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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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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煒晴 -【孽臣(盛唐圖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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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16 00:09: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亂黨圍剿成功,太平公主黨羽全被殲滅,對於此事龍心大悅的皇帝,于早朝賞賜有功勞者,並依其勞苦加官晉爵。

  “中書舍人,馮守夜上前聽封,因殲滅賊臣孽子有功,朕現在命你為門下侍中,官拜正三品,賜食實封一千六百戶,襲爵位。”

  “謝皇上恩典,臣必當為皇上以及社稷竭盡所能。”恭敬地跪在御座之下,馮京蓮的心憂喜參半。

  喜的自然是到手的功成名就,憂的是前一晚背身離去的雍震日。

  我以為只有你是永遠不會變……他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有絲絲的落寞,必須很仔細聽才聽得出來,卻深深打進她的心頭。

  其實他說了什麼,她都能裝作不在意,偏偏對他的落寞無法視而不見,那種仿佛從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孤寂,跟當年被留下的她是一樣的……領完賞封,馮京蓮退回群臣中,心不在焉地聽著皇帝繼續分封,心想他今日應該在場才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尋找雍震日的身影,她要自己專注在眼前的事即可。

  只要過了今天——

  “忠武將軍雍震日上前聽封。”

  身著武官章服的雍震日自朝臣中走了出來,來到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前,半跪下身。

  她不能克制自己的眼緊瞅著他,渾身充斥著欣喜、沉重、光明以及黑暗各種矛盾的情緒,幾乎快要使她瘋狂。

  太多太多的情感,逼得她只能選擇接受其中之一,以免自己當場崩潰——於是她決定只接受歡喜慶倖的感覺。

  如她所願,他就要成為大將軍了!

  聽著皇帝說完對他的封賜,品秩比她還要高時,馮京蓮的眼底悄悄躍上喜悅的光芒,等待他聽旨受封。

  “謝皇上恩典。”雍震日如是道。

  她掩不住喜形於色,感覺自己贏了全世界,可下一瞬,又聽見他用堅若磐石的嗓音,徐徐開口——

  “恕微臣必須拒絕。”

  大殿上即刻引起一陣騷動,御座上的皇帝抬起手,底下立刻恢復寂靜。

  “忠武將軍,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啟稟皇上,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對於皇上的恩典,微臣確實感激在心頭。如今皇上有意和外族議和,並派遣節度使鎮守邊疆,國家已不再需要微臣這樣的人才,請恩准微臣解甲歸田。”雍震日始終低垂著頭,沒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表情。

  馮京蓮瞬間刷白了臉色。

  雍震日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嘲笑她的努力,踐踏她的付出……是對她的所作所為發出的抗議嗎?

  他明明……明明只需要說好的啊!

  “馮侍中,你怎麼說?”皇帝的目光準確無誤抓住了朝臣中的馮京蓮。

  當初積極地把雍震日調回京城,向他推薦這號人物的正是馮守夜,他想知道有關這件事,他的想法是什麼。

  “回皇上,忠武將軍只是一時——”見皇帝開口垂詢,馮京蓮直覺想替他挽回說出的話。

  “皇上。”雍震日終於抬起頭,桀驁不遜的目光直視著當今天子,並打斷了馮京蓮的話。“微臣當初會投身沙場,最主要的,還是身為項天立地的男子漢,想要測試自身的能力,如此而已。但是,微臣卻對家鄉的妻子說是為了保護她。”

  “當然這話並非謊言,只是在那時的微臣心底,兩者相衡之下,是前者驅使微臣向前的動力較大。微臣不後悔投身沙場,卻後悔欺騙了自己的心,也欺騙了妻子。”

  “所以你想回鄉去見妻子?那麼朕可以讓你暫時告假,並不需要撤你勳職。”

  皇帝的話一說完,大殿隨即陷入令人惶惶不安的岑寂。

  引起這片有如妖怪噬人般難熬的寂靜的雍震日,似乎不在乎,先是低下頭,任由無聲蔓延,好半晌才抬起頭,意有所指的回答:“啟稟皇上,微臣的妻子已經不在了。”

  那是馮京蓮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因為這句話,她終於瞭解心碎的感覺。

  仲孫襲在大明宮外擋住了取下武冠的雍震日。

  “你要去哪里?”他還不知道早朝發生的事,但見雍震日解開章服的束縛,率先步出大明宮的模樣,他未經思考就擋下他,問。

  “我不會走在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上。”雍震日神色匆匆地繞過他。

  仲孫襲再度擋下他,“她不是刻意替你安排,而是事情自然而然發生了。”她不是刻意變成現在的模樣,但是許許多多的事促成了現在的她。

  “那麼我也不想要這些自然而然發生的不自然結果。”雍震日停下來,面容不善。

  “你不要太苛責她,她會這麼做也是為了保護你們,只是在做法上……”這話說起來連仲孫襲都覺得虛弱。

  他也時常懷疑她根本不記得原本的目的,只是想爬得更高而已。

  “保護我們毋須對無關緊要的人下手。”雍震日冷冷地開口。

  想起太平公主的事,仲孫襲無言了。

  見他浮現愧疚的神色,雍震日懊惱地爬了爬短髮,“其實我根本沒資格苛責她!當初我雖然說想保護村子,保護我們住的地方,但其實我心裏很明白,是血液裏身為武人的驕傲急需一個地方宣洩,偏偏當時我又舍不下她,害怕自己出去闖天下回來後,她已經忘了我,或者嫁做人婦,才急著把她給訂下來。”

  “真要說的話,全部的錯都在我,現在,我只求這麼做能給她一點當頭棒喝,讓她不要繼續錯下去。”

  他根本沒資格怪罪她,他不也是差點迷失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難怪師父一再要他們用清澈的眼睛去看待一切,他們卻在見識到世界的廣大後迷惘了,搞不清楚方向,忘記最初的信念是什麼。

  如今,在見到她犯下的錯,他頓時驚醒,只盼她能早日回頭。

  仲孫襲聽出他話裏的自責,張了張嘴,有好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能徐徐地歎了口氣。

  “小京說過,如果早知道你說要保護她一輩子的意思是要上戰場的話,她說什麼也不想聽到這句話;如果早知道你們要離開的話,當初就算難過到死,她也絕不昏倒,絕不暴露女兒身的秘密。”

  “其實她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要跟你……跟大家快樂平安,永遠在一起罷了。”

  仲孫襲的話令雍震日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我不是怪罪你,而是希望你能瞭解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她最初真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如此而已。”

  被包裹在利欲薰心的欲望裏的,其實是最單純的冀望。

  他一路看著馮京蓮走過來,所以非常清楚,才會在她迷失了方向後,仍繼續守在她身旁。

  “但是你應該知道,繼續待在這種環境裏,將來她也會是宮廷鬥爭下的犧牲品,就像太平公主那樣。”雍震日能夠理解,卻無法接受。

  太平公主的事給他帶來陰影。

  他恨透了將來有一天,可能是由他來執行她的行刑!那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雍震日說中了仲孫襲同樣擔心的事,“我知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但是孤臣無力可回天啊!

  雍震日突然落寞地笑了。

  “所以我才要走,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只會讓她更看不清楚方向,給她繼續錯下去的理由和藉口。”這是他想了一夜,所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她已經不會聽他的話……不,應該說她從來也不會聽他的話,現在他只能賭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希望她不要繼續執迷不悟。

  “那你也可以留下來……至少在她身邊慢慢的感化她。”仲孫襲忙不迭地懇求他再想想。

  但是雍震日扔出的話,深刻得教他無顏反駁——

  “你跟在她身邊這麼久了,有用嗎?”

  不,他或許不行,但雍震日應該可以。仲孫襲正想這麼說時,雍震日先行開口了。

  “告訴她,我會等她,在鳳翔等她一起回去。如果她寧願放棄我,也要繼續顛覆朝堂的話……”頓了頓,他揚起艱澀的苦笑,“以後,她就交給你了。”

  那是仲孫襲最後聽到的話。

  也是這句話,讓他下了改變一生的重大決定。


  李唐•開元二年 臘月


  馮京蓮位於長安最隱密安全的別業裏,一片死寂,氣氛凝滯。

  臉色鐵青,她一手握著上好的瓷杯,雙眼直瞪著前方,雖然沒有開口,但無庸置疑充滿了怒氣。

  七月時,玄宗為糾正奢華的風氣罷兩京織錦坊,另一方面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朝堂動盪不安,人人自危。

  當時她並不擔心,即使被抓的名單裏有部分人物和她有關係,但依她在宮中打滾這麼多年的經驗,多得是脫身的方法,再者,她總是非常小心,做事不留下任何把柄。

  這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辦貪官污吏的皇上,應該不可能懷疑到她頭上,但是她搞不懂這次大動作的圍捕官員,然後又只是懲罰他們繳回賄銀,再把他們放走的目的為何,所以特別小心。

  幾個與她交情甚密、官拜五品以上的官員,諸如太府寺卿胡念直、軍器堅梁如意、考功司郎中常友等,在夜審的消息出來前,便已經紛紛要她小心謹慎,他們亦是自身難保。

  所以她十分留心此事件的動向,直到打聽出夜審織染署署令雷觀月的消息後,她不得不有所警惕。

  區區一個八品官,卻獨獨夜審他的事,讓馮京蓮做出一個決定——派水禺趕在夜審之前殺了他。

  此刻,她正等著水禺回來覆命。

  “還是應該殺了他們。”馮京蓮喃喃低語。

  仲孫襲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是指雷觀月的家人。

  “如果你做了,那就是遷怒。”他冷靜地提出意見。

  勸說的話,在雍震日離開後,成了禁語,只要一說,馮京蓮就會立刻發脾氣亂摔東西,情緒瀕近發狂的邊緣;於是仲孫襲學會改變說話的語氣,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像是經過冷靜的分析。

  “若是遷怒,我早就殺了他們,豈會等到現在?還不是為了控制雷觀月的嘴。”馮京蓮一臉殘酷的殺意,“但我還是擔心他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妻子,也許應該……”

  “他們還不是夫妻。”仲孫襲握緊了手,利用痛感,逼自己平板地回覆她的話。

  任何過於情緒性的話語,自那之後,只有她可以使用;若是他用了,她會認定是他不冷靜的判斷,不予理會。

  “但你說那女人懷有他的孩子!”她激動的吼著。

  仲孫襲面不改色,“被我找到的大夫是這麼告訴我的,可依據我的觀察,他們確實沒有成親。”

  聽完他的解釋,馮京蓮定下心來思索了一番。

  “有可能是不想把她牽扯進來,才故意不成親的,不過還是很難斷言那女人究竟知不知情。

  總之,解決掉雷觀月以後,要水禺連那女人——”

  “她肚子裏還有個孩子!”仲孫襲終於隱忍不住,爆發出來。

  相較於他的不冷靜,馮京蓮淡淡挑起眉,“所以呢?你想說不知者無罪?要不然等到她生了孩子以後再殺她好了。”

  她怎會變得如此殘酷無情?

  仲孫襲無力地自問,同時也明白是因為雍震日的離開,帶走了她最後一絲的道德界線,才會變得無法無天。以前她做危險的事還會瞻前顧後,現在卻是以一種豁出去,不要命的憑感覺在行事。

  “我不是這個意——”仲孫襲正要反斥,突然感到一陣暈眩。

  馮京蓮見他晃了一下,不禁擰起眉心。

  “仲孫,你怎麼了?”

  “不,我沒……”他想舉起手安撫她,卻發現全身力氣像是被人抽走一般,連區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砰!

  頎長的身影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來。

  馮京蓮差點以為是他在開玩笑,直到確定他真的爬不起來,才奔到他身旁,臉色發白,焦急地拍打他的臉頰,擔心地問:“仲孫、仲孫,你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門輕輕地被推開,一個帶著戲謔的嗓音湧了進來。

  “會不會是喝了什麼不該喝的東西?或是吃了不該吃的食物?”

  馮京蓮墨黑的眼珠子驟然瞠大,眼底盈滿殺氣,直瞪向來人——符逸瓊泛著愉悅的輕笑,慢條斯理地走進來。

  “怎麼會是你?!”她難掩驚訝。畢竟交代水禺辦的事,他從沒失手過。

  “驚訝?害怕?或者以為我是鬼?”符逸瓊輕佻地眨眨眼,隨後擺了擺手,“這些都無所謂,因為大概沒有比我被水禺一劍刺殺要來得錯愕吧。”

  “所以水禺確實殺了你?”馮京蓮恢復從容鎮定,不動聲色的開口。

  符逸瓊在瞬間來到她面前,一把揪著她的衣領,和她眼對著眼,抹去了嘻笑的神情。

  “是啊,依照你的命令,他確實殺了我。我真的必須誇獎水禺是個得來不易的人才,他那神准的一刀斃命,若非親自體驗過,還真教人難以想像呢。”

  話落,他放開了她,飛快的瞥了她被拉松的領口一眼,繼而露出原先的笑容,邊替她撫平衣領邊說:“其實啊,我這個人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心臟的位置和別人不一樣,稍微往右邊偏了點,以至於水禺的一刀斃命在我身上起不了作用。啊,不過當時看著那一刀沒入自己胸膛的瞬間,確實令我從頭冷到腳,而且元氣大傷呢!”

  馮京蓮臂彎裏抱著昏迷的仲孫襲,全神貫注的戒備這個應該死卻沒死成的男人。

  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除了那些和她特別有交情的人之外,在朝中沒人知道這處偏僻不起眼的宅邸是她的別業。

  “你對仲孫做了什麼?”聽見仲孫襲沉重的呼吸聲,她警覺到情況不妙。

  “也沒什麼,只是在他喝的水裏摻了一點點毒物。”符逸瓊聳聳肩,笑得好抱歉。

  “你想報復我,為何動他?”他故意不說出是什麼毒,就是要讓她沒機會救仲孫襲!感覺懷裏的身軀顫抖著,馮京蓮暗忖,可還沒想到該如何帶著仲孫襲從符逸瓊面前離開。

  當初會提拔他成為鳳翔府尹,除了一來好辦事,二來也是看中他身手不凡,是和仲孫襲以及水禺相比幾乎平分秋色的狠角色。若非是利用他對自己的信任才殺得了他,怎知他競命大沒死,如今大概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尤其是現在水禺不在她身邊,仲孫襲也不能動的情況。

  “不愧為見識過大風大浪的馮大人,即使知道在下的意圖,仍然不為所動,佩服佩服。”符逸瓊百般嘲弄地拊掌笑道,“就是因為要對付的是你,我才只對他下毒。”

  “什麼意思?”她繼續問,想拖延時間等水禺回來。

  如果水禺和仲孫襲聯手絕對能打得過符逸瓊,就算只有一個人,至少能和符逸瓊勢均力敵,可是現在也只能等水禺回來拖住符逸瓊,好讓她把昏迷的仲孫襲抬出去了。

  早知道不該為了掩人耳目,只讓仲孫襲和水禺負責守衛這幢別業,應該多安排一些人的!

  “嗯……這麼說好了,我換了主子。”符逸瓊好整以暇地環起雙臂,似乎不在意她明顯地拖時間。“他需要的是留活口,而我個人呢,和他達成一個小小的協定,便是至少讓我砍你一刀。”

  馮京蓮眯起眼,雙手緊緊抱著仲孫襲。

  “等這刀,我可等了快四年的時間,真的是很不耐煩了啊!”每當想起是如何被信任的人背叛,他便在心裏狠狠嘲笑自己的愚蠢。等待復仇的時間因此更為煎熬。

  “也可以說是拜你之賜,我現在根本就無法相信任何人。”符逸瓊慢吞吞地抽出佩刀,刀尖指向她,“現在,站起來,如果你不希望我砍到他的話。”

  “至少讓我把他移到旁邊。”她要求道。

  符逸瓊多看了她一眼,“最好別耍花招,我會一直盯著你。”

  馮京蓮把他的話當成是默許,開始移動仲孫襲。在朝,她是文官,不能配刀,而現在,她必須從仲孫襲的腰間取得那把長刀才行。

  無論她還記不記得師父教的,有武器在手,她會安心些。

  “你在幹嘛?快起來!”察覺她形跡詭異,符逸瓊喊著的同時舉著刀朝她劈過去。

  鏘!

  金屬相擊發出了撼動人心的聲響。

  馮京蓮半跪在地,用兩手撐著那把長刀,擋住了符逸瓊的攻勢。

  符逸瓊忍不住搖頭,邊加重手勁,“唉,雖然我剛剛也在想絕對不能中了你的計,胡大人也說了你詭計多端,結果還是……唉……”

  “胡大人?是胡念直嗎?”她得使出全身的力量才能勉強應付。

  “哎呀,真糟糕,我竟然不小心說出來了。”符逸瓊的懊惱不知道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

  “無所謂,要猜到並不難。”她的話純粹是在口頭上逞強。

  明知道這是一個不是算計別人便是被人算計的世界,她怎麼會笨到忘了提防身邊的小人?

  “是嗎?那對胡大人來說會是一種恭維了。”符逸瓊笑容滿面。

  為了不讓人看出快撐不下去了,馮京蓮亦回以笑容。

  在一攻一守間,符逸瓊最後決定先退開,否則兩個人只是在浪費力氣而已。

  “來吧,如果你要拿刀的話,我會更不客氣。”

  “喔,多不客氣?”馮京蓮站起身,甩了甩刀身,不疾不徐地擺出架式,語氣有著明顯的挑釁。

  “本來我只要你一隻胳臂的,現在多一隻呢。”他回答的語調輕快。

  “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馮京蓮一邊應對,一邊還得分神注意仲孫襲。

  依他的臉色來看,真的很不妙。

  可惡!她根本沒時間在這裏陪這個早該死,卻沒死成的人!不能再拖了,一定要一招分出勝負!

      一陣刺鼻的濃煙味嗆進兩人之間。

  “哎呀,看來沒時間了。”符逸瓊開口道。

  “是你放的火?”馮京蓮掩不住訝異。

  “今晚有很多事情都是我必須做的,領到的酬銀卻很少,我也很無奈啊。”符逸瓊說得好像自己很委屈,“所以,讓我們速戰速決,給你嘗嘗一刀斃命的恐懼吧!”

  話尾是開戰的訊號,馮京蓮沒有錯過,在動作上卻無法比他還快,更深知自己無法躲過這刀,早做好挨刀的準備——刀尖沒入人體的鈍重感,以及從口中噴吐出的大量鮮血,似乎符逸瓊宣告了勝利,如果這刀是刺進馮京蓮的身體裏的話。

  馮京蓮目瞪口呆地瞪著瞬間擋在自己之前的仲孫襲。

  在她眼前,他像一堵穩固的厚牆,阻擋下來對她的任何傷害。

  “除非我死,否則,你無法傷害到她半分……”仲孫襲冷戾的眸光,覷著僵住無法反應的符逸瓊,目光往下看,他徒手抓過自己那把長刀的刀刃,不顧削過腰間的痛楚,準確無誤地刺進符逸瓊的右胸膛。

  “你……竟然還能動……”雙眼盈滿了驚訝和不敢置信,符逸瓊只來得急說出這句話,然後就斷了氣。

  抽出嵌進體內的刀,仲孫襲回過頭,冷戾的眸光變得溫柔,笑笑地對她說:“……這才叫一刀斃命。”

  然後,他也倒了下去。

  馮京蓮手中握著的刀,在他死不肯放的情況下,隨著他一同落地。

  有血花在半空中紛飛,還溫熱的液體噴濺在她的臉頰上,她倏地瞠大眼眸,心跳重重沉落,她聽見自己在喘氣的聲音,胸口像是突然冒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不斷膨脹,到了她不喘氣就會沒辦法呼吸的程度。

  第一次眨眼,她看見倒下的仲孫襲;第二次眨眼,他被自己抱在懷中;第三次眨眼,有什麼跟著一起落下。

  “大師兄……”她一手壓著他在冒血的傷口,神情驚懼不定。

  一切發生的太快,她來不及反應,也搞不懂怎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他嘴角夾雜著血和笑,出口的竟是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錯的是她啊!

  馮京蓮不斷搖頭,再搖頭,喘氣的聲音更加劇烈。

  仲孫襲氣喘吁吁地吐出原因,“歲時說、說他會等你……永、永遠等你……但是……他又說把你交給我……是、是自私……所以……我沒……”

  他好後悔,後悔自己因為雍震日說要把她交給自己,以為自己真能代替雍震日在她心中的地位,才鬼迷心竅沒把他交代的話告訴她。

  這是自私的報應。

  但是,他一直深愛著她,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

  “別說話了,我帶你出去,你睡一下吧,醒來的時候,一切會恢復的……”她忙著向他保證,還是一直聽到自己大口喘息的聲音。

  為什麼她覺得快要失去什麼?在心中,在她許久未正視的靈魂裏,呐喊著不想失去!

  “不……有話……告訴你……”他一直不敢說的話,一直認為提起也不會有希望的話,在這一刻,突然有股非得要告訴她的決心。

  “信……那些歲時的信……”仲孫襲說不到幾句話已經快要喘不過氣。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些信都是你寫的,他從來不曾提筆寫過信給我,但是我很開心,那些你的信,我都收著!一直收著!”

  她都知道,因為體貼他的體貼,所以從不說出來,也假裝從沒發現自己讀信時,他背著她掛在嘴角那抹滿足的笑。

  聞言,仲孫襲露出一抹羞赧的笑,看起來已經了無遺憾了。

  “不、不要再……錯下去……回想……師父說的……”他努力抬起手,但是只有手指抽動而已。

  馮京蓮見了,立刻抓起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仲孫襲的嘴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麼,她沒聽見,可猜出他是要她快點出去,免得火勢越來越猛,連她都得陪葬。

  “會出去的,我們一起出去!”她想移動他,但是傷口血水冒得更急,“大師兄,你能動嗎?如果我拖著你出去,你會……痛嗎?”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蠢話,但是差點脫口而出的“死”字,洩漏她有多麼心慌意亂。

  “不用了……我知道……位置不妙啊……”仲孫襲費力地撐起一抹苦笑。

  她感覺視線又要變模糊,快要留不住他的身影。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馮京蓮不斷地道歉,已經搞不清楚是真的要求他原諒,還是想讓自己的罪惡感減輕一些。

  “不、不要……道歉……我……你好好……就好……”他想告訴她,見到她沒事就好。

  對他而言,幸福的定義就是能夠保護她。至於他的心意,從沒打算向她傾吐,將永遠藏在心裏。

  感覺貼著臉頰的手指微微移動,像在推著她離開,馮京蓮搖搖頭,再搖頭,執著的目光像個小孩子鬧彆扭,不肯放棄他,眼淚如雨落下。

  仲孫襲滿足地笑了。

  在這最後一刻,她終於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即使短暫,他再也別無所求了。

  感覺到他的手正在下滑,她渾身一顫,更是緊緊的抓住不放,垂頭凝視著他緩緩合上眼,吐出最後一句話——

  “……告訴歲時……我真的很討厭……他……”

  馮京蓮把頭埋進他的肩頸,只是抱著他,不放。

  經歷過黑暗的人都能理解,一旦擁有光芒,即使只是微光,都將再也無法回到黑暗中。

  像不知道溫暖的人,學會了火的用法後,便再也離不開。

  他是馳騁沙場的修羅,如同“震日”之名,猶如一抹烈日,無論到哪兒,都讓敵人震懾。

  他守護著遠方的太陽,照亮整個大唐帝國的和平和盛世,於是她決定守護這個男人的背後,守候他的夜晚。

  縱然無法成為他的太陽,也要不擇手段守護摯愛的他。

  ——她一直是這麼想的。

  但是……為何會弄得如此狼狽?

  她的房子被大火給焚燒,重要的人渾身是血的倒臥在她懷中,她以為能信任的人全都背叛她,她的成就、她的努力,在她面前毀於一旦。

  馮京蓮坐在地上,神情茫然。

  燃燒的木頭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音,她最安全也是最後的避難所被燒毀、崩塌。

  沉著的腳步聲來到她身側,與她一同看著宅邸被大火吞噬。

  “我啊,果然是那種連想保護的東西,都保護不了的大蠢蛋。”火焰在眼底跳動,她驀地低笑輕喃,語氣淨是拿自己沒轍的無奈。

  “房子燒多少都無所謂,再建就有了。”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看著眼前的大火,僅用眼角余光瞄向她。

  果然……在發抖嗎?

  “是啊,房子燒了再建就有,錢財沒了再掙就有……這些我都知道。”馮京蓮仍在笑著,全身發抖地笑著,雙手緊緊抱著懷中越來越冷的身軀,雖然臉上掛著笑容,聲音卻沒有笑意,“但是,我不知道失去重要的人是不是能夠再找到代替的啊……”

  “當然是找不回來了。”男人——夏磊實輕輕地說。

  他奉命前來抓拿朝廷要犯,馮守夜。

  在幾年前辦傅蓮臣的時候,他和殷尚實便察覺有地方很怪異,於是開始追查那名帶走假汙名冊的人,經過許多挫折和在有人刻意阻擾的情況下,最後是太府寺卿胡念直的告密才逐漸掌握了方向。

  說來,馮守夜……不,應該說馮京蓮,也是被背叛的人。

  夏磊實看著這個在朝為官少說有十年的人,很難想像她這十年是如何欺瞞過眾人的眼,隱瞞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實。若非胡念直有所懷疑,利用宮人的身分,仔細調查了“馮守夜”的來歷,查到“他”可能是十幾年前太平公主身邊一個名叫馮京蓮的宮女,並且極不容易才找到當初和馮京蓮同房的宮女指認過後,才確定了這件事。

  試想,她必定承受了比男人還要更煎熬的日子。

  “是嗎……”她垂下頭呢喃,“果然。”

  “這不是可以預期的後果嗎?你應該早就知道會這樣,也做好心理準備才對——如果偏離正道的話,只會有懊悔。”夏磊實冷然的聲音隱含著不仔細聽便會忽略的沉痛指責。

  越調查馮京蓮,越發現她真的是個人才,可惜走上這種絕路。

  “有啊,曾經有人一直教我要抬頭挺胸的走,絕對不要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不要讓自己的靈魂折斷了,我同樣這麼告訴過自己……但,曾幾何時,卻不小心走偏了呢?”一滴淚無聲落在她懷中之人冰冷的面容上,她低聲問。

  “你身邊有兩個願意為你做牛做馬,為你死的親隨,難道沒有願意告訴你犯錯的人嗎?”夏磊實忍不住問。

  馮京蓮沉默半晌。

  “有啊……曾經有。”但是她的執迷不悟,以及不肯承認自己錯誤的愚蠢,害得她現在只能抱著曾經擁有的人懊悔不已。

  夏磊實不忍地望著她。

  雖然在燃著大火的屋裏把她救出來時,她沒有哭泣,但是紅腫的雙眼顯示她已經哭了很長一段時間,想來,這個從入宮以來一直跟著她的親隨,是個非常重要的人吧。

  但是,他來是有要事要做的——

  “門下侍中馮守夜聽旨,你刻意隱瞞女兒身,偽裝成男人入朝為官,擾亂朝廷綱紀,欺君犯上,當即捉拿為朝廷要犯,欽此。”夏磊實宣佈完皇帝不久前才批下的詔書,等著她反應。

  “我想問你一件事。”馮守蓮突然說。

  夏磊實沒有答腔,也沒催促她接旨。

  當作他默許,她於是問:“如今,他已經死了,是不是能放過他的屍身?”

  “親隨不在十族之內,是沒問題,但是你已經沒時間處理他的屍身了,不如交給我吧。”心軟向來是夏磊實的死穴。

  “那麼,可以麻煩你把他交給一個叫做雍震日的人嗎?他曾是忠武將軍。”

  聞言,夏磊實一愣。

  他當然認識雍震日,當年他還沒被調派回京成為侍御史之前,即是在他麾下擔任軍師。

  難不成她認識雍震日?

  內心有所懷疑,夏磊實決定見到雍震日時要問個清楚,同時還得把這具屍首帶給他才行。

  “沒問題。”他允諾。

  馮京蓮雙肩一松,放下仲孫襲,朝他的屍身跪拜,磕了三個頭,行了父母過世時的大禮,才轉向夏磊實。

  “臣接旨。”
信者恆信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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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9-16 00:10:17
第十章

      禦書房裏,待罪之身的馮京蓮跪在地上,雙手雙腳被沉重的枷鎖與腳鐐給扣住。

  皇帝沉默了許久,才開口。

  “愛卿,你……不,你的所作所為,要說朕沒有生氣實在是不可能,但是朕更好奇你是如何騙過所有人的?”

  “罪臣早已習慣當男人了,從小開始就是。”馮京蓮聲音平板的回答,面上神情一片死寂。

  “當初朕拉攏你來擊垮皇姑母,並沒有料到你是個如此有用的人才。今日,兩位侍御史和數名大臣聯名上奏要抓拿你,奏書上雖然寫滿了你在朝為官不好的一面,但朕認為,你確實輔佐朕取得天下,諸多宮廷的變局,也都是靠你運籌帷幄始成今日這番局面。”

  身為天子,他只能說這麼多。

  即使心裏認為那些不好的黑暗面,有泰半都是因為她曾經服侍的物件下的命令使然,但歷史是大權在握的人寫的,當然不會開誠佈公地談論這些政治的黑暗。

  馮京蓮始終低垂著螓首,好像有在聽,又像沒聽見。

  “念在你幫了朕不少,朕也捨不得令你死罪,但欺君之罪加上其他行賄和……林林總總的罪狀看下來,朕也無法不給大臣們一個交代,免除你的死罪。”

  “罪臣已經做好任憑皇上處置的準備。”馮京蓮的聲音毫無起伏,仿佛怎樣都行。

  “那麼接下來的話,用不著記錄在起居注裏。”皇帝對一旁的史官道,接著轉向馮京蓮,“你可有任何遺願?朕可視情況准許。”

  馮京蓮的反應似乎還停留在今晚的大火裏,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押她進來的夏磊實附耳對她說了什麼,她才緩緩回過神。

  “罪臣只希望,有關於罪臣這等孽臣之事,能夠從史官的筆下劃去。縱然做為人臣,罪臣確實有許多可惡的地方,值得留下駡名,讓後世永久唾棄,但,罪臣不希望和罪臣相關之人也必記上一筆。他們都是無辜的,一切都是罪臣一意孤行所種下的惡果。倘若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我從史書上刪去,那也請刪除那些因我而染上惡名之人。”

  “你指的是已經解甲歸田的忠武將軍嗎?”

  馮京蓮頓了頓,方道:“還有很多人。”

  一旦她的臭名被傳了出去,養育她的人,教育她的人,認識她的人,這些她所珍惜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她或許可以因死罪而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人何其無辜?他們只是不幸認識了她而已。

  皇帝花了不到片刻的時間便做出決定。

  “朕答應你。有關你的事,從你入宮,到今晚,甚至到行刑的事,史官的史冊上將不會有任何馮守夜甚至馮京蓮的名字,連同與你有關係的人等,也將一併劃除。”

  馮京蓮露出了卻心事的淺笑,對皇帝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謝主隆恩。”

  雍震日心急如焚地走在大明宮的長廊上。

  替他引路的是夏磊實。自從他恢復庶民的身分,這還是頭一次進宮。

  夏磊實送回仲孫襲的遺體還是昨天的事,之所以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趕到長安,是因為他並沒有回那個曾經熟悉的家鄉,而是在離長安不遠的鳳翔等她。

  離開後,他還抱著一絲他們倆能一起回去的希望,並隨時注意她的動向。

  但鳳翔畢竟離長安還是有一段距離,深宮之內發生的事,不會那麼快就眾所皆知,他才會在見到夏磊實和聽見他帶來的消息時,恨不得人就在京城。

  雖然皇上親口說了無法赦免她的罪,但當初他拒絕加官晉爵,解甲還鄉時,皇上曾經下過一道無論是什麼樣的要求都答應他的聖旨,今夜正是用上的時候!

  領著雍震日進入禦書房,夏磊實對皇帝行了個禮,隨後退至一旁。

  入夜了仍不得閒的皇帝,已經不知道接連幾個晚上都有人被安排謁見,又都是和此次事件有關的人物,讓皇帝無法拒絕。

  事實上,他也沒拒絕的意思。

  越是探究那些被列為重犯的朝臣,他仿佛挖掘出一個個經歷過風風雨雨,各有背景的故事,帶給他許許多多的省悟。

  太宗曾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他在這些人身上見識到各種人性的可能,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所以他還想再看多一點。

  “說吧,卿之來意為何?”

  雍震日行過禮後,仍是用一貫直視的目光盯著皇帝。

  “懇請皇上開恩,放過馮京……門下侍中馮守夜。”他真的不習慣這個名字。

  “朕想知道你為何要替馮侍中求情。”

  “她是鄙人的妻子。”

  “朕記得你曾說過妻子已經不在了的話。”皇帝不禁對事情的發展感到錯愕。

  他是知道馮守夜其實是個女人,也知道她的本名是馮京蓮,可怎麼沒人告訴他,她已經成親,是為人妻的消息?

  皇帝瞥了夏磊實一眼,夏磊實無言的表示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他們只查出馮京蓮入宮當宮女的事,但有關她的身世來歷,因為與此事無關,他們也就沒那麼仔細的追查下去了。

  “鄙人確實如此說過,當時的意思是指內人不在家鄉。”雍震日解釋。

  “原來如此。”當時馮京蓮確實“不在”家鄉沒錯。皇帝繼續問:“你們的家鄉莫非離長安很近?怎麼短短不到三天的時間,你就能來到朕面前?”

  “回皇上,鄙人這段時間都在鳳翔等待妻子,盼望能一起回鄉!”說到這兒,雍震日的語氣有些激動,鐵灰色的眼底一片狂亂。

  他已經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了。

  但是一心擔憂她安危,再加上皇帝遲遲不給個答案,令他懷疑直接去劫囚會比較快。

  “是嗎?”皇帝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那是一段對雍震日來說是很漫長的時間,他幾度想開口催促當今天子,都在夏磊實的眼神制止下打退堂鼓。

  等待磨痛了他的心神,卻磨不掉他銳利的眼神。

  他想著被拒絕後,還有多少可行或不可行的方法能救出馮京蓮,想來想去都只有劫獄這個方法。偏偏這件事一個人很難辦到,他又不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尤其是那些跟著他離開軍隊的師弟現在都和他暫住在風翔,大家都等著和她一起回去。

  如果讓他們知道馮京蓮的現況,他們一定會亂來……不過,他也打算要亂來了!所以才把希望賭在皇帝身上,希望他能照當初聖旨上的約定,實現他唯一,也是最大的願望。

  沉默了許久,皇帝終於再度開口:“朕見你手上拿著聖旨,也猜到你是來要求朕履行當初答應你的事。”

  “是的。”雍震日把聖旨交給夏磊實,由他呈上。

  打開聖旨,細細看了一次,皇帝有些為難的說:“但是這件事朝廷裏已有許多官員大臣知道,朕實在無法赦免她的罪,而你又要朕應允當初的承諾,委實傷透朕的腦筋啊!”

  他確實不想輕易的斬殺馮京蓮,畢竟那些朝臣會沾染上的惡習,也不是只有她有,如今主張非殺她不可的胡念直一派,其實也有不少人跟她一樣。說他私心也好,有個如此聰慧的人才,他實在想留在身邊一輩子。

  現在的他,實在不能失去任何人才。

  “皇上,您願意聽鄙人說個故事嗎?”雍震日突然道。

  “你說吧。”料想他是要說服自己,皇帝決定聽聽看。

  雍震日臉上閃過極其複雜的神色,暗暗吞吐一口氣,緩和情緒後,徐徐開口。

  “以前,在靠近戰場的小村莊裏有一對夫妻,他們成親才三天,做丈夫的就上了戰場。臨行前他告訴妻子,我會保護你一輩子,但轉過身後,滿腦子都是上戰場殺敵的想法,他被年少輕狂給控制住了,血氣方剛沖昏了他的腦袋,讓他連回頭去發現妻子孤單落寞的神情的機會都沒有。”

  “等到真正上了戰場後,他才知道,什麼保家衛國都是空話,到了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為了要活命,一心只想著殺掉敵人而已。一開始他確實對這種日子興致勃勃,但是久了之後,他開始有了不同的體悟,首先身邊一起吃同一鍋飯的兄弟越來越少了,他開始不敢去看地上的屍體,害怕會看到熟悉的面孔。漸漸的,他逐漸瞭解,保家衛國的理想回歸到本質,也只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守護對自己而言重要的家園。”

  “他確實回想起最重要的事,也逐漸摸索回到自己的正道上。卻不曉得在遠方的妻子因為他不在的這段期間,為他做了許多犧牲,也做了許多錯事。

  “她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想守護她的丈夫而已。怎知,當她投身去對抗消除那片黑暗時,反而被黑暗吞噬了。

  “鄙人想請問皇上,一個從血氣方剛到最後瞭解自己該做的事是什麼的丈夫,和一個從開始就瞭解自己要做什麼、到最後卻迷失了方向的妻子,哪個比較可惡呢?”雍震日提出心裏的疑問。

  聰明的皇帝立刻聽懂他的意思。

  “即使是丈夫想代替妻子,但一個是屢建功勳,完全沒有污點的將軍,另一個則是已經渾身泥濘的孽臣,不能相提並論。”

  雍震日不死心的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帝一個抬手給制止了。

  “但,朕向來抗拒不了這種至情至性的故事啊!”
  

  大唐民風開放,正是因為皇族一脈擁有胡人血統的緣故,他們從不吝惜展現最真實的感動。“馮愛卿……唉,這可能也是朕最後一次這麼叫她,你們就當作沒聽見吧。”皇帝率性的揮揮手,續道:“馮愛卿請求朕別將她寫進史冊裏,如果把她寫進去勢必提及很多與她有關的人。她不在乎自己留下臭名,卻害怕你或者其他她所在意的人被一起唾棄。當時朕就在想,會這麼想的人,怎麼可能狠得下心奪去別人的生命?最後朕終於瞭解了,那應該就是你所說的那片黑暗使然吧。”

  雍震日沒有回答。正是因為說的是宮廷裏的紛亂,才不好當著皇上的面直說。

  “而朕現在仍處在這片黑暗中,不過並不灰心。”皇帝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走到窗前,“因為朕答應了某個人,必須有所改革才行、必須將好的改革從朝廷傳出去,擴展到整個國家才行。”

  在場除了雍震日、夏磊實,還有紀錄帝王起居注的史官,他們全都看著這位年輕的帝王,聆聽他的話,仿佛看見他的肩上撐起了整個帝國。

  “接下來的話不用記在起居注裏。”皇帝的威嚴裏有著直率的作風,“今晚,大概是入冬以來最冷的夜晚,朕決定讓天牢那邊的守衛去暖暖身子,在子時一刻的時候休息一陣子。聽清楚了嗎?是子時一刻。這話朕不會再說第三次,除了去通知守衛的內侍以外,不會再有別人知道;如果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朝廷欽犯消失的事,朕也一概不知情。”

  雍震日聽懂了他的話,掩不住滿臉的喜色,重重磕頭。

  “謝主隆恩!”

  皇帝只是背對著他,說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

  雍震日又磕了一記響頭,隨即匆匆離去。

  待他走後,皇帝忍不住低語:“鳳翔啊……最近這個地方還挺常聽見的。”

  夏磊實隨即回答:“如果皇上想去,微臣是當地人,可以負責領路。”反正他最近領路已經領成習慣了。

  “嗯……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建議……”皇帝頓了頓,側頭望了他一眼,“倒是你不用去幫他嗎?”

  若非他是皇帝,這麼好玩的事,他可不想放棄!

  這簡直就是命令。夏磊實無奈的想。

  但他和雍震日也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既然皇上都這麼睜隻眼閉只眼了,他就當是去湊熱鬧吧!

  雍震日只有很短的時間進入幾乎無人看守的天牢。

  之前大批官員被關在不同的地方,而關在這裏的以重犯居多,也比邢部的地牢暗上不少。

  當他找到馮京蓮時,她把自己蜷縮成像顆球一樣,面對著角落,動也不動。

  即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她憔悴許多,不是身體上的憔悴,是從內在散發出的脆弱無力。

  聽夏磊實說,她一直抱著仲孫襲的屍身,直到最後才拜託夏磊實送去給他。

  光是聽見同門師兄戰死沙場的事,都能令驕傲的她不顧在眾人面前潸然淚下了,抱著仲孫襲的屍身,一定更令她痛苦上幾千倍吧。

  “……小京。”他很輕很輕地喚,怕驚擾到她。

  馮京蓮仿佛石化了,動也沒有動一下。

  雍震日抓著從唯一看守的守衛身上拿走的鑰匙,決定直接帶她離開。皇上可沒說要讓那些守在外頭的守衛暖身多久,他們是刻不容緩!

  聽見鑰匙的聲音,馮京蓮的腦袋偏了一下。

  “你來幹嘛?快點走吧。”

  來幹嘛?快點走?

  他冒著生命危險進到天牢來救她,她只有這些話要說?

  雍震日不予理會,逕自打開牢門,走進去便把她扛到肩上。

  馮京蓮還是了無生氣般動也沒動一下,倒是開了口:“別浪費力氣,我不會離開這裏的。”

  “你現在倒掛在我肩上,如果我要出去,你也得出去!”雍震日的語氣無庸置疑——無庸置疑的充滿怒火。

  “不,我不走。”上了手銬腳鐐並不是她不動的原因,而是她自己不想動,仿佛打算這麼腐朽,等到行刑來臨之時。

  “我說你得走,就得走!”他咬牙切齒道。

      馮京蓮終於動了,用被銬住的雙手一下一下捶著他的背,發出沉重的聲音,且一下比一下還要更用力。

  “我說了不走,讓我留下來吧……拜託……”

  即使一下比一下用力,仍然捶不痛他。他能感覺她不是沒有使盡全力,而是這已經是她僅剩的力氣了,連說話的聲音也細小到不行。

  “留下來又能如何?你真的想死嗎?”他低吼。

  他不是來救一個已經失去求生意志的她,他想要看到的是後悔大哭的她,那樣才是她身處現在的處境該有的反應啊!

  她還是一下一下捶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細細的啜泣聲。

  馮京蓮的淚如泉湧般不斷冒出來,落到地上。

  “大師兄死了……是因為我死的……如果我聽你們的話不要繼續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發了瘋的貪慕權勢,眷戀名利的話就好了……我連在我身邊的大師兄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保護你們?我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聽到這裏,雍震日松了口氣。

  還好她不是完全封閉了自己,還好她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把她從肩上放了下來,見到她眼淚和鼻涕糊成一團的難看哭臉,雍震日卻笑不出來。

  此刻,他們心裏都有著同樣的痛——永遠失去仲孫襲的痛。

  “你確實很愚昧,不聽別人的勸告,又很固執,仲孫肯定為了這樣的你煩惱了很久。”他沒有說些好聽話,反而責各她。

  她一聽,哭得更用力。

  “告訴我,仲孫在臨走前有說什麼嗎?”他突然問。

  馮京蓮抽抽噎噎的回答:“他、他說很、很討厭你……”

  好你個仲孫襲!雍震日皺眉暗忖,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一直很清楚仲孫襲對馮京蓮抱持著怎樣的情感,也曾不安過,但是馮京蓮從來不曾對他有過錯誤的表示,也許是因為扮過男人,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說話方式才不會讓仲孫襲有所誤會,又或者她根本沒察覺到仲孫襲的心意;反之,仲孫襲也一直都很守規矩。

  他們的大師兄一直是個有點愛耍笨,但很溫柔,心非常柔軟的人。

  思及此,雍震日頓感一陣鼻酸。

  “其他呢?他怪罪你了嗎?”他又問。

  馮京蓮飛快搖頭,淚花隨著頭擺動的動作飛散。

  就是因為他到死都沒有怪罪過她,她只好一直一直怪罪自己。

  錯的明明是她,為何反倒是他要她不要道歉?為何不怪她呢?那她也會好過一點啊!

  “仲孫永遠不會怪你,因為他非常的……重視你。”雍震日苦惱地抓抓頭,不知道該怎麼說。

  依仲孫的性子,怕是到死也不會傾訴自己的心意,他又該如何向她解釋?

  “我知道的……”她喃喃細語,眼淚又開始凝聚在眼眶裏,“大師兄最後還要我別跟他道歉,他一直要我離開,我知道他怕拖累我,所以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雖然……我們都曉得那一刀非常不妙……但我還是很難過,心很痛啊!如果他怪罪我就好了,如果他大聲的罵我就好了……但是,他到最後都沒有苛責過我半句……”

  雙手揪著雍震日的衣襟,她說到最後只剩哀泣的聲音,痛徹心扉的酸楚從那晚便一直跟著她,即使縮在角落都無法真正安心下來。

  無論她是醒著,還是在睡夢中,都會想到仲孫襲,想著他為她付出多少,她卻再也沒有機會回報。

  雍震日以同樣哀戚的眼神瞅著她,但是裏頭又閃著比起她還要更堅定不移的光芒。

  “如果你覺得難過,那就去道歉。”他抓住她的手,說:“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如果需要道歉,你才會好過的話,那就到仲孫的墓前去親口對他說吧!他一定早做好被你煩死的心理准各了……不,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馮京蓮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雍震日張開雙臂用力地將她擁進懷中,掩飾自己同樣泛紅的眼眶。

  “不是說過重要的人絕不放手嗎?就把這些話對仲孫說吧,你想說什麼,都對他說吧,無論你要花多久的時間說,我都會陪你,畢竟,我們都有好多話還來不及對他說。”輕撫著她的背,他明白要從打擊中復原是需要時間的,所以不急著催促她。

  “但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聽不見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冒了出來。

  感覺衣襟濕了一大片,雍震日卻不在意,“那是因為他早原諒你了,從你第一句對不起的那瞬間,他已經原諒你了。”

  聞言,馮京蓮開始大哭,放肆的大哭,像是把悔恨和傷痛一次發洩出來一樣,想把內疚用哭聲傳達給再也聽不見的仲孫襲。

  雍震日只是抱著她,任由她哭得像個呱呱墜地的嬰孩。

  她從來不會大哭,所以現在,就讓她放肆吧。

  “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他不厭其煩地替她拭去似流不盡的淚水,一邊輕聲地問。

  哭得喘不過氣來的馮京蓮搖搖頭。

  “道別的時候,要挺起胸膛。”他露出帶著悲慟的難看笑容,對她說:“回去吧,去和仲孫好好道別。”

  馮京蓮稍稍停止哭泣,過了一會兒又大哭了起來,但是這次她是點著頭哭的。

  雍震日扯開了笑,拉著她跑了起來。

  人生本來就會經歷過各種傷痛,當然也有好多好多的喜樂,有時候繞了一大圈回來,才發現自己又走回小時候天真的話語訴說的願望——不違背正道,不違背自己的信念,不要忘了隨時把腰桿打直地活下去。

  如今,他們還是懵懵懂懂,也許到臨死前都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依循著信念走,但至少從今而後,他們要打直著腰桿活下去!

  雍震日花了一番時間才把馮京蓮帶出天牢,結果在天牢外好死不死地碰上“取暖”回來的守衛。

  守衛一見他帶的正是近來被形容成“窮兇極惡”的馮京蓮,立刻呼救。

  “該死。”話是這麼說,語氣卻不怎麼在乎,雍震日順手把鑰匙一扔,擊中了那名守衛。跨過昏迷的守衛時,他不忘道:“鑰匙我還你們啦!以後別來找我討。”

  “現在的重點是鑰匙嗎?”已經停止哭泣的馮京蓮看著背後冒出來的大批追兵,忍不住大罵。

  剛剛還喊著不要離開的人,現在跑得比誰都快。

  “快上來!沒有時間了!”駕著馬車的夏磊實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遠處催促他們。

  “是你?!”他怎麼會在這裏?

  “他曾是我的軍師。”雍震日簡單解釋,半抱著她跑,還要替兩人擋住追兵。

  鏘!

  銳利的刀擊聲從後頭晌起,雍震日和馮京蓮同時回頭。

  “快點,你們這麼慢吞吞的,是想被抓回去嗎?”毫無起伏的嗓音來自馮京蓮的另一個親隨。

  “水禺?!”他怎麼也來了?

  “他是自己跟來的。”雍震日聳聳肩。

  “我只是沒地方去。”水禺反駁,同時用高超的劍術擊退部分追兵,但這裏畢竟是天牢,守衛可不少。

  鏘!鏘!

  兩聲刀劍相擊的聲音,來自兩道從馬車裏竄出的黑影。

  “小桂!小二!”馮京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會是把所有人都帶來了吧?這劫獄的陣仗會不會太大、太引人注目了點?

  “他們硬要跟來我也挺火大的。”雍震日像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不悅地嘟囔。

  “我們可不是沒地方去。”藍桂笑容滿面,但阻擋追兵的動作可一點都不含糊。

  “我們是自己想來的!”萬二神采奕奕的介面道,同樣以不傷人的方式擊昏守衛。

  “為什麼……”馮京蓮呐呐地問。

  為了她,值得嗎?

  “那還用說嗎?”藍桂和萬二同時停下腳步,背對著她,刀抵著刀,兩個人使出在沙場上所向無敵的聯擊招數,不忘異口同聲回答:“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啊!”

  強勁的刀風煞時掃飛了一大群守衛。

  “我可不是。”水禺替他們解決掉幾隻漏網之魚,酷酷地說。

  “就當作是受你保護過的小動物回來報恩吧。”雍震日下了結論。

  “我可沒有。”水禺實在很不合群。

  “好啦!不管是或不是,有或沒有,都快點上來吧!”夏磊實叫嚷。

  藍桂和萬二交換了一記眼神,一左一右地把馮京蓮架起來,推上馬車,雍震日和水禺殿后,也跟了上去。

  馬車立刻賓士出去,只聽見遠方傳來一陣痛快的大喊——

  “回家啦!”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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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鳳翔長青坊內的集市在不久前歷經一場大火。

  以酒肆行為中心,波及了周遭屋舍,損失慘重,由於缺少建材及木工,災民們只能在燒毀的殘骸中尋找可用的木頭,或者到更遠的地方去找尋建材,再大老遠地搬回來,想辦法搭出臨時的住所。

  在災民求救無門的時候,有一名男人領著十來名牡漢出現在長青坊。

  他們不但盡全力幫忙,還四處替災民尋找需要的物資,並搭建足以遮風避雨的臨時收容所和更堅固的新家。

  沒人知道領頭的年輕男人曾經是個將軍,他帶來的壯漢們全是他手下的士兵,但這些都不重要,長青坊的災民們只道這群強壯的男人是他們的英雄!大人小孩都歡迎他們,姑娘家更是為之傾心。

  當他們赤裸著黝黑結實的上身辛勤工作時,許多年輕姑娘都忍不住停下手邊的工作,臉紅心跳地看著他們。

  不久之後,在陽剛味充斥的重建場所可以看見一群姑娘帶著食物來探班,再一陣子過去,就發現那邊一對、這邊一對如膠似漆的情侶,讓整個長青坊在重建的同時,也彌漫著一股春意。

  今天是元日,許是新年的氣氛過於濃郁,所有人徹夜狂歡,一大早顯得安靜許多,人潮要再過一陣子才會出現。

  長青坊也不例外。

  重建後的酒肆行底拐彎的曲內,原本有幢破敗的大雜院,在大火時是少數沒有被燒毀的房舍之一,重建時被整理成災民的避難處,當屋舍重建完成後,這座大雜院被那群男人進駐,如今他們也成了長青坊的住民。

  從外表看起來靜悄悄的大雜院,很難想像昨晚又吵又鬧的:男人在裏頭吼叫拚酒,女人忙進忙出的端上熱騰騰的年夜飯,老人坐在旁邊對小小孩哼哼唱唱,再大一點的小孩裏裏外外跑跑跳跳的景象。

  想來大概要到晚上才會有人出來了。

  坐在大雜院外滿臉醉紅的老乞丐才這麼想著,隨即見到大雜院的門開了條縫,一名一頭烏黑長髮束在腦後,有著一雙鐵灰色眼眸的男人,從門裏走了出來。

  老乞丐認得他,昨晚就是他們倆拚酒,拚得無法無天,還差點敗在自己手下,也是當初帶著一群男人來幫忙,如今是長青坊的大家長的男人。

  “喲……還、還要拚酒嗎……”老乞丐看著走到面前的男人,醉言醉語地問。

  男人鐵灰色的眼眸閃著笑意,不知從哪變出了一條毯子給他。

  “我正愁找不到你,外面天涼,你不如回大雜院去睡。”大家都唾在那兒,絕對溫暖許多。

  老乞丐又打了個酒嗝,口裏咕噥著,“那裏擠滿了人,怎麼睡啊?還是外面涼快些……”邊說邊接過毯子,攤開披在身上,背對著他隨地一躺就要睡了。

  “可別著涼了,晚上繼續啊!”男人站起身。

  “去你的!老子可比你喝得還多!”老乞丐酒嗝連連不忘低咒。

  男人已經走遠了幾步,只剩聲音傳回來——

  “至少醒酒這方面我比你行。”

  雍震日在意料中的地方找到挺著大肚子的妻子。

  馮京蓮倚靠著仲孫襲的墓碑,從背影看來像是和它肩並著肩坐著,他聽見她似乎在低語著什麼,於是安靜無聲地來到她身後,停下,沒有打擾她。

  最後,他們都沒有回那個曾經被稱為“家鄉”的地方。

  原因有很多:首先他們留下來幫助長青坊的居民,後來有不少師弟對這兒的姑娘動了真感情,於是決定留下來;馮京蓮也懷了身孕,不方便起程到那麼遠的地方……總之有好多好多原因,讓他們決定留在這個新的地方,建立一個家。

  當然,他們寫了封信回去向師父報平安,也希望他能過來,得到的回應是他和馮守良在他們離開後成了好朋友,現在知道他們一切安好,兩個人決定一起雲遊四海,也許會在經過鳳翔的時候去找他們。

  馮京蓮也寫了封信給馮守良,得到類似的回音。他們兩個也催促其他人寫信回鄉,有些人決定在安頓好後再看看要不要回鄉一趟,也有些出外征戰後親人已經離開人世的決定留下來,也有部分的人決定回鄉,在劫獄時聲稱自己沒地方可去的水禺也留了下來;雍震日和馮京蓮都不阻止,只說大雜院是大家的家,要去要留都可以。

  仲孫襲的遺體也被葬在這裏,墳墓面對著東方,朝向他們最初的家鄉的方向。

  馮京蓮說:“是我自私想要把他留在身邊的,畢竟大師兄陪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往後是由我來陪他。”又說:“至少讓他面向家鄉的方向吧!這樣一來,太陽升起的時候,他能永遠第一個看到。”

  她也不像一般人忌諱墓地,只要找到時間,或者有話想說,都會像現在這樣來到仲孫襲的墓前。

  有好幾次,他來找她時,都以為見到了仲孫襲和她並肩而坐的景象。

  “……所以人真的不能說別人壞話,才一說,正主兒便出現了。”馮京蓮不知何時發現他的存在,故意用手遮住嘴,對著墓碑說悄悄話。

  雍震日故意掏了掏耳朵,“啥?你也有在背後說人壞話的時候?你不是都明目張膽當著別人的面說的嗎?”

  馮京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見他來到自己身邊坐下,看起來就像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她的左右守護著她。

  啊……她一直都是被人守護著的。

  他們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看著太陽漸漸升到照亮整個大地的位置,馮京蓮突地開口:“我決定將來小孩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取名為‘宗正’。”

  “哪兩個字?”雍震日一手環上她的腰,輕聲問。

  馮京蓮把頭靠向他的肩。

  “宗親的宗,正道的正。”

  “不忘親人和良菩嗎?真是個好名字。”他沒有異議。

  “而且不小心念成仲孫的話也挺像的。”她補上一句。

  “不,這就是你想太多了。”雍震日立刻挑眉撇嘴反駁。

  “真的挺像的。”她堅持。

  “我說是你想太多……”耳背的人聽起來才像。

  “我說像就是像。”她心裏燃起怒火。

  “明明就一點都不像。”他感到可笑。

  “怎樣?你現在是想打架是吧?”馮京蓮歪著脖子瞪他,擺出挑釁的表情。

  “你要再添一筆嗎?等孩子生出來,你就要跟我打第兩百七十七……加上這次是第兩百七十八場架,你確定嗎?”

  雍震日的規定,在懷孕期間不得動手動腳,於是只要一有爭執,以前都靠拳腳溝通的兩人協議等到孩子出生後再戰。

  “那就記下來,誰怕誰!”她那副挑釁樣像是隨時都要開打了。

  “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怕你?”他故意反問,同時扶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也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風吹來還挺冷的,該回去了。

  馮京蓮先是臉色一沉,後來像是想到什麼,嘿嘿哼笑,“回家後,我就把你珍藏的辣醬全部扔掉!”

  雍震日臉色一變,隨即祭出同樣的威脅,“在你扔掉我的辣醬之前,我會先把你儲存的蔗漿水全都倒掉。”

  “不不,我會在你倒掉我的蔗漿水前把你的辣醬扔掉。”

  “不不,我才會在你之前,尤其當你挺著這顆肚子的時候休想贏過我。”

  “不不,我會讓你嘗到被孕婦打敗的屈辱!”

  “不不,我會——”

  “不不,我才會——”

  兩個人不能動手動腳,只好鬥嘴,可幼稚的對話內容連仲孫襲的墓碑看來都有點鄙視嘲笑的感覺。

  但,即使如此,他們的背影看起來也有“家”的感覺。

  他們繼續往前走,附近還有許許多多的無骨墓,那些全都是他們戰死沙場的兄弟。戰兵無遺骨,在家鄉那裏,他們的親人也為他們立了墳,但當年大夥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如今生離死別,因為一句捨不得和情誼,他們在這裏建了總共二十六座的無骨墓,希望能一直陪著他們,陪伴這些他們稱為家人的兄弟。

  往後,他們也將葬在這裏。

  風翔,已經成了他們的家。


  【全書完】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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