀名非,不但文武全才,也擅長命理、術算,他有個痛失愛子、成日瘋瘋癲癲的妻子喬氏,救了上官肇澧之後,在他身上找到一塊刻著「澧」字的玉佩,便為他取名賀澧。

  賀澧的傷是喬氏親手照料的,她自小習醫,外號醫仙,在沒有生病之前,醫術極其高明,連太醫院都想招攬。

  有賀澧在身邊安慰,喬氏的病一天比一天好,在她痊愈後,賀非帶著妻子和賀澧遷居秀水村。此時的賀澧記不得前塵往事,他認定賀非和喬氏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就這樣,一家三口平平靜靜地生活了好幾年。

  直到被童年摯友上官肇陽尋獲,賀澧才拾起丟失的過去。

  事實禁不起光陰的推敲,多年來上官紹臥病在床,而上官肇平越長越像壽王的庶弟,當年壽王養的是誰家的兒子,幾乎水落石出,要不是上官肇陽把賀澧的話給傳回去,到現在皇帝還不曉得自己替上官宇背了個大黑鍋。

  呂家以這種方式,想助上官宇、上官肇平奪得爵位,取得壽王的兵權,卻沒想他們料准所有事,獨獨沒算到聖心所向,皇帝與壽王這對堂兄弟自小便情誼深厚,只要他活著的一天,皇帝就不會把爵位給別人。

  而呂尚書早就是大皇子的人馬,這些年,因為呂氏、上官宇和上官肇平,壽王府和皇後娘家早已緊緊綁在一起。

  「我父王還好嗎?」賀澧問。

  這一趟進京本為認親而來,他們計劃一舉將上官宇、呂家給拉下台,順便讓大皇子吃點癟,但皇帝阻止了,讓他們按兵不動,等待指示。

  「知道你還活著,皇叔不知道多高興呢,前兩天聽說還能下床走幾步。」

  幸虧當年父皇震怒,對呂側妃下旨,若壽王沒辦法恢復健康,親自走進朝堂請封世子,上官肇平就當一輩子的庶民好了。

  沒想到,竟是這話救了壽王的命,讓他一路苟活至今,只是哀莫大於心死,妻兒不在,他再不思振作。

  「我想回去看看。」

  「行,下次我去探望皇叔的時候,讓阿五幫你易容,隨我走一趟。不過,你別擔心王爺,父皇派御醫在他病榻前守著,聽說那個呂氏和上官肇平倒是作戲的高手,天天請安,在外頗得賢名。」

  「是想父親心死之余,對他們生出幾分感情吧?」如果父王不知道發生在妻兒身上的事,或許呂氏母子幾年下來的溫言軟語、溫良孝敬,能融化一個病人的心志,但如今……

  「他們想作戲,就讓他們演吧。」賀澧冷笑。

  「天底下怎麼就是會有人覺得,別人都分不出虛偽或真心?」

  「全當旁人是傻子,只有自己最聰明吧。」

  「說到真心,那丫頭對你娘倒是挺好的。」上官肇陽想起什麼似的說。

  「嗯。」想起鐘凌,那個風光霽月、再真誠不過的丫頭,賀澧的笑容擴大。

  「清風說她每次回村裡接弟弟回家,都會先繞過去陪你娘聊天說話,還會偷偷塞些銀兩給你娘身邊的丫頭,囑咐她們給你娘抓補藥,你娘可喜歡她了。」

  賀澧失笑,他娘是醫仙喬心,她自己的身子比誰都清楚,哪需要阿芳的叮囑。這次他進京,母親千般不舍,但也清楚他這個兒子非池中物,不可能一輩子隱居在鄉野莽林。臨行,他向母親承諾,待京中局勢明朗、危機盡除,會立刻接她進京。「誰都會喜歡阿芳的。」

  「那可不一定,徐伍輝的娘可不太中意她,日後肯定要給丫頭委屈受。」

  上官肇陽的話勾得他的眉頭皺上川字。「伍輝是個聰明的,他自會周旋。」他試著說服自己。

  「你確定?我要是你,不會輕易放手。」

  賀澧苦笑,不放手又如何,他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確定,憑什麼不放手?

  看著他那號表情,上官肇陽悶壞了。「你這家伙怎麼就這麼悲觀,好歹你有我、有父皇護著。」

  早些年他還不敢說大話,但這幾年,父皇漸漸看清莊家的真面目,他們的勝算較過去大上好幾倍了,真不曉得他在害怕什麼?

  肇澧苦笑,他不是怕,只是知道……知道那丫頭的夢不只是夢。

  過了盛暑,時序進入八月,唐軒的生意又慢慢好轉。

  過去幾個月,鐘凌常和劉星堂送貨到港縣的鋪子上賣,現在不必了,閑下來的時間,她一頭鑽進廚房裡鼓搗,想在過年前再大撈一筆,只是……去年的貴氣男還會出現嗎?

  她不喜歡他,總覺得在他身上嗅到危險,可現在她又希望他能出現,因為貴氣男的另一端牽系的是賀澧,是那個說話不算話,說要寄信卻杳無音信,又處處替她著想的賀大哥。

  他還好嗎?只身在外,有沒有人在乎他吃飽穿暖?有沒有人在他辛苦的時候為他送上幾顆甜心甜嘴的糖果?有沒有人嘲笑他的瘸腿?有沒有人欺負他沒背景、沒支柱?

  她是老二哲學的崇尚者,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為什麼他非要出門闖蕩,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比安全更重要?

  上次去先生家裡接弟弟,猶豫多時,她再也憋不住,當著弟弟的面問:「先生,真是周大人將阿靜舉薦給您的嗎?」

  許吉泰沒回答,只有一臉顏面神經受損似的愛笑不笑。

  她衝動了,又問:「如果不是周大人,更不可能是徐大哥,所以是賀大哥,還是那位不知道打哪裡來的上官公子對嗎?」

  話問出同時,她瞠大雙眼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

  他受到驚嚇了,瞳孔快速收縮,雖然片刻便恢復過來,卻欲蓋彌彰地刻意問一句,「賀大哥是誰?」

  他不問上官公子卻問賀大哥,所以答案呼之欲出。

  那天回家,想跟賀澧說話的念頭越來越盛,鐘凌猜想,自己一定有強迫症,非要他同意自己「平安就是福」的理念。

  她決定不等待,他不寫信回來,難道她就不能寫過去?

  於是她提筆,於是長篇大論,寫下一張又一張的信紙,寫了想法、寫了態度、寫出這些日子生活中的瑣瑣碎碎,但每個瑣碎之後的延伸都是要提醒他,世間再美好的事物,沒有命就無福可享。

  她是個有控制欲的女人。

  鐘凌讓四哥哥回秀水村時,把信送到賀大娘家裡,她猜想,賀澧不給自己寫信,總不會不給自己的娘親寫信吧!

  那麼,他會回信嗎?就算只是簡短回一句「我收到信了,對不起,人各有志。」都好。

  至少代表他看過她的信。

  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三聲無奈,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說服得了他?

  沒錯,她是有點矛盾,一方面對弟弟說:「有夢就去追,才不枉少年青春。」另一方面卻企圖阻止賀澧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如果有哪路神仙肯跳出來向她保證,他會平平安安,她舉雙手發誓,絕對不對他多說半句廢話。

  「阿芳,你好了嗎?」

  盧氏在屋外喚她,她們要一起回秀水村,因為徐伍輝將進京趕考,今天是去送行的。

  不管周大人或潛山先生都看好他,認為他此行必中,中舉後,他將會留在京裡,等待明年三月的會試及四月的殿試,再見面恐怕是明年五月過後的事了。

  知道她女紅不精,母親幫著縫了幾套衣服、納幾雙鞋,准備用她的名義送出去,舍不得吃穿的母親還拿出一百兩銀子紅封,打算交給徐大哥。

  鐘凌沒有阻止,徐家家境雖然不差,但依徐大娘儉吝的性情,舍得拿出幾十兩就很了不起了,但出門在外,沒人幫著,只能靠銀錢為膽,多帶些,總沒錯。

  「我好了。」鐘凌走出門外,笑盈盈地看著母親。

  盧氏對女兒很滿意,阿芳是越長越標致了,不只容顏五官,便是氣度也不是旁人可以媲美的,她是天生的大家閨秀,什麼都不必做,光是站著,那份氣韻便是任誰也遮掩不去。

  「快走吧,要是晚了見不著人,阿芳心裡不知道要怎樣懊惱呢。」盧氏取笑她。

  鐘凌大大方方地接過母親手上的包袱,勾起她的手,母女倆一路往外走,她邊走便說道:「瞧娘說的,最晚明年五月就能見到面了,咱們生意忙,時間一眨眼就過去,哪有那麼多的懊惱?」

  盧氏笑而不語。這孩子是不開竅呢,還是把心事藏得好?

  前些天聽阿文說:「阿薇丫頭為著伍輝要進京,熬夜縫衣納鞋,還哭紅了一雙眼睛。」

  唉,那丫頭怎麼就認定了呢?是徐家大娘應承她什麼嗎?

  劉星堂已經趕著馬車等在鋪子前,鐘凌扶盧氏上馬車後,自己也跟著進去,兩人坐穩,劉星堂「吁」的一聲,馬車慢慢前行。

  「阿芳,你真的喜歡伍輝嗎?」

  「嗯,喜歡。」鐘凌點頭,她想自己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男人了。

  「如果他當官之後,想娶三妻四妾呢?」

  見母親這般憂心忡忡,她想,娘知道鐘子薇的事了,但她並不擔心,徐大哥的承諾她還收著呢。

  因此她的口氣無限大,笑咪咪回道:「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行啊!他三妻四妾,我便五夫六郎,看誰硬得過誰?」

  「聽聽這丫頭說什麼傻話,男人三妻四妾天經地義,那是肩負著開枝散葉的大道理,女子只能從一而終,恪守婦道。」盧氏擰了女兒的臉頰一把,瞪她亂說話。

  「娘,這話不對。您想想,本來徐伯父和徐大娘在爹過世時,便斷了與咱們家的關系,只差沒敲鑼打鼓到處提醒,當年兩家的口頭約定不算數,可後來怎麼又尋上門,重提當年婚事,不就是知道我挺會掙錢的嗎?

  「徐大娘可是好盤算呢,就算徐大哥考上進士,當個七品縣令,一個月俸給有多少?了不起十兩銀子,比咱們給四哥哥的可多不到哪裡。如果娶我進門,鋪子多開上幾間,穿金戴銀的日子指日可待,徐大哥當官是贏在面子上,娶我進門才是贏在骨子裡。」

  「說大話。」盧氏被女兒逗笑了,可……贏在骨子裡?!不是再真確不過的話嗎?

  「哪是大話,是真真確確的事兒,那些王公大臣,人家有本事,打出生就銜了根金湯匙,愛娶幾個就娶幾個,反正養得起嘛!但徐大哥可養不起,要我賺錢幫他養小妾?那是想也別想的事,自己的玩物自己養,到時,徐大娘可舍得拿銀兩出來幫著養?既然舍不得,那些有的沒的主意就甭打了。」

  「這是你的打算,難不成徐家就沒有他們的想法?出嫁從夫,你賺的自然全歸夫家。」

  「那我不賺了,行不!唐軒是用阿靜的名字開的,日後弟弟肯‘接濟’我多少銀兩,還得看他姐夫對姐姐是什麼態度。」

  「滿口胡話,唐軒要是沒陪嫁過去,徐家肯讓你進門才怪。」

  「如果少了這筆嫁妝便不讓我進門,那還結這門親事,我就真是個傻子了。娘,你女兒好歹眉是眉、眼是眼,站出去也還算出挑,怎麼可能搞到沒嫁妝就沒人要的地步?」

  「若真有那麼一天呢?」

  「那就甭嫁了。」

  「嫁不成伍輝,阿芳不傷心嗎?」

  認識徐家十幾年,徐家長輩是什麼模樣,她能不知道?只是丈夫太看重伍輝這孩子,相信他的心志品性,認定他會是女兒的好歸宿,當初她不曾多想,相信有丈夫在的娘家可以替女兒撐腰,如今,她不確定了……

  見盧氏這模樣,鐘凌撒嬌地抱住她,低聲道:「娘,我喜歡徐大哥,他聰明能干,真心對女兒好,他說過的,只要女兒一個就夠了,我信他的,相信他是說到做到、重視承諾的男子漢。

  「但如果真有那天,我會傷心難受,會想盡辦法離開他,或許會忿忿不平,質疑天底下男子有沒有真感情,或許會鬧上幾天,哭天搶地,但不至於去死,因為我做不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他不重視我,我還有娘、阿靜、爺爺、堂哥……一堆看重我、疼愛我的人,於我而言,他重要,你們也一樣重要。

  「總之娘別為我擔心,我真的相信,我不會讓自己活得委屈。」

  這番話說得透澈,把盧氏所有的擔憂懷疑消彌了,摟過女兒,輕拍她的背,像她小時候那樣。

  嘴角一抹笑,盧氏說:「是娘多慮了,娘信你,也相信伍輝。」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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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4: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變成孤兒

  嘴巴說相信,可是看到鐘子薇哭紅一雙核桃眼,拿徐伍輝當自己老公盯著的模樣,鐘凌心裡還是不舒服的,不過分離在即,她不想為這種事情生氣。

  徐大娘看到盧氏拿出來的一百兩銀票,眼睛瞬間綻放光芒,兩千瓦的電力電得鐘凌全身起顫栗。

  徐伍輝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交代的話早已寫成厚厚的一封信,但口頭上還是不免一再叮囑,鐘凌點頭,全應下了。

  送走徐伍輝,徐大娘積極留客,連鐘子薇也拿徐家當自己家裡似的,拉著盧氏勸說道:「小嬸嬸,一起進來吃個便飯嘛,現在趕回城裡太晚了。」

  鐘凌心裡冷笑,不肯應她,倒是對徐大娘說:「大娘,這些天鋪子裡忙著呢,生意好,東西賣得快,我和娘想早點回去,多做幾爐餅干。」

  聽見賺錢的事兒,徐大娘連忙點頭,「這話說得是,做生意重要,可生意這麼忙,忙得過來嗎?要不,讓子薇去幫幫忙,我看她也是個心靈手巧的,有她在,你也可以輕省些。」

  「大娘不知道,越是忙越不能用生手,連小夏這個熟手,前兩天還烤壞一爐餅呢,害鋪子裡差點兒交不出貨,契約上載明,時間到了交不出貨,得賠上十倍銀子,這會兒人人都忙得腳跟打上後腦杓,誰有空教導二堂姐,就怕她一去,忙沒幫上還得賠錢,也不知道二堂姐有多少嫁妝能賠。」

  腦子一轉,她不確定這話是鐘子薇說動徐大娘的,還是徐大娘自己的計量?想偷學上一招兩招和她打擂台?門兒都沒有!

  鐘凌瞄一眼鐘子薇,她紅著眼,一臉的楚楚可憐,好像被她欺負得多凶似的。唉,怎麼哪個年代都有吃人不吐骨頭的小白花?

  徐大娘尷尬地干笑兩聲,說道:「講什麼話嘛,同是姐妹,談賠錢太傷感情。」

  「親兄弟明算帳嘛,對誰我都是這樣的,不信?徐大娘可以去問問我家大伯母,我可有因為四哥哥是自己人,生意差時欠過他一兩半兩月銀的。」

  鐘凌偏過頭打量著鐘子薇,見她輕扯徐大娘的衣服猛搖頭,委屈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哇哩咧,當她的面就算計起來,背著她還得了,她不出手料理,是因為沒把鐘子薇當一盤菜,這會兒在徐大娘面前給她穿小鞋,當她沒眼沒耳沒腦子嗎?鐘凌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看她的黛玉葬花能唱多久。

  鐘子芳那表情實在教人看不過眼,每次要她答應點小事,她滑不溜丟的,幾句話就把事情給轉開,什麼話都不肯應承,還真當自己是大老板了?對著自己這個未來的婆婆不小意奉承、體貼溫柔就罷了,還敢當著自己的面給二堂姐難堪,日後進了門,還尊不尊重她這個婆婆啊?

  不行,要是沒把她給壓下去,日後別說逼出她手裡的銀子,恐怕自己還得瞧著她的臉色過活。

  徐大娘揚起嗓子,說道:「哎呦,你這丫頭,性子怎麼這麼擰,你二姐姐不過是好心,想給你幫把手,怎麼就牽扯出這麼一堆?你們兩個可得好好相處,日後是要進了同一個門,得分工合作、同心齊力……」

  徐大娘這話把鐘凌給惹毛了。

  她們私底下的小動作,她假裝沒看見便罷,反正徐大哥沒把鐘子薇放在心上,可他人才走,就想把事情往明面上擺?那也得她肯啊。

  「大娘這是什麼話?什麼進同一個門?我可沒聽徐大哥提過這件事,難道是二堂姐要嫁給公公,當咱們家的姨娘?大娘,您這也太賢慧大度了,成天風吹雨淋的掙幾個錢養家、養孩子多不容易,還肯給伯父養小妾……」

  「你說什麼?!子薇是要給伍輝做妾的,我已和你二伯母說好,以後你們姐妹得好好服侍伍輝……」

  「徐大哥要娶妾?」

  「那自然,日後他是要當官的,哪個大官不是三妻四妾?」

  「大娘說得好,確實有許多大官是三妻四妾,可問題是,就算徐大哥考上狀元也得從七品小官慢慢混啊,徐家又不是皇親國戚,等做到大官恐怕也得二、三十年後的事,二堂姐能等這麼久嗎?就算二堂姐能等,恐怕到時候徐大哥也瞧她不上眼了。

  「所謂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要花同樣的銀子怎麼也得替徐大哥納個十四、五歲水嫩嫩的小丫頭,怎能娶個鶴發雞皮的老女人呢?」

  鐘凌痞痞地應著,眼睛往鐘子薇身上一勾,這年頭,氣死人不必償命的。

  「哇」的一聲,鐘子薇再也忍不住,嚶嚶啜泣起來,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看得鐘凌一陣陣惡心。

  徐大娘哪能放任鐘凌這樣囂張。還沒嫁進門呢就敢這樣,往後阿芳進了門,徐家還有她這婆婆立足的地方?

  「說到底,你就是個妒婦,你不肯讓伍輝納妾!」

  「大娘說笑了,阿芳哪有不肯,只要徐大哥想納妾,一個、三個、五個……再多個,我都給納進來,只是大娘得掂量掂量,十兩銀子的月銀能養幾個小妾?都拿去養小妾了,拿什麼養父母和弟弟妹妹?何況連鄉試都還沒有過呢,十兩銀子還不曉得在哪裡飛,就打算起侍妾的問題,大娘會不會想太多?」

  「你、你這種女子……」

  「徐家娶不起嗎?沒關系,我回去就讓人把徐大哥的庚帖送回來,也麻煩大娘把我的庚帖找出來,咱們就當沒這回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們也害怕高攀了徐家呢。」

  臉上笑著,心裡卻是氣到不行,反正她明白得很,徐大哥說的才算數。

  她再不看徐大娘和鐘子薇一眼,轉身走到母親和劉爺爺身邊,又回身屈膝,笑道:「徐太太、徐老爺,我和我娘還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在車上,鐘凌半句話不說,心裡憋悶得很,雖然早已猜著,人家盤算著拿她當免費菲佣,掙銀子、給徐家開枝散葉;雖然很清楚,那不過是徐大娘的一相情願,徐大哥不會讓她順心遂意。

  但鑼對鑼、鼓對鼓,正面敲過,心裡究竟不舒服。

  盧氏從沒見過女兒臉色這麼臭,也隱約知道方才徐大娘拉著女兒說話,肯定是狗嘴吐不出像牙來,可……心疼吶。

  盧氏憂心問:「阿芳,你怎麼了?」

  「娘,沒事,您別擔心。」

  「不教我擔心,還擺出這副臉色?」

  鐘凌回神,摸摸自己的臉,「很臭嗎?」

  盧氏正想回她幾句,卻沒想到突然聽見一陣馬鳴,車子猛地停下,母女倆來不及反應,撞到一塊兒。

  鐘凌揉揉發疼的額頭,見母親痛得整張臉全皺在一塊兒了,肯定是撞得狠了。

  「娘……」

  話沒來得及說出,她們同時聽到劉星堂一聲斥喝——

  「你們要做什麼?」

  「要命的,就給我滾遠點!」粗嗄的聲音響起,下一刻便聽見拳腳對戰的聲響,鐘凌聞聲心驚,打開車簾想看看外頭什麼狀況,可是有人動作比她更快,一把將車簾掀起。

  「你們是誰?」鐘凌急忙將母親護在身後。

  表情猥瑣的大漢看了看鐘凌,再望一眼她身後的盧氏,涎著臉笑起來。

  真是美得讓人心頭發癢啊,難怪人家念念不忘,這樣一副好皮相,當寡婦太可惜。不過這小丫頭也是個美人,不如……抓一個是抓,抓兩個也是抓,如果人家不要小的,那就美了他們這群弟兄也無妨。

  想著,他眼底流露出淫邪目光。

  鐘凌不是個孩子,能不知道對方在打什麼主意?眼睛四下轉動,她企圖在車廂裡找到能反擊的器具。

  倏地,腕間一緊,她被扯落馬車,還來不及驚呼,整個人已經跌落地面,背部直接著地,五腑六髒瞬間像移了位,痛得眼冒金星,腦子一片空白。

  那人扯下她後,又往車子裡頭抓盧氏。

  盧氏拳打腳踢、嘶聲大喊救命,鐘凌顧不得疼痛,連忙翻身站起,她看見不遠處有根粗枯枝,飛身撲上前抓起,回身就往那男子後腦劈去。

  她用盡全力了,可惜年紀小、力氣弱,這一砸沒把人弄暈,反惹得對方大怒,他丟下盧氏,轉身朝鐘凌走來。

  鐘凌沒有打架經驗,急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對方步步進逼,她轉眼望向劉星堂。

  劉星堂正與五、六個賊匪纏鬥,許是對方沒料到一個老頭子竟會有這麼好的身手,一開始疏忽大意,有兩個人著了道。

  賊人臉上無光,他們拐著腿、抽出刀,伙同其他人包抄劉星堂。眼下情況緊急,劉星堂自顧不暇,哪有余力救她們母女。

  鐘凌知道,不能指望劉爺爺,她只能自救!

  才這樣想著,下一瞬,她手上的枯木就被對方抓住,一陣拉扯,鐘凌失手,枯木被奪。

  「一個小丫頭也敢暗算爺,命都不要了嗎?」賊人怒吼。

  像是要給鐘凌一點教訓似的,他抓住她的脖子,鐵箍似的大掌收縮,捏得她吸不著空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神智一點一點地喪失。

  盧氏狂奔過來,揪住惡賊的衣領拚命捶打,可那點力氣哪能奈何得了對方?

  母親哭喊嘶叫的面容讓鐘凌恢復些許神智,她重重咬了下唇,藉由疼痛提醒自己不能暈過去。

  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與反應,她一勾腳,用膝蓋攻擊對方的下體。

  惡賊吃痛,彎身護住下半身,鐘凌的頸子被松開,新鮮空氣大量湧入,她一邊貪婪地吸著空氣一邊咳嗽,兩只眼睛狠狠地瞪著匪徒,一眨也不眨。

  待一陣疼痛過去,惡賊恨恨地朝鐘凌走去,凌厲的目光讓她心驚。

  鐘凌趕緊拖著身子往後縮,當對方快步走來,她放聲大叫,「娘,快逃……」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對方快她一步,他抬起腳猛地朝鐘凌胸口踹去——

  噗地,一口鮮血從她嘴裡噴出,她的身子像破布似的飛起來,重重地撞到身後的樹干。

  這下子,她失去所有知覺,連疼痛都感受不到,只有在閉上眼那刻,她看見一柄刀插進劉爺爺的腿……

  後腦一陣陣疼痛,鐘凌勉強睜開眼,看見鐘子靜坐在床邊。

  這裡是先生的家嗎?他們被救了嗎?太好了,沒事了……她松口氣,又緩緩閉上眼睛。

  沒事就好……她不怕劫難,只要沒事就好……

  「姐,你不要再睡了,你醒醒好嗎?」鐘子靜哽咽道。

  鐘凌苦笑,她也想醒啊,只是全身好痛哦,痛得她疲憊。「別怕,姐姐沒事,乖,再給姐姐睡一下就好……」

  鐘子靜乖巧地點點頭,不再擾她。

  只是兩滴微溫的淚水落在她的手臂上,弟弟的淚,教她心疼。

  很累,但是她必須睜開雙眼,看著雙眼紅腫的弟弟,她舔舔干涸的嘴唇,輕聲問:「劉爺爺的傷還好嗎?」

  「上過藥了,但還得休養十幾天才能好,大夫說,姐姐的傷更重。」

  「不怕的,姐姐是九命怪貓,會活得好好。阿靜,幫姐姐告訴大夫,千萬別省銀子,用最好的藥,爺爺年紀大了,身子得好好保養。」

  「阿靜知道,大夫是先生請的。」

  鐘凌點點頭,微笑,「阿靜,娘呢?娘傷得重嗎?」娘肯定也受傷了,否則她定會守在自己床邊寸步不離的。

  聽見姐姐的問話,鐘子靜再也忍不住恐懼,放聲大哭。「姐,娘被壞人擄走了。」

  鐘凌驚得想跳起來大叫,但是沒辦法,她的骨頭變成棉花,軟得撐不住她的任何動作,她能運用的只剩下腦子。

  所以不能慌亂,她必須好好想想。

  是綁票嗎?為什麼?他們得罪誰了?鐘子薇?可她沒買凶的本事吧,就算有,動作也沒那麼快,他們才剛離開徐家大門呢。

  那麼是二伯父?不可能,他更窮,上回鬧過那場,二伯母算是看透澈了,把幾文錢都守得死緊。

  不是得罪人,那麼,對方是要錢的吧?是看見唐軒生意不差,想撈一票嗎?

  「他們要錢嗎?我給!要多少我都給!是誰抓走娘,恐嚇信送來了嗎?阿靜,你跟他們說他們想要多少錢都可以,只要把娘平安送回來……」口氣一急,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姐!」鐘子靜俯下身抱住她,哭得不能自已。「先生已經派人去追查娘的下落,周大人也來過了,劉爺爺殺死了幾個人,他們是城裡的混混,等周大人找到其他同伙的,就可以問出母親的下落。姐,你別急。」

  聽見周大人和潛山先生插手,鐘凌松口氣,她用力咬住嘴唇,逼自己冷靜。「阿靜,快告訴我,當時是什麼情況?」

  「當時,劉爺爺拚著一口氣,把姐姐背回先生家裡,他全身淌著血,只說一句‘太太被劫’就暈了過去,剩下的事全是先生安排的,先生循著原路,發現咱們家的馬車倒在路旁,馬已經不見蹤影,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六具屍體,就讓人請周大人過來。

  「劉爺爺到晚上就清醒了,這才告訴我們當時發生的事。他說兩個匪人抓住姐姐和娘,上馬揚長而去,劉爺爺腿受傷,追趕不及,臨時從地上撿起一把大刀朝其中一個惡賊背心射去,惡賊一刀斃命,姐姐也跟著摔下馬,等要再救娘時,惡賊已經失去蹤影。」

  「我昏迷幾天了?」

  「三天,大夫說……姐姐再不醒……」低下頭,他哽咽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姐姐就不在了。

  鐘凌鼻酸,她的弟弟還這麼小,她必須堅強。

  像是在催眠自己似的,她不斷對自己說:「沒事的,有先生和周大人出面,娘很快就能從惡徒手裡救回來。」

  她一說再說,從不相信說到相信。。

  她必須說服自己相信,她努力了這麼久,沒道理失敗,沒道理功敗垂成,更沒道理到頭來做什麼都是枉費啊!所以娘會好好的,一定。

  鐘凌抹去他的淚,柔聲道:「好阿靜,姐姐會好起來,娘也會回來,我們會越過越好,姐姐承諾過你們的,對不對?」

  「對!」鐘子靜忍不住淚水,但還是用力點了頭。

  「姐姐很有能力,能給你們過好日子的對不對?」

  「對!」

  鐘凌在逼自己相信這只是偶發的意外同時,鐘子靜也逼自己相信姐姐,因為他必須有信心,不能崩潰。姐姐只剩下他了,他得像個男子漢!

  「姐姐說到做到,對不對?姐姐從來不騙人的,對不對?姐姐很厲害、很強大的,對不對?」

  一句句「對不對」,問得她鼻酸,也問得他自己淚流滿臉。

  阿志和許吉泰站在門口,看著兩姐弟相對淚垂,胸口漲漲的,說不清的疼痛在裡面四處流竄。

  許吉泰明白,鐘凌不是自誇,她是在提醒自己必須能干厲害又強大,因為接下來還有許多狀況等著她面對。

  他不禁輕嘆,那麼小的丫頭,有多強壯的肩膀可以承擔?

  第七天,周玉通終於追查到賊人下落,派出大批人馬圍捕。

  第十天,惡賊被抓到,鐘凌在小春、小夏的攙扶下認人。

  刑具祭出,惡賊松口,是李大戶用五百兩雇他們抓走盧氏。

  李大戶隨即被拘提到案,二十大板下去,什麼事全招了!

  當初他和鐘理設計陷害盧氏不成,反賠了一大筆銀子,他還不死心,又和鐘理合謀起來——李大戶欲奪盧氏為妾,他認為女人再強硬,馴服個幾次也就乖了,至於鐘理,他要的更多,既要能掙銀子的唐軒,又要能賣銀錢的鐘子芳、鐘子靜,沒有爹娘的小孩,理所當然歸伯父管。

  兩個人商議幾天,鐘理打包票,等唐軒入袋後,會歸還當初拿走的一千兩。

  所有的事全在他們的計劃內,卻沒料到,幫她們母女趕車的獨臂老頭居然有一身好武藝,還能殺得了人,泄露凶徒的身分,更沒料到盧氏如此貞烈,居然寧死不從。

  盧氏在洞房花燭夜裡,用一支簪子傷了李大戶後逃出喜房,可她再會逃,終究是個弱女子,怎能逃得出李家的高門大牆?被護院追上時,她目光充滿怨懟地望向眾人,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將那支簪子沒入自己胸口。

  她死了,李大戶怕了,決定毀屍滅跡,用布一裹,丟到秀水村後山山谷裡。

  真相出爐,周玉通派衙差到山谷尋找屍體,依著李大戶所道方向,找到用來裹盧氏屍體的棉布,上頭血跡斑斑,屍體已經不在了,周玉通沒放棄,命衙差到處找尋,翻遍每寸土地,最後在山洞裡找到一副殘缺骨骸。

  李元富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逼殺貞婦,判斬刑;鐘理三番兩次謀害弟妹,罪行可誅,但他沒有參與買凶過程,只判五十大板,不過在許吉泰的示意下,那五十大板打得分外結實,鐘理熬不過,死了。

  案子結束,消息在最後一刻,許吉泰才告訴兩姐弟。

  聽到這個訊息,鐘凌久久說不出話,她呆坐在床上,像是靈魂被人強行抽走似的,一動也不動。

  鐘凌傻了,鐘子靜也傻了,兩姐弟就這樣傻著,任由光陰從他們身上一寸寸滑過。

  許吉泰看著兩人,什麼規勸的話都說不出口,他再心疼也無法替他們疼,年紀還這麼小啊,以後日子要怎麼過?

  嘆氣,他轉身往外走。

  迎面,鐘家大房眾人走來,向他見禮後,在鐘子文的帶領下,鐘達、張氏、鐘子東等幾個兄弟走進鐘凌的屋裡。

  鐘凌的傷還沒好,大夫不允許她下床。

  這幾天,她乖乖待在床上卻是心急火燎,她逼自己耐心等待周大人找到母親,她不停勸說自己,鐘家的惡運已經結束,否極泰來,迎接他們的是光明前途,可,所有的說服到現在成為笑話。

  是她的錯,她大意了,明知道母親會命喪在秀水村,怎麼還讓娘回來?

  她怎麼可以忘記這個可惡的八月,怎麼能夠相信身體康健的母親,再不會因為王水木的虐待香消玉殯,這樣就沒事了?

  沒有王水木還有旁人啊!殘害母親的鐘家二房還在,可惡的李大戶也在,他們不是人、是殺千刀的畜生!

  是她的錯,如果她不要疏忽、如果她不要大意、如果她把惡運牢牢記住,那麼她就能避開所有災禍。

  上次她不是做得很好嗎?母親沒被害,害人的反倒害了自己。所以,是她錯了,是她害了娘,是她沒有遵守對鐘子芳的承諾,是她笨、她壞……

  無數的指責像千萬針,一下一下戳著她的頭、她的心、她的身子,千瘡百孔的她連哭都失卻力氣,罪惡感化成大錘,一下一下把她搗成爛泥,只剩下一顆破碎的心依然跳著扯著痛著。

  該死的自己,你沒本事就把身體還給鐘子芳啊!你憑什麼占據別人的身體、憑什麼阻斷人家重生的道路、憑什麼害死人家的娘?

  突地她抬起手,拚命捶打自己,失魂的鐘子靜頓時被她的舉動嚇壞,緊緊抓住她的手,更是一把抱住她,不允許她傷害自己。

  「姐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姐姐,你醒醒!」

  聽見鐘子靜的聲音,理智回籠,猛地,她一把抓住弟弟,急道:「阿靜,我們逃吧,我們跑得遠遠的,秀水村不是好地方,這裡很危險,爹死了、娘死了,接下來就要輪到我們了,我們逃走,好不好?」

  鐘子靜被她狂亂的目光嚇到,久久無法應聲。

  「你在說什麼?」鐘達一聲斥喝,驚得兩人回神。「這裡是你爺爺、你爹的故鄉,你要逃去哪裡?你和徐家的婚事定下,你已經是徐家的媳婦,你能逃去哪裡?你爹、你娘的死,怎麼可以怪到秀水村頭上,這裡住著多少戶人家,誰不是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他一句接過一句,罵得鐘凌無語。

  張氏見狀,連忙把丈夫拉開,一把抱住鐘凌和鐘子靜,道:「別嚇唬孩子,他們心裡已經夠苦了,哪還受得了你這頓好罵。」

  鐘子民走過來,拍拍鐘子靜的肩膀說:「弟弟、妹妹,別害怕,還有我們呢,爹和娘會替你們作主的。」

  鐘子南也道:「是啊,入土為安,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嬸嬸的後事給辦了,妹妹的傷還沒痊愈,這件事交給我們,我們會辦得周全。」

  鐘子文緊握鐘凌的雙肩,發誓似的說:「唐軒的事有我在,你不必擔心,你好好把身子養好,如果可以下床了,哥哥馬上過來接你回家。」

  「對,你們放心,一切有我們,那個殺千刀的鐘理居然這樣害你們,這門親戚咱不認了,明兒個我把銀子還給他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路上見著也裝不認識。」

  張氏說得義憤填膺,何嘗不是算計唐軒的營生,鐘子文覷母親一眼,心想:這事萬萬不能做,難道自家妹妹不維護著,還要貪她圖她?

  鐘達也瞪張氏一眼,「說那個做什麼,老二已經死了,你要不要把他挖起來鞭屍。」

  「是哦,死啦就一了百了,我可憐的小嬸子怎麼辦?多溫良和善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這口氣,我吞不下去!」

  耳邊許多聲音嗡嗡響著,鐘凌的心思又飄到遠方。

  所以昵?再努力,結果都一樣,那麼努力有什麼意思?不管她做再多,結論都是要看著母親、阿靜、賀大哥在自己眼前一個一個死去,那麼,她干麼要辛苦?如果結局無法改變,改變過程有什麼意義?

  不做了、不想了、不動了,就這樣吧,反正到最後都一樣,一、二、三、四、五、六……再六年就輪到她了呀。

  有什麼關系,誰規定穿越女都要混得風生水起?誰說穿越女都有天生優勢?她之所以穿越,不過是要見證一段無法改變的歷史罷了,不過是要向老天爺證明,人類再有能耐,也敵不過老天大筆一揮。

  突然間,她覺得好沒有意思,對將來,萬念俱灰。

  不顧還聚在屋裡的親人,她拉過棉被,側身躺下,她用被子將自己從頭到尾地包住,黑暗籠罩了她的眼睛、她的人生,她的一切一切……

  同一封信,賀澧看過數十遍。這個伶俐丫頭,還真是讓她找到聯系自己的法子,可……

  要給她回信嗎?

  他以為不見面,感情就會漸漸淡掉了,但她時不時托人回去看母親,時不時帶著糕點糖果去陪母親說話,她把對他的關心全放在母親身上了,他還能指望她的心淡掉?還能指望哪日自己的死訊傳到她耳裡,她能冷漠以對?

  如果不能指望,是不是……他就可以試著和她聯絡,反正哪天他不在了,她的身邊還會有個徐伍輝。

  想了幾天,他依然左右為難。

  打開信,再讀一回。

  ……再努力,田地裡也種不出千年人參,所以環境很重要。

  險者,生命雖然精彩,卻無法長泰,其實平凡有平凡的幸福,人生的快樂度取決的不是金銀美女,而是純真的心情……

  這丫頭是不是很有說服人的能耐?差一點點,他就想不顧一切地回到秀水村,當個平凡卻幸福的賀瘸子。

  一陣輕輕的敲叩聲,賀澧不滿思緒被打斷,皺起眉頭,把信折好,收進胸口。「進來。」

  門打開,進來的是阿六,「爺!秀水村有消息傳來。」

  「什麼消息?」

  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鐘姑娘的母親被李大戶擄走,為保貞節,自盡了。」

  盧氏死了!那丫頭豈不是……

  一急,他無法思考,急急起身,「備馬。」

  什麼?在這當頭?四爺肯嗎?

  阿六一句話都還沒問出口,賀澧已經飛快離開書房,走幾步,發現阿六沒跟上來,他揚聲怒斥,「不想跟上嗎?」

  阿六苦著一張臉,他哪有膽子不跟上,只是……「爺,您不易容嗎?鐘姑娘認不得你的。」

  話說完,他低著頭,悶聲跟著出去,誰知才走到門口,頭上一陣風掠過,賀澧又回到屋子裡。

  不去了嗎?太好了!就說嘛,人都死了,爺回到秀水村也沒用,大事在即,無論如何爺都不該在這當頭離開京城,幸好爺的理智還在,阿六松口氣。

  可那口氣還在嘴巴裡呢,就聽見賀澧說——

  「去叫阿五過來,讓他把我的高低靴拿來。」

  什麼?還是要去?厚,如果四爺知道秀水村的消息是他傳來的,會不會剝下他一層皮啊?

  跪在墳前,鐘凌抱著弟弟,靜靜凝望著母親的新墳。

  這些日子渾渾噩噩,像作夢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只覺得……累,她喊了鐘子芳千百次,她叫她趁著自己正虛弱,快來趕走自己的靈魂,可是她沒來,鐘子芳把她拋棄了。

  「阿芳啊,你娘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復生,別再難過了,還是趕緊想想以後日子要怎麼過才打緊。」

  徐大娘在她耳邊嘮嘮叨叨說著,同樣的話已經說過無數遍,聽得人好膩。

  這會兒又像爹死掉那時一樣,大房巴過來、二房巴過來,勸勸說說,全是要替他們家「作主」,鐘家三房還沒死絕呢,怎麼就要外人來替他們作主了?可是她好累,累到沒力氣反駁,沒力氣耍痞。

  「城裡那間鋪子挺大的,要不,明兒個咱們就搬過去,免得你一個丫頭住,心驚膽顫的,要是再發生一次這種事,那還得了?」

  「徐家嫂子,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就算要撐腰、要搬家,也是我們鐘家的事,和徐家有什麼關系。」張氏不滿,嗆她幾句。

  「怎麼沒關系,阿芳是我們徐家的媳婦。」

  「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徐家什麼時候用八人大轎把我們家阿芳抬進門?媳婦‘喊得太早了吧,徐嫂子可是記性不好,去年我家小叔子剛過世,徐家立刻翻臉不認人,否認這樁婚事,自己悔約就算了,還到處散播謠言,說我們家阿芳克父。現在我家小嬸子遭到不幸,徐嫂子不會又來一回,到處搬弄口舌,說咱們阿芳的命不好吧?」

  「鐘大嫂子,你可別胡言亂語,我們什麼時候毀約?現在整個秀水村誰不曉得我們家徐秀才和阿芳已經交換庚帖,等服過喪就迎娶進門,阿芳可是我們家板上釘釘的媳婦,誰也別想搶。」

  「說得好,那也得等服過喪,父喪還沒服完呢,接下來還得服母喪,再快,阿芳嫁到你們徐家也是三年後的事,徐嫂子勢利眼,秀水村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會不會伍輝考上狀元郎,徐嫂子轉眼又不認這門親了?」

  「信口雌黃,徐家哪是這樣的門風!」

  「我瞧著恰恰就是!」兩人越吵越大聲,徐大娘心頭一急,扯住鐘凌的衣袖道:「阿芳,你給大娘評評理,徐家可是這樣的人?」

  張氏冷笑,「徐家是不是這種人,阿芳心裡有成算呢,那鋪子可是我家阿文的心血,外人想插手,門兒都沒有!」

  「不過是一個小伙計,什麼心血?!我家阿芳沒付月銀嗎?」

  兩人吵得熱烈,鐘凌一句都沒聽進去,徐大娘見她半句話不說,一個火大,用力推去,鐘凌毫無防備,被推倒在地,手肘被泥地上的小石子磨出傷痕,她索性不跪了,就這樣愣愣地坐在泥地上。

  穿越?屁!重生?屁!所有的認真換來的就是一個屁。

  她干麼呀,好好躺著睡著,一路睡到二十歲,靈魂離開這個倒霉鬼不就成了嗎?拚什麼拚?汗水不值錢嗎?體力不值錢嗎?屁屁屁屁屁……

  屁字排一路,屁得她好委屈,像是誰負了自己,刷地,淚水翻飛。

  徐大娘不放過她,一把抓起她的手怒道:「說話啊,你給我說話!你今天給我把態度給擺明,你是要那成天算計你家的鐘家親戚,還是要我們徐家這門親?你可得好好想清楚,整個秀水村再找不到一個比咱們家伍輝更俊傑的人物,如果你決定選我們徐家,明兒個我們就搬進去,如果……」

  徐大娘還在說個沒完,鐘子靜卻再也聽不下去,他一怒,跳起身,兩個拳頭握得死緊。

  「不要吵了,那鋪面、宅子登記的全是我的名字,和姐姐無關,和徐家人更無關,如果沒有鋪子當嫁妝就嫁不成徐大哥,那姐姐不嫁了,我養她一輩子、照顧她一輩子!」他轉過頭對上張氏,「大伯母,鋪子那邊全都住滿,沒多余的房間,您還是住在老家吧。」

  張氏和徐大娘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個小男孩,才多大的娃兒,居然就敢挺身當家了。

  「夠了,通通回去,要吵回家再吵!」

  鐘達覺得丟人,一把扯起張氏往回走。

  徐大娘看看左右,所有人都離開了,還想蹲下身對鐘凌說幾句,可是鐘子靜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老虎,冷眼瞪著自己,她歪了歪嘴,最終還是摸摸鼻子走開。

  盧氏的墳前只剩下鐘凌和鐘子靜了,一個跪一個坐,胸口滿滿的全是說不出的傷痛。

  鐘凌沒說話,鐘子靜也沉默,兩人看著爹娘的墳,心事各自在心底沉澱。

  慢慢地,太陽落到山的那頭,暮色沾染,一點一點的黑游入,夜在兩人身上撒下一點晦暗、一把悲哀、一份沉慟……

  漸漸地,月上樹梢頭,那點皎潔照不亮兩份沉重的心情。

  雙腳麻了,身子似被無形的巨石壓得無法喘息,消失的淚水終於誠實地滑落臉頰,鐘子靜干啞著嗓子,輕聲說:「姐姐,我怕。」

  鐘凌點點頭,她也怕,從前對未來的篤定被茫然、恐懼、無助取代。

  還以為衝過了瓶頸,就會迎來光明,卻沒想到還有瓶塞堵在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本事衝破一道又一道的難關,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濃厚的罪惡感凌遲至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取代鐘子芳而活著。

  「沒有爹、沒有娘,要是姐姐也不在了,阿靜怎麼辦?」

  他摟住姐姐,像是抱住枯木似的,可她也是載浮載沉,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在下一個波浪中沉入海底啊。

  她看了弟弟一眼,喃喃地重復他的問題,「是啊,怎麼辦?」

  很快地、很快下一個就要輪到阿靜,再下一個是賀澧,自己是最後一個,逃不開的,她是陷入流沙的生物,只能一點一點看著自己沒頂。

  「逃不開了嗎?」她低聲自問。

  鐘子靜仰頭,輕輕扯著離了魂似的鐘凌。「姐姐……」

  望著他斯文秀氣的臉龐,想起他前世的遭遇,真的逃不開命運嗎?他是這麼好的孩子啊,怎麼可以死於受欺凌?!不行!不可以,她不想妥協,她不要服輸的啊,她認真相信努力就會改變,為什麼老天給她這樣的結局?

  她不服氣!真真是不服氣啊!

  她用力咬唇,用力握緊拳頭捶向自己的大腿,她告訴自己,再試一次吧!再試一次……

  就算明知道結局固定,就算明知道會再痛苦傷心,她都要再試一次,為阿靜!

  她一把拉起弟弟,說:「走,姐姐帶你逃,我們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可以讓你活下去的地方!」

  坐得太久,猛地起身,一陣暈眩,她用力搖頭,想甩掉暈眩、甩掉那陣黑暗,她要再試一次,再試一次讓阿靜活下來!

  跌跌撞撞,她拉扯著弟弟往前跑,好幾次,她都要摔倒了,可憑著一股意氣,她不允許自己跌倒。

  阿靜只有她了,她要走得比別人穩、站得比別人高,她再不要奉行老二哲學,她要拚盡所有力氣,用盡所有二十一世紀的知識與力量,讓阿靜活過明年、後年、大後年。

  就算她死了!阿靜也要好好活下來!

  天全黑了,練武的人耳聰目明,老遠地,他看見阿芳的踉蹌身影。

  很傷心嗎?支持不住了嗎?幾次見她差點兒摔進道旁的溝裡,一顆心,高高提起。

  沒辦法了,他沒辦法只待在暗處看著她,沒辦法放任她傷心。吐一口長氣,像是作出什麼決定似的,他提起腳步,一瘸一瘸地往前行,越接近那兩道身影,心,揪得越緊。

  鐘凌低著頭快跑著,緊緊咬住那口氣不肯松掉,像是在對老天抗議似的,拳頭握得死緊,突然,鐘子靜指著前方大叫——

  「賀大哥!」

  賀澧?他回來了?平安無恙回來了?!

  猛然抬頭,他高大的身形一跛一跛地向白己靠近,緊咬的牙關松了、緊握的拳頭開了,鐘凌提得高高的雙肩倏地垮下,他回來了……

  鐘凌手放開,鐘子靜急急朝賀澧跑去,撲進他懷裡。

  很幼稚的行為,終究是個孩子,鐘凌心裡這樣想著。她不是孩子,可是,身不由己地,她也朝賀澧跑去,也撲進他懷裡。

  看著飛奔朝自己跑來的姐弟,賀澧張開雙臂,把他們收進自己懷裡。

  一路行來的惴惴不安被兩個小小的身體驅離,他收緊雙臂,將他們抱緊,聽著他們爭先恐後告著老天爺的狀。

  「二伯父和該死的李大戶害死我娘,他們不是人!」鐘子靜怒道。

  「為什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不公平!」鐘凌把自己縮在賀澧懷裡,汲取他的溫暖,溫熱她寒涼的心髒。

  「阿靜沒爹沒娘了,大伯母、徐大娘她們像貪婪蝗蟲,一一個個都想搶姐姐的唐軒。」

  「老天爺不講道義,祂應該對努力積極的人寬容,不應該對惡徒包容。」

  「阿靜好怕,怕姐姐也不要我了,怎麼辦?」

  「我也怕,好怕好怕阿靜離開我……」

  賀澧吐氣,眼睛濕濕的,他說:「不怕,有我!」

  溫暖在一瞬間湧入,所有的恐懼被他四個字驅逐,賀大哥說有他,兩姐弟突然有了支柱。

  鐘凌笑了,明知道命蓮還沒放過他們,明知道如果老天爺一樣過分,賀澧的壽命不會比自己長,但她笑了、不怕了,再拚一次的力量強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贏,但,她要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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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6 00:05: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用真心換秘密

  沒想過自己會像個孩子似的哭鬧不休,但鐘凌哭了,她在暮色中投入賀澧的懷抱,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恣意、任性,她放任自己無限制地宣泄負面情緒。

  從來,鐘凌都清楚,眼淚幫不了忙,悲傷無法改變現狀,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她失去疼愛自己娘親,也因為她花下大把力氣,以為事情必有轉機,卻沒想到命運依舊轉動它一成不變的齒輪,結局依然掌握宿命的手裡,她,始終無能為力。

  深刻的挫敗感讓她恐懼,她絕望地認定,不管再多努力都沒有意義。

  像是催狂魔肆虐過,心,沉入地獄,冥冥之中,有人抽走她所有力氣,她像是被關進阿茲卡班監獄的囚犯,再看不到未來與希望。

  即使理智打出「阿靜」兩個字不斷提醒,即使她很清楚就算明知道結局是悲劇,也得拚搏一回,但她就是提不起勁兒,因為擺在眼前的事全都爛透了,爛得她不認為自己有本事改變。

  直到看見賀澧,瞬間,陽光透過密布烏雲,在漆黑的心底透進些許光明,催狂魔被擊退,她又有了奮鬥的動力。

  於是哭也好、鬧也罷、告狀也沒關系,所有負面情緒盡情在他面前發泄,然後她又敢站在宿命面前向它叫囂。

  賀澧不是心理醫生,但他的傾聽對鐘凌很管用,淚水在他面前流盡、哀傷訴盡,他理解而同情的眼光讓她千瘡百孔的心髒恢復生機。

  夜深了,賀家大宅裡,鐘子靜不敵疲憊地沉沉入睡。

  鐘凌坐在床邊,輕輕撫摸他小小的臉龐,驚覺弟弟竟瘦了這樣多,他的圓臉凹了,眼睛底下出現一片黑暈,結實的手臂浮現青筋,衣服在他身上像套麻袋似的,他瘦得教人心疼。

  握上他的手,她滿心抱歉。

  自從知道娘親死去的消息後,日子過得渾噩,她忙著哀傷,忙著自怨自艾,忽略阿靜也承受多少心理壓力,他只是個孩子啊,她在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對阿靜不公平?

  該振作了!

  鐘凌仰頭朝天,倔強地抿緊雙唇,她拍拍自己的臉,企圖拍掉滿臉淚痕。

  再次鼓吹自己,不管未來怎樣,她都沒有權利不戰而降,她要再試、再拚搏、再盡心,她不能放棄肩上的責任,這回,她不是為鐘子芳,是為自己,因為阿靜是她的弟弟,即便將用罄她的性命她也要守護他的命運!

  恨恨地,她咬住自己的手背,那裡的肉不見了,剩下松垮垮的一張皮。

  見她這樣,一直站在門口的賀澧衝上前,握住她發出疼痛警訊的右手。

  溫暖竄進腦袋,鐘凌松口,抬頭,觸見那雙教人安心的黑眸,輕輕一眨,淚水翻落,她以為早已經哭夠了,沒想到還遠遠不夠。

  賀澧的心像是被誰往裡頭添了把火似的,熊熊火焰燒灼著,痛得他跳腳。

  他再不顧男女之防,一把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大大的掌心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下輕撫、一次次順過,他企圖撫去她心中的不平,企圖抹平她的委屈,但……

  他真不懂女人,原本還可以強作堅強的,突然一床暖被出現,她沒道理不窩進去,哭個盡興。

  她在哭,然而因為擔心吵醒弟弟,拚命壓抑啜泣。

  他心疼,但他也擔心吵醒阿靜,所以把所有的安慰之詞化成一句氣音。「噓……不哭,我回來了。」

  他不是天、不是神,沒有強大到令人無法逼視的力量,他連魔法棒要到哪裡買都不知道,但奇異地,鐘凌的淚水自動收住,她點點頭,沒說話,而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跳出來,它說:「對啊,他回來了,一切都會變好。」

  莫名其妙的信任像一個大籠子,把她的哀慟全數鎖進去。

  「我們出去談談,別吵了阿靜?」

  賀澧在她耳畔低語,暖暖的氣音,暖得她的耳垂染上紅暈,暖得她的蒼白臉頰浮上紅潤。

  她點點頭,幫弟弟把被子掖好,吹滅桌上燭火。

  賀澧拉起她的手,領著她慢慢走出房間。賀大娘已經入睡,廳裡只有一名婢女,看見少爺小姐進來,把煮好的熱姜茶放在桌上後便轉身退下。

  賀澧從懷裡掏出帕子,輕輕拭去她臉上殘淚,鐘凌不知道什麼時候兩人變得這麼熟,但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矯情,不願意推開他的親昵,因為,她真的迫切想要這份溫馨。

  於是她乖順地讓他勾起自己的下巴,慢慢拭淨淚痕,他沒做過服侍人的事情,手勢動作都不及格,但她很享受。

  「好一點了嗎?」他說。

  這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溫柔的聲音。鐘凌點點頭,任由心裡的球被幾十根針扎破,任由裡面的蜜汁滲出來,漬了她的五腑六髒。

  原來天地間有這種人,他可以什麼都不必做,只站在你身邊,就會讓你無緣由地感到被寵愛、被呵護,被一團幸福愉悅的氛圍給團團包圍住。

  賀澧把桌上的姜茶端起來,帶著強迫意味的目光望住她。

  九月的天氣,午時過後就會慢慢轉冷,在冷冽寒風中吹上大半天還能不生病?阿靜聽話,回到家裡,叫他洗澡就洗澡、叫他吃飯就吃飯,一大碗姜湯,眉頭不皺地仰頭就喝掉,標准的爺兒們,哪像她,除洗澡之外,吃飯、喝姜湯都不聽話,也不知她在和誰過不去,氣得他想拿根管子把姜湯往她肚子裡面灌。

  「喝掉!」他的口氣裡沒有要和她討論的意思。

  鐘凌不喜歡這味道,但她也清楚,自己不能再生病,何況……對著那樣一雙深邃的目光,她沒有反抗能力。

  低下頭,她乖乖喝掉,一口接一口。

  賀澧坐到她面前,靜望她的臉,越望越氣,一把火又燒起來。

  他才離開幾個月,她竟有本事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想起潛山先生的描述,想她受了重傷又大病一場,想像她聽到鐘三嬸過世消息時痛不欲生的模樣……他恨不得親手將那群惡賊抓到手裡,一個個凌虐、一個個挫骨揚灰。

  他錯了,當初不應該放過鐘家二房,更不該誤以為李大戶丟了一大筆銀子便能夠從中學到教訓,若他別心存婦人之仁,一出手便斬草除根,哪還會出現今日之事?他自責不已。

  喝完姜茶,鐘凌抬眼,發現賀澧看著自己,眼裡有著她不理解的復雜情緒。不是要談談的嗎,怎麼半句話不說?當她是外星人有本事心電感應嗎?

  片刻,她想起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家伙,主動開口,「賀大哥,你怎麼突然回來?有事嗎?還是回來看干娘的?」

  這話真是問倒他了,他該怎麼說?因為聽說你出事,我便不顧大事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京城裡情勢正緊張,肇陽布下的網慢慢收起,魏康生的賭坊被查出,御史的折子如雪片般往皇帝的案前飛,莊皇後、大皇子為求自保斷尾求生,自卸魏康生這只臂膀,也斷了這項財源。

  然而世道再現實不過,沒了進帳沒銀子,想要做什麼都掣肘難行,尤其是養進駐港縣山上那批軍隊。

  當初莊黨撒出大把銀子打通關節,占住那片山林地,好讓招募的新兵有個隱密的落腳處,否則私蓄兵馬不管放在哪個朝代都是要命的罪。如今沒了銀子,銀糧供給不上,三萬士兵要吃要喝,再加上……他看一眼阿芳,想起四皇子口口聲聲的福星,微微地笑了。

  「不能回答嗎?不勉強的。」

  身為現代人的鐘凌很重視隱私權,誰都不能偷看她的手機、不能查她的Line,何況都說了是機密任務,哪有碰到人就說的道理。

  她豁達地在心裡替他解釋過了,但還是多少有些郁悶,自己的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他的這個謎、那個機密,又不是在塑造偶像明星。而說透了,他們本來就……不熟。

  不熟兩個字浮上,心裡一陣難受,她不曉得自己竟然這脆弱,居然不熟兩個字就能刺傷她,她病了!肯定,而且還病得不輕。

  「我只是路過秀水村,待會兒就走。」

  這話,說了比不說還教人難受。

  可……本來就是啊,自然是巧合,自然是運氣好,是剛好她需要情緒宣泄出口時,他出現罷了。

  他們沒什麼大關系,了不起是說得上話的普通朋友,他已經分享她的悲傷、傾聽她的憂郁,基於朋友交情,他做得夠多了,難不成她還能再貪心?貪心地希望他留下來,貪心地盼著他時刻待在自己身邊排憂解難,貪心地想讓他成為她的精神支柱,貪心地依賴上能夠依賴他的感覺。

  不行,這是錯的,貪婪的女人只能當壞女配,壞女配的下場都爛到爆,她已經夠不幸了,不需要再靠貪婪再把自己往地獄下一層打。

  強撐笑意、擺出驕傲,她在兩人當中築起一道牆,就算是說謊,她也要騙過自己。沒錯!她很厲害的,她可以獨立、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守護阿靜,即使他不在身邊,也行!

  她微妙的態度轉換,他發覺了;她坐直身子,不動聲色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他也發現了。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他刻意向她靠近一點。

  「帶阿靜離開秀水村。」她想也不想便回答,然後為了宣示自己的獨立精神,再離他遠一咪咪。

  「你已經搬進井風城裡。」賀澧提醒。

  「不夠遠,要搬得更遠更遠。」她垂下頭,十根手指頭絞著青色裙子,像是誰在逼迫她似的。

  「為什麼?」

  「因為秀水村會帶給阿靜不幸。」爹娘走了,不久的將來阿靜……

  她猛地搖頭,不要!她不想負面的事、不低落、不悲觀,她該想的是,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避開所有惡運。

  賀澧細細琢磨她的話,突然進京城那日,她對他說的話鮮明了起來。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掉,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裡,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

  「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難道是……一個大膽的念頭跳出來,賀澧抬頭,兩道灼灼目光對上鐘凌。

  那次阿芳進城賣地,在馬車上為了賭坊的事她與鐘三嬸杠上,那個時候她便心心念念想離開秀水村。她到街上擺攤、她買鋪子開店,她一步步改變鐘三嬸的固執,成功搬離秀水村,她所做的一切均是因為……

  她不只預知了他的死亡,也預知母親和弟弟的死亡?有可能,所以她才會這麼痛恨自己,因為早已預知的事,她還是讓它發生。她說秀水村會帶給阿靜不幸,換言之接下來的是阿靜,她接下來要做的是防患未然,搬得更遠?

  他一點一點推敲,一層一層析剖,他推敲出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的答案,如果他的答案成立,那麼她是如何預測未知之事?

  一道光閃過,腦子瞬間清明。

  回想起那日在山上,他和肇陽碰上刺客,鐘明好意相助卻惹禍上身,他們離開時,鐘明和鐘子芳父女倆分明已經斷氣……

  是,確定此事的不僅僅是自己,清風、阿五、肇陽,他們幾個都是身懷武藝之人,不至於連真死詐死都分辨不清。既然如此,她是怎麼死而復活的?她有著什麼奇遇,讓她能夠預知未來事?

  心裡一個激動,他握住她的手腕,溫柔的眼睛射出兩把刀子,想透視人似的。

  鐘凌被嚇到,凝眸回望,一堆奇怪念頭跳出來,他要帶她和阿靜遠離秀水村?他要幫助她移民?他有個秘密基地,進了那裡的人都會長命?他要……不管念頭多怪異,結論都是他要對她情義相挺。

  但……不是提醒過自己不能貪婪?怎麼到頭來她還是忍不住相信,有他,自己就有本事站得又直又穩。糟糕的想法、要不得的念頭,應該全力消滅刪除!再次,她用力把「獨立」兩個字刻在腦袋裡。

  賀澧的腦波無法與她接線,猜不出她混亂的念頭。

  他低聲問:「為什麼你知道我離開秀水村會死?為什麼你知道秀水村會讓阿靜不幸?當真只是因為作過惡夢?如果只是作夢,你怎麼敢說得斬釘截鐵、篤定確實?何況那日……你在山上遇害,明明已經沒有呼吸,為什麼能夠死而復活?」

  一句串過一句,他問得鐘凌心驚膽顫。他知道什麼?

  大眼睛對上他的深邃黑眸,心跳得很急,她咬緊雙唇,目不轉睛地回瞪他,一語不發。

  她不在談判桌上,但全身的細胞緊繃,腦袋出現的場景比前一刻更詭異。

  她想到滿清十大酷刑,想像著自己跪爬在塗滿油脂的鐵竿上,竿子下正燃著熊熊大火,只要她一個不小心摔下去,馬上就有人可以吃巴BQ。

  鬼附身要被燒,那穿越呢?穿越這個詞兒比較摩登,會不會待遇好上一點點?比方……

  比方喝了麻沸散再去爬鐵竿,或者賞賜一件消防員的防火衣,再讓她去嘗試橫向搶孤?

  鐘凌越想越恐怖,下唇被自己咬出一圈深深的印子。

  他嚇到她了,賀澧明白。

  四目相對,兩人對峙,他期待她的真實答案,她卻期待著他放過自己,不再追根究底。

  望著她故作堅強、咬唇不語、兩顆眼珠子卻泛紅的模樣,看著她悄悄挪開椅子,一堵無形的牆在兩人中間豎起,他清楚她對自己的恐懼,清楚她想要逃卻逃不掉的喪氣,他苦苦一笑,自己在做什麼啊?

  她憑什麼相信他,又憑什麼要把秘密透露給他知道?他瞞騙她的事不會比她瞞得少,他在要求她對自己交心同時,又何嘗對她交心了?

  於是你看我、我望你,兩人眼中都帶著掙扎、猶豫,在僵持將近一刻鐘之後,賀澧作出重大決定。

  他長嘆氣,動手扯掉臉上偽裝的大胡子,露出一張俊美無儔的英俊臉龐。

  那是帥到無法自然天成,需要靠高明的整型醫生才能完成的零缺點五官,那是曾經在她夢中出現過很多次,讓她想把對方壓在床上做出人神共憤舉止的偶像,那是會讓女人尖叫、讓Gay咆哮、讓男人想撞牆的臉龐。

  天啊!天啊!天啊!誰能想得到,隱藏在一把大胡子下面的會是這樣一張臉?聖誕節還沒到,收到這麼貴重的禮物,會不會太折壽?

  「天……你、你……金賢重……穿、穿穿、越……」鐘凌指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握住自己的脖子,差點喘不過氣。

  夭壽!她居然放著這樣一個好貨色在身邊走來走去沒下手,鐘凌,你真是有眼無珠。

  「誰是金賢重?」賀澧皺眉道。

  他不知道金賢重?所以他和韓國人沒關系?他不知道泡菜和整型?

  腦海裡的問號還是一大堆,但她發不出半個音節,因為不是每個人每天都可以不花錢就坐在偶像面前,還喝掉他一大杯美味可口的熱姜茶——惡心的味道瞬間變成美味可口,由此可知一起用餐的對像真的能刺激人類的味覺。

  見她久久不發一言,賀澧猜想,她震驚太過,於是不堅持她非開口不可,而她不說,便他來講,她不敢放心把秘密交付自己,那麼,就由他來開這個頭。

  「我不叫賀澧,我叫上官肇澧,是壽王世子,在我十歲那年……」

  他開講了,講上官肇澧的故事,從父親上官紹與當今皇帝這對堂兄弟之間的深厚情誼說起,再到父親被呂氏算計,納她為側妃,到母親被害,自己因為世子之位遭到追殺,全身傷痕累累,差點兒無法救活。

  他說自己摔入谷底,喪失記憶……在一連串悲慘事件之後,終得上天垂憐,他被義父賀非所救,清醒後,他失去記憶,賀非並不因此而嫌棄,反將他當成親生兒子教養,傳授一身高深功夫,最後舉家遷至秀水村。

  「義父救下我時,發現我身上有一塊玉佩,上頭刻著‘澧’字,因此義父為我取名賀澧。義母本姓喬,自小習醫,有人稱她為醫仙,她有一身高明醫術,但親生兒子卻身染怪病,她想盡辦法仍舊無法將兒子救回,兒子離世,她傷慟欲絕,瘋了。

  「我的出現安慰了她,她為我治傷,把全部的母愛灌注在我身上,在我身體漸漸復元的同時,她的心也慢慢痊愈。」

  干娘居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很難想像,干娘對他之慈愛、之關懷,再好的親生母親也就這樣了。

  果然上天垂憐,他的運氣非常好。

  他脫掉靴子,一高一低的靴子解釋了他的腿。

  「我們在山裡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五年,那是我人生中最輕松愜意的一段日子,直到呂氏發現我沒死,她是個細心的女人,一天沒找到我的屍體,便一天不敢放下心。」

  「她還能認出你?經過五年,你已經不是個孩子。」

  「認出我的是肇陽,我的臉和親生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何況我和肇陽從小就要好,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旁人認不出我,他肯定能。我失蹤那些年,肇陽和呂氏都四處尋我。」

  「後來呢?」

  「幾乎是見到肇陽的同時,遺失的記憶通通回來了,我記得自己是壽王的嫡子,記得自己的母親怎樣被呂氏害死,記得那年如何躲過追殺……

  「肇陽找到我時,正是他處境最艱困的那年,鋒芒初露,莊黨視他為太子的對手,幾次刺殺未果,手段一次比一次凶殘。肇陽自知沒有足夠的能力保我,他說:‘一旦與我為伍,你很可能陷入無止境的危機裡,我不能保障你的性命,你必須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活下去。’這話聽起來無情,但我義無反顧地追隨他,因為我必須替父母親討回公道。

  「呂氏出自尚書府,呂尚書是莊黨人馬,且不說我與呂氏的恩怨,光是我投靠肇陽就等同與莊皇後為敵。當時我們的力量還不足以對抗皇後一派,和肇陽討論後,我選擇死遁,再一次‘死’於她派來的人馬。」

  「這次她相信你死了?」

  「對,義父知道我的身世後全力支持,義父易容,扮演殺手,親自往我身上捅個三、五刀,鮮血飛濺,死狀奇慘無比,有一群黑衣人當場見證我的死法。

  「但為了安全考量,他還是領著我與義母舉家遷移,搬到秀水村,從進村子第一天起,我就穿起高低靴、扮瘸子,再黏一把胡子遮住大半張臉,除了肇陽之外,沒有人知道我是上官肇澧。

  「當時皇帝對莊黨相當倚重,莊皇後在朝堂上的勢力堪稱二皇帝,明知道他們暗地裡做了許多令人發指的事,我們卻無力撼動這棵大樹。」他嘆口氣,當年的辛酸回到心裡。

  鐘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別擔心,光陰是站在你們這邊的。」

  他失笑,她安慰人的說法還真特殊。「怎麼講?」

  「第一:皇後與呂氏會老,你和四皇子會長大,會日漸茁壯。第二:樹大枝冗,莊黨早晚會讓你們抓到錯處,當年的四皇子只能孤軍奮鬥,後來多了你這個生力軍,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你們早晚會走出勝局。」

  她驕傲地朝他瞥去一眼,那個驕傲不知道是指——「瞧,我的分析力很強吧」,還是為他們即將來臨的勝利而感到光榮。

  他接著往下講,「你說對了,肇陽在明處,我在暗處,我們培養了自己的勢力,慢慢將莊黨背地裡的肮髒事,一點一滴透過各種方式暴露於皇帝跟前。

  「有些事,皇上可以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有些事,皇上可以因為當年舊恩,選擇視而不見,但一次兩次無數次,這些事像細針似的,一根根扎在皇帝心口上,總有一天會忍無可忍……」

  然後,他向鐘凌分析朝堂動向,他把那個「最高機密」對她說道,再不保留,並非他不知輕重,而是因為收網的時機到了,就算因此事情傳了出去,也不至於影響大局。

  這篇故事夠長,鐘凌耐心傾聽,慢慢消化他的劇情,最後一聲長嘆——唉,權貴就在你身邊,自己怎麼這麼不知不覺呢?

  「我的故事說完了。」

  鐘凌點點頭,望著他,他不說話,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她?做什麼?需要掌聲嗎?鐘凌會意,高舉兩手,拍拍拍。

  上官肇澧無奈,她這是不開竅還是刻意敷衍?但是很抱歉,他的故事不是可以被敷衍的。

  「我說完了,你呢?你的秘密是什麼?為什麼你能預知我的死亡?為什麼能……死而復生?」

  後面那四個字,把所有她能幻想出來的謊話一次性消滅。

  他想用自己的秘密交換她的,可她能換嗎?會不會聽完後,他把她當成妖孽「處理」?

  見她沉默,他耐住性子,誠摯說道:「阿芳對不起,我說謊了。」

  「什麼?!你剛才的故事是假的?」鐘凌松口氣,太棒了!她不必和他玩交換秘密的游戲。

  但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又聽見他說——

  「我不是路過秀水村,我是因為你才回來的,我雖然進京城,卻在你身邊埋下許多眼線,他們答應我,隨時把你的消息傳進京裡。」

  「眼線?」

  「對,劉爺爺是一個,我義母是一個,潛山先生、周大人、小春、小夏……他們都會把你的近況告訴我。我收到鐘三嬸遇害的消息時,非常擔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雖然不確定自己能做什麼,但我想,這時候你需要有人在身邊,聽你說、聽你哭、安慰你。阿芳,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

  話說完,他靜靜凝睇。

  金賢重的眼睛看著她,金賢重俊美無儔的臉龐對著她,金賢重的誠懇真摯全給了她,任何美麗的東西都會讓人放下戒心,她鐘凌也不例外。

  所以在猶豫又猶豫,躊躇又躊躇之後,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她決定交代出去了,只不過,如果他的表情不對,站著……逃得比較快。

  「接下來的話,很匪夷所思,也許你無法接受,也許你會驚得不知所措,不管是哪一種,我希望聽完之後如果你無法拿我當朋友,也別當我是敵人,因為不是我願意這樣的,我無心傷害任何人。重點是,如果無法改變命運的話,鐘子芳了不起活到二十歲,不會再多了。」

  她的潛台詞是,不必勞動您勇猛強健的雙手浪費時間去燒巫婆,就任由我自然滅亡吧!

  阿芳的結論迫害了他的心,讓他感覺窒息,誰說她會傷害人的?誰說他會拿她當敵人,又為什麼她「了不起活到二十歲」?

  上官肇澧握住她的手背,掌心縮緊,凝聲道:「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男子,沒那麼容易受到驚嚇,你說吧!」

  她不喜歡姜湯的,但還是捧起桌上的碗想仰頭喝光,好表現出壯士斷腕的豪情,不過對不起,姜湯喝完了,她只好放下碗,吞兩口口水,潤潤發干的喉嚨。

  「你說得對,在鐘明遇害那天,鐘子芳就死了,我不是鐘子芳,我的靈魂竊據鐘子芳的身體……」

  鐘凌大膽的跟個古人坦白自己的來歷,究竟對方有沒有辦法接受?而她極力守護的弟弟、想扭轉的命運,到底能不能成功跟命運搶下包含自己的幾條人命?

  母親死後,她離開秀水村這個傷心地,來到京城重新開始,可萬事起頭難,她又要如何混得風生水起?別錯過接下來的好戲,藍海系列《村花原來是個寶》下,再多說一個秘密,原來,在京城裡還即將有個大驚喜等著她……

  【待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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