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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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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一瓢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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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26 00:58:2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余暉斜映,檀香裊繞,屋內並不大,陳設並不簡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氣味卻縈繞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嗎?也許和她當下幸福的溫熱感比較起來,這裡是太孤清了一點,連盆花兒也沒有,怎會有生氣?

    她挪回視線,繼續看著床上的陳芳進食,心裡起了憐惜。

    “奶娘,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訴我。”

    廚子臨時請假回鄉下,小鵑得清掃屋內,她久已荒廢的手藝不得已抬出來應急,看陳芳沒有遲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煩勞你動手,我很過意不去,再挑三撿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讓你看見,是它開了眼,你肯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溫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顏開,這麼點事就讓對方開心,可見心腸有多軟了。

    初見這位替她挽髻的婦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為奶娘實則才四十七歲左右,長年守著寥無人氣的大宅子,再衣食無缺,也不過像是守著金碧輝煌寺廟的住持,無人稱羨吧?

    “奶娘,可真怪,我老覺得見過你似的。”她笑,不厭其煩的打量著。

    “我長得普通,覺得見過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來比老太太還要美。”她說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並不特意注重外觀,但這位中年美婦似乎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感,連衣裳顏色都暗沉到死氣沉沉,連家中廚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話一落,陳芳原有的笑意頓時隱去,她察覺失言,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緊。”陳芳再次浮起笑顏,看著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斷了。”她摸摸髮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當時手無寸鐵,只想到它,刺進那入骨肉裡時,斷了一截,事後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補不起來了。”

    “我昨晚聽雪生說過那件事,其實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沒什麼好可惜的,幫了你的忙,東西才有存在的意義。”

    是這樣的嗎?那幾顆雨花石也沒什麼作用,她還是視若珍寶的放在木盒裡,不時拿出來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來了,我去熱熱菜。”她捧起托盤,有些心不在焉,近日與他形影不離,分開片刻竟感到不習慣了。

    這就是愛一個人所要承受的吧!苦與甜總相連,愛與恨也分不清,一旦選擇後,都得一一擔負。

    這是當年母親生前沒有告訴她的,即使能遇見彼此相愛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還有這個變動的時代帶來的沖擊,讓她得小心翼翼的護持自己的愛。

    ************

    走進這家新式旅館,大廳往來各式各樣的商旅人士,熱鬧非凡,還摻雜不少金發碧眼的外國旅客,他腳步不歇,直接上了樓,按著李興給他的紙條上的號碼尋到房間,敲了兩下門,報了名號。

    門立刻開啟,裡頭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將他拉了進去。

    他喜形于色。“懷南,什麼時候到蘇州的?”

    曾懷南請他入座後,倒了杯茶遞給他道︰“前天到的。聽帳房說你到了長沙,想想真不巧,在各處名勝逛了兩天後,帳房給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來了,我來的真是時候。夫人還好吧?聽說也跟你去了長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顯不自在。“她還留在長沙老宅照顧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來了。”

    前幾天他找了個借口先行回蘇州,秦弱水那雙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點讓他出不了門,但有太多事等著他處理,不得不忍心離開。男人間情誼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計自己妻子的小小詭計和盤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個不停,就怕他那聰穎的小妻子識破早已痊愈的奶娘為了留下她再度裝病,而一氣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計畫可就破功了。

    “你準備讓她待多久?”曾懷南似不經意問。

    “個把月吧!”

    老宅內沒有報紙可看,她成天跟著吃齋念佛的奶娘或許會淡下緊盯著他行蹤的心,也不會起意投書報社,更不會直搗娼門拆他的台。後天齊春生回來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無暇分心顧及她的感受,讓她在長沙待著眼不見為淨也許才是好事。

    “雪生,不瞞你說,再不久,兩派軍閥就要打起來了,倒時候這裡混亂不可免,為免波及,你或許得考慮到外地避一避。”曾懷南沉聲道。

    “你確定?”他驚異。

    這是件大工程,但不得不為,事先防範,或可減少損失,曾懷南是特地要他及早作準備才來的吧!

    “我跟了這個老土帥這麼久,他想什麼我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立場是,非看到劉司令垮台不可,我姊姊那條命,他終究得還。”曾懷南眼露厲色,縮緊拳頭。

    “你不會有事吧?”他按住老友的手。

    亂世裡,什麼事都會發生,曾懷南貌美的長姊為了劉司令逼婚一事自盡,連累了樸實的雙親,賴以維生的店鋪被搗毀後,雙親相繼病歿,曾懷南中斷了學業回鄉,就是替一夕殘敗的家收拾善後。

    “家破人亡後,生死已不足惜,我總得和地下的父母交待。”曾懷南緩了緩,神情有異地凝視他。“這次來,是有件事要拜托你,那是我唯一放心下下的,如果你能答應,我就無後顧之憂了,將來有機會,定當報答。”

    曾懷南忽然起身,拱手向他行禮,他連忙托住他。“你這是干什麼?我們之間還用得著這番客套嗎?”

    “那好,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曾懷南走到後方一扇門前,敲了敲,“出來吧!”

    他正覺疑惑,門一掀,一名齊肩鬈發、著洋裝的年輕女人大方的走出來,鵝蛋臉上是淡抹脂粉的秀麗五宮,她兩手交疊在前,朝他鞠個躬。

    “齊先生,我是曾懷梅,他的小妹。”

    ************

    她手托兩腮,視線焦距落在院子裡,前方揮動的指掌沒有構成干擾,她凝成了一塊石像,心思飛到百哩外的城鎮裡。

    “小姐,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及廚子,可是這時您總得將就點,您吃了一口就沒踫過筷子,剩下的菜我得自己收拾,到時候回蘇州,我胖你瘦,舅爺會怎麼想?”

    她眼珠子慢慢移到圓臉上,怔仲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喔!”拿起筷子,夾了口東坡肉,放在嘴裡,下到三秒,原封不動吐回碗裡。

    “有這麼糟嗎?”圓臉垮下。

    “我沒胃口。”她黯下臉。“以後別煮肉食了,奶娘吃素,這樣很浪費,我們簡單一點吃就行了。”

    小鵑看著那菜相十分勉強的兩菜一湯,如果再更簡單一點,她們直接成仙算了,何必還吃東西?“舅爺不知在做什麼?說好這幾天要接我們回去,又食言了,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兒吧?”

    她不置可否,她不是不喜歡陳芳,但不習慣這冷清的大宅子;而且,沒有報紙,她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她仿-與這世界隔絕了,而心心念念的男人,卻遲遲下來接她。一個月不見他了,宛如一生一世,她終于明白了何謂“思念成疾”,再這樣吃不下東西,她會成為家中第二個病人。

    “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開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實多了。

    如果陳芳無大礙,她可以暫時先行回蘇州,否則光是電報上的寥寥數語,無法一解她的憂思。

    人未到,“鏘”一聲脆響震耳,她急奔進屋,遍地是磁盤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陳芳。

    “奶娘!”她費力地將陳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見清醒的臉龐,她吁出一口氣。

    “我剛想把盤子端到廚房,不知怎麼暈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陳芳面色泛白,長髮垂肩。

    “這些事我來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順手替陳芳將髮絲撥在耳後,未幾,目光突地鎖在對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顆痣。”她輕聲道。

    “是啊!”不以為意的應道。“一出生就有。”

    痣紅而周圓,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懸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樣。

    “雪生也有這麼一顆。”她禁不住接腔。

    語畢,對方原本不經意的神情劃過一抹暗青,僵住。

    她視線回到陳方臉上,慢慢的,那張臉和她的丈夫重疊,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麼相像的兩個人,她卻現在才察覺。

    齊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為了附近的田產嗎?

    “雪生說,他的痣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她笑,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許老太太也有這麼一顆。”

    如果這之間有她不能知道的難言之隱,她何必追問?況且,她並不在乎這個,這和她愛戀齊雪生沒有關系。

    沉寂中,沒有任何話語,她頹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為了私心離開有可能是丈夫的至親?

    “小姐,小姐——”圓臉在門口突兀地出現,使勁地眨眼歪嘴。

    她會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會我再來收拾。”

    小鵑一等她出現,一把將她拽到十步遠的走廊。“小姐,方才前頭來了一個男人,說是齊家這裡的商鋪承租戶,他說,他要搬到別個城鎮去,不續租了,舅爺近日應該來不了,他該找誰談這事?”

    “他如何確定舅爺不來了?”她皺眉。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說,前幾天蘇州附近軍閥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電報打去也沒回音,看來是不可能來了。小姐,你連寫了兩封信,舅爺都沒回,你看齊家會不會有事?”

    她呆怔地望著小鵑,指尖逐漸冰涼,蔓延到下身,她扶著牆,彎下腰,從空泛的胃裡吐出酸水。

    “小姐,別這樣,奶娘會聽見。”

    她慌忙捂住嘴,直起腰桿,深吸了一口氣,抹干淚痕。

    “小鵑,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蘇州去。”

    她攀著白牆,不斷地嘔吐,一路上為了避免暈車的後遺癥,除了水,她全無進食,渾身乏力到已難站穩,她終于能體會到從前齊雪生一路護持她的辛苦了。

    城裡原本熱鬧的市井空蕩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許多避難的人家在停戰後又回頭收拾凌亂的家園,街上偶有戰贏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專挑小巷走,繞了幾圈之後,終于摸進了齊家後院。

    如她所料,舉宅淨空,連只貓也沒有,但裡頭陳設出奇的完好無缺,仿-家人只是出一趟遠門,隨時會回來。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連臥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夢游似地繞了又繞,看能不能尋到人跡,確定無人後,頹喪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門沒有鎖上,她急忙奔進屋內,跪在地上,拉出一個大型木制行李箱,掀開後,將所有衣物隨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開盒蓋,裡頭的六顆雨花石安然無恙。

    她鬆了一口氣,靠在椅腳上,平靜後,瞬間所有的疑問如泉湧上。

    他們都去了何處?為什麼齊雪生不帶她離開長沙?她難道不能共患難嗎?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樓空,她該去哪裡尋他?

    她撐著椅座站直,驀地,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交談的人聲,她精神一振,跟踉膾膾沖出去,在外頭的梧桐樹下,見到了一男一女,她訝異地睜大眼,說不出一個字。

    “秦弱水,你怎麼回來了”.”嚴婉茵冷勾柳眉,掛著蔑笑,她一身整齊的黃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撐把陽傘,後頭跟著搬運工模樣的壯漢。

    “我回來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伙兒都到哪兒了?”無視于對方的敵意,她急切地向前問。

    嚴婉茵妝點過的美目掃了她一圈,突地咧開朱唇,笑得快意極了。“到哪兒?到上海去啦!那個把你當寶的男人沒告訴你嗎?你看起來很狼狽,自己從長沙回來的?小鵑呢?”

    “上海?”她罔若末聞地重復。

    “你真像海外回來的,啥也不知,齊雪生是把你當寶還是當傻瓜,這麼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籌畫好了,工廠和商鋪停業,全家暫時到上海避難去了,大概要十天後才決定回不回來。”嚴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頭問︰“那麼姐姐為何在此?”

    嚴婉茵聞言,尖聲笑起來。“我是來拿我的東西的。這次我提前從上海回來,是因為我決定了,我不想一輩子耗在齊家,你不是說過,女人可以另覓良緣,自有一片天,我會如你所願,和齊雪生離婚,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千。我嚴家不比齊家差,供我這個女兒下半輩子自由自在還不難。”

    她呆若木雞。“為什麼突然——”

    嚴婉茵飄著香水的臉湊近她,她屏息不動,香水的嗆濃開始令她暈眩。

    “為什麼?因為走了一個你,又來了一個曾懷梅!我嚴婉茵自恃條件不差,你的出現已經是我的極限,沒想到還得忍受下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現在我家,我這一生,難不成就看著你們這些女人來來去去干瞪眼,還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個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于你,就自求多福吧!”

    “誰是曾懷梅?怎麼來的?”她轉著空洞的眼珠,無法立即消化這一番天外飛來的訊息,居然漸漸聞不到嗆鼻的香水味了。

    嚴婉茵歪著頭,撇嘴笑道︰“她是雪生舊同窗曾懷南的妹妹,這次打勝的一方,就是曾懷南頂頭上司領軍的,開打前他將曾懷梅托給了雪生照顧,這次齊宅沒受損,曾懷南大概下令關照過了,所以我們才能好好站在這說上話。”

    “照顧?雪生成了收容所所長了。”她干笑,當初,他不也是基于同情她而娶她進門,不,正確的說是受她要脅。這一次,是為了還曾懷南情份吧?只是,境遇使兩個陌生人共處,日久生情是否同樣會發生?

    不會的,他說過他只對她動過情,他不會再踫別的女人,她對他多次宣示過,絕不容許他有異心,否則她不會留下。

    但是,他畢竟是把她放在長沙了,他連個通知也沒有,讓她心驚膽戰的度過這趟舟車勞頓,他真的視她為唯一嗎?

    “我看再納進曾懷梅是遲早的事,他們這陣子形影不離,雪生忙著替她處理轉學一事,曾懷梅嬌媚又大方,還是大學生,你說,我何必委屈自己看這場戲?多謝你從前那番金玉良言,我受用不盡。”皮鞋一蹬,手一揮,後頭的壯漢推著一車行李前進。

    她趨前抓住嚴婉茵臂膀,“請告訴我齊家暫居上海的地址,我想去找雪生。”

    嚴婉茵回頭再一次細細打量她。“秦弱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可以告訴你地址,不過希望你也做到你說過的話,別丟女人的臉!”

    她注視著那張紅唇,干澀的眼眶裡,湧上了第一波濕意。

    “姐姐,對不起,一直以來,傷害了你。”

    嚴婉茵楞住,尖刻的表情緩緩消失了,她嘲弄地揮揮手道︰“算了,這世道,女人能做得了什麼主?齊雪生就算不為你,也會為別的女人動心,那是遲早的事,他畢竟是為了老太太才跟嚴家結這門親的。我才二十五呢,可不想再身不由己,我得走了,保重!”

    她直盯著嚴婉茵背影消失,回過頭,再次扶著樹干嘔吐起來。

    ************

    上海法租界洋房。

    從二樓窗子住下望,圍牆外是一排法國梧桐,綠葉成蔭,牆內是遍地紅玫瑰和桂花,香氣濃郁到二樓也能聞到。

    他關上窗,擰著眉心,花香無法平息他胸口莫名的不安,反而令他火躁,他回轉身,一頭踫上了身後的年輕女人。

    “對不起。”他扶住她,失笑。“我不知道你站這兒。”

    曾懷梅莞爾,觸摸他的額。“我沒事,你呢?”

    他一側頭,錯過她的手指,搖頭問︰“找我有事?”

    她微赧道︰“齊大哥,這裡很好,可我還是掛念著我哥,你有他的消息了嗎?”

    他安慰的笑道︰“派人打聽了,應該很快有回音,只要這兩天確定停戰了,我們就回去看看。”

    她釋懷的揚唇,微覺到他平靜面容後疊藏的心事,探問道︰“大哥在擔心什麼?是大嫂嗎?回蘇州後,我可以向她解釋——”

    他做了個手勢阻止她道︰“不必擔心這些,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需要什麼但說無妨。前天我們去拜訪的女子大學校長已經答應你轉入了,你就放心待在上海吧!”現在棘手的不是嚴婉茵負氣回嚴家,而是老夫人受了嚴婉茵提出離婚之舉刺激過大,正臥病在床。

    她輕輕頷首,不再逗留,走開前,禁不住多瞧了他一眼——他向來都是這樣的嗎?擔起一切,獨立解決,從不訴苦,這些是曾懷南信任他的主要原因吧?聽齊家家僕提起,他還有一名年輕的側室待在長沙老宅,不知是何種風貌的女人?若能贏得他的心,勢必不俗,為何齊雪生不攜她同行?

    “二哥。”齊春生匆忙走進偏廳,面色凝重,手裡拿了一張紙,看到曾懷梅楞了一下,不自在的點頭笑笑,年輕的面龐下是老成持重的氣息。

    齊雪生走向他,“怎麼?家裡有消息了?”

    “嗯!”和手足回異的五官秀氣斯文,薄唇欲言又止。“爸在教會醫院很好,沒受到干擾,家裡也沒被破壞,不過——”垂下的目光快速地瞥了兄長一下。

    “怎麼?紗廠有問題?”

    齊春生搖頭。“長沙那兒來了消息,秦——就是……秦小姐……”洋派的他叫不出那別扭的稱謂。“七天前只身離開老宅回蘇州,沒找到你,聽說到上海來了,可是,算算時間也該到了,會不會有問題?”

    他大驚失色,壓抑著焦灼。“她是怎麼知道這裡的?”他並沒有通知長沙家人,就是怕驚擾她,令她胡思亂想,夜不能寐。

    “聽說遇見了大嫂,二哥,我是擔心,她一個女人……”

    他推開齊春生,急奔下樓。

    他總是估量錯秦弱水,他以為他能掌握住這個女人,他卻不知道,千山萬水都敵不過她的決心。

    ************

    老式茶樓裡,最角落的一張桌上,上頭擺了幾樣點心,但一樣也未動,桌旁坐著的女人,盯著那幾盤食物,連筷子也沒提起。

    一個年輕伙計經過,釘在她身邊許久不走,她察覺後保持不動,掀唇道︰“這位小哥,沒看見我叫了菜?有問題嗎?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不用再上菜了。”

    伙計笑了兩聲,不但沒走,直接到她前方空位坐下,直視著她。

    她漠然又厭倦的抬頭,見到對面的濃眉大眼,驚駭流露,但只有短短幾秒,便很快回復木然,她垂眼道︰“是你!”

    “是我。我一直認為,只要你活下來,我一定可以再遇見你,我們之間,是斷不了的。”潘良平靜地說,之前眉宇間的狠勁消退不少。“弱水,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我只是……不想看見你選擇了他。聽說你看得見了,齊雪生幫了你不少忙,他到處派人追查我,還找人監視我,這陣子看得比較鬆了,大概蘇州亂,無暇他顧,不過,我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齊雪生呢?你看來臉色不太好。”

    她疲倦的笑了。“小良,你還想怎樣?人不過是命一條,心卻是勉強不來的,你欠我的,下輩子也還不清,眾目睽睽之下,你要挾持我嗎?如果我怕危險,就不會獨自來上海了。你走吧!我沒力氣殺你,也不想髒我的手。”

    潘良沉默良久,伸手抹去她面頰上的污漬,她不動,虛弱道︰“別踫我,我不是你的人,我現在也不想動手打人。”

    他縮回手,長期武裝的強硬終于潰決,他啞聲說著︰“弱水,如果能回到從前有多好,回到師娘還沒死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和和樂樂的。我也不想變成這樣,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弱水,這一生,我只求你別離開我,我做錯的事,無法再重來,可是請你告訴我,我如何彌補這一切,才能讓你正眼看我?”

    她看向他,唇瓣泛白干燥。“我們再也回不到一家人的時候了。我現在也沒力氣想這回事,幫個忙,讓我靜靜,我待會還得搭車離開這兒,讓我恢復一下體力,我怕長途坐車又要吐了。”

    他疑惑地張大圓眼,“你一個人?齊雪生不陪你?”

    她別開臉不回應,她一個字也不想告訴面前的人,她現在萬念俱灰,如行屍走肉,她不想看到同情、訕笑,或幸災樂禍。從昨天到現在,她眼前不斷晃過那一幕,齊雪生和曾懷梅共乘一車回到住家大門前,兩人談笑風生的下車後,曾懷梅笑著對齊雪生說道︰“齊大哥,我用你表妹的名義入學好嗎?他們好像不相信呢!方才我聽到有職員在偷偷的說,我不會是你在外頭的女人吧?你的名譽可毀了。”

    齊雪生扶了扶鞋跟拐了一下的曾懷梅道︰“你是女人都不在乎了,我一個男人在乎什麼?就由他們去說吧!”

    曾懷梅笑得更敞顏了。“我明白大哥為什麼把我交給你了,有你擋著,什麼都不必擔心。”

    從前,齊雪生深伯她篤信自主戀愛和婚姻的信念搞得齊家人盡皆知,令老太太發怒,總是要她低調行事;現在,他竟不畏流言了,是女人的影響力嗎?

    思及此,她搗住嘴,再度反胃,她再也忍受不了這裡五味雜陳的氣味,把錢掏出放在桌上後,提起行李,轉身沖出茶樓。

    潘良緊跟出去,拉住她。“弱水,你這樣怎麼回去?身子好些再走吧!”

    “不用你管,我自有辦法。”她甩脫他。

    “你如果半路橫屍街頭,是遂了誰的意?師娘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用的是這種方法嗎?”他在後頭大喊。

    她定住不動,像想起了什麼,行李頹然落地,兩手交抱捧住肚子,彎腰蹲下,低聲啜泣著。他走到她前頭,扶起她。

    “走吧!陪我回揚州。”她很快拭去淚水,推開他的手。

    他大喜過望,忽又面色一黯。“你不怕我對你怎樣了?你原諒我了嗎?”

    她冷笑兩聲,瞅著他道︰“不怕。你想要一具屍首嗎?”

    “你……”他驚異。

    她將行李塞到他手上,面無表情道︰“從今以後,別再問我有關齊家的事,我讓你接近我,不表示我原諒你,更不代表我總有一天會接受你,你如果想贖罪,就讓我毛髮未傷的好好活下去,等我安頓好了,到時你想走,再走吧!我將來不想再看見你。”

    他沒說話,兩眼濡濕,提著行李,先轉回茶樓,扔下頸子上垂掛的毛巾和跑堂的外衫後,再追上秦弱水,一語下發的跟在她兩步遠的身後。

    如同十年前,她在街頭撿了小她兩歲的乞兒,一前一後的走回家時的情景一樣,只是,她再也不會溫柔的拍著他的背,輕聲對他說︰“小良,慢慢吃,桶子裡飯還多得很。”

    他早已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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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兩年後,蘇州。

    齊春生走進校園走廊最末一間辦公室,門邊櫃上的梔子花香撲鼻而來,他深吸了滿腔花香,笑著對俯首桌後的齊雪生道︰“花是懷梅帶來的?”

    齊雪生應了聲,沒有停下手中的演講稿,隨口道︰“別再問我商行的事,你接手已經一年了,做得比我還好,你就讓我輕鬆度日,別再煩我了。”

    齊春生不以為然道︰“你辦個中學比做生意還累,校長和教務掛名的也不是你,你三天不回家卻是常有的事,怎麼個輕鬆法?懷梅說你另外找個宅子想搬出去,為什麼?這種事也不告訴兄弟一聲,我還不如那些學生呢!”

    他揉揉額角,眉間皺褶更深了。“我想離學校更近一些,隨時可以顧及校內的寄宿生問題︰再說,兩位老人家都不在了,我想把長沙奶娘接過來一道住,在大宅子裡比較不方便。”

    齊春生知道他一向照顧幼時的奶娘,怕過多的關照引發其他家人的質疑及不滿,才想另覓住處,便不再多說,轉個話題道︰“對了,我已經替你在上海和蘇州報上刊登了招生廣告,揚州鄉下那兒也做了宣傳。”

    他微笑,“多謝,經費再和懷梅申請就行了。”

    齊春生別過頭,假裝沒聽見。“揚州那兒鎮上還好,鄉下我看招不了多少學生,那兒有更便宜的學校,明年別再花錢宣傳了。”

    “喔?”他提起了興致。“我們招生廣告上也有提到減免學費的辦法,為什麼那兒的人沒有意願來?”

    齊春生抬眉,嗤笑道︰“這還不簡單,人家辦的是義學,窮點的學生一毛也不必付,你還得品學兼優學費才減半,誰大老遠上你這兒來花錢?”

    他垂目思索了一會,笑道︰“不收錢,能撐幾年?教書先生也得吃飯。”

    “聽說裡頭的人有辦法得很,讓附近教會支持學校,窮人家就送個青菜蘿卜抵學費,教會只要那些學生飯前肯說阿門,在教堂祈禱時別打瞌睡就行了,也不管平時上哪些課,除了詩詞歌賦,洋文、史、地也教,聽說還教戲曲,鄉下人能識字就好,這些已超出他們所需,沒有人會嫌不足的。”

    “這倒新鮮,難怪今年有當地人退學不來了,改天我該去觀摩看看。”他低下頭,繼續擬著手中的文稿。

    “二哥——”齊春生異樣的喚了聲。

    他抬眉。“還有事?”

    “兩年了,你還要等多久?嚴婉茵都再找到歸宿了,你再這樣下去,老人家在地下可不會安心。”

    他面龐抽緊一下,笑容遁去。“我沒在等,我現在哪有時間想這個?你顧好你自己吧,別婆婆媽媽了!”

    齊春生頓時語塞,轉頭快快地定出去,嘴裡還叨念著︰“我看婆婆媽媽的是你吧!”

    ************

    有別于以往齊家的深宅大院,齊雪生新遷徒的宅第算是中等的兩層花園樓房,院子、房間規模下大,卻雅致舒適,綠意環繞。

    曾懷南大致看了一遍,對正指示僕傭搬動家具的齊雪生打趣道︰“這地方不錯,以前的屋主頗有格調,不過園子花木繁多,懷梅雖喜愛蒔花弄車,不請個工人幫忙可不行。”

    他轉身白了曾懷南一眼。“懷梅是教書先生,怎能佔她便宜讓她替我整理園子?校園那片花圃已經讓她忙不過來了,別折騰你妹妹了。”

    曾懷南扶扶鏡框,笑道︰“怎麼你那麼客氣並不會讓我為懷梅高興,反而覺得你拒佳人于千裡之外?”

    他按捺不住情緒,微變了臉。“你大老遠來我這不是來談這個的吧?”

    曾懷南沒被激惱,閑散道︰“當然不止,我是來祝你喬遷之喜,送份大禮來的。”說著真從提包裡拿出一盒東西。

    “你還真費事,我這兒什麼都不缺,你多替我向那些高官弄些經費補助學校增建好了,我懶得和那些人打交道。”他搖手拒絕。

    “這東西可不同,你一定會喜歡,我能送你的就只有這項才討你開心,看看吧!”

    明知曾懷南有意吊他胃口,他還是不禁瞄了一眼,忽然就定楮不動,看著錦盒發楞起來。

    他接過錦盒,慢慢掀開,與預期中的一樣,是那串昂貴的翡翠珠鏈,在日光下閃著幽光。

    “這是同一串?”他問,嗓子有些顫啞。

    “如假包換。”

    “哪來的?”他記得,當年秦弱水只帶走了這樣值錢的東西,身上一文不名。

    “前幾天和城裡一些大爺們應酬,其中一個做人情送給我的,我當時一瞧便知道又物歸原主了。想想,當年秦小姐不愛穿金戴銀的,把它當了也有可能,打聽之下,原來這東西是那大爺手上的珠寶行向一位年輕女人收購的,大概花了原價八成買到,看來秦小姐挺有想法的,知道若給了當鋪肯定連五成價都拿不到,這麼一大筆錢,夠她生活個幾年了。”曾懷南得意道。“珠寶行怕成份有問題,要她留下地址,先付一半錢,等確認無誤後,再通知她拿剩下一半。”

    “她人在蘇州?”他驚問,一股熱流沖向腦門,險些發暈。

    當年花了諸多人力遍尋不著,難道伊人近在咫尺?

    “當然不!觸景傷情又何必?她搬了兩次,兩次都在揚州鄉下,離她被燒掉的老家大概兩個村子的距離。”

    “揚州?”他沒想到,她競選擇有著深刻創痛的老家落腳,家都燒光了,她為何還回去?

    “是啊!雪生,我為你做的這件事也不知是對是錯,我真怕懷梅怨我呢!地址拿去吧!”曾懷南遞給他一張紙條。“對了,有件事,得順帶告訴你,讓你有心理準備。”

    “……”他屏息以待,目光多了幾分戒備。

    曾懷南嘆氣道︰“別怪我烏鴉嘴,你若為了這最後一件事鍛羽而歸,我反而高興,這樣懷梅就有希望了……別這樣看我,我說就是了,聽好,我派去打探的人說,秦小姐已經……有男人了。”

    錦盒“匡”地掉落在地!

    ************

    簡樸的新式學堂課室裡,一片鴉雀無聲,偶有孩童的俏聲耳語出現,但只要講台旁木桌後的年輕女人一抬眼,底下立即噤聲。

    女人揮毫完畢,放下筆,將作品垂掛在講桌,開始在一排排座椅走道間踱步,仔細地觀看每個孩子的一撇一捺。

    她停在靠窗最後一個光頭男孩身畔,屈著膝,指著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問︰“小毛,今天教的好像不是草書吧?我方才不是示範過了?”

    男孩搔搔頭,咧開缺了幾顆門牙的大嘴,沖著她直笑。

    “你今天得留下來,罰寫三遍!”她不給情面道。

    “咦?那邊是啥?”男孩指著教室外。

    她不疑有他,轉頭朝外頭望去,發現無一絲異樣,回頭正要詢問,臉頰擦過男孩手上的毛筆,她直覺手一摸,都是墨汁,她氣極敗壞,把孩子後領拎起來,咬牙道︰“敢誆我?今天一定打你——”

    “我沒有,我沒有,是您自個兒撞上來的,老師耍賴……”男孩邊跳邊叫。

    “還辯!”她幾乎快制不住男孩,但看到一手墨黑,又氣不過,手掌真要朝男孩臀部揮下了,門口突然有人在叫喚她。

    “秦老師,秦老師!”是學校另一位女老師。

    她悻悻扔下男孩,走到門口。“什麼事?”

    “你的臉……”面色古怪地指著她腮幫子。

    “噢!”她急忙用袖口擦抹,干笑。“孩子頑皮。怎麼了?”

    “學校來了個人,說代表某單位捐款,錢不少,我不敢隨便收下,校長又不在,還是您去看看較妥當。”女老師推推臉上的鏡片。

    她想了想,點頭道︰“我去一下,你幫我看著這群孩子。”

    學校教務不歸她主事,只是當年她捐款數額不少,可以建議一些校務方針,但學校盡量不收受官方津貼,以避免失去自主性,而無法決定課程內容。

    職員室在學校另一頭,她越過學童嬉戲的一塊沙地,在桑樹下的洗手台前,舀了貯水池內的水洗臉,用手帕拭干。

    後頭起了腳步聲,沉穩有力,她不加思索轉身,甜甜的笑容凍結在眼前那張難以遺忘的男性面龐裡。

    她僵了許久,僵到下肢開始酸麻,才朝後挪一步,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弱水,別來無恙。”齊雪生緊抿薄唇,黑眸泛著火光,帶著慍意緩緩靠近。

    她剪了齊耳短發,依舊穿著白色寬袖薄短襖,黑色褶裙,像女大學生,只是身形豐潤了些、膚色深了些,神情卻駭異慌亂,他伸手踫觸她臉腮,“你的臉,旁邊有墨——”

    她一慌,別開臉,下意識往後退,腿彎處踫到了貯水池邊緣,整個人往後仰跌,水花登時飛濺,她全身結結實實泡進了池子裡。

    “弱水——他攫住她兩臂,用力一提,將她拉出池子。

    “齊雪生——她咳出喉中的池水,指著他,“你——”

    “你跟水真有緣,雖然你不識水性。”他拂去她臉上的水珠,禁不住沉沉的笑起來。“我真想——”

    “秦老師,你在干啥?為什麼不把貴客請去坐坐?校長回來了。”學校唯一的男老師古怪莫名地瞪著坐在地上的一對男女。

    ************

    寄宿校舍的女老師好心的借了套衣裳給她,穿在她身上顯得太寬,秋風一吹,她打個寒顫,猛喝手裡的熱茶,窩在椅子上不動。

    “秦老師。”長臉女校長走進職員室,在她前方坐下。

    “對不起。”她連聲抱歉。“我失禮了,我明天會把課補回來。”

    女校長搖手。“這事不急,我是想跟你談,有關齊先生——”

    “呃——學校要收他的捐款,我沒意見,校長決定就好。”她忙搭腔,眼角瞥到齊雪生的車還在校門口,心緒漸形紊亂。

    “這事也還好,就是——”

    “徐校長,我得趕回家去準備晚飯,可否明天再談?”她站起來,敬個禮,低頭咒自己沒出息,齊雪生與她已無關聯,他此次來並非為了她,她不該失控至此,但心跳躍動得她呼吸不順暢,她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激動,只想盡速離開這裡。

    “秦老師。”長臉突然一垮,架子巍然端出。“你飽讀詩書,貴為人師,就該有所承擔,而非一味逃避,怪罪他人。”

    “呃?”她怔了怔。“方才是我自己掉進池子裡,我沒怪罪齊先生。”

    長臉失望地看著她,嘆口氣道︰“你對學校有貢獻,是個盡責的教師,但你也得明白,學校不是收容所,我觀念雖新,但絕不鼓勵為人師表任性為之,你——”

    “且慢,可否容我插嘴一句,”她咽了口口水道︰“您的話,我——沒有一句聽明白。”

    女校長掩飾抽跳的面皮,拭汗道︰“秦老師,你丈夫都找上門來了,你還裝佯?”

    “我丈夫?”她重復一次這個響雷稱謂,面上紅白交織。

    “要不是齊先生提起,我絕想不到當年從何家下嫁給齊太少作側室的就是你。你家鄉離此有段路程,這兒沒人認得你,你和丈夫一時意見不合,就毅然不告而別,在此落腳,宣稱丈夫殯命于兵亂,長期不盡為人妻道,我不得不說,你這樣做很不正確。齊先生也是興學之上,為了尋你,千裡迢迢而來,秦老師,女人雖可有自我意見,但要適可而止,不得任性妄為,讓家裡雞犬下寧!”

    這一番劈頭訓誡,讓她張口結舌,腦袋混沌一團,她呆了又呆,甩了甩一頭濕發,脫口道︰“他到底想怎樣?”

    女校長瞪著她,第一次發現秦弱水某方面的與眾不同,著實令人消受不起。

    “秦老師,你家務若不解決,別怪我不能留你,這兒維持不易,可容不得蜚短流長。”

    她低著頭,磨著牙關,十指節球泛白。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和他說清楚。”

    ************

    她走得飛快,身後的男人卻不花一絲力氣就和她並肩齊步,前方竹籬笆後的灰瓦白牆小屋子一望在即,她登時停步,語氣又硬又直,“你有話在這兒說也一樣,不用進屋裡去。”她不看他,兩手緊張得出汗。

    “怕什麼?屋裡有男人?”他狀極自然問。

    她難堪地瞪著他。“你把我看成什麼了?再說,就算有,你管得著嗎?”

    他面露驚異,接著嘿笑道︰“我的妻子不但不告而別,還不讓我進屋,你說,我管得著嗎?”

    他不再理會她的防備,筆直走近那道籬笆圍起的小屋子,隨手推開半掩的木門,逕自踏進屋裡。

    “齊雪生,你別亂闖,我要報官——”她扯住他衣袖,不讓他闖進布簾後的內室。

    他們站的這問居室應是前廳,不大,桌椅只有幾把,上頭堆滿一疊疊書報,地上有散落的兩、三個木制童玩,牆上掛著幾幅她的揮毫作品。

    和從前在齊家一樣,除了書,她從不擺多余裝飾品,她離開了他,過這樣的生活也甘之如飴,這就是她追求的自由?

    他閉了閉眼,握住她手腕,往前逼近,凌厲的表情使她不得不退步,直到抵住白牆,她手掌擋住他的胸膛,喊道︰“你敢用強,我就報官——”

    “你說錯了,應該是我報官才對,你拋家棄夫,音訊全無,現在還得理不饒人。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也不過是女人的意氣用事,你說,我應該拿你怎麼辦?”他眯著長眼,一聲重過一聲,鼻尖快踫著她的臉。

    她慌慌垂下眼,被迫吸進他久違的氣息,貼著他熟悉的體魄,所有勾動她情愫的往昔,一一迫使她卸下防衛,她閉起眼,任由湧上的熱淚沿著面龐滑下,不發出一聲哭泣。

    她居然還是無法無動于哀,她努力了兩年,卻只要他一靠近,就功虧一潰,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強韌,她此刻想做的,居然是擁抱他而不是趕走他!

    “齊雪生,我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了,你不該來找我。”她推開他,走進布簾後,不到片刻,拿出一張舊黃的紙,遞到他眼下。“你曾把我休了,忘了嗎?”

    他不可思議的掃了一遍內文,冷聲問︰“這是潘良當初挾持你時帶走的,他找到了你?”

    她不語,伸手欲拿回休書,他退後,瞬間撕個粉碎。“你明知這不能當真。”

    她見狀也不十分在意,頻頻看牆上的舊鐘,心神不寧道︰“不管真不真,總之,你快回去,我現在很好,你別再找我了。”

    “是不是潘良?”他揪住她膀子,聲色俱厲。“是他帶走你的?”

    “沒有人能帶我走,是我想離開你,是你把我拋下,是你!”她不甘示弱地回視他,呼吸粗氣起來。

    “弱水。”他軟下語氣,用袖口拭去她的淚,小心翼翼的吻她,將她顫抖的身子擁入懷,用盡全力箍住她。“弱水,你氣我把你安置在長沙嗎?當時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你應該相信我,我會去接你的,為什麼自行到上海,又避不見面?”

    她別開臉,吸口氣,含著鼻音道︰“因為,我不想以後每天找借口安慰自己,你接近曾懷梅,只是受人之托,不會日久生情。而事實上,被遠遠放在長沙的我,除了讓你煩惱,什麼事都做不好,我不是什麼名門閨秀,也不似曾懷梅上過大學,大方能干,如果不是我強人所難,你怎會看上我?我不告而別,只是不想讓你日後難為,讓我自己難堪。”

    他難以置信的搖頭,“在你心裡,我只是這樣一個人嗎?你認為,你愛錯了人?”

    “弱水,沒事吧?”

    一位年輕女子從屋外走了進來,手裡抱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大眼幼兒,孩子見到她,伸臂要她擁抱,口裡不斷叫著︰“媽,抱抱!”

    她驚慌失措的看著他,轉身擋住孩子,對他道︰“你快走,別再來了。”

    “弱水,我帶菜回來了。”

    後頭再跟進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子,手裡抱著一堆剛摘下的蔬果,見到齊雪生,呆怔不動。

    齊雪生看了眼孩子,再看看久違的潘良,最後停駐在她臉上。“就算你恨我,也不該遺忘得這麼快,你不恨他了嗎?畢竟還是青梅竹馬吧!你對我說過的話,全都忘了嗎?”

    她疲倦的笑。“我沒忘,我也沒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是你全忘了。”

    他不解的看住她,失望溢滿臉龐,沒再說半句話,面無人色的走出大門。

    她眨回淚水,抖著下顎,對前面的兩個人道︰“我去燒飯。”

    潘良眼進廚房,不安的問︰“他來找你了?他是不是以為我強迫你離開齊家?”

    她僵著臉,將米倒進桶子裡,寒聲道︰“不干你的事,你出去和方玲一道看著孩子,別讓她跌跤了。”

    那晚,那頓飯嘗起來是苦的。

    ************

    客廳裡,她追著到處攀爬的孩子,喂完最後一口稀粥,她抱起孩子,對在揀菜的年輕女子道︰“方玲,你去小良店裡幫忙吧!我可以帶她玩一下。”

    “好,你要到學堂上課時再叫我。”方玲笑了笑,放好菜盆,輕快地走出門外去了。

    她關上大門,正要閂上,門面被輕敲了兩下,她率直地打開,以為是方玲忘了東西,定眼一看,吃驚地低喊︰“奶娘!”

    外頭妝點整齊又笑意滿滿的女人提了籃水果,有禮問︰“孩子,我可以進來嗎?”

    她失神地點頭,“當然可以,奶娘請進。”

    兩年不見,陳芳精神多了,人也豐腴了些。

    陳芳放下籃子,隨意瞄了眼屋內,溫柔地笑了笑,朝她伸出雙臂。“娃兒可以讓我抱一下嗎?”

    她任對方抱走孩子,在懷裡審視、打量,笑著哄拍著,她在一旁束手無措的站著。

    陳芳沒看她,自顧自搖晃著趴在厚厚胸脯上的娃兒,輕聲道︰“坐吧!別站著,養個娃兒不容易吧?當年我生下雪生時,以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他早產,毛病多,個子小,怎麼看也和現在連不上關系,可畢竟我還是奶大他了。”

    “……”她愕然,陳芳竟主動說出難言之隱。

    陳芳仍笑,“齊老太太是我服侍多年的小姐,她嫁到齊家,生了一個女娃後,就傷了身,多年無子。老爺娶了妾,小姐可傷心了,她真心喜歡老爺的,看著男人難得再進自己房裡,她難過得夜不成眠,當時老太太的娘家也家道中落了,回到娘家,無人可訴苦,只能和還留在娘家做下女的我說說罷了,我當時才懷了雪生,被老太太發現了。”

    “孩子是——”她掩住嘴。

    陳芳撫著孩子的臉,回憶使她微笑。“是老太太兄長的,到外地遇上——戰亂死了。”

    “老太太把你帶回齊家?”

    陳芳點頭,嘆口氣。“本來,老太太的兄長是要回來再納我作妾的,但一遇上意外,什麼都變了,老太太卻有了打算,回齊家沒多久,她宣稱懷了孩子,把我安頓在齊家附近一處房子裡,幾個月後的一天,她買通了產婆,一等我生下孩子,就交給她,偷偷帶進齊家,當作是她生的。”

    “你也順理成章成了他的奶娘?”她問。

    “嗯。奶到三歲,我不能再接近雪生,老太太怕我守不了口,但我不恨老太太,雪生因為她,才能過上好日子。老爺很疼雪生,直到雪生十七歲那年,接生的產婆缺錢,用這事向老太太索討,讓老爺發現了,老爺很生氣,想法子把產婆封了口,卻封不住雪生那雙厲害的眼睛。雪生知道了很難受,一度住學堂裡下回家了,是老爺親自帶他回來的,養了十七年,怎能說斷就斷!況且,雪生一直很孝順老爺,他是個好孩子,老爺不計較他不是自己骨肉,待他和以前沒有不同,因此,雪生不能不顧養育之恩,這是他從上海大學堂畢業回來後,就答應和嚴家小姐成親,也接手被齊家二老爺快搞砸的家業的最大原因。”

    陳芳憐愛地撫摸娃兒的臉頰,微瞥了眼聽得發怔的她,接著道︰“雪生不愛說心裡話,就是這樣來的,他習慣承擔一切事情,護著家人。雪生真心喜愛你,所以希望你遠離一切危險跟不好的事,並非置你于不顧,你這孩子直性子,他不讓你做的事,你必定拗著去做,他也只能瞞著你。孩子,我這說客可能做得不好,但憋了三十幾年的話今天終于可以放膽說了,如果你有任何埋怨,就看在我這失職的娘份上,別計較了。”

    她低著頭,情緒一陣雜亂,眼眶也濕了,轉了萬般心思,隱忍道︰“奶娘,謝謝您來這一趟,我明白您的意思,現下他也有他的日子要過,曾小姐是個好姑娘,我曾聽蘇州來的人說,她幫著雪生處理校務,是能干的左右手,比我好上太多了。我從前只會惹得他心煩意亂,現在這樣也好,他值得一個好姑娘相伴,我和他的事都過去了,您別再為我煩心了。”

    陳芳也不分辯,撫摩著已熟睡幼兒的耳垂,嘆道︰“雪生真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心一亂,眼也花了,這娃兒耳垂上的朱砂痣,可不多見呢!這麼神似的眉目,活脫脫就是他幼時的模樣,作爸爸了,還這麼硬氣,也不多瞧一眼。”

    她霍地站起來,驚駭無措,顫不成聲︰“奶娘——”

    陳芳眯眼笑,輕拍她的肩道︰“別怕,我自認有識人之明,我相信你始終心裡掛著雪生,我疼惜你這個作母親的,辛苦萬分——這娃兒,可我也疼惜雪生,等了你兩年,不怕得罪傾心于他的曾小姐,獨守一個空蕩蕩的房子,就等著一個掛心的女人。弱水啊,你能不能看在我是娃兒的奶奶份上,就別和他拗了,要是把他的心給拗涼了,娃兒就沒好爸爸了。”

    她轉身拼命用寬袖抹去泛濫的淚水,抖著肩啜泣,直到劇烈波動的心緒平息了,她回頭面對陳芳,若無其事道︰“奶娘,有話改天讓他自己跟我說吧,我會在這兒等著他。”

    陳芳欣喜萬分,搖晃著幼兒道︰“娃娃啊,你快見到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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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26 00:58:54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尾聲之一

    她靜靜靠在牆上,兩手背在身後,看著自己的鞋尖,側耳傾聽那即將在屋外響起的足音,心跳逐漸加重力道。

    她始終刻鏤在心里最初和最終的愛,在半個鐘頭的分秒流逝後,踏進了籬門內的小徑,一步一步穩當地趨近她。

    她揚起微笑,當足音靜止在門外時,她抬起頭,迎向開啟的大門,在一片明亮的晨曦中,堅定地投向那張開的雙臂。

    風溫柔的縈繞著,她自此不在愛裡倉皇失措。

    尾聲之二

    他穿過花園,放慢腳步,踱近那扇半掀的窗扉,裡頭縴薄的背影正專注的提筆書寫,似乎沒意識到背後覷看的視線,隨著她的手上下移動。

    目光帶著愛憐和好奇,他愈看愈趨近,陰影投在白紙上方,她悠悠開了口︰“在擔心嗎?你現在不用和那些老板們應酬了,我投書寫啥你都不用擔心了。”

    他微笑,繞過窗子走進書房,她放下筆,回身攬住他的脖子,恣意在他臉上親吻。家裡人口簡單,她總能隨時隨地表達她的愛意。

    “雪生,結婚後,你是不是都沒有再瞞過我什麼了?”她仰頭看著他。

    “大事沒有,小事……就不一定了。”他手臂勾住她的腰,讓全身重量都在他身上的她站穩。

    “唔,那——你出資一半幫潘良開了茶館,是小事嘍?”她笑不由衷。

    他不見尷尬,揉著她腦後的短髮道︰“是小事。他顧著你回揚州,分擔家務,讓孩子平安生下來,沒有再做令你難受的事,做這一點,不算大事吧?再說,方玲總要有個依靠,她喜歡潘良,遲早是他的人,沒自己的店面終是不妥,方玲幫你照顧孩子這麼久,其實這麼做也是答謝她。”

    她噘著唇,直盯著他,瑩輝的眼眸流轉著思緒。“那——和懷梅一起到上海出公差三天也是小事?”

    他勾勾嘴,笑了。“也是小事,本來想帶你一道去,你容易暈車,就算了。”

    她兩眼睜得老大,轉了一圈心思,薄嗔道︰“誰說我還會暈車的?”

    “上次到杭州轉了一趟,你下車吐得我一身還不是?”他沒好氣地提醒她。

    “那不是——”她欲言又止,耳腮泛紅,轉身坐回椅子上,逕自生悶氣。

    他在她身旁屈蹲下,圈住她的腰,撫著她的小腹輕笑,“那麼,不是暈車就是孕吐了?既然待在家也一樣會吐,那就一道去上海吧!”

    她笑著斜睨他。“誰告訴你了?”

    “你啊!”他捏了一下她小巧的鼻頭。“最近都不讓我踫了,不是這個還會是什麼?”

    她捧著他的臉,在他額頭吻一下,溫柔地凝視他。“雪生,說你愛我。”

    他一逕在笑,不出聲。她嘟著嘴,就要變臉色,他扳住她下顎,輕嘆道︰

    “這一生,就只戀你這一瓢飲,還不夠嗎?”

    她咧嘴笑,俯首吻住他的唇。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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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26 00:59:15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這個故事的設定是新嘗試,時空背景久遠了些,大約在一九二零年代。原先擬好的男主角性格並非如此,還要更專制霸道些,寫到最後,還是無法把他寫壞,成了讀者看到的這樣,所以沒什麼催淚效果。

    女主角的盲眼設定是在看到一本心理學的病例檔案書後,有了腹案的,不是憑空杜撰,通常眼睛若受到物理性的傷害,要復原是不太可能的。

    故事的寫成,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民初是我一直想嘗試的年代,若寫不好,請親愛的讀者多包涵。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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