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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快馬加鞭,長風獵獵,掠起他的衣袂翻卷,長發飛揚,彷佛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
他該高興的,一個月又七天,他終於要回京了,濟縣的賑災差事完畢,魯縣軍將一心所向,而京裡所有事均照著估計走。
父皇病了,連續幾日無法上朝,皇後與大臣勸諫,此非常時刻應該立太子以定民心。
耿秋蘭也道:「先立四皇子為太子吧,等皇兒出世,到時皇上要廢要立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
耿秋蘭說動了父皇,於是造冊立他為太子,諸事俱備只等他這陣東風刮回京。
恨不得日行千裡早早回到京裡,不是因為太子冠服,而是因為那裡有他日思夜念的女子。
一趟遠行,他方才明白,兩相繾綣的戀人分開一會兒便是抓心撓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他這才明白,沒有福兒的三十七日有多麼漫長。
他想她,日裡想夜裡想,連夢裡都有她的情絲牽絆,有時候他想倘若事敗無緣帝位,有福兒一生相伴此生亦無憾。
過去他肩負母親的期望、師父的期望、上官先生、千萬百姓……的期望,一步步走來,他努力且成功,他讓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自己,他在艱困的環境中存活下來,也讓無數的人選擇追隨自己。
只是,他曉得責任、諾言、承擔,曉得目標、方向、未來,卻不懂得何謂幸福?然後,突然間他懂了。
在曾家屋頂偷聽福兒說話的時候,懂了?,在聽下屬彙報福兒的一舉一動時,懂了?,在她一心一意躲起來過小日子,他卻惡意把她挖出來攤在陽光下同時,懂了,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裡……
上蒼在他心田撒下名為幸福的種子,然後春雨驕陽,種子破土而出日益茁壯,幸福的感覺漸深漸濃,漸漸地讓他明白人生除了權勢地位之外,還有許多值得追求的事。
所以,他很清楚,曾五福是他要花一輩子珍惜追求的幸福。
嘴唇有些干裂,他舔了舔,卻舔到自己的胡須,失笑,這三十七日他把十二個時辰當成二十四個使,從早忙到晚,聯絡魯縣大將、賑災救民,他馬不停蹄在各地奔馳,全心全意把事情辦好,快馬回京,根本沒時間打理自己,胡子密密麻麻鑽出來,頭發胡扎亂綁,他連臉都沒有時間好好洗過一回。
沒關系,等回了京,他的福兒會好好服侍,給他洗臉、刮胡子,陪他洗鴛鴦浴,想著、笑著……但突然昨兒半夜的惡夢跳出來。
是,他作惡夢了。
夢裡,福兒的眼睛、鼻子、嘴角、耳朵汩汩地流著鮮血,滿臉無辜地望住自己,噘嘴道:「早告訴過你,我這人不適合鬥爭,你非要強拉我加入戰局,瞧!你滿意了?」那口氣有些薄嗔,像在同自己撒嬌似的。
她在笑,臉上無半分埋怨,只是眼裡流出的血越來越多,嘴角的血漸漸變為黑褐色。
他衝上前,一下一下用衣袖替她把血水擦淨,只是沒多久新的血水又冒出來,心中一陣狠狠痙攣,無法遏制的顫栗在血脈間奔竄,他睡不著了,飛快下床收拾好東西,披星戴月奔回京。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過一千次,沒事的,夢境往往與現實相反。
他道:是福兒日夜思念他吧,是想恐嚇他早歸吧,才教他作上這樣一場惡夢。
這女人吶,就是不能寵,一寵便壞了,明知他千百個牽掛,卻還要讓他擔上這份心,好得很,回去後看要怎麼修理。
不過……肯定是不舍的,他忙得天昏地暗,還是抽空給她四處搜羅各種糖果,他滿腦子工作,卻還是一定下心便想她想得緊,修理她?怎麼下得了手。
他一面對自己說話,一面催動韁繩,他企盼早一刻看見福兒。
終於城門在望,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再一刻、再一刻,再一刻他們夫妻便能聚首,便能傾吐分離的日子裡對彼此有多少思念。
他要告訴她,自己買了不少好東西,待後頭的馬車跟上,就會給她帶來一車一車的好禮,他要跟她炫耀自己的財富,告訴她:你家四爺很能耐的,就算不當皇帝也能讓你穿金戴銀,過一輩子舒泰日子。
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她講,不過……切記,地方官員要把閨女塞給自己的事兒提都不能提。女人最是小心眼,嘴上說沒關系,哪日兩人吵架定會拿出來挑釁。
一面想著福兒一面笑,這是第一次他在街道縱馬狂奔,因為實在抑不住滿腹狂喜……
他蒙了,目光落在床上,身子動彈不得。
她是誰?他的福兒?不對,他的福兒圓圓胖胖、富富泰泰的,怎麼會是這副瘦骨嶙峋模樣?
是,福兒跟著他,瘦了,因為煩心事太多,因為睡不香又吃不好,因為心頭成日瞎琢磨,所以瘦了……可是再瘦也不會是這狼狽模樣啊!
她不是福兒!他確定!
只是,為什麼她的眼睛流下血淚?因為傷心嗎?為什麼她耳鼻嘴角滲著血漬?
因為久等男人不歸嗎?為什麼她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他一眼?是不是心裡頭存著抱怨,惱恨男人把她推到風口浪尖?
思緒有些混亂,所有清晰的、模糊的東西通通攪在一塊兒。
曾夫人在床邊啜泣,握住床上女子的手一聲聲輕喚福兒。一臉凶樣的劉嬤嬤早已泣不成聲,高壯的身子板兒佝僂著。
如果不是福兒,她們為什麼傷心?她們與誰有這樣好的交情?
突然生氣起來,不管是誰,她都不是他的福兒!
他衝上前,一把扯掉五福的被子,他的動作嚇到了曾夫人,她拉住他的手急問:「四皇子,你要做什麼?」
「她不是福兒,不應該躺在福兒的床上,福兒回來要睡哪裡?」他打橫把床上的女人抱起來,要把她抱去……去……去哪兒呢?丟掉?
搖頭、怔愣,他定住了。
不對,抱住她那刻,他就清楚知道她是他的福兒。
她的身子他再熟悉不過,她的氣息經常在他夢裡縈繞,她是他的福兒……不是占走福兒床鋪的壞女人……
可是他的福兒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才三十七天,不是三十七年,福兒怎麼能夠讓他不認得?
頹然坐倒床邊,他低頭看著福兒,臉貼靠她的臉,額頭輕磨她的額,好冰……
是凍壞了嗎?這慈寧宮的下人都死絕了嗎?為什麼不燒地龍?為什麼讓他的福兒這樣冷?
抽過被子,他一層一層把五福包起來,喃喃道:「很冷嗎?不怕,我馬上帶你回家,咱們燒十盆炭火,把屋子弄成夏天。」
「四皇子!」劉嬤嬤一喊,只見熙風抬起頭。
她知他失心瘋了,即使犯上,卻不能不狠狠一巴掌抽上去將他打醒。
這一巴掌,熙風沒有被打蒙,果真有了幾分清醒。
「四皇子,你與其在這裡傷心,為什麼不去替我們小姐出一口氣?為什麼不去抓出害我們小姐的壞人?你這樣小姐能好起來嗎?!能高興嗎?!」
劉嬤嬤的怒聲相斥,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澆得他一個透心涼。
他在做什麼?他應該找出凶手,應該找太醫……不、不對,要找林霜,她會有辦法的,沒錯!他應該解決事情,不該浪費時間黯然神傷,他的福兒在等著他回來,他是她的天,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她就安全了!
對,他需要做一點事,他沒有權利也沒有時間傷心。
回過神,他定定看向劉嬤嬤,半晌後他輕輕把五福放回床上,對曾夫人深深一揖。「熙風拜托岳母好好照顧福兒。」
「我會的。」曾夫人哽咽。
「我去找人過來,我們馬上回府。」
「好,都好!」
見熙風振作起來,她們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心跟著定了。
出門前,熙風沒忘記對劉嬤嬤說:「嬤嬤,謝謝你,我把福兒托給你了。」
「行,老奴保證,會好好照顧小姐,您快去做該做的事。」劉嬤嬤感動得眼淚鼻涕齊飛,她親眼看見了四皇子有多疼愛他們家小姐,以後要是有誰敢說他們家姑爺的壞話,她肯定一帚子打出去!
熙風進慈寧宮看望五福的事很快就傳到皇後耳裡,她快步往五福住的院子裡走去,於是在長廊裡與熙風碰上。
看著一身風塵僕僕、滿面風霜的熙風,她很是驚訝,他去了哪裡,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他不是一直待京裡嗎?
彤樺前日才遞信進宮,說熙風喜歡她,他們日日同房感情深厚,還信誓旦旦說就算曾五福回府,她也不會屈居下風。
她春風得意的說,太醫號脈說她應該是懷上了,只不過日子不足,還不敢太確定。號脈的是何太醫,二十幾年的醫術了,不至於連喜脈都號錯。
可是他這副樣子明明是遠歸……疑問上心。
看了皇後一眼,熙風像敗將殘兵似的垂頭垮肩,他緩步走到皇後跟前,雙膝跪地沉慟道:「母后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福兒的,我把她托給母后了啊!」句子裡沒有抱怨,可是口氣裡滿滿的是怨恨!
皇後彷佛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怔怔問道:「你去了哪裡,為什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熙風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竟還有心情冷笑,皇後這樣吃驚,是因為李氏懷孕的消息傳進後宮了?
第一次,他激狂地想要傷害皇後。
於是,他巨細靡遺地把行蹤交代清楚。「母后不知道嗎?父皇派兒臣到濟縣賑災,領彤樺回府那日出的門,兒臣剛剛回京,母后……你告訴我,福兒這是怎麼了?」
嗡地一聲,皇後再聽不見他的話。
熙風不在,彤樺是怎麼懷上孩子的?難道因為熙風不肯碰她,便給自己找個男人,硬把綠帽往熙風頭上戴?她有這麼大膽?
見皇後臉色鐵青,熙風冷眼轉向常嬤嬤,問道:「嬤嬤可否給我一個明白,為什麼福兒會變成這樣?」
常嬤嬤也驚得不小,四皇子離京,四皇子妃肚子裡那塊肉是怎麼來的?
可情況容不得她多想,主子問話她必須回答,「四皇子別惱,娘娘也不願意這樣,這些日子娘娘與曾側妃處得極好,娘娘待她如親生女兒,曾夫人也經常進宮,娘娘怎麼對待曾側妃的,曾夫人全看在眼裡,半點不假。」
她極力替皇後撇清。
他才不要聽這個。「我要知道,是誰害了福兒,凶手在哪裡?」
「下毒的是一名叫做彩蝶的宮女。」
宮女?福兒與宮裡人素不相識,她也不是會與人結怨的脾氣,沒道理會替自己招惹殺機,所以對方是受人指使?
受誰?皇後沒有道理這麼做,皇上也沒有,明貴妃一派已經鏟除,而其它宮妃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那麼還會有誰?宮裡主子一個個閃過他腦海,倏地,李氏的臉跳了出來,是她嗎?
「人呢?」
「下過毒後,她便自盡身亡了。」
所以是受人所迫,對方拿捏住她的軟肋?很好,他會把人給揪出來的!
「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幸好曾側妃喝的量不多,已經灌下藥湯,只是能不能再醒來,不好說……」
不好說?!眼底怒火再起,他強壓怒氣,彎腰拱手道:「萬望母后見諒,兒臣雖然尚未與彤樺成為真夫妻,但是福兒……兒臣必須帶她回去。」再予以一重擊,他從皇後身邊快步離開。
他要去找程溪,去找自己人,他必須弄清楚來龍去脈。
「嬤嬤,剛剛他是不是說……尚未與彤樺成為真夫妻?」
「回娘娘,是。」
「這個賤人,她到底做了什麼事?!」皇後恨恨道。
信已經寄出去,師傅正前往林霜的住處尋人,宮裡太醫找不到其它法子,只能靠針灸為福兒續命。
十天了,福兒整整昏迷十日,他經常守在床邊一次次呼喚她的名字。
他讓果果滿京城買糖,希望能把她給哄醒,曾家人天天上門,到最後索性搬進來合力照顧她。
熙風非常忙,冊封太子之後,他必須接下父皇的工作日日上朝,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近連湯水也進不了,太醫讓熙風早做准備。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搬進宮裡。
他命人把李彤樺關在院子裡,半步不能離。
她莫名其妙,不明白「熙風」的態度怎會大轉變?一個月的恩愛繾綣怎地一轉眼竟像換了個人?
四個孔武有力的粗使嬤嬤守在門前,她半步出不得屋子,鬧上好幾次,她吵著見四爺,可是連上不了台面的奴才都敢指著她的鼻子說:「太子爺哪有空理你,夫人病著呢。」
夫人?曾五福嗎?所以彩蝶下手了,那賤人正在生死關頭徘徊?
她能夠理解四爺的憤怒了,不過這事扯不到她頭上,整整一個月,她連府門都沒出呢,而曾五福留在宮裡,她的手可沒那麼長。
滿意地嘆口氣,曾五福快死了吧,彩蝶真聽話,她懷上孩子的消息傳出,立刻對曾五福下手。相當好,就算到最後事情查到她頭上,靠著腹中這塊肉,四爺……
不、太子爺也不會對自己怎樣。
只是,哪裡出錯,怎麼不是毒發身亡而是病著?
她想不透,但無論如何這對她都是好消息,於是李彤樺消停下來,踏踏實實地在屋子裡養胎,幻想著她的皇後之路。
正式成為東宮太子之後,熙風做事不再藏著掖著。
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鏟除朝堂阻礙的同時,一批批換上自己儲備多時的人馬,都是合作多年、培植多年的人了,早在決定跟隨熙風同時,就料到有今曰,所以對於朝堂大事,人人都學著盯著呢。
因此朝堂風氣一新,所有人都認真於職位上,積極想要有所表現。
熙風返京第十七日,皇帝已經開始神智不清,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熙風替母親正名,追封母親為貞賢皇後,入祠宗廟,上告敬天!
他也為安將軍翻案,派人至民間十五處地方蓋忠烈祠,讓千萬百姓祭祀這位愛國愛民、為國盡忠的安將軍。
為了翻案,熙風將此事查個徹底,除了褚氏一族之外,也查出李氏一族在當中暗動的手腳,不過光憑這點東西是不足以將李氏一族鏟除。
但是當官多年,哪個人身上是干淨的?
在熙風的示意下,幾名言官聯名上奏疏,參李家人以權謀私、侵占民田、結黨不軌、巧取豪奪、仗勢欺人……一時間,奏疏紛紛攻詰不斷,雖未抄家滅族,但李氏一族的勢力在朝堂上式微。
第二十天,人證物證俱全,查出皇後對皇帝下藥之事,依宮規囚禁冷宮,待皇帝殞天依禮殉葬。
皇後進冷宮那日,天空飄著蒙蒙細雨,與徐常在喝下鴆酒當天的情況有點像,看著皇後也進來了,玥貴妃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得意還是失望。
玥貴妃道:「早知道最後會敗在那個雜種手上,當初就不該留他一條性命。」
「他不過運氣好,若不是齊熙華買通江湖人對熙棠下手,齊熙風不會有機會高坐朝堂。」皇後恨自己識人不明,怎會舉薦齊熙風當太子,但她更恨褚玥,是她的兒子殺了自己的兒子,害得現在自己也進了冷宮,無人照看之下,熙慶還能活嗎?
「他運氣好?皇後娘娘啊,你想事還恁地簡單,我的熙華是個堂堂皇子,到哪裡去結識江湖人物?況且你不是不知道當時皇上震怒,讓熙華、熙明淨身出京,他們從小吃香喝辣,身上沒錢、身邊沒人,買通?用什麼買?
「咱們都中齊熙風的計了,如果不是偽裝,如果不是已經准備多年,一個平庸至極的人怎麼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朝廷人馬汰舊換新、掌控朝堂?連咱們的皇上都沒這等本事呢,記不記得當年,皇上利用李家、褚氏的勢力,花多久時間才把朝政攏在掌心?五年、整整五年吶,可是齊熙風只用二十天!」
褚玥的話讓皇後恍然大悟,原來她的直覺沒錯,齊熙風就是個危險人物,他裝痴裝呆裝沒野心,他讓自己出手,將他推上皇兒汲汲營營多年的位置,他前腳允諾善待彤樺,轉身卻離京辦差,他……
猛然望向褚玥,難道李氏、褚氏之爭也少不了齊熙風的推波助瀾?
「想明白了?是不是對他甘拜下風?」褚玥幽然長嘆,一步錯步步錯。
是,想明白了。還有那個謀士田光……她一直覺得他的來歷奇怪,可他出的主意幫助熙棠做出了幾件大事,以至於皇上對他另眼相看,熙棠這才幾次相求,求他留下,是他揭出熙華、熙明以及褚家的貪瀆事件,是他搜集足夠的證據讓褚氏翻下台。
可是在熙華、熙明等幾個皇子被逐離京城後,他失蹤了。
照理說,他應該留下共享成果,但卻似從人間蒸發,原來……原來是一個套一個的計謀,讓所有人深陷其中。
皇後表情幾度變化,恍然大悟、詫異、驚惶……乃至於深深的悲涼。
玥貴妃失笑,終於想通了?鬥這麼多年,一直以為皇後聰明、隱忍,是個了不起的對手,如今……第一次,她覺得皇後沒有想像中聰明。
「我在冷宮等著,一天等過一天、一月等過一月,聽著後宮傳來的消息,盼著娘娘發現不對勁,將計就計反敗為勝,那個時候我便是死了也死得瞑目,沒想到娘娘也成了齊熙風的手下敗將。也罷,逞了一輩子威風,落得如今下場,我還能說什麼?」
「你倒是好人脈,都關進冷宮了,還有本事探消息?」皇後寒聲道。
「探消息?娘娘言重,是齊熙風讓人把消息透給我的,他想看我瘋狂、看我自戕,就如同當年他躲在徐常在床底下,看著我一步步逼著他的母親飲下鴆酒。對他來說,這叫做善惡到頭終有報吧!」
這恨,他埋得夠深,復仇計劃是從他發高燒醒來之後就開始進行的吧,動心忍性,他這種人不贏,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你是說他知道……」
「是,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徐常在和安將軍被咱們連手陷害的事,知道我們都想斬草除根讓他死,知道他必須要夠乖夠蠢夠傻才有機會活下去,娘娘,您佩服他嗎?」她停下話,看皇後一眼,嫣然一笑。「結局已定,我沒什麼可等了。好姊姊,咱們鬥了幾十年,今日妹妹真心同您說一句對不住,若不是身在後宮,我其實是敬佩你的堅強果敢的。」
能夠放心離開了,因為齊熙風終究沒害死熙華、熙明,他說禍不及子孫。
她承認,齊熙風比自己善良,當年她是想將他一並除去的,若不是他傻了……
試著學會感恩吧,至少他給熙華、熙明足夠的銀兩,教他們一世不愁吃穿。
這天晚上,玥貴妃在冷宮裡上吊自盡。
三天後,熙慶過世的消息傳進冷宮,皇後做出同樣的事。
熙風還是沒有搬進宮裡,他天未亮便從府裡搭馬車進宮早朝。
因為他承諾過要牽著福兒的手,一起走進那個地方。
而五福承諾他說:「後宮很髒,我會盡一個妻子最大的努力,把那裡弄得干淨溫馨,讓四爺回到家能夠安心、放心,把所有的憂心丟在門外。」她說她只拿他當丈夫看待,不當皇帝看。
退朝後,他只待在一個地方,在她身旁看她沉睡的容顏,他的心方能安定,她還是說得不夠正確,因為即使她不做任何努力,有她在的地方,他就會倍感溫馨。
「姑爺,你先洗洗吧,別熏壞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最好潔不過。」果果對熙風道。
天知道,他有多喜歡這句姑爺,不管五福教多少次,她依舊是果果的小姐,而他,不是四爺是永遠的姑爺。
都說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果果確實像她,一樣固執、認死扣。
熙風聽話,起身進淨房匆匆漱洗。
嫣紅端來晚膳,推推果果,滿屋子人,爺也只聽得進去果果的話。
他走回床邊,果果端著熱湯道:「姑爺,您吃點東西吧,否則餓響了肚子,小姐會被你吵醒。」
他餓得夠,就能把她吵醒?如果可以的話,他樂意。
所以這回果果沒勸動熙風,他揮揮手推開飯菜,俯身把五福抱進懷裡,這是每日必做的事情。
他很累,但是對上她的臉,再多疲憊都會蕩然無存,輕撫著她瘦削的臉頰,他說:「今天朝堂很熱鬧,有些老臣倚老賣老想為李家人說話,還有人想用告老還鄉來威脅我,笨蛋,他們不曉得這些年我儲備了多少人才,就等著他們開口。
「我一一收下他們的奏折,開始提筆寫匾額,人都要走了,爺是不是該給點禮物?太子墨寶既經濟實惠又有面子,福兒說對不?
「結果氣得幾個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你肯醒來,我就讓你躲在屏風後頭偷看,你肯定會笑歪的。」
她沒回答,依然睡得極沉。
太醫說要是福兒十日內再不醒來,怕再不會醒了。
這話聽在他耳裡驚在心底,他無法想像沒有福兒,未來漫長的幾十年他要怎麼在那個後宮裡度過。
他惶恐、驚懼,就像那年母親被一杯鴆酒賜死,他一點都無能為力。
熙風自問,是不是所有他愛、愛他的女人都不能得到善終?是不是他的命硬,會克死自己所有的幸福?忍不住,他恨起自己。
「福兒,父皇快要不行了,最近有不少臣子擔心皇上一死,因國喪宮裡不能辦喜事,便急急忙忙想往咱們府裡塞人?咱們家只是座三進宅院,哪裡容得下這麼多女人,不過非要的話,也不是不可以……」他沉吟須臾,嘆道:「還不生氣嗎?有人想插進我們之間,你不氣急敗壞?你說過的,生氣不要憋著,醒來吧,醒來狠狠打我幾下,好不?」
五福沒有醒,但他說的每句話,她都聽在耳裡。
她聽見他的自怨自悲,聽見他的耐心哄騙,他為著教她醒來,真是什麼法子都用盡了,只是、她無法呀……
如果可以的,她也想動動嘴唇,想讓羽黃給她喝好多好多水,因為她的嘴麻木得像神經斷掉似的,不知道誰在她喉嚨裡燃起一把火,把她的心肝腸肺腎全都燒了,她像鋼胚似的被丟進爐裡鍛燒,熊熊大火日夜不停燒著……
那火吻後的疼痛,痛得她想松開手,想任由靈魂離開軀體,痛得她開始自我說服,放棄吧,走過奈何橋喝碗孟婆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可是他不斷不斷對她說話,好幾次他的淚水墜落她的臉頰,明明是溫熱的淚水卻清涼了她的心。
然後一個不經意發覺,在他說話的時候,疼痛會減少幾分,他不是藥,卻能為她止疼。
有這樣一個時刻呼喚她、哄著她的男人在,她怎舍得離開?怎舍得奔向幽冥地界。
於是她留下來了,和生命拉鋸,用盡力氣忍受疼痛,他在等待她清醒時她也在等待奇跡,她想要抱住他,一百次一千次告訴他,「我聽見了,聽見你的真心,聽見我是你的唯一。」
倘若真有那麼一天,老天爺不作美,非要讓他娶進幾個姊妹,她不會認了。
她會哭會鬧會吵,還會把加了砒霜的糖果放到那些女人面前,向她們撂狠話,「如果你們不怕死,如果你們不介意獨守空閨,如果你們覺得自己妖得過我這個妖妃,盡管嫁進來,到時候什麼東西給不起,一副上好的柳木棺材本妖妃一定舍得送。」
她沒醒,但一顆心卻是再清透不過,她愛他、要他,她願意為了他當壞女人,她願意使手段、費心盡力,把他的一輩子緊緊攥在掌心裡,不讓任何人覬覦。
熙風拿起一塊糖,在她鼻子前晃來晃去,軟聲哄著。
「這是禮珍坊的松子糖,很香很甜很好吃,果果說這家的糖再好吃不過,可惜貴得很,不是人人都吃得起,你總得潰上好幾天才舍得讓果果去買,可萬一被劉嬤嬤發現,你那個心啊……果果形容得很貼切,說是痛不欲生。
「福兒,知不知道,我現在也痛不欲生,不是因為劉嬤嬤搜走我的糖,而是因為你連看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求求你醒來吧,我承諾,你一清醒,爺就把禮珍坊買下來給你當禮物,以後想吃就吃,不必攢銀子。」
她想吃!她想吃!但是手動不了,嘴巴張不開,然後松子糖的甜香不見了,她聽見他在咀嚼的聲音。
「聽見沒,我吃掉一塊,你再不醒,我就全部吃光光。」
他在恐嚇她,但語氣中心疼比恐嚇多很多。
心好酸,因為她想起果果在病床前嘟囔,她說:「不公平,姑爺啥都不吃、成天吃糖果給小姐看,怎麼胖不起來?我們家小姐,一盤糖吞下去,腰圍就要寬上一寸呢。」
果果傻,她不知道郁傷肝、悲傷心,他的心肝通通壞掉了,吃什麼當然都胖不了。
「福兒,試著睜開眼睛吧,你不知道,為了我不肯納側妃、娶良娣,外面的人把你傳得多難聽。他們說你媚主、說你不賢良,還有人把李彤樺形容成受害者。
為了幫你出氣,我把李彤樺給辦了。想不想聽聽那場景有多精彩?你想的對不對?好,你快醒來、我就告訴你。」
他不說了,她急啊!她很想聽,想知道李彤樺的下場。
在彩蝶服侍她喝下毒茶之後,轉眼搶下杯子,仰頭喝掉剩下的大半杯,彩蝶哭著跪求她原諒,說她爹娘家人的性命都被抓在李彤樺手裡,做下此事真的情非得已。
彩蝶淚流滿面說要用自己的命來賠償,可彩蝶賠不來的呀,她有一個深愛自己的男人,一天一天等著她張開眼。
劉嬤嬤在床邊照料她時說:「太子爺瘦得教人心驚,我真擔心蠘燭兩頭燒,他的身子熬不過去,好小姐,你就發發好心腸,快點醒來吧。」
她娘說:「我的女兒沒福氣,好不容易碰上太子爺這樣心疼人的,卻是……福兒醒醒吧,別再折騰爹娘,折騰心疼你的男人。」
娘哭了,聽見她的傷心,聽見祖父和爹的嘆息,也聽見兩個弟弟背著人偷偷握住她的手發誓,發誓會好好讀書、賺很多錢給姊姊買糖吃。
好幾次,她拚了命想撐開眼皮,她想醒來看看為自己憔悴的太子爺,看看為自己操碎心的爹娘親人,她想緊抱住爺,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不只一生一世,她要與他永生永世……
長聲輕喟,最終,他還是舍不得吊她胃口,還是把處理李彤樺的過程說了。
抱緊她,臉頰與她相貼,熙風回想那日的場景,緩緩開口。
「皇後讓我帶李氏回府,我沒下車,讓塗管事把行李送出來,便直奔濟縣。我到濟縣賑災之事,父皇沒讓其它人知道,因為我回京的目的是安定民心,讓朝臣百官、地方百姓知道,父皇膝下仍有可用的兒子。
「此事皇後不知,府裡上下除塗管事和你幾個丫頭之外,也無人知曉。所以當「四爺」進了李氏的房裡,干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那四爺是邱大扮的,他一向是我的替身,當初在皇陵,吳大人上門搜刺客那次,要不是他被上官先生帶到北疆,否則有他在,你就不必經歷那場驚心動魄。
「邱大好本事,短短一個多月便把李氏的肚子給弄大。他還寫信同我邀功呢,說他日夜普降甘霖,身子發虛。爺慷慨,賞他五千兩紋銀,好好補身子。
「回京後,我先命人軟禁她,得空了,我進李氏房裡,劈頭就罵,「爺不曾與你同房,你肚子裡的孽種是誰的!」
「她被這話嚇得六神無主,我讓塗管事和滿屋子下人進去回話。塗管事證實我打回宮那天便離京辦差,還說整個院子的下人都可以作證李氏放蕩成性,夜夜與人尋歡作樂。
「她是個精明的,幾句話就猜出來爺擺了她一道,她怒聲相抗,我沒否認。
「我說:「爺承諾過,你安分守己一輩子,該給你的東西,爺一份不少,但你貪求了自己不該得的東西,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貪心付出代價。」
「我想過的,想為福兒積德放過她,我本打算對外宣稱李氏因娘家敗落,成日郁郁寡歡病重而亡,然後給她一筆銀子,讓她改名換姓,找個地方重新來過。
「但,是她自找的,她哭吼大叫,說她絕對不會離開我,說身為妻子希望丈夫寵愛是天經地義、不是貪心。她說如果不是她向皇後動之以情、訴之以理,皇後不會同意立我為太子。
「是不是笑話,她居然要我承她的情?殊不知,今日之事是我花十幾年功夫,一步步鋪陳出來的。
「我笑看她的愚蠢,回答她——沒有她,我也會成為太子,也會親手毀了褚家、李家,也會讓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得到報應,我不是神,但天地間總要有人主持公道正義,世間才不會令人覺得無望。
「直到那刻,她才曉得李家已經敗落,曉得她想讓我憑恃的勢力,是空中樓閣、是為我所唾棄的。
「她崩潰了,開始哭鬧喊叫,我不欲理會轉身要走,她卻撲上來緊緊拽住我的衣袖,狂怒道:「齊熙風,你好狠的心,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我冷冷回看她一眼,她又問:「告訴我,我做錯什麼,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卻喜歡曾五福那個賤貨?!」
「我哪裡聽得下這個,天底下沒有人可以批評我的福兒。我轉身認真的告訴她,「福兒不想攀上這門親事,但父皇下旨賜婚,她心有不甘,卻也平平和和地接受,當時她半點不想與你、與耿氏爭。你以為她做不出更好的喜帕嗎?錯,她只是不想搶走你們的風頭。
「而你呢,你做了什麼,那時皇後宣李家幾位姑娘進宮,她想從你們當中選出一個合意的,嫁給我、監視我,結果你給你的三姊姊下了藥,因為她容貌比你姣好、比你更會討好人,你毀掉你五妹妹要送給皇後的繡品,那是她花整整兩個月心血繡出來的。
「你處心積慮要的,恰恰是福兒不屑的,但她乖乖嫁了,她不爭強鬥狠、不使手段,她只用一顆真心征服所有人,所以跟在我身邊多年的嫣紅、碧絲被她征服,羽黃、紫裳為她折服,而我,因為她而幸福。」
「李氏大怒說:「你調查我?」
「我笑了,回答她,「當然,我怎麼查福兒就怎麼查你,我總得知道自己娶進門的是何方神聖。」我又接著說:「你妒忌福兒,利用掌中饋之權,買通耿氏身邊的丫頭,讓她們慫恿耿氏給福兒的飯菜投毒,慫恿她親近馬道婆,設下毒計禍害福兒,而那夜,幫耿氏離府又買凶殺她和馬道婆的,還是你。李彤樺,滿手血腥的你,怎麼能裝出那樣一張無害溫和的面容?」
「人都是這樣的,一旦被戳穿真面目便不再作戲。她不哭了、不喊不叫不裝可憐,她陰狠狠地看著我,笑道:「就算趕走我,曾五福也活不了了,我下的毒、天地無人可解。」
「好得很,真的是她!我懷疑過她,只是認為她沒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黑手伸進後宮,原來一直是我小看她了。
「她的「解惑」,滅了我放她一馬的念頭。我把她的惡行昭告天下,卸去她太子妃的身分,還將她勾引野男人、生性放蕩的事跡,滿京城宣傳得沸沸揚揚,她成了最近京城裡最火紅的人物,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討論她。
「我趕她出門,讓她帶走所有她能帶走的東西,這回,她又貪心了,如果她什麼都不帶,低調一點,從後門偷偷溜走也罷,頂多是被百姓圍著砸菜砸蛋砸砸小石頭,便能逃過一劫,但她想盡辦法帶走所有的黃金細軟。
「一個單身女子帶那些東西出門,等同於一塊香肥肉在路上行走,誰不想咬一口?於是,她被打、被搶、被男人強暴,前天,塗管事看見她被芳滿樓的護院壓著進了妓院大門。
「她能不能活、怎麼活,我不關心了,我只是堅持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走入自己創下的因果裡,而你……我的好福兒,你這樣善心的女子,應該要五福臨門、福氣滿盈的啊。
「醒醒吧,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教你受半點委屈,即使外面風急雨驟,我也要將你護在羽翼下,傾力為你蓋起溫暖窩巢,莫讓刀風劍雨擾了你想要的平靜,我定教你一生喜樂無憂……醒來吧,我們彼此承諾過的,誰也不能棄了誰……」
他不斷說話,叨叨絮絮地停不下口,他讓自己假裝五福只是在鬧脾氣,只要自己能說得她回心轉意,她便願意清醒。
這時羽黃飛快從外頭狂奔進來,她喘息急促,卻是帶著滿臉笑意,她道:「爺,我的師父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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