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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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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青梅竹馬(都會佳偶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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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02: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有什麼聲音驚醒了他。

細微的、幾乎讓人無法辨認的聲音,若不是他心裏掛念著,睡得淺,根本不可能聽見這樣輕微的聲音。

他揚起頭,緩緩展開眼瞼。

微微酸澀的黑瞳映入的是他意料當中,卻也出乎意料的纖嫋倩影。

意料中的是他早明白今夜必能在她家遇著她,意料外的是她竟然又比他記憶中更瘦了,眼角眉梢淡淡掃上了歲月的痕跡,鐫刻著疲 憊。

他心神一凜,最後一絲殘餘的睡意迅速褪去,站直身子,他忍不住沖口而出,“為什麼不叫我回來?”

粗魯的一句質問,蘊含著一些些激動,一些些不滿,一些些責備,卻有更多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埃

這樣濃烈的心疼聽得原本靜靜佇立的方紫筠一陣激顫,墨睫一眨,眼看著就要落下淚來,她連忙咬牙,極力忍祝

不該這樣的……怎麼每回一見到他,自己就變得如此脆弱呢?不該這樣的。

她深深呼吸,眨回軟弱的淚水,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一抹溫柔的笑意。

他深深望她,又是心疼,又是折服,好一會兒,才找回喑啞的嗓音,“我不是說過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立刻飛回來嗎?”

“我也說過,我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她凝睇他,明眸溫柔似水,“不是嗎?”

“你說的是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你說的是你會與陳君庭好好守護一個美滿的家,你說的是你會有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可是……”

“我是說錯話了。”她柔柔地打斷他激動的話語,“所以你要怎樣?專門飛回臺灣指正我的錯誤嗎?”明眸蘊著玩笑般的輝芒。

“紫筠,你──”見她在如此處境下竟還嘻笑般地回應他,他驀地啞口無言,伸手抓了抓微微淩亂的頭髮,又是懊惱,又是焦急。

見他發自內心為她擔憂著急的模樣,她心臟一緊,幾乎不能呼吸。

“蒼鴻,別這樣……”她屏著氣息細細說道。因為要不屏著氣,她怕自己的嗓音會不爭氣地破碎。“我很好,不過離了婚而已。”

不過離了婚而已?

陸蒼鴻瞪著她,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輕描淡寫。

不過離了婚而已?

她十七歲便懷孕結婚,辛辛苦苦跟著陳君庭一起白手起家,半工半讀,還得帶孩子──如此含辛茹苦、受盡委屈,換來的仍是一紙無情的離婚協議書!

她情何以堪啊!

“為什麼……”他咬緊牙,克制想拉高嗓音的衝動,“那傢伙會無緣無故要跟你離婚?”

“這個……說來話長。”她搖搖頭,微微苦笑,眸光落向依然靜靜躺在沙發上的陳楓盈,“我先抱楓盈回房睡吧。”

“我來抱。”他搶在她之前伸出雙臂,輕巧地抱起熟睡著的陳楓盈,緩緩走向臥房,輕輕將她放下。

看著他如此輕緩而溫柔的動作,方紫筠只覺喉頭一梗,連忙伸出玉手,撫住微熱的咽喉。

她看著陸蒼鴻為陳楓盈拉上被子,接著輕輕在她小巧的額上印下一吻。

她怔怔地望著,神思一下抽離,不知所之。

直到陸蒼鴻的嗓音喚回她迷蒙的思緒──“我們到客廳聊吧。”

※※※

“很抱歉我們家只有三合一咖啡。”方紫筠一面說,一面遞給陸蒼鴻一杯剛剛沖好的熱咖啡,“我還記得你有多講究咖啡的品質,也記得你煮的咖啡有多麼好喝……”她眨眨眼,思緒短暫迷離,好半晌,唇畔才又巧笑倩兮,“你現在煮咖啡的技巧肯定又進步了。”

“你猜錯了,我可退步得厲害。”陸蒼鴻搖搖頭,接過咖啡,首先淺飲了一口,“……你要知道,我這幾年在那兒別說咖啡機,連三合一咖啡包也難得買到,只有進城的時候補充一些,回去隨便煮壺開水就沖了,哪里還講究那麼多。”他解釋著,俊朗的星眸燦亮,漫不經心的語氣仿佛不以為意。

但她聽了,心臟卻重重一擊。

她差點忘了,這幾年他可是一個人身在異鄉,而且,還身處大部分地區仍然蠻荒落後的非洲。

“你……過得還好嗎?”她問,語氣淡淡酸澀。

他聽出了,一揚眉,“別誤會了,我的生活可沒你想像的那麼不堪。就是偶爾到叢林裏的村落採集樣本、搜集資料時比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時候也不是一個人,我們有一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嗎?”她微笑,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說說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蒼鴻。”

“我不是在信裏告訴過你了?”

“我想聽你親口說──”

他真的告訴她了,娓娓道來,從他初到非洲時的陌生與彷徨,到他終於能夠掌握來去于都市與叢林間的生活。

他告訴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認識的人們,以及非洲壯麗遼闊的自然風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動物大象、獅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無際的草原,以及夕陽西沉時,暮野蒼茫的景象。

他將自己游走於非洲各國之間的見聞與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氣的,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

他告訴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與村民交談獲取資訊,如何進行調查,如何做實驗,如何進行研究分析。

她聽到了許多許多,聽到了他的熱情、他的抱負,也聽到了他的無力與傷感……“那個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嗎?”

當他提起這個非洲小女孩時,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愛她,也特別為她的死去感到無奈與失落。

“嗯。”他點點頭,語氣仍潛藏著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讓我想起楓盈。”

她沉默無語,靜靜在心頭咀嚼他的苦痛與寂寞……是的,寂寞,她從他這一連串的話語聽到了寂寞,雖然他不曾這麼說,雖然他無意顯露出這樣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聽出了,聽出他不想讓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聽到了,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存在,一個對他青睞有加的女人。

“你說……那個米雪兒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問,語氣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提起這個總鬧笑話的女同事,陸蒼鴻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國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卻讓這個寶貝女兒一個人到非洲來工作……不過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來的,直待了十個多月才終於承認自己吃不了這種苦,打道回府。”

她是為了你才勉強自己留這麼久的,你不明白嗎?傻瓜。

方紫筠顫著唇,有股衝動想反駁陸蒼鴻,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麼透、那麼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總愛跟在他身邊晃的米雪兒對他的情意,也許……他是不想點破吧。

總之,不幹她的事。

不幹她的事──“……說完了我的故事,也該換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視他深邃的眸,那其間蕩漾著柔柔波濤。她望著,幾乎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正在其上載浮載沉──“告訴我你跟陳君庭怎麼一回事。”

“該輪到我被審問了嗎?”她半開玩笑,卻在他認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終究逃不過這個話題,只得輕輕地、幽幽地歎息,“他說他不再愛我了,就這樣。”

“不再愛你?”陸蒼鴻劍眉一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她搖搖頭,“他說他其實不愛她。”

“那麼,的確有這麼個女人了。”

“嗯,張凱琪,你也認識的。”

“張凱琪?”他微微吃驚,“我們的國中同學?”

“嗯。”

“原來是她啊──”陸蒼鴻沉思著,一幕幕國中時代的回憶在他腦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陳君庭跟張凱琪在一起?”

她默然,輕輕點頭。

“而陳君庭說他並不愛她?”

“他是那麼說的。”

“是嗎?可是張凱琪卻愛他很久了。”陸蒼鴻低低歎息,為多年不見的女同學感到淡淡悲哀。

“張凱琪愛他?”乍然聽聞此消息,方紫筠不覺驚愕,“可是……君庭說,他們其實並不愛對方──”

我們之間雖然沒有愛,可我們瞭解彼此,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同樣軟弱卑微的平凡人,不像你們這麼堅強。

到現在,方紫筠還深深記得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後,陳君庭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他便與張凱琪一起飛到巴黎去了。他去學畫,而她則經營一家屬於自己的畫廊。

“他就這麼走了?”聽完她的敍述,陸蒼鴻無法不感到憤怒,“就這麼拋下你們母女倆?”

“不,不是的,其實他都有按時寄錢來──”方紫筠連忙解釋,“他並沒有忘了自己對楓盈的責任。”

“是嗎?”

“是的。”她點頭,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實這也該怪我。”

“怪你?為什麼?”

“因為我雖然嫁給了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過心……”

“你不曾對他用過心?”陸蒼鴻瞪她,一向寧定的心海掀起不平的波浪,“你照顧他、照顧他的孩子、照顧他的家庭,他有什麼不滿、什麼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這兒求發洩、求安慰?他有沒有想過你也有不滿,也有委屈,為什麼不是他來體貼你的心情、來照顧你呢?”他緊緊攢眉,下頷急遽抽動的肌肉顯示了他內心的激動,“為什麼你在他面前總要扮演母親,而他在你面前永遠像是個孩子呢?為什麼?”

他激動地質問著她,她卻只是愕然,無法回應。

她像個母親,而君庭像個孩子?

她從來不曾這麼想過!

可當陸蒼鴻如此質問她時,她忽地領悟到她與陳君庭的關係確實如此。她的確像母親多些,而他確實像孩子多些。

“為什麼你總要為他說話?紫筠,”陸蒼鴻問她,語氣既是無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對你之後,你還依然這麼深愛著他嗎?”

“我……深愛著君庭?”

“一個女人若不是深愛著一個男人,又怎會甘願成為永遠為他收拾一切的母親呢?”他澀澀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語。

※※※

沒錯,她原來是愛他的,真的愛他。

她愛他如一個孩子,一個最可愛、最讓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寵他,好好地照顧他。

是的,她的確愛他,她愛他如子。

但一個女人是不可能永遠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親的,她有時想要成為任性的女兒,有時想成為撒嬌的妹妹。

而一個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夠強壯的,能夠為他的女人遮風擋雨。

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終於會與她走上離異之途的原因。

因為他不想只是一個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個母親。

所以她永遠不夠愛他,而他永遠感受不到她像一個女人一般依賴他。

她終於明白了,明白她與君庭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對另一個相識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樣一份難解的情感呢?

而他對她又是怎樣的感覺?

“蒼鴻,你為什麼突然回來?”那夜,在黎明到來前,她輕聲問他。

他沉默許久,“……我不放心你。”

“可是我很好礙…”

“是啊,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跟我通的每一個電話都說你過得很好,要我不必擔心,可是,你卻沒告訴我你跟陳君庭離婚了,你沒告訴我這幾年都是你一個人帶著楓盈生活,沒告訴我他就這麼把你們母女倆留在臺灣……”

“蒼鴻,我……”

“為什麼不告訴我?紫筠,為什麼要瞞著我?”

“因為我不想你為我擔心。因為我不想──”她深吸口氣,終於沙啞著嗓音坦承,“我不想你為我回來──”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歎息了,擲筆起身,端著馬克杯來到陽臺,抬頭望向天際明月。

明月半滿,依舊瑩然清澈。

她癡癡地凝望著,杯口送入菱唇,淺淺啜了口咖啡。

咖啡已半涼,微微苦澀。不過無妨,她就愛喝半涼的咖啡,她喜歡將一杯咖啡由香濃暖熱喝到苦澀冰涼,喜歡細細品味這其間含蓄而隱微的變化。

她仰起頭,一面任微涼苦澀的滋味在舌間回旋,一面漠漠悠悠地喃喃自語,“我不想你為我回來,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的女兒,你明白嗎?蒼鴻。”

蒼鴻,蒼鴻,蒼鴻,蒼鴻……她在心底默念著這個數年來總在她夢裏百折千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

※※※

她不想成為他的女兒,可她卻發現自己正逐漸依賴他,不只她,盈兒也一樣。

她們倆都依賴他,都喜歡他,都盼著他經常出現在她們家裏,盼著他與她們一起吃晚餐、聊天,假日的時候帶她們出遊。

甚至她與盈兒之間幾年來冷淡的相處模式,也得靠著他來當兩人的潤滑劑。

盈兒不聽她的話,卻肯聽他的,她誰都不服,就服她這個了不起的鴻叔叔。

她真的不曉得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尤其在這個下午,當她接到一通來自學校導師的電話,希望她能立刻到學校去談一談。

“她跟同學打架。”

導師簡單地解釋,方紫筠卻聽得心驚膽跳,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去。在跟楓盈的導師談了大約半小時後,她不能不對這個令她傷腦筋的女兒生氣。

“楓盈,你為什麼要跟同學打架?”兩人剛剛踏進家門,她便忍不住質問楓盈。

陳楓盈的反應是瞪她一眼,接著踱向廚房,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開水。

她不能不為這樣忤逆的反應感到憤怒,“楓盈,回答我!你蹺課逃學也就罷了,為什麼還找放學途中的同學麻煩?”

“我才沒找他們麻煩!”陳楓盈一面喊,一面用力一揮手臂,玻璃水杯在流理臺上擊出清脆聲響,“是他們挑釁我!”

“他們挑釁你?”方紫筠一臉狐疑,“他們幹嘛要那麼做?”

“我怎麼知道?”陳楓盈一翻白眼。

“楓盈,告訴媽媽實話,究竟是……”

“我說了不是我去招惹他們,是他們來招惹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陳楓盈恨恨地瞪她,“你真以為我會笨到去找那些都比我身材高大的同學麻煩嗎?”

“楓盈!”她實在看不慣女兒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氣得面色發白,全身顫抖,“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又逃學,又跟同學打架,你怎麼……變得這麼壞……”

“我才……我才不壞!”陳楓盈倔強地反駁。

“不壞?不壞怎麼會經常不到學校上課?”方紫筠語氣嚴厲,“不壞怎麼會跟同學打架?你明明就不對,還要為自己找藉口!”

“你──”陳楓盈瞪她,小巧細緻的容顏渲染濃烈憤怒,“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兒!你……既然這麼討厭我,當初為什麼還要爭取我的監護權?”

“我──”方紫筠極度震驚,不敢相信女兒竟這樣質問自己,她竟如此激烈地瞪自己的母親,仿佛充滿了恨意。

天!她這個女兒究竟是怎麼了?

她張開唇,還來不及吐逸任何言語,陳楓盈清脆的嗓音再度激動地擲落,“我知道了,因為爸爸也不要我對不對?曾外公死了,外公不喜歡我,外婆也不理我,沒有人要我,所以你才不得已讓我跟著你,對不對?要不是我這個拖油瓶,說不定你早就釣到金龜婿了……”

“楓盈!你……怎麼這麼對媽媽說話……”

“我偏要說!你就是討厭我,嫌我拖累你……”

“住口!”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陳楓盈的話,她伸手撫住熱痛的頰,瞪向方紫筠,眼神儘是不敢置信。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方紫筠無語,這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剛揮出去,她立即就後悔了,尤其見女兒細嫩的臉頰迅速漫開一片嫣紅,心臟更是重重一扯,“對……對不起,楓盈,媽媽太激動了,是我不對……”她喃喃道著歉,試圖安慰自尊與心靈同時受創的女兒。

可陳楓盈不聽她,一雙大而圓亮的眼眸狠狠瞪著她,半晌,逐漸漫上朦朧水煙。忽地,她重重一跺腳,“我恨你,我恨你!你……我就知道你討厭我!既然如此,當初就不應該生下我!”她尖著嗓子喊著,語畢,纖小的身子一旋,翩然奔出了廚房。

方紫筠瞪著女兒疾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雙腿一軟,倒落在地。

她背靠著牆,閉上眸,虛軟的身子被某種無力感緊緊攫祝

※※※

陸蒼鴻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

屋內一片漆黑,連一盞燈也沒,只有從客廳落地窗射進來的最後一絲天光,在屋內浮移淺淡的光影。

而方紫筠坐倒在地,背靠著牆,緊閉著眼的臉龐寫著無奈與哀傷,低低垂落的肩膀像壓著無盡的孤寂與落寞。

陸蒼鴻看著,心中大痛。

“怎麼回事?紫筠,發生什麼事了?”他急忙奔向她,蹲下身,輕輕握住她顫抖的肩膀。

她茫然揚首,迷蒙的瞳眸在認清來人是他時忽地一亮,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緊緊攀著他。

“蒼鴻,為什麼?”她急促地說,呼吸淩亂,嗓音喑啞,“我真搞不懂楓盈,她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驕縱任性?為什麼這麼討厭我這個母親?”

“她討厭你?怎麼會?”他蹙眉,為她倉皇慌亂的模樣強烈心疼,“你們是不是發生什麼誤會了?”

“我……剛剛楓盈跟我吵了一架──”她顫著語音,將今天下午陳楓盈的導師請她去學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陸蒼鴻。

聽罷方紫筠慌亂而沉痛的說明,陸蒼鴻沉默半晌,好一會兒,才靜靜開口,“這件事你可能真的誤會楓盈了,紫筠,我也認為是那些同學先挑釁她的。”

“為什麼?”黛眉一凝,不解。

“其實我上回遇到她時,正有幾個同學打算燒她的頭髮。”

“什麼?”方紫筠一驚,“燒她的頭髮?為什麼?”

“我問過她,她說那些同學對她平日在學校的與眾不同很反感,覺得她愛現。”

“她愛現?”方紫筠茫然,在仔細咀嚼過陸蒼鴻的話語後終於逐漸領悟,怔怔地低喃,“她從來沒告訴我她在學校 被人欺負……”

“也許她不想令你擔心。”

“不,不是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太失敗了,我不夠關心她,我竟然連自己的女兒在學校遭人欺負都不曉得──”她恍惚地說,在明瞭自己方才的不信任是怎麼重重傷了女兒的心後,胸膛頓時被一股濃濃的悔恨攫住,揪得她發疼,“我不該誤會她的,難怪她反應那麼激烈,我錯了──”她伸手掩住臉,呼吸細碎。

望著她痛苦而後悔的神情,陸蒼鴻格外不忍,拉下她掩往面容的玉手,輕輕握著,“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他凝視她,“你跟楓盈似乎有什麼心結。”

他語氣溫柔和煦,帶著某種令人心安的況味,方紫筠聽了,倉皇的心緒稍稍一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我跟君庭離婚後,這孩子似乎就一直不諒解我。”她深呼吸,告訴他傍晚時與陳楓盈的爭吵,“她好像認為我討厭她,不喜歡她──”

“她以為你不想要她吧。”陸蒼鴻靜靜地指出。

“我怎麼會不想要她呢?”方紫筠歎息,“她是我最親愛的女兒埃”

“我明白那小妮子,她跟一般小女生不一樣,想得特別多──”他頓了頓,“也許她認為自己拖累了你。”

“拖累我?”她不解。

“我不是很確定,但──”他猶豫數秒,終於還是決定單刀直入,“有沒有可能她已經知道自己是未婚懷孕的孩子了?”

她聞言一震。記憶如走馬燈,在她腦海疾速飛掠……當初為什麼不乾脆打掉小孩算了,也不至於鬧到要休學,還被迫嫁給我!

你既然不愛我,不願意嫁給我,當初就不應該生下楓盈,不應該讓我娶你!你……你以為只有你的人生被毀了嗎?

我也有我的遺憾啊,方紫,我想拿獎學金,想到巴黎學畫……可最後我卻只能留在這裏,留在這見鬼的臺灣!

天啊,難道楓盈一直記得這些話?難道這些年來她一直深深記得?

方紫筠想著,倏地倒抽一口氣。

“怪不得她會那麼說……說我跟君庭都不想要她……天!”

驀然想透了一向聰明剔透的女兒心中可能在鑽什麼牛角尖,方紫筠好不容易稍稍平靜的心緒再度慌張起來,心跳狂野,“她現在去哪兒了?蒼鴻,你說這孩子跑哪兒去了?”冰涼的玉手緊緊拽住陸蒼鴻的,“她會不會想不開……天啊!”

“不會的,紫筠,別急,”陸蒼鴻安慰著她,“我們會找到她的,別著急。”

“教我怎麼不著急?是我誤會了她,是我罵走了她,我真擔心她會做什麼傻事……”

她愈說愈焦急,愈想愈慌亂,“不行,”她倏地站起身,神情狂亂,“我要去找她……”

“我們都去找,分頭找,定下心來,紫筠,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

雨,細細綿綿,織成半透明的雨幕,無聲無息地漫天覆落。

媽媽說小的時候她們住基隆,她很喜歡雨,每回下雨的時候,她總會興奮地跑到屋外,伸出小手,固執地想承接冰沁的水珠。

媽媽說她喜歡雨……媽媽一定記錯了,她不喜歡,她不喜歡!

她討厭雨──陳楓盈仰起清秀臉容,冰沁的雨水順著屋簷落上她秀麗的眉、她濃密的睫、她細嫩的頰、她蒼白的唇,然後,沿著她小巧的頸項沁入她空落的胸膛……好冷。

她蜷曲著身子,用雙臂環住自己纖細的肩膀,螓首深深埋入雙膝之間。

她不喜歡這麼冷,不喜歡這麼冷的雨……她想著,神思逐漸恍惚起來,直到一個滿蘊關懷與焦急的嗓音溫柔地喚回她。

“盈兒,盈兒──”

她仰起頭,不敢相信落入星瞳的人影──是媽媽,是媽媽!

又酸又痛,再混合著莫名愉悅的滋味瞬間襲上她心頭,緊緊攫住她一顆小小的、受傷的心。

“盈兒……楓盈,”媽媽溫柔地望著她,溫柔地喊著她,“原來你在這兒,知不知道媽媽好擔心你?傻瓜,快穿上這件外套,要不著涼了……”

她癡癡地看著母親脫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裹上她的身,當薄外套帶來的暖意逐漸覆落她,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重重一牽,淚霧跟著在眸中氤氳。

“媽媽,我問你,”她深深吸氣,“我問你一件事,你……你要老實回答我。”她很朦朧很朦朧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小臉上的神情卻很認真很認真。

方紫筠心中一痛,感覺到了那潛藏在她認真神情後的濃濃苦澀,她也跟著深呼吸,要自己保持鎮靜的心緒。

“你問吧。”她溫和地鼓勵著陳楓盈。

“我問你……你當初是不是其實不想生下我的?你……”陳楓盈頓了頓,咬著下唇,顫著嗓音,眸子悽楚而迷離,“要不是我,你不會被迫休學,被迫那麼年輕就跟爸爸結婚。”

她果然是為了這些在苦惱。

這個傻孩子!

既然確認了女兒心中的死結是什麼,方紫筠決意用最大的耐心與誠意為她解開。

“我的確有遺憾,楓盈,我那時候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女,我從沒想到自己會這麼早結婚,還必須暫時放棄學業──”她和煦地、溫婉地微笑,雖是敍述著年少時的不情願,眸中卻流動著一股溫暖,“可是,我還是決定生下了你,而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楓盈,”玫瑰色的唇揚起柔美的弧度,“當我第一次將你抱入懷裏,我就知道自己得到了最珍貴的補償,我得到了一生的寶貝。”

“我是你的寶貝?”陳楓盈怔怔地瞪著母親朝她伸過來的雙手,感受她柔細的玉臂搭上自己的肩,帶來更強烈的溫暖。她顫抖了,不敢相信這一切,只好拚命地搖著頭,“可是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會一團糟,你會順順利利地考上大學,然後畢業出來工作,也許現在早就是在某個領域成就非凡的職業女性……”她一頓,嗓音幾乎哽咽在喉頭,“你……不會是現在這個離了婚,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的單親媽媽──”

“沒錯,我是犧牲了一點青春年少,再加上一個未知的未來換來了你。”方紫筠凝望著她,語音依舊溫柔,“可你知道嗎?楓盈,我現在仔細想想,其實我並不後悔。”

“你……真的不後悔?”

“我不後悔。也許當初如果不生下你,我的人生會跟現在不一樣,我也許不會離婚,也不必當個單親媽媽,可是楓盈,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也會不完整,我見不到你笑,見不到你哭,聽不到你喊我媽媽的可愛聲音……”方紫筠說著,心中一酸,淚珠跟著沾上眼睫,“你知道嗎?媽媽捨不得沒有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她揚起右手,溫柔地撫上女兒的頰。

“媽媽──”陳楓盈怔怔地喊著,當迷蒙的腦子想清楚了母親一番話代表的意義,她激動了,雙手握住方紫筠停留在她頰畔的手0媽媽,不要丟下我,不要不要我……”她急迫地、慌亂地說,一字一句皆是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與懇求,“我好怕你不要我,好怕你其實一直恨我拖累你……我毀了你的人生──”她咬住唇,不爭氣的淚水忽然決堤,轉眼淹沒她整張小臉。

“楓盈,楓盈……”方紫筠跟著流淚,嗓音梗在喉頭。

“叫我盈兒,媽媽,我是你的小盈兒,我只要你叫我盈兒,我喜歡聽你那麼叫我……我……”纖小的身子驀地一軟,整個倒入方紫筠懷裏。

極度的恐懼與焦急攫住方紫筠,“盈兒,你怎麼了?盈兒!”她喊著,拚命搖晃著懷中纖細的小人兒,“盈兒,盈兒……”

“她暈過去了。”一件溫暖的薄外套覆上她顫抖的肩,跟著一雙手臂接過了倒落她懷裏的孩子,他伸出一隻手,探了探陳楓盈的額頭,“有點發燒,應該是著涼吧。”

“蒼鴻──”仰起頭,怔怔地望著那個自然而然接手一切的男人,他神情一貫的溫潤鎮定。

他微笑,伸手拉起她,一面柔聲囑咐,“你也穿上我的外套吧,免得也著涼了。”

“……嗯。”

“走吧,我們回家吧。”

回家。

方紫筠怔怔地咀嚼著這含意深刻的兩個字。

回家。

她默默地隨著陸蒼鴻的步履緩緩前進。

朦朧的雨霧中,昏黃的街燈拉開了兩人並肩而行的影子,好長,好長,仿佛可以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

“媽媽,我不要當天才兒童,我不要當國中生,我只要當你的盈兒,我想永遠當你的小盈兒,不要丟下我,別不要我……”

模糊的、低喃的囈語從蒼白的小嘴中斷斷續續地吐逸,重重撞擊方紫筠的心。

“哦,天啊!”她捂住唇,拚命抑制想哭的衝動,淚水卻仍然固執地沖上眼眸0天啊!”她轉過身,螓首埋向陸蒼鴻寬闊的胸膛。

他心一緊,拍撫著她輕顫的背脊,“別這樣,紫筠,別哭了。”

“我一點都不瞭解她……蒼鴻,原來她這麼痛苦……”她哭著,嗓音微微破碎,“天……我不是個好媽媽,我這個做媽媽的太失敗了──”

“別這樣自責。你是個好媽媽,紫筠,我知道你是……”

“不,我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不夠關心她……”

“別這樣,紫筠。”他微微慌亂,感覺一顆心都被她哭擰了,可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重複著這麼一句,“別哭啊,別哭。”

“我連……我連自己的女兒都照顧不好,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可笑,一點也不。你很辛苦,紫筠,身為單親媽媽本來就比一般人辛苦……”

“就算如此,我怎麼能連自己的女兒在想什麼都不曉得呢?我……沒照顧好盈兒──”

“讓我來照顧你們!”他激動地說,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深深渴求終於沖口而出,“紫筠,讓我來照顧你們。”

“什麼?”她驀地揚起臉龐,不敢置信。

“讓我來照顧你們,紫筠,”他溫柔地凝睇她,“嫁給我吧。”

她愣了好一會兒,半晌,才終於領悟他話中含意。

酸、澀、甜、苦,交雜的滋味在她心頭流竄,她只能怔然,不知所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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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機場大廳,出現-對男女的身影。

其實在機場,男男女女交錯來去是平常不過的事,可不知怎的,這對男女就是特別引人注目。也許是一身香奈兒皇家黃套裝的女人長相太過豔美,眸中氤氳的神韻太過嫵媚,也許是她身旁的男人一張戴著墨鏡的臉龐太過性格,緊抿的方唇太過桀驁不馴。

也許,惹人注目的不是他們兩個本人,而是圍繞在他倆身邊,一路跟著小跑步的記者們。

鎂光燈不停地閃,記者清亮的嗓音此起彼落,可這對男女卻置若罔聞,依舊踏著漠然的步履前進。

終於,兩人上了一輛純白的凱迪拉克,狠狠甩開身後苦苦追逐的記者。

男人摘下墨鏡,俊朗的眸中燃著灼亮火焰。

女人偏頭望他,紅唇勾起若有深意的媚笑,“沒想到吧?再度回到臺灣竟然受到如此歡迎。”

“是沒想到。想當初我離開臺灣,不過是剛剛在畫界闖出名聲的窮小子。”

“而今,卻已是載譽歸國的名畫家了。”女人輕輕一笑,“這回來臺灣開畫展,媒體可真是給足了面子,特別讚揚你是當代的天才華裔畫家,說連法國人都對你的畫風靡不已呢。”

男人沒說什麼,只是冷冷一撇嘴角。

“怎麼?你不會到了現在還懷疑自己在畫界的價值吧?”“我從來不懷疑自己的天分。”他冷冷接口,“我只是懷疑一般人真的看得出來嗎?”

“好狂妄的語氣埃陳君庭。”女人凝望她,淡淡嘲弄的語聲蘊著笑意。

“是你教會我狂妄的。”他回望她,微微一笑。

她沒說話,靜靜看了他好-會兒,然後偏過頭,緩緩點起一根煙,“這次回臺灣,第一件事想做什麼?”

“……我想先去看看她們。”

“嗯。”她點點頭,直視前方,仿佛若無其事地應道,可夾著細煙的手指卻微微一顫。

※※※

“媽媽,聽說鴻叔叔向你求婚?”陳楓盈仰起頭,木質湯匙淘氣地指向坐在她身畔的女人,舔著冰淇淋的唇抿著意有所指的甜笑。

面對女兒突如其來的詢問,方紫筠心跳一停,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她咬住下唇,感覺兩道熱氣沖上臉頰。

“媽媽,怎麼樣?你答不答應呢?”

“我--”她哽著呼吸,“我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呢?鴻叔叔那麼好……難道媽媽不喜歡他嗎?”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只是--”迷蒙的眸光一轉,落定公園前方修整得漂亮的杜鵑花壇。她不是不喜歡他,只是--她不能嫁給他,不能就這樣無條件地接受他的照顧。

他或許是愛著她,或許願意一輩子照顧楓盈,照顧她,但--感情是相對的啊,她不能永遠接受,卻從不給予。

問題是--她不知道自己能給他些什麼?他如此獨立,又如此堅強,一向都是他照顧著她,一向都是她依賴著他……她能給他些什麼呢?他又需要她給些什麼?

不--方紫筠對自己搖頭,心臟緊緊絞結。

她什麼也不能給,他什麼也不需要她給……

哦,天,不能這樣的,這樣的結合只會是個錯誤,重蹈她與陳君庭那樁婚姻的錯誤--不能這樣的……

她迷蒙地想,眉宇糾結著深深的痛苦,神思恍惚,幾乎沒聽見陳楓盈在她耳畔不停的輕喊。

“媽媽,你怎麼了?你想什麼呢?你到底答不答應嘛?我覺得鴻叔叔很好,你就答應嫁給他嘛,媽媽,等鴻叔叔從美國回來你們就結婚好不好?媽媽……”忽地,清脆的嗓音一停,半晌,才澀澀地吐逸,“爸爸!是你--”

爸爸!

方紫筠迷惘的神智驀地一醒,揚起頭。

高大的男人身影落人她眼底,她不禁屏息,無法呼吸。

是--君庭?他回來了?

說不清忽然襲上心頭的是什麼樣的複雜滋味,她站起身,深深望向他多年不見的臉龐。

他--似乎成熟了些,眼角唇畔雋刻著淡淡風霜,可一雙眸還是蘊著烈性的神采。

他也望著她,神情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況味。

“君庭,你回來了。”她喃喃地,跟著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我回來開畫展。”

“是嗎?恭喜你了。”

“……該恭喜的似乎是你。”他頓了頓,“你要跟陸蒼鴻結婚了?”

“我……不,我還沒決定--”

“還沒決定?”他輕輕挑眉,深深凝視她,“是因為我嗎?”

※※※

“是因為他吧?”

電話線另一端,傳宋陸蒼鴻微微壓抑的語音,帶沉重,一點落寞,聽得方紫筠心臟一緊。

“楓盈打電話告訴我,說陳君庭回臺灣了,好像是回去開畫展的吧。”

“……嗯。”方紫筠輕輕應了一聲。

“聽說他現在是有名的畫家,在臺灣開畫展很受到矚目。”

“嗯。”她又再度輕應。

電話那頭沉默數秒。

“……他是不是要求跟你複合呢?”

複合?

方紫筠微微震驚,“不,你誤會了,蒼鴻,”她急急解釋,

“君庭只是來看看我們母女,沒什麼意思……”

“可是楓盈說他問她想不想爸爸跟媽媽再在一起。”他靜靜地截斷她。

她一愣,“他這麼問盈兒?”

“不錯。”

“那--盈兒怎麼回答?”

“重點不是她怎麼想,而是你。紫筠,”陸蒼鴻幽幽淡淡地喚她,“你怎麼想?”

“我?”她怔然,說不出話來。

“告訴我,紫筠。”“我--”她猶豫著,心跳狂亂,卻是一句話也答不出他深吸一口氣,“我想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他蒼涼認命的語調聽得她心慌意亂,“你明白什麼了?蒼鴻,你……什麼時候回臺灣?”

他沉默不語。

她心更亂了,“蒼鴻,你什麼時候回來?你是不是還得再去非洲?”

“不,不必了,那個研究計劃已經結束了。”他平靜地,語氣是有意保持的淡漠,“不過美國這邊可能還有別的工作派給我,所以我暫時……”

她打斷他,嗓音急促,“你還決定留在CDC!可是你上回不是說過臺灣這邊的中研院也給了你OFFER嗎?你不是說考慮回來?”“嗯,我要再考慮一下,也許不回去比較好--”

※※※

直到電話斷了線許久,方紫筠仍然怔怔地瞪著話筒。他決定不回臺灣了嗎?他不會再回來了嗎?

她--不會再見到他了嗎?

狂野的念頭如落雷,重重擊向她胸膛,她只覺喉頭一緊,無法呼吸。

※※※

他無法呼吸。

不,應該說他還在呼吸嗎?他真的--呼吸著嗎?

陸蒼鴻想,暗幽的眸子直直瞪著話筒。

在決絕地掛了她的電話後,他明白,自己親手拉上了他與她之間的門。

從今以後,不只兩人的身軀會相隔遙遠,兩人的心,也將逐漸、逐漸地遠離彼此……

是他親手斬斷了她與他之間的聯繫的,他要--斷了多年來對她的依戀,對她的癡心妄想。

她不是屬於他的,她是陳君庭的,一直就是……

天!他真後悔,為什麼當年要涉入她與陳君庭之間?為什麼要多事管她的事?為什麼在管了之後便放不下走不開了?

他真--真的嫉妒陳君庭,為什麼明明兩人跟她同一個時候認識,一同走過青澀的青春,她卻比較愛他呢?

不錯,紫筠也待他好,甚至可以說也喜歡他,可她愛的人--為什麼偏偏是陳君庭呢?

而他,為什麼要為此感到深深的嫉妒呢?

他為什麼要嫉妒?為什麼感覺鬱悶?他不是對自己許諾過可以一輩子以一個知己朋友的身邊守在她身邊,毫不奢求嗎?

他不是曾這樣對自己說過嗎?

既然無所求,他為什麼要嫉妒,為什麼如此小心眼呢?

他--他終究無法毫無所求啊,他終究還是壓抑不了渴望,還是渴望著爭取她!

他還是希望她能愛他,能回應他的愛--他不是聖人啊,怎能甘心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重回一個曾對她負心的男人懷抱?

他不甘心啊!他不甘心,可他又希望紫筠幸福。如果她的幸福是與陳君庭在一起,那他--願意斷了與她的聯繫。

就斷了吧,讓她自由去尋回自己的幸福。

就斷了吧,他實在無法忍受再度親眼看著她與另男人步入婚姻,寧願躲得遠遠地。

就斷了吧,一了百了。

可,他真斷得了嗎?

※※※

他斷不了的。

張凱琪想,一面劃開火柴,優雅地點燃一根煙。

她垂落眼簾,深深吸著,輕輕吐著,被白色煙霧繚繞的麗顏迷離而朦朧,叫人無法認清她臉上的神情。

在巴黎的那幾年,他從來沒有斷過對方紫筠的思念,此刻回到臺灣,與前妻重逢,該準備上演一幕破鏡重圓的感人戲碼吧?

他現在功成名就,供得起方紫筠優裕的生活,他在她面前不需再自卑了,也不必覺得自己沒用--他成功了!現在的他,完全有能力細細呵護好他心目中的珍寶。

而她,陪他奮鬥了四年,浪費了四年青春在他身上,究竟又能算是個什麼呢?

只是個他發洩寂寞與性欲的情婦吧。

想著,她微微一扯唇角,拉開自嘲的弧度。可心底,卻是濃濃苦澀的,滋味難受得叫她幾乎透不過氣。

她閉眸,晶著內心磨人的苦澀,品著香煙輕淡的薄荷味,迷離的、恍忽的。

直到兩根手指劫去了她夾在指間的煙。

她倏地層眸,“君……君庭?”她喚著,嗓音差點梗在喉頭。

凝向她的黑眸亮著暖暖火光,“以後少抽點吧,這玩意兒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你--你怎麼來了?”

他揚揚眉,“怎麼?我不該來嗎?”

“可是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會想回巴黎了。”

“為什麼不回去?”

“你要回去?”她簡直不敢相信,“那方紫筠呢?”

“她去美國了。”

“去美國?”張凱琪愕然,“她去美國做什麼?”

“去追陸蒼鴻吧。”“追陸蒼鴻?”她一愣,接收到他眸中一閃而逝的亮光,驀地了悟,“是你要她去的?”

他沒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朦朧的霧氣在張凱琪眸中凝聚,“君庭,你--為什麼”我不希望被她照顧,而你又需要我的照顧。“他淡淡地,狀若不經心地解釋。

她凝眉,“我才……我才不需要你的照顧--”

“是嗎?”他低低地笑,伸手揩去她睫毛上的淚,”算了吧,凱琪,別在我面前逞強。”

“我沒有逞強。”秀眉皺得更緊,“你現在好不容易有能力讓她們母女過好日子,為什麼要拱手把她們讓給陸蒼鴻呢?”

“怎麼?難道你希望我跟方紫破鏡重圓?”他問,眸中閃著光,像是嘲謔。

她心一跳,卻只是強迫自己維持面無表情,“難道你不希望?”

他凝望她,許久,“如果我真的不希望呢?”

“……我不相信。”

他搖搖頭,伸出手臂扣住她玉腕,“走吧。”

“可是君庭……”

“走吧,好面子的女人,你就是一張嘴叫人生氣。”他粗魯地,像是責備,可其間潛蘊的溫柔卻令人心動。

張凱琪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靜靜隨著他走向機場的出境電梯。

※※※

亞特蘭大(ATLANTA),CDC總部。

到了下班時間,同事們都陸續走了,陸蒼鴻落寞地坐在窗邊一隅,他想楓盈,想紫筠……

他猛地一甩頭,忘了她吧,不再牽 掛,不再傷感,不再讓他左右自己的喜怒哀樂,他會,他一定會!

他神思一時迷蒙不知所以,直到一絲顫抖的嗓音忽地拂過他的耳畔。

“蒼鴻……”

一時間,他呆了,不敢回頭!也不敢說話,生怕這是思念至極的錯覺。

“蒼鴻,我來了……”紫筠把一摞系著紫色絲線的信箋輕輕遞給他。

“蒼鴻,答應我看一看它們--”

“求求你。”

蒼鴻機械地接過信箋,終於相信這並不是夢,“紫筠,你怎麼來的,現在在哪里?楓盈呢?”

她沒有解釋,只是慌忙轉身,“我……我走了。”

倉促的倩影如彩蝶,翩然飛去,瞬間淡出陸蒼鴻的視線。他怔怔地望著,癡了。

※※※

蒼鴻,看著你上飛機,我心頭有太多的痛苦與不舍。看著你遠離我,飛向遙遠的他方--我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遠方--我將再也看不到你,碰不到你,再也無法在心情低落時打個電話給你,理直氣壯地要求你的安慰--

我覺得恐慌。

其實,當我透過玻璃門,看著你的身影往出境閘門走,看著你的背影逐漸淡去,我便有一股衝動想喚回你,我想要你別走,留下來。

我知道,只要我一開口,你肯為我留在臺灣的。

可我不能喊,我不能這麼要求你--我有什麼資格呢?我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而你--你是從我青春年少便一直存在我心中的夢想,我的渴望,我的敬仰,我的……

你只該是我最知己的好友埃

我能要求一個知己好友永遠陪伴著我嗎?要求他犧牲自己的熱情、自己的理想,只為了這麼一個軟弱的我留下來?

我不能的。

我要看著你走,要勇敢目送你的背影離開,要讓你毫無牽 掛地走,離開我,離開我的世界。

我必須適應沒有你的日子,即使我的心,在你甫離開的這一刻便開始空落。

我要堅強--我會堅強,蒼鴻,所以別擔心我,別為我牽 掛。

可容許我--當週期性的空虛與孤寂忽然折磨我時,請容許我有片刻的軟弱。

請容許我寫信給你,容許我對你撒嬌,向你求慰。

我知道你會的。

蒼鴻,前幾天君庭提議我們離婚。

他說,我其實不應該嫁給他,當初不應該決定生下盈兒,不應該犧牲學業與家庭毅然決然嫁給他。

他說,感覺犧牲與痛苦的人不只我,他也覺得痛苦。

我不懂君庭,不懂他的心思,不懂我們的婚姻,不懂我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甚至--不懂我自己。

我一直以為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生下了這麼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她會是我永遠的寶貝,縱然我為了她,犧牲了幾年青春。

我以為……我以為君庭愛我,他需要我--

可現在我發現我似乎錯了,他雖然愛我,雖然需要我,可他也怨我恨我,因為我與盈兒絆住了他,絆住了他追求夢想的腳步。

蒼鴻,我曾經那麼篤定,以為自己的決定不會有錯,以為自己這些年來沒有後悔。

可我現在--不確定了……

蒼鴻?你現在在哪兒?過得可好?在天氣寒涼的夜裏是否記得為自己多添件衣服?

前幾天接到你的電話,知道你加入了一項研究計劃,馬上就要飛到非洲了。你問我過得可好?有沒什麼事需要幫忙?我告訴你,我過得很好,一切順心。

還記得嗎?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在你家作完客後,失魂落魄地離開,卻不知不覺地走到君庭的家,而他,正為了畫作落選而飲酒澆愁。

之後發生了什麼,我想我不必多說了,你該猜得到。

我想說的是,那一夜,我的心情為何會如此震盪。

因為你的哥哥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我配不上你,而我大受打擊。

他說,你值得一個更出色、更不凡的女孩子來匹配。

蒼鴻,我那時候其實還不明白,我以為自己的受傷、自己的委屈是因為自己遭受了侮辱。因為我被人瞧不起,所以心情鬱悶。

可我現在明白了,當時的我其實害怕的是你有一天你也會瞧不起我,害怕的是也許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家世好,頭腦聰明,才華洋溢,又獨立堅強,像泰山崩於前,也能不動聲色。

而我呢?出身平凡,長相不漂亮,性格又有些畏縮--這樣毫不出色的我,也許能作你朋友,但若站在你身旁,大概不會有人認為我們是一對瑤台璧人、郎才女貌吧。

我確實配不上你。

可若單單只作朋友,又何必在乎相配不相配呢?而我如此在意,正說明了我對你的情意不僅僅止于知己好友。

我現在,終於逐漸明白了--

如果你現在問我,我後不後悔嫁給君庭?

我想我會說,如果時光可以倒回,我依然會做同樣的抉擇。

這已不是後悔兩個字可以定義的抉擇,而是在那個時候,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對自己負責而做出的選擇。

我對自己負責,而君庭,當然也得擔起他的責任。

也許這段姻緣的確是錯誤的,但,我並不後悔。

可那並不表示我是愛他的--不,應該說我並不以一個女人的身分愛他。

對於君庭,我確實是有愛的,我喜歡他、心疼他,想撫平他的創傷,想好好地關照他。

是的,我確實愛他,但我對你……我對你的情感,正如你對我的意義,複雜得難以形容。

我只知道你能令我開心,一個溫暖的微笑便能令我心情飛揚,你也能令我難過,當我想見你卻不得見的時候。你令我依賴,因為知道你願意替我分擔所有煩惱,你也令我牽 掛,日日夜夜都惦念著你。你令我敬仰,盼望自己能和你一樣獨立堅強,你也令我自慚,明白自己平凡軟弱得配不上你。你令我驚喜,當你俊挺的身影突然映入我眼底時,你也令我落淚,當那一天你決絕地掛我電話時。你令我不舍,令我傷感,令我嫉妒,令我心慌--百般情緒、千種滋味都是你賦予給我,都因你而嘗遍。

蒼鴻,我--

愛你。

我是愛你的,以一個女人的身分。

天知道我愛你多久了,也許從你我十四歲那年,成為同班同學那一刻起,我的心便逐漸牽系於你身上了。

蒼鴻,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我愛你,卻不敢答應你的求婚。

因為我也許能做你的朋友、情人、妻子,甚至姐妹,卻,做不成你的母親。

我總是讓你照顧我,總是依賴著你,但卻不知道自己能回報你些什麼,能給予你些什麼。

愛情,應該是對等的,有取,就該有給。

GIVEANDTAKE。

蒼鴻,君庭回臺灣後,我們長談許多回,也許因為長談,讓盈兒誤會我們有意複合,也因此傳遞給你錯誤的訊息。

但其實不是的,君庭回來,並不是想與我複合,他只是來確認一下,確認我們母女是否過得好,同時,解開我們之間因為那樁錯誤婚姻造成的心結。

他說他還愛我,但,已不是從前那般狂熱的愛了,他現在愛我,更像愛一個親姐妹……

蒼鴻,你已經守護了我十二年。

而我,能夠只因為自己對你的依戀,便自私地答應你的求婚,再浪費你另一個十二年嗎?

我實在不能,不願,也不敢啊--

※※※

壓抑而痛苦的囈語透過淚痕斑斑的信紙直逼而來,狠狠牽扯陸蒼鴻一顆心。

天,紫筠,紫筠……

她哭了吧?在寫這最後一封信,以及之前一百封信的時候,她是不是每一回都悄悄哭了?

他凝思著,忍不住要幻想她纖弱的身子是如何伏案桌前,如何一字一淚地寫下這些信,又如何強迫自己收回這些傷感,振作起來--

天啊!一陣酸澀驀地沖上陸蒼鴻眼眸,他垂落眼簾,極力調勻破碎的呼吸。

他可憐的紫筠,令人心疼又心折的紫筠礙…

她原來曾經哭泣著、傷心著、難過著,卻總是強忍著不讓他知道,不讓他為她擔憂。

她曾經有那麼多次機會--這一百封信,只要她肯寄出其中任何一封,他肯定會為她回臺灣,肯定立刻放下一切回去陪伴她。

她有這麼多機會,可卻--從不曾真正寄出任何一封。

她竟然還懷疑自己能給他什麼?

她能給他的,太多太多了,她以為是誰教他學會不遠離人群、不逃避現實、不害怕對人付出感情?

她以為是誰讓他心安,讓他平靜,在面對人生每一道關卡時都能從容不迫?

她以為一個男人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時,背後不需要有個女人支持鼓勵他?以為這些年來他一個人在非洲闖蕩,憑藉著的是誰給予他的勇氣與信心?

是她啊,全是因為她!

“這個傻女人,簡直傻透了……”他喃喃自語,迷蒙的眼眸在雙手重新將一疊信箋束緊後,驀然綻出燦亮星芒。

看來,他若不親自去點醒她,她是鑽不出這樣的牛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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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02:52 |只看該作者
終曲

我親愛的、傻氣的紫筠:

知道嗎?你跟盈兒真不愧是母女,她說自己曾在父母離婚時寫信向我求救,卻沒有寄出來。

而你,寫了上百封信給我,同樣不曾寄出。

多麼硬性的一對母女啊,你們倆究竟要折磨我到什麼地步?為什麼就不肯坦白承認你們需要我,渴望我的陪伴與關懷?

為什麼偏要如此挑戰我的男性自尊?難道你們真要我反過來求你們,求你們讓我留在你們身邊嗎?

天知道,我是真的想請求你們的,好幾回向老天祈禱,盼著你們或捎封信,或打電話,只要一句話,我願意拋下一切奔到你們身邊。

紫筠,我真的很願意的,這些年來,如果你曾寄出任何一封信,我會恨不得自己擁有一對羽翼,立即飛到你身畔。

可是你從不曾寄出任何一封,從來不曾開口求我。

你總是那麼堅強,那麼獨立,默默承受著一切。

我感激你的堅強,因為它讓我誤以為你在臺灣過得很好,於是才能在非洲心安地完成我的研究計劃,才能在這回烏干達的病毒危機時盡上一份心力。

可知道嗎?我也怨你的堅強,它讓我平白受了這幾年的相思折磨,因為愛你想你而深深痛苦。

我要責備你(你怕了嗎?最好是),紫筠,你真的太壞了,怎麼可以過了這許多年才搞清楚自己是愛我的?

我要你賠償--賠我十二年疑疑守護你的青春!

不,不只十二年,如果從十四歲那年算起,我可已是默默愛了你十五年了埃

十五年的青春歲月--天,一個男人有多少個十五年?你說,該不該賠我?

算一算,連本帶利,你可能一輩子都不夠賠。

所以為了讓我不至於太虧本,我警告你最好立刻答應我的求婚,馬上成為我的妻子!

什麼?你還要問清楚我我究竟需要你什麼?

唉,隨這封信附上的日記本足以說明一切了,你要不相信,自己翻開慢慢看吧。

不過麻煩你看快一些,因為我已經快三十歲了,青春不再啊,沒多少時間再陪你耗--明白嗎?

你急得頭髮快發白的未婚夫蒼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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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 22:03:41 |只看該作者
後記

記得嗎?前次舉辦的活動,季薔曾答應各位讀友寫個番外篇──這篇故事是屬於海奇的。在經過長時間漂泊的生活後,二○○○年在非洲烏干達,他偶然遇到了個神似琉璃的女孩……是個夢。

是一個短暫而令人不舍的夢,在夢裏,他見到了多年來魂牽情系的女孩,一個他所知最甜、最美好的女孩。

他見到了琉璃。

或者,不是琉璃,而是一個不慎跌落凡間的精靈,她長得像琉璃,有她烏黑亮麗的長髮,有她清秀的眉眼,還有同樣善解人意的琉璃心。

是了,她不是琉璃。琉璃早在多年前便離開塵世了,她即使是他曾認識的女孩,也必然是在某個世界借了身軀,注入相似的靈魂。

她不是他曾經虔誠著一顆心吻過的女孩,琉璃會記得他的,可她對他,卻是全然的陌生。

“也許我真的是琉璃。”她這麼告訴他,柔軟而奇異的腔調像春天漫落他一身抖不去的櫻花瓣,“也許我們是兩個處於不同時空,卻擁有相同靈魂的女人。你知道嗎?在我們那兒有個傳說,你總可以在銀河的某一處,宇宙的某一個時間,找到另一個自己──一個長相相似,靈魂相同,命運卻截然不同的自己。”

“另一個……自己?”他怔怔應著,淡淡迷惘。

“嗯。”她點頭,小巧細緻的櫻花唇瓣揚起淺淡優美的弧度,明燦的眸像闇黑宇宙中最亮的星星,眨呀眨的,低低訴說著讓人聽不清的秘密,“我沒有想到,這回冒險竟帶我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真的好遠好遠……”她揚起頭,瞧向非洲夜空一帶珍珠銀河,“我會不會回不去了呢?”

“回去?回去哪里?”

“回我的家鄉,奧斯丁行星。”

※※※

她來由自奧斯丁行星,他們叫它──第二地球。

“你可能無法相信,可是我不是地球上的人,按你們的說法,我來自於外太空──未來世界。”

“你來自于未來?”他不敢相信,現在是在上演“回到未來4”嗎?不,他肯定是在作夢,而這夢境竟荒謬到讓他遇著了一個來自未來的女孩。

季海奇搖頭,微微苦笑。也許,他是終於負荷不了相思的重,承受不了相思的苦,才有了個如此荒誕的夢吧。

“你說,你來自未來,告訴我未來是怎樣的?你又是什麼人?”

“喬夢霓。”她微笑,仿佛看出了他不相信,笑容蘊著淡淡的調皮與嘲弄,“事實上大家都叫我夢霓公主,但我不介意你直呼我的名字。”

“夢霓……公主?”他揚眉,幾乎被後頭那個很少在現代出現的名詞嗆到。

“我的父親喬石是銀河帝國當今的皇帝,不過當然,”她似諷非諷,半真半假,“你不認識他。”

“哈,你不但是公主,還有個皇帝老爸。然後呢?堂堂帝國公主怎會淪落到這鳥不生蛋的地球上來了?”

“因為我想試試從地球時代二十世紀便開始發展的黑洞理論是不是有用。”她靜定地解釋,對他的諷刺淡然處之,“我想試試父親親自主持建造的新型探險艦艇是否足以抗拒黑洞的輻射與潮汐力,也想知道透過蟲洞,也就是一種時空扭曲捷徑,是否真的能通往另一個時空的白洞。經由我的實驗,利用扭曲的蟲洞,人類的確有可能回到過去。可能不能再回到未來,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連串宇宙天文物理理論聽得季海奇頭暈腦脹,差點無法反擊她條理分明的答話,可最後仍讓他找出了一點不合理,“如果你真的來自未來,又怎麼會講我們的語言?我現在跟你說的可是中國話啊,不是現在世界通用的英文。”

“那是因為,我們大靖正是中國的後裔埃當然銀河系裏也有不少行星或國家以你所謂的英文為主要語言,但我們所屬的奧斯丁語系其實便是由你現在所說的中國話轉化而來。對我而言,你說的是古代語言,詞彙以及結構都稍嫌落伍,不過沒關係,我對古語有些研究,所以我們還是能溝通的。”

因為她對古語有研究,所以她還是能跟他這個遠古時代的人類溝通?

季海奇聽著,心頭不覺緩緩燃起火苗。

他決定自己討厭這個自稱是公主的女人,瞧她說話的語氣多高傲埃琉璃從不高傲,她是善良又解人意的甜美女孩,這個喬夢霓不過是竊取了她的五官而已。

可他不想理會她,這女人卻堅持跟著他。

“你是我墜落地球後第一個碰上的人啊,我不跟著你跟著誰?”她理所當然地說,“我需要有一個人幫助我適應環境,也需要有人幫助我回家。”

“去找別人吧,我不是一個熱心的男人。”

“你如果不熱心,為什麼會來到這樣的荒漠幫助這些得病的人呢?我讀過地球地理,知道地球的非洲不是人類生存的好環境。你肯遠渡重洋到這裏來,就表示你這人心地很好。”

“你既然知道我跟我同事現在忙著救這些染上病毒的人,就離我們遠一點,別礙事。”他冷漠地警告她。

他不該對她如此冷漠的──對女人無禮一向不是他的作風,可不知怎地,一面對她,他便覺滿腔無可言喻的焦躁。

“我可以幫忙埃”

“你幫忙?”

“嗯,我的祖母是銀河名醫,我多少也懂得一點醫學,家學淵源嘛。”

他瞠目,這女人不僅懂得天文物理,還懂得醫學?可真是個才華洋溢的公主埃

雙唇嚴凜抿著,不願相信一個看來驕傲任性的女人原來竟聰明靈透得很。

“你還會什麼?”他問,禁不住口氣粗魯。

她淺淺一笑,“我還會那個。”纖纖玉指指向他擱在岩石上的黑色琴盒0我會拉一點小提琴。”

※※※

她會拉小提琴?她竟然會拉小提琴!

但她不僅會,還拉得挺好,當艾爾加深情激越的“愛的禮贊”自她弦下悠揚流泄時,季海奇感覺喉間一陣酸澀,可心頭又有種被冒犯的不悅。

她怎麼能夠?怎麼能拉出如此優美的琴音,琴音裏又怎能蘊含如此飽滿的感情?

她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她不過是個驕縱的公主罷了,她不是……她不是琉璃!

她不是琉璃。

他瞪著喬夢霓,眉宇緊蹙。既然她不是琉璃,就不該竊取她的五官,不該冒充她的神韻,不該在拉著小提琴時,掩落羽狀的美麗眼睫,細緻的頰仿佛醉酒一般,渲染淺淡紅暈。

他握緊雙拳,身子如冰山一般僵立著。

她不是琉璃,卻如此像她。

她不是琉璃,卻拉出如此動人的旋律。

她不是琉璃,卻牽引了他的心,炫惑他的神智。

她不是琉璃,他不該為她心動,為她神魂顛倒啊!

“琉璃,你在懲罰我嗎?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為什麼要讓一個如此像你的人出現在我面前?她不是你,她不是你,不是你……”他喃喃念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告誡著自己,克制著自己,責備著自己,折磨著自己。

直到清雅溫柔的嗓音拂過他耳畔,“琉璃是誰?”

他揚起頭,眼瞳映入她秀氣美好的容顏,她望著他,唇畔漾著笑,清澈且純真的笑。

那一刻,眼前的女人終於和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倩影重疊……“琉璃是我……一生至愛。”

“告訴我你和她的故事,海奇,那一定是個很動人的故事,她一定是個很美、很好的女孩。”

“沒錯,”他點頭,微微失神,“在我心中,她永這是最美、最好的──”

※※※

他告訴了她他與琉璃的故事。

這一直是只屬於他的故事,一向深藏在他心底的,他從來不想,也不願告訴任何人,可不知為何,卻告訴了她。

自自然然的。

而聽罷了他幽微沉宕的敍述,她首先問的是這麼一句,“所以你的眼睛是她留下的?”

“嗯,她臨死前把眼角膜捐贈給我。”

“她用她的眼睛陪著你,你用她的眼睛看世界……所以你看到的一切,也就等於琉璃看到了──”

他一凜,驀地憶起琉璃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

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地看著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她們倆的想法竟如此相似,莫非真是因為她們本是不同次元裏的同一縷靈魂?

海奇,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

溫柔的嗓音輕輕回旋於他的胸膛,他忽地閉眸,心臟一震。

那麼琉璃,你也看到夢霓了嗎?你也知道她的存在嗎?你……她難道真是另一個你,特地從另一個世界來與我相遇的?是這樣嗎?

琉璃,告訴我,是這樣嗎?

琉璃沒有回答他,倒是喬夢霓清雅的嗓音驀地拂過耳畔,“讓我看看,海奇。”她忽然靠近他,近得幾乎攫住他的呼吸,“讓我看看琉璃的眼睛。”一對明眸直直地、深深地望進他深若古井的瞳裏。

“你……”他屏住氣息,語不成聲,“看見什麼?”

“看見了我。”她柔柔地、在他面上吐著幽蘭芳香,“我在琉璃眼中看見了我自己,我,在你的眼中──”讓人摸不著意味的言語淡淡逸去,終於消逝風中。

※※※

她為他帶來了快樂。

他不願承認,但,自從她翩然降臨他的生活,他開始重溫驚喜、憤怒、激昂、興致……因為她,他嘗遍人生複雜的滋味,許久未曾仔細品嘗的滋味。

她的個性與琉璃不盡相同,更活潑一些、調皮一些,小腦袋裏仿佛裝滿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想法,經常令他詫異,偶爾也會惹惱他。

可不論是詫異或惱怒,他的生命泉水因她重新活絡卻是事實,仿佛阻斷其間的石頭忽然被搬開了,他又能隨性流動──是啊,隨性,自從琉璃死後,他一直以為他活得隨性而自在,可原來,他還是悄悄封鎖了內心的某個角落,還是做不來完全的率性灑脫。

怎麼能夠呢?曾經深深愛過又徹底失去的男人,要怎麼完全地灑脫?

他灑脫不了,更蠢的是,他居然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深深埋藏的心情。

他,季海奇,原來還是怕寂寞的──“今晚的星星好亮。”她說,微微讚歎。

“嗯,今晚的星星確實特別燦爛。”他同意,與她一同平躺在巨大的岩石上,凝望著嵌在深藍色天幕上無數璀璨的星星。

“你知道嗎?我幾乎可以說是在艦艇上長大的。”她低喃著,“在我父親還未繼承皇位以前,他帶著我與母親,乘著艦艇遨遊了幾乎整個銀河系……我看過無數星星,可最美的永遠是奧斯丁行星。”

“你們叫它“第二地球”。”

“嗯,在我們那個時代,地球已成一片荒漠了。”她頓了頓,驀地輕聲歎息,“所以即使我到了未來的地球,怕也看不到如此美麗的景致,更不可能遇到像你這樣的男人……”

他聞言一凜,轉過身子,湛幽的黑眸鎖住她,“你要回去?”

“我必須回去。”星眸靜靜地回凝他,“我來這兒是逆轉歷史的巨輪,如果在這兒待久了,影響了歷史,我擔不起這樣的罪過。”

“可是你……不是說不確定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回去嗎?”他焦急地問,心臟在這一刻似乎停止跳動。

“我必須試試看。我已經修好了艦艇,沒有理由再繼續留在這裏。蟲洞是很不穩定的,隨時可能消失,我不能冒險。何況──”她咬唇,低垂眼瞼不敢看他,“留得愈久只會讓我更捨不得離開這裏,更捨不得……離開你。”

“夢霓──”他動情地啞聲喚道。

“海奇,我離開後你會怎樣呢?是不是還像你之前那樣一個人思念著死去的愛人呢?”她問,揚起眸。

“我不知道……”

“海奇,你知道嗎?在我們奧斯了行星上也有一則淒美的愛情傳說。是在好幾百年以前,那個時候還沒有大靖帝國,有個男人叫納蘭誠介,他統一了半壁銀河,建立了納蘭帝國,可當他遠征在外時,他最愛的妻子梅琳皇后卻不幸辭世了。於是,他便將原本準備獻給愛妻當禮物的一座庭園命名為“憶梅園”,二十年來,他以皇帝之尊,卻不曾另娶任何一個女子,總在庭園裏流連,一心一意悼念著死去的愛妻,一個人孤獨終老──”喬夢霓說著,嗓音逐漸細微,而眼眸逐漸聚攏朦朧煙霧,“好苦好苦的愛情,每當我走在憶梅園,總能感覺周遭漫著一股淡淡的寂寞與惆悵──幾百年了,這樣的氛圍依舊無法淡去,可見納蘭誠介愛梅琳有多深、多切了。”她幽幽歎息,忽地也側轉身子,揚起玉手,撫向他微微冰涼的臉頰,“你也如此深愛著琉璃嗎?海奇,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這樣愛她二十年,然後一個人孤獨死去?”她呼吸一梗,晶瑩的淚珠終於碎落,漫流一頰,“不要,海奇,別這樣……”她捧起他的臉龐,狂亂而心痛地說,“不要這樣,海奇,這樣的你太苦、太寂寞了。”

喑啞的嗓音方落,溫柔的細吻跟著在他英挺的臉龐上烙印,一路蜿蜒,直到他乾燥、發燙的唇。

他慌亂莫名,嗓子都顫了,“夢霓?你……做什麼?”

“不要拒絕我,讓我吻你──我想,想好好地撫慰你……”

濕潤的臉頰貼向他心跳狂野的胸膛,教他連呼吸也幾乎停滯。他身子一顫,望向那緊緊依偎入他懷裏的窈窕嬌軀,眸光才剛接觸,便忍不住掩落眼瞼。

他不能看──不敢看,看了,怕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

可激情是難以克制的,正如愛之無法抵擋,當一個男人懷中抱著個令他心動的女人,而她又以最溫柔的方式訴說著柔情蜜意,他如何克制得住?又怎麼抵擋得了?

只能徹底投降了。

“夢霓……”他申吟,終於低頭,回應她甜蜜而熱烈的吻。

※※※

她走了,乘著帶領她來這裏的艦艇離開,悄悄地,在他睡夢當中。

當他一覺醒來,她已不在了,教他茫然失措,幾乎以為這將近半個月來的快樂只是一場朦朧而美麗的夢。

是夢嗎?這一切──如此俏皮而可人的她!原來只是落入他夢境的精靈,轉瞬便會消失?

告訴我,琉璃,她只是夢嗎?只是你可憐我、心疼我,特地派來與我夢中相會的女人嗎?

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

也許,她終究只是天際一道彩霓,偶爾投影在他夢中寂寞的心湖。

是的,這只是夢,一個奇異而短暫的夢──教人不舍的夢。

季海奇深深歎息,揚起手臂,掩住明明沉睡了一晚卻依然鐫刻著疲倦紋路的臉龐──哭了。

※※※

海奇,我走了,正如我突然地來,我終究該悄然地走。

這回冒險,我承認自己是拿生命來賭注的,正如你曾經責備過我的,若是艦艇禁不住黑洞的破壞力,又或者黑洞裏根本沒有理論上所謂的蟲洞,也沒有通往另一個時空的白洞,那我豈不是要成為黑暗引力下的亡魂了?

是啊,我確實是拿自己的性命為賭注,就算幸運地來到地球,也不確定是否還能平安歸去。

我確實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如此孤注一擲嗎?

我並不是那麼任性的公主,就算真如此我行我素,也不至於傻到拿自己的生命,拿父母對我的寵愛,拿朋友對我的情誼開玩笑。

可我卻還是偷了艦艇,毅然決然往不確定的未來奔去。

為什麼?

是因為你啊,海奇,也許就因為我聽見了你的呼喚。

雖然我們相隔如此遙遠,雖然你我根本不在同一個時空,不在同一個世界,雖然我根本不認識你,雖然我不曾料到自己會來到從前的地球遇到你,可每一回,當我凝望燦爛群星,我卻總能深深地感覺到,在遙遠的銀河另一邊,有我永世的牽 掛。

我究竟牽 掛些什麼呢?我想著誰、念著誰,是什麼人、什麼事令我如此癡癲迷惘,怎麼也無法輕易忘懷呢?

二十幾年來我一直不明白。

可現在,我終於懂了,在決定離開你的這一夜。

這一回衝動的冒險,我並沒有後悔,就算此番回去,我不幸被吞噬於宇宙的漩渦,也絕不後悔。

因為我也許會失去性命,可卻明白了愛。

因為我終於明白了愛,我懂得了納蘭誠介是怎麼愛著他的梅琳皇后,我的父母又是怎麼愛著彼此。

我懂得了愛,懂得如何去愛,懂得愛一個人原來擁有最大的喜悅,卻也可能背負最沉的痛苦。

我──愛你,海奇,正如你深愛琉璃一般。

我走了,海奇,因為我不能為了追求一己的幸福,用整個歷史陪葬。

也許,我們終究只是彼此的一場夢,一場短暫的、教人不舍的夢。也許,我們之間,系的是琉璃的靈魂,是她將我帶到你面前,也讓你在我心版上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印痕。

夢醒了,海奇。

可夢醒,能了無痕嗎?

也許吧。

我不確定──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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