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夫 第10章
尋兒沒吃到包子,一臉不開心,小臉皺得像顆小包子。
祝春風也沒吃到糕,不知是否因為這樣,臉色也很糟糕。
但是他們都很識相,很懂得看老大的臉色,她默不作聲,他們也不敢造反。
一家三口默默進了家門,她才如夢初醒地「啊」上一聲。「我忘記買包子和糕點了!」
回頭,看到兩張好哀怨的表情瞅著她。
你現在才想到……
尋兒倒還好處理,做個小甜點就能打發掉她了,小包子臉立刻笑如春花開,大的那個可就沒那麼好擺平,很計較沒吃到那塊糕。
想雲每次進城里,都會記得給他買糕,一見到那個男人,就忘記他了。
忘記他,也忘記他的糕。
那個當妻子的沒弄懂他在走哪門子的悲情路線,一下午悶悶地蹲在院子角落數花瓣。
本以為他是在不開心她和過去的情人說話,可看起來又不像,她懷疑他根本連她和譚青華是什麼關系都沒弄清楚過,也壓根兒連問都沒想要問她。
包何況——他哪可能會有這般復雜的心思,曉得要喝醋?
餅去問他,他不無指控地瞄她一眼,只會回她。「我的糕……」
「……」是有沒有那麼愛吃糕!
而她,居然還在他控訴的眼神下感到一絲心虛,覺得自己當真罪該萬死,怎麼可以忘了他的糕!
「好啦,下次補給你啦!」
來不及了,忘記就是忘記,下次補也已經不一樣了,哼,他低頭,繼續數花瓣,原諒她、不原諒、原諒她、不原諒……
「……」
她承認,即便當了三年夫妻,他的怪脾氣以及腦袋里奇異的念頭,她有些時候還是不大模得透。
不過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管多不開心,自己悶一晚,隔天睡一覺醒來,腦袋就跟新的一樣,什麼事都沒了。
見他已釋懷,又開開心心抱著尋兒滿村子玩,她也放下心來。
昨日挑選的布料在過午後送來,她清點無誤後,付清了尾款,擬思著該先從哪兒下手。
是要先給阿風裁件春裝呢?還是給尋兒縫只小背袋?這塊翠竹綠的色澤倒是不錯,適合縫個寶貝袋,裝阿風買給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
「雲兒——」
意外的訪客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回眸,愕見院前佇立的那人。
「你怎麼——」話才一出口,便有了答案——他跟蹤布莊的伙計而來。
當初與他往來時,也是帶著幾分賭氣意味,不肯告知居處,只說了。「哪日你要提親了,再問也不遲。」
而她,一直沒有等到那一日。
他若真有心要打探,也不是探不著,只是——
他們皆知,那沒有意義。
三年前,都不曾探問了,怎會——
「你這又是何必?」她以為,昨日已與他說得夠清楚了。
「因為有些事情,我想弄清楚。」一路走來,花了大半天時日,打探清楚所有他想知道的。
「我不知你——你嫁的竟是這樣的人。」他困難地頓了頓。「為了與我賭這一口氣,付的代價會不會太大?」
什麼叫「這樣的人」?阿風是怎地?
她蹙眉,不喜歡他提及丈夫時的語氣。
「他很好,是不可多得的好夫婿。」
「你至今還要瞞我,那人腦子、腦子……」不正常。
初見那一回,男人沉默著,不發一語地靜佇一旁,以至于沒讓他瞧出異樣。
若是早知——早知她要嫁的是一個這樣的男人,他說什麼也會阻止她,不讓她拿終身來開玩笑。
「阿風腦子很正常,他只是憨直了些,沒有你們這麼多的心眼,單純些有什麼不好?」
「你這是自欺欺人!」譚青華直言駁斥。「你愛的是什麼樣的人,我會不清楚嗎?你欣賞才情縱橫、能與你談天說地、心靈契合的男子,你看上的不是我的身家,是因為我們契合,你忘了嗎?那些日子,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由夜盡聊到天明……如今、如今……那男人,駑鈍口拙,連陪你好好說說話都做不到,如何知你意、解你情?你怎麼可能會愛他、怎麼有辦法跟他過上一輩子?」
「人是會變的,青華,別用你的價值觀來衡量我,跟阿風過日子,我半點也不覺勉強。」
「是嗎?」她到現在還要騙他。「你難道,不是為了報恩才下嫁與他、照料他一生的嗎?」
「當初是。」這她無法說謊,下嫁之初,確實沒有太多綺思情懷。
「那麼今天,你已為他生下一女,也夠了,對他祝家有了交代,我可以給他一大筆錢財,差人照料他的起居,替你還了這恩情,雲兒,你回來我身邊,好嗎?」
「還恩?」是誰要還誰的恩?陸想雲不覺好笑,淡淡地,幾乎不帶表情地回應他。「若我說,尋兒是你的親骨肉,不是他祝家血脈呢?」
又是誰欠誰?這番話,他可還能說得理直氣壯、無愧于心?
譚青華怔懾住了。
好半晌,發不出一丁點聲響。
待他反應過來,滿腔欣喜欲狂。「你替我生了女兒,我有孩子了……」
他喜不自勝,失了自制,抓著她的肩迫切道︰「那你更該回來!帶著孩子,回到我身邊,你為我生了孩子,我相信家里不會再反對,雲兒……」
「那祝春風呢?你又打算拿他如何?」
譚青華頓了頓,瞬間閃過一絲愧意,可很快地,屬于人性的自私面仍是掩蓋了一切。「我給他錢,他要多少銀子,隨他開口,我盡全力補償他——」
她只是靜靜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不點頭,也不搖頭,就只是默不作聲地瞅視他,瞅著——他弱了聲,再也說不下去。
不必她說,他自己知道,這番話在情、在理,都說不過去。
不必她說,他自己,懂得羞愧。
他不是那種恬不知恥的人,否則當初,她也不會愛上他。
她已為人妻,讀多年聖賢書,不是教他奪人妻女,枉顧道德良知,她知他是一時沖昏頭,待冷靜下來,他會找回那個有所為、有所不為、襟懷磊落的謙謙君子。
她,什麼都不必說。
*****
丈夫出門前,說了中午會回家吃飯。
陸想雲備好午膳,沒見到丈夫回來。
等得飯菜涼了,她端回灶上溫著,心里正覺奇怪,問了附近鄰里,都說沒見著父女倆。
待到日陽西下,她開始擔心了。
阿風從來不會一句話也沒交代便出門那麼久,成親至今,他要去哪兒都會先告訴她,說好哪時回來,時間從沒延誤過,一板一眼,守時又守諾。
今兒個,確實不太尋常。
她去了娘家問問,陸慶祥說上午來過,在果園里干了一會兒活,然後拿了幾塊糕,開心地和尋兒分著吃,近午時便走了,說要回家吃想雲煮的飯。
可是……他沒回來呀。
陸想雲又找了幾處他常去的地方,沿路問下去,最後一個見到他的旺嬸說,他和尋兒正摘完小花,要回家送她去了。
線索到此中斷。
小花呢?
不,小花不是重點,重點是,說要送她小花、回家吃她煮的飯的丈夫和女兒,哪兒去了?
他們沒有離開村子,在村口土地廟清掃、給過路人奉茶的廟公說,不曾見阿風出去。
日陽西沉,祝春風與尋兒,像是從村子里憑空消失了。
流雲村今年像是流年不利,事情一樁接著一樁來,穆家小嬰兒的事才剛了沒多久,村子里又不見了人,而且這回,還是好好一個大人加小孩。
免不得又驚動了全村子去找。
鄰居們安慰她,阿風那麼大一個人了,不會真出什麼事,可她心里知道,一定有什麼事,阿風從來不會這樣,都出動全村人在找了,夜半燈火通明地喊人,他人若是還好好地在村子里,怎會不應上一聲?
她連阿風以往心情不好會待的舊屋都找過了,他沒在那兒。
鬧騰了大半夜,她從慌亂到後來一顆心空蕩蕩的,靠坐在家門前無助落淚,深恐她的丈夫、孩子出了什麼意外……
而後,廟公急匆匆跑來告訴她,阿風找到了。
他听說阿風失蹤,就擲茭請示了土地爺爺,循著簽詩指示的方向,就在通往她家的那座橋底下找到他了。
她一听,片刻也沒多等,火速奔了去。
跋到時,幾名村人正在勸他。
「阿風啊,你這是怎麼了,一聲不響抱著尋兒躲在這兒,都不知道你家想雲多擔心,都哭成什麼樣了。」
她才……不會擔心,她都要跟人走了。
「是啊,阿風,有什麼事,先回家再說吧!」
不行!他一回家,尋兒就會被搶走了。
勸不動大的,于是村民改勸小的。「尋兒,你告訴爹,你餓了冷了,要回家去。」
被包在衣袍里頭的尋兒才不冷呢,爹有給她吃糕,也不餓。
她搖搖頭,一雙小手臂緊抱著爹爹,小臉埋在胸口,挨靠著,她要跟著爹,爹不走,她也不要走。
于是,父女倆固執地窩在橋底下,局面僵持著。
見陸想雲由遠處快步奔來,大嬸連忙拉了她追問︰「我說想雲啊,你們是不是吵嘴了?夫妻倆有話要好好說啊,這麼斗氣實在是……」
她沒听進大嬸的叨念,一個跨步上前,喊他。「阿風?」
他抬頭瞄了她一眼,又別開,不吭聲。
這阿風,平時不是最听想雲的話嗎?
「阿風,你先出來,有什麼事,你得說了我才知道。」
他還是動也不動,惹得她也動氣了。「祝春風,我數到三,你立刻給我出來,否則我真走了!」
平日再怎麼孩子氣,她都可以包容,可鬧失蹤這招,著實踩到她的底線了,他不知她被他給嚇得半死嗎?還帶著孩子一道胡鬧,害她以為、以為他出了什麼意外……
他再不懂事,也該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這回她真給惹毛了。
他被這麼一凶,也有滿月復委屈。「你走、你走好了!反正——反正你早就不要我了!」
她一愣。
這——什麼跟什麼?她幾時不要他了?
月光下,清楚瞧見他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委屈兮兮地別開臉。尋兒一見爹爹傷心難過,也跟著哇哇大哭。「哇——爹、爹——」
「想雲哪,你這是……有話好好說,何必凶大的罵小的,瞧他們都給你惹哭了。」
「……」怎麼千錯萬錯全成了她的錯?
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啊!
她嘆口氣,軟下聲調。「那,我不走,你出來,我們回家談。」
「你騙我!」他一出來,她就會走了,帶著尋兒跟那人走了!
「相識至今,我幾時騙過你?你現在出來,我們還能好好談,你不出來,我現在就走,你選哪一個?」
他被她開出的條件困住了。
橫豎都要走,出來,還有得談;不出來,就什麼都沒了……是不是這樣?
他考慮了好久,才慢吞吞地移動身子,從橋底下鑽出來。
村民幫忙接抱過尋兒,她伸手幫著將他從溝底拉上來。
事情完善處理妥當了,村人這才一一散去,各自回家補眠。
「瞧你!弄得一身髒兮兮。」陸想雲猶有余怒,回家燒熱水讓父女倆洗沐。
「餓不餓?灶上有飯菜。」氣歸氣,心里還是關懷的。
小的那只搖頭。「爹有給我吃糕。」
大的那個也搖頭,一瞬也不瞬地盯緊她,好似她隨時會抱著尋兒跑掉,丟下他一人。
由娘家帶回來的糕都給尋兒了,他自己從中午至今什麼都沒吃,哪可能不餓?
她也不跟他多說,直接命令他。
「把桌上飯菜吃完,我們再來談。」然後,她將女兒由木桶里撈起,用布巾包妥了回房。
替女兒一件件穿上衣物時,她輕聲問女兒。「爹都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說——有人要來搶我,我們要躲起來,不可以被找到,不然我就要跟爹分開了,是真的嗎?娘,我要跟爹一起,我們不分開、不分開……」說起此事,尋兒眼眶還懸著豆大的淚珠。
所以,她就跟著爹一道躲起來了?
這祝春風!都胡亂跟女兒說了什麼啊!把女兒也搞得惶恐不安的。
話說到這分上,要說她還不清楚發生了何事,那就是在裝蒜了。
他八成是回家吃午飯時,听到她和譚青華說的話了。
她凝思著,是該找個機會,好好跟他把話給談開——
結果,還沒能跟他說清楚,祝春風就病倒了。
凍了一夜,不生病才怪!
尋兒倒還好,他月兌下自己的袍子,把女兒包得牢牢的,抱在懷里,沒給冷著,現下還能紅潤精神的在床上爬。
「尋兒下來,爹病了,別鬧他。」陸想雲端著熬好的藥進房。才片刻沒盯著,女兒又爬上床去了,非得每隔一會兒便要探探她爹,確認安好。
她知道尋兒擔心爹,可這樣在他身上鑽來爬去的,病人哪能好好休息?
「那爹什麼時候會好?」趴在父親身上的尋兒,枕在肩窩處瞧了一會兒,不嫌煩的一再問著同樣一句話。
「你少鬧他,讓爹好好睡,很快就會好。」
「喔。」尋兒正要「忍痛」離開父親身上,祝春風忽而伸手,將女兒抱住。
「我要尋兒陪。」
這神情!活似她是拆散鴛鴦的大惡人似的。
她沒好氣道︰「你想把病餅給尋兒嗎?」
一說到女兒的健康,祝春風果然乖乖松手了。
跋尋兒自個兒去前院玩,再喂他喝完藥,夫妻倆相對無言了片刻。
「阿風,你都听見了,對不對?」
他偏開頭,不說話。
打回來至今,他對她一副愛理不理的,擺明了在跟她嘔氣。
「阿風,你誤會了,我沒要跟他走,尋兒也不會。」
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什麼,又咽回,持續沉默。
「好,你不信我,抱著尋兒躲起來,那我呢?我跟著他走就無所謂了嗎?你只要尋兒,不要我?我對你而言,就這麼不重要?」
「才不是!」他忍了許久,似是再也忍無可忍,不甘被她冤屈,一股腦兒全爆發出來。「是你不要我!你說,心不同路,同床夢也不同,他也說,你跟他有話聊,聊到天亮,我、我、我……不是你要的那一個,你只是為了報恩才嫁我,你喜歡的是他,他懂很多學問,我笨,什麼都不懂,配不上你,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她每次一見那個人,就失魂了。
第一次,忘了要牽他的手。
第二次,忘了他愛吃的糕。
只要見到那個人,她就忘了他。
他雖然不是很聰明,可是他知道,不想留的人,硬留下來了,她也不會快樂,以前是他不懂事,強要娶她,如今他懂了,她要走的話,他不能留。
但是尋兒不一樣,尋兒比較愛他,不愛那個男人,他可以留。
「那個人是尋兒的親爹,不管我再疼尋兒都改變不了,他如果要來搶,我搶不過他,我只好躲,躲到讓他找不到……」
陸想雲訝然,震愕難言。
她以為他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但其實,他心里是清楚的,只不過是不說破罷了,嘴里說著他是尋兒的爹,心里卻在害怕,哪一天會有個男人,名正言順來搶奪他心愛的女兒。
「你既然了解,為什麼……還硬要我生下來?」
「你舍不得……你不說我也知道,阿娘說,每個孩子都是娘親肚里的一塊肉……」要舍下肚里的肉,怎麼可能不疼?反正、反正只要是從她肚里出來的,他都愛,那又為什麼非要她舍去不可?
傻子!這個傻子!一心為她,付出了這麼多,卻笨得不懂得要留她。
「他要帶我走,我不見得願意跟他走啊,你為什麼不來問問我呢?問問我喜不喜歡和你一起生活、睡同一張床,共同養兒育女?」
「你沒有拒絕他……」祝春風落寞道。
他躲在遠處,悄悄等著,以為她會回絕,可是一直等、一直等,她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那個人。
等得——心也冷了,不想再看她為難掙扎。
陸想雲這才驚覺,自己還欠他一個解釋,以往以為他沒擱心上,也就不會特地去提,若是早跟他說清楚了,或許便不會讓他這般惶惑不安了。
「他有個自小訂親、未過門的妻子,他家里頭堅持,定要他娶,我不想與人共事一夫,便離開他,嫁了你,如今如何,我沒問,多半是拗不過家里,把對方娶過門了吧,阿風,我若想回到他身邊,當初就不會走了。」
是這樣嗎?
可是她不是不喜歡了,是被逼著離開的……
「那現在,他家里要是知道有尋兒,一定會讓你進門的……」他低嚅。
怎麼說了這麼多,他還不懂?
她心下也微微惱了,捧來一個木匣子,打開往下傾倒,散了一床的紙張,上頭,還能辨識凌亂的墨痕字跡。
「那這些呢?你說得這麼瀟灑,我要走就讓我走,那又何必自己偷偷躲起來練著這些字?」
那是在找他的那一晚,在舊屋里頭發現的,原來他常一個人神秘兮兮躲起來,是在練習寫這些。
他脹紅了臉,大掌羞愧地東遮西遮,想要掩飾。「你別看,很丑……」
是很丑,歪歪斜斜的字跡,東一畫、西一撇,完全沒照著筆畫來,只是仿著她寫給他的字柬,依樣畫葫蘆地練著。
十歲父母過世之後,他就沒再拿過筆,沒人在旁教著,難怪成效不彰。
但是,他還是很努力地練著,想要回應她的心意,希望能跟上她的步子,懂她所懂的一切,讓心同路,夢相依。
她眼發熱、鼻發酸,忍著哽咽,念著紙上字跡。「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這什麼字?」筆畫太多,扭成一團了。
「檻!」他難堪地垂下頭,怎麼追,也都追不上吧?他連讓她看懂寫些什麼都辦不到,學不來那樣的氣質、學識。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張紙柬,也是我們定下姻緣的初始,所以你才會練這首詩,對不?」她笑著,淚水從容而落。「祝春風,你真的很愛我。」
原來,他如此在乎她,纏綿心思已在腦海里百轉千回,努力想要回應她,她居然還以為他沒那麼多復雜心思。真正傻的人,原來是她。
「有什麼用……」再愛,還是追不上,外面的人永遠會指著她惋惜,巧婦配拙夫常眠。
「當然有用。」她一張張疊妥了,珍惜萬般地放回木匣子里。「往後別躲起來胡寫一通,跟我說一聲,我教你,一筆一畫都會仔仔細細地教。」
「你不是……」抬眼對上她,又弱了嗓。「要跟他走了嗎?」
哪還有機會教他?
她不在,他也不學了,永遠都不學了,才不要瞧著傷心。
「我沒拒絕他,是因為根本連拒絕的必要都沒有,我已經嫁了你,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祝家嫂子,他一廂情願,我何必跟著他瞎攪和?阿風,你難道對自己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我說你好,不是說假的,這三年的夫妻生活,快樂也不是假的,跟你在一塊兒,我快活甘願,自在得很。」
「所以、所以……」她沒要走?她會一直、一直當他的妻子、跟他在一塊兒?
他膽怯著,不敢問出心頭那貪心的想望。
她傾向前,淺淺啄了他唇瓣一記。「我待你的心意,就像你對我一樣,與你一同蓋的被子才會暖,我還欠你一個兒子呢,你忘了嗎?」
對,他們還要一起生兒子、要當一輩子夫妻……他愣愣地點頭,任由妻子憐惜地將他摟入懷間,枕在心窩上,听著她心跳的頻律——撲通、撲通的,就跟他一樣。
他們的心是一路的,一路的!他懂了,眼眶濕濕的,用力抱緊她。
「娘、娘——」小尋兒蹦蹦跳跳進來。
「有個沒見過的人,拿糖要給我吃。」爹有教過,不能隨便拿人家的東西,要先問過爹娘。
村子里的人尋兒都認識,若要說到面生的——夫妻倆對看一眼,心下領悟。
她握了握他的掌,無聲給予承諾。
「你歇著,我出去看看。」知她不會走,祝春風安心了,躺回枕間,信任地交由妻子處理。
陸想雲出外一看,果然是譚青華。
「你又來做什麼?」她以為,他們已經有所共識。
「昨晚鬧出的事,我听說了。」
「那又如何?」還不都是他挑惹出來的。
「我回頭想了又想,尋兒怎麼能交由這種人撫育?」動不動就拖著孩子離家,哪天真出了什麼意外,可怎麼是好?
「你不跟我走,我無話可說,但我譚青華的孩子,必得受最好的教育,絕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沒頭沒腦地胡亂教一通,好好的孩子都給教壞了——」
陸想雲低頭,對上女兒仰著小臉,一臉好奇的打探目光。
「尋兒,你去房里陪爹,他剛剛說好寂寞、好想念他的寶貝尋兒——」听母親這麼一說,話尾都還沒收,哪還見得著人?
她笑了笑。「瞧見沒?尋兒多黏她爹。」
「我才是——」
「青華!」她淡淡打斷他。「你可知,若不是他當年的堅持,尋兒早讓一碗下胎藥給除得干干淨淨了,今日你還有機會站在這兒,評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尋兒的爹,這一輩子都叫祝春風。」
他一窒,無話可駁。
「他的恩情,我很感謝,可孩子的未來——」
「尋兒三歲了,你瞧她這樣有什麼不妥嗎?」活潑伶俐、貼心懂事,哪兒不如。
「那是你教得好——」
「你錯了,那是阿風教的,打小,尋兒就黏她爹,她學說話、懂是非,都是阿風教的,你不會知道,阿風有多愛她,你只看到他拖著尋兒鬧離家,卻沒看見他月兌了衣袍把孩子裹得暖暖的,自個兒現在還受了寒躺在床上,尋兒是他的命,你懂嗎?」他憑什麼莫名其妙地出現,便要奪人家珍寵了三年的心肝寶貝?
「你知道,他爹娘是遇上匪徒劫掠,跌落橋下雙雙身亡嗎?這十年來,他懼橋而遠之,每每陪我回娘家總要繞道,連過橋都不敢,可是那日,他在橋底下躲了一夜,睿智如你,別說猜不透其中原由。」
全村都知道他怕橋,就不會找到橋邊來,為了他的尋兒,為了躲得誰也找不著,他連最懼怕之物都能躲上一夜,這一切,他真能無動于衷嗎?
「這就是祝春風,若你說,我怎麼可能對這樣的人動心,這就是原因,三年來,多得是這樣的感動,一些些不經意的小舉動,幽微地扯動心弦,這樣一個傻氣、執著又認真的男人,誰遇上了都要愛他入骨。」
譚青華啞口無言。
別說他一句也駁不了,就算能,也沒有必要了,瞎子都看得出來,她整個人、整顆心都向著祝春風去了,多說何益?
「我懂了……」他黯然低語。無論是孩子、還是愛情,都要不回來,他的存在,既多余,又不識趣。
「你放心,往後我再不會來打擾你。」
陸想雲與他談完,送了客回到房里來,丈夫喝了藥,此刻已然睡熟,女兒窩在他的臂彎,同樣睡得香甜。
他信她,只要她說了,他便信,學不會多疑猜忌,否則此刻,哪能睡得如此安穩。「你啊……」她笑了,悄然在床畔落坐,守著她生命中最珍視的兩名摯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