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一章 少年
「這個夫乳,我要了。阿香侍候得不好,又沒耐心、又凶、又囉嗦,我換個新婢女正好。」小小娃霸氣宣告,一口理由說來天經地義、唯我獨尊。
這小子被養壞了脾氣,二叔是明白的,小子老爹平日待他雖不寵溺縱容,可暗地裡,哪回不是百般順他的意?
畢竟小子自小跑了娘,親情這一塊,註定殘缺一角,小子老爹只能從其餘部分來補,於是吃的喝的用的,無不給小子最好的,換婢女比吵著養條狗更容易,九成九必能如願。
這事兒,二叔倒是能作主,區區一婢女,要十個也行。
「怕她到時候又給逃了,二叔先帶回去,好好教訓教訓她,讓她永遠沒膽做蠢事,二叔再親自給你送過來。」
「不要,我自己教。」梅海雁不放人。二叔口中的「教訓」,不就是用鞭子將人抽得半死,心生懼怕,永遠只有這老招。
「好啦好啦,自己教就自己教,二叔不管你了,以後婢女爬到你頭頂,你別來哭給二叔聽!」
「哼!」小孩子的傲性,被妥妥激發起來,二叔這麼一說,更不願服輸。「二叔幫我把人抱進我房裡,她剛溺水,好像動不了。」
「行。」二叔鞭子纏回腰間,騰出手,將福佑一把扛上肩頭,輕鬆得宛若她僅是麻布袋一隻,梅海雁跟在身後,走回寨堡之內。
福佑更確定他們是帆賊了,指名要誰當小婢就當小婢,都不過問別人意願,這惡霸習性,果真非奸即盜。
不過她目前只能暫時認分,在小玉雀帶她回家之前,留在娃娃師尊身旁一陣子,也無妨——心裡,小小渴望,多與他相處一會兒。
二叔把人擺進梅海雁房裡長榻,甩用手便走了,福佑此時已覺四肢輕巧不少,支撐身體坐起,朝梅海雁招招手
「你這裡,可有傷藥?」她環視他的房,以一個娃兒寢室而言,這兒相當大,地板散落無數童玩,木劍、木戟、木棍……就不能玩些和平的玩具嗎?
「等等。」他們這群娃兒老在外頭打打鬧鬧,磕了撞了是常事,二嬸一人給他們發過一大罐金創藥,供他們隨時使用。
他在一堆童玩間找出藥罐,遞給她。
福佑掀開罐口,指腹沾取些許藥泥,便往他臉頰上搽。
他本以為,她討藥,是要替她自己腿側鞭傷塗搽,沒料到是為他抹臉。
「疼嗎?」她問,他傻愣愣搖頭,又聽見她說「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梅海雁小臉輕紅,感覺她指間動作輕柔,混著藥泥的清涼氣味,撓在頰腮上,融和成一種初嘗的溫馨體悟。
特別是她的眸光,被恁般關懷注視著,他說不來心底那股歡喜。
「你、你也搽,你被二叔抽了一鞭,很痛吧?」他憶起她腿上的傷,出言催促,要她甭管他,處理好自己才重要。
她微微一笑,面龐做不出太大變化,只是淺淺牽動唇瓣。
師尊就是師尊,無論大的小的,總還是很關心她。
滑過他小臉蛋的柔荑,轉而摸上他細軟髮絲。師尊真討人喜愛,讓人瞧了心暖暖的。
能看到師尊這模樣,倒是不枉此行,就算現在回不了家,也值了。
「別把我當小狗摸!」小孩子很有脾氣,容不得她放肆……雖、雖然被摸得亂舒服的,可他這顆腦袋瓜,連他親娘都沒摸過!
……好啦,他娘早早就逃了,抱也沒抱過他,他不知道他娘模樣為何,這麼親膩的舉動,他不習慣!
「要摸也只能再摸一下下!」見她要收手,他又急著嚷。
到底是給摸,還是不給摸呀?小孩子挺難討好的,她如他所願,多摸了一下下,他臉上露出彆扭卻滿足的神情。
就是這神情,害福佑即便想走,也走不開身了。
更何況,她還不知怎麼走。
連著幾她嘗試驅使小玉雀,小玉雀仍是失靈,她乾脆換個地方變,例如,曾與師尊光顧過的「仙宴膳坊」,確實成功挪去,她心喜,再想一口氣回家,小玉雀又把她帶回蛟龍寨,她險些怒摔小玉雀泄忿。
挑戰失敗,久了她也發懶,不再那般勤勞,改成一月試一遍,接著又變一年試一遍。
到後來,乾脆想,留到他七歲生辰過完再走。
怎知他生辰當天得了匹駿馬,開心騎上馬背賓士,沒半個時辰卻傳來他墜馬消息,傷勢雖重,性命倒還無虞,可他哼哼唧唧躺在床上痛吟,小小身軀疼得連翻身都做不到,她怎可能走得開腳?自然留下來照顧他,給他喂湯換藥,擦澡拭身。
他這一摔,足足養了半年,身板瘦了一圈,她努力幫他養肉,想著等他滿八歲再走。
他八歲時,與同伴玩耍過頭,誤傷其中一位,挨完他爹的懲罰板子,又被他爹罰跪一天,他倨強多跪兩直到玩伴無事清醒才肯起。
可他自己身上傷勢太晚治,夜裡發起高燒,她看顧他整夜,那巴掌大的小臉全是汗,想哭不敢哭,喃喃喊著娘,迷糊囈語,聽了她心揪疼,把他小手握入掌心輕蹭,在他耳邊說話,要他安心、要他別怕,她整晚都不敢合眼鬆懈。
她在娃娃師尊身上,看到兒時的自己,每次脆弱生病時,最最想娘的可憐模樣。
她的師尊,怎麼會有這般柔弱的時刻?在她眼中,他一直是那麼談笑風生、無所不能的。
摸著小娃細膩黑髮,她態度軟化,想著,留下來保護這小小師尊,也是徒兒該做的……
不知怎麼走,也舍不下他走,於是,也就不走了……
福佑似乎越來越明白,師尊入世輪回之前,對她簡述「一世抵四鞭」那番話語的涵義。
涉入一個全新人生,擁有新的家人朋友,朝夕相處,共同經歷許許多多,情感層疊糾葛交錯,難以一筆割捨厘清,那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架構成這一世的這一個人。
如同梅無盡之於她,是師尊,是給她新生命的恩人,地位崇高,宛如父親;而梅海雁,則像她一手帶大的孩子,他任性,他驕傲,卻也寂寞,表面看似不在乎是否有娘在身畔,實則渴望母愛,從她身上尋求「娘親」的模樣……
一世的「梅無盡」,一世的「梅海雁」,她加諸的感情,並不相同。
面對梅無盡,她大可依賴,所有麻煩全丟給他去解決,她安心當個廢徒兒,天塌下來也有師尊頂著先。
換成了梅海雁,她角色大不同,她會想保護他、疼愛他,看那張稚氣漂亮的臉蛋,綻放笑靨,雪霽天晴,教人瞧了心融,不舍他傷心哭泣、孤單寂寞。
不過,僅限於十歲之前的梅海雁,現在的「梅海雁」,又是另一層級的妖孽……
光陰飛逝如梭,交織著四季變化,可對福佑來說,並不顯著。
在梅無盡身旁,歲歲年年不覺曉,已停止生長的她,不曾再去細數時日,任憑更迭,時光已於她身上靜歇止步,過一年或過一皆是相同的。
人間十幾載,以前認為漫長,現在卻像眨眼,孩子成長的速度,記載著她忽略的年歲變化。
曾經的小娃娃,已經長得比她高壯,當年得追著她步伐跑,而今,遠遠走在她前頭,還須止步回身,等她跟上。
哭著說窗外樹影像妖魔鬼怪,要她陪他一塊睡的孩子,好似才沒多久前的事,如今,頎高身影駐足前方,竟能為她遮蔽烈陽。
「原來,腳短真的走得比較慢。」梅海雁背靠簷柱,一腳微彎,雙臂環胸,腦後長髮隨興紮了個束環,從不肯乖乖梳齊盤髻,發梢在肩頸處溢了一身,顏色黑濃勝墨,隱隱夾帶光澤。
他腦袋半歪,一綹散發滑落飛揚唇角,長眸漾起調侃笑意,白牙咧開開,額心墨痣加倍顯眼。
這句話,能原原本本還給正主兒,感覺真爽!
他等這天,等了足足幾年,於是從他年方十二,身長一超過她開始,每天不重複說個七八次,著實不痛快!
「……」當年天真露鳥,往海裡一站,妄想能釣魚釣蝦的傻孩子,我懷念你!
十七歲的梅海雁,等待福佑緩步踱來,她也懶得加快速度,激將法對她沒用,愛等讓他去等,她又沒逼他等,他少爺嫌煩可以先走一步,不送。
顯然他少爺非但不煩,還樂此不疲,以調戲她為己任。
「你太早停止成長了,現在咱倆一塊走出去,旁人還當你是我妹子。」他比畫兩人身高。
「……」當年聽她撒謊,說她身患怪病,再也無法長大,哭得淅瀝嘩啦,抱緊她,嚷著「沒關係,以後有我保護你!」的可愛小娃,已湮沒時光洪流中,一去不復返。
成長,真是一件殘酷之事。
「不過這樣也好,我才有迎頭趕上的機會……」他低聲說了一句,福佑有聽見,本能認為他暗喻「身高」,不想自取其辱地追問,換來他的補充嘲弄。
他的壞嘴,這些年她習慣到麻木了。
「雁哥哥!雁哥哥!」
號稱蛟龍寨最可愛的小鮮花,二叔唯一掌上明珠,佟海樂,遠遠朝這兒飛奔而來,人小聲響嗓兒甜,梳高的雙髻旁簪滿鮮花,襯托粉色臉蛋加倍俏美。
這一代的異姓孩子,皆列「海」字輩,承繼父親金蘭之誼。
打小,佟海樂就愛纏梅海雁,老在他身後雁哥哥長、雁哥哥短,小小少女的心事,如琉璃澄澈透明,對梅海雁的傾慕崇拜,誰人不曉?
長輩樂見其成,若雙方兒女有意,親上加親何嘗不可。
福佑也覺得,這一世,佟海樂應該是梅海雁的姻緣,兩人很是般配。
青梅竹馬、父執輩稱兄道弟、指腹為婚……諸多書中橋段,全集中在兩人身上,不成一對,天理難容。
師尊入了人世,本就會經歷這些,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他迎娶佟海樂,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這念頭,帶來了陌生的鬱悶感,福佑太陌生,於是選擇忽視。
八成是她對「後娘」存有陰影,師尊娶妻等同于多了個師娘,難怪她不舒服。
「不是嫌我倒楣?跟過來做啥?你最好離我遠點!」梅海雁不給佟海樂好臉色,拉住福佑便要走。
「是潮哥哥他們先那麼說的,人家……人家只是附和一下,玩笑話而已,不是真的嫌雁哥哥,你別生樂樂的氣嘛!」佟海樂拎高裙擺,追在後方,努力解釋。
事情的起源,是長達數年的積累,一開始,只是種種巧合,有梅海雁出現的場合,便會有事發生,而且,全是壞事——
例如,幾名年輕小子被喚去綁帆繩,辛勤工作一早上,午膳時發盒飯,梅海雁拿到雞腿,一旁蘇海潮吵著要拿肉片換雞腿,梅海雁難得大方同意,彼此交換,吃完不到半個時辰,蘇海潮腹部劇烈絞痛,連跑茅廁二十趟,拉至腿軟虛脫,眾人扛去救助大夫,竟是雞腿不新鮮導致。
又好比,梅海雁與另幫帆賊小夥爭執,帆賊小夥計劃趁四下無人,要把梅海雁蓋布袋,拖去暗巷痛打一頓,偏偏那天梅海雁恰巧與蘇海潮去泅水,蘇海潮掛在石上的衣裳被浪卷走,梅海雁好心分了外褂給他,自己僅著內袍了事,避免蘇海潮裸身見人……帆賊小夥認衣不認人,只記得早上遠遠跟蹤時瞧見,梅海雁身穿藍袍,布袋往藍袍之人頭上蓋,准沒錯。
可憐蘇海潮,莫名遭此無妄之災,成為梅海雁替死鬼,換來一身傷勢。
起初,大夥以為是蘇海潮倒楣,壞事全被他撞上,還為此嘲笑他許久。
蘇海潮不甘心,自是替自己辯駁「我遇上的事兒,本來全該是海雁的業障呀!他才是倒楣鬼吧!」
一句無傷大雅的控訴,在那一刻,居然教眾人沉默。
細細回想,似乎……真是這樣耶。
海茵借了梅海雁的長劍練武,練沒幾招,劍身應聲折斷,斷去的那截,不偏不倚插進海茵右腳掌,鮮血淋漓。
海波喝了梅海雁囁飲半口的茶,上吐下瀉了足足兩日。
海棠與海雁口角打鬧,海棠取鞭子要抽人,海雁跑給他追,同一個石雕欄,海雁翻過去沒事,換海棠跟著躍上,石雕欄竟轟隆塌崩,海棠這一摔,頭都給摔破了。
還有太多太多,族繁不及備載,件件確實不離梅海雁。
於是孩子的玩笑話,成為掛在嘴上的無形霸淩,或許不帶惡意,卻依舊傷人。
「這樣好嗎?樂小姐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福佑被拉著走,頻頻回頭,看佟海樂已無望追上,跺著腳在生氣。
「誰叫她喊我倒楣鬼!」那三字,是他的禁句。
「……」你何止是鬼字輩,你更高一階呀!楣神大人!
可惜她不能洩露他身分,只能閉口,替「倒楣鬼」這三字哀悼。
「他們跌了摔了傷了掉錢了失戀了,幹我屁事?!竟然全賴我頭上!」梅海雁氣呼呼,說得咬牙切齒。
「……」是你沒錯哦,這散播黴運散播衰的天賦,您曾驕傲自負得很呐。
楣神轉世的孩子,與生俱來的本能,就算比起當神時,減少了八九成,光餘下的一兩成,也足夠教周遭的親友吃盡苦頭。
福佑當然不可能這般直言,繼續保持沉默為上。
掌心清晰感覺到,他加諸而來的牢牢握力,像在發洩怒氣,她不吭聲,任由他收緊五指。
她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簡單的陪伴,一如這些年,她在他身旁這樣。
「還當我沒聽見,上回他們私下說,沒事離我遠點……好呀!全滾遠點,本少爺不稀罕!」
嘴上說不稀罕,要眾人滾遠點,卻把她捉得那麼牢。
她是唯一一個,不曾戲謔取笑他的人。
更是唯一一個,在他身旁而心無芥蒂的人。
「你別怪他們,他們沒有惡意,純粹因為誤解而恐懼……」很想安慰他幾句,可對他真實身分一清二楚的她,實在說不出違心論——那些楣運,確確實實是你帶來的呀,你還想要我怎麼昧著良心說謊?!
「你就沒怕過我呀!」
「……」姐姐有練過!見多識廣!已經麻痹到無感的境界呀!楣神我都沒在怕了,何況是落入人間的楣神轉世,你不知道你以前才叫一個精采!
內心的腹誹,比不上嘴裡的木訥,她話說了很多,但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你不像他們虛偽,表面裝作與我交好,暗地裡,卻想逃避我!」梅海雁年輕的臉龐,嵌滿忿忿,若蘇海潮他們在面前,直接開打都可能。
「我是真的不怕,也不擔心黴不黴運,我遇見過的倒楣事,豈會少過?」福佑淡淡笑言「況且,人走完了黴運,接踵而來,便有可能是幸運……例如,我被當俘虜抓來,看似倒楣,可我卻在這裡過起安逸生活,沒煩沒惱,難道不能算是另一種幸運嗎?」用自身舉例,最淺白易懂。
更例如,她經歷最殘酷的上世,因此遇上梅無盡,展開與楣神的朝夕相處,日子,原來可以過得恁般無求,被無條件寵愛著。
他每每喊她一聲「愛徒」,皆是放縱,仿佛說著你可以向為師撒嬌,快快快,為師等著呢。
「再者,誰說帶來黴運的人,就不能讓人感到幸福?只要他有心想保護,他仍是能做得到,他的付出,定能傳達給懂他的人,同樣也會珍惜這番話,說的是梅無盡,她眼中卻看著梅海雁,兩人面容略有差異,平心而論,梅海雁生得比梅無盡好,五官端正精緻,眉清目秀,只是曬得黑些,可梅無盡一笑天下無難事的慵懶模樣……她也覺得極好。
概是私心作祟吧,師尊好、師尊妙、我家師尊呱呱叫,誰都比不上的。
糟糕,她好像步上了蠢徒兒那一掛的道路……
聽完她說話,梅海雁放輕了箝握在她掌間的力氣,依然沒放開她,五指的收攏,多了些膩人糾纏,指腹甚至忍不住摩挲她的掌背。
仿佛貓兒主動送上腦袋瓜,央求主人摸摸揉揉,一模一樣的小動作。
「你手很癢嗎?幹麼拿我當樹幹止癢?」她一臉困惑。
貓兒的撒嬌行徑,落到她眼中,變成了大熊磨蹭樹幹撓癢的滑稽行為。
梅海雁點點點,此時此刻真想化身變成熊,把她拎起來搖晃,看能不能搖得智慧歸位!
「沒見過你這麼細瘦的樹幹!拿來止癢還怕把你給折斷了!矮子矮!」梅海雁惱羞成怒。
「……」真是白安慰這傢伙,浪費唇舌,好心沒好報!人身攻擊的幼稚鬼!長身高不長智慧!活該你被叫倒楣鬼!
「就算你沒動口,我也知道你正在罵我!」兩人相處時間恁久,對於她面癱神情,他多少讀得透七分。
「……」不罵你罵誰呀我!虧我瞧你心情不好,善意開導開導你,結果換來矮子矮的駡名,我冤得都想嘔口血來噴你滿臉了!
「你還罵?!」
「……」我就罵,怎樣!
兩人的爭吵,無聲勝有聲,換句話來說,彼此默契好到用這方式也能吵。
以前她曾懷疑,梅無盡的讀心術,原原本本承繼到梅海雁這世,經她故意在內心腹誹師尊,藉以試驗此一猜測,事實證明——沒有——梅海雁不會讀心,他純粹就是猜中她的心思。
畢竟這些年,兩人吃睡都在一起,同桌吃,共房睡——他睡大床,她睡廳邊小榻,只要他大少爺夜裡想喝水添衣打蚊子,喊一聲便行——自然彼此熟稔到不行。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默默在心底等著看我娶佟海樂!」他繼續控訴,關於這件事,他忍她很久了,老故意把他推給佟海樂是怎樣?!
每每佟海樂出現,她就藉口退場,美其名叫「不礙事」,在他眼中,根本是將
他推給佟海樂的破伎倆!
「……不然咧,難道說我樂見你娶蘇海潮會好一些嗎?」這一句,她動口說出聲,而不是擺在心裡想想罷了「你與樂小姐很相配,年紀、家世、彼此知根知底,長輩間又親如手足,我瞧不出哪兒不好。」
「從頭到腳都不好!」他吼。「樂小姐不會嫌棄你的。」幹麼自卑。
「……(筋)」梅海雁聽見腦中某條青筋繃斷的聲
音「李、福、佑,我娶別人,你一點都無關緊要?!」
「……我?我不怎麼在意呀。」反正是他這一世的姻緣,死後就沒了,要在意什麼呢?
難道……娶完佟海樂,師尊回歸神職時,還對佟海樂眷戀不忘嗎?
甚至帶著佟海樂回家,再續夫妻情緣?
這,她真的會有點苦惱,她不想要有「師娘」呀……
福佑不由得皺起眉,腦補梅無盡手牽佟海樂,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她這棄徒情何以堪?
真能豪氣掉頭離去,說不要這個師尊就不要這個師尊,走得決絕嗎?
以前可以,現在,她竟然……捨不得。
剛豪爽說「我不怎麼在意」的唇,立即又被自己的牙關緊緊咬住,像懊惱那句話吐得太快,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
「不在意?不在意你皺什麼眉?」梅海雁本還有些怒焰,卻被她一個細微神情所取悅,臉上不悅迅速消弭,問得雀躍。
深知她向來面癱,容顏鮮少起伏變化,初識她時,不只一次誤解她耍性子、擺臉色,婢女架子比少爺高,相處過後才明白,她的喜怒,全隱藏在淡淡面容之下。
若她說完「不在意。,同樣擺出一張面癱臉,他絕對發火,跟她沒完沒了,偏偏她輕輕蹙眉,流露出一絲苦惱,證明她口中的「不在意」,並不真切。
「……如果你只愛她五六十年的話,我就不在意……」福佑小聲咕噥。
一世姻緣,死後不帶眷戀,孤身一人回到她身邊,別替她添加師娘……
「你在說什麼?大點聲。」他傾身靠近,聽不清她唇語般的呢喃,她當然不想多嘴,頭撇開,唇抿得更緊。
以為用一招「蚌殼搞自閉」,便能打發他,以往都見效,這回,他沒打算輕縱她,故意將身勢壓得更低。
這傢伙!當年不及她大腿高度,還張開雙臂,甜孜孜喊「福佑抱抱」,她總是彎腰俯視他,現在不過高她幾顆腦袋瓜,就囂張想拿身高壓人?!
欺負她這個停止生長的泥人嗎?!
「我真的娶她,你也不要緊?你身為照顧我日常起居的婢女,必須天天看我們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呀,還得替我們洗燕好過後的被褥……」
「……」她瞪他。人生這一刻,真想做個孽徒,抬膝狠踹師尊禍根,看你拿什麼燕好。
他害她勾勒出一幕很討厭的景象……他手抱佟海樂,攥著親吻,糾纏不休,唇瓣暖昧廝磨,緩緩倒向床鋪,窗邊瓷瓶裡的花瓣墜下,然後景致一變,她孤獨寂寞冷,蹲在井旁,刷洗那床佈滿汗水和淚水的被褥,頭頂一片枯葉,飄飄墜下……
「又不說話了?要我猜你心思?你看起來……有些不甘不願,嫉妒?」他伸手,指節微曲,滑過她下頦,喜歡她滑膩膩的肌膚觸感,自小摸到大,兒時有一陣子,天天都吵著要蹭她臉,她很縱容答應,現在反而不給摸了,哼。
「……」你猜錯了,我想毆師!我想扁得你彎腰哀號挺不直身來!
「嫉妒就說出來呀,說你不想我娶海樂,說你不認為我倆合適,說你不想見我擁抱別人——」他循循善誘,企圖引導她說真話。
「我不想洗被褥。」她思索過後,面容嚴肅,字字出自肺腑。
結果比起他細數的那些,她更在意那床莫須有的被褥?!
他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遠遠不及一床被?!
梅海雁好氣又好笑,同時更不甘心,話挑明到這分上,她是裝傻呢還是呆蠢呢還是故意呢?
這半年裡,明的暗的、陰的陽的,什麼招他沒用過,她就是不開竅,一副拿他當孩子看的寵溺眼神,忽略了他早不是追在她身後跑的小屁娃。
今天,他不打算再讓她蒙混過關。
結實雙臂一抵,把她困在胸口與牆面之間,她露出「你幹麼」的質疑目光。
「我還真想讓你洗被褥……不洗我和佟海樂的,洗洗我和你的,如何?」他逼近幾寸,勾唇壞笑的臉龐,在她眼前放大。
人,生而不平等,換成長相較差之人,露出這神情,顯得猥瑣,可在梅海雁臉上,反倒多出幾分佞美味道。
「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別鬧了,走開。」她伸手推他,要他別再壓迫過來,他害她覺得呼吸困難。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海雁低聲吼。
不甘受她小覷,也為證明自己是成熟男人,他猛地低首,重重吻住她的唇。
福佑嚇了一跳,瞪大眸兒,逸出嘴裡的驚呼聲,遭他吞噬。
緊抵而來的唇,炙熱、鷙狂,貪婪吸吮,席捲著她的唇舌,仿佛要一口一口吃掉她。
他用力量佐證,他確實不是個孩童。
孩童不會有單掌便能壓制她的氣力、不會有高壯身軀抵禦她的掙扎,更不會緊貼著她的某一部分,逐步產生變化,變為硬挺,那是……大
這傢伙,翅膀長硬了,呃,別的地方也硬了……膽敢對她動手動腳?!
她對男人存有懼意,平時小心翼翼與人保持距離,獨獨不怕他,他之于她,意義非凡,無論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她知道誰都可能傷害她,而他,絕對不會。
意識和身體,皆對他全盤信任,即便被他粗暴擁吻,也沒有半絲懼怕,有的只是驚訝和混亂,以及難以置信——師尊他……不,海海雁他,對她有欲望?
他吻得極為使勁,吻疼了她柔嫩唇瓣,火舌探索追逐,勒贖她的甜美滋味,恨不能將她揉入體內,再不分離。
福佑面臨窘境,推不動他,又不想咬傷他,腦子裡天人交戰,一片渾噩……梅無盡的笑臉、梅海雁的撒嬌,全在腦中交纏打轉,加上唇間肆虐的熱度、他拂在她膚上的吐息,燙得她無法思考。
「師尊……」稍稍喘息的空隙,她呢喃細喊,眸光輕蒙,染上一層瑰豔。
梅海雁吮吻的動作一頓,由她唇心退開。
「你為什麼不是喊我的名字?!」他大少爺很有意見。
把人吻得七葷八素的是他,努力展現技巧撩撥的是他,結果她迷迷糊糊之中,嘴兒輕吐的,卻沒他的分?!
福佑氣息淩亂,唇被吻得發紅微腫,不住地短促籲喘,腦門發懵,遭他逼問,才意識到自己脫口喊了什麼。
「你喊的是誰?!哪個傢伙?!我去揍他——」他猛扣她的肩。
「……」你一拳直接往自己臉上揮吧,不用客氣。
「你說呀!他是誰?!是你來蛟龍寨之前的愛人?!」
他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的神情,腮兒輕粉,比鮮花更嬌豔,雙眸氤氳著光,唇瓣不點而朱,嗓音又嫩又軟……為了另一個男人!
「當然不是!」福佑聞言,眼中驚訝更勝於他,好似他說出多大逆不道之語。
「不是你幹麼一臉嬌羞喊他?!」那神情,不是愛人是什麼?!梅海雁醋海生波,巨浪翻騰。
氣自己淪為替身一枚;氣她這副難得一見的嬌態,不為他而展露。
「我哪有!」她否認。
「你就有!你現在臉還是紅的!」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福佑本能用手捂臉,掌心底下確實一片熱燙。
她看不見自己此時表情,更不知道何謂「嬌羞」,可是胸臆怦咚怦咚跳,躁亂難平。
她被身體的反常反應給嚇住了,更被自己迷蒙之際,失神喊出「師尊」所震驚,她甚至差點主動去回應他的深吻……
「你真有喜歡的人?!」梅海雁眸色一凜。
「不……不是,不是喜歡,不對,不是不喜歡……是我最重要的人,若無他,不會有今日的我,他對我來說,無可取代。」這是頭一回,福佑親口道來梅無盡對她的意義。
絕不可能不喜歡他,但也知道,不該喜歡他。
他是師尊,用來崇拜、用來撒嬌耍任性、用來依靠、用來忤逆、用來……
獨獨不能用來愛。
一旦碰觸了那個字,他是師父她是徒的這項平衡,就會傾倒崩壞。
「叫他站出來,讓我瞧瞧是什麼貨色!」梅海雁心口整把火都燒旺了,口不擇言。
「……」去照鏡子吧你。
「你被抓來蛟龍寨十幾年,沒見過誰來救你!你說的那傢伙,老早另娶他人了吧!你何苦對他念念不忘?!」梅海雁邊吼,又要低頭吻她,這一次,福佑預先警備,偏頭閃了過去,他的唇,刷過她頰畔。
「你別鬧了……」
吻不到她的嘴,唇貼在她臉頰,輕柔廝磨,他也顯得滿足,籲歎的氣息拂撩她柔軟雲鬢「我沒在鬧,你別想一直裝傻,當作無視我的手段,你再這樣閃躲,只會激發我另尋辦法,阻止不了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沒有最震驚,只有更震驚,福佑今日打擊接二連他賞她白眼,鄙視她的駑頓「不然咧?我待你最特別,其他女子我才懶得理睬。」「……」我以為你是故意欺負我,沒事專找事,考驗我這貼身小婢,存心不給我好日子過……那些叫「喜歡」?
書裡寫過,幼稚無比的男孩,總以欺負喜愛的女孩當成情意表達,原來,真有其人其事,她眼前這只,恰巧就是。
看他高傲說完,臉上慢慢泛起血紅,她瞧了新奇有趣,想笑,又怕傷他自尊;想憋,又不是那麼容易,忍不住噗哧又急忙咬唇,換來他氣不過的一記狠吻,這次她沒躲開,是來不及,也是沒打算。
聽見他的心意,她無法無動於衷,面上雖仍平靜,心湖早已翻騰。
曾說無凡心可動的師尊,再對照眼前這情感炙烈、初表愛意的青澀少年,既熟悉,又陌生,同一條入世仙魂,卻有兩種面容。
梅無盡是梅海雁,梅海雁是梅無盡,在她眼中,他們不可分割,雖然她靜靜等著,等候結束梅海雁這一世後,梅無盡與她恢復到先前生活,卻不代表她對梅海雁這人不存半絲情分。
她伴他長大,看他日漸挺拔茁壯,像只母鳥護雛,慈愛之心澎湃洶湧,角色先是母親,後轉姊姊,再成同儕一看起來,他還想將她塞進「愛人」一角,這先略過不提一梅海雁讓她情感很複雜,沒法子一言蔽之。
而現在,被一個,嗯,兒子?弟弟?……表訴情意,她內心也很複雜就是了。
遙想當年,她還替他洗過尿床的被子呀……
在梅海雁認知中,愛意,他傳達了,親也親完了,她沒賞他一巴掌、沒說「我不喜歡你」,代表兩情相悅,正式確認彼此戀人身分。
那時,她被他狠狠吻過一遍,舔唇無語,眸光凝覷他,似乎欲語還休,他猜她是害羞了(實際上,她是想到了尿床被單……),若不是突然有旁人經過,擾了他與她的靜好時光,說不定,他也有機會聽聽她的彆扭情話。
「……真可愛,原來她也是會臉紅的嘛!面癱紅起臉來,挺漂亮的……」梅海雁回味無窮,嘴裡猶存甜孜氣味,想起撩弄小舌時,她生澀無措的反應,讓他連寒毛都亢奮豎立。
數不清喜歡她有多長的日子了。
只記得,打小自己就很纏膩她,更曾被蘇海潮他們笑話是「娘寶」,他平時在寨裡橫行霸道,儼然他爹翻版第二,可一遇上她,他便忍不住往她身邊靠,有時是躺著要她替他挖耳朵,或是給他撓撓背,再不然,念念書給他聽也行。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在她身上尋找,屬於娘親的氣息,但又不是……
否則九歲那年,他爹提議「爹娶了她,給你當娘,你說好不好?」,他就不會反應激烈,和他爹爭執對吠,最後吠出一句震醒自己的話「我不想她當我娘,我想她當我娘子!」
那句話,像引線,點燃了他對福佑情感的認知。
歲月在她身上靜止,她與他最初見到的模樣,未曾變過,依然小小一隻,滿臉青嫩稚氣,佟海樂看起來都比她大上兩歲。
他從仰頭看她,直至現在,換他俯身睨她,或許再過幾十年,他往她身邊一站,旁人還笑問「這你家閨女(孫女〉呀?」,為此,他確實苦惱過好一陣子,不過也很快釋懷,慶倖她的不老,他才有機會趕上。
「海雁,你一個人在哪兒傻笑什麼?!快過來幫忙搬東西!」二叔遠遠瞧見他,正嫌人手不夠,逮一個算一個。
梅海雁正躺在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舔唇回憶樂無窮,被二叔打斷了冥想也不生氣,一記鷂子翻身躍起,拍拍臀後草屑,乖乖跟上二叔。
「今天又做了大生意?」梅海雁問。
「劫到幾艘送嫁船,上頭嫁妝堆得像小山。」二叔笑咧嘴,露出白亮牙齒,美中不足的是,上排門牙裂了一顆,缺去一角。
說來極巧,那顆牙斷裂的同一天,正好是福佑來到蚊龍寨之時。
話說二叔抽完她一鞭,又依梅海雁要求,將人扛回梅海雁房裡後,豪氣退場走人之際,他腰間纏妥的長鞭突地松脫,居然害他絆倒,摔下臺階,付出半顆牙為代價。
「不是說好,劫財不劫人了嗎?」遠遠地,梅海雁看見四五十人被捆綁,壓制在岸邊。
近幾年來,蚊龍寨一改「搶錢搶糧搶人質」作法,不綁肉票回家養,省得無人來贖,還須耗米糧。
「本來是不劫的,留了艘空船讓他們自己走,可他們才剛逃,就遇見海妖翻身,將他們的船打翻,我們只能撈一個算一個。」邊撈邊逃,邊敲鑼打鼓,嚇退海妖,所幸此招見效,海妖並未盤旋太久,潛回深海,沒了動靜。
海廣闊無垠,深不可測,底下生物何其繁多,除魚蝦貝類,自然也會有妖物存在,寨中不乏親眼目睹海妖出現之人,更有不少兄弟葬身海妖腹中。
梅海雁沒見過海妖,但聽得也足夠多了,據聞,海妖擁有巨大蛇形,同時長有兩顆腦袋,一首吐火,一首吐水,身軀比船桅粗上許多,滿布鐵黑色硬鱗,刀箭不入。
若遇船隻經過,常以蛇尾翻滾,導致船身傾覆,牠再動口吃掉落海人。
海妖唯一弱點,厭吵,聽見巨大聲響時,會潛回海中躲避,有時聲響停止才再現身,有時潛了便沒再出現,端看當日船中人的運氣。
為免遇劫,蚊龍寨眾人每回出海,船上必備鑼鼓火炮,用以臨時救命,爭取生機。
「遇上海妖……也只能把人帶回來再說。」梅海雁步上甲板,上頭一箱箱小至衣服首飾、五彩瓷具碗碟、吉祥玉雕擺件,大至紅漆描金格櫃、黃花梨嵌骨鏡臺、全套雕花桌椅、八扇玉折屏,琳琅滿目,等於把一整間房搬上了貨船。
梅海雁卷袖幫忙,親自動手去搬才知道,這回劫到的羊何止肥,還肥到流油滴汁了。
一趟婚嫁,家當全用上,光金銀珠寶便二十箱不止。
搜括清空完船隻,已是半個時辰過去。
「到底劫到什麼富豪?這些東西不一般呐……不會是最棘手的王公貴族吧?」梅海雁搬箱搬到手軟,槌槌發酸的肩胛,胡亂往金塊箱子上一坐,長指勾起一塊緞料,絲軟色豔,輕若蟬翼。
尋常商賈遇上帆賊,多半破財消災、損財了事,可王公貴族不然,他們會動用手邊所有官面關係,來剿除賊宼,到時免不了一陣子麻煩,沒得安寧。
「王公貴族更好,來一個搶一個,來兩個搶一雙!」二叔哼聲響亮,多所不齒。
「老掉牙的詞兒了,二叔你也換一個吧,嚇唬不了人啦。真要論誰是王公貴族、戰功輝煌,寨裡哪一個能逃掉?你祖譜要不要去查查?」梅海雁又翻看幾塊料,覺得顏色、樣式合適福佑,便特地挑起來,往手肘上掛一嗯,嫩草色不錯,穿在她身上増添鮮活色彩,這塊也要。
蛟龍寨上上一代當家,正是梅海雁的親爺爺,梅文鼎,當年,若未遭毒害,如今龍椅間所坐,便是他這一支血脈了。
梅文鼎自幼聰穎,十五歲被立為太子,深受先皇喜愛、百官推崇,他卻絲毫不見半分驕氣,待上謙敬孝順,待下公正又不失和藹體恤,為人溫潤似玉,遇事竟能果斷裁決,下達最有利的處置方法。
如此完美無瑕之人,誰能不期待,他所將打造的下一個盛世,是何等繁華興盛?
結果,一切情況急轉直下,教人措手不及!
一夕之間,皇后偕同鎮國將軍舉兵造反,斬先皇于龍殿之上,以兵力脅迫文武百官投誠,若不從,當下處死,並誅連九族。
而玉潤美好的少年,從此下落不明,朝中再難見他翩翩風姿。
眾人皆以為他喪命宮闈深處,殊不知,他被親信拚死護送逃出,一路狼狽飄零、險中求生,輾轉來到海上孤島。
曾教女子傾心的俊容,被抹了毒,徒剩一片腐爛猙獰;曾讓人聞之悅耳的溫嗓,再開口,殘敗不全,雙足遭削,謫仙般挺拔身姿,永遠凋萎……
梅文鼎用著炭火燙壞的聲嗓,仰天狂笑,扯心裂肺枉讀聖賢書!枉讀聖賢書呐!學識如何?智慧又如何?滿腔抱負又如何?!不敵大刀一把……不敵弓弩一柄——
話語未完,梅文鼎口吐鮮血,暈厥過去,此後那殘破的身子,總在病病沉沉中熬度。
之後,梅氏家訓第一條,棄文,從武。書可以不念,功夫不能不學。
當初護梅文鼎出逃的親信,傷的傷,殘的殘,隨病重的主子落腳孤島,赤誠不離。
那便是蛟龍寨其餘當家的舊事,上一代是主僕,這一代成為金蘭兄弟,下一代可望結為姻緣。
「二爺爺那身本領,按戰功累積上去,遲早賞個「大將軍」給他當,二叔你可算上將門之後,名列「王公貴族」同一掛。」
「呸呸呸!誰跟他們同一掛?!你小子少給二叔亂攀關係!」二叔巴他後腦杓,最氣旁人提這事兒,父親那輩的慘痛遭遇,影響他們對「王公貴族」觀感。
每遇官船行經,蚊龍寨必放下所有工作,搶。
就算劫不到多少錢財,把整船兵官捆在船桅再送回去,心裡也他奶奶的一個字,爽。
也因如此,蚊龍寨經歷數次官剿圍捕,每回驚險取勝後,總難免元氣大傷,前些年才決定,減少主動挑釁,讓寨中安生幾年,全寨休養生息,畢竟第三代年紀尚輕,不願他們在戰火中長大。
梅海雁沒空去揉後腦杓,一眼被另個精緻紅木箱吸引,他伸出長腿,挑開箱盒,裡頭是一襲大紅嫁裳。
絲料鮮紅似花,泛有淡淡柔光,襟口繡以金線祥紋、七彩花叢,繁華盛開。
嫁裳並放的鳳冠套件,捨棄贅重冠式,以鳳翔姿態為構思,澄黃金絲揉造盤制,每根鳳羽、每道彎折與延展,包括配置的耳勾、花釵,作工何其精細,教人讚歎。
鳳身鑲滿珍貴紅珠,再垂掛數十條小金鏈,用以覆掩新婦嬌容,看來既高貴,又不俗豔;簡單卻不失莊重。
他不由得勾勒,若福佑穿上……她定會嫌累贅、嫌麻煩、嫌鳳冠是用來壓斷女人頸子的兇器。
但,一定好看。
她長髮烏黑柔亮,金鳳冠最為相襯,垂下的金流蘇,在她圓潤頰畔輕輕搖曳,晃蕩一波金光,朱唇再點上一抹脂紅,増添豔色……
想著想著,背脊一陣酥麻,穿上好看,半脫半褪更好看。
「這一箱我要了。」梅海雁動手去取,很是猴急,怕被旁人搶先。
「嘿,你小子眼光不錯,這嫁衣好看,真適合我家樂樂。」二叔樂顛顛的,咧嘴贊道。瞧梅海雁雙眼發亮,一副等不及的模樣,看來兩個孩子婚期有譜呀。
「誰說要給樂樂?」梅海雁毫不留情打破二叔的綺麗想像。
二叔一時愣呆,脫口問「不給樂樂你要給誰?」
這句話的另一個涵義是不娶樂樂你他娘的要娶誰呀?
「福佑。」梅海雁很痛快給了答案。
然後,更痛快被二叔重揍一拳,架到梅寨主面前,為寶貝愛女討個公道。
當福佑被喚至寨廳,裡頭已吵完一輪,寨主和二叔喝茶潤喉兼消氣,梅海雁臉上瘀紅一片,嘴角滲血,人呈現大字型,躺平在一片杯盤狼藉裡。
她不清楚發生何事,卻遭寨主喝令,跟那混崽子跪在一塊。
在場有資格冠上「混崽子」之名,除梅海雁外,沒有第二隻了,福佑乖乖往他身邊跪。
梅海雁伸手握向她,帶血的唇角,扯開一記咧笑。
你又惹了什麼事?她眼神在問。
他笑容加大,扯痛頰上的拳傷,表情齜牙咧嘴,她擰了袖口,替他擦拭血跡。
「老牛吃嫩草!」梅寨主重重拍椅柄,冷聲哼。
福佑一開始真沒聽懂,完全不知道話裡的「老牛」與「嫩草」所指為何,直到擦完梅海雁嘴角的血,而梅海雁依舊握緊她的手不放,一臉笑容青春洋溢,活脫脫身負「嫩草」之姿,這代表一老牛是她?!
福佑驚覺之後,訝然抬眸,對上梅寨主凜厲眼神。
好吧……這一世算起來,她比較老沒錯,可她沒想吃嫩草呀!
「我爹他答應了,說我乖乖讓二叔揍十拳,便不逼我娶佟海樂,可以娶你。」梅海雁又咧嘴,這回再痛也要笑著說完。 老牛不想吃嫩草,嫩草何忍苦苦相逼!
她有種嘴裡被強塞一把草的滋味,青澀損喉,有口難言,心想
寨主你也太寵溺兒子了呀!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傾力阻止他胡來,耍盡一切手段拆散我們,甚至不惜以斷絕父子關係相脅——嗯……梅海雁沒在怕,這招沒用。
區區十拳就跟他算了,慈父多敗兒呀,寨主!
福佑壓低聲,對梅海雁嘀咕「你怎不問問,我答應不?」老牛的意願不重要了嗎?!
「我也乖乖讓你揍十拳,你一定會答應。」嘿嘿。
他根本吃定她對他的縱容,自小到大,她哪一回沒順了他心意?
八歲那年,兩人偷劃小舟,只為到岸上鄰鎮喝碗糖水。
九歲那年,他想放煙花,拉她一塊當共犯,去火藥庫裡盜材料,結果煙花沒做成,險些炸掉蛟龍寨。
十歲那年,他跟他爹嘔氣,壞主意沖腦,要她幫著他挖陷阱,讓他爹摔進裡頭吃吃苦一陷阱內,鋪滿苦瓜,他爹最討厭的食物。
更多的,罄竹難書,件件有他也有她。
哪怕她嘴裡念、臉上不情願,可最後,全教他得逞,陪他做過無數壞事。 福佑瞪他,更惱他說得沒錯。
慈徒多敗師,同理可證。
「大庭廣眾下眉來眼去!成何體統!你們節制點!」梅寨主又吼,一旁二叔也跟著啐聲。
梅海雁捂著胸坐起,手臂直接掛福佑肩上,將人往懷裡帶。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到此為止,男人說話算話,你們不干涉我和福佑的婚事!」梅海雁頂嘴。
「我沒說答應——」她企圖重申「吃草權」,肩胛被他握得恁緊,整張臉慘遭壓進他胸膛,剝奪發言資格,嗚,老牛真的沒人權啦!
「她長得沒樂樂美,年齡比你大那麼多,身上還帶什麼長不大的病,你小子看上她哪一點?!」二叔就想問個所以然,自個兒寶貝愛女輸在何處。
「我就是喜歡她,這輩子,只喜歡她一個,她是真心待我好,誰都不及她的真誠,我在她眼中清楚看到,她有多重視我!」梅海雁聲嗓堅定,說道。
福佑本來還在他懷裡掙扎,試圖拉開與他的距離,卻聽見他這番言論時,停下了動作。
她當然重視他,他是她師尊,她此世唯一的親人,她以為自己將情感隱藏得很好,不輕易被旁人看穿,沒料到梅海雁瞧得一清二楚。
「你根本是拿她當娘看!」梅寨主後悔兒子最需要娘親陪伴的年歲,擺了只老牛……不,擺了個女人在他身邊,造成今日景況。
「娘?我心目中的娘親,就是一個拋下孩子,自己獨自逃跑的女人!她憑什麼和福佑相比?!福佑待我好過她千百倍,我絕不會將福佑擺在她的位置上!」
提及娘親,梅海雁已由兒時的怨懟,轉變為今日的冷言。
曾經,他恨過他娘,恨她狠心棄子,害他不時被同儕笑他沒娘。
長大之後,他逐漸能理解她,一個年輕姑娘,隨家人乘船回鄉,卻遇帆賊搶劫,她的花容月貌得到帆賊頭兒的驚豔,近而強娶為妻,她並無心順從,一意想逃離蚊龍寨,無論日後丈夫如何百般示好,即便產下兒子,芳心如鐵,不曾軟化。
終於在某次的機會,她藏身於每月固定送鮮蔬至島上的貨船竹簍內,永遠逃離了此地,從此失去蹤影。
梅海雁理解她,不代表他原諒她,拿她跟福佑相提並論,簡直嚴重辱沒了福佑。
「我受傷生病,是福佑徹夜守著不睡,我傷心難過,是福佑靜靜在旁陪伴,她從不在口頭上甜言蜜語說她有多珍視我,可是她的舉止、她的動作,無一不讓我感覺,我在她心中的重要性,遠遠勝過任何一人,包括她自己。
「我一直是用男人的眼神看待福佑,一心渴望快快長大,長得比她高、比她壯,證明我有足夠的力量,成為她的一片天,支撐她、保護她——我不是兒戲,更非一時興起,這念頭,我到現在仍舊堅持。」梅海雁唇瓣抵著她的發漩,籲息般傾訴。
「……」福佑無話可說,半句腹誹都想不起來,腦子裡只有熱。
熱得教人酣然。
熱得教人無法思考。
熱得像在說,她的一切心思,早教這少年看得透澈,無所遁形。
一直到梅海雁攬著她的肩,將她帶離寨廳,那股熱意,未曾消散。
「走,我有東西給你看。」他拉她小跑步快走。
「……是什麼?你走慢點,我跟不上——」腿長不懂腿短的苦呀!
梅海雁嫌麻煩,直接把人橫抱了帶走。
先前瞧中的那箱嫁裳,他被二叔架去見他爹時,搶先吩咐人替他搬進房裡,此刻就擺在桌上。
火般鮮豔的紅色,落入福佑眼中,有些紮目,有些艱澀。
忘了是多久前的過往,她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身穿嫁衣,找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帶她遠離繼母欺淩,成為他的妻,為他操持家務,煮頓熱暖飯菜,夫妻倆同桌共食,閒聊再日常不過的芝麻小事。
這心願,何時被埋葬了?
……呀,是她被賣入窯子之後,那樣的單純願景,她便不曾再貪心勾勒。
「好看嗎?」他抖開嫁裳,朝她身上比畫。
她呆佇著,沒半點動作,嫁裳的緋麗,倒映她眼底,讓她雙眸看來輕輕泛紅,有些可憐兮兮。
梅海雁直接將嫁衣裹向她,原主兒身形應該比福佑高上不少,即便她身著棉布衣,嫁衣仍嫌大了些,下擺直接拖地,一身真珠流蘇松垮垮。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他邊笑,替她系上腰帶。
似乎太長了,你怎麼那麼小一隻?
那日受邀,趕赴仙宴,師尊也說了同樣的話。
師尊還動手替她梳發……如同接下來梅海雁做的,唯一不同是,師尊用法術,梅海雁則是拿了木篦,師尊的成品完美可愛,梅海雁手中髮髻慘不忍睹。
她好似瞧不清晰,眼前這人,究竟是梅無盡,抑或梅海雁。
梅海雁手腳笨拙,要把金鳳冠固定在她鬆散髮髻上,試了又試,金鳳冠就是不聽話,老往左邊歪傾。
金串流蘇在她眼前玎擋曳動,金屬光芒晃蕩,小巧紅玉搖擺,教她迷眩,而梅海雁的面容在其中,最是耀眼。
勉為其難讓金鳳冠安分擺正,梅海雁繼續為她添上紅綃蓋頭。
她眼前一大片的紅綢蔽目,不一會兒,他揭去蓋頭,梅海雁的面容取而代之,朝她咧開一抹大大笑靨,稚氣,開懷,俊朗,似極了兒戲的舉止,他眼中卻不見半點嬉鬧。
仿佛這一刻,他是夫,她是妻,洞房花燭下,彼此深刻凝視。
「真想這樣弄假成真,讓你早點成為我的。」他帶點撒嬌,又不失任性地說,雙手輕捧福佑的臉,拇指指腹摩挲粉嫩色顆畔,撓得她微微哆嗦,但沒有想躲開的心情。
「……你是真的想要我嗎?」福佑盯著他的黑眸,淺聲問。
師尊他……也會有動情的凡心嗎?
想獨佔著誰、想擁有著誰,想與誰天長地久,不離不分?
而那個「誰」,是她嗎?
她的提問,讓梅海雁止下動作。
不,不是純粹的「想要」,那種感情,不足以囊括他對她的諸多渴望,但梅海雁無法否認,想要,也佔有其中一部分。
他並不單單想要她,更想被她所需要、所憐愛、所在乎……
那是擁抱她之際,希望她也願意展臂回攬他。
那是親吻她之時,期盼她同樣給予火熱回應。
那是胸口為她怦然而跳時,渴求她也因他,失卻冷靜。
他想要的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他深濃覷她,那雙即便入世投胎,依然神似梅無盡的眼,烏沉卻明亮,專注倒映她的臉龐,那迷蒙紅著臉蛋的面癱姑娘,再無其他。
此時何須累贅多言,他的眼睛,已給出答案。
然而,當他俯身,傾近她,灼熱氣息噴吐她耳鬢,肌膚雖未實質觸碰,已然炙燙。
抵在耳畔的嗓,兒時輕靈可愛,現在卻沉醇如酒,聞之迷醉,無法清醒。
「福佑,我愛你。」
一句話,擊碎福佑所有意識。
恰似飛蛾投身火炬,有時簡單一句話語,也能教人化身癡傻飛蛾,奔向熊熊烈焰,只求一瞬絢爛溫暖。
這樣的衝動,福佑不知曉是對是錯,可在這一刻,她沒有後悔,更不存遲疑。
她醉在他輕吟的愛意中,被引誘,被感動,或者,更被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小心隱藏的情感,所呑噬。
連她自身都不清楚,原來,她偷偷愛慕師尊,已經愛得如此深、如此刻骨,光是能以徒兒身分留在他身邊,便甘之如飴。
而現在,他的聲嗓,貼在她耳畔,迷人低喃,要她成為他的妻。
這曾經光是想像,便是對師尊的褻瀆,如今擺在她眼前,唾手可得,只等她頷首,就能如願以償……
她無法不心動。
無法不伸出手,握緊這一刻。
當她主動環向他頸後,獻上笨拙啄吻時,也將梅海雁的理智,摧毀殆盡。
少年血氣方剛,自製力尚待培養,禁不起刺激,區區幾個淺巧輕吻,足以星火燎原。
梅海雁喉間滾動一聲粗喘,難以忍耐,張口擒獲她的唇,舌尖挑探唇心,即便她已溫馴為他啟開,按抵她背後的大掌,依舊手勁霸道,不知饜足,逼她更偎近自己,不容兩人之間存在空隙。
他燙似火炭,焚燃她渾身燠熱,他的吻,鷙狂急躁,使勁吸吮她唇舌,貪索她甜美回應,由他親手系上的嫁衣,再度在他手中解開。
金鳳冠不敵兩人糾紡,由烏亮發間松脫墜地,連帶扯散她歪餘的小髻。
及腰青絲披滿一身,他探進那片柔膩發瀑,任其纏繞指掌,撓癢掌心,再由掌心傳至心底,絲絲縷縷,無盡纏綿。
膠著的雙唇暫分,福佑小口小口喘著息,略帶急促,屏息太久,胸口微微窒痛,這感受,太陌生,她露出小小驚慌失措的反應。
而他,一路啄著、吮著,由唇角至下巴,再往咽喉,一寸一寸,鯨吞蠶食。
嫁衣敞開大片,裡頭原有的那套棉布衣,仍舊完好,她被壓進了榻間,雖未裸裎半分,魅人神魂的無助嬌態,竟絲毫不減。
嫁衣的紅,映襯她白中泛粉的臉顆,使她顯得嬌小無辜,好似落入繁花間,初醒的惺忪嫩娃,唇被採擷得微紅,一雙眼眸迷蒙又水亮,瞅著人瞧時,再剛硬的心,亦願融化在這盈盈秋波之中。
抽開腰際繩結,棉布衣的襟口略敞,在她喉間烙下紅痕的唇,往下深探,帶著侵略吮吸,一朵朵鮮豔的吻花,綻放開來,成為白皙身軀上,最美麗的點綴。
福佑忍不住微微顫抖。
最初初是本能的怕,想蜷縮起身體,阻止他、抵抗他,上世殘存無幾的不堪經歷,即便記憶模糊,骨子裡造成的傷,仍舊會痛,會讓她恐懼,害怕重現。
可心裡又那麼清晰,他是自己最信賴的人,他的體溫、他的氣息,無一不教她安心……
她不怕他的,一點也不害怕,無論他做了什麼,絕不會傷她半分。
到後來,她仍是輕栗,隨他所到之處,敏感地寒毛豎立——無關懼怕,只為他在她身上點燃的火苗,炙燙得教她難以承受。
肌膚被輕輕啃咬,又受溫暖唇舌密密撫慰,微微的痛、麻麻的癢,交替而來,先是給予罰,再喂了甜糖……
衣裳褪離身軀的沁涼,僅止一瞬,隨即,他的熱燙覆了上來,驅散寒意。
他掏捧一掌乳嫩,指腹所及之處,以吻,取而代之。
她並不豐腴,脫去衣裳,倒顯骨感清瘦,不及臉蛋圓潤(臉圓也是梅無盡做的好事〉,幾乎沒有多餘贅肉,膚白肌嫩,滑若凝脂,教人愛不釋手,雙掌難以抽離。
練武而帶繭的手,摩挲她一身細嫩,她緊閉雙眼,面上看似淡定,淩亂呼吸,卻洩漏她的情緒翻騰,隨他指掌及唇舌起伏,全然受他掌控。
她憶起師尊為她塑泥身那時,她魂體未融,身處旁觀,不知他手勁如何,此刻才明瞭,他掌心多燙人,撫遍她每寸肌膚,教人震顫哆嗦,幾乎要咬緊牙關,方能阻止呻吟逸出。
「福佑,碰我,像我碰你這樣……」他擒握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擱。
一開始,她處於被動,任他帶領撫觸,擦過指尖的男性肌理,蘊滿年輕力量,結實僨張,剛硬如鐵,她漸覺新奇,開始主動去探索這具迥異於她的軀體,不柔軟、不白晳,曬得健康黝黑,而且體溫炙熱。
那一泓垂下的微鬈黑髮,撓在她膚間,無比撩人。
越摸,他臂上累累肌肉越繃實、眸光越深濃、粗喘也越明顯,對她的舉止反應激動。
原來,她也能這樣操控他,左右他的情欲……
十指滑過他頸側,再至肩胛,來到他胸膛輕撫,感受強力心跳,仿傚他對她做過的那些。
憶及他兒時,她替他洗過澡,當時的奶嫩娃娃,沒這一塊塊糾結肌肉,眼前卻已是一具成熟壯軀,線條起伏優美,雙臂肌理媲美山巒,綿延著,胸膛也變得寬闊許多,她的手掌貼在上頭,看起來小巧無比,仿佛他長大成人,她卻變回了小娃娃。
「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姑且不提奶娃時期,入世當人之前,那位楣神大人,也沒練出一身硬實,他總是慵懶,總是儒雅,總是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
「又把我當成小崽子?我早已不是個孩子了!」他不滿被瞧扁,用著「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某部位,堅硬抵緊她,甚至使壞蹭磨,惹她倒抽涼息。
事實勝於雄辯,孩子真的長大了!
「我不是說你小……呃,我對你身體的記憶,確實只有你小時候,你現在長大成人,寨主一定倍感欣慰——」她屏息噤口,「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那玩意兒,擦過她大腿內側,嚇得她動也不敢動。
「我發現,你平時寡言,一緊張,就會胡言亂語。」他低低笑,伏得更貼近她,親吻她眼角、長睫,再重回唇上,輾轉纏綿。
她忍不住回吻他,吮他熱軟的唇,呑納他霸道頂入的探索。
她被吻得有些迷蒙,這醉酒般的醺然感覺,一點也不覺得討厭。
每一口呼吸,都夾帶著屬於他的氣息,侵襲而來,她貪戀著,隨他吮弄嬉鬧,甚至在他退離之際,糾纏地追逐上來……
對一個血氣方盛的少年來說,這若不叫極限,什麼才叫極限?
親吻與揉撫,饜足不了他,他的欲望,叫囂著對她的渴求。
急躁湧上,難以再徐緩進擊,尤其她宛若貓兒一般,舔舐他唇角銀亮濕濡,柔軟的撓癢,擊碎他努力放慢的腳步……
再無遲疑,隨其一記挺腰,饑渴的火燙,沉入最美好的天堂,甘心遭受甜蜜絞縛,成為她的俘虜,不願逃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