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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愛情] 十年的風吹過我的城池 [複製連結]

總版主

其實我很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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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5 07:43:5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我終於結束了手上的工作,回到住的地方。由於連續加班,屋子裡一片狼藉。貓在腳邊豎著尾巴蹭來蹭去,白天桌子上插著花的玻璃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掏翻,水已經幹了。我在床頭放下包,閉眼躺下,幾分鐘後堅強地嘆了口氣,起身開始打掃衛生。擦桌椅,收拾散落各處的書本和食品包裝袋,從衣簍裡拿出快要漫出來的髒衣物去洗衣機裡,用濕的抹布擦去地板上的灰塵和貓砂顆粒。打掃完便開始收拾行李,因為即將出趟遠門。

  似乎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帶,無非是幾件換洗衣物,錢包,手機,鑰匙。聽說九月的草原夜晚已經很冷,猶豫著是否要帶衣櫃裡那件黑色的秋天的外套;又猶疑穿黑色的衣服去婚禮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應該帶藍色那件。因為缺乏睡眠,大腦很遲鈍地醒著,連這樣一個小決定也定不下來。最終還是帶了黑色的,婚宴時不穿就是。給貓準備獨自在家的食物和水。給所有的植物澆透水。將洗衣機裡的衣物晾在陽台。終於收拾完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五點。洗個澡,吹乾頭髮,出門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天空上大雲湧動,像故事隆重的開頭。

  我去乘坐第一班地鐵,去浦東機場。再去遙遠的呼和浩特參加may和王路的婚禮。

  我和他們認識十年了,從2003年開學的那天起。

  2


  2003年9月1日,也是我和方欣宇認識的第一天。我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縣城,先坐汽車去市區裡,再等著夜裡那趟緩慢的開往大學的火車。媽媽陪著我一起。方欣宇坐在火車上我的對面,戴著眼鏡,背著一隻黑色的包,又瘦又高。他禮貌地幫媽媽把我們的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剩下的時間,就一直坐在對面玩手機。媽媽和他說話,得知他也是新入大學,且和我在同一所學校,但不在同一個校區,免不了要誇他幾句可以一個人出遠門。我和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深夜裡在座位上睡著,又被凍醒,看到他似乎在看著我,十分慌張地把臉朝向漆黑的玻璃窗外了。

  再次遇到是幾天後,在新校區,我們參加入學典禮,完了參觀學校。在路邊上看到他,一瘸一拐地從對面走過來。兩個人都吃了一驚,猶豫著停了下來。他撓著頭說打籃球摔倒了,要去校醫院。我說哦哦,需要幫忙嗎?就這樣認識了。

  很快我們就在一起了。幸福降臨得太快,兩個初次談戀愛的人,被這幸福感衝擊得昏頭轉向。我們的校區之間隔得很遠,有接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平日若是見一面會很辛苦。但又好像希望能無時無刻在一起。晚上我們打電話,少則兩個小時,有時候能打一整個晚上,白天則因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譬如那天他說,今天軍訓的時候很想你,昨晚又幾乎沒睡,就沒有聽到教官的口令。大家都正步走只有我停在原地,我又站在最後一排,結果就我一個人停在那。被教官拎出來罰站,好丟臉啊。

  晚上我總是搬個小凳子坐在宿舍的陽台上,細細碎碎地說著話,我也不知道那時的我們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說。坐得久了,胡湘有時便會戲謔地嘲笑我,說,我看may和王路電話也沒你們這種打法啊!你們這種人是用生命在談戀愛嗎!

  胡湘是個胖乎乎的北方姑娘,笑起來眼睛就成了一根線。她是我的室友,may也是,我們都是建築專業一個班的同學。那時候班上一個叫王路的男生,第一次見到may之後,立刻跟個愣頭青似的窮追不止。胡湘說的就是他。

  甜蜜不捨的時光似乎很多。有那麼一天,我在上高數課。幾個班的大課,在階梯教室裡,我坐在窗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收到短信,說:「你往外看。」我往外看去,大玻璃窗外,有幾棵桂樹和一棵合歡樹。合歡的樹葉像羽毛一樣在風裡飄蕩,淺水紅色的花已經開了,在日光下,像一個明亮的夢。方欣宇躲在樹後面搖了下手機。頃刻再收到短信,說:「好好聽課,我等你下課。」

  還有一天傍晚,我們在外面吃飯,天上下著小雨。路過報刊亭,當天的報紙巨大的標題寫著凌晨有某某星座的流星雨,場面壯觀,難得一遇。我笑著對方欣宇說,高中的時候,有那麼一個晚上,說是會有流星雨。那時候我們迷戀著F4的「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於是整棟宿舍樓的少女的心全都被這消息牽動起來。晚自習照例還是要上的,好在傳說中的流星雨來的時間是在凌晨。那天夜裡,所有的姑娘都聚集在樓頂上,平時那裡是大家晾衣服的地方。大家在樓頂上嬉笑,追逐打鬧,有人捧了熱水杯子取暖,等著不知道何時會來的流星雨。我最後還是沒有看到,因為樓頂上的風太涼太大了,也許也是因為我少女的心終究沒敵過睏倦的身體,總之我下樓睡覺去了。之後聽看到流星雨的同學描述,場面十分壯觀,星星真的是在下雨哦!不遠處男生宿舍樓都很轟動!真是讓人羨慕!我居然都錯過了!

  方欣宇說:「那就去看今晚這個流星雨吧。」我說:「可是現在在下雨啊。」他說:「去一個隔壁城市就可以了。不能太近,不然可能也在下雨,也不能太遠,不然明早趕不回來也有可能,還得上課呢。你回去收拾下,我去研究一下然後去買車票!」我很高興地回了寢室,may和胡湘都在。於是我跟她們說了一下,十八歲少女的心啊,好像很容易膨脹起來。她們立刻嘻嘻哈哈地決定和我們一起過去,may打電話給王路,一行便成了五人了,就那麼欣喜地出發了。

  那時的火車好像都很慢。我們去了不遠的一個城市,三個小時的火車。到達陌生的城市街頭,沒有下雨,明亮的一輪月亮在天空上,一地蜜色的寒冷。有香樟樹的枝葉微微作響,帶著沉鬱的香氣。偶爾傳來不知名的遙遙聲響,讓人心裡一縮。我們找到一塊草地,坐了下來,旁邊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在風裡飄著落葉。月亮又大又圓,明亮而單薄。我們拿出帶的零食開始吃,王路哎呦哎喲地躺在草地上,說了會話好像大家都困了,很冷。流星雨始終都沒有來,凌晨三點的時候,我們終於回去火車站,買了回程的車票,凌晨五點開,然後睏倦地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著了。

  3

  總是想要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漸漸我們開始逃越來越多的課程,騰出時間用以見面。大一時候專業課幾乎還沒開始,其他的科目,就算不怎麼去上課,憑藉自己的小聰明,過關也不成問題。方欣宇的專業來得更是離奇。他原本報考的是計算機專業,高考發揮得不好,被調劑到了國際政治。他壓根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個歸宿,於是打算日後考研來轉換專業,當下也沒有什麼學習的心思。期末時候,他們專業大多數科目只要交一篇論文或者一場考試,臨時抱佛腳也能糊弄過去。既然這樣,逃課就變得更加心安理得。

  我去方欣宇那邊的時間比較多,可能是因為那邊「大學城」的氛圍更濃烈一些吧。長長的狹窄後街,兩邊是各種吃飯的小飯店,石鍋魚,地鍋雞,瓦罐湯,油煙飄蕩在低矮的屋簷下。除此之外,便是數不清究竟有多少家的網吧。晚上還是不願意回學校的話,只能在網吧過夜。方欣宇帶著我玩一款網絡遊戲,身著俠女的衣服,在唐朝的城市裡奔跑,在郊外的寺廟裡打怪,在深海的龍宮裡拜師學藝。網遊世界好像是一個很完整的世界。你在裡面逐漸強大,並且收穫一些朋友。在那裡,現實的不安也會被暫時遺忘。縱然窗外的光明明滅滅,而這個國度裡永遠光明。

  大二開始,我們專業的設計課份量開始增大,而這些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勉強應付過去,拿著有驚無險的分數。比起認真完成作業,我好像更希望和方欣宇呆在一起。我們一起逃課,上網,玩遊戲,偶爾出去玩。我們持續地在網吧裡呆著,那時我有一件白色的裙子,在網吧裡坐久了,會灰突突的。早晨我去找個乾淨的廁所刷牙,白天睡在網吧的沙發上,去公共澡堂洗澡。偶爾回去上課。但上課的勇氣好像越來越弱,我的校區那麼遠,長途地跋涉回去,出現在教室的時候,卻有種很突兀的感覺,眾人的目光好像都不太對。

  2005年9月,大三伊始。方欣宇在學校後面租了一個小房子,買了電腦。於是我們開始在租來的房子裡玩遊戲。好像回到課堂時間的間隔越來越長。那時候我用著nokia一款金色的手機,手機上有秀麗的花紋。手機鈴聲是梁靜茹的一首歌,《瘦瘦的》,我的心現在瘦瘦的,很容易就飽了。她的聲音甜美,帶著天真的幸福感。然而這幸福感給我帶來龐大的恐懼,每一次手機鈴聲響起,大約都是may和胡湘給我電話或短信。哪門考試我缺考了,哪個老師宣稱我三次點名都沒到所以掛科了,哪個設計需要交作業了,我為什麼還一次沒有出現過。無非諸如此類。我如此懼怕聽到這首歌,然而又沒有勇氣徹底關掉手機,因為還得在父母眼裡飾演正常的學生模樣。漸漸地,我連聽到梁靜茹其他的歌都會下意識地發抖。手機的關機時間也越來越長。她們也逐漸放棄似的,不再給我短信。方欣宇偶爾會催我回去上課,我含糊其詞,糊弄過去,他一如既往在期末交交論文便可以過關,大概認為我也可以一樣,便沒有太放在心上。

  2006年初夏,一個學期又快結束,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去上課,沒有交過任何一門設計課程的作業。又是世界盃開始的時節。鋪天蓋地的足球的消息。第一次知道世界盃,是我的高二。我從小被父親管制,勒令不許看電視,小時候掙紮了不少,終於從高中開始徹底失去了對電視的興趣。高中學校的小賣部裡有台電視,下課或午休的時候,男生們擠滿了那裡。這是我體會的第二個世界盃的賽季。我和方欣宇在一起即將進入第四年,住在學校後面的一個安置小區裡面。朝北的房子裡總是散發著永遠不會幹燥的潮濕霉味,房間很大,靠著窗檯的地方放著買來的電磁爐,除了煮泡麵其實也幾乎沒有用過。傍晚我們在小區旁邊的小餐館裡吃飯,有人在隔壁桌喝啤酒,琥珀色的滿滿一大杯,一邊喝一邊對著電視叫好。晚上回去的時候路過水果店,露天擺了一地,西瓜還很貴。他說:「買一個帶回去吃吧。」我說:「這麼貴,要買嗎?」他說:「買一個給你嘗嘗吧。」於是買了很大的一個帶回去。回家之後切開來,還不甚熟,水紅色的瓤,散發著不甚濃烈的清甜水味。他問怎麼辦,我說:「算了吧,就這麼吃吧。」他說:「那你吃中間的,估計甜一點兒。」我們都是那麼隨便的人,就這麼吃掉了那個西瓜。

名字控

  該來的總是會來,哪怕你總是避開不去想。九月開學,我從家裡回到學校,就接到學校的退學通知。整整上一學年的所有必修課,除去我交論文的兩門,其他需要交設計作業的,全部沒有交過作業。學校判定沒有繼續學習的能力和資格,被退學。辦退學手續的女老師始終用著很鄙夷的口氣和我說話,高穎是吧,這個簽字,這個要父母簽字,一週後交上來,你本來上個學期就該被退學啦,我懷孕了沒來辦公,耽誤了,逃過一劫你還不學好。

  我終於不再整學期整學期地逃課,因為也沒有課可以逃了。父母的簽名自然是自己偽造的,退學手續辦完之後,我回寢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最後一次見到胡湘,may不在寢室。我有點不知道如何開口和她說話,小心謹慎儘量不發出聲音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出門的時候,胡湘送我到樓下,方欣宇在院子外等我。她隱隱約約地問我:「你爸媽知道了嗎?」我虛弱地答:「還不知道,不知道怎麼說。」她接著往我口袋裡塞了點什麼東西,說:「我幫不上什麼,以後你自己好好的。」我就那樣倉皇地走了,在公交車上掏出口袋裡的東西,是三百塊錢。

  不知道能去做什麼,就這樣一直呆在出租屋裡玩遊戲,和往常一樣。什麼都不敢面對,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樣子。方欣宇和我一起玩遊戲,去上課的次數多了些,大約是不想和我落得一樣的下場。大部分時候我在遊戲裡幫自己和他練級。好像很容易吵架,原因完全不記得,對於吵架本身來說,那些瑣碎的原因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吧。

  那天又吵起來。我負氣出門,身上套著邋遢的外套,腳上還趿著人字拖。十一月的寒風已厚,天快要完全黑下來。我就那樣走到大街上,所有的店舖都閃著明亮的光,喧鬧的音樂在這光裡跳躍著。我覺得洩氣,又覺得傷心,就算已經走到大街上,可是接下來能去哪兒呢。我身上只有五十塊錢,連學校也沒有了。這無盡的爭吵讓人傷心,怕是未來也渺茫吧。想到今天是他生日,於是沿街一間間店舖找過去,終於找到一家很小蛋糕店,只有一個櫃檯對著外面。店主是個大叔,我問他可有生日蛋糕賣,他說可以現做。問了價格之後,我站在櫃檯外面,看他把讓人生疑的奶油一層一層糊到黃色的蛋糕坯上去。光著的腳在風裡涼得很,大叔終於開始往蛋糕上擠上幾朵粉紅色的玫瑰花,並寫上happy birthday。我拎著蛋糕回去,方欣宇在樓下站著,不知道是剛準備出來找我還是已經找不到回來了。我們什麼也沒說,假裝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地,一起回去吃蛋糕去了。

  從九月,到十一月,過完了這樣的兩個月之後,我終於決定回家。在網絡上搜過無數次「如果被學校退學該怎麼辦」,偷偷哭了好多次,也許只有重新高考這一條路了吧。雖然父母不知道要怎麼去面對。變賣了網遊裡大部分的裝備,留下空空如也的賬號,來換取回家的盤纏。昏暗的大幕被掀開,一直擔心的結局終於降臨,心在沉重的落地之後,破碎的在塵土裡,反而暫時安定下來了。

  4

  父親每日照常去上班,在家嚴肅地沉默著,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鄰居阿姨某天看到我在家,很驚詫地問我媽,媽媽訕笑著,臉面無光地說身體不太好,回來休息下,趕緊關了門。夜裡聽到父母憂心忡忡的商量,只能盡快找關係讓我再去學校復讀高三,在這個小縣城,想不讓別人知道我被退學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房間的書櫥裡,課本與習題冊都還在。和那時學校發的大大小小的獎勵放在一起。白天被關在家裡,拿出課本來看,曾經無比熟悉的公式與定理,早已變成陌生的樣子。這恐慌使人驚顫,無奈之下,只好從最簡單的高一從頭學起。課本具有一種簡單明理的連續性,看一遍課本,再做一遍課後習題,熟悉的感覺終於漸漸浮現上來。陽光每日從屋外的水杉樹上緩緩移動,有時候好像能忘記外面的事情。很快物理、化學和數學都已看到了高一下冊。

  接到電話的那天其實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父親依舊不說話地上班,媽媽做了吃的在冰箱。我在看書,過了白天,發過短信給方欣宇,為昨晚和他吵架道歉,得到一個回覆「好了,這次算了」。已經過了凌晨,父母早已睡了,我計畫著看完手上課本的這個章節便睡。桌邊電話震動了,顯示的是方欣宇。不知道這麼晚怎麼會主動打電話來。滿心歡喜地接起來聽,說,喂,怎麼啦。對面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是高穎吧?」

  「是啊,請問你是誰?這不是你手機吧?」我很狐疑。

  「方欣宇現在在我床上。」

  「啊?」

  「我才是他女朋友,你不要再糾纏他了。」

  「那你讓他和我說話吧。」

  「他睡著了,剛洗完澡。」

  「那祝你們百年好合。」

  我顫抖著掛掉電話,不清楚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內心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爆裂。抑制不住地抓起電話再打過去,那邊已經關機了。

  變化並非連蛛絲馬跡都無。不是沒有遇到過撥打他電話之後的一直忙音,不是未曾遇到過莫名其妙的接起來沒有聲音的來電。之前偶爾一次上他社交網站的頁面,發現裡面赫然多了一個相冊,存了十幾張女生的單身照片,站在各處景點前,海邊沙灘上,高校大門口,山頂上刻著大紅字的岩石旁。驚異地打電話過去問,得到答覆說是網絡上隨便找的女生照片,為了建遊戲小號留作頭像用的。對人臉部天然沒有記憶力的我,就連這十幾張照片是不是同一個人都看不出來,再想回頭去看的時候,相冊已經被刪了。於是隨便地相信了。日子那般焦躁,內心對未來無知的惶恐已然佔據全部的注意力,連雙方每日的爭吵也以為過陣子就好,有了方向就好。

  第二天上午,方欣宇的電話終於能打通的時候,接電話的人也變成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在電話裡很冷地說。

  「那你告訴我是什麼樣子?」

  「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

  「什麼叫我想怎麼樣?前天打電話吵架的時候你不是說要跟我分手嗎,我們已經分手了,你管我想怎麼樣啊?!」

  如若能夠就此清醒下來,不去乞求,不去自取其辱,能有這份冷靜和獨立的話,想必被退學的人也不會叫做高穎。在那時我封閉的生活內,像是冬日的寒風來臨,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消失,學業,自信,還有朋友。我曾經以為他會一直愛我,如同星辰會在夜晚發出光芒那般自然。這份盲目的篤定究竟從何而來,使得我一直那樣相信了?大約圍繞在我周圍的世界太小,以致我都不知道世界會變化罷。

  還是控制不住地打零星的電話過去。有時候只是哭泣,有時候會很憤怒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這麼虛偽,令人反胃。那天我又給方欣宇打電話,站在深夜的家門口。八十年代末期建起的居民樓,窗外路燈昏暗的光穿過花窗照在樓梯間裡灰色的踏步上,鐵藝扶手上厚厚一層灰。

  「你不要再哭了,搞得跟多喜歡我似的。上次那個喜歡過你的男生和你打電話,我看你聊得那麼開心嘛。」他很不耐煩,卻又不好直接掛掉電話,終於忍不住,冷笑著說。

  「你怎麼能這麼說啊?」

  「本來就是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啊,在外面給陌生人指個路都能帶人家到路口。難道看不出別人就是想跟你搭訕啊?你就是想搭理別人嘛。」


  「還有那時候你在我那邊總是把手機關機,誰知道你搞什麼鬼啊,是不是跟別人搞曖昧啊。要是沒問題你幹嘛總關手機啊?」

  委屈和憤怒在那一剎那讓人絕望至極。迸發的眼淚有何用呢,也治癒不了這絕望。我對著電話歇斯底里的尖叫了一聲。背後的門打開了,黯淡的樓梯間裡,我回頭看,父親走下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巴掌便狠狠扇了過來。手機從手裡滑落下來,當時心裡想的是,「手機要摔壞了。」然後人便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滾了幾節台階,被卡在扶手和牆壁之間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很費力地爬了起來。有液體慢慢從頭頂流下來,從額頭,到眼睛上,黏糊糊的。大約是血吧,代替了眼淚,急切地從身體裡湧出來,溫熱的,柔軟的,包裹住了我。

  媽媽送我去醫院。虛張聲勢的傷口,流下的血浸透了胸前的幾層衣物,最終也不過是縫了三針。臉上的血跡洗去,眼窩下出現密密麻麻的紅色瘢痕。我坐在醫院走廊裡等著媽媽,醫生在囑咐她注意觀察接下來我是否有腦震盪的表現。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外,遙處便是我的高中。它在黑夜裡靜默著,像一座空城。我想起高考結束後的那個傍晚,宿舍裡的同學都出去逛街了。我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洗完了澡,帶著牛奶香皂的甜味出門了。校園很小,那時我走到操場上的升旗台上坐著,升旗台前便是我呆了三年的教學樓,今晚它徹底暗淡了下來,似乎作為一個已經盡職的舞台一般。天色已暗,空氣裡是夏天悶熱的水汽和晚風的味道。燈光爍爍,霧氣和蚊子包圍著我,堆得高高的習題冊、睡眠不足的早晨、暗戀的男生幫我撿起的橡皮擦,曾經熟知的生活從這裡開始遠去,青春的故作憂傷和對未來生活的一無所知就那樣包圍了我。張瑋瑋有首歌裡寫著,太陽出來,星星要走,昨天過去,明天會來。就到這兒吧,你是嶄新的貴人;就到這兒吧,又一個黃金世界。可是黃金世界又在哪兒呢,後來我分明什麼也沒看到。我戴著白色的網紗,它固定著我傷口上的紗布,臉上堅硬的血跡才剛剛洗去,被退學回家坐在深夜的醫院走廊裡,看著對面自己的高中。我曾經在那裡度過三年的時光,考過數不清大大小小的考試,拿過數不清的第一名。可是好像除了拿第一名之外,我什麼也不會。現在我隔著深秋冰冷的玻璃看著它,想起我渾濁的後青春期。我陰鬱又茫然的後青春期,是一座封閉城池。無知的壁壘森嚴,懦弱的沙塵滿城飄揚,而我們以愛與青春的名義,長久地、膽小地迷失在其中。而此刻,滿天的星星像一場透明的大雨,冰冷而又清潔的墜落到這塊失控而又污濁的土地。

  兩週之後,我臉上的紫色瘢痕終於消失。這半個月裡,我無聲無息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看完了剩下的所有高中課本。帶回來的唯一一本日本建築師作品的書籍,也認真看完了。照著書裡畫下草圖,也覺得那些建築師們的想法有趣,想起自己這幾年居然沒有一次想過究竟要在專業上如何努力,只有模糊地想,混到畢業,就上班掙錢和方欣宇一起過著快樂幸福的生活啦,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啦,真是讓人惶恐。

  眼淚會不自覺地在任何時間段流下來,看書,吃飯,做習題,剛睡醒的時候,好像也不是傷心,只是流淚而已。凌亂的草稿紙上筆跡被淚水化開,在紙張幹掉之後凝固成一個個起伏的漩渦。全部揉成一團扔到垃圾桶裡。屋外的水杉葉子已落盡,地面黃褐的一層。終於,父母請了曾經的班主任和偏愛我的語文老師來家裡吃飯,在痛心疾首與千恩萬謝的話題結束之後,我被重新安排回我的高中,時隔三年之後,復讀高三。

  5

  原先讀高三的時候,為了早晨能多睡會,是住學校宿舍的。現今父母不再放心我一個人住學校,我於是變成一個走讀生。

  早晨六點半起床,洗漱,很快吃完媽媽做的早飯,七點騎著自行車出門。十多分鐘到學校,過三個路口。早讀,上課,中午一下課,立刻回去吃飯,掐著下午上課前十分鐘到。傍晚放學之後,再騎車趕回家吃飯,再趕過來,因為晚自習要上到夜裡12點。等到下晚自習,這一天算是有了個了結。

  我還是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班主任的好心顯而易見,他卻不知道這顯目的第一排位子,讓我在頭一個星期如坐針氈。位置太靠前了,進進出出教室的同學,上課的老師,目光有意無意總能落到你的身上來。身後角落裡傳來的嚶嚶聲總讓人疑心是不是嘲諷的閒話。這一切都讓人心慌。我彷彿在座位上生了根,就連上廁所也要等到午休才去。幾天以後,我總算鼓起勇氣和我的同桌在下課時說了幾句話,以免她以為我生性冷傲。

  學校的課本已經變化,好在大的知識結構並沒有改變。我好像擁有一種本領,認真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往往都不會太差,何況如今也只剩眼前這一條路。夜裡12點才下晚自習,每晚從明亮的教室跌入校園昏暗的夜裡,冬天的凌晨真冷,尤其是要騎自行車的時候。校園門口有賣春捲的大叔,一口油鍋支著。我看著那個大叔我不認識,估計他也不認識我,這樣才放心每晚上前買上兩塊錢的。春捲熱得燙口,一隻手扶著自行車,一隻手吃,一邊往家走。

  手機沒有了,家裡也沒有網絡,我和過去被更安全的被隔離開來。但還是會流淚,有時候一邊上著課也能流下淚來,只能低下頭將課本豎起來,飛快地擦掉。但畢竟是清醒了,如同在寒冷的冬天裡回頭看夏天的悶熱一般。剪了一頁帶回來的建築圖書的插圖貼在牆上,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再昏睡過去。流言何曾停止過,也只能充耳不聞。曾經有在廁所聽到過別人難聽的話,也有親戚投來的不可理喻的眼神。有一次中午回教室早,進門前就聽到教室裡幾個男生在調侃另一個男生,問:「怎麼高阿姨來了上次月考就第三名了,這次又要月考了,你那第一名還保得住麼?」是的,高阿姨就是我。十七八歲的男生心裡,比他們大上三四歲的女性,那麼老啊!只能稱之為阿姨了。那個男生說:「我擦,高阿姨以前就是我們學校年級第一名你們不知道啊,當時她高考考了市理科狀元你們不知道啊,學校宣傳手冊上還印著呢!你考過她試試啊!」另外一個男生便說:「上次看到高阿姨在路邊上走路,一邊走一邊流眼淚,怪嚇人的,是不是有心理問題啊?」最震驚的一次是同桌很生氣地跟我說,後面那群男生真齷蹉,居然在討論你胸大!我不可置信的搖搖頭,拿出練習冊,說:「算了,我也沒跟他們說過話。」

  頭頂縫過的傷口偶爾還是會痛,也不願意別人碰自己的頭,就這樣一直沒有剪頭髮。頭髮緩慢的生長著,有一天當我意識到我已經是長發的時候,又一年的夏天,到來了。

  再次高考,分數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報學校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建築學,在離家不算遠的城市。這也是和父母以及老師長談之後的結果。

  就這樣又去了一所新的大學。終於可以正常地忙設計,看課外書,偶爾出去看看,也終於有了很多朋友。唯一的謹慎是當沒那麼熟的人問及我的年齡時,我都笑著說女生多大你也問啊,這樣搪塞過去。我實在不想找拙劣的理由去填補這年齡的斷層,也不想和一個沒那麼熟的人說那麼多。

  之後,畢業,工作,每天忙到昏天暗地。時間就這麼飛快地過去了。

  6

  婚禮很圓滿。現場是may一手設計的,婚禮前一晚,我們都過去幫忙佈置會場。擺蠟燭,放鮮花,踩到梯子上掛起亮晶晶的球形燈罩,小小的,透明地泛著光。幻燈片螢幕裡開始播放兩人照片,may不停地接打電話,王路坐在地上調試燈光的效果,看起來還是和許多年前一樣。他們在一起已經到了第十年,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大學,去國外讀研,工作,移民,互相不曾缺席對方的生活。這整個場景讓人很高興。雖然往日消散無息,我們在這兩個人的身上卻能夠想到一點什麼。

  隔天,may和王路請我們去草原玩。浩浩蕩蕩的一幫人,坐著大汽車過去。天特別藍,秋天的草地已經開始枯黃。午飯的時候,男人們全陪長輩們喝酒去了。我們則提前出了帳篷,走到遠處的草地上坐著。胡湘坐在我旁邊,忽然說:「你能來我們真的是很高興呀。春天的時候,may還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我說沒有。」我笑了,說:「後來還是讀了建築,五年啊,去年才剛畢業,也不好意思和你們聯繫的。就過著普通的生活,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她說:「這樣就挺好的。幸虧你上週忽然聯繫我啊。」我接著笑,「可不是麼,還趕上婚禮了呢。」

  離開學校之後,便和她們斷了聯繫,其實是和所有大學裡認識的人斷了聯繫。也許是因為快九月了罷,總之,在某個加班的夜晚,我想起當初在我離開的時候塞給我三百元錢的胡湘。之後我便在網絡上找她,十分鐘之後,找到了她的微博,就這樣聯繫上了。她興奮地告訴我may在幾天之後的九月一日和王路結婚,如果我能去,那真是太好了。然後,我就來了,從上海到呼和浩特。

  「當時回去之後還好嗎?後來給你發過短信,你沒有回呢。」

  「還好啦,好像沒有想的那麼難。復讀那年很快就過去了,我都不太記得了。手機後來不能用了,就沒有再用過,對不起啊。」

  「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我看你微博頭像是婚紗照啊。」我忽然想起來問。大學的時候,胡湘一直沒有談戀愛。

  「嘿!領證了!還沒辦婚禮呢,快了,十一就辦了!」

  「這麼快!真幸福啊!你先生是同行嗎?」

  「不是,嘿嘿。我跟他也是別人介紹的,談了兩年,現在覺得差不多了,就結婚啦。」

  「哎,真好。你先生照片上看起來挺靠譜的,嘿嘿。」

  「說到靠譜這個問題……我冒昧問下,後來,你和方欣宇……怎麼分手了?」

  「不在一個城市了嘛,環境也不一樣,很容易分手的。」

  「你也知道,我當時,又失控,又荒唐,也沒有什麼值得喜歡的地方。所以,還是別的姑娘更適合他吧。」我停了停又說。

  「後來就沒有再聯繫過了?」

  「我去年有一次很偶然遇到他弟弟,他結婚了,也有了小孩,都挺好的。」

  「我還是覺得為你不值,他倒好,什麼都沒耽誤啊,畢業,工作,結婚生子。」

  「哈,他的運氣比我好吧。當時他年紀也小,和我就那麼一頭紮進一座空城裡去了。雖然我比他慘一點兒,但那應該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在哪裡看過一句話呢,今朝回頭是岸,來兌換珍貴的明天。勉強在一起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大家都回頭是岸吧。」

  「都過去了,沒什麼了。再後來,我有多傷心,也不見得是為他,大概還是為了自己傷心吧。」

  我們也終於沉默下來。幾米之外,王路似乎喝多了,躺在草地上睡覺,不肯起來。may在他旁邊坐著。我想起十年前,may和王路,我和方欣宇,還有胡湘,深夜裡,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草地,王路也是這麼躺著不肯起來,等著始終也沒有來臨的而且我如今也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等的流星雨。那時候,我生活的圍城裡還是一片太平盛世,我也還無需知道如何抵抗狂亂的傷心。那時候,我的宇宙尚且安定,它天真而愚昧,帶著一顆青春的心。真是幸運啊,十年已經過去,相愛的人最終在一起,迷失的人似乎也翻過了圍城廢墟,我們就這樣以不同的方式度過了各自漫長的後青春期,走到三十歲的邊緣。草原上的天空又高又藍,不遠處幾匹馬沉默地站著,野蟲振翅,嗡嗡而過。白色的大風穿過草原,穿過明亮的陽光,吹得人眼淚都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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