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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太子是路人(皇家喜事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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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 太子是路人(皇家喜事之一)

自幼生長在深宮的他,早見慣宮中爭權奪利、腥風血雨,
即使坐上太子之位非他所願,但為了活命,只得比誰都冷絕!
原以為自己一顆心早已如止水,如石般無情堅硬,
卻在初見她的那一瞬,奇跡似的動了一動……
她見到被刺客暗傷的他,不但沒調頭就走,還好心賜救,
更讓他驚喜的是,早就令他讚歎不已的楊家繡品竟出自她之手,
但不久,他便殘酷發現,她竟是他拜把兄弟即將下聘的未婚妻!
既是朋友妻,即便再動心,也只能壓下內心悸動、祝她幸福……
為她分憂解勞,助她在刺繡大賽脫穎而出,坐穩當家之位,
即使是教她如何取悅未來夫婿的心,他雖滿心酸楚亦無悔。
怎料,他那拜把兄弟竟另有所愛,訂親當天將她狠狠拋下,
見她傷心欲絕,他不舍地向她發誓,定傾全心愛她護她,
不讓她受一絲傷害!但問題是,她至今仍不知他是當今太子,
更不會知道,他宮中早就有一名父皇欽點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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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心目中的「飛龍出水」,便是這樣子了。

皎潔月光下,亮白如劍的皓龍破水而出,鱗片上震月兌的露珠滴滴而落,像寶石一般閃耀,揮灑到荷葉之上。深藍的夜空,碧綠的荷塘,白色的月光與飛龍,簡潔大器,卻不失婉約韻味。

還差這最後一片荷葉,她便完工了。

為了這幅繡品,她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每天除了用膳休眠,幾乎都伏首在這繡架之上,倒也不覺得累,彷佛,有種如泉涌般的興奮,讓她怎麼也停不下來。

「喲,三妹,還在繡呢!」

一听這諷刺的聲音,她便知道是二姊來了。

二姊時常到她屋里來,卻並非為了閑話家常,而是一種窺探。每當她繡了什麼新品時,二姊便來得最最勤快。

「還差一片葉子,就繡好了。」楊元敏抬起頭,淺笑盈盈答道。

母親告訴她,刺繡時要保持心境平和,無論遇到什麼境況,都不應有悲喜,這樣,手才會穩,針腳才會平整。

刺繡不像畫畫,允許落筆有高低起伏,刺繡更像是一個人翻山越嶺,足力必須均勻平穩,才能在枯燥乏味的過程中保持體力,到達遙遠的那端。

「三妹這活計越來越漂亮了,」二姊湊近看了一眼,不懷好意地笑道︰「但你也該等宮里的旨意下達了才開始繡吧?萬一構圖沒被太子看上,豈不浪費針線?」

「二姊放心,這些絲線是我用私房錢買的,」楊元敏緩緩回答,「就算沒被選中,也不會讓家里吃虧。」

「喲,瞧三妹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做姊姊的小氣似的,」二姊連忙打圓場,「咱們綠柳堡是天下聞名的繡坊,哪里差這幾個絲線錢?我只是擔心三妹你白費精力罷了。」

「依二姊看,這次我的會不會中選?」楊元敏忽然道,看似平和卻狡黠的眼神打量著對方。

「呃……若論構圖,當然是漂亮極了,」二姊皺了皺眉,「只是不該把背景設計在荷塘之中。」

「為何?」

「你想啊,龍非池中物,這白龍比喻太子,若太子看見你把他擺在池中,肯定不會高興的。一般繡龍,背景不是瀚海,便是雲空,才顯氣派非凡。」

「這我倒沒多想,」她依舊笑意融融,「只是覺得荷塘漂亮,便用上了。」

「你呀,瞻前不顧後的,注定當不了這綠柳堡的女主人。」二姊故意嘆氣道︰「還得靠大姊跟我啊——」

「怎麼又扯上我了?」正說著,忽然一個聲音自門外揚起。

大姊來了。

楊元敏知道,大姊今天一定也會來。因為,宮里的答覆,應該就在今天。

「二妹,你可猜錯了,」大姊一進門便宣布,「三妹這幅構圖被選上了,而且,還是太子指定要的一幅。」

「選上了哎呀,三妹這運氣可真好啊……」二姊詫異地瞪大眼楮。

「這些年進貢的繡品,只要是三妹的活計,太子一定會看上,也不能說光憑運氣吧。」還是大姊有自知之明,淡淡糾正道。

看著兩位姊姊臉上難掩的嫉妒之情,楊元敏心中竊笑,表面上,依舊那副謙和模樣。

每次,她的繡品都會被太子選上,亦得到盛贊和重賞。做為一個小妾的女兒,在綠柳堡中本無地位,無法與兩位大房所出的姊姊相比,刺繡,似乎是她唯一能得到一席之地的方式。

若論世間有誰是她的知音,她會說「太子」。

雖然,他們從沒見過面,也許一輩子也無緣相識。甚至,連她的名字,太子都不會費心過問。

雖說龍非池中物,但她如此構圖的用意,想必太子能夠領會,亦不會責怪她的不敬。

太子令狐南到底長得什麼模樣?在她的想像中,應該是一個英氣逼人的男子,有著令世間女子都傾倒的俊美臉龐。除此以外,學識武功都在常人之上,才能擔得齊朝一國之君的重任。

不知,她猜得對不對?

令狐南看著鮮血如串滴的露珠,順著他的袖子濡濕一大片衣角,痛楚如洪水猛獸般襲來,偏偏正午的太陽如此強烈刺目,讓他眼前一陣眩暈,若不能及時找到一個棲身之地,恐怕他真要橫尸街頭了。

立在一輛馬車旁,他實在再也走不動了。

方才那把飛刀上應該是喂了毒,否則,以他的內功,不可能單憑臂上這處傷口便神乏力竭。

都說棠州繁華,堪比京城,四周車水馬龍、樓閣雲立的景象,的確印證世人傳言。

他一直都想來棠州看看,不僅因為這里民生富庶、聲名顯赫,更因為一個地方——綠柳堡。

每一年,無論他生日或者節慶,綠柳堡都會進貢一批繡品,成為他的至愛。據說,那些均出自堡中三小姐之手。他一直覺得,這世間,若有「知音」,便是這位楊家三小姐。

許多年前,當他還不是太子,當他被整個宮廷忽視的時候,這位三小姐便在他生辰之時進貢屏風一扇,上邊只繡著一種不起眼的花——苔花。

換了別人,會覺得是諷刺,唯有他立刻領會其中妙意。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這位三小姐大概是了解他的境況,刻意給他一點鼓勵吧?

多年以後,當他成為太子,她卻送來了「飛龍出水」的繡畫構圖。換了別人,定因為背景不夠顯赫而動怒,但他卻著實喜歡。

飛龍匿于荷塘之中,一朝得勢,破水而出,彷佛,道盡了他這些年來隱忍的心情。

在他想像中,這位楊家三小姐應該是一個外表平和、內心卻狡黠聰慧的女子,或許沒有過于驚艷的美貌,但定有種清淡如蘭的氣質。她應該不喜與人爭斗,但這世上也沒人能夠傷得了她,她會用避匿鋒芒的方式讓自己活得從容自在。

此趟棠州之行,無論如何,他也要見一見她。

可惜,他實在低估了那些躲在暗處的眼楮。

那些因為他坐上太子之位,而恨不得除他而後快的黑暗勢力,居然一早就得知他微服出訪的消息,才到城郊,便遇伏擊,幾個隨從為了護衛他全數斃命,如今,他只有孤身在這棠州城里,等待救援……

雲來客棧,是他與亦誠約好見面的地方,他該怎樣盡快到達那里?或許,可以借用這身旁的馬車。

「哎呀,我說這位公子,別靠在這馬車上啊,」車夫發現了他,蹙眉道︰「瞧你這一身泥,當心弄髒了這簾子。」

嫌他髒嗎?令狐南感到有些好笑。身為太子,生平頭一次遭到這樣的嫌棄。

沒辦法,方才郊外一戰,能活命已是僥幸,他滾落泥塘,直到刺客離去才緩緩爬出來,不髒才怪。

「小扮,咱們商量一件事,」令狐南從懷中模出一錠金子,「勞駕送我去雲來客棧,這就歸你。」

「您啊,還是找別人吧!」那車夫挑了挑眉,偌大的金子也沒心動,「我這可是私家馬車,還等著接咱們家小姐呢,沒她的吩咐,我是一動也不敢動的。再說了,瞧你這邋遢樣,非匪即盜,你這金子一定來路不正,我可不敢收!」

令狐南不禁一怔。一直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居然踫上這麼個牛脾氣的車夫,他在京里這麼多年,還沒遇過這樣的人物。

「牛二,在跟誰說話呢?」

正僵峙著,只見對面繡鋪里步出一個年輕女子,衣飾雖然簡潔,卻一看便知並非尋常人家出身,大概就是這車夫方才所說的「小姐」。

令狐南仔細打量那女子,她並不算太過美貌,卻有一種婉約的清麗,當她緩步靠近,彷佛一朵蘭花在陽光中綻放,淡雅中帶著幾分明麗,微微一笑,沁人心脾。

那女子猛然看到了他,戛然止步,眼楮里有幾分好奇。

「元敏小姐,你可出來了,」車夫連忙上前道︰「小的給您提東西吧!」

「不過幾包絲線,也不重,我自個提著就成了。」那女子笑答。

沒錯,她便是楊元敏,今天得了空閑,到相熟的繡鋪挑選絲線。一直以來,她都用自己的私房錢購買絲線,不動用綠柳堡的庫房,以免姊姊們發牢騷。

今天也沒買到什麼中意的顏色,不過照例包了幾支,正走出門口,卻見牛二與一陌生男子糾纏不清。

眼前這男子,雖說一身泥土的狼狽模樣,卻並非鄉下村漢,她注意到那腰帶上的刺繡,工藝非凡,唯有家勢顯赫之人才能配戴得起,所以,她掃視他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好奇。

「原來你叫牛二啊,」令狐南見她注意到自己,靈機一動,藉故對那車夫道︰「怪不得這牛脾氣,請你幫個忙也不肯。」

「牛二,這是怎麼了?」楊元敏果然側身問。

「這位公子想讓小的送他去雲來客棧,被小的拒絕了。」牛二直白道︰「小的只听元敏小姐吩咐,別說一個陌生人,就是元慧小姐和元茵小姐來了,我也照樣不理的。」

牛二從小是孤兒,那一年乞討昏倒在綠柳堡門前,是楊元敏好心相救他才有今天,所以對她一直感恩戴德。

「這位公子,你受傷了?」楊元敏忽然注意到他的手臂,凝眉問。

「本打算來棠州投親,路上卻遇劫匪,東西丟光了,還差點送了命。」令狐南澀笑道︰「眼下我實在走不動了,又急著去雲來客棧找我表弟,這才請貴府車夫幫忙的。」

「元敏小姐,你別听他鬼扯,」牛二提出警惕,「他身上有好大一錠金子呢,哪里是遇到什麼劫匪?說不定他自己就是被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逃竄到咱們棠州城來了。」

「牛二哥,你說書功力真不簡單,」令狐南不由得苦笑,「若我真是劫匪,還會給你金子?早搶了這馬車了!」

「你受傷了,沒力氣搶!」牛二不甘示弱,與他斗上了。

「好了好了,」楊元敏忽然覺得好笑,「這樣吧,牛二,咱們就送這位公子去雲來客棧,反正也順路。」

「萬一那客棧有他同伙,把咱們都給綁了怎麼成?萬一他受傷是假,圖謀不軌是真呢?」他依舊不放心。

「哪有那麼多萬一啊,」她搖頭說︰「做事若要這般前思後想,這世上大多數的事都可以不用做了。放心吧,我看這位公子是真的受傷了,不會加害我們的。」

「姑娘真不擔心?」這樣爽快的回答,倒讓令狐南有些意外,「或許我真如牛二哥所言,心存歹念呢?」

「人若有所圖,必要有所取。」楊元敏淡淡笑答,「我身上也不過幾兩銀子,又沒有傾國美貌,家里……家勢也不顯赫,公子若真是劫匪,劫我什麼呢?小女子自認再平凡不過,犯不著別人用心。」

她本想說「在家里也不得寵」,臨時改了口。她一向如此,凡事不會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但也從不樂觀自負。

「如此……多謝小姐了。」令狐南拱了拱手。

听了這番話,他忽然明白,為何她身上會有那般淡定如蘭的氣質,一種與她這十多歲年紀並不相符的沉著,因為,她有著常人無法擁有的豁達思想。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眼前這張素淨的臉,以便來日相報。

棠州,果然是地靈人杰之處,他想像中的楊家三小姐,還有眼前這名女子,都比京中那些所謂的金枝玉葉強出十倍。

他開始有點喜歡上棠州了。

他應該主動問問她的名字,可惜,直至馬車到達雲來客棧,他都沒有開口。

不知為何,他忽然變得靦腆起來了。

搖晃的車身里,她就坐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離,幾乎可以聞到她發絲淡淡的清香。于是,他便沒來由一陣呼吸急促,莫名緊張。

他總覺得彷佛認識她很久很久似的,雖然,今天是頭一次見面。

她從袖中掏出帕子,將他受傷的胳膊纏繞起來,好端端一塊細絹繡帕頓時被血染了,然而,她卻沒有半分舍不得的表情。

帕子上,彷佛繡著些梔子花,雖然,纏繞起來,他只看到一片花葉。

血漸漸滲出,花葉由淺色變得鮮紅,她忽然笑道︰「這樣比之前漂亮多了。」

他知道,這是在安慰他,讓他不必為弄髒她的帕子而內疚。

其實,不必問她的名字,他也可以篤定將來能找到她,看樣子她是那間繡鋪的常客,畫了她的肖像前往,一問便知。

馬車行到雲來客棧,她問他,「公子,我便送你至此,你確信能找到你的表弟嗎?」

看見他點頭,她放心微笑,垂下車簾,沒有特意告別,只吩咐牛二繼續行駛。

這樣的為人處事,是他最欣賞的,免了過分寒暄,一舉一動,如若尋常。就像他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順路送他一程,哪怕對他的身分諸多猜疑,也沒多問一句。

「太子,藥煎好了——」房外有人叩門道。

風亦誠,他少年的玩伴,最得力的侍衛,果然如期在雲來客棧等他,彷佛是棠州萬般凶險中唯一安全的所在。

「那飛刀上果然喂了毒嗎?」令狐南問。

「不過是一般江湖上用的毒,臣下已經替太子敷上解藥,應該無礙了。」進了房門,風亦誠答覆。

「依你看,這幫殺手是何人指派?」他道出心中疑惑。

「不好說……」風亦誠一向謹慎,不願胡亂猜測,「難道是令狐霄?」

呵,與他想的一樣,這些年來凡是出現這樣的事情,令狐霄便是首當其沖的嫌疑者。

若干年前,這太子之位曾經屬于令狐霄,因為他是皇後的兒子,齊朝國君的長子,繼承大統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

然而,不久以後,旁人發現皇後與禁衛的私情,他被證實不是皇帝骨血,一夕之間,失去了一切。

當令狐霄率其黨羽逃離京城,他,令狐南,這個低微宮嬪的兒子、這個人人嫌棄的「賤種」,卻得到了天下。

他知道,令狐霄一定很不服氣,無時無刻想置他于死地。此次抓住時機,將他殲滅于荒野,的確極有可能。

「太子,眼下局面混亂,不如臣下先護送您回京吧。」風亦誠提議。

「才來,就回去?」令狐南微微一笑,並不懼怕,「說好了要陪你去提親的,新娘子沒見著,本太子是不會走的。」

「也沒什麼好見的……」他並無喜悅之色,眉間還泛起淡淡惆悵,「本來這樁婚事,就是父母之命……」

「听說,是指月復為婚的?」眉一挑,故意把話題往輕松處引,不想再提起宮廷里那場腥風血雨的爭斗。

「嗯,是先父在世時,與她父親訂下的婚約,可惜先父去世得早,她家中也算棠州顯赫一族,也曾嫌棄過我們孤兒寡母,幸好她父親還算守信之人,所以婚約一直持續至今。」

「本太子怎麼听說,是女乃娘進宮以後,她家才轉變態度?」令狐南淡淡問。

他的女乃娘,也就是亦誠的母親,因為從小照顧他,讓他產生一種有如親娘的深厚感情。當他當上太子,便封女乃娘為一品誥命,而一同長大的亦誠,表面上只是給個宮廷侍衛的差事,實際上,是在暗中將他培植成齊朝未來的大將軍。

「呵,當初母親懷著弟弟,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因為傷心過度,弟弟剛剛誕生便已夭折,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才入宮。臨行前,母親把我寄養在她家,希望她家看在指月復為婚的情面上,照顧我幾年。那幾年,我也的確受過不少眼色,可她心地善良,一直待我極好的……」

風亦誠提到往事,似有酸楚,又道︰「那時候,太子您顧念我們母子之情,派人將我接往京城。已經七年了吧,我一直沒見過她……也的確,在我進京之後,她家里人對我的態度反倒殷勤起來,時常送些禮物,噓寒問暖的。」

「看來她家里是有些勢力眼!」令狐南忽然道︰「亦誠,你要是不樂意,本太子可以請父皇下旨廢了這樁親事。」

「不不不……」他卻連連搖頭,「她家里人雖然不太好,但她是無辜的,我不能如此負她……」

「看來你倆是有些兒時情誼啊,」令狐南笑起來,「算了,本太子也不管閑事了,明兒個就陪你上她家提親吧!」

「也正巧,可以在她家避幾天。」風亦誠道︰「她家在棠州勢力顯赫,防衛周嚴,亂黨應該不敢貿然潛入。後繼禁衛明日便到,蕭統領會派人暗中將綠柳堡圍護起來,確保太子周全。」

「好,極好!」他撫掌一拍,「還說沒個地方落腳呢,住在她家總比住這客棧強些。不過本太子得化個名兒,不讓他們知道本太子的身分才是。」

「那當然。只是得委屈太子冒充平民……」

「不礙事,本太子倒覺得有趣。」令狐南撢撢衣袖,「就說,本太子是你表哥吧,這次陪你前來提親。對了,說了半天,新娘子家是何來歷,你都沒提過。」

「臣下沒說過嗎?」風亦誠一怔,「還以為早說了十遍八遍了呢。她家姓楊,說起來,太子應該不陌生。」

「楊?」他眉心驟然一蹙。

「綠柳堡的繡品,太子不是一直很喜歡嗎?」風亦誠沒察覺到他態度的微變,依舊直言道︰「她是楊家三小姐。」

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落入令狐南耳中,卻如天外驚雷。

是她!

他一直視為知音的女子,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只可惜,她馬上要成為別人的妻子,這個「別人」還是他親如兄弟的亦誠……呵,他在想什麼呢,就算她早已為人婦,那又如何?本來,她是個他連面都不會見的人,又何必在意她的婚嫁?

然而,不知為何,令狐南的心中泛起陣陣失落,就像一個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傷口,時不時揪起若有似無的疼痛,找不到傷處,亦無法醫治。

「三妹,這回可真要恭喜你了。」二姊一副酸溜溜的語氣說,「守得雲開見月明,當初誰也不看好那風家公子,誰知道,如今成了太子身邊的大紅人,听說將來還能做大將軍呢!」

「這會兒你倒羨慕了?」大姊在一旁淡淡地笑問,「當初你還說,幸虧爹爹沒把你配給風公子呢!」

二姊的臉頓時拉不下來,一臉尷尬道︰「是啊,我命苦,三姊妹里,就數我嫁得最差;三妹夫是未來的大將軍,大姊夫雖說家道中落,好歹也算詩書大家出身,可我呢,爹爹居然把我嫁給一個管家兒子!」

「管家的兒子又怎麼了?」大姊努努嘴,「誰不知道嚴管家是爹爹心月復,二妹夫又入了贅,將來這綠柳堡,還不是你二妹的天下嗎?」

楊元敏听著兩位姊姊不斷拌嘴,心下只覺得好笑。

曾幾何時,她,一個妾室的女兒,倒成了正牌千金們嫉妒的對象?當初爹爹將她配給風亦誠,不知有多少人假惺惺地報以同情,都說她生來命苦,沒個可依靠的娘,就連未來的丈夫也很不中用。

她和風亦誠,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面了?七年了吧……

遙想當初他寄居在綠柳堡的日子,的確是個縴瘦可憐的少年。那時,她還時常從廚房偷出雞腿,悄悄送到他屋里。

她與他一樣,在這堡里地位低下,才會有種同病相憐的深刻情誼,不過,是不是所謂的「男女之愛」,她也說不清楚……

她只知道,這些年來,見不著他的面,她也沒有特別想念。但從心里,依舊把他當成自己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

「三妹發什麼愣啊?」二姊推了推她,「如今風家公子就住在咱們堡里的‘望水閣’,想他就快去吧!」

「望水閣?」楊元敏一怔,「我听說,他住在城里的客棧……」

「原本是住在雲來客棧的,」大姊補充道︰「爹爹說他回棠州就應該當回家一樣,住客棧不像話,所以派人把他接來了。對了,同行的還有風家一個親戚,听說是風公子的表哥,這次特意陪他來提親的。」

雲來客棧?不就是她昨天送那神秘人的去處嗎?早知道,昨天就該到客棧與風亦誠一聚……不過,今天也不遲。

楊元敏雙頰緋紅,無論如何,風亦誠是她的未婚夫,想到他時,總是有些緊張不知所措。

「你不是給風公子準備了禮物嗎?」大姊推了推她,「趁著還沒開飯,快去見他一面吧,等會兒宴席上反倒不好說話了。」

打開櫃子,捧出一個木匣,楊元敏終于按捺不住,對兩位姊姊欠了欠身,朝望水閣走去。

她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其實也不是迫切的想見他,只是想到要去見未來的丈夫,去見下半輩子長相廝守的人……胸中又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她對風亦誠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還停留在遙遠的少年時代,記憶中,他只是一個單薄瘦弱的少年,有一雙深沉如潭的眼楮。她從不了解他,兩人之間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但自從訂親以來,她便自覺將他當成自己的親人——這輩子的依靠。

她猜測,他應該是個可靠的人。因為少年時吃過太多的苦,這樣的人一般都懂得珍惜。

望水閣在綠柳堡南側,相連一片湖沼,所以命名望水閣。

秋天的時候,她總喜歡到這里散步。不知打哪兒來過冬的飛禽,在暖暖的陽光下沿著水面低空飛行,發出清吟婉鳴,棲落在蘆葦叢中,別有一番景致。

楊元敏沿著碎石小徑一路走來,正思忖等會兒該說什麼、該呈現怎樣的表情才算自然……忽然,被一陣刀劍聲吸引注意。

是誰,在此舞劍?

她駐足,立在枝叢葉茂之處,循聲望去,卻見一位玄衣男子正在夕陽下揮舞劍光。他的身姿凌厲,彷佛一只黑鷹,長劍是他的利爪,展翅擊空,旋羽乘風。

他,便是風亦誠嗎?

不,憑著直覺,她感到不像。風亦誠這些年來時有捎來書信,用詞文雅溫和,若是文字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情,武功亦然。

風亦誠決計不會使出如此招數,這般……肅殺。

他,到底是誰?

那人似乎察覺到她的存在,劍風一偏,直指她的所在,楊元敏始料未及,只能怔在原地,眼看長劍即將點中她的眉梢,玄衣男子頃刻間看清了她的樣貌,彷佛吃了一驚,連忙翻身收劍,腳尖劃地,急促落下。

「是你?」男子月兌口而出。

楊元敏一陣失神,不知所措,半晌,當她回憶起在哪遇見對方時,同樣愕然。

「是你?」她同樣說道。

「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姑娘你,」令狐南綻放友善笑意,「還說要派人去打听姑娘的下落呢。」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輕聲問。

令狐南眉心一凝。沒料到她對一個陌生人竟如此關心,可見她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子。

「已經沒大礙了,」他笑道︰「否則我哪里有力氣練劍啊?」

「公子是……亦誠的表哥?」楊元敏忽然領悟。

「亦誠?」這樣直呼其名,讓令狐南心念一顫,「難道……姑娘是亦誠的未婚妻子——楊家三小姐?」

「元敏拜見表哥。」她低頭,盈盈施禮,沒有直接回答卻已透露了一切。

「你……真是楊家三小姐?」令狐南也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好端端一句話,居然問了兩遍。

此刻,他的腦中彷佛一陣轟然巨響,有片刻空白。

原來,那個救過他的女子,那個素未謀面的知音,統統都是一個人——亦誠的未婚妻。

他還道棠州地靈人杰,所有女孩子都似這般聰穎可人,原來,這世上,只有一個她,獨一無二的她。

坐擁天下的自己,生平頭一次感到什麼叫「悵然若失」。原來,他縱有後宮佳麗三千,卻比不上亦誠這輩子的福氣。

「自然是我了。」楊元敏見他一問再問,不由得巧笑嫣然,「想必昨日表哥到雲來客棧,就是與亦誠會首吧?早知道,元敏便陪你進去,與亦誠一聚。」

「你倆遲早是夫妻,也不在乎聚這一日半日的。」他覺得嘴里有些苦澀,不,應該說,是一種青梅般酸酸的感覺。

她低下頭,雙頰再度添上一抹緋色,細聲問︰「表哥,亦誠他……在里面歇息嗎?」

「哦,方才楊老爺喚他,已到前院去了。」令狐南清了清嗓子,答道。

「父親喚他?」楊元敏猶豫片刻,咬了咬唇,忽然將手中的匣子奉上,「那我就不等他了……表哥,麻煩把這個轉交給亦誠。」

「呵,是什麼?」令狐南努力笑開口,「未婚夫婦交換禮物嗎?」

「我替亦誠做了一件護身衣。」她索性大方打開匣子,供他一觀,以免尷尬,「他常使刀劍,萬一發生意外,亦可防身。」

一見這匣中之物,他的臉色再也無法佯裝,頃刻煞白。

這件護身衣……他再熟悉不過,因為,此刻他正貼身穿著。那日若非有此衣護體,說不定敵人傷著他的,就不只一條手臂了……

「好希罕的東西啊,」令狐南輕咳一聲,故意道︰「听亦誠說,太子就有這麼一件。」

「不,太子那件是金絲做的,這件是銀絲的。」楊元敏沒察覺到他臉上的陰晴不定,坦言笑答,「兩件針法相同,不過太子那件加了些龍紋花色,更費工夫,這件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嗎?」听她這樣一說,他稍稍舒了心,「為何不做件一模一樣的?」

「太子是萬尊之軀,平民百姓之物,哪里能比。再說了,亦誠每天跟隨太子,萬一被太子看見,反倒不好。」

呵,她倒是貼心得很,連這點都替亦誠想到了。不過,她如此細膩的關懷,卻讓令狐南再度不悅。

「太子那件,也是楊姑娘你做的吧?」他挑眉道。

「沒錯,某年的貢品。」楊元敏頷首。

「怎麼想到進貢此物?」

「當時太子初登寶位,我想著宮里定不太平,所以就做了這麼一件金絲甲衣,是按照我家祖傳書上的法子制的,據說刀槍不入。我想自己或許手藝不精,達不到那般效力,但一般防護倒也還行。」

她果然冰雪聰明,遠在千里之外,卻連他當年的境況也能猜到一二,這樣的女子,怎能讓他不感慨?

「這件護身衣,我替你轉交便是。」令狐南接過匣子,「砰」的一聲,將匣口闔上,「楊姑娘放心。」

「表哥他……」楊元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臉上有片刻疑惑。

「怎麼?」他凝視著她。

「呵,我听說,亦誠的母親並無姊妹……」她掂量著自己是否失禮,囁嚅地開口,「父親那一族,人丁也早已稀薄。」

「一表三千里,」令狐南一笑,為自己的身分編個藉口,「我是亦誠母親表姊的兒子,幾年前在京城相遇,他鄉異地讓我倆格外親近,如今比親兄弟還親了。」

「表哥別介意,元敏不過順口一問,」微微屈膝,側身一拜,「元敏一直擔心亦誠在京中無親無故,如今有了表哥陪伴,真是萬幸。」

假如,世上有個女子,能像她關心亦誠這般關心自己,此生亦圓滿了。只是,就算他死了,他宮中那位太子妃,恐怕眼楮也不會眨一下吧?

令狐南忽然覺得,他看似富足的人生,其實乏善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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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3: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牛二站在屋外,踟躕半晌,不敢踏進門檻,直到令狐南的聲音淡淡地傳來。

「愣著干麼?人呢?」

他陪著笑臉,端著熱騰騰的洗腳水,彎著腰走進屋子,腳步急碎。

「表少爺,這水里加了些藥粉,最能療足驅乏的,方才就是為了這個,在底下忙了半天。」他編著謊,一直不敢抬眸。

「現在你該相信,我不是盜匪了吧?」令狐南笑盈盈瞧著他,看他臉上頓時紅了一大片,不知言語。

其實,特意把牛二調到望水閣使喚,並非為了刁難報復他,只因自己著實覺得這樣的人物有趣。何況,他與楊元敏似乎很熟,把他調到身邊,也可打听一些關于她的消息……

「牛二哥,」令狐南道︰「今晚你們堡里好熱鬧啊,彷佛有什麼喜事?」

「哎喲,表少爺別這樣叫我,折騰小人了,」牛二喃喃答,「不過呢,咱們綠柳堡明兒個還真有一樁喜事!」

「難道是為了表弟與三小姐訂親之事?我記得還沒到日子吧?」他挑眉問。

「表少爺,不怕您不高興,這三小姐訂親雖然是大事,但也不如明兒個的事情大!」

「哦?說來听听!」

「表少爺,你知道咱們綠柳堡旗下有諸多生意,比如說錢莊、金鋪、鏢行、米肆,咱們老爺在棠州城外還有偌大一片莊子,就算啥也不做,每年農戶上繳的利錢也足夠這上下的開銷,更別提咱們在全國各地還有諸多的房產、商號……不是我夸口,就怕這朝中的王侯將相,也不如咱們老爺有錢呢!」牛二提起東家的勢力,滿臉自豪。

「是是是,」令狐南順著他的話奉承兩句,「天下人誰不知綠柳堡的名號。」

「不過呢,咱們綠柳堡最最出名的,卻不是這些。」他更加得意了,方才還戰戰兢兢,此刻卻已眉飛色舞,「表少爺,你知道嗎?」

「那麼——最出名的是什麼呢?」

「當然是咱們的繡品啊!」牛二揚聲道︰「那些不知咱們家底的,還當咱們綠柳堡是天下第一繡坊呢,也難怪,但凡這齊朝的繡鋪,您只要進去瞧一瞧,掛在大堂里的鎮店之寶,一定是咱們綠柳堡的繡品。每年的貢品,哪里能缺得了咱們,太子殿下就很喜歡我們三小姐的手藝,指定著要呢!」

「這個我听說過。」他微笑點頭,「不過,這跟明天的大事有什麼關系?」

「哎呀,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刺繡大賽啊!」牛二一拍大腿。

「刺繡大賽?」令狐南凝眉,「是做什麼的?」

「其實呢,不是堡里每個女子都能隨隨便便做上繡娘的。祖上傳下的規矩,要做繡娘,首先得手女敕、指巧、心細、眼明,其次要懂得辨色、描花、構圖、識字,待一切基本條件過關之後,還得求神問卜,得上蒼旨意,八字不能與繡神相沖,心境要清白無雜念,方可入繡坊。

「第一年從下女做起,不過是熟悉些基本針法,第二年逐月遞增一套針法,三年之後,考核通過,才可以借閱綠柳堡獨門針法秘笈,但描什麼、繡什麼,還得听上方繡娘的指令。五年之後,方可自行構圖,獨立完成繡品。」牛二如數家珍。

「哎喲喲,比宮里選妃還累呢!」令狐南不由得笑贊,「怪不得你們綠柳堡的繡品天下聞名。」

「一年一度的刺繡比賽,本來是全堡上下的繡娘都要參加的。不過呢,老爺吩咐,明兒個只叫三位小姐參加即可。」

「這是為何?」楊元敏的容顏劃過腦海,他的心突地一提。

「我只告訴表少爺您一個人,記住得保密——」牛二湊上前,神秘地道︰「听說,是老爺要選未來綠柳堡的女主人呢!」

「女主人?」令狐南一怔。

「對啊,老爺年歲大了,早想把這偌大的家業交給後輩。他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從前一直沒提這事,是因為三小姐還沒出閣。如今三小姐就要嫁給未來的大將軍了,老爺這才發話要辦這比賽的。」

「這倒奇怪,」他搖頭不解,「楊家二姑爺是入了贅的不假,大姑爺家道中落、寄居府內,實際上也算入贅了。可我表弟將來是要在京城做事的,沒道理讓三小姐當家啊!」


「那有何難?咱們在京城也有產業,將來若真是三小姐當家,一切事務從京城處理便是,不必長居棠州。」牛二道。

「嗯,有道理。」令狐南頷首,「這麼說,你們老爺還是挺疼三小姐的,居然為她破例。」

「沒錯,我們老爺私下是很疼三小姐的,從前大夫人在世,不好怎樣,如今忌憚的人都已去了,三小姐的未婚夫又是那般顯赫,十有八九老爺是想把家業傳給三小姐的。」牛二自信滿滿。

不知為何,令狐南忽然為楊元敏緊張起來。雖然,這個女當家她未必希罕,但他打從心底希望她能勝出。

畢竟,他欣賞她的繡品已有多年,假如她能得到更多人認可,身為她的知音,他亦覺得與有榮焉。

必于她的身世,他也略知一二,妾室所生的女兒,從小屈尊于大房之下,假如能有揚眉吐氣的一天,總是好事。

呵,他這到底是怎麼了?這兩天,腦子里全是「楊元敏」三個字,關于她的一切,就像曠野里飄來的薰香,揮之……不散。

「哎呀,三姑爺回來了!」牛二忽然叫道,驚喜迎上前去,「小的給三姑爺請安!」

風亦誠跨過門檻,听見這樣的稱呼,不禁有些尷尬,他抬抬手說︰「牛二哥,不必如此多禮……」

「听說明天要辦刺繡大賽,」令狐南對他笑道︰「你剛打前院來,想必很熱鬧吧?」

「表哥……」風亦誠似乎有什麼機密要事,但當著牛二的面不好明說,只用眼神暗示,「明兒個我要出城一趟,上次那樁齷齪事,已經有眉目了……」

「哦?好,那你就去吧,把來龍去脈一一打听清楚了。」他立即會意,但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不妥,「但明兒個是元敏小姐的大日子,你出城去了,誰給她打氣呢?」

「對了!」牛二在一旁好似想起了什麼,大聲叫,「姑爺,我們家元敏小姐約你去呢!」

「約我?現在?」風亦誠一怔。

「對啊,說是在老地方見面。」牛二笑呵呵地猜,「想必,是因為明天的事,元敏小姐心里緊張,想跟姑爺你說說話吧?」

本以為他听了會十分高興,至少會有幾分甜蜜,但他臉上卻呈現出一種莫名的惆悵,眉心緊蹙。

「不,」只听他猶豫道︰「我不能去。」

「姑爺,你……」牛二不由得氣慍,「咱們元敏小姐不顧矜持主動約你,你怎麼這個態度?太不給面子了!」

「依我看,你還是去的好。」令狐南從旁勸他,「來到綠柳堡這些天,你都沒跟她好好說過話,那天宴席上,也是坐得遠遠的。」

「我就是顧及她的面子,所以不能與她太過親近。」風亦誠認為,「這府里到處都是眼楮,稍微一點兒小事就能惹起風言風語,她從小受的罪還不夠嗎?」


仔細想想,這話也有道理。他才來幾天,也感受到這綠柳堡上下對楊元敏並不友善,都說她瞎貓踫到死耗子、釣了個金龜婿,更別提她那兩個姊姊,目光里滿是嫉妒。刺繡大賽在即,實在不能再添亂了……

「不過,你不去,元敏小姐心下失落,豈不胡思亂想?」令狐南緩緩道︰「還是得給她捎個話,讓她安心才是。」

「表少爺,你代我們姑爺去吧!」牛二天外飛出一語,冷不防提議,「元敏小姐救過你,你去感謝她,應該不會有人說閑話的!」

「怎麼,見未婚夫會被說閑話,見我一個外人倒沒關系?」他實在無法理解。

「表少爺,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要緊的沒人在意,不要緊的人人問,真的沒人理會,假的人人信。」牛二聳聳肩,「世人就是這麼傻。」

此話一出,在場的兩人不由得笑了,都覺得這話倒也不假。

「那就請表哥代勞了。」風亦誠拱了拱手。

「不過,這‘老地方’是哪兒呢?」令狐南挑眉問道。

「不遠,就在前面……」

日落之後,湖沼邊上秋意冷冷,不過,楊元敏還是很喜歡在這夜風里散步,看著月亮的影子靜靜投映在深水之上。

蘆葦叢隨風微微飄浮,像輕軟的毛球,絨絨的,給人溫暖的感覺。那些飛禽野鳥便安棲其中,偶爾能看見它們的羽翼或者尾巴,露出半截,懶懶地顫動一下,憨態可掬。

楊元敏將一堆饅頭屑塊撒在固定的地方,等清晨鳥兒們醒來,自會尋找,充當早膳。

忽然,身後一個聲音揚起。

「我還以為飛禽只吃蟲子,或者小魚,原來,它們還吃饅頭。」

她驚喜回眸,發現來者並非期待中人,頓時笑意一凝,些許失落。

「怎麼,看到我不高興嗎?」令狐南笑問。

「不……」楊元敏連忙直起身子,禮貌答道︰「只是沒料到表哥會來……」

「亦誠出堡辦事了,托我前來。」他想了想事先編好的說詞,「其實他很想見你,又怕府里的人笑話他。」

「呵,為什麼我卻覺得,他其實沒那麼想見我……」她澀澀莞爾,「說起來,沒正式成親之前,我跟他仍是兩個不相干的人,或許我不該如此依賴……」

「元敏小姐,你可千萬別這樣想。」她如此模樣,讓他胸中微窒,「亦誠他真的有事,如果不願理睬你,何必托我前來?」

「真的嗎?」楊元敏半信半疑,睜大眼楮,「表哥,我沒把你當外人,你也別哄我。」

「難道要我立誓?」令狐南逗她,「不說真話就天打五雷轟身?」

「不不不……」她果然連忙擺手,「小事情罷了,表哥,不必如此。」

「來,我幫你掰饅頭。」他見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模樣,熱絡的上前,化解尷尬,「你還沒回答我呢,飛禽也吃饅頭嗎?」

「嗯,吃的……」她反應過來,怔怔答覆,「它們……魚啊、蟲啊、糕餅、饅頭,還有果子,什麼都吃的。」

「小時候,你常跟亦誠在這里喂鳥兒吧?」否則,這里何以稱之為他們的「老地方」?

他發現,「老地方」這三個字在他听來十分刺耳,她與亦誠之間的默契,讓他沒來由地羨慕……

「有時候,我們會在湖邊遇見,」楊元敏終于笑了,往事讓她嘴角撩起絲絲甜蜜,「他在練功,我在喂鳥。他練完一套馬步,就會來幫我掰饅頭。我們從來沒有刻意約好,在一起的時候,也沒說過幾句話。」

「沒說過幾句話?」令狐南詫異,「還以為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

「我們確實是,」但卻頗不贊同他的說法,「青梅竹馬,也不代表要說很多話吧?」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他忍不住與她辯駁,「詩里描述的,是一種親密熱鬧的情景,你倆連話也不多說,只代表小時候認識,不算青梅竹馬。」

不知為何,他就是不肯承認她與亦誠熟絡,彷佛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

「好了好了,」楊元敏不禁失笑,「表哥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與你爭。」

不知為何,她打心眼里喜歡眼前的男子,每次遇到他,都會有種親切感,彷佛一百年前就認識了般,讓她可以輕松自在,無話不談。

她不叫他「令狐公子」,而是擅自喚他「表哥」,看似隨風亦誠禮貌稱呼,其實,這樣的稱謂,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和他頗親近……

「這里的鳥兒都是北方飛來過冬的吧?」令狐南意識到自己方才太過較真,也忍俊不禁,「都有些什麼種類?」

「松花雁,丹頂鶴,闊嘴鷸,還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兒,什麼都有。」楊元敏如數家珍,「我最喜歡野鴨子。」

「為什麼?」這個答案讓他意外,「野鴨子有什麼好看的?」

「不好看,但是可愛,有一次我掰饅頭喂它們,它們居然落到我的身邊,一點也不怕我。」她細細回憶著,「它們往我手心里啄食的時候,輕輕緩緩的,好像怕啄傷我似的,真通人性。」

「原來野鴨子倒不傻。」令狐南頷首回應。

「而且……」楊元敏頓了頓,坦言道︰「野鴨子像我。」

他一怔,沒料到她如此形容。短短一句話,倒是道盡了她的自卑。

「別這樣說,明兒個刺繡大賽過後,野鴨子要變成鳳凰了。」令狐南勸慰。

「表哥也听說刺繡大賽的事了?」她側目問。

「對,听亦誠說的。」他再度編謊。

「表哥,我心里緊張……」不知為何,本打算對風亦誠說的話,倒輕易對他透露了。

「怕輸嗎?」

「不,是不想贏。」楊元敏咬著唇,「卻也不能輸。」

「為何?」這倒令他不解。

「假如贏了,姊姊們就會生氣。」她呢喃道︰「可若輸了,對去世的娘親卻不好交代……」

左右為難,教她如何是好?

「你啊,想得太多。」令狐南放柔聲音,「楊老爺心中想必自有打算,你們姊妹只要認真比賽便是,至于將來這綠柳堡交給誰,想必也不是一場比賽能決定的。你看,野鴨子何曾與丹頂鶴計較孰丑孰美?所謂美丑貴賤,不過是世人賦予這些飛禽的評價罷了。」

楊元敏神情一斂,沉吟半晌,容顏如同撥雲見日。

「沒錯,表哥,你說的沒錯!」她顫聲道︰「我只要拿出本領,好好去比就是了,誰勝誰負,何必多想?」

「不要想著贏,也不要刻意輸,」令狐南點頭,「順其自然吧。」

看著月下她皎潔的面孔,知道唯有真正心思舒展之間,才會呈現如此美麗。

她,終于想通了。他,亦放了心。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她竟有些慶幸,慶幸今夜見到的——是他。否則,換了木訥的風亦誠前來,未必能解她胸中心結。

這樣的想法,讓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生平頭一次,風亦誠居然變得可有可無,甚至,比不過這只認識了幾天的男子。

繡房里十分寧靜,門窗緊閉,不讓任何人打擾,與屋外熙熙攘攘的景象簡直天壤之別。

綠柳堡上下皆翹首以待,凝神屏息,期待未知的結果。

早有管家勒令圍觀者不得大聲喧嘩,以免影響屋內三位小姐,就算是紛紛私語也要克制。

令狐南坐在廊檐下,喝著清茶,品著果餅,同所有人一樣耐心等待,只是,他的模樣看上去那般悠閑自在。

一旁的牛二,伸著脖子往繡房方向張望,眼珠子都快緊張得迸出來了,令狐南忍不住喚他。

「牛二哥,你也坐下歇歇吧,再著急也沒用。」

「表少爺,我好像看到幾位小姐的影子了……」他踮腳道︰「從窗紙上透出來的。」

「什麼影子?」令狐南不禁失笑,「依我看,這結果沒出來,你們都快急出病了。早知如此,楊老爺就該不讓你們圍觀。」

「不讓圍觀,那才真會出人命!」聞言一驚,「要知道這府里未來的命運,全在今朝。昨兒個我們在廚房還議論,該把寶押在哪位小姐身上才是。押錯了,這輩子都甭想過舒坦日子了。」

「別人我不知道,你牛二哥肯定押三小姐贏,對吧?」他篤定道︰「依你看,她有幾分勝算?」

「這可難說……」牛二蹙緊眉,「若說這刺繡的手藝,三位小姐各有千秋。」

「哦?說來听听。」

「我們大小姐元慧擅長各種刺繡針法,什麼錯針繡、亂針繡、鎖絲、納絲、平金、影金、鋪絨、刮絨、戳紗、灑線、挑花,只要這世上有的,她無一不精。二小姐元茵,針法最快捷,別人需要三天,她大約只需要半天。至于三小姐嘛,眾所周知,針腳最最縝密平整,一萬針能紉得跟一針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用織布機織的呢,堪稱綠柳堡一絕。」

「那麼今天考的是什麼呢?」令狐南听了,也著實贊嘆稱奇。

「按理,就是考這三樣︰針法多寡、速度快慢以及針腳平整,不過既然三位小姐各有所長,勝負也就難辨了。」


「嗯……」令狐南頷首,俊顏雖然平和,但越听,心跳越發加速。

他不禁自嘲,笑自己說一套做一套,昨天還勸慰楊元敏,要她不必計較得失,然而,做為一個旁人卻忍不住替她懸心。

「出來了、出來了!」

正說著,忽然听到有人低呼。果然,只見繡房前面開了一條縫,似有裙擺在其間微動。

「是二小姐吧……」牛二猜測道︰「她速度最快,肯定是她最先出來。」

然而,當門扉微啟,露出來者的容顏,四下不由得吃了一驚。

楊元敏整了整衣裙,款步而出,屋外強烈的陽光讓她的眼楮有片刻不適,她抬起手,以袖遮住額間,忽然看到令狐南就坐在不遠處,她微微一笑,向他走來。

「元敏小姐辛苦了,」他並不急于問究竟,只起身親自替她斟了一盞茶,「這里有美食美景,請坐。」

「元敏小姐……元敏小姐……」牛二激動得都語無倫次了,「你……第一個出來……」

「怎麼,都以為會是二姊?」楊元敏莞爾道。

「贏了……贏了……這一次,肯定贏了……」牛二興奮得快要暈過去。

「你們也不問問我,為什麼第一個出來?就瞎高興!」她搖頭嘆了口氣。

「只要不是主動棄賽。」令狐南輕聲答。

「昨兒個我答應過表哥你,無論如何也要平常心對待,當然不會主動棄賽。」她頓了一頓,終于揚曉,「只是,我繡的圖案比較簡單。」

「哦,圖案不一樣嗎?」

「爹爹選了三幅圖樣供我們姊妹抽簽,大姊抽中的是‘春日牡丹’,二姊抽中的是‘鴛鴦如錦’,我是‘雨後清蘭’。」

「‘雨後清蘭’?的確應該簡單清麗些。」令狐南評了句,「不過,這款圖樣倒是很適合你。」

正所謂氣質如蘭,蕙質蘭心,世上一切以蘭喻人的詞藻,皆可用在她身上。

「既然是抽簽決定的,哪里分什麼簡單復雜?」牛二執意道︰「只要繡得快,繡得好,就該拿第一!」

「牛二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楊元敏連忙解釋,「其實,我……」

她話沒落音,忽然見繡房之門大敞,楊元慧和楊元茵相繼而出,人群中頓時一陣歡呼騷動,不復方才的寂靜。

「比賽結束,封繡房,供老爺評判!」婆子立在台階上,朗聲宣布道。

愛中各派勢力紛紛上前,簇擁著各自的主子,在廊檐下找位置歇坐,管家亦早派了奴婢備好熱水膏藥,供三位小姐浸手涂抹,舒筋活絡。

「元敏小姐,你快說吧,其實你怎麼著?」牛二從旁催問。

「讓咱表弟妹先洗手吧,」令狐南卻體貼道︰「方才她的指甲都劃花了。」

楊元敏雙頰微微一紅,沒料到他會注意到這等小事。

「不礙事,等會兒用鳳仙花汁一抹,指甲又會變漂亮了。」憶起宮中嬪妃整天搗鼓的那些美顏秘法,從前他只覺得厭惡,但此刻因為心疼眼前人,卻月兌口而出。

「其實我不喜歡鳳仙花汁,太紅艷了。」她低頭瞧向手指,「我只希望這指甲能明亮一些就好,可惜也找不到其他美甲的法子。」


「對了,從前我母親有一種清香的甲蠟,薄薄在指甲上涂一層,沒有顏色卻很明亮。」令狐南忍不住一提,「我回去找一找,或許能找著送你。」

「真的?」楊元敏展眉一笑,「那我先多謝表哥了。」

在這試場緊張的氣氛中,說些日常趣事,倒也能化解窒悶之氣,她知道,他是故意提起這些的。

他的一言一語,她其實心底都著實感激。

「三小姐,老爺出來了!」牛二忽然啞聲一喊。

呵,真正應該緊張的時刻終于來了,哪怕故作輕松,分散注意,終究還是逃不過。楊元敏察覺到四周立刻再度寧靜,不,應該說,是死寂。

楊老爺身後跟著三個小廝,分別托著方才三姊妹刺繡的成品,彷佛為了公平起見似的,展示于眾。

「今日大伙兒都瞧見了,幾位堡里老資格的繡娘、棠州有名望的鄉紳亦可做見證,」楊老爺肅然道︰「論速度,最快屬元敏。論針法多寡,冠者是元慧,她獨得十一種針法,元茵其次,九種,元敏這幅比較簡單,只用了六種。而論針腳,這些年來,別說咱們綠柳堡,就是全天下,恐怕也是元敏第一。因此,我宣布——今日賽事,元敏三則兩勝,該她贏得頭籌!」

此語一出,彷佛早在人們預料之中,私語之聲雖然不少,卻並無激昂反駁。

「且慢!」二小姐楊元茵猛然道︰「爹爹,你偏心!」

「我偏心?」楊老爺眉一凝,「方才我說的,有何偏頗?」

「爹爹你在比賽前,曾把金線放在桌上,你說,今天無論是誰,無論繡哪幅,都需用到它。可是,元敏這幅,金線在哪里?」她高聲指出不平之處,「我和大姊就因為要加入金線,手腳比元敏慢了幾拍,這速度一則,我認為不該她贏!」

听了這話,楊老爺並未動怒,反而轉向楊元敏笑問︰「女兒啊,你來說說,為何沒用金線?」

「因為……這蘭花不需用金線就已足夠,用了反失清雅。所以女兒擅自作主,舍之不用。」楊元敏從容道。

「只是如此?還有沒有別的原因?」楊老爺又問。

「我……」這一回,她咬了咬唇,猶豫不答。

「爹爹來代你說吧,因為當時金線被兩個姊姊給搶光了,你只好讓著她們倆,對吧?」

听聞此言,四下一片嗡嗡議論聲起。

「爹爹,是她手腳慢,怨不著我和大姊啊!」楊元茵急忙反駁。

「住口!」楊老爺喝斥,「你以為爹爹老眼昏花,沒看見你跟元慧使的眼色?明明金線是足夠分配的,可你們倆不想讓妹妹勝出,聯手刁難她。比賽之前,我故意說一定要用金線,就是想試探你們倆,沒想到……」

「爹爹,我們真的是無心的!」大小姐楊元慧亦立刻辯白。

「無心的?那麼看到小妹沒有金線,你們可曾想過,主動分給她一些?」

一語問得兩個自私的女子無言以對。

「你們啊,凡事只顧自己,從不替他人著想,更別說顧全大局了。」楊老爺嘆道︰「教我如何放心把綠柳堡交給你們?今日這賽事結果,爹爹決定了,元敏就是未來綠柳堡的女主人!」

雖然眾人已料到,但沒想到楊老爺居然會這麼快就當眾宣布,一時間,心下接受的、不接受的,紛紛喧嘩起來,人聲鼎沸。

楊元慧愣在原地,愕然失措。楊元茵不顧顏面,一頭撲進夫君懷里大哭起來。

「元敏,你不會拒絕吧?」楊老爺反而擔心地望著三女兒,「從小到大,你一直讓著兩個姊姊,假如知道這樣的結果,你會故意輸嗎?」

她會故意輸嗎?同樣的話,昨夜,亦有人問過。

這瞬間,她忍不住側眸,與那個隨風而立的男子四目相對,只見他,正對她微笑。他的笑容,就像這秋日的陽光,在寒涼時給人暖意。

「不,我不會。」她听見自己答。

「方才,你是故意把金線讓給兩個姊姊的嗎?」楊老爺再問。

「我沒有刻意去爭搶,只因為,我覺得蘭花不必用金線。」

「若你抽中的是‘春日牡丹’或者‘鴛鴦如錦’呢?」

「那我一定會爭。」楊元敏想也沒想,如是說。

她答應過那個男子,不會惦記著贏,但是也不會故意輸。他教她順其自然的道理,她會銘記在心。

如此的結果,就叫「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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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她答應了就好。

曾經,他還擔心,正如楊老爺所說,她會礙于姊妹情面刻意相讓,然而,她比他想像的要有勇氣。

有時候,並非一味退讓就能有好的結果。就像當年,他若不肯繼任太子之位,令狐霄又會放過他嗎?

他認為,她應該做綠柳堡的女主人,保住地位,才會有一世的平安。

門扉輕推,發出「吱呀」一聲,但來者卻遲遲不肯進來。令狐南抬頭,已然瞧見那日光下的身影。

「亦誠,你回來了?」他問。

風亦誠彷佛鼓起天大的勇氣,才踏入這道門檻似的,俊顏蒼白,眉心擰成化不開的結。

「發生什麼事了?你到城外追查那日的元凶,可有發現?」令狐南笑道︰「好了,別繃著一張臉,若沒找著線索,本太子也不會怪你的。」

「太子……臣撒謊了。」他抿住唇,「此番出城,並非為了追查凶手……」

「什麼?」大感意外,「那你去做什麼了?」

「太子……三公主她……她來了。」風亦誠終于招供。

「阿紫?」令狐南驚訝地撐起身子,「她也到棠州來了?」

「對,這次,就是她約臣去郊外見面……」

「等等,等等,」他一時之間難以理清思緒,「阿紫為何忽然到棠州來了?沒道理啊,是來尋本太子的嗎?」

風亦誠沉默半晌,唇間微動,「不,是來找臣的。」

「你和阿紫——你們——」令狐南在電光石火之間,領悟到駭人的真相,「她喜歡你?」

瞧他沒有再說話,一切,盡在不言中。

令狐南只覺得一股熱流沖上腦門。從小到大,事不關己不動容的他,第一次為了旁人亂了心境——可笑之處在于,竟像有人要搶他的心上人一般。

因為楊元敏嗎?亦誠是她的未婚夫,此番阿紫介入,定會掀起未知的風浪……是在為她擔心吧?

「亦誠,你怎能如此?」他听見自己喝斥,「你已是訂親之人,平日就該與三公主避嫌,為何要去招惹她?」

「臣沒有!」風亦誠忍不住替自己辯解起來,「臣一向對三公主退避三舍,可是……」

「好了,瓜田納履,李下摘冠,無論你有心還是無意,阿紫已經芳心蕩漾,還說與你無關?」

令狐南第一次不分青紅皂白,責怪這個親如兄弟的男子,「再者,她約你出城見面,你大可推辭,要知道昨兒個是楊姑娘的大日子,你不在身邊,她心情何等緊張,你又何曾體恤過她?」

說來說去,竟不是為了他的寶貝皇妹,仍舊為了那個對他而言只是「楊姑娘」的女子……

「本太子勒令你,」他一向不願擅用強權,但這次卻破了例,「勒令你即刻去對阿紫說清楚,讓她死了這條心,並永世不再與她相見!」

風亦誠一怔,沒料到令狐南反應如此激烈,語氣如此鐵血,完全不似平日溫和微笑的那個太子,那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令狐南。

「臣遵命,只是……」

「只是什麼?」

「三公主她……已經闖到綠柳堡來了。」

「什麼」令狐南俊顏猛沉,厲聲道︰「什麼時候的事?你為何不早說?」

「此刻她恐怕就在大堂,臣听說,元敏已經去見她了……」

不再發一言,也顧不上一襲晨衣未整,他攬靴一蹬,飛也似的便往前廳而去。匿居堡中的這些日子,他收斂起帝王家的氣宇軒昂,一派閑雲野鶴的微笑悠然,此刻,洶洶氣勢自然流露,無人能擋。

彷佛被他鎮住,前廳伺候的奴僕都愣愣地望著他,忘了通傳,眼睜睜看著他一舉跨入廳門,揮手便擰起貴客的衣領。

「二……二哥?」三公主令狐紫正坐著飲茶,與楊元敏說著什麼,回頭看到那張盛怒的臉,不由得錯愕。

「你干什麼來了」令狐南此刻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不顧一切阻止這個搗蛋的皇妹,哪怕暴露他的真實身分,也顧不得了。

「我……我來恭喜風哥哥訂親啊!」令狐紫舌頭有些打結,「二哥,你放手,先放手……」

她極力扭動身子,才掙月兌了他的桎梏,只見衣領處留下了好大一道皺痕,可見方才他力道之強。

「表哥,」楊元敏在一旁笑道︰「我與三表妹方才正說起你來著,听說表哥家在京城也是極為顯貴,看來我猜得不錯,第一次見到表哥,就覺得氣質不凡。」

「這就認了親了?」令狐南瞪著寶貝皇妹,「你還跟楊姑娘說什麼了?」

「二哥,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她似笑非笑,「我還說,二哥此次來棠州,是打算做筆大買賣,元敏姊姊若有熟路,亦可介紹給二哥你發財。」

她沒捅破自己的身分?令狐南感到心下松了口氣,俊顏的怒色也稍稍舒緩。

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讓楊元敏知道自己是太子,那一聲「殿下」若叫出口,他與她之間,注定會有鴻溝,不復之前的輕松愜意……

「元敏姊姊已留我在綠柳堡小住,過幾天風哥哥下訂之日,我還要觀禮呢。」令狐紫笑道。

「你給我馬上回京城去!」一听到「觀禮」,他就沒來由地心驚,素知這個寶貝皇妹不是省油的燈,生怕她做什麼破格的事來。

「為什麼?」她不甘示弱地揚起頭。

「你偷偷跑出京,爹娘會擔心的……」一時間,也實在找不著藉口。

「我跟爹娘說過了,倒是二哥你,出京的時候沒打招呼,他們叫我來逮你回去才是真。」她吐吐舌頭,回馬一槍。

一語嗆得令狐南說不出話來,只是狠瞪星目,當著主人家的面,又不好多言,以免生疑。

「好了好了,」楊元敏亦莞爾,上前化解,「我作主,把阿紫妹妹留下了。表哥,你不能欺負她啊。」

呵,這到底是誰欺負誰啊?她不知道的是,這個世上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寶貝皇妹了……

令狐南無可奈何,自承繼太子寶位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如此無力。

「表哥,你來幫我嘗嘗,這個味道對不對?」

若非楊元敏一聲低喚,恐怕他還沉溺在混亂的心思之中。

這幾日,令狐紫入住綠柳堡,弄得他沒一刻不是這般心神不寧的,就生怕搗蛋妹子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

他了解這個寶貝皇妹,斷不會如此乖乖看著心上人訂親。從小到大,三公主喜歡的東西,哪怕傾盡天下,也非弄到手不可。

所以,從清晨到日暮,他總找藉口守在楊元敏身邊,直至夜深熄燈的時候,他才不得不離開,心,卻依舊懸著。

他小心翼翼,不讓皇妹接近她,哪怕一步,也不可以。

「表哥,你教我做的這龍骨湯,果真好喝!」楊元敏在廚房的蒸氣氤氳中微笑稱贊,「不過是一般的豬骨,放了幾味藥材,卻完全不一樣了,也不見油膩。怪不得是亦誠的最愛呢。」

這幾日,因為無事,她便順口問起亦誠的喜好,他也順口道出了「龍骨湯」這個名字。

為了這「龍骨湯」的秘方,他特意飛鴿傳書入京,叫御廚抄在紙上,就像傳遞軍情般,火速回覆。

他在討她的歡心,而她的心,卻在另一個男子的身上。

這有什麼辦法呢?誰讓他倆身分懸殊至此……誰讓他遇見她,這樣遲……

今生不能守候她,唯有希望另一個男子能代他給予寵愛,可是,亦誠能信得過嗎?真的像那話中所言,對阿紫退避三舍?

「表哥,你怎麼了?」楊元敏捕捉到他眼角眉梢的異樣,「這幾天,你總悶悶不樂的。可是家中有事?」

「那天,阿紫是怎麼到這堡里來的?亦誠帶她來的?」他禁不住問。

「怎麼了?」她越發迷惑,「有什麼不妥嗎?他們不是一道來的,不過也差不多吧,一前一後。我听說亦誠剛剛回堡,心里正高興,打算去找他,前院就來報,說有一個叫阿紫的姑娘要見我。」

「後來的?」令狐南不由得緊張,「我這個妹妹就愛亂說話,她見了你,沒胡說八道吧?」

「怎麼會呢!」楊元敏笑道︰「我們見了面,她就直接稱我嫂嫂,並道明自己的身分,說是表哥你的妹子,因在京中寂寞,出來尋你。又听聞亦誠要與我訂親,特來賀喜。剛說到這里,你就出現了……」

「我這個妹妹瘋瘋癲癲的,她要是得罪了你,你不要理她,直接告訴我。」令狐南特別叮囑。

「阿紫妹妹別提多可愛了,才來幾日,這府里上下都喜歡她呢,怎麼會得罪我呢?」她搖搖頭,「倒是表哥你,最近古怪得很,說話讓我捉模不透。」

「以後你會明白的。」他不敢多言,只好隱晦帶過,「走,咱們去找亦誠吧,這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楊元敏頷首,特意用了一個暖缽,將龍骨湯倒入其中,穩穩捧在掌心里,與令狐南一道朝望水閣行去。

罷到那碎石小徑上,她卻放輕了腳步,彷佛有種調皮的心思油然而起,她對他眨眨眼說︰「表哥,待會兒咱們先別作聲,看看亦誠在干什麼,嚇他一跳。」

「好。」令狐南應道。

彷佛兒時陪妹妹游戲,再無聊的事,因為寵溺的心情,也努力假裝高興。

腳下緩緩,幾乎听不見步履之聲,他們行至風亦誠住房的窗邊,卻猛然看到那搖曳的窗影,彷佛不只一個人。

楊元敏怔了怔,愉悅的花顏頓時添上一抹陰影。細碎的私語,傳入她的耳際,也清清楚楚的,被他听見。

「風哥哥,你真舍得我?」那是令狐紫的嬌嗔。

令狐南心中一驚——他最害怕的事發生了,沒錯,就是現在這幕。

他料定遲早會有類似情景發生,卻沒想到,會這麼快,再緩些時日,哪怕只緩一日就好,至少,不要讓她這麼快傷心。

「阿紫……別再說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訂親的人……」風亦誠彷佛在嘆息,語調凝重。

亦誠喚她「阿紫」,身為臣下,直呼三公主的名字,這兩人的關系看來遠比他想像的要深切。

「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已經是指月復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憚過什麼?」令狐紫搶白道︰「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無論如何,我不會辜負元敏,小時候,就數她對我最好,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她是唯一沒給我臉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風亦誠執著的話語道出,月光下,令狐南看到那張本來怔愣的花顏,似有微微垮下。

楊元敏全身都僵著,捧在掌心的暖缽若非抵入懷中,恐怕也早灑了。

他連忙伸手扶住她,雖然隔著衣衫,亦能感到她全身發冷——人在遭遇變故時的反應。

「為了報恩,你就要欺騙她?欺騙你自己?你就要……舍棄我?」似乎發生了激烈的肢體踫撞,不知是她忽然抱著他,還是他極力避開她。

彷佛再也听不下去似的,楊元敏雙眼微閉,扭頭就走。

她一向那般溫柔平和,令狐南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激烈反應的她,雖然,已經比常人懂得抑制自己,但仍不免失控。

他跟著她,生怕她出了什麼事。只見她低著頭,一直往前走,步履始終不肯停止,直至到了湖沼邊,行到無路可走的絕地。

她望著月光下的水影,銀斑似的,波光粼粼,分明有淚花噙在眼中,卻倔強地不肯流下來。

令狐南沒有說一句話,這時候,他知道什麼安慰都沒有用,唯有陪在她身邊,沉默。

「湯……要涼了。」等了好久,她終于開口,卻是這樣一句。

她蹲子,將暖缽打開,聞見那殘留的香氣,淚水終于融化,一滴,兩滴,掉進湯里。

「別這樣——」他再也忍不住,心尖彷佛被刀子割了一道似的,她的眼淚落一顆,他就痛一次。

「亦誠已經拒絕阿紫了——」

「表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嗎?所以才怕阿紫在我面前亂說話,對吧?」

她果然聰明,猜中十之八九。

令狐南不知該怎樣回答,身為太子,他亦不懂得怎樣去安慰一個人,從來,都應該是別人來取悅他。

「我早該猜到……早該猜到,為什麼一個毫無關系的女子,會忽然到來,在我們訂親的前幾日……」她抬頭望著他,雙頰已經淚水漣漣,「表哥,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此時此刻,她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病急亂投醫,居然會問他的意見。

他亦蹲在她的身畔,忍不住伸手理順她的亂發,柔聲道︰「就當一切沒發生,我會找人盡快把阿紫送走——」

「她是你的妹妹啊,」楊元敏臉上閃過一絲迷惑,「表哥,你寧可幫我,也不幫自己的親妹妹嗎?」

「我只幫理,」他答道︰「不幫親。」

「表哥……」她彷佛心中有無限感激,卻無從表達,「你知道嗎?這些日子,我跟你說過的話,倒比跟亦誠說得多些……我真的把你當成自己的哥哥。假如,我和亦誠散了,我就再也不能叫你‘表哥’了……」

這並非刻意取巧,這番話,出自真心。

原來,她亦這般留戀他,哪怕只是一個「表哥」的稱謂。令狐南覺得四肢熱血凝固,好久好久,沒能動彈。

不過幾日的相處,卻讓這女孩子對他這個陌生人產生如此依賴的感情,可見,在她的生活里,何其孤獨,何其寂寞,何其無助。

相比之下,阿紫又缺什麼呢?天家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失戀不過是窗前疏雨,一陣而過。

所以,他該幫的,是她。眼前這個從小缺少關愛溫暖的她。

「表哥,我想見亦誠,我要問問他的心思……」頓了一頓,她忐忑道。

「好,我來安排。」她倉皇,他卻得鎮定。

他要拿出當年處理宮變之事的鎮定,幫她謀得一個圓滿的婚姻。

順著這片湖沼,一直往南,泛舟而下,居然可以看到如此多的美麗景致,那些山樹倒影,曠野幽境,都是從前在京里不能領略的。

「原來棠州這麼漂亮——」令狐紫贊嘆道︰「元敏姊姊,多謝你陪我們出來游湖。」

「別這麼說,我也早想出來散散心的,棠州的秋天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候。」楊元敏回答,「春天多雨,夏天日烈,冬季寒冷,唯有這秋天,卻是清爽宜人。」

「我還以為你和亦誠哥哥忙著訂親的事,沒空兒出來呢——」她故意看了一眼船舷那側的男子,只見對方沉默不語,俊顏直朝岸邊美景,彷佛在欣賞,又彷佛心不在焉。

令狐南搖著槳,笑眯眯地傾听兩個女孩的談話,此趟游湖,是他提議,硬拉上風亦誠陪同前往。

他說過,要制造一個機會,讓楊元敏把想問的話統統問清楚。

看似游玩之間,談笑風生,其實,心思起伏、箭如在弦。

「哎呀,楓葉!」忽然,楊元敏叫道。

昨天,她曾對表哥說過,游船會經過一片山林,林中有染紅的楓葉,這時,她會故作驚喜叫出聲來,他即暗中配合。

「摘些楓葉插在瓶子里,肯定比花兒還漂亮。」令狐南果然配合她,「亦誠,你上岸去撿些吧,我們在這里等你。」

風亦誠轉過身來,臉上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太子殿下會忽然指派他去做這種無聊事。但他當即起身執行,因為,他是臣子。

「亦誠,」楊元敏見機道︰「我陪你去吧!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也一起摘過楓葉嗎?那幕情景,至今我仍很懷念。」

他有些詫異地望著她。一向對他謙敬退避的她,為何忽然這樣親昵?

「我也去。」令狐紫似乎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揚聲跟進。

「你去做什麼?」令狐南一把拉住他的寶貝妹妹,使了個嚴厲的眼色,「人家小夫妻有體己話要說,你一個外人跟去做什麼?」

一語問得她無言以對,只得默默看著風亦誠牽著楊元敏的手,一步一搖地上岸去。假如,他們回過頭來,就會發現她那雙蒙了層灰似的眼楮,充滿酸澀。

楊元敏並非沒有察覺到令狐紫的目光,那醋意如此強烈,哪怕轉過身去,都能穿透她的身體。

但她佯裝不知,一路微笑著,與眼前人行至楓葉婉麗處。

「我看到頂上有叢最紅的,」風亦誠為人十分老實,竟認真道︰「待我使輕功上去,把它們摘下來。」

「亦誠,你還真當我們是來摘楓葉的。」楊元敏抿抿唇,終于開口。

自從再次遇見他,還沒能像這樣在一個單獨的空間共處,跟他好好說會兒話。他一直在回避自己,她早該感覺到了。

他凝眸,身形霎時僵住,好半晌,才側過肩,直視她的眼楮,「說吧。有話要說,對嗎?」

「昨天晚上,我炖了些湯送去給你……」她鼓起勇氣,坦言道︰「站在窗邊,什麼都听見了。」

風亦誠一驚,沒料到她會如此攤牌。一向溫柔隱忍的她,在他眼里就是只怕事的小貓,原來,在必要的時候,也能如此從容堅韌。


「亦誠,你打算怎麼辦?」她告訴自己,這個時候一定要維持笑意,雖然,她的眼淚在眸中打轉,稍微不慎,就要落下來。

他胸前起伏不定,彷佛思索了良久良久,方才答覆,「我跟她沒什麼,元敏,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你喜歡她,是嗎?」楊元敏知道自己的直覺一定不會錯。這七年來,他一直待在京城,與他朝夕相處的並非她。何況,他倆認識的時候還年少,愛情未曾真正開花結果……

所有的感情,都禁不得歲月穿石,阿紫又是那樣美麗可愛,他不動心才奇怪。

「元敏,我不能騙你……」風亦誠垂眉,俊顏染了一絲苦澀,「我跟她的確走得很近……可我從來沒想過會真的怎樣,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小的侍衛怎敢覬覦天家公主?就算再動情,也要克制。

「什麼不可能?因為我倆訂了親嗎?」她追問道。

他不言,彷佛不知該怎樣回答。只是因為訂了親嗎?阿紫的身分,也是一個巨大的梗阻。

假如,對方不是公主,他會移情嗎?

混亂的思緒,讓他無所適從。

「亦誠——」生平第一次,楊元敏如此主動,上前握著一個男子的手,她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調動全身的熱情,彷佛擲金一賭,「我不想退婚……我想要嫁給你……」

呵,她在哀求他嗎?卑微地,乞討他的愛情。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她真的對他用情至深?不見得……然而,她知道他是自己最好的歸宿,這輩子唯一的依靠。

「知道嗎?自從你到棠州來之後,我忽然有了一種安全的感覺。」她細細道出輾轉的心思,「從前,我每晚都作惡夢,夢見自己在不明之地奔跑,好像有人要追殺我似的,很累很累……可現在,我能一覺睡到天光,想著能跟你訂親,就覺得未來是平安的。」

人非草木,听到這番話,誰能不動容?

風亦誠反過手來,與她相握,輕輕的,卻穩穩的。

「元敏,你不要怕,我不會悔婚。」他鄭重道︰「等成親之後,我就向太子提議辭去,搬到棠州來,與你一世廝守,好不好?」

假如換了從前,她一定不讓他如此為她犧牲前途,然而,此刻她知道,這並非為了她,他只是想避開另一個女子。

她點頭,表面上像是承了他天大的情,其實,卻是幫他逃避。

他們應該能做一對相配的夫妻吧?都是這樣溫和隱忍的個性,即使將來有了矛盾,也能消于無形。

她從不明白什麼叫愛情,只是這樣平淡如水的感情,也足以讓她這輩子舒心,但在側眉望著湖沼之上時,她的胸中卻掠過一朵陰雲。

因為看到游船,看到阿紫的身影,她在嫉妒嗎?

不,肯定不是。

那麼,她為什麼不快?事情圓滿解決了,她為什麼仍然不痛快?像被貓兒撓了一爪子,悶悶癢癢的,帶著微疼。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游船之上另一個人,亦有著與她同樣的心情——

令狐南搖著槳,遠眺那楓葉叢中依稀的兩個影子。掐算時間,他們也該談出一個結果了吧?也不知……是好,是壞?

「二哥,你故意的,對吧?」令狐紫總算領悟真相,一臉慍色道。

「阿紫,你是心里如此透亮的一個人,為何要做糊涂事?」他挑了挑眉,未答反問。

「我喜歡亦誠,早就喜歡了——」她果然毫不避諱,「難道你沒發現嗎?」

「他早有婚約,你不該橫刀奪愛。」令狐南淡淡道。

「二哥,你何時變得如此迂腐了?你不是常說,做事不能墨守成規,想得到什麼,就得靠一己之力嗎?」她咬牙質問︰「亦誠他愛我,你們都沒看出來嗎?他愛的是我——」

「夠了!」他猛然打斷這番強辯,「身為天家公主,哪由得你喜歡誰就嫁誰?就算我已登上太子寶位,婚姻大事也仍由不得自己作主——」

「我不要像你跟二嫂那樣,形同陌路,一生抑郁!」令狐紫大聲威脅,「我不會讓風哥哥跟楊元敏成親的!」

「你敢?」令狐南瞠目,凜冽的目光第一次投射在寶貝妹妹的身上,語調冷凝得駭人,「你試試看!」

「二哥……」她神情一怔,萬分不解,「為什麼……我是你妹妹,你不該幫我嗎?」

「明兒個就回京去。」他避開她疑問的目光,冰一般地命令,「你不走,我就派人強行帶你走。」

令狐紫呆視著他,頃刻之間,聰明如她,意識到事情的真相。

「二哥,你愛上楊元敏了?」她叫道。

什麼?這個問句,連他自己听了,都會錯愕……他一直隱隱感覺,卻一直不敢正視的問句。

「你愛上楊元敏了,否則,你不會三番兩次勒令我離開,我早該察覺,你看她的眼神,跟所有人都不同……二哥,你還是第一次,用那般溫柔的目光注視一個女子,就連二嫂,也未曾有過的待遇。」

真的嗎?他真是如此嗎?

不可能的,他與楊元敏,不過相識幾日,難道,在這段神交的歲月里,她的影子早已植入他心底?

什麼時候愛上她的?一見鐘情嗎?

假如,這是真的,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為何他會那樣在意她的喜怒哀樂,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只覺得時光都停止了,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的笑顏;為何為了她,竟遷怒與自己親如兄弟的亦誠;為何為了她,連自己的親妹妹也要責罵……

呵,原來,愛情是這樣的嗎?

活了二十多年,他對情愛這件事其實十分懵懂,反倒不如阿紫知道得多。也難怪,有一個與他相敬如「冰」的妻子,他自然如在茫茫夜路之中,踟躕不行。

可就算這一刻認清了自己的心,又能怎樣呢?

令狐南在失神間手一松,船槳竟落入湖中,飄泊走遠。他沒有做任何反應,萬千心情涌動,讓他無暇做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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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3: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無論如何,他要確保訂親儀式順利舉行,這是他對楊元敏默默許下過的承諾,哪怕自己心意再多變遷,胸中抑郁疼痛,亦不失言……

為此,他提前送走阿紫,幾乎用綁架方式,將這個難纏的妹子派人縛上馬車。

他不信阿紫會老老實實待著,生怕她再生什麼事端。阿紫想得到的一切肯定會不擇手段,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收到禁衛從十里亭寄來的飛鴿傳書,說是已經順利將紫公主送上回京的路程,他才松了口氣。

此刻,他終于可以鎮定微笑,坐在這綠柳堡的禮堂中,等待欣賞一場人人稱羨的訂親大典。

「喲,令狐公子,怎麼就你一個人?」楊元慧和楊元茵朝他走來,笑著問起,「令妹呢?」

「阿紫她有事回京去了。」他托著茶盞,悠悠答覆。

「為何忽然回京了?昨兒個她還特意叫我留個好位子,供她觀禮呢。」楊元茵詫異。

「呵呵,誰知道呢,我這妹子心性古怪,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令狐南笑道︰「沒準她找到了比觀禮更好玩的事。」

楊元慧和楊元茵亦莞爾,並不深究,一個客人,也不值得過多關注。

這時,客座中一片嘩然,原來,準新娘出場了。

按照棠州舊俗,訂親之日,男方下聘,敲鑼打鼓抬著聘禮繞城一周,以昭告天下。而後與女方在賓客齊聚處,互贈訂親之物,飲百花釀,受八方祝賀,方禮成。

昨夜,風亦誠搬回雲來客棧居住,便是為了今天能親率儀仗,繞城下聘,給楊元敏一個風風光光、萬人稱羨的好日子。

而今日的她,亦在釵裙環繞下,打扮得不同以往。令狐南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怔住了。

平日,她喜愛素淨衣衫,不施脂粉,有時候發髻就這麼輕松一挽,連朵花飾也沒有。但今天,她一襲水紅禮服,環佩叮咚,金簪入鬢,緋頰朱唇,一雙水杏般的眼楮畫眉映翠,就連宮中的嬪妃也不過如此。


令狐南從未料到她有如此美麗,雖然,她長著一張清秀的臉蛋,但見慣了宮中絕色的他,從來不覺得她有何過人之處——然而,今天,就在這張燈結彩之中,他發現原來她也可以艷冠群芳。

可惜,已經晚了。她就要成為別人的妻子,將來想見她一面,恐怕都難了……

令狐南不覺胸中一陣沉郁,順手舉起酒壺,自斟自飲起來。

酒不夠烈,甜軟軟的沁著芳香,他倒希望能有火一般的熾熱灌入喉中,讓他一醉方休。

「三妹,你給未來妹夫準備了什麼禮物?」楊元茵問道,「快拿出來給咱們瞧瞧,別丟了綠柳堡的臉。」

「一幅繡畫而已。」楊元敏害羞應答。

她向婢女示意,身後托盤送上前,當絹錦鋪展時,四下不禁發出驚嘆之聲。

令狐南眯著眼楮,望著眼前這幅絕色繡品,心中分不清是嫉妒還是悲涼,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她最好的手藝,留給了她的新郎,而不是年年進貢到太子東宮。虧他視她為知音,到頭來領略的竟非她的絕技。

繡畫上是一幅听濤圖,只見湛藍海水好似會流動一般,波瀾壯闊地浪卷雲花,星漢燦爛,若出其中,日月之行,若出其里,岸邊一男子身影,听濤撫琴,青衣長發,面對無垠天際姿態悠然,凌雲之志可見其端。


這是送給亦誠的,果然配得上他未來大將軍的身分,這是在鼓勵他將來無論是沙場馳騁,還是官場縱橫之時,都如听濤撫琴,波瀾不驚吧?

「果然好畫!」令狐南帶著醉意,撫起掌來,「觀之,若水流即出,彷佛有琴音四溢,而意境尤其好,弟妹,這大概是你最好的繡品了。」

她微微一愣,隨即笑道︰「瞧表哥說的,好像見過小妹所有的繡品似的。」

呵,他見過,他當然見過。每年那些進貢到東宮的,那些他派人到民間搜索的……但凡她楊三小姐所繡,他統統擁有——除了眼前這件。

令狐南只覺得眼中似有淚光蒙朧,然而,他只能維持微笑,喜氣洋洋的模樣,切記不要掃了今日之興。

「不好了、不好了——」牛二忽然跌跌撞撞跑進來,一跤摔在廳堂之上,半晌也氣喘吁吁開不了口。

「怎麼了?」幾個家丁連忙將他扶起,楊老爺急問。

「三姑爺,他……他……」

此言一出,四周諸人心中一緊,令狐南胸前掠過了不祥預感,不禁朝楊元敏望去。

只見,她依舊鎮定站著,但花容已經變了顏色,強抑緊張,細細開口道︰「牛二哥,你好生說話,亦誠他到底怎麼了?」

「小的一直等在堡門口,遠遠地見到三姑爺領著訂親隊伍,吹吹打打地來了……」牛二斷斷續續地開口,「可是,忽然一個女子從半路沖出,攔住了三姑爺的馬兒,不知說了什麼,便將三姑爺帶走了……」

「一個女子?」楊元茵從旁厲聲道︰「誰?」

「是……」牛二怯怯望了令狐南一眼,「表少爺的……妹妹。」

「什麼」眾人皆驚愕,一時間,死寂無聲。

他怕的,終于還是來了,雖然,他已經千方百計阻止這一切發生,然而,禁衛終究沒能看住阿紫……他真傻,禁衛又豈敢以下犯上,囚困天家公主?

他的指尖忽然一陣發麻,在他最最恐懼擔憂的時候才會如此——此刻,他只怕一件事,楊元敏的反應。

她水紅色的身影忽然揚動,像海棠花一樣綻放開來,一個箭步沖至門口,長風拂過她的衣袂,秋日下,有種淒然的美麗。

「他們往哪里去了?」她側視著牛二,朗聲問。

「往渡口方向去了……」他似乎從沒見過她此般凌厲的眼神,顫抖答覆。

「備馬!」楊元敏喝令。

若說方才眾人已經呆滯,听到她如此吩咐,更是震撼。楊家三小姐,一向溫柔和順的三小姐,何曾有過如此面貌?

就連令狐南,也不由得愣了……他一直以為,這世上,唯有自己是她的知音。原來,她竟有這不為人知的一面,連他都瞞過了。

他眼睜睜看著她,從隱忍的苔花變成怒放的牡丹,帶著鐵甲般的尊嚴,策馬而去,長鞭一揚,揮落羈絆的披帶。

她這是要去渡口,奪回未婚夫嗎?沒想到,她竟有如此勇氣……

令狐南亦以迅雷般速度跨上另一匹駿馬,尾隨其後,生怕她在盛怒之下,發生什麼意外。

渡口,煙樹,孤帆。

風亦誠果真在此,他的身側,是紫衣的少女——她正牽著他的手,緊緊的,彷佛一世也不肯放開。

「亦誠——」楊元敏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隨著駿馬的嘶鳴,有種悲愴的情愫。

岸邊的男女不由得回眸,紛紛怔住。

楊元敏翻身下馬,水紅的衣衫映著清波,像洛水之神般驚鴻翩魅,她的眼中迸出火一般的光芒,連這秋日的艷陽亦不能及。

「亦誠,你就要這樣走掉?連一句解釋也不給我?」她上前,低沉地道。

一向綿軟柔細的聲音,不知何時變得如此嘶啞,彷佛,變了一個人。

風亦誠從未見過她如此,眼神里滿是詫然,他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哽咽,「元敏……元敏……就當是我負了你。」

「為什麼?」楊元敏依舊執著道︰「你不想訂親,大可一開始就拒絕,那日我們一道摘楓葉的時候,你說過什麼?這麼快,你就忘了?」

她忽然悲從中來,淚水涌出眼眶,語尾變了調,情緒驟然失控。

「我……」風亦誠垂眸,過了好久好久,仍舊是那一句,「元敏,就當我負了你……」

令狐紫夾在兩人中間,本是勝利者的她卻顯得無比尷尬,她默默退到一邊,輕聲道︰「風哥哥,我到船上等你——」

楊元敏一眼也沒看她,彷佛當她不存在,只直直盯著風亦誠,「我們的婚約,真的不作數了?」

他避開她的雙目,半晌之後,給出決絕的答案,「元敏,我今生負你,唯有來世再報了……」

「我不要你的來世……」她淚眼蒙朧,努力維持著話語清晰,「只要你告訴我……為什麼?」

風亦誠掙扎萬分之後,終于邁近一步,湊在她耳邊,道出一語。

只這短短的一語,楊元敏先前硬撐的身子剎那頹然,她一個踉蹌,扶住岸邊煙樹,好不容易才不讓自己跌倒。

他想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輕輕的,她將自己的手,擱在心口上。

她彎下腰去,久久喘息,風亦誠在一旁緊張地看著她,心情似隨著她的喘息而起伏。

令狐南看著這一切,眼里,胸中,皆是劇痛。他真想狠狠給親如兄弟的亦誠一拳,給那個任性的妹妹一掌,假如,他們與他沒有至親的關系,他甚至想下令宰了他們……然而,他只能遠遠看著。

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能介入,一切都要讓楊元敏自己去解決。外人多說一句,只是徒增她的負擔。

「你走吧……」楊元敏終于道︰「風亦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什麼?她就這樣放他走了?

令狐南不知到底他倆說了些什麼。到底是什麼讓她做出如此決定?其實,她若再爭取一二,或許猶豫的亦誠不會真的離開。

然而,她側過身去,揮了揮衣袖,就像撢出一朵流雲。這樣的手勢,意味著訣別。

風亦誠沒有再多言,步履輕移,最後悄悄看了她一眼,上船離去。

這一刻,令狐南忽然覺得——其實亦誠也是舍不得她的,或許跟她的感情不如阿紫深,但是那番寄人籬下的同病相憐,又怎能忘卻?

甭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河天日流。

楊元敏坐在煙樹下,倚石旁,怔怔地像離了魂,連令狐南緩步靠近都沒察覺。

「為什麼放他走?」他低聲道。

淚濕的容顏忽然澀笑,她啞聲回答,「不放他走又能如何?他說,她有了身孕了。」

令狐南只覺得心一提,像一只手伸入他的胸中,擰了一下。

陰沉的天色卷著愁雲,彷佛有一場冷雨即將落下。

楊元敏一直那樣坐著,水紅的禮服引來過往路人頻頻注目,然而,她卻如石像般,無所顧忌,半晌也不動彈。

令狐南亦直立著,陪著她。他只擔心,她單薄的衣衫是否禁得起日暮的寒意,卻不能解下外衣給她,以免增添她的尷尬。

「表哥……」她終于開口,卻是這樣一句讓他心頭一熱的稱呼,「令狐公子,我以後……還能叫你表哥嗎?」

「當然,」他連忙蹲下,凝視著她,「想叫一輩子都行。」

「表哥……」她拉著他的衣袖,像個小女孩般無助,「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還能……回家嗎?」

「為何不能?」他不由得心疼,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你的家,為什麼不能回去?」

「這下我沒臉見人了……被未婚夫當眾拋棄,兩個姊姊不知會怎麼笑話我……還有那幫愛嚼舌的下人……」她彷佛難以啟齒。

「你原來還在意這些啊?」令狐南微微一笑,「還以為你一向超凡月兌俗。」

「表哥,我只是一個平凡女子,」楊元敏嘆息道︰「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我都有。說實話,我一直想嫁給亦誠,也是因為一點小小的虛榮心……」

他一怔,沒料到她這麼坦白。

「我是妾室的女兒,從小苞奴婢沒什麼兩樣,我的母親心比天高卻身分下賤,她一直希望我能成為綠柳堡最出色的女兒……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真能當上未來的將軍夫人,至少每年清明掃墓的時候,我能風風光光地去祭拜我的母親。」

呵,原來,他們倆的想法如此相似,他是低微宮嬪的兒子,她是低賤妾室的女兒,他們都有著揚眉吐氣的念頭。所以,她甘願嫁給一個並不愛她的男子,而他,敢于冒險宮變奪位……

「表哥,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報應?」楊元敏忽然抬眸,滿是迷茫的神色,「假如我一開始就放手,成全亦誠跟他的所愛,就不會自取其辱,落得如此下場。」

「這怎能怪你?」令狐南又一陣揪心,不斷重復道︰「這怎能怪你呢?」

「表哥……」她咬著唇,忽然說︰「我這輩子……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一個被棄婚的女子,傷了顏面,若想再覓良人,在這個流言蜚語的世界里,大概很難了。

無論她是否無辜,罪責都會加諸在她頭上,人們會說,假如她真的極好,為什麼會被拋棄?

沒辦法,男人當家的世界里,輿論會偏向男人多一點兒,而那些嫉妒她的女子也勢必會推波助瀾,白的也描為黑。

令狐南只覺得胸口壓著一塊大石,他自己遇到再難的事,也不曾有過如此心情——原來,他真的愛上了她,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他沉淪。

「表哥,我餓了。」半晌之後,她低語道。

「餓了?」餓了就好,表示她還沒有傷心欲絕。「走,咱們吃飯去。」他舒了一口氣。

「表哥,我想吃平記的豆腐花……」她似一種乞求的語氣,听上去可憐楚楚。

「好啊,豆腐花嘛,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令狐南柔聲道︰「來,表哥請你。」

「可是平記離這里好遠呢,騎馬去也要一兩個時辰……」她喃喃低語,「從前娘親帶我去寺里上香,路過平記,都會買一碗豆腐花給我……我每次想娘的時候,都會走好遠的路,去平記……表哥,我現在好想娘,好想……」

他懂得,因為難過,因為無助,所以會想起母親。

「咱們現在就去,不過是一兩個時辰,能趁天黑前趕回來。」他忽然拉起她的手,「來,咱們走。」

她任他握著柔荑,沒有害羞,也不感到突兀,就像天生的親厚之感,彷佛與他牽手是水到渠成、重復了一百遍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兩人翻身上馬,馳騁林間,若非遭遇變故心情低落,這郊野的氣息倒是宜人。

平記,不過是開在郊外的一間小小食鋪,茅檐低小,簡陋不起眼,那碗豆腐花也不過尋常口味,吃不出什麼特別。她會懷念,是因為回憶溫馨吧?

令狐南微微笑著,陪她在窗前坐下,忽然想起一句話「偷得浮生半日閑」。這個時候,綠柳堡肯定已經鬧翻天了吧?他與她卻在這里吃著豆腐花,好不愜意……

一碗下肚,她彷佛鎮定了心情,容顏上蒼白消退,終于恢復些血色。

他看著她周身回暖,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原來,她比自己想像中的要堅強,本以為她是弱不禁風的蘭花,其實,她卻宛如開在暗夜里的牡丹。

「表哥,」她擱下碗,突發奇想道︰「假如有一天,我到京城去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幫我?」

「去京城?做生意?」令狐南一怔,反問︰「你這未來綠柳堡的女主人,能走得開嗎?」

「呵,現下我不是將軍夫人了,爹爹也不知會不會改變主意?」她淡淡一笑,「未雨綢繆,我得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才是。」

會嗎?綠柳堡上下是有些勢力眼,不過,真會如此待她?

「好啊,你若去京城,我一定幫你。」他調動東宮之力,還怕幫不了她?「你想做什麼?開繡坊嗎?」

「從小到大,我除了繡花,彷佛什麼也不會……」她自嘲道︰「表哥,你說我的繡品真能賣錢嗎?」

「當然了,楊家三小姐的繡品在外面可是天價呢,就怕你忙不過來。」令狐南莞爾。

「看來娘說的是對的,」楊元敏嘆了一口氣,「她總說,女孩子該學件本事在身,男人不一定靠得住。」

這話听在他耳里卻十分刺耳,或許,他不喜歡她把自己也歸類為「靠不住的男人」,然而,自問與亦誠相比,他又好到哪里去?他連自己真正的身分也不敢告訴她……

「像是要下雨了,表哥,我們走吧。」楊元敏打起精神,立直身子。

「你——不怕回家了嗎?」他仍舊擔心。

「呵,不回家,我也無處可去。」她澀笑著,「總不至于現在就上京城吧?」

頓了頓,她忽然道出讓他吃驚的一語。

「表哥……有你陪著,我好像也沒那麼害怕了。」

真的嗎?不管是有心的贊嘆,還是無心的恭維,或許是真情流露中說漏的一句……他听在耳里,只覺得余願已足。

這輩子,就算不能跟她相守,只要她心里記著他,哪怕一刻,一刻也好。

兩人沒有再言語,肩並肩默默走向馬廄。忽然,天空彈珠似的圓珠落下來,直打得肩膀發疼。

原來,大雨終于熬不住,還是來了……本以為會晚些時候,至少,等他們順利回到綠柳堡。

兩人連奔到馬廄的低檐下,本打算返回食鋪中,卻又隔著好一段距離,想了想,不如就站在這里,以免被大雨打濕衣衫,禁不起秋涼。

楊元敏依舊那身水紅長服,此刻褪去了華美,弄得皺巴巴的,像是鮮花即將凋殘,她的身子在涼風中瑟瑟發抖,讓令狐南心里眼里忽然泛起酸澀。

他一時間也顧不得許多,生怕她著涼了,伸手一攬,將她擁入懷中,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像受驚的小鳥,不知所措。

若換了平常,他肯定不會如此唐突,但在這驟雨之下,無人之境,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其他諸多,來不及細想……

大雨嘩嘩地下著,彷佛垂下一道灰厚的簾子,將他倆與外界隔離開來。

楊元敏一動不動,瞪著眼楮,甚至不敢相信他會如此。這樣的時刻,多說什麼或者多做什麼,都會讓兩人更加尷尬。

「元敏……」令狐南听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很輕,有些哽咽,卻堅定執著,「不要害怕嫁不出去,假如您願意……我娶你。」

他在說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就這麼突如其來地,道出了自己的秘密。

這場雨,就像上蒼恩賜的機會,他知道,假如這一刻再不說,將來或許就再沒勇氣說了。

所以,不管他是否深思熟慮,不管她是何反應,他都要捅破這層窗紙,在所不惜……

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說了。

或許這樣的唐突有欠周慮,但許多事情往往就在不經意中一觸而發,就像當年的宮變……

「殿下——」禁衛統領蕭冀遠輕輕走進來,不確定是否打擾了還在凝思的他。

「說吧,听著呢。」令狐南站在窗前,看著秋日的天光。沒有雨的晴空如此湛藍,彷佛那時灰蒙蒙的一切,都是幻覺。

「請殿下恕罪,臣沒能將公主順利送返京城……」單膝跪下,垂眉請罪。

「起來吧,本太子那個任性妹妹,誰又能管得住?」他是否該感謝阿紫這一場攪和?否則,他這輩子恐怕也沒有跟楊元敏表白的機會。

「當時公主以性命相逼,臣不敢傷了公主,只有放了她……」蕭冀遠解釋。

「阿紫的下落打听到了嗎?」

「公主與風亦誠一直沒有消息,也沒有回京。」

「不必理會他們倆了,過些日子他們自然會回來。」令狐南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殿下,京中傳來書信,問殿下何時回去?」蕭冀遠低聲問。

「目前手頭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過一陣子再說。」頓了一頓,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太子妃怎麼說?」

「娘娘一向不會過問什麼,只是說了一句……」

「什麼?」

「她只奇怪,既然風亦誠都離開棠州了,殿下為何還要留下。」

呵,假如他的妻子知道他留下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會吃醋嗎?

大概不會吧,莊漣漪的性子就像冰霜,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放在心上。有時候,他覺得她都不像個活人。

「殿下,恕臣多嘴。」蕭冀遠踱到門檻處,出于忠心,不得不開口,「殿下打算在棠州待到幾時?是否……是為了楊家三小姐?」

他的感情原來這麼明顯嗎?一向不管閑事的蕭冀遠也為他擔心了?

「假如本太子回答是,你怎麼看?」他倒忽然很想听听別人的想法。

「殿下,臣以為,太子妃那邊不好交代,畢竟她是狄國公主,殿下能登上大寶之位,也多虧了狄國的外援……」蕭冀遠照實開口。

「連你都覺得,本太子喜歡上楊家三小姐是件荒唐的事?」令狐南眉一挑。

「就算太子妃不干涉,楊家三小姐那邊又會順利嗎?臣听說她自幼與風亦誠青梅竹馬,想必感情極深,這一時半會兒她能轉變情愫嗎?況且,她肯入東宮做側室嗎?」

對啊,很對……連一向不解風情的蕭冀遠,也能分析得如此透徹,知道未來險阻,他卻幼稚地渴望一切如願,實在不像心計深沉的齊朝太子。

難道,這男女之情讓他變傻了嗎?他發現如今自己實在不能計劃周詳,亦步亦趨,當一個神機妙算的男子。

撢撢衣袖,示意蕭冀遠不必再多言,他推開門扉,腳下不知不覺,便往楊元敏的居所踱去。

已經好幾日沒見過她了,自從那天在雨中說了沖動的話後,他們兩人之間一直緘默。

因為退親之事,她躲在房中,逃避流言蜚語,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出房門,難听的話斷不會送上門去,綠柳堡的人再勢利,也不會沒有起碼的教養。

棒著窗紗,他看著她在描花樣。

彷佛有滿月復心思,描了一筆,便怔怔發呆半晌。而後,微微嘆息一聲,繼續再描一筆。

他站了老半天,還沒見她描完半朵花。實在按捺不住,他終于叩了叩門。

她的神色在恍惚間驟然變得驚愕,彷佛沒料到他的忽然出現,有些慌亂。

「表、表哥……」她喚他的聲音有些結結巴巴。

「來瞧瞧你在干什麼,」他維持如常笑容,鎮定道︰「描什麼花呢?」

「閑著無聊,隨便找了個花樣子打發時間。」楊元敏咬了咬唇問︰「表哥,你在外面……站很久了?」

她的雙頰忽然紅了,彷佛害怕方才的窘態被他瞧了去。

「剛到。」令狐南撒了謊,「這兩天,都沒見你去喂鴨子,我代你擲了好多饅頭屑。」

她的世界翻天覆地,哪里還顧得上喂鴨子?

「表哥,我為你繡了件東西。」她忽然道。

「為我?」他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難以置信,「為我嗎?」

「對啊,」楊元敏拿出一個小小的荷包,「上次你說,我繡的浪花很不錯,我就……希望你能喜歡。」

上次?是訂親那天嗎?呵,他的確說過,送給亦誠那份禮物是她這一生中最好的繡品。

那些浪花,彷佛會流動一般。如今,繡在這小小荷包上,雖然也只有一兩朵,卻靈動乍現,活水似的,讓人一見眼楮就離不開。

「好漂亮,」令狐南不由得大喜,「怎麼會想給我繡荷包呢?」

「我本來想繡條腰帶,或者襪套、汗巾之類,可惜這兩天受了傷風,手有些發抖,所以就挑了個最小的東西來繡,希望表哥不要嫌棄……」

只要一想到他那日在雨中的俊顏,想到他說「我娶你」,她的手就抖得厲害。生平第一次,會為一個人,一件事,打亂自己刺繡時的心思。

她不確定,這混亂的心境,是因為亦誠,還是因為……眼前的他。

「我以前沒帶過荷包,不知能裝什麼?」令狐南將她的禮物捧在掌心里,如獲至寶,眉眼間皆是掩不住的笑意,「常看些京中的公子,會裝些檳榔什麼的乾果,酒後就吃兩粒。」

「這有一些雲南白藥粉,是治刀創傷的。」楊元敏建議,「荷包里縫了紗網,裝藥粉最合適不過。」

「怎麼,怕我像上次那樣被砍傷啊?」他又是一笑。

「表哥走南闖北做生意,有個保險總是好的,正所謂越防備著什麼,就越不會遇上什麼。」她低頭憶起,「小時候,有陣子總下雨,我便央求娘親去買一雙雨屐,誰知道,雨屐買來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卻總是晴天。只希望這個荷包能給表哥一個好兆頭,從此不再受傷。」

原來,這禮物還有如此特殊的含意,讓他越發愛不釋手了。

「可是,你怎麼想著給我送禮物了?」令狐南心念一動,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表哥在棠州這麼久,想必也要回京城了吧?」她忽然換了淡淡語氣,「就算臨別禮物吧——」

臨別?她這是什麼意思?下逐客令嗎?他的眼神頓時一凝,爬上深沉的顏色。

「元敏,那天我對你說的話……」他的腦中似有根繃著的弦,「砰」的一聲,斷開來,讓他不顧理智,再度沖動道︰「我是——」

「我知道,表哥是開玩笑的。」她急急打斷他,彷佛不願听到下文,「表哥其實是在安慰我——元敏懂得,也很感激。」

她說什麼?用得著這樣自編自演,堵他的口嗎?

方才還火熱的心,頃刻間如被澆了一瓢冰粒,冷卻下來,而且寒凍至極……

「表哥,你就要走了,元敏會永遠懷念你在棠州的這一段日子,永遠把你當作我的親哥哥。」

楊元敏抬眸,瞳中有些隱約的氤氳水氣,然而她強力克制住,微微笑道。

親哥哥?原來,這就是她對他的感情?

他只覺得這聲稱呼像針一般刺心,寧可她把自己當成路人,也不要做什麼「親哥哥」……

抿著唇,令狐南將滿滿的悲傷與怒意強壓在月復中,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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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4: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即使他是真心的,這個時候,她也只能當他在開玩笑。

罷剛被退親的人,沒道理一轉身就跟另一個男人談情說愛,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受世俗羈絆,怕遭人嘲笑。

所以,她只能如此了。眼睜睜看著他離去,再多的不舍也要吞進肚子里,在微笑中分別。

遙想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和亦誠一相比,她跟他之間倒是親近許多,兩人一同喂野鴨子,一同說著心里話,他在刺繡大賽上一直陪伴著她,彷佛他才是她的夫婿……

他對她的寵溺不必言表,那眼楮里、語氣里的自然流露,讓她的心有春意融融的感覺——從小到大,都不曾有過的關懷。

假如,他真是她的表哥,那該多好……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霸佔他的時間,撒嬌耍賴,做再多過分的事也是理所當然。

楊元敏將頭靠在繡屏上,怔怔地想著,回憶與令狐南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不敢眺望未來……

「三小姐、三小姐!」牛二叫道,急切地叩著門。

「怎麼了?」她懶懶回答。

「令狐公子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嗎?」

她猛地抬頭,一個冷靜的聲音告訴自己要隱忍。

「不,」她低聲道︰「我繡花呢,不能中斷。」

「三小姐,你真不去嗎?」牛二有些詫異,「表少爺此趟回京,不知什麼時候再見了,這些日子你們相處這麼好……總該去送送吧……」

「我沒空。」她咬唇,不近人情地答。

連下人都覺得她應該去,她偏偏退避,令狐南心里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希望他不要怪她……


誰讓他們相遇如此遲,沒能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短暫的緣分,注定了別離,這一生恐怕也不會再見了……

楊元敏的淚水忽然流淌下來,與風亦誠別離的時候有所不同,那時候她是憤怒與害怕,此刻,卻是某種揪心的疼。

為什麼會這樣?實在奇怪,按理她不該如此疼痛,勝過亦誠帶給她的刻骨銘心才是……

門外的牛二沒有再言語,應該是代她去送別了。牛二這人,還是挺講義氣的,雖然跟令狐南不吵不相識,臨別之際,卻也依依不舍,灑了些眼淚。

她就在這里等吧,等牛二回來告訴她令狐南離開的情景,乘的什麼車,走的哪條路,給她留下了什麼話……

太陽漸漸西沉,她竟覺得無比清冷,拿出夾了棉衣衫披著,也依舊一陣瑟縮。听聞這幾日就要變天了,今年的大雪似乎來得早了些,他這一路進京去,旅途會順利嗎?

楊元敏笑自己胡思亂想。從前,爹爹也常在大雪天到外地跑生意,她從來不會如此擔心……

令狐南就這樣走了?呵,她不去送行,難道他不懂得過來向她告個別嗎?難道他不知道這可能是他倆永遠的訣別了嗎?

傻瓜……真是傻瓜……

忽然,院中似有腳步聲。難道他折回來了?楊元敏一驚,立刻起身,將門一推開來。

夕陽彤紅的視野中,並沒有她期待的身影,只有牛二垂著頭立在不遠處。

「令狐公子……走了?」她听到自己微顫的聲音。

牛二點點頭。

「他……說什麼了?」心中肯定是有不甘的,她總希望他能給自己留下只言片語。

「沒說。」牛二簡短地回道。

楊元敏眉心泛起淡淡失落,轉身回繡屏旁坐下,又一陣失神。

「我總覺得表少爺走的那條路不安全。」牛二一邊想著什麼,一邊喃喃自語。

「不安全?」她側眸,心尖一緊。

「听說最近城郊發生好多起劫掠過往客商的案子,有幾個像表少爺這樣的年輕公子都遇害了。」

「什麼?」她胸中不禁狂跳,「牛二哥,你別嚇唬人,這夸張了些吧?」

「真的,最近棠州都在傳說這件事呢,說那些劫匪也不知怎麼搞的,專找年輕公子下手?也不像是劫財,好幾次他們放著大把金子沒帶走,撒得滿地都是……」

「是尋仇嗎?」楊元敏越听越驚。

「我听人說,劫匪大概是在找什麼人,看到相似的也不管許多,上來就殺!」牛二越描越可怕。

找人?遙記當日與令狐南初次相識,他負傷的情景,就讓她不得不擔憂。

難道那些劫匪找的是他?棠州最近的凶案與他有關?可能嗎?

楊元敏再也坐不住,順手扯了一條斗篷對牛二道︰「備車!」

「三小姐,你要去哪兒?」他聞言愣住。

「去送送表哥。」她終于道。

「可是……表少爺這會兒應該已經走遠了。」牛二愕然地提醒。

「你只須駕車沿著送他的路途帶我走一回,到了十里亭,這一路沒遇到什麼狀況的話,咱們就回來。」

牛二瞪大眼楮,忽然笑了。「明白了,三小姐!」

楊元敏不禁有些害羞,但此刻又顧不了這麼多,腦中只牽掛著令狐南的安危,匆匆邁步朝馬廄行去。

上了車,牛二長鞭一甩,她在車身搖晃中,從來沒覺得馬兒跑得如此之慢。早知如此,她就該輕騎出堡,哪怕引起人們議論紛紛,也顧不得了。

「三小姐,你看——」

行到一條僻靜道上,牛二忽然一指,只見叢林深處,似有血跡斑斑,廝殺打斗過的殘景。一匹馬兒負傷慘死在路邊,馬蹄被人凶猛地砍去。

她奔下車來,倉皇看著四周,滿眼皆是恐懼。

「三小姐,沒錯,這是我之前派給表少爺的馬兒……」牛二撫著馬兒的尸體,有些傷心,「它是我從小養大的,名叫棗紅……」

「馬兒在這,可是……人呢?」不見令狐南,也不見所謂的劫匪殺手,之前肯定發生過混戰,到底誰死誰傷?結局是喜是悲?

楊元敏感到胸口一陣窒息,想到他可能凶多吉少,她就四肢無力,像是要昏厥過去。

「噓——三小姐,好像有人來了!」牛二忽然拉起車,避到樹後。

咬著唇,眼淚滾滾地落下,她狠狠掐著手掌,一想到來者可能是傷害令狐南的劫匪,就恨自己為何不會武功,否則此刻她一定出手,將對方打得滿地找牙!

來者披著黑狐大氅,腳下無聲無息,緩緩劃過草叢林間。

他彷佛在尋找什麼,一花一葉,皆不放過。低著頭,細細地搜索……

楊元敏從樹縫中看到那人的背影,只一眼,便「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沒錯,雖然他換了衣衫,雖然看不見他的容顏,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彷佛與生俱來,她不會錯認。

「表哥——」未等對方回頭,她就已經飛撲上前,從後面,緊緊摟住他的腰,「表哥,你沒事……」

令狐南沒料到她會忽然出現,身形一怔,俊顏在錯愕之後露出驚喜。

「元敏?」他回眸,大掌覆住她的柔荑,低低地喚,「元敏,是你?」

「表哥,到底出什麼事了?為什麼到處都是血?」她細細打量他,確定他毫發無損,「沒傷了你吧?」

「你擔心我?」令狐南彷佛頃刻間明白了她的心意,俊顏像明朗的星光,綻放異彩,「你是特意來尋我的?」

她頭一低,微風拂過她的柔發,像朵被吹開的小花,兩抹紅潤爬上臉頰,羞怯無聲。

「半路上遇見劫匪,不過,我手下的人已經將他們打發了,你不必緊張,我還好。」令狐南笑道。

「那你怎麼又回來了?」她不解。

「我丟了件東西,回來找。」

「是什麼?」為了這件東西重返這危險之境,就不怕宿敵未清?

「剛剛你喚我的時候,我已經看到了——」他牽著她的手,踱到一叢蕁草旁,拾起了什麼。

荷包?

原來,他回來尋的,就是她送的荷包?

彷佛看見冰雪消融的春天,她眼眶里本來凝結的淚水化為溫泉,暖暖的,蜿蜒而下……

「不過一個荷包而已,弄丟了有什麼打緊的?」她嗔怪道︰「為了這個若有個閃失,我……我會……」

「你會難過嗎?」令狐南含笑凝視著她,「會為我傷心嗎?」

她扭過頭去,深秋的樹林,卻猶如初夏般溫暖。

「沒想到,這里也能看到楓葉……」她打岔問題,大概,是為了化解尷尬。

「這荷包是你送我的臨別禮物,」他卻執著這個話題,「我想著,將來恐怕再也沒機會見面了,若弄丟了,我拿什麼想念你?」

這句話,這樣直白,教她臉紅得沒法回答。

「表哥,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樣呢!」她偷偷瞧他,「好華貴的黑狐大氅,在我家的時候,可沒這樣的穿過。」

他這一回京,恢復自己太子的身分,當然穿著不同了。

「還有這腰帶、這玉佩,」楊元敏努了努嘴,「我送的荷包相比之下,顯得太寒磣了,哪里配得上呢?」

「我家中有如花美眷,要回去見她,當然得穿得漂亮些了——」令狐南故意逗她說。

她一怔,沒有言語,嘴角卻泛起微酸。

「生氣了?」他湊上前,攬住她的肩,「假如……我真的有妻子,你會不會從此就不理我?」

這句話,像玩笑,卻也是在試探。

楊元敏搖搖頭,不置可否,出神半晌,方才答道︰「表哥,我心里很亂……你一離開綠柳堡,我就心里難安。昨天晚上,我又開始作惡夢了,已經好久好久,沒作過那樣的夢了……」

呵,他記得,她說過自己從小到大都被夢魘折磨,苦不堪言。

「我一直以為,亦誠的到來讓我安心,擺月兌了惡夢。」她抬起亮晶晶的雙眸,一字一句說得真切,「現在,我終于知道,是因為你。」

「我?」令狐南一愣。

「表哥,是你帶給我心境和平。還記得那晚在湖沼邊,你對我說過的話嗎?從那天開始,我彷佛有了勇氣,即使亦誠退親,堡內風言風語,我也不像從前那般害怕了……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就在剛才,我才徹底領悟——表哥,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

他該說什麼?這一刻,彷佛最美的星光落入了他的掌心,喉間堵塞,什麼也說不了了……

他只是力臂一收,將她緊緊的、緊緊的,擁入懷中。

這樣的擁抱,在夢里似乎渴望過千百次,如今實現,卻如此順其自然,彷佛早已體驗過千百次,她與他,是前世的情侶。

「表哥……」楊元敏的小臉貼著他的胸膛,緋紅滾燙,「我舍不得你離開……要嘛你留下,要嘛就帶我去京城,好不好?」

呵,她終于說了,坦露了心底的秘密,深深舒出一口氣,她覺得整個人都輕盈起來。

「還叫我表哥呢?」他不由得笑了,笑得自在,「我單名一個南字。」

「可我喜歡叫你‘表哥’——」她用一種撒嬌的口吻,「我就這樣叫你,叫一輩子。」

「好,」他寵溺地道︰「幾輩子都成。」

表哥,好親昵的稱呼,今生今世恐怕再無人這樣叫他了。他是太子,是殿下,將來,是聖上。

假如,她要一個專屬的稱呼,他願意給她。

這比叫他的名字似乎更意味深長,一听就能想起,他與她的初識、相知、相戀……心里有種回旋的甜蜜,彷佛在溪澗中激揚。

他也喜歡「表哥」這個稱呼。

一旁的牛二愣愣地看著這一切,不由得傻了。

「訂訂訂……親?」楊老爺錯愕得結結巴巴,瞪大眼楮注視著這個從天而降的準女婿,如在夢中。

楊元慧與楊元茵在簾後听著,也驚得呆了,面面相覷。

「求岳父大人成全——」令狐南牽著心愛女子的手,一同跪在堂前,俊顏微笑著,眼神卻十分堅決,「我與元敏傾心相愛,未能早些稟告,實是小婿之罪——」

「傾心相愛?」楊老爺只覺得天旋地轉,「你們……胡鬧!才認識幾天啊,就說出這樣的話?」

「比起新婚之夜才見面的夫妻,我倆認識已經算久了,」他強辯道︰「況且人與人之間要講緣分,小婿與元敏十分有緣。」

「等等,我還沒答應呢,誰允許你自稱小婿的?」楊老爺氣息未定,「令狐公子,你不是回京去了嗎?怎麼又折回來了?還說要娶我們家元敏?這……究竟怎麼回事?」

「爹爹……」楊元敏與令狐南對視了一眼,沉著開口,「是女兒把他追回來的……他這一走,女兒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住嘴!」楊老爺連忙打斷她的話,「不知羞,好端端一個女孩家,哪能說出這樣的話?元敏啊,你是不是因為風亦誠的事,受了些打擊,腦子壞掉了?哪能逮著一個男人就要跟人家訂親呢?」

「爹爹,女兒其實並不喜愛亦誠。」她挺直身子,索性痛快道︰「他與別的女人走了,女兒胸中只有慍怨,卻並無傷心。可是,一想到要與表哥分別,女兒卻徹夜輾轉難眠,心如刀絞……爹爹,女兒也是剛剛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說真的,還得感謝亦誠棄我而去,讓我可以重獲幸福。」

話語間,微微向身畔的男子看去,難掩的喜悅讓一張小臉光彩四溢,泛起一陣彤紅。

楊老爺不是沒有注意到女兒的變化,前幾日,見她茶飯不思、緊閉門窗,替她擔心得不得了,此刻,這雙頰的紅潤總算讓他放了心。

難道女兒真愛上了眼前這小子?他真弄不懂年輕人的心思。

若說樣貌、氣度,這個令狐南也還算配得上他家元敏,只是來路不明、根底不清,听聞他還受過莫名的刀傷,這讓人更加擔憂……

元敏沒見過什麼世面,忽然有了個清俊男子向她示愛,把持不住倒也可以理解……但這個令狐南看樣子閱人無數,怎麼會看上並不出色的元敏?這一點,更加可疑……

楊老爺自認對于三個女兒的婚事成竹在胸。大女兒配給書香之後,讀書人一向懂得審時度勢,助綠柳堡攀附朝中勢力,未來大局可穩;二女兒嫁給的管家之子,雖胸無點墨,但擅長理財,未來入出應可平衡;三女兒是妾室所生,他本也沒什麼指望,只想找個可靠的老實人供元敏依靠終生,誰知風亦誠一躍而為太子身邊的大紅人,彷佛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舉辦刺繡大賽,助元敏奪魁,一則是想讓元敏多添個名號,配得上未來大將軍;二則也想借此挫挫元慧與元茵的囂張氣焰,讓她們倆懂得什麼叫精誠團結。至于綠柳堡未來的掌事之位,到底會不會真的交給元敏,他還沒拿定主意。元敏若嫁入京城,恐怕也不會在乎這個位置。

然而,風亦誠這一逃婚,把他的安排統統打亂,他疼愛的小女兒好不容易翻了身,世人稱羨,一夕之間,又被打回原形,可憐苦命……

假如令狐南確實真心,且家底豐厚,讓元敏另嫁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想到這里,楊老爺清了清嗓子道︰「我也不管你倆究竟如何,想做我綠柳堡的女婿,不接受點考驗是不成的。」

「考驗?」楊元敏一怔,「爹爹,這不公平,兩個姊姊出嫁的時候,姊夫們也沒見受過什麼考驗。」

「你大姊夫在詩會上一舉奪冠,二姊夫做成了江都那筆買賣,我才允許他倆上門提親的。眼下令狐公子嘛……」楊老爺精明的眼珠一轉,「別怪老朽刁鑽,還得照規矩出道題目才是。」

「岳父大人所言極是。」令狐南袖下輕輕按住楊元敏的手,示意她不要出聲,「無論什麼考驗,小婿都會全力以赴。」

「那好,你隨我來——」說著轉身就走,故意不看他一眼。

令狐南笑了笑,尾隨而上,楊元敏雖然一顆心高懸,但也不敢跟去,亦不能言語什麼,只能悵然望著那黑氅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

跨過一道門檻,又一道門檻,他隨著楊老爺來到後院一間空曠的屋子,似是佛堂卻又不像,只見香燭間尊放著不知誰的牌位,素果圍供,長窗四敞,吹進冷冷秋風,簾帷如煙飛舞。

「公子可知這里供的是誰?」楊老爺開口道。

他依舊那副輕松的表情,莞爾搖頭。

「繡神。」楊老爺給出答案,「這繡神傳說是咱們棠州古代一位心靈手巧的女子,有一年棠州遭遇猛虎之圍,此女繡了幅一百零八勇士圖,高懸城牆之上,居然嚇退了猛虎。後來,棠州又逢大旱之苦,她亦繡了百花圖掛于青山之上,居然讓百姓以為花草依舊繁華,沒有失去最後的希望,一直等到甘霖降臨……後世尊她為繡神,據說深秋十月是她的生辰,棠州亦有每年一度祭繡神的風俗。」

「傳說相當感人!」令狐南不疾不徐地問道︰「那麼岳父大人希望小婿做什麼呢?」

「每年我們綠柳堡都會以鮮花素果供奉繡神,」楊老爺嘆道︰「可惜,今年這嚴寒來得早了些,素果還可得,鮮花竟已紛紛謝了。」

「所以?」他眉一挑,等待刁難。

「這里有幾盆上好的海棠,剛從西川和暖之地運來,未受寒秋影響,花苞仍猶在。只是不知能否開花。」楊老爺不懷好意地笑,「公子若能為小女焐開其中一盆以敬繡神,便是最好表達誠意的方式。」

令狐南淡淡回道︰「都說春花秋實,這海棠的花期再遲,也沒有直至寒秋的道理。岳父大人教小婿如何是好?」

「你若不能焐開海棠,便是繡神冥冥中相告,你與元敏無緣。」楊老爺背著手地打趣他,「那就怨不得我這個當爹的狠心嘍!」

所謂刁難,若不叫他摘下日月星辰,又何謂刁難?

「好,」令狐南的回答讓對方吃了一驚,「小婿權且一試,希望繡神垂憐,體諒我與元敏傾心相愛,賜予良緣。」

「那麼,今夜就請公子在此守候了。」楊老爺直盯著他,終于眨了眨眼,「只是,觀天象,今夜恐怕有雪。」

「不礙事,我有這黑狐大氅——海棠與人,都夠暖了。」他的微笑似如春水。

楊老爺還想再說些什麼挫挫他的銳氣,卻也說不出來了,想想還是對他和氣點好,便拂了拂衣袖,無語離去。

令狐南打量四周。無椅無凳,難道他要站一夜?從小在宮中長大,即使再失意的時候,也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然而,他心甘情願。

踱步到那海棠前,他索性坐到石涼的地上,將花盆小心翼翼捧在懷中,黑狐大氅覆蓋下來,彷佛,懷抱一個甫出世的嬰兒。

他告訴自己,唯有真心呵護,海棠才知人意,才能開出絢麗的花朵,恩賜他一段姻緣。

他閉上雙眼,蒙朧中彷佛睡去,作了一個迷離的夢,窗外傳來呼嘯的風聲,想必是大雪下了。

這個夢非常輕盈、和美,因為他看到楊元敏的笑顏,她雙頰上的紅潤就像海棠一般,梨蕊玉凝。

「表哥——表哥——」忽然,一雙柔荑推著他,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令狐南睜開雙眸,眼前花容月貌如此真實,應該非夢。

「表哥,你怎麼睡著了?」楊元敏滿臉擔憂,「會著涼的。」

「你怎麼來了?」他卻道︰「擔心我嗎?」

他最喜歡她這個樣子,緊張他的表情,彷佛這世上她最最在乎就是他……

「表哥,回房去睡吧,爹爹在捉弄你呢。」她嘆一口氣,「這個季節,海棠哪里還會開花呢?」

「倒不是不可能的,海棠開花一般在春天,可春秋兩季亦有相同的氣候,」令狐南笑道︰「說不定被我一焐,如遇陽春,竟也開了。」

「我想過了,爹爹要是再這麼刁難你,我就……」她低下頭去,用輕細入微的耳語說︰「就跟你……私奔。」

「什麼?」他一怔,哈哈大笑,「沒听清,再說一遍。」

「你明明听見了!」楊元敏推他一下,努嘴道。

他笑了又笑,忽然抿住唇,收斂俊顏,深沉地說︰「元敏,我未曾想過,你如此喜愛我——」

她愛他嗎?若換了昨日,她還不確定,可是此時此刻,在這靜謐堂中,沒有雜念打擾,她可以確定,這輩子就是他了。

「把手伸給我。」令狐南望著她害羞的水漾眸子,「送你件東西——」

「什麼?」她一愣。

他不語,擱下海棠,拉過她的柔荑,在那手背緩緩摩挲,隨後從懷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盒子,開啟後芳香撲鼻。

「咦?」楊元敏滿臉詫異,看著他將盒中蠟一般的膏脂以精巧銀棒挑起,涂抹在她的指甲上。漸漸的,她的指甲變得像月華一般透亮。

「還記得嗎?」令狐南提起,「刺繡大賽那天,你的指甲被刮花了,當時你說不喜歡用鳳仙花汁,因為太紅艷了。我提過,我娘親那里有一種甲蠟。」


為了這甲蠟,他不惜命人從京城快馬加鞭送來,雖然不至于像當年送楊貴妃的荔枝般累死數匹馬兒,但也差不多了。

為博紅顏一笑,勞民傷財,原來自古昏君都是痴情男子,可恨,亦可憐。

「表哥……」楊元敏鼻子一酸,似有淚下,「這等小事,虧你還記得。」

「你的事,對我而言都不是小事。」他抬頭凝望她。

她忽然覺得四周煙霧纏繞,某種曖昧的情愫牽縈一室,他的臉龐離自己好近好近,近得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

有什麼柔軟溫暖的,在突如其來的瞬間,微顫著覆住了她的粉唇,就像雪落梅花,極美的感覺……

他吻了她?雖然,只是像蜂一般,輕盈短暫地停留,卻像過了一世般的刻骨銘心。

原來,親吻是這樣的……從前只在書里見過,真正遇到,卻遠比想像中激蕩心神,讓人不知所措。

「元敏,你看——」她閉著眼楮,不敢睜開,卻听見他在自己耳邊驚喜地道︰「這花兒開了!」

開了?她難以置信地猛瞪雙眸,望向他懷中。

黑狐大氅間,不知何時,海棠乍放,彷佛仙子施了法術,上蒼垂憐,給了他們一個明媚的希望。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她輕輕呢喃,憶起一首海棠詩。

「倒像在說新娘子呢。」令狐南笑道。

餅了這一關,他們就可以永世相守了吧?只希望未來能如這花開一般,如願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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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4: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姊——」楊元茵推門而入,「你找我?」

楊元慧頷首,指點一旁的椅子,示意二妹坐下,卻半晌不開口,似有凝思。

「大姊,到底怎麼了?」瞧著那神色不對,她有些擔心。

「爹爹已經同意把三妹許配給令狐公子了,听說他一片痴情,居然在下雪的夜里為三妹焐開一盆海棠花。」楊元慧緩緩道。

「哼,這丫頭運氣不錯嘛!」楊元茵諷笑,「才走了一個風亦誠,就來了個令狐南,還以為她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呢。」

「我有沒有跟你提過,前年你姊夫隨王大人進京入貢的事?」楊元慧猶豫著開口。

「知道啊,那年姊夫還有幸到了東宮,見著太子殿下。」楊元茵笑了笑,「這對咱們綠柳堡來說,可是天大的榮耀呢。」

「也不算真正見著了,當時太子正在書房忙著,你姊夫不過站在門口,遠遠听太子說了幾句話。他回來後一直遺憾沒能再靠近點兒,看清未來天子真容。」

「大姊,好端端的,怎麼提起這個來?」她察覺這話中有話。

「你知道,你姊夫听力很好的,從前咱們後梁上住著一對燕子,你姊夫一听就能辨雄雌。咱們府里的伶人練曲,你姊夫只要听一遍,便知道是誰唱的。他對人聲有過耳不忘之異能。」

「大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楊元茵有些著急。

「你姊夫說……這令狐公子的聲音與太子極像。」終于道出胸中疑結,楊元慧嘆了一口氣。

「什麼?」她跳了起來,「不可能吧!或許只是相似而已……」

「哪里會這麼巧呢?風亦誠是太子身邊的親信,他此趟來棠州卻帶了一個與太子聲音極像的人。此人一看就氣宇不凡、非富即貴,而且還復姓令狐……令狐是國姓、皇族姓氏,眾所周知。」

「不不不……」楊元茵實無法接受,「這天底下,姓令狐的也多著了……」


「可他偏偏單名一個南字。」楊元慧咬唇道︰「昨兒個,我叫你姊夫特意向王大人打听,王大人說,太子名叫令狐宏治,這個天下皆知,可他還有一個別字……南。」

楊元茵瞪大眼楮,半晌無語,指尖不斷發抖。

「另外,咱們當朝的絛玉公主,也就是太子的皇妹,小名一個紫字。」楊元慧繼續說︰「還記得那個引誘風亦誠逃走的阿紫姑娘嗎?」

「天啊——」她軟倒在一旁,「莫非真是太子與公主駕臨咱們綠柳堡!咱們沒虧待他們吧?沒有無禮吧?沒有吧?」

「說那些沒用的干什麼,倒不如想想眼前!」楊元慧眼神深沉,「那丫頭……這回要當上太子妃了。」

彷佛戳中楊元茵的痛處,她頓時叫起來,「她憑什麼?憑什麼一個賤妾的女兒!」

「按理說,那丫頭若能當上太子妃,對咱們綠柳堡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想起她那個狐媚的娘,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說得咬牙切齒。

「是啊,想當初,她娘不過是咱們娘親身邊一個賤婢,趁著咱們娘親那年小產休養,居然勾引爹爹,生下了這個丫頭,」她怒道︰「這些年來,咱們也算待她不錯了,可總不至于讓她當上太子妃,騎到咱們頭頂上!」

「哼,爹爹還想把綠柳堡掌事之位傳給她呢。」楊元慧澀笑,「到時候,就更沒咱們姊妹容身之處了。」

「不行……」楊元茵喃喃抗拒,「不能讓她嫁給太子……絕對不行!」

「現下太子愛極了她,咱們想從中作梗,怕是行不通的。」

「那如何是好?」

「我猜,關于太子的身分,那傻丫頭還被蒙在鼓里吧?」她陰沉一笑。

「大姊,你是說……」

「況且,太子早娶了正室,那丫頭過去,只能做妾。」楊元慧徐徐道︰「還記得她從小就說過,寧可終身不嫁,也不要做妾,重蹈她娘親的覆轍。」

室內霎時沉默,隨後,是楊元茵爆笑的聲音。彷佛找到了敵人的要害,期待一擊即中。

那一夜大雪之後,天氣卻忽然回暖了,又恢復了楊元敏喜愛的金燦晴空,乾燥的草香從林間深處傳來,秋爽宜人。

她與令狐南手牽著手,在落葉紛紛的小徑上散步,听見遠處寺廟傳來回響的鐘聲,心情越發平靜。

「那廟里供的是什麼佛?」他笑問︰「專程拉我來,不知要求的是什麼願?」

「不是佛,是月老。」楊元敏亦莞爾,「我們棠州有個說法,如遇到意中人,得到月老廟拜一拜,以求月老將兩人的紅線綁得緊些,這樣婚姻才能圓滿。」

「原來你這般迷信啊。」令狐南打趣她,「怎麼上次不見你來呢?」

她頭一低,似微微感慨,「就因為上次訂親不順遂,我實在怕了,這次寧可迷信一回……表哥,我實在不想跟你分開。」

他怔住,隨即眼里泛起滿滿的寵溺,輕撫她的秀發說︰「放心,月老若不保佑我倆,我就將這廟給拆了!」

「你啊——」她不由得被逗笑了,「怎麼這樣蠻橫?當心神明听了不高興。」

「我怕什麼?」身為太子,經歷九死一生的浩劫,天地如在腳下,目空一切,「為了你,我可以遇佛殺佛、遇神殺神。」

這樣的誓言雖然鄭重,但听上去過于肅殺,他眉宇之間有種讓她不安的東西。

「表哥,別說得這麼嚴重,哪至于如此呢?」楊元敏抿了抿唇,「我忽然有些渴了……」

「我叫人去取水。」令狐南連忙道。

「那邊有一汪清泉,叫沁心泉,」她拉住他介紹,「傳說泉水能給人好運。表哥,你親自去取一瓢好不好?我們順便拿泉水洗了手,好拜月老。」

「呵,又是迷信。」他嘆了一聲,「好吧,為了你又何妨?等等我,馬上就回來。」

她真的很迷信嗎?只是覺得,他身上有些隱約的戾氣,雖然一直以平和微笑掩飾,但終究讓她難安。藉傳說中的清泉洗濯,希望可以給兩人一個太平的未來。

楊元敏覺得生平第一次如此在意一個男子,不管迷信也好,不迷信也罷,她都不願意重蹈上次訂親的覆轍。順順利利、妥妥當當成為他的新娘,才是她此刻最緊要的事……


路邊有一座小小的亭子,她倚欄而坐,吹著山間輕風,未來讓她期待又害怕、興奮又忐忑,她微閉雙眸,遙想著未知的景色。

「姑娘,借問一下,前面是月老廟嗎?」忽然,有個輕柔的聲音像風一般,對她吹過來。

楊元敏睜開眼楮,有片刻恍惚。是在作夢嗎?為何,會夢見這麼美麗的人?

林間光影朦朧,一個女子披著白裘裊娜徐行,彷佛月宮仙子,又似山中妖魅。女子正對她微笑,方才的低語便是自那朱唇逸出。

那張如花容顏,讓她不覺看得呆了,第一次,她知道了什麼叫「傾國傾城」。

「怎麼了?」女子依舊笑問︰「我臉上哪里不對勁嗎?」

「沒……沒什麼……」楊元敏反應過來,支吾道︰「姊姊好漂亮啊,听口音,不是棠州人吧?」

「我是狄國人。」女子坦言答覆。

狄國?難怪這身氣質與眾不同,整個齊朝上下恐怕都找不出這樣的人物。

「姊姊剛才是問我月老廟嗎?」楊元敏回應,「對,那邊就是。」

「听聞這里的月老廟很靈的,」女子吐氣如蘭,「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這里,可別讓我失望而歸……」

「怎麼,姊姊也想求姻緣?」這樣美麗的女子,還愁嫁不出去?

「不,我早嫁人了。」女子回答。

「我就說嘛,」她不禁憨笑,「姊姊這樣的人物,哪里還用求月老啊——」

「可我丈夫卻失蹤了。」對方冷不防道。

「呵?」楊元敏瞪大眼楮。

「前些日子,他到棠州來做買賣,竟失去了消息!」女子嘆息,「我在家中等了又等,實在著急,所以就千里迢迢趕來……可惜人生地不熟,又不知從何打探,听聞月老廟靈驗,打算去求支簽,請月老保我夫妻紅線不斷、婚姻平安。」

「姊姊真是不幸——」她頗為同情,「不過,丈夫失蹤了,報官為妥,求月老似乎不太像……」

還是第一次听聞,這也要求月老的……月老它老人家真夠忙!

「官我也報了,可是衙門作風一向懶散,只叫我回去等消息,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呢——」女子花顏一片惆悵。

「姊姊不要這樣難過,」楊元敏忽然動了惻隱之心,「我家在這地方上還有些耳目,或許可以幫姊姊打探一二。」

若換了平時,她未必會多管閑事,只是近日自己初嘗愛情滋味,深懂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一時沖動,倒也仗義了一回。

「如此甚好。」那女子微微一笑,足以沉魚落雁,「敢問姑娘府上是哪里?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

「綠柳堡,」她毫無戒心地坦言,「姊姊只需說找三小姐即可。」

「呵呵,綠柳堡的繡品聞名天下呢,」那女子頷首,「我姓莊,名漣漪。」

「漣漪?」楊元敏贊道︰「好美麗的名字,天底下也只有姊姊這樣的女子,配得上這樣的名字。」

「三小姐過獎了,」莊漣漪回眸望了望林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改日一定拜會三小姐。」

說著,她曳裙而去,輕盈體態沒入槿叢之中,彷佛煙一般消失,從未出現。

楊元敏凝眉尋思,只覺得在這兒遇見如此人物真是稀奇,一來二去居然就熟絡起來更加不可思議,她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卻又不敢多想。

難道,真的遇到了一個山中女妖……

「傻愣著干麼?」有人從背後拍了記她的肩,嚇她一跳。

「表哥……」她只覺得心里咚咚作響,「也不先叫我一聲……」

「在你背後站了好久了,沒感覺嗎?想什麼呢?」令狐南笑問︰「難道看上路過的哪位俏郎君了?」

「看到一個仙女。」她扮個鬼臉。

「真的?哪兒?讓我也見識見識。」他越加覺得好笑。

「你一回來就把人家嚇跑了。」楊元敏努努嘴,「沒眼福。」

「不看也罷,」令狐南攬住她的腰,「在我眼里,天仙也沒你美。」

「呸!」好肉麻,讓她頓時紅了臉,不過,她心里卻甜得緊……

美得像天仙一般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為了丈夫而傷心?她寧可不要像剛才那女子的傾城容貌,只要跟眼前人平安廝守一世,也就夠了。

「表哥,你取了泉水嗎?」她問。

「有一皮囊呢。」他還是很狐疑,「喝了這水,真的會靈驗嗎?」

「不知道啊——」楊元敏貼近他的胸膛,「不論靈不靈,我都要試一試,誰教我……這麼喜歡你呢……」

他知道她的感情,可親耳听到這一句,感受卻截然不同……這一刻,他恨不得把璀璨星空都捧到她面前,只為換得她眼里的一點點笑意。

只是訂親,還無須動用大紅禮服,令狐南特意穿上一身紫色長袍,白蟒腰帶,嵌珠紫金冠,映得一雙星目越加明亮,整個人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殿下看來真是高興得緊。」蕭冀遠道︰「上次看殿下如此,還是初登太子寶位那天。」

「聘禮準備妥當了嗎?」他問。

「已經按殿下開的單子,火速從京城運來了。」蕭冀遠清楚回稟,「還特意買下棠州城東的宅子,做為殿下臨時居所,以便下聘之用……」

「怎麼,覺得本太子過于鋪張了?」令狐南側眸,听出語氣中的疑慮。

「臣不敢。只是覺得這宅子只用一晚,實在有些浪費了……」

「將來元敏回棠州省親時,還可居住,算不得浪費。」他微微笑,「不過你這次回京準備聘禮,父皇怎麼說?」

「皇上說,太子納側室本來也很尋常,只是沒跟太子妃商量,恐怕不妥……」

「本太子已捎休書一封給太子妃,她至今也沒回,大概是在埋怨我吧!」令狐南嘆一口氣,「實在弄不清莊漣漪的脾性,自她嫁入齊朝,為了大局著想,我也曾努力與她親近,可她每次都推托不見。這會兒,本太子要納側室,她卻一副不情願的模樣,你說說,她到底怎麼想的?」

「臣也不太明白,」蕭冀遠蹙眉,「或許太子妃是靦腆之人,愛極殿下卻羞于開口?」

「不……」他搖了搖頭,「她不愛我。她看我的眼神那樣冰冷,雖然臉上笑意盈盈,可是我知道。」

蕭冀遠一陣沉默,亦百思不得其解。

「不去理會她了!」令狐南笑道︰「想著高興的事吧,過兩日,就要與元敏訂親了,到時候棠州城里肯定又一番轟動,本太子要給元敏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讓世人都羨慕她,補償她從小到大受的委屈。」

「殿下深愛楊姑娘,實在令臣感動,」蕭冀遠道︰「只是……楊姑娘至今不知殿分,殿下打算何時對她開口呢?」

「這……」他俊顏一斂,頗為猶豫的模樣,「再等一等吧,等訂親之後……」

「殿下為何一拖再拖?」

「冀遠,我心里莫名惶恐,總覺得如果告訴元敏實情,她不會原諒我。所以寧可等訂親之後,木已成舟,到時她再怨恨我,也不能再離開……」第一次對屬下如此敞露心扉,若非心里有萬分擔憂,大概他還會憋著。

「恕臣斗膽,殿下還是對楊姑娘早些坦白為好,楊姑娘外柔內剛,斷不會允許殿下隱瞞。」

令狐南踱至窗前,凝眸沉思半晌,終究搖頭道︰「不,再等等。」

他這一生,雖然不敢說光明磊落,但也不曾如此欺騙一個女子,而且,是至愛的女子……

他實在是恐懼,害怕她生氣不听解釋,沖動之下,美滿姻緣化為泡影,海誓山盟轉頭空。

所以,他決定陰險一點,自私一點,寧可不擇手段,亦要先把她娶過來。

天下女子無數,未來後宮亦會有佳麗三千,然而,還沒有誰能讓他如此用心,甚至,鋌而走險……

上次訂親的水紅衣衫已經不能再穿了,此刻,她身上這一襲同樣華麗的衣裙,是綠柳堡上下繡娘花了三天三夜、千針萬線替她趕制的,彷佛帶著無數祝福與艷羨之情,披在身上,光彩琉璃,熠耀生輝。

楊元敏望著鏡中,漂亮得連自己都不敢認了。素手貼花鈿,雲鬢插金簪,她還是第一次如此刻意打扮,為了迎接心上人……

「三妹,」楊元茵在一旁故意道︰「听說,令狐公子特意買下城東李員外的大宅,只為了下聘之用。比起上次風亦誠只從客棧下聘,倒是有誠意多了。」

其實他不必如此鋪張浪費,從哪兒下聘,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不過,他這份心意倒讓她感動不已,心甜如蜜。

「雖說金錢不能權衡一切,」楊元慧趁機補充說︰「不過呢,男人肯在你身上花多少銀子,倒也能窺見他對你的感情深淺。依我看,令狐公子待你痴心不已,想必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會離開他的,對吧?」

楊元敏一怔,只覺得兩個姊姊一唱一和,這話里肯定有話。她從不指望姊姊們能真心祝福自己,她們能不添亂就已千恩萬謝了。

「三妹,假如某一天,你發現令狐公子有一樁天大的事情瞞著你,會不會跟他生氣啊?」楊元茵笑問。

「兩位姊姊是否有話要對我講?」楊元敏忍不住指出,「還請盡快言明,讓小妹毫無牽掛、高高興興去訂親。」

「三妹,假如你有一天發現令狐公子並不叫令狐南,他也不是風亦誠的表哥,亦非京中富豪,你會怎麼著?」楊元茵諷笑。

「還有,假如你發現他家中早有妻室,又會怎樣?」楊元慧接連射出冷箭。

室內一陣沉默,楊元敏眸中一沉,有種極寒的涼意從腳底直爬至心尖,彷佛小時候听到駭人故事時的感覺。

她明白,兩個姊姊不會無緣無故造謠誹謗,再嫉妒她也不至于如此無腦,肯定是逮住了什麼切實的證據,就等著看她可悲的下場。

「那麼……」她听見自己低沉的聲音問︰「他到底是什麼人?」

「只怕說了,三妹你不信。」兩人相視一笑。

「還沒說呢,怎知我不信?」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不過,我倒很想知道兩位姊姊如何得知,從何得知?」


「放心,我們若敢有半句胡言,不怕殺頭死罪嗎?」楊元慧徐徐道︰「自然是實話。」

殺頭死罪?這是什麼意思……

楊元敏只覺得心尖在顫抖,彷佛病入膏肓時的痙攣,要強力克制,不讓自己的害怕流露于形。

「小姐——」婢女忽然在門外稟報,「三小姐,有客求見。」

「誰?」這個時候,整個棠州城都知道她正盛妝待聘,誰會找上門來?

「來人說,她叫莊漣漪,三小姐答應過會見她的。」

莊漣漪?那個如仙似妖的美艷女子?為何不早不晚,這會兒忽然出現?

方才心里的恐懼又平添一分,彷佛隱藏在某個角落的陰影悄悄爬了出來,變成遮雲罩日的魔魅,頓時天地昏沉,星月無光。

「殿下,吉時已到,可以啟程了。」蕭冀遠推開門,笑意盈盈地稟報。

「備馬!」令狐南整理腰間環佩,特意系上楊元敏送的荷包。

等會兒她看到這荷包應該會很高興吧?這荷包,也算是兩人的訂情信物了。上次她還特意打了個穗子墜在這上邊,就是為了這荷包能更襯得上他的玉佩,一絲一縷皆是她的心意,彷佛可以纏他一世。

庭院里種滿桂花,此刻天氣回溫,凋零的桂子居然開了第二輪,在有如陽春一般的和暖中,馥郁彌香。

令狐南從前只覺得桂花俗氣,現下卻覺得它相當應景,十分富貴綺麗,喜氣洋洋。

陽光明媚,像流金赤沙,他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微微笑著。

「殿下——」蕭冀遠的聲音忽然傳來,彷佛帶著無比錯愕。

他還是第一次听見素來鎮定的蕭統領發出如此聲音。

循聲望去,他目光落到院門處,霎時,整個人亦怔住。

他的幻覺嗎?只是一夜未見,何至于如此想念?

只見楊元敏像一縷幽魂般,輕輕渺渺邁了進來,她的臉色從未如此蒼白,彷佛頃刻瘦了一輪,重病垂危的模樣。

棒著一段距離,她站定了,冷冷望著他,朱唇緘默,目光里有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

「元敏……」令狐南胸中升起不祥預感,急切上前,忐忑地握住她的手,「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跑來了?」

還有半個時辰,他們便要訂親,這會兒她竟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而且還如此模樣,料定是發生了天大的意外。

「我來……看看這宅子。」楊元敏在一片死寂之後,淡淡一笑,「听說,殿下為了民女,特意買下這偌大的宅子。」

殿下?她說什麼?

他以為自己听錯了,然而,這再熟悉不過的字眼,哪里會錯呢?

令狐南身子一僵,最最害怕的事終于還是來了,來得如此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元敏,你听我說……」他直覺要解釋,千言萬語卻無從開口,一時間喉間凝噎。

「給太子請安——」她猛地屈膝,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施了大禮,「從前民女無知,多有冒犯,還望太子恕罪——」

他只覺鼻尖一酸,扶住她的雙肘,一把將她帶了起來。

「太子?」他听見自己哽咽的回答,「元敏……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怪我沒能早些告訴你……」

「民女豈敢!」她搖頭,淒然笑答,「太子垂憐,寵愛元敏,是元敏天大的福氣。只是元敏自幼福薄,怕承受不起如此大恩。」

「你就是在生氣!」他實在受不了她這疏離的模樣,大聲喝道︰「元敏,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原諒本太子?」

「本太子?」他的自稱似乎刺激了她,方才還是強裝鎮定的容顏,倏忽落下淚來,「若換成我表哥,無論怎樣我都能原諒他……可尊駕是太子,元敏怎麼用‘原諒’兩個字?」

令狐南愣住。沒料到方才一個不小心,把本來尚存的一線希望活生生割斷了,他自認足智多謀,此刻卻對她無能為力。

表哥……表哥……這輩子還能听她再這樣喚他嗎?

「跟我走——」他拽住她,強行帶她往外走。

「去哪兒?」她小小的身子極力後退,腳下卻不由自主被他帶動,胳膊掙扎得一陣劇痛。

「訂親!」他簡短答道,只兩個字,卻充滿強迫的霸道。

「不……」楊元敏只覺得淚水流得更加猛烈了,「砰」的一聲,她索性跪在地上,膝蓋磕著石子地,頓時滲出血來。

「元敏,你怎麼了?有沒有傷到哪兒了?」令狐南一回眸,看到她突然跪上石子地,心如刀絞,連忙停下步子,與她同樣跪下。

「我沒事……」她搖頭,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只要你不強求,民女就不會有事……」

這話是在威脅他嗎?為什麼她就不肯听他好好解釋,執意要與他劃清界線,讓本可以親密的兩人瞬間宛如天與地……

「好,我不踫你,不再踫了!」他小心翼翼看著她,幾乎用一種哀求的語氣,「元敏,咱們訂親的事,全棠州城都知道了——不,我已稟告宮中,過不了多久,全天下都會知道……不能作廢啊,你明不明白?」

她垂著眸,像石像般充耳不聞,過了良久良久,終究搖頭道︰「太子若不收回成命,民女就只有求死了。」

死?她在說什麼?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就算再有間隙,也不必動用這個「死」字啊……

令狐南只覺得有什麼把胸膛填得滿滿的,像一把火澆了熱油般,熊熊燃燒,整個人要炸開似的。

「是,我是欺騙了你,」他口吻深沉問道︰「但罪不至此吧?元敏,我待你如何,是否真心,難道你沒有感覺嗎?」

她沒有感覺嗎?不……就是因為太有感覺,知道他如此愛她……所以,她更不能就此沉淪,否則,此生必受煉獄之苦……

「請太子收回成命吧——」她仍是那句,深深一拜,眼淚一顆顆落在裙間。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怒極了、悔極了,亦傷心極了……然而,唯有快刀斬亂麻,才是兩人最好的歸宿。

四周霎時安靜了下來,她听見樹上傳來無名鳥兒的啾啾聲,桂花的香氣那樣濃烈,讓她一陣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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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生了很重很重的一場病,從小到大,不曾如此。

娘親去世的時候,她沒有病;亦誠棄婚的時候,她沒有病;可是,現在,她卻病了……

心像被掏空了一塊,假如上蒼從來不讓她與令狐南相遇,不讓她產生一輩子可以依靠的幻覺,或許,就不會這般脆弱。

傍了她,卻在幸福的頂端奪了去,才是最最殘忍的……

楊元敏從沒感到像此刻這樣遍體鱗傷,彷佛從高高的懸崖上摔了下來,生死一線的邊緣。

據說,那天她昏倒以後,令狐南把她抱回了綠柳堡,在她病榻前守候了好久好久,直至確定她病情無虞,這才離開。

他沒有等到她醒轉,便回京城去了——或許,是無法面對她吧?又或者,害怕她看見他生氣?

總之,他走了,沒有像她之前以為的那樣死纏爛打……呵,也對,她這樣一個平凡到極點的女子,哪至于讓太子殿下死纏爛打?

她的病斷斷續續,一直拖了兩個月,年關將至的時候才勉強能下床行走。

有一種預感,她與他之間,不會就這樣輕易結束。

丙然,這一天,王知州來了。

案親傳她到前廳見客,除非發生了天大的難事,否則父親斷不會喚病弱的她出面應酬。

楊元敏換上體面衣衫,帶著病容前去拜見王知州。他淺笑盈盈,從那眼神中,她知道他肯定有特殊來意。

據說,如今整個齊朝上下都在議論她與太子的關系,王知州待她的態度,自然不同了,有種曖昧的恭敬。

「元敏啊,年關將至,」楊老爺對女兒交代,「每年這時候,咱們棠州都要給朝廷納貢,綠柳堡也自是要出力的。」


「我听姊夫們說,今年的貢品已經準備好了。」楊元敏答道︰「只是女兒大病一場,太子要的刺繡怕是趕不及了。」

「那個不礙事!」王知州連忙搖了搖手,「上面傳話下來,說楊三小姐病了,繡品可找別人代勞。」

上面?誰?太子嗎?他遠在京城,還有在關心她的近況?

楊元敏不由得眼圈微微紅了。

「本官听楊堡主說,這綠柳堡未來的掌事之位是打算交給三小姐了。」王知州忽然道︰「所以嘛……」

他頓了一頓,楊元敏便有不祥預感。

「還得請三小姐隨本官赴京城一趟。」

「什麼?」她咬了下唇,「好端端的,民女去京城何用?」

「往年都是貴堡的大姑爺隨本官前往京城,運送料理這些貢品,畢竟其中種類名目繁多,本官公務纏身,怕是不好對禮部一一交代清楚,」王知州支吾道︰「既然三小姐是未來掌事者,這個重任自然是要交到三小姐手里的。」

藉口吧?好不容易編了這冠冕堂皇的藉口,卻又不編得高明點,讓她一听就識破。

「但大姊夫也不是每年都去的,」楊元敏低聲問︰「王大人,請對民女說一句實話——是有人要民女去的嗎?」

王知州緘口不答,算是默認。

她知道,她就知道,那個人絕不會這樣輕巧放過她……等了兩個月,他還是發話了。

他到底想干什麼?難道,他以為兩人之間還有可能嗎?如此卑微平凡的她,何以讓他如此?

楊元敏側過身去,避免難抑的淚水被人發現。

「女兒啊,你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楊老爺為難地說︰「既然讓你去,你就去吧。有些話還是得說清楚的,上次你病著,也沒來得及跟……告別。」

沒說清楚嗎?她以為,那天在開滿桂花的庭院中,她已經說得夠絕了。

「爹爹不怕女兒這一去,恐怕就……」他若把她囚在京城,此生還能再回綠柳堡嗎?

令狐南是太子,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他被綠柳堡三小姐拒婚,讓他面子上怎麼過得去?就算不再愛她,單純只為不讓世人笑話,也應該把她強留在身邊……

天啊,曾幾何時,她竟會以這樣的惡意去猜疑他?不久前,她還那樣親熱地喚他「表哥」,覺得他是這世上最親厚可靠之人。

可怕,人與人之間這種變化莫測,真的好可怕……

「爹爹也不舍得你去,」楊老爺輕撫愛女的頭發,「只是,爹爹又有什麼辦法呢?」

是呵,她家算什麼?不是權傾朝野的貴冑,也不是重兵在握的將領,憑什麼與太子作對?不過是有幾個沒用的錢罷了……

除了答應,她還有別的選擇嗎?至少,她不能成為綠柳堡的禍害。

楊元敏連驛館都沒住,也沒能領略京城片刻的風景,就直接進了太子東宮。

她到的時候,正值黃昏,哪怕隔著層層疊疊的宮牆,也能一眼看到落日斜陽。

皇宮壯麗華美,可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彷佛缺了點什麼,不像是給人住的……

轎子將她抬到太子的書房前,打起簾子,她看到早已等在階前的蕭冀遠。

「楊姑娘,好久不見。」他親自將她攙出來,引她步入殿內。

也沒有很久,不過兩個多月而已,此刻見到蕭冀遠卻真像隔了一世……

她步履無聲,大概因為整顆心都提了起來,身子也顯得格外輕飄飄的。

令狐南正在處理公務,如山的案卷堆了滿桌,足足高他一頭,幾乎要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一般。

深鎖的眉心彷佛遇到棘手的事,俊顏從未如此憔悴,與她在棠州認識的那個令狐南截然不同。

那時的他,明朗、逍遙、快樂,何曾有過這樣心事重重的樣子?

楊元敏一陣疼惜。她就料到,自己只要見著他的面,一定會心軟……所以,她害怕見到他。

令狐南讀完一本奏摺,抬眼之間,忽然發現蕭冀遠站在面前,不禁慍道︰「不是叫你到外面守著嗎?她……」

話語忽然凝噎,因為,他猛地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她。

楊元敏一動不動,寂靜無聲,這一刻,迎上他的目光,幾乎要讓她窒息了。

蕭冀遠挪步退下,示意隨行太監將門掩好,書房里的光線立刻暗了下來,夕陽被擋在外面。

「來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呢?」令狐南露出她熟悉的微笑,丟開手中奏摺,看似徐緩實則迫切地踱到她面前,「到了多久了?」

她咬著唇,告訴自己千萬不要露餡,然而,淚花卻不听話地蓄滿眼眶。

「你的病好些了嗎?」他伸出大掌,捧住她一張微顫的小臉,「那些茯苓霜,有天天吃嗎?」

她凝眸,霎時明白了他的話。

原來,他一直關心她的病情,每日進補的茯苓霜,便是他送來的……虧了他遠在京中,政務繁忙,還不遠萬里送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楊元敏再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還在生我的氣嗎?」令狐南亦難以自持,一把將她擁進懷中,「元敏,我該怎樣對你解釋,才肯原諒我……」

他還不懂嗎?其實無須解釋,只是相遇太遲。

「怪我沒在病床前陪你嗎?」他見她不回答,千方百計追問道︰「那時候,我明白自己無論說什麼,你都不會听的,說不定還會加重病情。只有暫時離開,等你平靜些了,再回頭求你——」

她該承認,他是猜對了。此刻,小別重逢,不用他求,只一個擁抱,她便要融化了……

「餓了沒有?我已經命人準備藥膳,待會兒一起吃。」他扶著她的肩,上下打量,「元敏,你瘦了許多,怎麼一點兒血色都沒有呢?」

見著了他,听他說了這一番話,她還會有血色嗎?

楊元敏怔怔地將他推開,立到窗前,一陣悵然。

「我明白了……」她忽然喃喃道。

「什麼?」令狐南不解。

「這宮里哪兒不對勁。」

「不對勁?」

「這里……沒有樹。」難怪她感到不像人住的地方,棠州是江南之境,哪家庭院不是綠樹成蔭?毫無濃翠點綴,怎能教人心曠神怡?

「對啊,宮里是不許種樹的。」令狐南笑答,「怕刺客藏身。」

呵,原來如此……難怪她直覺抗拒入宮廷,原來,這里如此危險,人心處處戒備,沒有一點兒安全愜意。

她若做了太子的側室,將來便要陪他過這擔驚受怕的日子,她……真的敢嗎?

如此想著,隨手撫模身旁窗幔,暗自嗟嘆,忽然覺得這窗幔有些眼熟,若有所思。

「這幔子,是你親手繡的,還記得嗎?」令狐南哪里知道她心中輾轉萬千,還只當她認出了舊物,「里面還有好多你的手藝,我這東宮,只要是刺繡,便離不了你。」

他牽著她的手,彷佛要帶她慢慢回憶一般,徐步參觀,果然,大到簾帳屏風,小到杯墊手帕,皆是她一針一線描出的花色,絢彩繽紛。

看見他如獻寶似的微笑,她卻越發心情凝重,滿嘴苦澀。

「我記得,還繡過一樣東西,應該在太子殿下的寢宮吧。」她忽然道。


「哦?」令狐南想了想,隨後又笑,「實在太多了,我一時忘了也可以原諒吧?改日我叫太監做個目錄出來,罰我背十遍。」

「那是殿下大婚之日,我繡的龍鳳被……」她抬眸,殘酷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龍鳳圖案俗氣,曾經也想過進貢些特別的,但最終還是不能免俗。因為,大婚之喜,本就該那般,越俗越吉利,只怕壞了意頭,毀了殿下的幸福。」

他愣住,沒料到她突發此言。

的確,有些話是該說清楚,一味回避,營造虛假的夢境,現實如冰冷刀刃,遲早會將人刺醒。

「殿下與狄國公主結親,不過三年光景,」楊元敏哽咽道︰「為何就轉而對另一個女子甜言蜜語?都說男人天性薄涼,我從前只是不信,現在倒算見識了。」

她從哪里學來這套刻薄的挖苦?只是,此刻,不刻薄不行。

她自認無德無能,無才無貌,憑什麼能得到他的青睞?若說棠州一番相處讓他輕松愜意,猶如品嘗餐後小菜,動了娶她的念頭……可終究不能長久啊。

未來後宮佳麗三千,她靦腆膽怯,又無家勢背景,拿什麼去跟別人爭呢?

莊漣漪那樣的女子都得不到他三年的垂愛,她就不怕他移情?

齊大非偶……齊大非偶……千古名言。

令狐南彷佛完全明白她這萬千心思,力臂一張,密密合合貼緊她的身體,柔唇就觸踫在耳邊,低語道︰「元敏,不要擔心,我真的只喜歡你一個而已——」

他該怎樣對她解釋,與狄國無可奈何的聯姻,他與莊漣漪三年相敬如冰,連手都沒踫過……

她會相信嗎?她會覺得是為了騙她而編的奇譚吧?

「可我不能做妾……」終于,她道出最關鍵的梗阻,「我在我娘臨終時發過重誓,此生絕不與人為妾。」

「什麼?」他一怔。

「要嘛,我就做正室。要嘛,終生不嫁。就是不能為妾。」楊元敏一字一句像要刻在他心頭上似的,「否則,來世為娼為盜,無顏去地下見我娘親。」

他的雙眼一下就紅了,听見這樣重的毒誓,他忽然心疼。


「我娘就是小妾,她與爹爹自幼相識,本是爹爹的丫頭。後來,爹爹顧及門楣娶了正妻,卻對我娘念念不忘。那一年,大夫人小產休養,我娘去伺候爹爹,兩人情深不能自抑,便有了我……世人都說,我娘是狐媚轉世,勾引了爹爹,日夜咒罵她,可是,要不是當初我娘主動退讓,顧全大局,爹爹早跟她私奔了,大夫人哪里還能進門呢?」

他擁著她,听她敘說陳年舊事,腰間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想安慰,卻無從安慰……

「我娘說,天下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妾。」楊元敏已經淚水漣漣,「做了妾,無論你再多的痴情,也被人當作笑談,無論你愛得多深,別人也會覺得你貪財、自私、惡毒、紅顏禍水……我娘說,寧可為娼,不要做妾!」

令狐南只覺得肺里吸進了黃昏的涼氣,足底極冷極冷,听到狠絕的話語,比親眼見到魔魅更令人恐怖。

「表哥——」她終于又這樣喚他,依舊無比溫柔親昵,可他听得出,這是在跟他訣別,「難道我讓你休了狄國公主娶我嗎?那我成什麼了?你又成什麼了?可我又不能做妾……表哥,你放了我吧……」

這樣懇切哀戚的語氣,听在他耳里,化為針一般的刺痛,聲聲不忍。

此刻的她,就像在受苦刑,若他再不解救,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他發現,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這瞬間,他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為兩人的未來找到一個萬全之策。

「好……」令狐南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道出這一句,「我放你走……」

他同意了?為何沒有驚喜,她的心中,只有悲傷泉涌?

「不過,你臨走前,可否答應我一件事?」他輕吻她的秀發,無聲無息,無跡無痕。

「什麼?」無論什麼,她都答應。

「再替我繡一樣東西——你的繡像。」他哽咽道︰「將來,你不在的時候,可以讓它陪我。」

楊元敏想點頭,可稍微一低眉,淚水就嘩嘩淌在他的肩上,濡濕了一大片……她只能一動不動,在他懷中,化為石像。

令狐紫細碎的步入寢宮時,楊元敏正在榻上安睡。

她喝了一碗安神藥,整個人倦得很,太陽還沒落山便睡去,直到听見窗外的打更聲,還有這急促的腳步。

「公主?」睜開眸子,看到令狐紫竟立在床邊俯瞰,她一驚,連忙撐起身子,「你回宮了?」

這兩天,她也曾向宮人打听過這刁蠻公主的消息,他們說,公主與風侍衛私奔,至今未歸。不曾想,對方卻忽然出現在這咫尺之地。

「狄國跟我們……開戰了。」令狐紫坐到她榻前,忽然嘆一口氣。

「什麼?」楊元敏一愣,「為何?」

「為了你啊。」她淺笑作答,「二哥要與莊漣漪仳離,狄國國君听後大怒,命莊漣漪的兄長親率人馬攻我邊境,洗恥雪恨。」

「仳離?」天啊,他要休了莊漣漪?為什麼?為了她嗎?

為了不讓她做妾,心甘情願嫁給他,不惜出此下策?

「楊姑娘,」令狐紫繼續道︰「現在齊朝上下都在議論紛紛,說你紅顏禍水,媚主害國。他們若是看到你容貌平平,還不知會怎樣感慨呢——」

「公主就是為這回來的?」楊元敏明了直問。

「二哥有難,我怎能不歸?當年,我一手將他扶上太子之位,現在也不能坐視他身陷危機而不顧。」令狐紫抿唇說︰「楊姑娘,我對你沒有成見,說真的,心里還有幾分感激與佩服,可是……事關國家安危,我也只好對你無禮了。」

「公主是希望我離開太子吧?」她懂得,一個小小女子,哪里能比得上齊朝的太平?就算令狐紫對她再愧疚,也不得不親自出手。


「我料想二哥會將楊姑娘囚禁在宮中,」令狐紫忽然掏出一個荷包,「這里有一些迷香,足以讓整個東宮昏睡半日,你使用時掩住口鼻可無事。出了這東宮大門,你一直往西便可以看見我替你備好的馬車。楊姑娘,我勸你先別回棠州,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別讓任何人找著,等戰事平息了再說。」

楊元敏楚澀一笑,伸手接荷包時,卻有些遲緩。

本來就是要離開令狐南的,為何,此刻卻有萬般不舍?他待她的痴情,實在出乎她的意料,讓她似有巨石壓在心口,喘不氣來。

「元敏,不可!」一個高大的身影掠過來,將荷包一把奪去。

亦誠?

她萬萬沒料到,再次相逢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亦誠仍舊那般熟悉的感覺,只是她看他的眼神,不再脈脈含情。

「風哥哥,你干什麼?」令狐紫刷地站起來,「把荷包還給我!」

「阿紫,做人不能這樣自私……」風亦誠一張俊顏抽動,「我們已經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麼資格讓她再犧牲?」

「我已經做過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她冷冷答,「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將你送還……」

「你說什麼?」風亦誠大受刺激,「阿紫,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我首先是齊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令狐紫雙眼含淚,「若我欠楊姑娘的還不清,除了將你奉還,我還能怎樣?」

「夠了!」楊元敏只覺得在一旁再也听不下去了。為了她嗎?一切都是為了她嗎?曾幾何時,她變得如此重要,關系一個國家……

她不要這樣的關注,不要自己毀了一對夫妻的婚姻後,又毀了另一對情人的幸福。她發現,原來在這世上,自己是如此多余的一個人。

「亦誠——」她上前,輕緩地將荷包從他手中取出,「是走是留,讓我自己決定吧。」

四下悄然無聲,果然,他尊重她的選擇。

她望著寢宮角落,那里,令狐南早已令人備好的繡架,只等她開始繡像……

呵,這是他的緩兵之計,故意讓她去做這件費時的功夫,以便他與狄國鬧清糾紛,與莊漣漪成功仳離。

他,如此用心良苦,為何她沒能早點察覺?狡猾!

咒罵中,她的心中帶著一絲的甜蜜,還有更多的苦澀與酸楚,五味雜陳地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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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繡像是照著他的畫繡的。

不知何時,他竟為她畫了這樣的一幅肖像,容顏栩栩如生自不必說,單是那一雙眼楮活靈活現,連她自己都被嚇著了,像在照鏡子一樣。

太監們說,從棠州回來,每晚,太子殿下忙完公務,便坐在這里畫像,有時候一畫就是一宿,直至天明時分才稍稍歇息。

現在,她不得不承認,令狐南真是愛慘了她。那樣的情深似海,相比之下,她自愧不如……

「進展如何了?」凝思間,不知何時,他已站在她的身邊,輕聲笑道︰「已經三天了,就繡了這麼一點兒?」

她承認,的確太過遲緩。這三天,她心思全不在這上面,思緒翻涌萬千,去與留之間,徘徊旁徨。

令狐南每日黃昏會準時來看她,與她一道用晚膳,說說笑笑磨蹭到三更天才離去。今日,也不例外。

「我很少繡人物的,」楊元敏擱下針,編了個謊,「所以會慢一點兒……」

「慢慢來,不要急,」他欺近,壞笑著說︰「繡一輩子才好呢。」

呵,他打算囚禁她一輩子嗎?早知道繡像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餓了吧?」見她又是一陣發愣,他耐心道︰「我請宮人準備了些點心,你肯定喜歡。」

說著,不容掙月兌拉她到桌前坐下,零食瓜果早擺了一大盤,他親手為她斟一杯香茗。

很快的,點心就端上來了。楊元敏定楮一瞧,竟是再普通不過的豆腐花。她凝著眉嘗了一口,不由得大驚——居然與棠州郊外平記的味道一模一樣!

「好吃吧?」令狐南得意地看著她突變的表情,「我叫人把平記的廚師接進宮來了。」

「什麼?」楊元敏瞪大雙眸。


「他手藝真不怎麼樣,但看在這豆腐花的份上,我倒也不會虧待他。听說御廚們都很惱火,說這小子只做一碗豆腐花,薪金居然與他們平等,吵吵嚷嚷要辭職歸田呢。你看,為了你我可得罪了不少人。」令狐南彷佛在說民間趣聞。

「殿下何必如此……」她側過臉去,只覺得喉間哽堵,眼淚又要開始泛濫了。

「娘娘終于開始感動了?」他自說自話給她冠上頭餃,「還有呢,我打算在宮里鑿一片湖沼,專門養野鴨子,地點都選好了,就在南牆那兒。不過京城比棠州靠北,野鴨子們大概春天才能來了——」

「不要再說了,求你……」這不是在逼她嗎?用柔情蜜語,強迫她留下來……

令狐南繞到她身邊,半蹲子,緩緩握住她的手道︰「三小姐,我答應過放你走,不過,要是你改變主意,我也歡迎得很——」

她忽然笑了,自入宮以來,第一次莞爾。然而,強忍的淚水也在頃刻間落下。

「又哭又笑,黃狗尿尿!」他刮刮她的鼻子,寵溺道。

「表哥……」她沉默片刻,不禁問︰「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呢?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論相貌,我不出眾,論聰明才藝,我也平平,為何你要如此……」

到底喜歡她什麼?這也把他給問住了。

有時候,愛情就像不經意的風,微微吹過,掀起一片驚天海嘯,然而,誰又曾問這風從何來?

「小敏,你還記得第一次繡的貢品,是什麼嗎?」令狐南抿唇問。

「什麼?」記憶有些模糊,大概數目太多太久遠。

「苔花屏風。」他笑道︰「那時候,我還不是太子,有一天受了氣,心里抑郁得不得了,偶然間,我看見你繡的苔花屏風,不知為何,當時心情一下就明朗了起來。後來,我一直把那屏風擱在床邊……」

她靜靜听著,心下有些錯愕。

「從那天起,我知道了楊家三小姐的名字,以後她的繡品我都會留意,甚至還叫人到民間四處搜羅。其實我只需要派人去綠柳堡替你畫一張像,便可知道你的模樣,但我不想那樣做。因為,在我心里,你已經有了自己的樣子。」

「什麼樣?」她忍不住問。

「我猜,你應該有晨曦般的笑容,溫泉般的性格,聰慧卻不外露,美麗卻不張揚。」令狐南捏捏她的下巴,「看來,我猜得很對——」

楊元敏整個人頓時軟了下來,無論她之前再多抵抗,無論是去是留,這一刻,她不再跟他作對了。

「表哥……」她貼近他的胸膛,倚進他的懷中,「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令狐南身軀一震,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主動,很快地他反應過來,一把摟住她的腰,「小敏,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在棠州遇見你,我就發誓絕不放手——」

她乖巧地由他籠罩著,第一次,像貓咪一般听話。

令狐南只覺得四肢如有烈焰狂竄,猛地將她打橫抱起,送至臥榻之上。

她「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掙扎,已經被他狠狠堵住嘴唇,熾熱的舌在她口里肆意翻滾,讓她幾乎窒息。

楊元敏抓著他的肩頭,初時還有些猶豫,漸漸的,彷佛被他融化一般,意志分崩離析,閉上雙眸,隨著他沉淪……

這樣的親昵,在棠州時不是沒有過,可那時候他的動作溫和柔緩,哪里像今天這般洶涌?

小別勝新婚……呵,這句話,還真對呢。

她不由得微微笑了,感受他的深吻一路而下,由肩頸到鎖骨,然後衣襟忽然敞開,肌膚頓時感到夜色的微涼。

她沒有出聲,只是顫抖了一下。或許就是這微小的戰栗讓他醒悟,高大的身軀驟然怔在那里。

「小敏……」他把頭埋在她的頸間,歉然道︰「是我不好,太急了……」

「表哥——」她貼住他的面頰,想說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等我們正式成了親,才配擁有你……」他話中有話地問︰「小敏,你願意等我嗎?」

若非令狐紫把一切告訴她,大概她這輩子都不知道,為了迎娶她,他付出多大的代價。

她不記得自己是點頭,還是默許。總之,熠熠的燭光下,那張俊顏滿是喜悅,久違的明朗如同撥雲見日,映耀著她的雙眼。

之後,兩人持續親吻,或者輕啄,或者濃烈……直至他筋疲力歇,在她懷中酣然睡去。

夜半的打更聲傳來,楊元敏的眼楮忽然睜開,輕輕抽離身旁那暖暖的軀體,跳下床來。

早就和公主約好今夜逃走,她已經備好御寒的斗篷,就藏在床下。

不料,令狐南會留宿,不料,自己居然在他懷中沉淪了一番……還對他假意承諾,哄得他暈頭轉向。

明日醒來,他若發現她失蹤,會勃然大怒吧?

逃走不是關鍵,被騙才真會要了他的命……但此刻,她也顧不得許多,為了大局,她必須離開。

穿戴好之後,她伏在床邊,細細看他的俊顏。

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這樣近的距離,這樣仔細欣賞……她承認,他是自己這輩子見過最最俊美的人了,比亦誠還要俊上三分。

若能長相廝守,她每日對著他,必定百看不厭,然而,她不得不離開……

楊元敏吸了吸鼻子,只覺得他一片痴情自己卻要辜負,將來下了地獄閻王定會判她不懂珍惜之罪吧?如此想著,眼淚又涓涓流了下來。

良久良久,她輕輕嘆一口氣,以絹帕掩住口鼻,將迷香撒進燈罩。

令狐紫說,這迷香只需一點點,整個東宮便會昏睡半日……明日他醒轉時,她已經離京很遠了吧?

腳下似有千斤重,依依不舍,然而,她終究狠下心來,沒有再看他一眼,直出東宮而去。

馬車停在與令狐紫約好的地方,她鑽進車中,看見御寒衣物、大筆銀票、零花碎金、出宮腰牌、通關文牒……無一不準備齊全,心下不禁感慨公主做事的周詳。

車夫背著身子,帽緣壓得低低的,也沒說二話,揚鞭便走。

很順利的,他們出了宮門,在夜色中趕路。楊元敏只顧低頭想著心思,竟沒察覺,馬車已經急奔了數百里。

「車夫大哥,你走錯路了吧?」待她發現方向不對,已經遲了,「綠柳堡在南邊,這是往西嗎?」

「殿下說,暫時不送姑娘回綠柳堡,他已經在西邊準備好了宅院,請姑娘前去避一避。」車夫的聲音如此耳熟。

「啊……你是……蕭統領?」楊元敏認出了蕭冀遠,瞪大眼楮。

「正是屬下,奉太子之命護送姑娘。」

「什麼?」她以為自己听錯了,「不……不是絛玉公主嗎?」

「公主做的事,怎能瞞得過太子?」蕭冀遠道。

令狐南早就知曉她要逃走?為何還能那般不動聲色?

「太子殿下說,最近不大太平,姑娘出去避一避也好。」他繼續解釋。

「他覺得這樣很好玩,是嗎?」不當面拆穿她,是在跟她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楊元敏不禁動氣,「那還不如強迫我留在宮里!」

「狄國的戰事倒在其次,太子殿下是怕有人趁機作亂。」蕭冀遠進一步說明,「姑娘若出宮暫避,倒也能讓太子安心。」

「趁機作亂?」他是指誰?

還沒來得及多問,忽然蕭冀遠迅猛揚鞭,車身大幅搖蕩起來,顛得楊元敏前俯後仰。

「楊姑娘,坐穩了,有人在後邊!」他簡短道。

是那些趁機作亂的人嗎?她扶住車窗,強迫自己鎮定。

此時此刻,她無須掀簾,亦可听到陣陣馬蹄聲在黑夜中呼嘯而來,彷佛大漠狂沙席卷而至,驚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惡戰……

楊元敏總算見到傳說中的廢太子令狐霄。

他一走進來,她便覺得他與令狐南真是兄弟,那周身的氣度,那深藏不露的微笑,還有那晶亮的眸子……彷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然而,听說他不是皇帝親生,那麼便與令狐南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了,但為何還會讓她產生如此錯覺?

「楊姑娘受驚了。」令狐霄對她笑道︰「在下不過是想引二弟前來相聚一敘,請了他好多次,他都避而不見,只能求助于楊姑娘。」

令狐南說,有人會趁機作亂,指的就是他?

她不太清楚這兄弟兩人之間有什麼恩怨,不過,若皇位被弟弟搶去,不論是誰也會想奪回來的。

楊元敏緘默,舉目打量四周,只見這里似乎是一間古廟,令狐霄顯然派人打掃了一番,撢去灰塵,升了火堆取暖,在這寒冬的夜里並不太冷。

她的身下墊著一張長毛絨毯,隔離石地的冰涼,看來,他對她還算有禮,並沒有傷害她的意圖。

如此凝思之際,忽然听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猛地抬眸,令狐南那張焦躁的臉龐映入眼簾,讓她心尖一顫。

「二弟來得好快啊。」令狐霄笑道︰「我這里備了茶點,二弟餓了嗎?」

令狐南的目光在楊元敏身上停留半晌,確定她無傷無恙,這才微微笑答,「大哥好久不見了,听聞你在江南一帶活動,怎麼忽然回京來了?」

「二弟,不要誤會。上次在棠州,我並不打算傷你,是手下誤會了我的意思,唐突了二弟。听說後來二弟為楊姑娘所救,我才放了心,否則真是作孽了——」


棠州?所以她與令狐南初遇時,他的神秘刀傷是拜這大哥所賜?她一直不曾過問,害怕觸踫他不願提及的隱私,惹他不快。今天,這個疑問終于得以解開……

「大哥此番進京,所為何事?」令狐南踱到楊元敏身邊,輕輕攏住她的肩,似在安撫她的驚慌,「直接找我便可,何必嚇著你未來弟妹?」

「我倒是一直想見見你太子殿下,可惜你總推三阻四的。」令狐霄淺淺一笑,「不過,別擔心,弟妹與我無怨無仇,我自然不會傷了她。只要二弟能答應為我辦一件事,我一定差人將弟妹妥妥當當送回去。」

辦事?想必,是天大的難事吧?

楊元敏身子一緊,不願意自己成為令狐南的負擔。若他為了她答應什麼出格的事……這輩子,她都會內疚。

「你要見父皇?」令狐南彷佛很明白大哥的心思,一擊即中。

「沒錯。這些年來,我費盡心思想見見父皇,然而他一直避而不見。听說,是二弟你從中阻撓?」

「呵,」他忽然笑了,「大哥,你真以為我有這麼大的本事?父皇若想見你,不必你千方百計,他自會招你入宮。」

「父皇一向疼我,」令狐霄俊顏忽然一沉,「若非當年有人詆毀,說我非他老人家親生,我也不會淪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二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怎麼,大哥以為是我從中作梗?」令狐南眉一挑,「我有那麼大的本事?」

「當初那張太醫,不是二弟你引薦進宮的?」

「我是看重張太醫的醫術高明,才推薦他的,至于他有沒有受人指使,暗中作祟,我真的一概不知。」他答得坦然。

「好。」令狐霄道︰「且不論張太醫到底如何,這一次,我見了父皇,自會找個可靠的太醫再做一次滴血認親,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認了!」


這一番對話,楊元敏听得迷迷糊糊,其中來龍去脈,一時間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令狐霄懷疑令狐南作祟,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

真的嗎?她畢生種情的心上人真會如此陰險歹毒?雖然,她談不上對令狐南十分了解,但他眼神清明,斷不是那般奸險詭譎之人吧?

「父皇說了,他不願見你,大哥,你該不會想讓我挨罵吧?」他淺笑中,似有隱隱苦澀。

「我勢單力薄,斷不是二弟你的對手。」令狐霄亦陰森一笑,「不過,門外有數十名弓箭手都是我的死士,我一聲令下,就算二弟有幸逃月兌,楊姑娘恐怕也會受些傷害。」

拿她的性命做要脅嗎?呵,她一個來自棠州的小小女子,曾幾何時,竟成了皇權爭奪的籌碼……這半年,她的奇遇還真是夠了!

楊元敏忽然憶起小時候的夢想,當兩個姊姊都在憧憬著長大後能嫁給非富即貴的翩翩公子時,她卻覺得,能遇到一個普通人、貼心人,執子之手、平安到老,便是天底下最美滿的姻緣。

得到越多,付出越大,心力憔悴,又何必呢?

「好,我答應。」令狐南低下頭去,抿唇間做出了艱難的決定,「每天晌午,父皇會在池邊釣魚,這時他的精神最好,心情也最好,我們現在回宮,怕是還能趕得上。」

「好,有二弟這句話就行了。」令狐霄打一個響指,喚進死士,「你們一半隨我進宮,一半留下照顧楊姑娘。若到了黃昏,我仍未歸,你們知道該怎麼辦。」

是指該怎麼處置她嗎?楊元敏倒沒擔心自己,只是,害怕虧欠了眼前人。

「放心,我們黃昏前一定會回來。」令狐南握著她的手,特意對她說,「你好好睡一覺,昨夜,你都沒怎麼休息。」


昨夜,她一門心思算計他,他卻如此說……這讓她怎麼過意得去?

楊元敏強抑住淚水,以免徒增他的擔心。她听見火花的聲音,在雙方沉默間  作響,踫撞出一朵絢麗的烈焰,久久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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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5: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她作了一個迷離的夢。

夢中,她回到了棠州,站在那一池熟悉的湖沼旁,然而,卻沒有她熟悉的野鴨子。

「鴨子都到哪里去了?」她喃喃地問。

「都被太子殿下捉進宮里了。這天底下,已經沒有野鴨子了,姑娘若想見,必須進宮去。」一個聲音答道。

她不禁好氣又好笑,想到令狐南蠻橫無理的模樣,心底卻滲出甜蜜,雙頰微微緋紅。

有人撫著她的秀發,癢癢的,把她逗醒了。

睜開雙眸,猛地看到令狐南一張俊顏欺近,她嚇得跳起來。

「怎麼了?」他笑問︰「作什麼夢呢?看你一抽一搐的,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害怕?」

他回來了?這麼快?

楊元敏看向窗外,只見夕陽晚照,古廟中已不見令狐霄那班死士的蹤影,一抹金色斜輝映進來,顯得格外恬靜。

她掐掐自己的手心,確定是否有知覺,以免眼前的一切又是一個夢。

「你睡了快一整天了,」令狐南道︰「放心,事情已經辦妥。」

「真的?」她忍不住哀上他的臉龐,肌膚光潔,並非幻覺,「你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你到底是盼著我回來,還是不想再見到我?」他故意嘆問,「若盼著我,昨夜何必要逃?」

「反正逃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我是孫悟空,你是如來佛!」她努努嘴,想到他昨夜的欲擒故縱,又氣不打一處來。


「那些迷香還是有點兒作用的,現在我還頭暈呢,若非早有準備,及時避開,真要著了你的道了。」令狐南莞爾,「也不知阿紫那鬼丫頭從哪兒搞來這東西,改天找她算帳去!」

楊元敏凝視他,確定他完好無虞,所有的激情再也按捺不住,她一把攬住他的腰,小臉埋得很低很低,鑽進他的胸膛。

令狐南一怔,沒料到她忽然來這一手,愕然之後是一陣狂喜。他伸臂回應,將她緊緊納入懷中。

「你大哥呢?」她小聲問。

「父皇封大哥為幽州王,他已經屁顛屁顛赴任去了——」令狐南輕松道。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你大哥?」楊元敏無比迷惑。

「是。」他頷首。

「從前,你們都冤枉他了?」她訝異抬眸,「那……那……」

「你想問,是不是我從中作梗,為了奪得皇位謀害親兄?」他替她說。

「我不會這樣想你……」楊元敏誠摯回答,「我知道,你是好人。」

「呵,傻瓜,那可是皇位呢,再好的人也會受不住誘惑的。」他忍俊不禁。

「所以……」他真的干壞事了?

「不過你放心,你相公我不是一般人,皇位什麼的,對我來說都是浮雲。」令狐南摟著她,「我才不屑使那些陰謀詭計呢。」

「那到底是誰在陷害你大哥?」楊元敏越听越糊涂。

他沉默,俊顏凝斂下來,最終沉聲道︰「父皇。」

「什麼?」親生父親會害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這到底……她實在錯愕。

「父皇當年是靠周皇後娘家的勢力才登上皇位的,可他心里一直喜歡我母親。母親出身低微,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爆婢,父皇好爭歹爭,才為她爭得一個榮嬪的位置。那一年,狄國犯我邊境,父皇御駕親征,回來後,卻得到我母親去世的消息,他當即就病倒了……」

好熟悉的故事,不知為何,她倒是想起了自己那個苦命的娘。

難怪她與令狐南之間,總感覺有種天生的緣分,原來,他們是如此同病相憐的兩個人……

「父皇覺得我母親死得蹊蹺,查證之下,果然與周皇後有關。他不動聲色,悄悄在周皇後的飲食里下了慢性毒,過了兩年,周皇後亦魂歸西天了……」

楊元敏一愣,沒想到,堂堂國君,居然會用這樣陰毒的手段對付結發妻。

「父皇一直比較喜歡我,一看到大哥就想起周皇後,他一直想廢太子,朝中大臣諸多反對。後來,父皇發現周皇後生前與一侍衛有私情,立刻抓住這個把柄,逼大哥與他滴血認親。」

「所以,是皇上暗通了那個什麼張太醫,冤枉了你大哥?」楊元敏總算徹底領悟,不勝欷吁。

令狐南點點頭,「這番真相我也是後來才得知的,我一直不想讓大哥見父皇,就是怕他傷心——畢竟,被親生父親如此對待,誰都受不了。」

所以他寧可令狐霄恨他,以為是他在從中作梗,也比了解這殘酷內幕強一點。

此時此刻,她才體會到他的日子過得如此不易,顧全大局,左右為難,虧了他還能溫和微笑,性格明朗,沒有憤世嫉俗,心理扭曲……

這一刻,她做了一個決定,一個與他同甘苦、共進退的決定。

她不再執著,因為,若再這般執著,就等同自私。人有時候要犧牲一些東西,才能得到更多。

「這次進宮,皇上是怎麼對你大哥說的?」楊無敏問。

「父皇說,不必再滴血認親,不論大哥是否是他親生,他的感情也不會變。太子之位是易不了,就封大哥做個幽州王,問大哥同不同意。」令狐南嘆息道︰「事到如今,大哥也明白父皇始終不喜愛他,也死了心。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天大的抱負,這些年來在江南惹出許多禍端,無非是想證明自己的身世罷了。」

她該說,皇上是一個深情的人,還是薄情的人呢?深情時,待榮嬪如此刻骨銘心,薄情時,卻連自己的親兒也可以不顧……這宮牆內的紛擾,她真的不懂。

「明天……我就要離京了。」他忽然問︰「小敏,你……願意等我嗎?」

「離京?」去哪兒?

「父皇派我去擺平狄國戰事,畢竟是由我惹出來的。」他微微笑,「我若對你說,我對莊漣漪沒有半分感情,一如當年的父皇與周皇後一樣,你會信嗎?」

她信,她信……這一刻,無論他道出再離奇的故事,她都相信。

「小敏,你願意等我嗎?」他盯著她,仍舊那句話,幾分期盼,幾分忐忑。

「我要回棠州了。」她卻說。

令狐南臉色一變,失望的表情像潮水般,頓時將整張面孔淹沒。

「回棠州——等你。」她忽然峰回路轉,給他一個天大的意外。

他吁出長長一口氣,捧起她的臉一頓摩挲,罵道︰「你這個磨人的小表頭!」

楊元敏沒料到前來送她的,居然會是莊漣漪。

這個如仙似妖的女子一襲白裘,往宮門處一站,引得四下侍衛無不噤聲屏息,直想倒在她的傾城美貌之下。

她只在棠州見過莊漣漪兩次,住入東宮這麼久,對方卻一直沒露面。

她依舊記得那日,她正穿著訂親的禮服在鏡前歡喜期盼,莊漣漪從天而降,遞給她一張令狐南的畫像。

那一刻,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楊姑娘,」莊漣漪笑道︰「太子已啟程前往邊關,我特意來送送你。」

「太子妃不必多禮,」楊元敏欠了欠身,「仔細想來,當初太子妃是專程到棠州見元敏的吧?」

「沒錯,我听說太子在棠州樂不思蜀,便猜想姑娘到底是何等人物,一心想目睹芳容。」

「那日在山間,娘娘一直跟著我們?」否則哪會這麼巧,找了個空隙與她說話呢?

「呵,對啊。」莊漣漪答,「那日我一直跟著你們,看見太子殿下與你說笑,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快樂,跟在宮里的時候截然不同——當即我便知道,他是愛極了你。」

楊元敏一怔,對上她那依舊明媚的笑容。奇怪,為何沒有一絲酸澀?這語氣,也沒有料想中的醋意?

「楊姑娘,我想你有些誤會。我本無意與你爭太子,等他從邊關歸來,我自當成全你們一段美滿姻緣。」

「什麼?」楊元敏眉一凝,「可是……」

「可是我為何還要挑起兩國戰事,不一開始就說明,對嗎?」莊漣漪坦言道︰「因為,我在等。」


「等?」等什麼?

「有一個我愛慕的人,卻一直躲著我。」她望著晴朗的遠空,「我一直在等他站出來。現下,我的心願就快要達成了。」

所以,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激將法?

楊元敏愕然地怔在原地,難以置信。

「有一個小秘密,我要告訴你——」莊漣漪湊近,對著她的耳根子低語,「嫁進東宮這些年,太子連我的手都沒踫過呢!」

原有的驚訝又添了三分,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僵了。

這太子妃存心戲弄她嗎?不,看著那張狡黠卻幸福滿滿的面容,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

此刻的莊漣漪,她再熟悉不過,那樣的表情,她也曾見過。

在她照鏡的時候,在她憶起令狐南的時候,她也這般……喜悅害羞的。

所以,那所謂的心上人肯定存在,至于到底是誰,與莊漣漪又有怎樣的故事,她就不必去關心了……

「勝了、勝了!」楊元茵跑進來,氣喘吁吁,「太子得勝還朝——」

楊元敏沒有意外,亦沒有驚喜,依舊針線不斷,忙著繡她的繡像。

她答應過令狐南,要繡好這幅像,等他歸來。

「三妹,恭喜了!」楊元慧緩緩踱進來,「王大人方才傳話來說,太子這幾日便會啟程趕來棠州,接三妹回京完婚。」

「真沒想到,太子到了邊關,沒花費一兵一卒,便與狄國和平解決戰事。」楊元茵絮絮叨叨說著她听來的八卦,「據說,那太子妃紅杏出牆,狄國那邊也沒了臉面爭吵,三言兩語,便與太子講和了。」

「太子妃主動提出仳離,咱們齊朝也算顧及她的顏面,沒有追究她紅杏出牆之罪。」楊元慧還補充道︰「三妹啊,將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沒人再跟你搶了。」

兩個姊姊一唱一和,其中嫉妒之情仍可察覺,然而,討好的成分卻多了些。


楊元敏不禁感慨兩個姊姊真是聰明人,雖然百般不情願她成為太子妃,但眼見大勢已定,又能放下姿態佯裝祝福,果然沉著。

將來,無論把綠柳堡交到誰手上,都不必發愁。掌事之人,的確需要這般心計深沉。

「元敏有一件事想與兩位姊姊商量——」她終于從繡架上抬起頭,緩緩道。

「三妹,快說啊。」

「那一次刺繡大賽,小妹僥幸奪得頭籌,然而此次嫁入京中,恐怕再不能為爹爹分憂打理堡中諸事了,」她淡淡笑著,「所以……」

「三妹可是想建議爹爹再辦一次刺繡大賽?在我和大姊之間選一個人嗎?」楊元茵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那就再辦一次好了。」楊元慧亦不甘示弱。

「如此也太麻煩了。」楊元敏卻道︰「都是自家姊妹,何必比來比去?爹爹叫我決定未來掌事之人選,我想……」

她看著兩個姊姊的臉色漸漸轉為蒼白,心中緊張可見一斑。

「我想,這未來堡中諸事,就由兩位姊姊共同打理吧。」

「什麼」兩人皆愣住。

「大姊最能審時度勢,二姊精于理財,兩位姊姊若能精誠團結,我綠柳堡將來勢必成為天下第一大堡。」她將兩人的手搭和在一起,「這,也是爹爹的心願。」

楊元慧與楊元茵對視一眼,雖然亦有諸多不情願,卻彷佛被這瞬間感動了。

有這一點點感動,也就夠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相信,未來會朝著她憧憬的發展……畢竟,血濃于水。

「這是什麼?」

楊元敏讀完一章,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的志異小說,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呵呵,我叫人寫的。」令狐南就等著她這一刻的反應,笑容得意揚揚。

「這里面的東楚國君,就是指你嗎?」楊元敏瞪著他。

「當然啦,復姓令狐,名南。」俊顏揚眉,「雖然國號用了改匿之法,但世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們英明神武、俊美無儔、智勇雙全的天朝陛下。」

「那麼,這個愛刺繡的皇後,就是……我?」她叫道︰「什麼名門之後、傾國傾城,我哪有啊?」

「綠柳堡,算名門吧?你在我眼里,就是傾國傾城。」令狐南擁住她,嘴巴比蜜還甜。

「干麼找人……寫這個?」她有些害羞,嬌嗔問。

「免得坊間那些無聊文人造謠生事,他們見我後宮只你一人,便說你什麼狐媚轉世、紅顏禍水,我一听就氣!」他輕哼一聲,「我找來最著名的志異小說家,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寫了這《綠柳傳》,果然效果奇佳,騙取閱者眼淚無數,現下世人對你評價特好,都說你是千古賢後!」

「你也順便給自己封了個什麼千古痴情一帝吧?」楊元敏努努嘴,想到這書中的肉麻詞藻,打了個寒顫。

「好歹你夫君我也花了些銀子,總得讓我嘗些甜頭吧!」令狐南臉皮比城牆還厚,「不過這書主要還是稱贊你。」

楊元敏擱下書,嘆了口氣。方才的閱讀真是太刺激了,她一時緩不過來。

「春天到了,野鴨子們都飛回來了。」他連忙在她耳邊道︰「明兒個我陪你去喂——」

「嗯。」她仍在失神,懶懶地答。

「你不是說過,宮里沒有樹不像人住的地方嗎?早些時候父皇在位,我不好怎樣,如今我已經繼承大統,明兒個就下令,特意給你蓋一座綠樹成蔭的偏殿,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翠濃庭,如何?」

「嗯。」她似乎不太興奮,還是那副怔怔的表情。

「皇後,在想什麼呢?」令狐南發現她的不對勁,扳著她的臉轉過來,「怕我納妃嗎?放心,昨日好幾個王侯將相想把他們的女兒送進宮來,都被我大手一揮,當場拒絕了,你真該看看他們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樣——」

「我真的像書里寫的那樣嗎?」楊元敏終于忍不住,小臉皺成一團。

「哪樣?」他一愣。

「從來都是你主動對我好……我處處回避,傷透了你的心?」她對那番描寫耿耿于懷。

「那都是為了煽情,刺激銷量——」令狐南連連解釋,「也是為了說明你沒有勾引我,都是我一心暗戀你、強迫你、霸佔你!」

「反正我心里不舒服,忽然覺得很愧疚,」楊元敏嘟著唇,「其實,那時候我仔細想過,等你從邊關歸來,就算做妾,就算下地獄、無顏再見娘親了,我也願了……」

他笑了,有如春冰融化,雪上花開,一把將她攬進懷中,曖昧道︰「現在補償也一樣——來,親我一下!」

「什麼?」她看看四下伺候的太監,臉兒頓時羞紅。

太監們彷佛早就看慣了這少兒不宜的戲碼,紛紛挪動步子,退到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

楊元敏低眉,在他唇上輕啄一下,算是對他勞苦功高的嘉獎。然而,令狐南顯然不能滿足,按住她的頸間,加深這個吻,纏綿悠長——

莫問窗前月,何日灑銀輝。

風吹雲霧散,花影自然來。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到這一首詩。

是呵,令狐南的出現,給了她人生最大的驚喜,從不曾料想會擁有他的愛情,然而,緣分卻不期而至,把她捧上明媚的雲端。

人生,就是時常在不經意間,達成所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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