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斗還未來得及感受喪家之痛,便被遣回宣赫貝勒府,只是,身分不再是少福晉而是奴婢。雲夫人則被遣往和坤的府第,北斗有心保護母親,卻無能為力。
在貝勒府中,北斗微笑地面對大家或同情或嘲諷的眼神。府中多數下人都對她抱以憐憫,嫣紅則比她還要傷心。
這些她都無所謂,無所謂自己的房間從女主人的東廂房,搬到後院的下人房;無所謂本來就瞧她不顧眼的福晉,天天派人來刁難她;也無所謂內務府的監事,三不五時來檢查她是否有做著奴婢應做的事;更無所謂宣赫連續三天都沒有回家。
他回不回家、他在哪裡過夜,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更何況,她現在只是個奴婢,憑什麼過問主子的去處?
或許,他也已不再在乎她了吧!一個低賤的奴婢,一個會帶來災難的掃把星,憑什麼還能吸引他全部的視線?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費盡心思讓她回到府中來?她知道自己先前原本不是該被遣至此處的。宣赫為了她,不知要一路打點多少官員?他素來就不喜官場之事,可這回為了她,他卻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若他已不在乎她,那又何必?
她苦苦一笑,自井中提起一桶水,倒進盆裏,然後端盆走向花廳。經過假山時,她忽聽到有人談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愣,忙隱身到一塊大石後。
“福晉吩咐了,要你想法子抓住雲北斗的錯,名正言順地打發她出去,讓貝勒爺也無從反對。”
“可是少福晉平日也待我不壞,我怎可……”
“你還叫她少福晉?那個女人如今不過是個比你還低賤的奴婢。而且,聽說她還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這樣的禍害留在府中,豈不是害了貝勒爺?”
“可是貝勒爺說過,誰要敢趁他不在時為難少福晉,就是跟他作對。若是被他發覺,我一定會受責罰的!”
“到底是你受罰嚴重,還是貝勒爺受連累嚴重?而且福晉說了,這貝勒府中的下人就只有你最貼心,將來遲早她會要貝勒爺收你做偏房的!”
“真的?福晉真這麼說嗎?好,我一定不負所托。誰叫當初她還瞧不起我們這些下人,如今她自己也成了下人,看她還能神氣到哪裡去!”
說完,兩人轉身離開。
北斗這才探出頭,見到一個是王府的管家,一個則是跟她一起灑掃花廳的鵑兒。
真好,福晉想要打發她走呢!她冷冷一笑。可是又何必費那麼大勁?她原就不想在這裏待下去,尤其,不想再聽到那依舊溫柔的深情呼喚--
“老婆!”
她定住,心中似有一根弦突地豎直,扯得她的心酸酸痛痛。
是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他一回來就用這種語調喚她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她早已不是他老婆了嗎?
她端起水盆,疾步走進花廳,頭也不回。
“老婆!”這回的呼喚已到了她耳邊,隱隱含有哀怨與焦慮。
她把一塊布巾打濕,開始不停的擦拭桌子。
“老婆,你怎麼都不理我?”
“不要再叫我老婆,奴婢擔當不起!”北斗冷冷道。
“我就要喊你老婆,這世上我只承認你是我老婆!”
她搖搖頭,“我是戴罪之身,除了連累你外,還能怎樣?”她擦完桌子又擦椅子。
宣赫忽地一把搶去她手中的抹布,丟到地上,“我不要你做這些!”
“我不做這些還能做哪些?”她猛回過身怒道,然而一看到他的臉,卻不由得大吃一驚,“你……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他面色憔悴,眼窩深陷,下巴上滿是胡渣,只有一雙眼仍是清亮的,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連鬍子都長出來了!”她搖頭輕歎,“這些天你去了哪裡?都沒睡過覺嗎?”
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垂下頭卻不出聲。
“算了,當我沒問。”她撿起抹布,浸到水盆裏。
“這三天我一直待在吏部。”宣赫忽說。
“又在為我的事奔走嗎?”她苦苦一笑,“有必要嗎?”
“沒有,我不是在忙你的事。而是在忙我自己的事。”
“很好啊!”她說。
“我去詢問吏部的官員,怎樣才能讓我從八旗子弟中除名,成為一個平民。那麼你就不必擔心你的身分會連累我了。”
“你!”她猛地回頭,“你瘋了?”
“不,我沒瘋。我所說的每一件事都經過深思熟慮的!”
她扶著水盆,不住地渾身顫抖。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她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他如此待她?他還要她欠他多少才會滿意?
“我們走吧,離開這裏,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好不好?”他伸手,想要撫上她微顫的肩膀。
她忽地端起水盆,把整盆水潑向他。
“你還說你沒瘋!你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瘋言瘋語!”她隨手拋下水盆,轉過身不再看他。
“世上哪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就算有,也得問我願不願意跟你一起去!”
她語調森冷,冰寒刺骨,“我嫁你不過是因為不想你娶我姐姐,我根本從未喜歡過你,我根本一點都不在乎你!”
宣赫渾身透濕立在原地,半晌,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笑道:“沒關係,有我在乎你就夠了!”
她搖搖頭,“有什麼用?現在的我,除了連累你外還能做什麼?放了我吧,貝勒爺,把我賣給別家做奴婢,隨便哪一家都行。”
“不行!”宣赫叫道,“你別想!我不會放開你的,永遠都不會!”
“腳長在我身上,你不放,難道我不會自己走嗎?”她冷笑道。
“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北斗仰頭深吸一口氣,咽下哽在喉頭的硬塊,輕聲道:“如果我死了呢?”
“我追你到地獄!”
“為什麼?”她再也忍不住尖叫道,“為什麼從一開始你就這樣糾纏不清?你到底要怎樣才會放開我?我再說一遍,我討厭你,我要像南極一樣,跟別的男人私奔,永遠都不再理你!”說完,她便往外疾奔而去。
私奔?她竟想要跟別的男人私奔?宣赫如遭雷般呆呆地定住。忽地,腦中一閃,立即追出去大喊道:“難道你不想知道南極的消息嗎?”
“南極?”北斗停步,回頭急切地問:“她在哪裡?她怎麼樣了?”
“這……”他眨眨眼,訕訕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不過我會去查,我現在就去查。你等著我,千萬不要跑掉,等著我啊!”然後他轉身就往外跑。
“等一下,”北斗喊道,“你換了衣服再去吧!”
宣赫回頭,驚喜萬分,“老婆,你是在關心我嗎?”
她撇開頭,“我只是不想你在找到南極之前就先病倒了。我以前沒關心過你,以後也永遠不會關心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說完,她就走向後院的下人房。
宣赫望著她的背影遠去,苦笑一聲,搖搖頭。
天明時分,宣赫由外回到貝勒府。剛一進門,便見嫣紅滿面淚痕地直奔過來,哭道:“貝勃爺,快去花廳,小姐她,小姐她……”
宣赫大驚失色,沒待她說完便朝花廳狂奔而去。
一進入花廳,他就看見北斗正跪在地上接受家法,而福晉則滿面怒色地坐在一旁。執家法的兩名下人,以籐杖用力的打著北斗,打得她皮開肉綻。
“住手!”宣赫暴喝一聲,上前搶下籐杖折成兩截,厲聲問:“額娘,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你怎麼不問問她為什麼要那樣做?”福晉冷笑道。
“她做了什麼?”
福晉指著牆角的一堆碎片道:“你自己看,她竟然把先皇御賜的花瓶給打碎了!這花瓶在那臺子上好好的放了幾十年沒事,為何她一來擦就碎了?我看多半是故意的,如果不好好教訓她還得了?”
“額娘,您確定這花瓶是她打碎的嗎?”
福晉怒道:“怎麼不是?難道我還能冤枉她?”隨即,她揚聲喚道:“鵑兒,出來作證!”
鵑兒怯生生地自內屋走出,垂著頭喚:“貝勒爺。”
他冷聲問:“這花瓶是被誰打碎的?”
“是,是她打碎的。”
“抬起頭來看著我!”宣赫忽地大吼。
鵑兒一顫,慢慢地把頭抬起來,目光卻始終不敢和宣赫接觸。
“看著我!”宣赫這回的吼聲更大,嚇得鵑兒魂飛魄散,最後,還是把含淚的目光對上他噴火的雙眼。
“我再問你一次,花瓶到底是誰打碎的?”他握緊雙拳,咬著牙道。說什麼他也不相信北斗會如此不小心,她是練武之人,怎可能連區區一個花瓶也拿不住?
“是……”鵑兒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跪在地上一直未出聲的北斗道:“不用問了,花瓶是我打碎的!”
宣赫愕然,鵑兒也愕然,怔怔地張大嘴瞪著她。
北斗又道:“福晉,家法一百杖,還剩十杖。請把這最後十杖打完吧!”
福晉愣了一會兒,又怒道:“你以為打你幾下就可以把這御賜的花瓶給打回來嗎?你知不知道這是高麗的貢品,價值連城!”
“北斗只有一條命,福晉若不嫌棄,儘管拿去吧!”
“哼,你就算有十條命都不夠賠!”福晉恨恨地罵,又轉向宣赫道:“兒子,你也看到了,這麼笨手笨腳的奴婢還留著她幹什麼?趕快把她賣了!”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額娘,請您不要逼我!”他道,語氣森然。
“她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鬼迷心竅?你難道不知道她是個大禍害嗎?兒子,額娘求你放了她,我馬上再給你娶十個八個女人回來,保證個個比她溫柔漂亮、善體人意!”福晉怒道。
宣赫搖頭,“額娘,您不用白費心機了。除了她,我誰都不要!”
“你!”福晉氣得渾身發抖,哼了一聲,轉身帶著下人們拂袖而去。
一時間,偌大的花廳只剩下兩個人。
宣赫望著北斗血跡斑駁的背,心中抽痛,“老婆,”他緩緩蹲下來,伸出顫抖的手輕撫她末受傷的肩道:“咱們進房去,讓我瞧瞧。”
北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冷冷道:“一點皮肉之傷,又死不了人!”
宣赫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喊道:“你為什麼不避開?以你的身手,你原可以不受傷的啊!”
“避得過一時,避不過一世。”她無謂地搖頭。
“起來,讓我給你的背上藥。”
北斗動也不動,“你在乎我的傷?”
“當然在乎!”
她冷笑,“我不在乎!”
他咬了咬牙,忽地撿起扔在一旁的籐杖,“那想必你也不在乎我受傷吧?”宣赫高高舉起籐杖,狠狠的往自己腿上抽。
“住手!”北斗大驚,怒喝道。
他不理她,舉起籐杖,啪啪啪三下,都抽在同一個地方,立時便見了血。
北斗終於忍不住跳起來,一把搶去籐杖,吼道:“你瘋了嗎?”
“對,我是瘋了,為你而瘋!”他瞪著她,神情狂亂,雙目赤紅。
北斗別開頭,不忍再看他的臉,“我早說過要你放我走,你為何不放?”
“不可能!除非我死!”宣赫道。
她忽地尖聲叫道:“我求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求你!”
他怔怔地凝望著她痛楚的眼,良久才問:“為什麼你非走不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難道你真的沒有對我動過心?”
“沒有!”北斗想也不想就答。
“真的沒有嗎?”他捧起她的臉,“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發誓,發誓你沒有!”
北斗握緊雙拳,咬牙道:“我發誓!”
“不行!”他搖著頭,“你要以我發誓!你說,假如你說謊的話,那麼宣赫就不得好死!你說!”
北斗瞠目,瞪著他赤熱的眼,止不住全身劇烈顫抖。
他搖晃著她的肩,“你說啊!”
她忽地大叫一聲,用力推開他,甩著頭嘶聲吼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為什麼?”痛楚因她猛烈的動作而如潮般狂猛襲來,讓她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老婆,我永遠不會放你走的。”他微笑,用臉頰摩蹭她柔軟的發,閉上眼深深吸取她幽香的氣息。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走吧!”他貼著她淚濕的臉龐,柔聲道,“我們遠走他鄉,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好不好?”
北斗沉默半晌,忽地掙開他,搖著頭道:“不行。你貝勒爺的身分可以不要,但是王爺和福晉呢?你也不要了嗎?還有,你以為我們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就真的可以一切都從頭開始嗎?
不可能的!前塵往事會如影隨形跟著我們,對親人的牽掛和愧疚會讓我們一生都不得安寧。宣赫,天已註定我們不得相守,難道你一定要逆天行事嗎?”
“我……”宣赫望著她,喉頭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側頭輕輕靠著柱子,喃喃道:“放棄吧!今時今日,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現在的我,除了拖累他人以外,還能做什麼呢?宣赫,我現在活著,不過是一天一天在等待死亡的來臨。生,對我來說早已失去意義,就算你真能拋下所有,與這樣的我相守,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歎著氣,回頭再看他一眼,便轉身走出門外。
“不!”宣赫追上去拉住她道,“一定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
她搖搖頭,輕輕拂開他的手,繼續緩緩前行。
“你……”宣赫忽道,“昨夜,我去了一趟司徒家。”
北斗停下步,“你有了南極的消息嗎?”
“我……”他支吾其詞,“其實今早我就是從司徒府上回來的。”
她心中一凜,猛轉身走到他面前,盯住他閃爍的眼,“她怎樣了?你告訴我。我能接受,我什麼情況也能接受的!你說!”
“其實也不是你姐姐怎樣了,而是司徒鏡空……”他頓了一下,才道:“昨夜子時,他在自家花園裏揮劍自盡。”
“啊?”她倒吸一口涼氣,捉住他的手急急地問:“那麼武錳呢?就是那個馬夫牛四,他去了哪裡?”
他搖搖頭,“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唯一的線索就這樣斷了。”
北斗呆呆地怔住,然後又笑了起來,“也好,至少我可以認為南極仍在這世上某個角落,平安快樂地活著!”
“那個……”
“還有什麼?”
宣赫咬了咬牙,終於道:“司徒鏡空,他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北斗呆住,張大嘴,幾乎無法思考。許久,一滴淚緩緩地從她腮邊滑下,“原來是骨肉相殘!”她顫抖著吐出四個字,眼前便一陣發黑,幾乎暈倒。
宣赫摟她靠在自己肩上,輕撫她的長髮,歎道:“我知你心中難受,我也同你一樣難受。香山的葉子已紅了,我們明日一起上山去散散心好不好?”
隔天,宣赫和北斗上了香山,夜晚時,他們投宿於飄香客棧。
店如其名,面臨滿山紅葉,正是夜夜飄香,飄著泥土與樹葉的芳香。
漆黑的房間裏,北斗木然地坐在桌旁,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窗外傳來衣袂帶過的風聲,她抬起頭,正好看到一條黑影向遠處掠去。
是夜神。他也來了嗎?是跟著她來的吧?
夜神在對面的屋脊停下,回身向她招手。
她卻垂下眼,動也不動。
夜神幾個起落,穿過窗子進到房裏,“你,跟我來!”
她歎一口氣,終於懶懶地站起身,跟著他離開。
他們兩人來到香山嶺上,北斗語氣冷淡的問著:“有什麼事?”
“為何你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
“行屍走肉?”她咀嚼著這四個字,點點頭,“沒錯。”
“唉!”他歎著氣,“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
“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假若時光倒流的話,我定會讓一切都不同!”
“倒流?”她冷笑,“倒流到什麼時候?到我出生時,去化解武錳與我家的仇恨?或是更早,讓我爹善待司徒鏡空的母親?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你能讓我爹的野心消失嗎?”
“你!”他瞅著她,心痛地搖頭,“難道你就這樣讓自己陷進喪家之痛裏,一輩子都出不來嗎?你的鴻鵠大志呢?你翱翔天際的夢想呢?難道因為家破人亡的關係,已把你的心都鎖進了籠中嗎?”
“我……”北斗怔怔地望著滿天星辰,竟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夜神忽地大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走?現在的我,還能走去哪裡?”她抽出手,搖頭道“有的,一定有的!天下之大,怎會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我們?”她瞟他一眼,“你要帶我私奔嗎?”
“是!”他目光堅定地點頭。
“私……奔……”她喃喃的念著。
“走吧!現在就走!拋開以前的一切,跟我走!”
北斗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淒迷,忽地,她閉上眼,把頭一撇,“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放下你心中的枷鎖,拋棄所有一切,什麼都不要想,只做你自己,只為你自己而活,那你就一定做得到!”他緊緊地握住她的雙肩搖晃。
“可是……”她顫聲道,“宣赫呢?我怎能拋下他獨自一人?”
“不要管他了!”他吼道,“你留在他身邊不過是連累他而已,你還管他做什麼?”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就往前奔去,“走!別再猶豫了!”
她茫茫然跟他跑了幾步,忽地大叫一聲:“不!”然後甩開他的手,一臉痛楚地搖頭,“不要!不要現在帶我走!再給我一天。明天晚上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來赴你的約,好嗎?”
“不行,今夜我非帶你走不可!”
“就一夜!”她懇求道,“天亮之前,我一定來赴你的約,好不好?”
夜神沉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日出之前,我在這裏等你!”說完,便轉身頭也不回地疾速離去。
北斗呆立在原地,癡癡地凝望著月光下的滿山楓葉,一個人影自心底深處浮上來,如此清晰,清晰到痛楚不堪。
“宣赫。”過了今夜,她就要離開他,從此以後生命中就再沒有這個人……
“宣赫!”她忽地拔腿,向著客棧狂奔而去。
一燈如豆,宣赫怔怔地坐在床邊發呆。突地,窗外躍進一條人影,他嚇了一跳,看清是北斗,奇道:“你怎麼跑去外邊了?”
北斗一言不發,吹熄桌上的燈,緩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開始解著自己的夾扣。
“你這是在幹什麼?”宣赫問著。
一件衣服飄落地上,接著又是一件。窗外月光流洩進來,照著她雪白無瑕的肌膚……
宣赫無力地搖著頭,“不,我不可以!”
“為什麼?”
“你在流淚,你在哭泣,你沒有快樂,你把你的身體當作什麼?祭品嗎?”他深深地吸氣,歎道:“如果我們要在一起,那只會是因為兩情相悅,而非關其他。如果你做不到,我情願只在夢中抱著你。”
她坐起身,“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他拾起地上的衣服,為她披在肩上,“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呢?我從來就只要你一個人的啊!”他閉上眼,把她淚濕的臉龐輕輕地壓在自己的胸口。
北斗推開他,把頭撇到一旁,“宣赫,拜託你幫我做件事好嗎?”
“什麼?”
“到我的房間裏把桌上的包袱拿來。”
當宣赫把包袱拿來時,北斗已穿戴整齊,接了包袱放在桌上,慢慢解開拿出一柄短刀、一個瓷瓶、兩塊白布。
“老婆,你神神秘秘地幹什麼呀?”
“你過來。”她抽出刀,忽地反手一揮,刷地劃過他的右臂。
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頓時出現。
“你?”宣赫目瞪口呆,“為什麼?”
“你私放罪女雲北斗逃跑,若不受點傷,回去怎麼交代?”
“逃跑?”他怔道,“你要離開我嗎?”
她冷冷一笑,忽又一回手,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頓時也是鮮血淋漓。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大驚失色,撲上前搶過她的刀,“你瘋了嗎?”
北斗朝他微笑,笑容裏透著絲絲詭異,“瞧,我們的傷口,一個左臂,一個右臂,都在同樣的地方,那麼我們無論是相對還是並肩而立,傷口都可相互貼合,血液交融。”她倚向他,讓兩道流著血的傷口緊緊地貼合。
“宣赫,現在我的身體裏已經融進了你的血。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裡,再也不會孤獨了!”
宣赫動容,眼裏淚光閃爍,喉間抽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來,讓我幫你上藥吧!”她按他坐下,幫他包紮傷口。然後讓他同樣為自己包紮傷口。
“假若有來世,這便是我們相認的記號。”她投進他的懷裏,最後一次緊緊地擁抱他,顫抖的手指繞過他頸後,點下肯的玉枕穴。
宣赫身子一僵,隨即垂下頭軟倒在她的肩上,昏睡過去。
北斗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細心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側身躺在他旁邊,癡癡地凝望著他的面龐。
“宣赫,你知道我有多捨不得你?假若時光重來的話,我一定不會再拒絕你。什麼夢想信念,我統統都不要,只要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閉上眼,吻著他的臉、他的唇。
“宣赫,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要別人。可是,你卻不可以。你回家後,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格格做福晉,生一大堆小格格、小貝勒,享受天倫之樂。宣赫,你要忘了我,你一定要忘了我!沒有我在身邊,你一定要幸福快樂!”
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他的嘴角。
雞鳴,五更天了。
北斗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明白自己已是非走不可了。她再次凝望宣赫最後一眼,終於一咬牙,提起包袱毅然躍出窗子。
床上,宣赫緩緩睜開眼,兩滴淚自眼角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