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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公主也愁嫁(皇家喜事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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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6: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寵 - 公主也愁嫁(皇家喜事之二)

人人都說她這個齊國公主刁蠻任性,卻沒人真正瞭解她,
看盡宮中權勢鬥爭的醜態,她有時寧可裝扮成宮女好置身事外,
不過這個隱衛似乎比宮裡其他人有趣多了,
他奉二哥之命到她房內偷錦盒,被她逮著了卻依然鎮定,
言談間,她發現他個性耿直,志向更是恬淡簡單,
隨便逗他個幾句,便會忍不住臉紅,為了每日都能見到他,
她用練習武功當藉口,要他教她心法,
然而,為了助二哥晉升為太子,她利用他當作棋子,
沒想到害他中了無解的“冰毒”,本擔心他會怪她,
但他其實知情只是不說破,教她不禁罪惡感突生,
為了延續他的生命,她依著醫書上的法子,每到下雪夜,
先將他迷昏,再褪去衣衫與他同榻共眠,用內力溫暖他,
就這麼偷偷持續了兩年,她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早已不一般,
原想請父兄賜婚,不料還是晚了一步,只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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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7: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風亦誠不是第一次見到絛玉公主,但從來沒有一次,真正靠近過她。

此刻,她正坐在西牆上,對著日落晚照,身影落寞憂傷,彷佛正在獨自沉思著什麼,像一只孤單的貓……

這樣怪異的舉動,常常發生在這位齊朝公主身上,更為出格的都有,所以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

風亦誠瞥了她一眼,繼續前行,在宮里生活,有些事情最好當作沒看見。

「公子離宮的這段日子,殿下一直叨念著呢,這下可好,公子您終于回來了。」宮婢一邊引著路,一邊淺笑盈盈地說道。

殿下,指的是齊朝二皇子令狐南,風亦誠自入宮起,就一直是他的隱衛。

「公子覺得奇怪吧?」宮婢忍不住八卦地努了努嘴,暗指西牆上的孤單身影,「听說又被拒親了。」

退親?絛玉公主嗎?

呵,自絛玉公主及笄以後,也不知被退了多少次親了。

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可惜這天底下的大好男兒,沒人敢娶這位刁蠻嬌橫的絛玉公主,就算成為駙馬能一朝顯貴。

說起這位公主,那可是驚世駭俗得很,在她十四歲那年,齊帝就想將她許配給人家,她卻睜著一雙天真的大眼楮笑問︰「父皇要給女兒配幾個駙馬?」見齊帝不解其意,她接著又道︰「大皇兄娶了好幾個妻子呢,我也要像他一樣,嫁好幾個駙馬!」

這句話,當場嚇跑了好幾個意欲求親者,其中包括丞相之子、當屆文科狀元。

她十五歲那年,總算來了個不怕死的鄰國王子,貪戀她的美貌,不懼傳聞要娶她,誰料,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只猛虎送給對方當寵物,當晚猛虎掙扎出籠,爬上那可憐男子的床,嚇得對方幾乎精神失常。

于是乎,鄰國冒著挑起傾城戰爭的危險,執意退了親。

她十六歲這年,齊帝下了皇令,強迫周皇後的佷兒娶她為妻,並允諾他將能有個大好前程,皇後佷兒受不住利誘,終于答應。


但公主听聞這小子曾與京城名妓有染,便假扮男兒出宮,鬧市之內、樂坊之中挑釁滋事,幾乎要斬下那名妓的雙手,皇後佷兒忍無可忍,寧可上吊自殺,也不願娶這個可怕的公主為妻。

因為這些「事跡」,絛玉公主聲名狼藉,家喻戶曉,別說齊朝,就算是放眼天下,也沒有哪個男子敢娶她。

這一回,又不知是哪家倒霉的小子被迫入貨,然而,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強買強賣肯定行不通,刁蠻公主依舊沒嫁掉。

所以,她才會坐在牆頭上獨自哀傷吧……她在反思嗎?她真的明白自己屢屢被退婚的原因嗎?

風亦誠想到听聞到的這些荒唐事,不由得感到好笑,嘴角彎起一絲不為人知的弧度。

其實入宮這些年,遠遠地見過絛玉公主幾次,他一直不覺得她似傳聞中那般刁蠻。猶記那年春天,在落櫻繽紛的湖畔,她張開手掌接住風落花瓣的模樣,純真又絕美,一襲粉色的衣裙在日暮中招展,勝似月宮仙子。

風亦誠覺得,一個連落櫻都憐惜的女子,心地總是善良的,大概,沒人能懂得她的好吧?

如此想著,他不由得回眸,再看了西牆一眼。

那孤獨的身影依舊一動也不動,唯有罩住她容顏的面紗隨風微微拂擺,像蒲公英的白色冠毛。

她為何總戴著面紗呢?風亦誠一直不解。

風亦誠步入二皇子寢宮時,就見令狐南正在欣賞一扇屏風。

這扇屏風,自三年前就擺在這里,殿下每天日看夜看,似乎怎麼看也看不夠。他是瞧不出這屏風有什麼稀奇,只不過,不同于宮中那些牡丹龍鳳的圖案,這扇屏風上,繡的是不起眼的苔花。

「綠柳堡的繡品就是不一樣。」令狐南自言自語,「這位楊家三小姐的手藝,也著實精湛!」

是在說元敏嗎?呵,假如殿下知道自己此刻稱贊的正是他的未婚妻,還會這麼直接的夸獎嗎?

元敏……元敏……已經多年不見了,不知她現在可好?

「屬下給殿下請安。」風亦誠上前行禮。

「你回來了。」令狐南轉過身來,早已听到他的腳步聲,俊顏由衷一笑,「這半年,辛苦你了!」

「絕俠谷實在是個修行的好地方,經國師指點,屬下大受裨益。」風亦誠亦笑著回答。

「來,讓本殿下看看,如今你已到哪一層境界了。」說話之間,令狐南以指尖輕沾一滴茶水,砰然彈至空中。

風亦誠眼明手快,立刻抽出腰間佩劍,輕揮兩下,水珠亦重新回落到茶盤上,然而,定楮細看,潔白的瓷盤上,水珠竟化為十六小粒,且粒粒均勻圓潤。

「看來你的修為已經到了無形期。」令狐南很滿意地頷首,「再高兩層,便天下無敵了。」

武者修為,分為黑段期、青段期、白段期、無形期、無影期,而最高一層境界便是寧息期,但普天之下,除了幽居絕俠谷的國師,怕是無人能至此境。

「國師是看在殿下您的面子上,才傳授屬下一二的。」風亦誠感念地說︰「否則,屬下始終不能突破白段期。」

「國師性情古怪,也是鐘意你的人品,才肯授業。」令狐南莞爾道,「像我大哥,不知求了他多少次,一律拒絕,弄得大哥好生丟臉,下不了台。」

太子令狐霄,乃周皇後獨子,據說齊帝能登上皇位,全靠周皇後娘家扶持,所以令狐霄一出世便受到萬眾寵愛,襁褓之中便得到太子封號,沒想到,國師卻不待見他,弄得齊帝左右為難。

「你這次出宮,民間有何動態?」

「自從周皇後年前去世,百姓議論紛紛……」風亦誠欲言又止,「想必殿下您也早有所听聞了吧?」

「沒錯,周皇後病逝,天下朝權皆歸令狐家,周氏一門從前全倚仗皇後為虎作倀,如今倒是收斂許多。」令狐南頷首,「還有呢?」

「還有就是……」他考慮自己要不要如宮人般八卦,「听說……絛玉公主又被拒婚了?」

「呵!」一提到這個寶貝妹妹,他不由得笑了。「是啊,誰也不敢娶她,你說說,這可怎麼好?現下她年輕貌美,尚可能還有些不怕死的撞上門來,再過幾年,人老色衰,怕是用整個大齊做嫁妝,也沒人要嘍!」

他知道殿下並非有意嘲諷,而是實話實說,畢竟與絛玉公主自幼感情素好,雖然,並非同母所生。

殿下的母親,是出身低微的榮嬪,所以,縱使他文韜武略樣樣了得,也登不上太子之位,若非他母親身前很受齊帝喜愛,怕是這二皇子也不好當。絛玉公主是穆貴妃所生,雖然穆貴妃不大受寵,但與周皇後為表姊妹關系的緣故,所以,在宮中的地位,絛玉公主反倒超出殿下許多。

然而,絛玉公主自幼卻喜歡與殿下親近,相比血緣近很多的太子大哥,她似乎更愛這個二哥。所以,殿下提到絛玉公主時,才會用那種調侃又寵溺的口吻,真真切切把她當作一家人。


「告訴你一個秘密。」令狐南忽然對他道︰「這宮里得國師親自指點武功的,只有三個人,我、你,還有絛玉那丫頭。」

絛玉公主?她會武功?

風亦誠眉心微蹙,似有不解。憑他的眼力,不可能瞧不出對方的修為,然而,好幾次遇到絛玉公主,他都感受不到她身上的氣場——只有習武人才有的氣場。

「本來,我還想讓你在國師那兒多多磨練磨練,」令狐南又道,「只是眼下有件小事,必須讓你親自去辦。」

「殿下有何吩咐?」他知道,所謂的小事,肯定不小。

「絛玉公主的寢宮里有一只黑色錦盒,上面繡了艷紅流雲的圖樣,你把它偷過來。」

偷?

這個命令,讓他錯愕。

「怎麼,有話要問?」令狐南發現了他的猶豫。

「請恕屬下多言,殿下與公主自幼情深,有什麼東西大可向她一借便是,何必要……偷?」風亦誠道出心底所想。

「哈哈,亦誠,你知道本殿下最喜歡你什麼嗎?」他搖頭地說︰「你這人,一向忠厚老實,入宮這些年來,也沒學會勾心斗角,所以,你是本殿下在這世上最信得過的人。」

忠厚老實?的確,他是有點木訥,不過,他相信,活在這世上,並非一定得靠勾心斗角才能生存,有時候,光明磊落、耿直純善,也是一條生路。

「屬下知道了。」風亦誠承奉,「殿下要的東西,今夜取來便是。」

雖然,他不屑做個小偷,但殿下的吩咐,他從來不曾違逆,並非害怕對方皇子的身分,而是打從他心底,就將對方視為自己的親弟弟般。

那一年,母親入宮做了殿下的女乃娘,殿恤他在宮外寄人籬下之苦,亦將他接進了宮,充當隱衛,一想到他與殿下喝同樣的女乃水長大,想到他那個夭折的小弟弟,他對殿下就不自覺有種特別親厚的情感。

而殿下待他,也著實不錯。

這個世上,除了血親之外,待他不錯的,也只有殿下和元敏了……

「對了,」就在風亦誠即將轉身離開時,令狐南又猛然提醒,「紫霞宮里有個叫阿紫的婢女,人很厲害,你要小心點。」

阿紫?誰?何況一個小小婢女,能厲害到哪里去?

風亦誠有滿月復疑惑,這樁事,這樁事里的人,都讓他不解,但他終究選擇不多問,沉默離開。

絛玉公主所住的紫霞宮,是齊朝宮廷里最最華美的地方。

或許因為齊帝只得這麼一個女兒,人又生得聰慧美麗,所以格外寵溺,可惜,卻把她寵壞了,變成人人畏懼的小魔女。

風亦誠潛入紫霞宮的時候,太陽剛落下山,殿內四周掛著金鈴,在夜風里叮叮當當的響著,甚是悅耳。晚上的花香交融著脂粉的氣息,像蜜一般甜美,鑽入鼻息惹人沉醉,淡紫與淺粉色的紗簾輕舞飛揚,整個殿內如雲霧繚繞般,不負紫霞宮名號。


听說這個時候,絛玉公主會去陪穆貴妃用晚膳,通常不在,也因為如此,留守的宮人便趁機偷懶,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了,四周空蕩蕩的。

他尋到床邊一只紫檀櫃子,拉開右數第二格抽屜。

殿下告訴他,一般有什麼要緊的東西,絛玉公主就會放在這里,這是她從小到大改不了的習慣,倘若她忽然想玩點花樣,就得費點工夫,逐間屋子、逐個櫃子搜索,但只要記著「右」、「二」這一規則,遲早也會找著。

房內很暗,風亦誠還沒有細看抽屜中是否有他要尋的東西,忽然听見門外似有響動,他當即關上抽屜,翻身一躍,棲于梁上。

緩緩的,只見門被推開,一名紫衣宮女掌著燈,步入屋中。

是值夜的宮人嗎?他棲伏不動,決定先等她巡視完畢後再說。

那名紫衣宮女身形嬌小,看上去年紀並不大,她將幾處大燈柱子都燃亮了,用風罩遮好,而後,卻站在原處,仰頭喊道︰「還不出來嗎?我知道你在!」

誰?她在跟誰說話?

從這個角度看去,紫衣宮女顯然沒有發現他,但他卻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燭火照映下的臉——十六、七歲年紀,容貌算不上極美,但清麗可人,特別是一雙大眼楮宛如黑夜星辰,熠熠流波。

她眨了眨蝶翅般的長睫,又說︰「你再不出來,我就叫了!我一叫,你就算可以月兌身,也會有些麻煩!」

看來,她一定是在對他說話了。

她是怎麼發現他的呢?看她那身形步姿,像是個有武功的人,不過修為肯定只在黑段與青段之間,至多到達白段,如何能識破他這個無形者?

也罷,反正他不怕她,先弄清她到底要做什麼,再見事辦事。

如此想著,風亦誠足下一沉,落回地面,悄然無聲地立在那名少女身後。

少女回過頭來,先是一怔,隨即微笑。「我還以為你蒙著面呢!誰想你這麼大膽,居然讓我見你的真面目!說真的,你長得還挺俊的!」

風亦誠沒料到她會如此調侃,一時間有些尷尬。

他俊嗎?從小到大,沒人對他的相貌有過什麼評論,他一向是被人瞧不起的窮小子,根本入不了別人的眼。

「你是刺客,還是小偷?」

紫衣少女說話也夠直接,問得他再度無語。

「我猜,你是小偷吧?誰派你來的?太子還是二皇子?」

風亦誠凝眉。短短三兩句話之間,她居然可以猜到他的來歷,而且,八九不離十。

她到底是什麼人?紫衣……阿紫?難道她就是殿下所說的那個很厲害的宮女阿紫嗎?

的確,武功雖不高,但人特別厲害。

「你一定在想,為什麼我能猜到你在這里,對吧?」紫衣少女洋洋得意地道,「我自幼听覺就特別靈敏,有時候,甚至可以听見蝴蝶扇翅膀的聲音,習了武後,這個能力就更加明顯,任憑再強的高手,也難逃我的耳朵。」

原來如此,輸給一個有異能的人,倒也不算丟臉。風亦誠笑了笑。

「你笑起來更俊了!?」紫衣少女贊道,「上次我瞧見新科的狀元郎,也沒你俊呢!說真的,像你這麼俊秀的武者倒不多見,若換上件長衫,別人一定以為你是翩翩書生。」

她能不能別說這些有的沒的!風亦誠不禁微微臉紅。

「呵呵,還臉紅了!」紫衣少女的笑意更甚,「這麼害羞,真不像這宮里的人。我猜,你應該是二皇子的手下。」

「何以見得?」這一回,更讓他錯愕。

「太子沉郁,二皇子開朗,所謂什麼人玩什麼鳥兒,你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這麼率直,肯定是二皇子的手下。」她分析道。

什麼人玩什麼鳥兒……這比喻,真讓他頭疼!

「換你了,你來猜猜,我是什麼人。」紫衣少女道。

「來之前,殿下說了,這宮里有個很厲害的婢女叫阿紫,想必就是姑娘吧?」風亦誠清了清嗓子,如實答。

「呵,二皇子過獎了。」阿紫心花怒放,「就憑他這麼說,我也該幫他一次才對!所以,他派你來,是為了要偷那只錦盒嗎?」

風亦誠不語,不語即默認。


「我若肯把東西給你,公子打算用什麼來交換呢?」她忽然問道。

「姑娘不必為自己惹麻煩,東西在下自然會取。」風亦誠卻答。

「你知道它藏在哪兒嗎?也對,按公主平日習慣,就藏在那個抽屜里。可如今我發現了你,定會提醒公主轉移地方,雖說轉移了地方,你遲早也能找著,但過個一年半載的,那東西還有什麼用呢?」賊溜溜的眼楮一轉,笑容不懷好意。

一年半載?不錯,若非有急用,殿下也不會派他來偷,定然容不得拖這麼遲。

他相信,憑這少女的鬼靈精,是有法子讓那東西藏個一年半載,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在上有什麼值得和姑娘交換的?」風亦誠抿唇,終于道。

「有啊,你的武功!」阿紫打量著他,「已經到達無形期了,對吧?」

「難道姑娘想廢我武功?」

「廢了多可惜,」她搖了搖頭,「是想請公子教我武功。」

「教?」這倒讓他意外,「各門各派,各有路數,姑娘如今修為也不淺,何必從頭再來,浪費時間?」

「我不希罕那些武功招式,」阿紫要求,「我只想知道——如何從白段期突破至無形期?」

原來,如此。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阿紫姑娘果然聰明,懂得什麼才是武功精要所在。所謂的劍譜拳法皆是浮雲,如何讓自身修為提升,更上一層樓,才是關鍵。

「那麼姑娘就找個無人清靜之處,每日黃昏,我教姑娘。」風亦誠道。

「什麼?」他如此爽快,倒讓她吃驚,「公子,你不是在耍我吧?這麼高深的武學,你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對啊,」他一臉誠懇,「還望姑娘能守信,以錦盒交換。」

「你這樣的人,我在宮里還真沒見過——」阿紫大大感慨,「別人肚里的腸子千回百轉,你倒好,一根通到底!」

「何必那麼麻煩呢?」他淡笑,「誰說在宮里就只有一種活法?」

阿紫收斂笑顏,定定地瞧著他,彷佛他是稀有的怪物,讓她玩味。

「你教我武學,你師父允嗎?不會違反禁忌,被逐出師門吧?」她倒替他擔心起來。

「教我的老人家,並沒有說過不允許我外傳,」風亦誠嗓音溫和,「何況殿下待我自幼親厚,從來沒叫我偷過什麼東西,此次一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難事,我定要替他辦成,無論如何,在所不惜。」

「你真有義氣!?」半晌之後,阿紫才怔怔地點了點頭道︰「似公子這般古道熱腸,知恩圖報,如今已經不多了。」

「那就說好了,地方你定,明日聯系!」風亦誠不再多話,掀窗月兌身離開。

望著他如風一般消失在黑暗中,她僵身站了許久,而後吁出一聲長嘆。

***

第二天,風亦誠用午膳的時候,果然收到了阿紫的字條。

字條夾在他用膳的食盒中,也不知她是怎麼放進去的,只見上面寫著——千拾殿,不見不散。

千拾殿是太子與殿下少時練拳的地方,空曠安靜,沙袋兵器各色習武器具一應俱全,太子與殿下長大後,嫌那里太過幼稚,便荒廢了,平時只有幾個老弱病殘的侍衛把守,天沒黑就喝得大醉,估計里面再大的響動他們也懶得管。

風亦誠欽佩阿紫,倒能想到這樣的地方。

他如約而至,望著窗邊夕陽西下,沒過多久,她也來了。

「公子真守時啊,」阿紫一進門便笑道,「我方才有急事,耽誤了,請公子見諒。」

她的笑容,比起昨天來,似乎有些勉強,臉色也蒼白了些,彷佛才鬧了什麼不愉快,心情有些悻悻然。

「姑娘如果有事,我們改天再聚也不遲,」他善解地說︰「不必勉強。」

阿紫不語,落寞地坐到一只沙袋上,過了半晌之後,才緩緩開口,「公子,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怎麼,姑娘不想交換了?」風亦誠保持著微微笑意。

「我出爾反爾,公子不會生氣吧?」她抬眸,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看起來楚楚可憐。

「做買賣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的事。」他倒不以為意,「姑娘若不願意助我取得錦盒,風某另想別的辦法就是。」

「不不不,」她連忙回道︰「錦盒我還是會如期交給公子的,只是,這交換條件……得改一改。」

「哦?」風亦誠眉一凝,「風某身上還有什麼更值錢的東西嗎?」

「我想……請公子幫個忙。」阿紫猶豫萬分,似難以啟齒,「不,應該說,是幫我們家公主一個忙。」

「絛玉公主遇到為難事了?」他越听越不解。

「方才,穆貴妃來過紫霞宮,說是又替公主覓了一個駙馬。」阿紫咬了咬唇,「可是公主不情願……」

「不情願?」風亦誠詫異,「我以為……」

「你以為她巴不得嫁出去呢,對嗎?」她澀笑道,「世人都不理解我家公主,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想嫁,如果可以,她倒願意終身不嫁。」

他大為驚愕,「這是為何?」

阿紫嘆了口氣,搖頭道︰「公主常說,天下男子奸的奸、惡的惡,沒有半分真心,倒有十分利誘,只要她身為絛玉公主的一天,就不會找到真正待她好的人。」

「這個……」風亦誠理了理措詞,「你家公主也太過悲觀,天下男子雖然不是個個聖賢,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比如二皇子殿下,便是很好的人。」

「二皇子確實不錯,但他那樣的人中龍鳳又有幾個?何況,他可是公主的兄長……」阿紫依舊無精打采,「之前給公主說的那幾門親事,從外表看來倒十分風光,可那些求親者個個口蜜月復劍,我暗地里替公主調查過他們的人品,越看越失望……」

「所以——」他不由得恍然大悟,「公主屢屢被拒婚,並非男方的初衷,而是公主故意為之?」

「對啊!」她忽然笑了,一張小臉狡黠十足,「公主故意說些出格話,做些荒唐事,嚇得那些男人連連打退堂鼓,真好笑!」

風亦誠心中一怔,只覺得萬分不可思議。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女子,故意抹黑自己,只為了拒絕不中意的郎君?

「如此倒是下下策,」他忍不住發表評論,「萬一世人皆誤會公主,即使有良人也不敢前來,公主下半生該如何?」

「那也顧不得了,只要保全當下就好——」阿紫吸了吸鼻子,似乎替她家公主神傷,「風公子,這一次,還希望你能幫忙!你放心,錦盒我明日就奉上,絕不食言!」

「如何幫?」風亦誠等待下文。

阿紫湊上前,在他耳邊輕輕細語,他馬上變了臉色,退開一步。

「不!」他決然道,「不可!」

「風公子,實在萬般無奈,我才替公主懇求于你,你武功高強,事後可以馬上月兌身,若換了別人,定會被穆貴妃的隱衛逮住,性命堪憂啊!」她忽然淚水盈眶,咚的一聲跪在他面前。

「阿紫姑娘,你不要這樣……」

風亦誠伸手想扶起她,但她執意跪著,以全部內力抵抗,雖然修為高她一等,但為了不傷她,他只得松手。

「風公子,阿紫今日所說,皆是我家公主最大的秘密,我們如此信任你,懇求你,難道你真是鐵石心腸,不肯幫忙嗎?」阿紫淚流滿面,緊抓住他的衣袖,微顫抖著。

「不行……」

「奴婢給公子磕頭了!」說完,她立刻用力磕了三個響頭,「公子想想自己對二皇子殿下的感情,就知道婢女對公主的感情,還請公子體恤同情……」

他該說什麼呢?該受的受了,不該受的也受了,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對自己如此叩拜,再怎麼樣,也得還對方一個禮吧……

何況,這對他來說,的確不是什麼難事,怕只怕,從此以後,絛玉公主的名聲要毀了,他只是不忍,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如此糟蹋自己……

「公子,你答應了?」阿紫從他微妙的表情變化,洞察到他心思的轉變,不由得嫣然一笑,「我就知道,公子會幫忙的!」

呵,幫忙?怕是幫倒忙吧!殿下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妹子如此胡鬧,不知會如何呢!

他覺得,點頭之前,得問問那位疼愛妹妹的二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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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隔一夜,風亦誠終于得到肯定的答案,站在阿紫面前,點了點頭。

「怎麼?」她笑問,「昨晚去請示你家殿下了?」

他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聰明,一猜即中。

「你家殿下應允了?」阿紫聳了聳肩,「我就知道二皇子會同意的。」

「姑娘如何知曉?」他忍不住問。

「他不但同意了,而且一定還哈哈大笑吧?」她嘴角輕翹,「絛玉公主與二皇子從小一塊兒長大,有什麼心思是他猜不透的?當初公主干的那些荒唐事,有些就是二皇子在背後慫恿的,所以這一次,他沒道理反對。」

風亦誠眉一凝。沒料到身為兄長,殿下居然會如此縱容妹妹。

「倒是風公子你,這等小事自己決定便可,何必驚動二皇子?」阿紫忍不住出言諷刺,「二皇子交代你辦事,見你如此婆婆媽媽,將來還敢用你嗎?」

「屬下奉命行事,」面對她的嘲笑,風亦誠絲毫不慍,依舊是那副淡淡表情,「絛玉公主與殿下是下棋高手,屬下只是棋子而已,該怎麼走下一步,自然由聰明人決定,屬下愚鈍,不敢擅自作主。」

「你甘心把自己比作棋子?」這倒讓她一怔,「二皇子身旁侍衛無數,蕭冀遠也甚是得寵,他們一個個爭著表現自己的才華,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得二皇子推薦,到軍中效力,成為一代名將,風公子難道無此鴻鵠之志?」

「鴻鵠又如何?燕鵲又如何?」風亦誠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什麼樣的活法不是活呢?燕鵲不知鴻鵠之志,鴻鵠又安知燕鵲之樂?」

這樣的回答,阿紫彷佛生平第一次听到,不禁面露驚訝,久久不褪。

世人皆將自己比作鴻鵠,特別是男子,誰會以燕鵲自居,那豈不等于承認自己窩囊無能?但眼下,這平和的面容卻能從容道出那番與世無爭的話語,在這宮中,她從未听聞……

「風公子,」阿紫低聲道︰「敢問公子平生之志?」

「與心愛之人,策馬江湖,青山綠水共賞,明月梅花一夢。」他想也沒想,便月兌口而出。

沒錯,這就是他的志向,自幼雖然吃盡了苦頭,也知道出人頭地的好處,但心里反覆思量的,仍是那樣一個平淡的夢想——他相信,元敏一定也不會反對。

阿紫凝視著他,眼神里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打量一個男子,她承認,他真的很獨特……

她忽然頷首,朝風亦誠微微一拜,滿懷歉意道︰「風公子是高潔之人,阿紫之前無禮了。」

「姑娘不必如此,」他扶住她笑答,「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沒出息呢。時候不早了,那件事……」

看來,他真的一點也沒把她的嘲諷放在心上,反倒還記得提醒她有正事要辦,阿紫不由得臉一紅,退開一步,「公子請隨我來。」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阿紫就這樣引著他步至紫霞宮,直入絛玉公主的寢閣,四周寂靜無人,想必,早已安排好了。

阿紫對他道︰「公子請在此稍候片刻。」

她沒有多加解釋,他也沒有多問,只是听話在原地無聲地站著。

不一會兒,阿紫自帳後掀簾而出,卻已換了華美的宮裝。

風亦誠一怔。他知道阿紫是個美麗的女孩子,卻沒料到,當她換了一襲及地的綢衣紗裙竟會如此貴氣凌人,神態也霎時變得端莊,彷佛絛玉公主附體似的。

「公子見笑了……」見他這樣盯著自己,阿紫有些羞澀,她將辮髻散開,黑發如瀑地垂在身後,輕輕坐至床邊,「公主命我冒充她……」

只這麼一句,風亦誠就完全明白了。這個計劃,跟他想像中的有些不同,但他寧可如此,倒也自在些。

他依舊沒多說什麼,拿起梳妝台上的面紗,遞到阿紫手里。

絛玉公主不是一向喜歡戴面紗?既然演戲,就要演全套的……

阿紫笑了,似是與他心意相通,只要一個小動作就能明白其用意,無須廢話。

她將面紗戴好,與他平日看到的絛玉公主又像了三分,她向後一仰,躺到床幔之間,一只玉手微顫地伸了出來,輕聲地喚,「公子……」

風亦誠屏住呼吸,高大的身軀瞬間壓了下去,將她整個人納入懷中。

沒錯,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今天,穆貴妃要帶那個不怕死的求親者上門,他們要上演一出通奸的好戲,把求親者給嚇跑。

本來,他以為絛玉公主會親自演出,沒料到臨時換了替身,他承認,這樣倒還好些,假如真的非禮了天家公主,將來他的日子也會難過吧?

此時此刻,他和阿紫離得這麼近,彷佛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息拂在自己臉上,為避免尷尬,他們誰也沒有看誰,他的目光投向枕邊,阿紫則看著半空中,但是,相貼的熱燙體溫,卻無法忽視。

生平第一次,他跟一個女孩子如此接近,她柔軟曼妙的嬌軀觸踫著他,讓他心底燃起一絲灼熱。

「公子……」阿紫忽然開口,「公子心里有喜歡的人嗎?」

風亦誠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只見她雙頰燒得通紅,不知為何她會天外飛來如此一語,讓他更為煎熬。

他有喜歡的人嗎?下意識的,會想到元敏……然而,他與元敏之間,或許是親近更多一些吧。

見他不語,她也就沒有再問,這一刻,其實不長,但對兩人來說,就像過了一世般,好久好久,才听見窗外的動靜。

「他們來了。」阿紫道︰「公子,抱緊我!」

他依照計劃,俯來,假意親吻她的發鬢,她的發絲有一股天然的清香,一嗅,惹人沉醉。

然而,此刻容不得他多加沉淪,只听門扉一響,穆貴妃帶領眾人匆匆而至。

「絛玉,你又在搞什麼鬼?」穆貴妃厲聲道,「常安在外阻攔,不讓本宮進來,好大的膽子!」

話音未落,她顯然看到了床幔中的身影,不由得目瞪口呆,隨行的眾人亦是大氣不敢出,完全傻了。

「快走!」阿紫輕拍風亦誠的背,提醒道。

說時遲,那時快,他也來不及多想,當下施展輕功,躍出簾幔,奪窗而去。

「追!」身後,穆貴妃隨即反應過來,喝令。

風亦誠身形極快,她的聲音瞬間被吞沒在耳後,他沿著牆頭三兩下便甩開了追擊的隱衛,棲落到安全之處。

然而,他卻有些後悔了。

他覺得自己不該就這樣把阿紫扔下,雖然絛玉公主想必已經安排周全,但阿紫如果暴露身分,會是死罪吧?

其實他們只認識幾日而已,按理說,她的安危他不必放在心上,但不知為何,他就是對她有種憐愛之情,想她小小年紀就敢為了主子如此犯險,實在不忍心。

平日里,他連一草一木皆是愛惜的,何況是人,一個正值芳齡的人。

本應速回殿下寢宮覆命的他,這時卻停下腳步,飛身躍回高牆內,朝紫霞宮的方向前進。

如同離開時的匿音如風,當他返回寢閣窗下時,也沒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他像只隱形的大鳥,壓低著身子,聆听屋內的動靜。

穆貴妃顯然沒有離開,誤以為床上戴著面紗的女子就是她那不爭氣的女兒,責罵之聲沒有停過——

「說,那人是誰」她指著阿紫怒道︰「你想氣死本宮嗎?」

半臥在床上的阿紫氣定神閑,鎮靜地扮演著角色,絲毫不怕露餡般,有種讓風亦誠吃驚的從容。

她模仿絛玉公主壓低了嗓音,頃刻間彷佛長大了兩三歲,一開口竟頗具威儀,一句話便將穆貴妃嗆得無言以對——

「女兒不是一向如此嗎?母妃要死早氣死了!」

「你——」穆貴妃身形顫抖,「你天生是來跟我作對的吧?有時候,真懷疑你是不是我親生的……」

「母妃得先問問自己有沒有把女兒當成親生。」阿紫肅然道,「哪一次,又問過女兒真正的意願?」

「你的意願?難道母妃會害你嗎?哪一次為你找來的不是青年才俊」她氣到不禁動怒。

「母妃只看到那些人表面光鮮,卻不知他們內心黑暗丑陋,他們哪是真的喜歡女兒?假如女兒並非天家公主,怕早被他們棄如弁髦了!」

「身在天家,就只能如此,在有限的選擇里為自己挑個最好的!」穆貴妃嘆口氣,「你倒說說,你心中的如意郎君是何模樣?」


「他得要性情溫和,心地善良,與世無爭,相貌英俊,武功高強,」阿紫順口道︰「女兒願意與他遠離朝堂,快意江湖,青山綠水共賞,明月梅花一夢!」

明月梅花?風亦誠的心忍不住一緊。這……不就是他方才的說詞嗎?呵,她倒聰明,馬上學了去!

不過,他不相信絛玉公主會喜歡如此平凡的男子,阿紫不過是在編藉口搪塞穆貴妃吧?

「你在作夢!」穆貴妃恥笑她,「這世上有這樣的男子嗎?反正京城不會有,能跟你結親的人選里,更不會有!」

「女兒已經遇上了,」阿紫卻回道,「方才母妃不是已經看到了嗎?」

「那個人?」她揚高音調,「他到底是誰?」

「等母妃不再想著要殺他的時候,女兒再行稟告。」阿紫微微笑。

「好,本宮若查明他是誰,定將他碎尸萬段,拿他的頭顱去喂狗!」穆貴妃恨道。

「看看,女兒早說了母妃不會讓我自行選擇,好不容易踫上一個中意的男子,母妃卻要將他殺了喂狗!」阿紫譏諷,「天家公主,大概也只能孤獨終老了……」

最後這句話,語意間幽然神傷,風亦誠听了,心底忽然微酸。

他同情她?呵,一個小小的隱衛居然同情天家公主?從前,只知她刁蠻任性,胡作非為,然而,此刻他卻忽然感到,她的苦衷像一個深邃的湖,暗不見底,漩渦重重,而親手將她推入湖中的,居然是她的母親,她的家人。

他得說,阿紫真是演得太好了,雖然戴著面紗看不見表情,但三言兩語就將一個可憐女子的處境表露無遺,現在,他不必再擔心,她的身分會暴露了……

看著穆貴妃憤怒的拂袖而去,他亦悄悄地退出紫霞宮。

一場好戲,一個女子,一份隱密的關懷,一絲遲來的同情。

再次見到她,她恢復了平時的模樣,輕便的婢女裝束,雙環垂髻,多了可愛,少了華貴。

風亦誠覺得她有千萬種面孔,都埋藏在那淺笑盈盈的雙眸下,沒人能看透。

「公子,」阿紫向他施禮,「我家公主謝謝你那日相助,她說會把東西親自交給你們殿下。」

「沒了?」風亦誠忽然道。

「沒了。」她的臉上有一絲詫異,不解他這話的意思。

「那套心法口訣,你還要不要學?」他看似閑聊般地淡問。

「啊?」阿紫顯然吃了一驚,「公子……你要教我?」

「沒錯。」他點頭,不像在撒謊。

「公子,一物換一物,那日你幫了我家公主,已經換到了錦盒……你何必再教我?」她困惑地凝視著他,「這樣不是很吃虧嗎?」

「我只覺得,你一個小泵娘在這宮中生活不易,多學點本事總是比較好。」風亦誠坦言道。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之間,就對她產生了同情。

那日,伏在窗外听見她與穆貴妃的對話,他當時就決定,要把心法傳授給她,讓她的修為更上一層樓,否則,要是哪天她再踫到類似的凶險處境,光靠演技未必能安全過關。

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吧?


她是公主的婢女,他是皇子的侍衛,兩人身分相當,所以也更能體會對方的苦處。

至于吃不吃虧,他倒不計較,這本事也是別人傳給他的,也沒收過他酬勞,所以,他也不吝教給另一個人。

「風公子,你人真好……」阿紫忽然有些哽咽,似乎深深感動,「從小到大,除了身邊的親人,沒人待我這樣好……就算是親人,恐怕也做不到像你這樣。」

「不過一套心法口訣,姑娘不必如此放在心上。」風亦誠似在勸慰她,「到頭來,你會發現這世上還是至親最重要,其他的,不過都是身外物而已……」


這個男人,真的與她見過的人都不同,別人在乎的是權是利,可他卻可以把人人都想得到的東西隨手送出,彷佛這一切都不重要,或者,她還不知道什麼對他來說叫做「重要」。

「公子——」阿紫做了個艱難的決定,站直身子,鄭重道︰「公子贈我心法口訣,我也得再送公子一件禮物才對。」

「好啊。」他笑了笑,並不在乎她要送他什麼,彷佛再貴重的東西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配合她的小女孩心思,「姑娘送什麼,風某自當收下。」

「這件禮物,黃昏時分我自會送到公子住處,」阿紫再對他深深一拜,「希望公子笑納。」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微風吹拂著她淡紫色衣裙,似乎,與來時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風亦誠凝視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收斂了笑容,心間一緊。

所謂的禮物,方才他並不重視,但這一刻,他忽然猜到肯定是什麼非常特別的東西。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恐懼——怕,怕他受不起!

黃昏時,令狐南把風亦誠叫進書閣,他推開門,發現絛玉公主穿著一襲雲霞般的衣裳立在幽暗處,整間書閣,只有他們三人。

鮑主依舊蒙著面紗,听見他進來,緩緩轉過身子,深邃的雙眸凝視著他,如秋水般透出光亮。

「亦誠,你來了。」令狐南微微笑道,「絛玉公主說,有一件禮物要送你,待她親自與你道來吧。」

隨後,他便坐到一旁的桌邊飲茶,彷佛他只是一個傳話的人,之後的一切與他再無關系。

風亦誠心間一緊,料定即將發生的事不同尋常,但他表面上依舊維持鎮定,深深向絛玉公主叩首。

「風公子——」

這是絛玉公主第一次跟他說話,但他卻感覺無比熟悉,這聲音與阿紫的何其相似,只不過穩重低沉了些,若非殿下在此,他會覺得眼前這個蒙面的女子又是阿紫假冒的。

「本宮如約把錦盒帶來了,風公子想不想知道里面裝了什麼?」

「屬下替二皇子辦事,其中隱秘,不敢窺探。」風亦誠垂眉答。

「你就听听吧,」令狐南卻在一旁笑道,「這件秘密,公主不打算瞞你,本殿下也懶得管了。」

這對兄妹又在搞什麼鬼?不過,身為屬下是沒有選擇權的,叫他听便听著吧。

「這里頭,是周皇後生前寫的最後一封信,本公主從母妃那兒得到的。」絛玉公主緩緩道︰「據我母妃說,周皇後臨終前,托母妃把這封信送出宮去,但母妃卻將信給扣下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信?什麼信?看樣子,一定事關重大。

風亦誠突然覺得自己卷入一個漩渦中,然而,想抽身,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父皇與周皇後素來感情不和,父皇寵愛的是榮嬪,」絛玉公主看了二皇子一眼,「而周皇後亦另有所愛。」

另有所愛?所以……這信,就是她紅杏出牆的證據嗎?

他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她顯然捕捉到了。

「風公子,你很聰明啊!」絛玉公主笑贊,「一句話,只需要說了前半,就能明了了。」

「那當然!也不看看是誰教出來的人。」令狐南頗有些得意地道。

「這信中道盡了周皇後對那人的思念之苦,她臨終前想見那人一面,然而信卻被我母妃扣住了,身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周皇後,臨終時卻無法達成心願,想來也十分諷刺。」

絛玉公主口氣嘲弄,看來,她對這位周皇後亦有多年不滿。

風亦誠知道自己此刻最好不要多作評論,沉默是金。

「風公子,你覺得本公主若把信交給父皇如何?」她忽然問道。

這一問,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公主……如此會宮庭大亂吧?」他終于忍不住作答。

「沒錯,父皇一向疑心很重,看了這信,說不定會懷疑大哥非他親生,」絛玉公主卻嫣然一笑,「假如大哥非父皇所親生,那麼太子之位他也就坐不住了——二哥,你便有機會了!」末了這句話,卻是對令狐南說的。

電光石火間,風亦誠明白了一切。原來,喚他來,並非听一個故事那麼簡單,是讓他一起勸說殿下吧?

他很快地便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讀透了這兄妹倆的游戲。

「風公子,你懂了嗎?」絛玉公主盯著他,「猜到為什麼我二哥會煞費苦心,讓你到我宮中偷錦盒了嗎?」

「殿下顧念兄弟之情,怕公主一時唐突,真的將信交給皇上,于是一得知此物的存在,便命屬下偷取——銷毀。」風亦誠坦然道。

「二哥,你真是枉費妹妹的心思了……」絛玉公主對他嘆了聲,「妹妹一拿到此物,馬上派人告訴你,你卻差人來偷?從小周皇後對你就不好,當年榮嬪娘娘也死得蹊蹺,你就忍得下這口氣?」

令狐南依舊閑坐著,悠悠飲著茶,只不過,看向窗外的眼眸似乎濕潤了些,嘴角的淺笑滲入一絲苦澀。

「可令狐霄畢竟是我們的大哥,就算他不是父皇親生,這些年來,多少有些手足之情吧?就算本殿下再希罕太子之位,也不能傷害他。」他的聲音也略微沙啞了幾分。

「二哥,這就是妹妹願意助你的原因。」絛玉公主踱步到他身前,輕柔地拉起他的衣袖,「若論血緣,我與大哥要親近一些,但我從小就喜歡你,你心胸寬廣,明朗純善,博學刻苦,睿智過人,定能繼承大統,成為一代明君。反觀大哥,陰柔沉郁、軟弱無能,還時常沉迷于,將來如何北抗狄國,南防夏楚?咱們齊朝可不能毀在他手上。」

這一刻,風亦誠不得不說,絛玉公主說的頗有幾分道理,拋開親情不論,為了大局著想,太子之位確實該由能者居之。

只不過,自古宮變之事,牽扯眾多,一不小心便血流成河,殿下有諸多顧慮,亦可見其心地善良。

「二哥,你真的甘心嗎?」絛玉公玉續道,「從小屈居在大哥之下,明明比他有才干,卻得處處避讓,與榮嬪娘娘過著心驚膽戰的生活,明明父皇更愛你們,卻要時刻提防被周皇後迫害的命運。如今有此機會,讓你可以施展人生抱負,讓榮嬪娘娘可以含笑九泉,為什麼不爭取?」

令狐南的手指忽然抓緊,心間彷佛萬千掙扎起伏,他突然看向風亦誠,極力用平淡的語氣問︰「亦誠,你覺得如何?」

他倆一塊兒長大,殿下所受的苦,他比誰都清楚,假如沒有身分的差異,他早就直接喚殿下一聲弟弟了。

殿下平素很少與他商量事情,但如一商量,肯定是非凡大事。

他覺得,是時候替弟弟做一個人生的選擇了。

「臣覺得公主說的有道理,」風亦誠俯身建議,「殿下您首先是咱們大齊的殿下,而後,才是太子的兄弟。」

平時,他不會說出這樣狠絕的話,但今天,他知道殿下就站在生死的邊緣上,走錯一步,萬劫不復。

他一直自稱「屬下」,此刻卻稱「臣」,稍改用語,足見態度。

「臣可以帶上這封信,快馬加鞭,前往行宮面聖,」風亦誠緊接道,「趕在太子察覺之前,將一切辦妥。」

這幾日,偏巧齊帝到行宮泡溫泉去了,紫禁空虛,萬事看似便宜,實則充滿凶險,太子令狐霄若得知風吹草動,揮袖之間便可不著痕跡地讓一切灰飛煙滅。

「本公主願與風公子同往,」絛玉公主助道,「一則見了父皇可告之此信的來由,二則溫泉行宮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風公子只需一路護衛本公主安全即可。」

他還能說什麼呢?一邊是他至親的妹妹,一邊是他視若兄弟的得力侍衛,還有他隱藏在胸中的宏圖遠志、泉下期盼他有所作為的母親亡靈……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允許他退避。

「帶上信,趁早動身吧……」令狐南听見自己終于應允,「絛玉,你要送給亦誠的禮物,別忘了。」

禮物?風亦誠不禁凝眉。還有什麼禮物?

「將這一切坦誠相告,無非是想求風公子幫忙,算是絛玉又欠風公子一個人情了,」絛玉公主忽然含笑,轉過身來看向他,「所以,絛玉仍欠風公子一份禮物。」

「公主客氣了……」他猜不透這公主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事到如今,本公主便讓風公子見見我的真面目,這些年來,除了我父皇、母妃、兩位哥哥外,再無人見過我。」

所以,他是那個能讓公主破例、得到天大榮耀的人嗎?

風亦誠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算有再多的表情,此刻恐怕也凍結了,他只覺得全身頓時變得僵硬,全部血液沖至頭頂,思緒一片空白。

雲霞般的面紗被縴縴玉指摘下,露出嬌俏可人的臉龐、漆黑明亮的雙眸、蝴蝶般的長睫——那是阿紫的面孔。

絛玉公主與阿紫,原來,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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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8: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從京城到溫泉行宮需一日一夜的路程,其中有一段山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注定要露宿。

阿紫憶起從前陪父皇出游,晚上兩人住在帳篷里,听著溪水潺潺,別有一番情致。

此刻,再次來到這山間,微風拂面,皓月當空,景色依舊,心情卻截然不同。

她坐在溪邊,將木梳浸在流淌的水中,清理自己的長發,不遠處,篝火正旺,風亦誠烤著一只剛打下的野兔,撒上椒鹽。

惹人垂涎的香味傳來,阿紫听到他喚道︰「公主,請用膳。」

若不是非常時期,如此美景佳肴,倒真似在踏青游樂。

阿紫將半濕的長發挽好,披著長褸走過去,卻見風亦誠已離開火堆前,忙著從馬車上搬下帳篷,開始組裝。

他在躲著她吧?一整天,除了幾句必要的請示,他沒跟她說過一個字。

嘆了口氣,她將兔肉割下一塊用樹枝叉著,遞到他面前,柔聲道︰「風公子,歇一歇吧,先吃東西。」

「屬下吃乾糧就好。」風亦誠委婉拒絕,繼續干活,逃避與她目光交會。

「風公子在生我的氣吧?」阿紫無奈地說︰「其實,我並非刻意要隱瞞自己的身分。」

「屬下豈敢。」他淡淡回了一句。

「沒生氣就坐過來一起吃烤肉!」她瞪著他命令,「這麼大只兔子,我一個人哪吃得完!」

他沉默片刻,露出公主之命不可違的無奈表情,勉強接過兔肉,坐回篝火邊,無味的嚼著。

阿紫心里有些動怒。從小到大,她不曾如此低聲下氣對待過誰,偏偏,這人還不領情。


她懊惱自己揭示了身分,假如他仍把她當成那個可憐的婢女,這氣氛定會好很多。

說真的,她身旁幾乎沒有伙伴,除了二哥不跟任何人親近,風亦誠是她這些年交到的唯一朋友。

「我一直蒙著面紗,是因為這些年來,我時常出宮。」她知道,此刻唯有對他說些真心話,才有可以挽回一些友誼。

丙然,本來面無表情的俊顏,稍微有了些變化,他抬起雙眸瞥了她一下。

「你知道我為什麼跟二哥最要好嗎?」阿紫續道︰「在這宮里,只有二哥最理解我。打小我就想學武,可惜父皇不讓,母妃不讓,大哥也不讓……唯獨二哥悄悄送我到絕俠谷,請國師傳授我本領。」

絕俠谷?這個地名讓風亦誠再次悸動。

「因為出宮學藝,又不能讓人發現,所以我就命一個與我容貌聲音相仿的婢女假扮我,讓她戴上面紗,而我就成了阿紫。一開始只覺得這樣很好玩,時間長了,我發現自己居然更喜歡做阿紫,因為她自由自在,還可以躲在隱蔽處窺視人心。」

這就是她全部的秘密了,如今全盤托出,他該明白她對他的信任,也該氣消了吧?

凝視著風亦誠,流波中有著殷切的期盼,她等著他的回答。

「所以,這些年來,那個戴面紗的公主,都是假冒的?」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這麼問?他只是想知道,當年在落櫻下旋舞的女子,到底是誰……

「也不全是。」阿紫連忙道︰「有時候,我會扮回自己,有時候卻又樂于當一個婢女,真真假假,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起初只是因為好玩,現在反倒成了她真實的生活,她時常在光影交錯中徘徊,彷佛作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卻不願意醒來。

風亦誠抿唇,似是終于能體會她的心思,漸漸可以諒解。

其實,他沒有生她的氣,身為臣子,怎敢生公主的氣?只不過,受到了欺騙,人之常情,自然會退開一步,疏離幾分。

他看著火光中她嬌俏的臉,認真寫滿討好他的表情,這一瞬間,那個引他憐愛的阿紫又活了過來。

「公主既然去過絕俠谷,又何須再跟我學心法?」他低聲喃語,「國師自會把最好的傳給公主。」

「別提了,那個老家伙——」阿紫不由得努努嘴,嗔怨了句,「他死也不肯教我如何突破白段期!」

「為何?」風亦誠也覺得奇怪。

「他說女孩子總要嫁人的,天下男子沒幾個能突破白段期,我若到達無影或無形,將來勢必會讓男人產生自卑感,就更沒人敢要了!」她不禁慍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歪理!」

他聞言笑了,篝火在這瞬間劈作響,濺出一串美麗的火花。

「風大哥,你笑起來俊得緊啊!」阿紫莞爾道,「以後要多笑笑。」

風大哥?什麼時候又改了稱呼?他亦不是一個愛笑的人……不過,兩人之間的氣氛又恢復輕松,讓他心情愉悅了不少。

好吧,他決定不再計較她的身分,公主也好,阿紫也罷,反正在他眼中,她只是一個鬼丫頭。

「風大哥,你一定覺得我很狠吧?」阿紫突然間有些黯然,「我一心想把二哥推上太子之位,卻罔顧大哥的性命……就算大哥不是父皇親生,他也與我有血緣之親……我……」

說實話,起初他也覺得這個公主太冷血,不過她那番顧全大局的言論,倒讓他心有戚戚焉。或許身在宮中,行事不能以民間小戶的準則衡量,她首先是公主,其次,才是阿紫。

上天賜予了她天家的身分,也加重了她必須承擔的責任。

「咱們既然已經出來了,一切就不要多想。」風亦誠立起身子,看著風深月明的遠處,「今晚大概得提防些,這帳篷暫且別搭了,公主還是睡在車上為好,若有動靜,亦能迅速前行。」

「我睡車上,風大哥你呢?」阿紫杏眼圓瞠,「總不能讓你露宿吧?」

「夜空明淨,應該無雨。」他淡笑著,「我就在一旁的樹下打個盹便可,公主不必擔心,屬下自幼餐風宿露慣了,只一晚應該沒問題。」

阿紫蹙著眉,想說什麼,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她也明白,這樣的夜里要兩全其美太難,何況,有重任在身,等翻過這座山,看到溫泉,一切過去了,再補償這個護衛她的男子吧……

只是,為何四周越來越冷?彷佛有一股冰寒之氣襲來,像怪獸棲伏在某處,等待時機,要將他倆吞沒。

風亦誠永遠記得那一瞬間發生的事,這是他第一次遇見一個無影者,而且,帶著冰寒的體魄。

令狐霄的手下原來有如此高手,太子畢竟是太子,願意替他效忠的人,自然不會在二皇子之下。

彷佛一陣風過,那個無影者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月明之下,萬樹叢中,對方飄拂的衣袂有一種怡然淡定的姿態,就好像他不是來殺戮,而是來賞花的。

風亦誠手中的銀針一揮,射中馬兒,馬車便像瘋了似的向前奔騰,車內的阿紫驟然驚醒,厲呼了一聲,卻無法停下。

他站著,靜靜地看向那無影者。

對方只有一個人,追上阿紫,就不能對付他,而對方顯然不知那封密信是藏在誰身上。

沒一會兒,對方終于出手,像一座冰山向他壓來,風亦誠還是第一次,面對首發一掌便無還擊之力。

他強忍著,像疾風中堅韌的樹,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一掌,又一掌……他記得,是第三掌嗎?膝下一軟,跪倒在草坪上。

深夜露冷,他感到露水滲透了他的褲管,膝下綿軟而濕漉,沒有太多的痛苦。

放眼望去,公主的馬車已經奔馳得很遠,那匹千里良駒,就算輕功再好,也未必追得上吧?

風亦誠嘴角輕掀,似在微笑,失去知覺前,似乎看見那無影者如雲箭步,朝著阿紫的方向追去。

接著眼前一片昏暗,像是有只手,將他拖入地獄……

他作了一個很長的夢。

已經很多年沒夢見元敏了,不知為何,臨終前,想要見她一面似的,元敏的面龐在夢中尤其清晰。

夢中的她還是個小女孩,站在開滿蘆花的湖沼邊,將饅頭掰碎了,拋向那些南遷的鳥兒。

他心底泛起一片溫柔,默默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掰饅頭。

沒有言語,只有默契,南遷的鳥兒形形色色,但是他倆只喜歡一種,共同的一種——野鴨子。

元敏,他的未婚妻,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娶到的未婚妻……

突地,耳邊傳來鳥兒的啾啾聲,夢境頓時煙消雲散,他睜開雙眸,卻發現自己躺在潔淨的床上。

床單像是剛洗過,散發著陽光的氣息,暖烘烘的,還夾雜著幾絲花草的清香。

這是哪兒?他已經死了嗎?地獄……會是這樣溫暖嗎?

風亦誠撐起身子,發現床邊燃著一盆炭火。奇怪了,這樣和美的天氣,為何卻如隆冬一般燃著火?

他的身子還有些輕飄飄的,但已經感覺不到疼痛,行動尚算自如,于是他站起身,推開窗子,陽光頓時灑進來,他隨即明白身在何處。

絕俠谷!

沒錯,唯有這里,才能見到那樣翠綠的青山,彷佛濃得化不開的水墨畫,伸手一抹,就能滲出碧水來。

「抓到了!抓到了!好大一條魚啊!」

他的屋前,便是明晃晃的湖泊,此刻,阿紫正一身輕便打扮,挽著褲腳,在湖中撈魚。

兩個童子在一旁急得直叫,「公主,當心摔著!」

風亦誠不由得笑了。公主此刻的模樣,倒跟夢中的元敏有些相似,不過,元敏文靜許多。

踱出門檻,太陽直射到他身上,他這才覺得自己真的受了重傷,否則不會如此無力,就像一縷隨時要消失的幽魂。

「風大哥,你醒了」阿紫一瞧見他,馬上扔下手中的肥魚,直朝他奔來,魚兒重回水中,快速游走,她也顧不得了。

她奔到他面前,花顏滿含驚喜,一身水氣未乾,頭發上都凝結著露珠,氣喘吁吁的。

「老家伙說他定能把你治好,我還不信!」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有些語無倫次,「他要治不好,我就下令砍了他的頭!」

「公主是在說老夫嗎?」

有人自身後踱過來,不必回頭,風亦誠便認出那屬于國師獨特的嗓音。

他恭敬地正準備行禮,卻被國師一把扶住。

「你剛好些,就不必如此客氣了,否則公主真要砍了我的腦袋!」老頭子撫著花白的胡子笑道。

必于那夜發生的事情,風亦誠很想一口氣問個明白,但他發現自己連說話都費力,稍稍開口,氣息便會變得混亂。

不過,不必他問,公主已經搶先一步解釋——

「那天我坐在馬車上直往前沖,想回頭看你,卻早已看不見了……」阿紫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無影者追上了我,而這時,國師也趕到了。」

「還算趕巧了,否則阿紫這丫頭性命堪憂。」國師接著對風亦誠說︰「不過我們回頭尋你的時候,你已受了重傷。你沒看見阿紫當時哭的樣子,死了親爹都沒這麼傷心!」

這話讓他心間一怔,對上公主的花顏,卻見她雙頰爬滿緋紅。

「老家伙,你瞎說什麼呢!」阿紫害羞的嘟嘴,「當心我父皇砍你的頭!」

「砍頭、砍頭,你這丫頭除了砍頭還懂說個啥?」國師輕哼。

「風大哥,餓了吧?」不理老頭,她挽住風亦誠的胳膊,「我替你煮了魚羹,沒這老頭的份!」說完,便拖著他往屋里走,將那哈哈大笑的老頭甩在後面。

「魚羹老夫我天天吃,才不希罕呢!鮑主你就留著獻寶吧!」國師很知趣,沒有湊上前來。

阿紫像個婢女般,忙著替風亦誠遞筷子遞碗的,還特意取了熱毛巾替他擦手,倒把他當成了主子伺候似的。

本想拒絕公主的好意,但他明白,這樣的舉動,有一半是出于內疚吧?

為了他們令狐家,他攪進紛爭,差點兒送了命,而這場爆變的始作俑者絛玉公主,自然要對他好些。

假如他推辭這萬般殷勤,反而會加重公主的負疚,更不是為臣之道了。

如此想著,便順從地將魚羹喝進嘴里,任由美味佔據味覺。

「好喝嗎?」阿紫撐著下巴,熱切地看著他,生怕他不滿意似的,「是我親手做的呢!」

風亦誠一怔。堂堂公主居然肯為他親自下廚?

他能說什麼?跪下謝恩嗎?這個時候,越是擺出朝堂之禮,越會讓她心中不悅吧?

「比御廚做的都好喝。」他終于找到一個合適的答案。

阿紫笑逐顏開,如春日牡丹明媚的容顏,在他面前熱情地綻放。他可知道,這世間,很少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美麗。

「這絕俠谷中的龍骨魚做魚羹最好了,因為它沒有細刺,把唯一的主骨抽去即可。」她有些得意地賣弄道︰「再撒些芹菜丁,拌些麻油,滋味好得不得了!」

風亦誠淺笑,看著她鄰家妹妹的模樣,听著她的絮絮叨叨,忽然,他覺得自己的傷其實沒有大礙,幾乎,已經痊癒……

「其實——」說著說著,她表情忽然一沉,欲言又止,「二哥騙了咱們……」

總算說到正題了嗎?

他很清楚,就算兩人刻意回避,遲早也會有這一刻,其實她不必言明,讓這秘密隨風而逝,不好嗎?

「你知道了?」看著他淡定不語,阿紫愕然道。

風亦誠點了點頭,繼續喝他的魚羹。做為一名隱衛,他一向不喜多言。

「二哥早派人將書信捎給父皇了,咱們囊中那封是假的。」她抿了抿唇,「害你白白受傷……」

「書信丟失,穆貴妃又站在太子那一方,一定會派人緊盯著公主,所以這信若還在公主手上,遲早會被奪去。」風亦誠緩緩說道,「殿下聲東擊西,假意讓我護送公主前往溫泉行宮,卻暗中叫蕭冀遠帶著真正的書信早一步抵達,讓太子防不勝防。」

他連蕭冀遠都猜出來了?阿紫猛吸了一口冷氣。沒料到,眼前這人看似忠厚木訥,其實什麼都明白,什麼都能看透。


「二哥也真是的!」她假裝氣憤,「連我的死活都不顧了!」

「公主不必動怒,殿下這不是派國師前來相救嗎?就算國師遲了一步,以你我二人的功力,亦可抵擋一二,不會傷及性命的。」風亦誠反而勸道。

千算萬算,殿下只算錯了一著——太子東宮,居然藏著一位無影者。

本以為,憑著他無形者的內力,再加上公主白段期的武功,太子東宮就算傾巢而出也無所謂,誰料,百密終有一疏。

他知道,殿下待他親如兄弟,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送死,何況再搭上一個公主,但人算不如天算,又怪得了誰呢?

「你真的不怨二哥?」阿紫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至少,他該把計劃告訴我們一聲……」

「假戲若不真做,又怎能騙人?」風亦誠雖淡笑視之,嘴角卻泛起一抹不為人知的苦澀。

說到底,殿下還是不夠信任他吧?

事關宮變,雖然他與殿下喝著一母女乃水長大,但人心隔肚皮,萬一橫生枝節,滿盤皆輸……他倆,雖親如兄弟但畢竟不是親兄弟,呵,就算是親兄弟又如何?古往今來,宮中兄弟相殘的例子還少嗎?

其實他很了解殿下,那個一向明朗微笑著的男子,平素不會出手,若一出手,便會狠絕到底,誰讓他有著那樣壓抑的童年卻又有那般宏遠的抱負?


不過,他這輩子也不會怨殿下的,依舊記得,那年他入宮時,比他還矮半個頭的殿下牽著他的手,小小年紀卻用非常老沉的口吻對他說︰「亦誠,從今以後,這就是你的家,本殿下吃什麼,你就吃什麼。」

這句話,他一輩子也不會忘。

風亦誠眼底泛起一片柔和,阿紫盯著他,頃刻間,似是明白了他的所有思緒。

「你跟我二哥的感情還真好呢!」她努努嘴,「我都要嫉妒了。」

嫉妒?他不解,抬起眸望向她。

「我宮里的人就沒一個像你。」阿紫嘆一口氣,「我啊,成天提心吊膽,處處提防,什麼時候才能找著一個像風大哥這樣的人啊!」

「公主還是多惦記著找個貼心的駙馬吧。」風亦誠忽然勸道,「一個駙馬,強過千百個護衛。」

其實,這話輪不到他說,但他怕自己再不說,將來便沒有機會了。

沒人告訴他這傷勢到底如何,但他心里清楚,那天,他中的是「奪魄冰寒」,此毒,無解。

他想,自己應該在有生之年給這個任性的女孩子一點忠告,畢竟,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對她也產生了一點好感——如同哥哥對妹妹般的感情。

阿紫顯然沒料到他會冷不防道出「駙馬」兩個字,雙頰頓時一陣緋紅,怔怔地低下頭去,害羞喃道︰「駙馬啊?那可比找個護衛難多了……」

風亦誠沒有再說話,魚羹涼了,但依舊美味。

只是,這世間的美味,他怕沒多少日子能品嘗了。

柄師說,他中的冰毒,無解。

柄師說,越冷的天氣,他會越痛苦,稍轉北風,他就會咳嗽,若是下雪夜,他恐怕會支撐不下去……

她問,假如送他去南方呢?雲的最南方,比天涯海角更炎熱的地方,會不會好些?

柄師笑說,那樣,他會死得更快。

因為他身體里的毒就像一塊冰,到了盛熱的天氣,冰融化了,毒會立刻蔓延全身,迅速無救。

所以,冷也不是,熱也不是,能撐一年是一年,撐不撐得過去就看他的造化。

今夜,就要下雪了。

前幾天,她便听到他不斷咳嗽,每咳一聲,她的心,就會忍不住刺痛一下。

她該怎樣向他解釋,關于他的傷,她不僅是始作俑者,還是二哥的同謀……

若非她提議發動宮變,他怎會受傷?

若非她建議二哥另找人送信,把他當成幌子,他怎會受傷?

無論如何,對于他,她只有愧疚。

一直不敢告訴他真相,生怕他覺得自己這張天真可愛的面孔下,竟藏著一顆歹毒的心腸,她不是二哥,與他沒有親人般的情感,他會原諒她嗎?

她發現,從小到大,無論利用了誰,她也不會像此刻這般,有一種深沉難平的罪惡感,她居然對一顆棋子產生了憐憫之心?


為什麼會這樣?就因為他英俊、他純良、他忠厚?這個世上,像他這樣的人,應該很多吧?可惜,她只遇上了一個這樣的他。

她發現每次只要一接近他,她就會忍不住怦然心跳,耳後隱約變紅,有一種難言的情愫偷偷滋長。

這樣的感覺,以前不曾發生過。

她憶起表姊吳安郡主,有一次在詩會上遇到當朝探花郎,只隔著紗簾對了一首詩,表姊就瘋了般要嫁給對方,哪怕那位探花郎是喪妻的不祥之人,也要給對方做續弦。

她不解地問表姊為何要如此?表姊卻說——

「絛玉,你不懂,等你將來遇上了,就知道,有一種感覺永遠無法忘卻,忘不了他,就嫁給他。」

直至今日,她才發現,這真是至理名言。

從絕俠谷回宮後,她沒有一刻不想風亦誠。

她總是惦念著他的傷勢好一點了沒,找各種藉口前去探望,總想與他在一起,盼著時光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總會想起他對她微笑,他溫和地說,找個貼心的駙馬勝過千百個護衛。

她開始喜歡沉思,站在窗前,彷佛在想著什麼,卻又似怔怔發呆。樹葉從面前滑落,秋天漸漸遠去,冬天倏忽而至。

今夜,就要下雪了,她鼓起勇氣來到他的屋外,害怕他挨不過這一晚。

將門推開一條縫,她看到豆黃的燈光下,他在床上輾轉反側。

一定很痛苦吧?那蹙著的眉,扭曲的俊顏,彎弓的身子,低微的申吟。

身為一個無形者,居然沒有察覺她的到來,可見,他已經痛苦得近乎昏沉。

阿紫用一塊布巾蒙住自己的口鼻,接著將一指甲蓋的迷香撒入燭火中,只需要一點點,便可讓他沉睡,而後,她會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度過這個冰寒的夜晚。

風亦誠毫無防備,瀕死的他,也無力防備,就這樣在迷香中跌入夢境。

必了門,封了窗,阿紫確定暖爐中的火可以燃至天明,便將衣帶一扯,裙衫盡褪……

她鑽進他的被子,用自己的身體覆蓋住他,再用內力將體溫傳給他,壓制住他體內的冰毒。

這一刻,何其害羞,但她告訴自己要堅持到底,否則,會永遠失去他……

以她白段者的功力,給他一夜源源不絕的熱度,應該不難,她是從醫書上看到這法子的,雖然無法完全解他體內的冰毒,但至少可以延續他的生命,無論如何,她都要試一試。

其實,她也可以找一個同樣有功力的婢女前來救助他,但只要想到其他女人踫他,她就會忍不住嫉妒。

她將他的雙手拉過來,纏住自己的腰,就這樣窩在他的懷中,嗅進他檀香的體味,阿紫覺得全身上下都似火燒一般熱燙。

原來,跟心愛的男子擁抱,就是這種感受,騰雲駕霧,不知身在何處。

沒錯,心愛。

呵,她承認自己喜歡上風亦誠了,有點丟臉,有點意外,但她不想逃避。

他就算沉睡中還是那樣俊,他的肌膚光潔結實,讓她忍不住輕撫他的胸膛……

不知,他在作什麼夢呢?夢中,是否有她?

阿紫听著風亦誠虛弱的心跳漸漸變得沉穩,知道他的冰毒暫時被她壓下去了,一張嬌俏的花顏,靜靜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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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8: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兩年過去了,每個下雪的夜里,她都是這般,悄悄用自己的方式,壓制他的冰毒。

而這兩年來,宮中發生許多變化——原太子令狐霄被證實並非齊帝親生,宮變之後結集私黨逃出京城,听說,常在江南一帶活動。

她的二哥令狐南終于登上太子寶座,滿腔抱負、驚世才華,終能施展,人們都說,齊朝又要恢復百年前的興旺了。

她的母妃穆貴妃自知令狐霄大勢已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新任太子,為了保住性命,只得自請入觀,帶發修行。

而她,絛玉公主,因為平定宮亂有功,被父皇封為「卿公主」,享有自己的封地與外宅,堪比王侯。

唯一沒變的,是她依然不肯出嫁——不,應該說,是天下的男子,依然不敢娶她吧。

阿紫笑了。她並不希罕普天之下的男子,她只希望自己在意的那個,也同樣在乎她。

此刻,她的心上人正全神貫注地瞧著她,而她,正在劍花中旋舞。

他們的約定沒有變,每天傍晚,都會在千拾殿相見,他傳授她心法。

然而,她的功力一直沒進步,讓他覺得不解,還以為是自己這個師父沒本事。

她又怎敢告訴他,每當下雪的夜里,她便將自己的功力耗費在他身上,能維持白段期就不錯了,想進階至無形期,恐怕得等他病好才有可能。

假意腳下一滑,她故作跌倒,風亦誠眼明手快,一把擁住了她。

她笑了,笑得狡黠。

每次練功,她總會耍點小把戲,迫他與自己親近。

呵呵,這兩年,她越來越喜歡與他親近……而他,是否有所察覺,那些冰凍的日子,與他相擁而眠的,是她?


「公主看來是累了。」風亦誠道︰「今天就練到這吧,關于這心法,臣再思索其中玄機,定助公主突破白段期。」

他難道真不明白,如今,什麼白段、黑段,她早就不在乎了,所謂心法,不過是她想見他的藉口罷了……

「風騎衛別著急,慢慢想吧。」阿紫笑道。

如今,風亦誠的身分在宮中也不同了,從前只是隱衛,無官無品,自從二哥當上太子後,便封他為禁軍營五品騎衛。

人們都說,太子最喜愛風亦誠,五品騎衛不過是個開端,將來,還要培養他做大將軍呢。

鮑主的駙馬是個大將軍……嗯,听上去,也挺相配的嘛!她不禁笑了又笑,覺得自己有時候真像個傻子。

「公主最近好像很高興啊,」風亦誠困惑地瞧著她,「有什麼喜事嗎?」

「你也瞧出我很高興嗎?」阿紫眨著眼楮逗他。

「皇上又要給公主賜婚了?」他天外飛來一語。

她差點兒被嗆住,連連咳嗽。「風騎衛覺得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本公主呢?」

「總之別太挑了。」

他依舊那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引得她又想笑。

「其實啊,我才不挑呢,找個像風騎衛這樣的人也就夠了。」她暗示道。

這一回,輪到風亦誠咳嗽了。「公主歇著吧,臣有事要回去了。」他尷尬地轉過身,步履匆忙。

「什麼事啊?」阿紫連忙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他身後。

「今天是十五,或許家里會來信,臣得瞧瞧去。」拋下這一句,他已經走得老遠。

這個人,到底是真有事,還是害羞了?

這些日子,她的暗示難道還不夠嗎?偏偏他生性木訥,什麼也听不出來……

阿紫努努嘴,嘆了口氣,收起長劍,打算到二哥那兒去一趟。

無論如何,她不想再等下去了,與其這樣天天跟心上人打啞謎,不如直接豁出去求父兄為她賜婚吧!

到時候世人又會笑話她吧?管他們呢,反正這些年,她早丟夠臉了。

來到東宮,書閣內,太子正在勤政,隨侍的太監大氣不敢出,見了公主進來,不禁暗自吁了口氣。

「公主請勸太子殿下歇歇吧,從晌午到現在只顧著看摺子,連茶也忘了喝。」太監擔心地請求。

呵,她眼光不錯,以二哥的刻苦程度,成為千古明君指日可待。

「二哥——」阿紫親手奉上茶點,笑盈盈道︰「當了太子人都變了,都不陪妹妹玩了。」

令狐南從案上抬起頭來,疲憊地揉了揉額心,笑罵著,「你這個鬼丫頭,還愁沒人陪你玩?快去找個駙馬吧!」

「哼,怎麼人人都這麼說。」她嘟起嘴巴抗議。

「還有誰這麼說?」

「你的好兄弟風亦誠啊!」她嗔怨道。

「哦,今兒個踫見他了?」令狐南順口問。

何只今兒個,他倆天天見面呢!不過,有些秘密,她才不想告訴二哥呢!

「風騎衛說是家里來信了。」她故意打探,「二哥你不是替女乃娘在京中置了宅院嗎?難不成風騎衛除了這個家,還有另一個家啊?」

「有啊。」他閑閑答覆,「棠州不是有一個嗎?」

「棠州?」阿紫蹙眉,「小時候收養他的那戶人家?還有來往啊?」

「什麼收養?」令狐南敲了敲她的頭,「是他岳父家!」

她只覺得霎時失去听覺般地錯愕道︰「什麼岳父?」

他不知道妹妹為何這麼驚訝?「沒人告訴過你,亦誠早就訂親了,有個未婚妻在棠州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拾回自己的聲音,「未婚妻?什麼時候的事?」

「听說是指月復為婚的,」令狐南揣測,「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小時候亦誠就在那女子家住餅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我把他接進京來。那女子家有些勢力眼,從前很看不起他,後來听說我善待女乃娘,又封了亦誠一個五品騎衛,這兩年才又與他有來往,時常捎封信、送些禮什麼的。哼,要不然啊,我看那家都快跟亦誠退親了!」

阿紫只覺得二哥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彷佛听清了,又好像什麼也沒听懂。

她的心像被棍棒重擊了一下,還來不及疼痛,卻已失了一塊。

他訂親了?他早就……訂親了?

為什麼……她好不容易才愛上一個男子,上蒼卻要如此戲弄她?

原來滿懷著喜悅的希冀,這瞬間,卻如跌落至冰湖深處,連指尖都在發抖。

「所以……風騎衛會娶那家姑娘嘍?」阿紫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變調了。

「那當然,亦誠可是一諾千金的男兒!那家姑娘听說對他很不錯,小時候他常常挨餓,那姑娘就會塞些雞腿什麼的給他,現在他功成名就,是該衣錦還鄉、迎娶佳偶的時候了。」令狐南笑道,「我還打算親自陪他回棠州,操辦訂婚之事呢!」

「二哥你跟著起什麼哄啊?」她忍不住責怪。

「我一直想去棠州看看,那綠柳堡的繡品我素來喜歡,這次還想拜見一下那位楊三小姐呢!」

他忽然憶起了什麼,問︰「對了,下雪之夜,我托你辦的事,你沒耽誤吧?」

「怎麼會呢。」阿紫低聲道。心,又似被什麼牽扯了一下,隱隱作痛。

二哥並不知道冰毒無解,她和國師為了不讓他自責,一起隱瞞了實情,但二哥亦有常識,料定「奪魄冰寒」會讓人落下病謗,也打听到那個偏方,今年冬天便派了有功力的婢女去給風亦誠暖床,不過卻被她半途攔了下來。

她謊稱,已經派了宮中心月復前往,叫二哥不必再操心了,但那所謂的心月復,其實就是她自己。

今天她本想全盤托出,請二哥替自己主婚,不料,卻听到這樣一個青天霹靂的消息……

「等亦誠成了親,冬天他就好過了,這病應該能漸漸好起來……」令狐南微微笑,「你宮里那個婢女,如果亦誠願意收下,就當個妾吧,當未來大將軍的妾,不吃虧。」

的確,婢女當妾不吃虧,可換了堂堂公主呢?

阿紫心中一顫。走到這一步,教她如何是好?若父皇知道他與她同榻而眠,會在暴怒之下傷及無辜嗎?

她不敢想,也無法想……腦海中滿是凌亂的思緒,惶恐與傷感交織在心底,這一刻,她不只失戀這麼簡單。

風亦誠忽然請太監捎話來,請她前去一見。

他從來沒有做過如此破格的事,除了千拾殿的密會,他從來沒有在人前與她相見,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與棠州的來信有關?

阿紫命人匆匆備了轎,前往他的住處。

這個地方,她已經悄悄來過了無數次,每當下雪的夜里,她便會翻牆潛入這小小的院落,推開他的門扉。

現下還是第一次,以一個公主的身分,堂而皇之來此,感覺有些迷離,好像在作夢。

「臣給公主請安。」他單跪行禮,當著別人的面,也不太像平常的他,生疏得很。

「你們都下去吧,太子命我給風騎衛傳話。」阿紫轉身對那排太監道。

搬出令狐南的名號,任誰也不敢有非議了吧?

眾人惶恐退去,清雅的房中,只剩他們兩人。

阿紫有些緊張,耳根悄悄地紅了,這方空間,她再熟悉不過,憶起那些下雪的夜晚,在迷香中的擁抱、依偎……她就覺得口乾舌燥。

「出什麼事了?」她清了清喉嚨,故作鎮定,「有話不能明兒個到千拾殿說嗎?」

「臣等不了明天。」風亦誠澀笑道,「公主該笑我太心急了。」

心急?這些年來,他給她的印象一向都是從容不迫,即使知道中毒無解,也不曾激動過。現下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才听說呢,」阿紫笑了笑,故意提起,「原來風大哥你在棠州已經有未婚妻了,啥時把嫂嫂接來讓咱們也瞧瞧,一定很漂亮吧?」

風亦誠抿住唇,彷佛她的話語直接命中他的心窩,那里面,藏著他最寶貝不願與人分享的東西。

餅了好半晌,他才開口,「家里催我成親呢。」

「好事啊……」阿紫沒發覺自己的表情泛起一絲淒楚,依舊笑顏如花,嗓子卻霎時哽咽沙啞,「如今風大哥你是這東宮的紅人,是該衣錦還鄉、迎娶佳偶的時候了。」

她怎麼了?腦中空空如也,居然照抄了二哥的話。

想再加些祝福的話語,然而有什麼堵在喉間,導致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呵,她可以隱忍,但不能虛偽。如此,已經是她的極限……

「臣懇求公主一事。」

風亦誠再度跪下,這一次,卻是俯身叩首,極其鄭重肅然,把她嚇了一跳。

「風大哥,這是怎麼了?」阿紫連忙扶住他的手肘,「有什麼事,慢慢說啊,只要我能辦到,就不是什麼難事。」

「臣想請公主宮中一位婢女幫忙。」他垂著眸,眉心擰成讓她心疼的結。

「哪個婢女?」

「無論哪位都可以。」

「幫什麼忙?」

「臣需要一名女子……假扮臣的心上人。」他終于道出這一句,緊繃的身子微顫了一下。

「什麼?」阿紫一時間不解其意,待明白過來,錯愕萬分,「可是棠州……」

「沒錯,」風亦誠低聲道︰「我不能跟元敏成親。」

元敏?他未婚妻的名字?呵,很普通的一個名字,為何,她卻在听到時,心中有無法抑制的嫉妒?

「你……不喜歡她?」阿紫有點猶豫,試探性地問。

風亦誠沒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多此一問,因為……怎麼會不喜歡呢?就算不深愛,也有一份青梅竹馬的深情吧?

「以臣現在的身體,不能跟元敏成親。」他補了一句解釋。

沒錯,跟她猜的一樣——以他的性情,又怎會連累個無辜的女子?早該知道,善良的他一定會這樣。

「那就再等兩年,」阿紫明明心里痛得要死,卻要含笑地替他想辦法,「再等兩年,國師或許會想到辦法去除你身上的冰毒。」

風亦誠搖頭,「等不了這麼久了,棠州那邊早就在催我們的婚事,若我再找藉口拖延,定會起疑,何況,你我都明白,冰毒無解……」

他說得這麼坦然,反倒讓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彷佛有刀子割著他的肌膚,也割著她的心。

「那就直接成親好了,」她大膽道,「或許成了親,你的病也會漸漸好……」

有人長年替他暖床,比什麼良藥都強吧?

「元敏不會武功,」他提到那個名字時,聲音也忽然變得溫柔,「就算是有內力的女子,與我同榻而眠,功力都會被吞噬掉,更何況是元敏……會害了她的。」

沒錯,以她白段者的功力,這兩年來也幾度體力不支,還好靠他傳授的心法口訣護體,否則,如今她恐怕也是廢人一個……

阿紫陷入沉默,心尖的酸楚一陣陣涌來——元敏,元敏,他每喚那女子的名字一次,就像利刃劃過她的耳膜。

「我打算下月到棠州提親,」風亦誠緩緩道出自己的計劃,「屆時請公主派婢女一名,假扮我的心上人,阻止訂婚儀式的舉行,她家丟了顏面,自然不會再把女兒嫁給我。」

她一怔,沒料到這個向來木訥的男子原來是如此月復黑深沉之人,這樣的法子,他竟想得出?

也對,在宮中生活這麼久,他也該學會一招半式了,平時不出手,只是因為沒有必要,但如今,事關他的未婚妻,什麼都逼出來了……

阿紫只覺得眼角漸漸濕潤,她听見自己嘆了口氣,「何必這樣麻煩,你現在就休書一封,說不想與她家結親,不就成了?」


「元敏不會相信的,」風亦誠澀澀一笑,「她雖然表面上溫柔和順,可心里比誰都倔強,她也很了解我不會無緣無故拋棄她,所以,若不當著她的面演場好戲,她一定會追究到底,到時候若讓她了解到我的病況,反倒滿盤皆輸。」

原來,他對那個多年不見的未婚妻琢磨得如此透徹,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對兒,好羨慕……

「你真舍得?」阿紫強抑淚水,「真舍得她?」

風亦誠側過身去,微微閉上雙眼,「從前在棠州,她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就算不能報答她,也不能害了她。」

沒有得到答案,但她知道,他的臉上分明寫著「不舍」。

被他愛上何其幸運,永遠不必擔心會被出賣,他寧可傷了自己,也要保對方周全。

偌大京城,放眼王侯將相之中,誰能做到如此?

阿紫忽然微笑,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好吧,」她听見自己淡淡回道,「我會派宮婢隨你去棠州。」

風亦誠已經七年沒回過棠州了,不是不想回來,而是,一直沒有勇氣。

童年時受過的屈辱至今記憶猶新,就算不能衣錦還鄉,至少也要有幾分成就,不為自己,也為元敏。

如今,他終于成為五品騎衛,是太子身邊的紅人,怎奈命不久矣……上蒼是存心捉弄他嗎?

七年沒見的元敏,應該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吧,綠柳堡特意舉辦的洗塵宴,讓他終于見到了她。

她坐得遠遠的,有些許害羞,從前瘦弱蒼白的小女孩,如今已經亭亭玉立,彷佛在陽光中綻放的蘭花,稱不上傾國傾城的美貌,卻優雅清麗。

他一邊听著眾人觥籌交錯,一邊悄悄看著她,而她一直低著眉,幾乎也沒動筷子。

宴席接近尾聲,才見她站起來,穿著素淨的衣裙緩步走向他,舉起手中葡萄美酒,微微向他笑道︰「風哥哥,好久不見了。」

風哥哥,呵,還是小時候的稱呼……

他沒有說話,將她遞上的夜光杯湊到嘴邊,美酒一飲而盡,微甜中帶著一絲苦澀。

假如,沒中冰毒,如今佳偶天成,該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時刻吧?

風亦誠覺得胸口堵著萬千悲涼,卻無從渲泄,依舊要這般笑著,寒暄著,禮貌著……

那一晚,他醉了,沒喝幾杯,卻醉得厲害,回到房中吐了一地。

世上像他這般倒楣的人多嗎?自幼喪父,童年孤寂,正值盛年之際卻如秋葉即落……他的生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捏死的螻蟻,無足輕重。

為什麼會這樣?他一向以最純善的心對待這個人世,無欲無求,為什麼上蒼卻不給他一絲寬厚?

他實在無力再支撐下去,若終歸無治,不如讓他死個痛快……然而,此時此刻,他還要強顏歡笑,把戲演下去。

配合他演戲的人,這幾日,應該也到了。

按照與公主的約定,他們會在棠州城外十里亭見面,公主說,無須暗號,只要他一見到對方,就會知道是她派來的。

風亦誠找了個藉口,這日孤身出城去。

十里亭處,路邊茶舍,他果然見到了那個人。

沒錯,無須暗號,但他一見之下,便愣住了。

阿紫?

沒錯,那一襲便裝,正坐著悠閑飲茶,對他巧笑倩兮的人,不是阿紫是誰?

「公……」

他剛要開口,便被她打個手勢止住。「叫我阿紫。」環視四周,她笑著提醒。

「姑娘的隨從呢?」風亦誠警戒地注視四周,輕聲問道。

「就我一個。」阿紫無所謂地說︰「怎麼,憑我白段功力,還怕一般山賊盜匪嗎?」

「只怕有人冒充山賊盜匪。」他與她面對面坐下,不禁蹙起眉。

「你是說……我大哥?」她何其聰明,馬上猜到。

「廢太子常在江南一帶活動,這次若得知你們兄妹倆微服出京,還不藉機報復?」風亦誠壓低聲音,「總之,公主還是快快回去吧,我請蕭統領親自護送。」

「我走了,你的戲怎麼演啊?」阿紫卻含笑地看著他。

「什麼?」他臉色一變,頓時明白她的意思,「公主你……」

「對啊,我一個宮婢都沒帶,」她湊近一分,「配合你演戲的,是我。」

風亦誠僵坐,半晌,又半晌,才搖頭道︰「不,如此,臣是死罪……」

「你以為隨便找個宮婢,就能唬弄綠柳堡那些人嗎?」阿紫繼續道,「一個宮婢,敢攔你訂親的禮隊?若查出她的身分,綠柳堡為保顏面,至多讓你納她為妾!可我不同,若他們知道是公主親自出面搶人,再多不甘也只能退親,你的元敏也才能死心——」

這番說詞,她可是深思熟慮好久,生怕被他挑出一點兒漏洞。

「為什麼?」他忽然抬眸,眼神中有一絲不明的閃爍,「公主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微臣做了什麼,值得公主不惜名節?」

「你就當是愧疚好了……」她避開他的目光,有些話,本來她永遠也不願意說的,但現在,非說不可了。

「愧疚?」他眉一斂。

「當初,二哥改讓蕭冀遠把密信送往溫泉行宮……是我的主意。」她終于說出口了,雖然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但她卻如釋重負般,重重吁出一口氣。

一開始因為害怕他怨她、恨她,所以一直隱瞞,但這一刻,她不想再假裝了。

不敢看他,生怕從此生分,但等了好久,仍是一片沉默,沒有她預料中的動靜。

「你不怨我?」阿紫難掩詫異,小心地抬頭看向他。

「公主當時不也陪著我嗎?」

風亦誠的答案實在令她錯愕。

「若說危險,公主當時也一樣,只不過,那無影者正好擊傷了我。」

他實在做不到憤世嫉俗,遇事依舊那般平和。

或許,只有真正心胸豁達之人才不會計較,哪怕,已經傷了他的性命,毀了他此生最渴望的幸福……

阿紫看著那張陽光下溫和的俊顏,心頭頃刻滲出淚來。這樣的人,怎能教她不愛?

「既然當初那麼危險的時刻都是我陪著你,就讓我再陪你一次吧……」她顫聲鄭重道。

她在等,等風亦誠再一次拒絕,那她就再編一個藉口,直至他答應為止。

然而,這一回,出乎意料的,他沒再固執下去,只見他的嘴角挑起淡淡笑意,答道︰「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也不怕再犯死罪。」

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如此傷感無奈的話,讓她頓時心如刀割。

不過,他們總算達成一種默契,這讓她稍微有些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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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8: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阿紫終于見到傳說中的楊元敏。

一如這個平凡的名字,這個女子,其實也沒有過于非凡的美貌,听說,她還是妾氏所生,在家中甚不得寵,除了刺繡的好手藝,沒有什麼過人之處。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讓天家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到嫉妒。

阿紫甚至覺得,讓自己跟楊元敏易地而處,都會由衷幸福。

天啊,她居然迷戀風亦誠至此……開始以為不過是一點心頭的好感,如今竟已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綠柳堡的人並不知道二哥與她的身分,只當是風亦誠的一對遠房表兄妹,一同前來棠州湊熱鬧的。

楊元敏拿出未來嫂嫂的架式,親自為她安排住處,還打听她平時喜歡吃的用的,叫她在綠柳堡就像在自個兒家一樣。

楊元敏定能做位賢妻,風亦誠若真的能娶她,也算前世修來的福氣,不似她這個任性的天家公主,人人視之為禍害。

心頭有股酸楚涌動,這一次,她花了十倍的努力,才擠出笑臉,佯裝鎮定。

這天晚上,她如約來到風亦誠的房間,推開門扉,便看到他站在窗前發怔,眉心鎖成一個化不開的結,讓她真想伸手替他輕輕揉開。

「一切都安排好了?」見她來了,他收斂失神,低聲道。

「我已經打听過了,」阿紫點點頭,「這兩天她都在跟二哥學做你愛喝的龍骨湯,等會兒一定會親自端來。」

風亦誠听到「龍骨湯」三個字,神情微動,悲傷在眼底泛出隱約光澤。

呵,也對,听到心上人為自己做羹湯,誰會不動容?何況,等會兒還要上演一出傷害對方的大戲。

阿紫憶起自己煮的魚羹,不知跟龍骨湯比起來,他比較喜歡哪一種口味?大概,他都不記得了吧?


如此想著,她杏眼黯然,咬著唇,恍惚中略略失神。

「公主——」忽然听到風亦誠喚她,抬頭只見他關切的目光,「怎麼了,不舒服嗎?」

虧了他這個時候還能察覺到她的異樣,如此,也算對得起她了。阿紫轉念之間,失落減了幾分。

「再問你一次,真的不後悔?」她明白,箭在弦上,一旦發出便無法挽回,她希望他不要因為一時沒想清楚而悲痛一輩子。

「這輩子,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後悔的事。」他沉默片刻,直了直身子,答道。

沒錯,這就是她愛的風亦誠,溫和中帶著一種執著,彷佛那年雨夜,狂風中那不肯折斷的楊柳。

「噓——」阿紫忽然用氣音說︰「她好像來了。」

屋外傳來輕微腳步聲,以她白段的功力,听出竟不只一個人,她凝眉片刻,霎時領悟。

「二哥……」

她剛想喊出口,便被風亦誠點住她的唇。

本來這戲是演給楊元敏一個人看的,誰料二哥居然也跟來了。什麼時候,他倆如此熟絡了?

阿紫腦中急轉,心內驟然緊張。二哥不是省油的燈,若被他發現破綻,這戲該怎麼唱下去?

這一刻,風亦誠離她好近好近,讓她呼吸有些急促,無法仔細思考,千鈞一發之際,也無暇讓她思考……

她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似在問他該如何繼續,而他卻只是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鎮靜。

風亦誠的笑容映入她眼簾,讓她的眼眶不禁感到有些酸澀——這個時候,本該是她安慰他的,為何卻反過來了?

他就是這樣,無時無刻,從不在意自己,總是先顧著別人……這般的自苦,卻讓她心疼。

「別緊張,」他湊近她的耳畔,聲如風過,「按咱們說好的來就成。」

他的話,更讓她雙眸一片蒙朧,差點兒就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屋外的人步伐漸近,再不有所反應,恐怕就遲了……阿紫顧不得多想,故作嬌嗔道︰「風哥哥,你真舍得我?」

那一雙步子驟然停住,阿紫明白,觀眾已到席,好戲該開鑼了。

「阿紫……別再說這些了,如今,我已是快訂親的人……」風亦誠見機答道。

他本就難過極了,此刻語調更加深沉,像灰色的水滴滲入霧里。

「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已是指月復為婚的人,可我何曾忌憚過什麼?」令狐紫繼續自己的台詞,「我只求你想想自己的心……也想想我的心……」

「無論如何,我不會辜負元敏,小時候,就數她對我最好,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她是唯一沒給我臉色看的人——阿紫,人不能忘恩。」

這是台詞,又並非台詞,因為,一字一句都包含著風亦誠所有真心,所以,說得自然,無懈可擊。

阿紫看到那張俊顏已經布滿苦澀,喉結在他脖間艱難滑動,中毒的身體瘦弱得不堪一擊,她的眼淚再也無法遏抑,傾泄而出。

「為了報恩,你就要欺騙她,欺騙你自己?你就要……舍棄我?」她月兌口叫道,聲音沙啞到極點,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一把環住他的腰。

他似是沒料到她如此入戲,掙扎了片刻,但終究被她死死抱住。

她肆無忌憚地將小臉埋入他的胸膛,深深喘息,淚水決堤墜落,瞬間染濕了他的衣襟。

風亦誠身形僵硬,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良久,只能垂手而立。

「阿紫、阿紫……」他終于在她發邊輕聲道︰「他們走了。」

然而她入戲已深,身陷囹圄,不想自拔,只是一個勁地落淚,彷佛要替他把所有委屈都渲泄出來……

風亦誠漸漸明白了她的心情,薄唇一抿,大掌輕輕撫上她的發,像對妹妹般,無限憐愛。

「阿紫,你知道嗎?」他柔聲地說︰「你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女孩子,應該讓世人多看看你善良的一面。」

不要說了……他能不能不要再說了……這個時候,心里萬般悲痛的應該是他,為何他反過來規勸她呢?

世人看不到她的好,她完全不在乎,她只在乎他能不能看見。

能得到他這樣的評價,她覺得自己死而無憾了……一股悲泉再度涌出,她埋進他懷里,哭得天昏地暗。

生平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地擁抱他,享受他的溫暖親近,彷佛他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這一瞬間,讓她不舍,有意沉淪……

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自己哭得累了,淚水也漸漸停歇,風亦誠無言地拉過她的手,讓她坐到桌前,他親自打了熱水,替她濕了毛巾,替她熱敷紅透的雙眼。

阿紫嘴角不由得溢出一絲嬌笑。她想像中,天下最美滿的夫妻,舉案齊眉的生活,便是如此吧?

「以後不要這樣了,」他忽然道,「同情別人也要有個限度,傷了自個兒的身子可不行。」

明明她是公主,他是臣,他卻總是這般語重心長,好像他是她的兄長、她的夫君。

阿紫只覺得心底甜滋滋的,寧願他今後多訓自己幾句,耽溺于他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寵愛,就像某年夏天,她泡在泉水里,一直不肯起來。

見到她總算綻放笑顏,風亦誠吁了口氣,心中的重石頓時卸下。

「咱們明天就離開嗎?」阿紫小心翼翼地問,「戲已經演完了……」

他擱下毛巾,踱到熱水盆邊,一邊淨著手,一邊卻突發心事般,片刻失神。

「不,還沒完。」

「為何?」她不解。

「元敏不會就此死心的,她一定會托殿下安排我倆再度見面,極力挽回。」他喃喃回答。

「她……竟是這般執著的人?」阿紫不由得吃驚。

「我知道,她從小就想嫁給我,」風亦誠望著月色迷離的窗外,「她一直渴望離開這個家,綠柳堡對她而言,就像牢籠。」

方才泛起的一絲喜悅,瞬間被壓抑下去,她低下頭,掐著自己的手指頭。

原來,他這麼了解楊元敏,這般心意相通,假如有朝一日,她的所思所想,也能被他察覺,她什麼都願了。

「所以,我才預備了那場搶親的戲,」他續道,「凡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我打算明日假意與她和好,等到訂親那天,再離她而去——如此,她就算有再多不舍,也會死心了。」

這番話,說得平淡,但听在阿紫耳中,卻異常心驚。

他何必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氣走楊元敏的同時,更讓自己遍體鱗傷……

他一刀一刀割傷自己,卻那樣從容不迫,讓她不由得全身顫抖。

爆中最陰毒的人,恐怕也不及他這萬分之一的沉穩,只不過,別人的手段是用來害人,他的手段卻是用來傷自己。

阿紫側過臉去,強迫自己不要再落淚,惹他煩心了。

風亦誠猜對了。

第二天楊元敏果然請令狐南出面,提議大家前去游湖。

之後,一切自不必說,紅楓樹下,楊元敏與風亦誠的身影那般相配,如同神仙眷侶,讓阿紫默默閉上眼楮……

游湖回來,她便藉口身體不適躲進房中,看著太陽漸漸西沉,心情也如折翼的鳥兒,摔落萬丈深淵。

突地,有人推開房門,踱到她的床前,不怒而威的俊顏凝視著她,半晌不語。

她抬頭,對上他幽黑的雙瞳。「二哥有話要對我說嗎?」淡淡笑問。

昨夜,二哥與楊元敏一同站在那道門外,應該什麼都听見了吧?再加上今日游湖時,二哥失神將槳掉入水中……她知道,她和二哥之間,應該有一番深談。

「蕭冀遠在外面,」令狐南冷道,「他會護送你回京。」

「回什麼京啊?我還沒玩夠呢!」

她假裝玩笑道,怎知話音未落,他卻一把揪住她的衣領。

「叫你回京,立刻,馬上,現在!」一連三個重音,再再顯示令狐南此刻的盛怒。

「二哥你果然愛上楊姑娘了……」阿紫微微笑道,「今日游湖的時候,我只問了一句,你就緊張得連槳都掉了,我便知道自己沒猜錯。」

「你少胡說!」他甩開她,眼神有些回避,「現在在說你!」

「我仔細想了想,二哥你到棠州不過幾日,怎麼會忽然對楊姑娘動心?何況,她還是風亦誠的未婚妻——」阿紫笑了笑,續道︰「後來,我終于想到,你擺在床前的那扇苔花屏風,便是出自楊姑娘之手的吧?雖未見過面,但你對她其實仰慕已久……」

「夠了!」令狐南喝道,「閉嘴!」

「二哥,你該謝我才是。」阿紫起身,故作刁蠻地昂起頭,「我的出現,讓你和楊姑娘有了可能。」

令狐南怒不可遏,想也沒想,揚起手就甩了她一巴掌,當清脆的聲音響起時,兄妹兩人都怔住了。

「還不承認嗎?」她撫了撫自己微疼的臉頰,「二哥你從小就對我愛護有加,現在居然舍得打我,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你對楊姑娘的感情嗎?」

「蕭冀遠!」令狐南厲聲道,「拿繩子來,把她給我綁回去!」

禁衛統領蕭冀遠早帶人候在門外,听著房中動靜不敢入內,此刻不得不緩步踱進來,看著公主卻不敢行動。

「我跟你們走就是了。」阿紫卻莞爾道,「不過得讓我收拾些東西。」

說著,她轉身步入簾中,一邊假意收拾包袱,一邊卻以指力在床邊寫下一行小字︰「十里亭,劫我。」

這是她留給風亦誠的暗號,她知道,他一定能看見,及時趕來。

演戲演全套,她怎麼可以臨時拋下他獨自回京?

都到了這個時候,不能前功盡棄,否則,他之前所受的苦都白費了……

呵,或許,她也有私心吧,她敢說自己不希望假戲成真嗎?

只是,上蒼狠絕,造化弄人,一切未必能順著她的心願發展,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停車!」眼見十里亭將至,阿紫忽然揚聲命令。

「公主,有何吩咐?」蕭冀遠在窗外低聲的問。

「前面有間茶舍,咱們歇一歇再趕路吧。」她掀起簾子,笑道。

「棠州城郊最近不太平靜,還請公主忍一忍,趁早趕路的好。若是渴了,請先飲……」

「什麼東西!」阿紫一把打掉他遞過來的水囊,狠瞪著他,「我要喝茶,新鮮的茶!」

蕭冀遠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素聞這位公主刁蠻任性,怕是不服從,她會變本加厲,只得將車停下來。

阿紫趾高氣揚地邁向路邊茶舍,身後一群護衛小心翼翼地跟著,其實所謂的山賊盜匪他們並不在乎,只怕這古怪公主趁機逃跑。

待她挑了張桌子入座,護衛自然將閑雜人等一律趕退,就連老板也不放過。

「蕭統領,你也來喝一杯吧!」阿紫眼中閃爍著捉模不定的神情,依舊笑嘻嘻的,親自替他斟了杯茶。

「屬下不敢。」蕭冀遠依舊站得直挺,保持警戒。

「隨你!」她並不強求,櫻唇抿了一口甘茶,舒慰地嘆息一聲,又道︰「待會兒我有位朋友會來,還請蕭統領不要為難他。」

「朋友?」他一怔。

「哦,就是風騎衛,」阿紫努努嘴,「他特意來送我,請容我們說幾句話。」

他很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公主這樣坦白告訴他,倒讓他意外,當下抱拳,放膽勸道︰「公主喝了茶快趕路吧,風騎衛訂親之後自會回京,還怕見不了面嗎?」

「放肆!本公主要做什麼,輪得到你來管?」她忽然將茶盅一擲,聲音嚇人。

蕭冀遠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地答道︰「太子的吩咐,屬下不敢違逆。」

「好,太子的吩咐,是吧?」阿紫挑眉一笑,「太子吩咐你及早到棠州護衛他的安全,你又听了嗎?」

此言一出,他指間一顫。

「你出宮前,曾與人賭錢喝酒,所以耽誤了時辰。」她有趣地打量他,「我若將此事告訴二哥,你覺得他會如何?听說蕭統領志向遠大,一直想去軍中效力,二哥本來也有此念頭,不過,若知道你是個貪杯之徒,他會不會改變主意……我就不知道嘍!」

蕭冀遠一听,神情大變,連忙俯身懇求,「還請公主寬恕——」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阿紫淡道,「我不過是臨走前想與風騎衛說幾句話而已,也沒說會逃跑,你擔心個啥?」

這話倒讓蕭冀遠心生困惑,不解地看著她。

不錯,她沒說過要逃跑,等會兒,事態會如何發展,取決于風亦誠的態度,她早就想好,這場戲該怎麼演下去,她不能沒有一點兒操控力。

說話之間,只見一道青色衣影從遠處馳騁而來。

風亦誠非常平靜,從容下馬,緩步踱進茶舍,一班護衛只是怔怔地看著他,誰也不敢先動手。

每個人都知道,風騎衛如今已是無形者功力,就算大伙兒全拚了命,也打不過他,何況,公主也在……

他神色如常地向公主行了個禮,阿紫則仍是那般笑顏如花,端起方才泡的茶,送到他面前,示意他坐下。

「時辰不早了,屬下只帶了一匹馬來,」風亦誠似乎當蕭冀遠是木頭人一般,「還請蕭統領借出一匹,給公主騎。」

「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要單獨和風騎衛說。」阿紫卻道。

所有人都垂下頭來,誰也不敢違逆,乖乖退出門外。

「公主,我們不走嗎?」風亦誠意識到她態度的變化。

「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我要再問你一句,」她收斂笑容,直盯著他的雙眼,「如今你與她已經和好,若改了主意,還來得及。」

風亦誠一愣,澀澀笑問︰「不是早說定了嗎?公主這是怎麼了?」

「因為……」阿紫咬著唇,考慮自己到底要不要多嘴,但終究決定如實相告,「二哥……似乎對楊姑娘很上心。」

若真傷了楊元敏,二哥會放過他嗎?失去了太子這座靠山,他的未來會很艱難嗎?

她以為風亦誠听了會很吃驚,但他只是凝了凝眉,沒多久,表情又恢復平靜。

「就為這個啊。」他淺笑道。

「怎麼?」阿紫心頭一緊,「你……知道了?」

他垂眸,半晌才開口,「雖不十分確定,但也隱約感覺到了。那日你說元敏為我炖了龍骨湯,這龍骨湯只有宮中御廚會做,一會兒工夫就能從御廚那兒將秘方取來,除非動用傳遞急情的信鴿,可見太子殿下……的確對元敏很上心。」

原來,他如此心細如發,楊元敏的一舉一動,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他都這般關切……

阿紫掩飾自己的傷感,點了點頭,「看來,是我多此一問。」過了一會兒,她想咽下的話語終究還是沒有忍住,立起身子,來回踱了好幾步後,猛然道︰「可我真不懂你在執著什麼?明明這樣喜歡她……假如換了我……換了我,絕不會甘願放手的!」

風亦誠放下飲盡的空杯,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沉默似冰。

「亦誠,還來得及……」她冷不防抓起他的手,深切地看著他,「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這是第一次,她喚他的名字。亦誠、亦誠,她一直想叫的名字,卻是在這種情形下叫了出來。

「我說過自己不會後悔,」風亦誠低聲道,「假如她愛我,或許情況會不同,但既然感情沒到那一步,何必連累她?」

「什麼?」阿紫杏眼圓睜,難以置信,「楊姑娘……不愛你?」

他不語,笑容里再度苦澀四溢。

「你怎麼知道?楊姑娘跟你不是青梅竹馬嗎?在綠柳堡這幾天,我也仔細觀察過,她待你很好啊……」

親手替他熬湯,討好他所謂的「遠房親戚」,在他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後,仍選擇原諒他,一切的一切,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一個「情」字?

「我們分開的時候,她還是孩子,我也是……」他彷佛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目光有些深幽,「那時候,我們不可能有所謂的男女之情,有的不過是童年之誼。這些年,她給我寫過幾次信,內容無非客氣寒暄而已,我就知道,她對我沒有那樣的感情……」

「也許楊姑娘只是生性害羞,」阿紫反駁道,「難道一定要寫很肉麻的話,才叫有情?」

「不,不是那樣的。」風亦誠俊顏泛起悵然,「我父親是個鏢師,從前他時常出遠門,母親也會給他寫信,那些信有滿滿一大匣子,我都看過,信上也沒有什麼肉麻的詞句,不過是些生活瑣事,可字里行間,我都能感受到母親深愛著父親……文字是騙不了人的,某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

阿紫愣住了。原來,關于感情,她知之甚少,只看到了表象,卻不如他如此深研。

「我曾想,就算元敏不愛我,等成親之後,自然就會愛了。」他眼楮忽然微微泛紅,「可現在,沒有時間了,我們來不及相處,沒有機會再刻骨銘心地相愛……只盼她能找到意中人,疼愛憐惜她,若是太子殿下,也不錯……」

若是太子殿下,也不錯。

這句話,听在她耳里,有隱約的疼痛,他的心底,疼痛應該不只千倍吧?

也許從前她不懂得什麼叫做真正的愛情,這一刻,看著風亦誠,她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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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風亦誠帶公主離開了十里亭,而訂親這天,她則當著棠州全城百姓的面,帶走了他。

只是,沒想到楊元敏竟追到碼頭,一襲水紅色衣衫像雨夜的薔薇,素來溫柔的女子竟有如此強硬的一面,那張明艷妝容帶著淒楚,目光炯亮懾人……

然而,風亦誠終究還是與她乘船離開了,不知他與楊元敏說了什麼,只見對方失落地放開了手,垂下眸,放任他們遠去。

阿紫看著沿江的青山碧影,賞心悅目的水路卻無人欣賞。風亦誠自從上船後,就怔怔失神,而她,也滿心悵然。

他們說好先到絕俠谷避幾天,這船順流而下,不久就能到達。

本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卻忽然詭異地轉冷,這天傍晚,似有大雪欲下,彷佛老天爺也在呼應他的傷心。

阿紫沒料到大雪來得這樣早,讓她有些措手不及,本來應該準備的迷香,放在宮里沒帶出來,她一時亂了方寸,不知今夜該如何度過,何況,又是在船上,這麼狹窄的地方。

「姑娘,」船家的聲音打斷了她混亂的思緒,「晚上咱們先把船靠岸吧,避過這陣風雪再說。」

「好……」阿紫有些驚慌地點了點頭,「不知附近可有客棧?不如我和我哥先到那兒避避冷。」

他倆隱瞞身分,一路以兄妹相稱,船家似乎沒看出破綻。

「這荒郊野外的,哪來的客棧啊!」船家答道,「不過船上有炭火,晚上用鐵盆點燃,放在艙里也挺暖的,我再把酒菜也一並熱了,讓你們祛祛寒氣。」

阿紫只得將就著答應,等天色漸漸變暗,她親自抱了被子來到風亦誠的艙中。

他正坐在窗前,看著寒江映月,這幾日他一直如此,獨自發著呆,沒說過一句話。

「風大哥,晚上恐怕有雪,船家說要添床被子。」阿紫努力笑道,「快把窗關上吧,受寒了可不好。」


「被子還是你留著,」他終于有了反應,「今晚,我不打算睡了。」

「什麼?」她一怔,「那怎麼行!」

「不是說有雪嗎?」風亦誠澀笑地提醒,「你忘了,下雪的夜晚,是我最難熬的時候。」

阿紫的臉頰微熱,清了清喉嚨道︰「別瞎想了,這兩年在宮里,你不也好好的嗎?」

「宮里暖和,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僥幸過了兩年。」他低聲回答,「不過,今晚不知會怎樣?這幾天覺得全身無力,恐怕只有強打起精神,才能熬過去,不睡也罷。」

他的意思,她終于懂了。

因為傷心過度,他怕自己會不支吧?原來,他這般的喜愛楊元敏,失去了心上人,居然連起碼的信心也沒有了……

見她傻站著凝視他,風亦誠安慰似地恢復笑顏,溫和道︰「公主早些休息吧,可以喝些熱酒暖暖身子。」

「我叫船家把炭盆子給你端來。」阿紫這一刻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含糊地說了這麼一句,便匆匆退出去。

見他不開心,她也沒什麼胃口,只隨便吃了幾口飯,灌了半壺熱酒,便回到房里,就這樣抱著被子坐在床上,彷佛在等待什麼,卻又不敢有所行動。

午夜時分,開始下起大雪,听著窗外呼嘯的風雪聲,船身搖搖晃晃的,她這麼健康都冷得直發抖,那他呢?被冰毒折磨,外加這般酷寒的天氣,他怎受得了?

彼不得多想,她倏地站起身,直往他艙里走去。

黑暗中炭盆那一點微光沒有熄滅,他依舊抱膝坐著,看到她沖進來,模糊的面容似乎一怔。

「公主,怎麼了?」他狐疑地輕聲問。

「你……還好嗎?」阿紫急忙頓住腳步,身子緊繃得像一觸即發的箭。

「還過得去。」他的聲音沒什麼不妥,卻細微異常,彷佛隨時都會融化似的,「公主,別掛心了,好好休息。」

阿紫感到胸前起伏,心似是要跳出來一般,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然而,雙腳突生一股勇氣,迫使她緩緩走到他面前,「讓我陪陪你,好嗎?」她沙啞地說。

「多謝公主好意,只是臣,現在,沒力氣陪公主……」他一字一句艱難地道,「明兒個,好嗎?」

她的眼淚瞬間涌出,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他就快撐不下去了……

彼不得多想,她屈身,一把擁住他。

霎時,四周好靜好靜,風雪似乎都停止了,她听到的,只有彼此微弱的心跳聲。

「公主,放手——」過了好久,風亦誠虛弱地道。

「不。」她倔強地將他抱得更緊,再難以啟齒的話也月兌口而出,「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一緊一弛彷佛瀕死的蝶,就在她以為等不到他回答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

「我明白,那些下雪的夜里,都是公主你,對嗎?」

他知道?原來,他知道——

阿紫愕然瞪大眼楮,身子驟然僵了。「你……我沒听錯吧?」

為什麼要佯裝一切不知?瞞得她如此苦……原來,他竟心機深沉至此,所謂的海底針,不及他萬分之一。

「那些迷香,對我這樣的病痛者來說,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低道,「再多,也無法讓我安睡,因為痛苦總讓我驚醒,從第一天晚上,我就知道是公主你,不說,只因為我想當一切沒有發生過。」

「沒發生過?」真是諷刺,她如此救他助他愛他……他卻想將一切抹去?

「這事,公主不說,我不說,世上沒人知道。」他用剩余的力氣說︰「公主你仍是清白之身,何必惹出無謂的麻煩,毀你名聲。」

「可我不在乎什麼名聲,」阿紫忍不住叫道,「我喜歡你!風亦誠,你听見了嗎?我喜歡你!喜歡你!」她說了,歷盡荊棘,終于說出口了。

彷佛從胸中拔起一根刺,不知是輕松,還是空白,整個人頃刻傻了一般。

他微微嘆息,聲音比冰雪還冷,劃過她的耳際,「這次來棠州,本來,我是可以找別人的,卻求了公主你,公主以為,我這麼做是因為什麼?」

阿紫震驚得忘了流淚,心頭似被猛擊一拳,痛苦萬分。

「你想趕我走?」她終于領悟,血一般殘酷的領悟,「你想讓我知道,你所愛另有他人,好讓我死心……」

她該說,他很成功嗎?這些日子,目睹他為楊元敏所做的一切,為楊元敏失的神、傷的心……就算是此刻,這病痛的身體,也是為楊元敏添的一分虛弱。

一點一滴,她都被迫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若非這場大雪下得突然,恐怕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陰謀,听不到他的直言不諱。

風亦誠,你真的很厲害,真的夠狠,一箭雙雕的計策,既趕走了楊元敏,也趕走了我,你讓這個世上沒有牽掛你的女子,便能走得一乾二淨……

「你——」阿紫知道自己不會就此死心,「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

就沒有一點點感動,一點點心動?平時相處時,那眼角眉間,他分明待她如摯愛親人……

「喜不喜歡有什麼關系?」他給了她最後答案,「反正,我已是瀕死之人。」

船艙中最後一點炭火熄滅,阿紫覺得,這一晚,比之前無數個大雪之夜都要寒冷,從前,雪只下在空中,此刻,雪卻全壓在心尖上。

她似乎能听見冰塊碎裂的聲音,負載不了重荷的枝葉,斷得粉身碎骨,跌入萬丈冰川。

船行到絕俠谷的時候,風亦誠已經昏迷三天了。

他說,病痛總是讓他驚醒,然而,這一次,卻一睡不醒,阿紫就這樣一直抱著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幾乎耗盡全身功力,卻不知能不能保住他……

「他……沒事吧?」眼見國師替風亦誠運了功,喂了藥,她才怯怯地問。

「暫時死不了。」國師仍是那句話,「不過,能不能挨過這個冬天……就難說了。」

「真的沒辦法治好他嗎?」阿紫望著床榻前沉睡的俊顏。奇怪,雖然他如此傷她,她卻沒有半點怨恨,一心只希望他平安。

「辦法是有的,」國師忽然道,「不過,狠毒了點兒。」

「什麼?」她眸一抬,迫切地問。

「老法子,」老頭兒惡作劇般一笑,「若有人將他身上的冰毒過給自己,不就沒事了?」

「你說真的?這麼簡單?」阿紫不敢相信。

「簡單?」國師瞪著她,「用命來換,還說簡單?!」

阿紫抿唇,忽然若有所思,思緒停留在一片空白處,心下有幾分茫然。

柄師睨了她一眼,蹙眉道︰「喂,丫頭,你別瞎想啊,你可是堂堂大齊的公主,若有什麼閃失,老頭子我會被砍頭的!」

「真的沒有萬全之策?」阿紫喃喃地道,「既能保住他的性命,又能保住我的……」

「除非你能懷個孩子。」國師天外飛來一語。

「孩子」她錯愕地瞪大眼楮。

「對啊,再將冰毒過給月復中的孩子,將胎打掉,一切就圓滿了。」老頭子語氣平淡,彷佛在談論天氣那麼尋常。

「太陰毒了……」阿紫自問也算見過些殘酷場面,可這個法子,仍讓她全身發抖。

試問天下有哪個母親舍得這樣做?雖然她沒有當過母親,亦能體會……

「早說了這法子狠毒,你不信,偏要問。」國師嘆了一口氣,「所以,你想都別想!」

阿紫怔在原地好半晌,一逕的發著呆。

「鬼丫頭,犯什麼傻呢!」國師不禁搖頭,「風亦誠這小子也看不出哪里好,居然能讓你堂堂公主動了心。」

「我……哪有。」阿紫不自覺臉兒紅了,側過身去。

「不承認?」國師輕笑,「若非這法子太陰毒,我看你會立刻一試!」

「我……就算喜歡他……也犯不著傷了自己。」阿紫語無倫次,「反正隨便問問,你這老頭兒少胡說!」

「那最好。」國師揮袖往屋外走去,「反正這小子不知還能活多久,你就多陪陪他,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多讓他享樂享樂,人生在世,不過如此。」

這雖是實話,卻如貓爪又往阿紫心中撓了一下,抓出一道血痕來。


她靜靜坐到床邊,望著依舊沉睡的俊顏,只覺得自從遇到他,上半輩子攢下的淚水都要流盡了。

從前,她是一個不知悲秋傷春的人,整天笑著,淘氣著,從未同情過誰,愛過誰……

已是隆冬天氣,但絕俠谷因與世隔絕,還算和暖,宛如陽春。

風亦誠轉醒後,依舊全身虛軟,每天下午,只喜歡坐在蒼綠的湖邊垂釣,陽光灑在他身上,襯得病中的肌膚益發蒼白,有時候,從遠處望去,彷佛隨時都會離去,讓阿紫擔心不已。

這一天,她終于鼓起勇氣走過去,坐到他身側。

總不能為了避免尷尬,就永遠不跟他說話吧?他沒感覺,她都快憋死了……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看著他的魚竿一直沒有動靜,阿紫笑道,也趁機告訴他,一切皆是自己情願,他不必介懷。

他似是沒看到她一般,沉默盯著魚竿良久,忽然收了鉤,回她一句,「今天看來是沒魚了。」

阿紫不知該如何接話,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悻悻然地坐著,好在他也沒有立刻離去,和她一起遠眺無風的水面。

理了理自己的思緒,阿紫覺得,若此刻不開口,怕再也沒有勇氣,于是輕輕問道︰「做我的駙馬,好嗎?」

不敢側眸看他,卻听到他忍俊不禁的笑聲,「公主殿下,哪有女孩子像你這樣直白的?」

「還不是被你逼的!」她有些委屈地瞪他,「你不主動,只好我來開口了。」

「我已說過,我是行將就木之人……」他俊顏微斂。

「對啊,就因為你快要死了,所以就當積一回陰德,娶了我這個沒人要的公主,不行嗎?」阿紫嚷道。

他忽然用很溫柔的目光望著她,低語安慰,「怎麼會沒人要呢?世人只是還沒看到你的好。」

「亦誠,你說過,假如楊元敏愛你,你或許就不會騙她。」阿紫望著他那縷難得的溫柔目光,哽咽道︰「我是愛你的,為什麼你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就算你時日無多,讓我們一起快快樂樂度過這最後的時光,不好嗎?」

「阿紫,你怎麼就是不明白,」他似無可奈何,又似被她感動,手稍稍抬起,輕撫著她的發絲,「我時日無多,你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將來,若遇到真正的如意郎君,你會後悔的,懂不懂?」


「我的如意郎君,就是你——是你!」她撲進他懷中,撒嬌耍賴,「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喜歡別人了!」

「世間事,誰說得準,就好像……」他本想說些什麼,卻又吞了回去,微微嘆息道︰「總之,就讓我一個人吧,好嗎?」

阿紫真覺得心力耗盡了,什麼話都說了,但他卻完全不為所動,她該拿他怎麼辦……怎麼辦……

正失神著,忽然听到背後有童子稟報,「公主,京中來人了,國師請您去呢。」

京中?好端端的,打發個人來干什麼?

莫非,皇兄知道她在此,所以派人來拿她回去?若真是如此,風亦誠會有危險嗎?

阿紫心煩意亂,顧不得多想,從他身畔站起來,匆匆跑回房中,刻意不留意他的動靜,也不去猜想他的反應、有沒有跟著自己……

原來,所謂京中來人,竟是蕭冀遠,對方正與國師說話,見她來了,當即屈膝行禮。

「原來是蕭統領啊,」阿紫鎮定笑道,「怎麼,二哥叫你來的?又要綁我回京?」

「屬下不敢。」蕭冀遠低頭道,「啟稟公主,是貴妃娘娘差我來的。」

「母妃?」她倒沒料到,「你該不會是在哄我吧?誰不知我娘已入觀修行,不理宮中事了。」

「這次事關公主的婚事,娘娘怎能不管?」

「你們到底跟我娘說了什麼?」阿紫怒道,「加油添醋了,對吧?」

「公主誤會了,所謂的婚事,是指公主與狄國王子莊于君的婚事。」此話讓她大為錯愕。

「莊于君?誰?」她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听錯了。

「公主還記得十五歲時,有鄰國王子前來求親,公主將小老虎放在他床上之事?」

小老虎?她搜索幾乎遺忘的過往記憶,終于憶起,好似有這麼一樁。

當時,她打听到那鄰國王子極為膽小,便送了一只純白的小老虎給他當禮物,還故意在籠子上動手腳,讓小老虎掙籠而出,半夜還爬上了對方的床,將對方嚇個半死。

其實,那小老虎不過兩個多月,比貓兒大不了多少,圓頭圓腦的樣子居然就讓對方嚇得屁滾尿流,至今想來甚覺好笑。

「怎麼,那人就是莊于君嗎?」

她已經不記得那膽小表的名字了,不過莊于君她倒知道,二哥娶了狄國公主,這二嫂的兄長,不正是此人嗎?

「他又來求親了?」阿紫只覺得不可思議。一朝被蛇咬,不是十年怕草繩嗎?

「這次事情比較復雜……」蕭冀遠不知該如何開口,「總之,眼下咱們跟狄國關系緊張,皇上想再跟他們聯一次姻,听說那莊王子還念著你,所以……」

「咱們跟狄國哪里關系緊張了?」阿紫蹙眉道,「二哥娶了他家公主,立為太子妃,還嫌不夠?」

「只是,這一次,在棠州……」蕭冀遠終于擠出了一句,「那楊姑娘被退婚後傷心不已,幸得太子殿下勸慰,兩人竟萌生好感,如今,楊姑娘怕是也要嫁入東宮了……」

呵,果然如此。她就猜到,二哥對楊元敏感情不一般,只是不料竟會這麼快。

「皇嫂看來不像小氣的人,納個妾她也反對?」阿紫眉一挑。

「麻煩就麻煩在,楊姑娘不肯做妾。」

「什麼」這倒讓她大感意外。她小瞧了楊元敏,那般溫柔和順的外表,不想竟有如此野心——要覬覦太子妃的寶位嗎?

「總之,皇上很生氣,說都是……都是公主惹的禍,所以要把公主嫁到狄國去平息他們的怒氣。」蕭冀遠戰戰兢兢道,「貴妃娘娘便派屬下來,請公主務必盡快回宮。」


她惹的禍?對,都是她惹的禍!本來好端端置身事外,她偏偏摻進來瞎攪和,卻什麼好處也沒撈著,還成了多余的人……

阿紫霎時感到一陣委屈,抬頭之間,猛地發現風亦誠居然就站在門邊。

他听到了?全都听到了嗎?

怒火突升,她沖到他面前,大聲嚷道︰「現在你該滿意了吧?我再也不能纏著你了,不能了……」

他目光深沉,充滿疼痛,卻不知是為她心疼,還是听到楊元敏要另嫁他人而傷心。

阿紫再也不願多想,直奔門外,一路狂跑。

「阿紫——阿紫——」有人在背後急切地喚她。

是誰?是他嗎?這個時候,他還有閑情逸致管她嗎?

阿紫捂住耳朵,腳步不停,碧叢在身邊倏忽而過,那一汪靜水終于越來越近,直至就在眼前。

她腳步一滑,跌入水中,看似失足落水,實則,只是在放縱自己罷了……

她急需找一個宣泄情緒的法子,心中實在憋屈,生平從未感受過的窒息。

雖然絕俠谷溫暖如春,可畢竟是冬天,水還是透著冰涼,她只覺得手足一陣顫栗。

「阿紫——阿紫——」有人隨著她跳入湖中,濺起水花。

瞬間,一對臂膀從背後擁著她,拖著她往岸上游去。

她靠著那堅實的胸膛,不必回頭,便知是誰,多少個下雪的夜晚,她就是依偎著它度過的,再熟悉不過……

他終于還是放不下她。

如此想著,淚水混著湖水,她的視野一片迷蒙。

風亦誠將她抱上岸,兩人都濕透了,冬日的陽光下,彼此對視著,皆忍不住瑟瑟發抖。

這里離房舍甚遠,所幸附近就有一間柴房,風亦誠低聲道︰「等等。」說完便自柴房里取來火石、枯枝,燃出一堆雄雄篝火。

她呆呆地坐著,也不覺得冷,只是擔心風亦誠是否受得了,咬了咬唇說︰「你先回去吧,我坐一會兒再走,免得被他們看到……」

她的話語霎時凝在喉中,因為,他忽然伸出手,將她輕柔擁在懷里。

她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阿紫……」他心疼地喚,「為什麼總做這些傻事呢?」

這一刻,凍僵的心彷佛瞬間蘇醒過來,她的淚水融化在他的胸前。

她一把環住他的腰,小臉抵住他的肩,全身都在抽搐,半晌不語。

想問他改變主意了沒有,為什麼要那樣執著,為什麼就不能跟她在一起,真舍得眼睜睜看她嫁到狄國去嗎……可惜,一句也不敢問。

他若不說,多問也是徒勞。何必呢……何必打破此刻的寧靜?

棒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說道︰「放心,我不會讓你嫁到狄國去的。」

他不會一個小小的騎衛,他憑什麼?

可是,他的語氣听起來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沉穩有力,讓她的心情頓時平靜下來,不似之前那般惶恐了。

阿紫抬起頭,他的薄唇近在眼前,他的氣息呼在她的臉上,引得她思維一片渾沌。

這瞬間,她什麼也顧不得了,將櫻唇湊到他的嘴邊,輕輕一觸。

他怔了怔,卻也沒有閃避,環著她的雙手亦沒有放松。

阿紫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主動加深這個吻,如飛蛾撲火般。

她的溫柔、她的奮不顧身,似是終于打動了他,這一刻,他收起所有的理智,含住她的舌……

她心尖微顫,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雙手改繞上他的後頸,深深地擁住他。

繞在她腰間的大掌,在激情的刺激下,加強了力道,讓她的嬌軀與他的胸膛更加緊密貼合……

兩人不知吻了多久,直到阿紫快到無法呼吸時,他才緩緩放開她,兩人睜開雙眸,喘息著,彼此的身影映入對方的瞳中。

她感到身子輕飄飄的,如重病初癒般,再度軟倒在他懷中,他則抬起左臂,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她的秀發。

「這算不算你人生中唯一一次失控?」好半晌,才恢復了說話的力氣,阿紫微笑道。

「是,」他低語,「難得的一次。」

阿紫雙頰漲得通紅,嬌嗔問︰「你這個人啊……終于承認了嗎?」

風亦誠一笑,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傳遞灼熱的溫度,「我從來沒說過不喜歡你啊——」

什麼意思?他喜歡她?真的喜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一點點喜歡,還是很愛很愛?

有千萬個疑問卡在喉中,阿紫頓時淚如滾珠,滑落他脖間。

「怎麼又哭了?」他捧起她的臉龐,「阿紫,我真見不得你哭,知道嗎?」

原來,他還會心疼她?從前哭了那麼多次,原來,都沒有白費,每一滴眼淚,他都記下了……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娶我?」她傻呆呆地問。

「元敏我都不肯連累,」他答道︰「何況是你。」

何況?在他心里……她比楊元敏還重要嗎?

阿紫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楮,一時無語。

「我跟元敏是少時伙伴,曾經我是真心真意想娶她,也覺得跟她十分匹配,」風亦誠低聲說著,「但這兩年,我和你朝夕相處,你又那樣為我……阿紫,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愛她……他愛她……原來,他是愛她的。

等了好久,終于盼到他表露真心,她是否該感謝上蒼恩賜的這一次考驗,讓她因禍得福?

她忽然破涕為笑,在他懷中幸福的嘆息。

「剛才,在你跳進水里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想明白了,」風亦誠在她耳邊柔聲道︰「無論我還剩下多少時日,都要讓你快樂——我不會讓你嫁到狄國去的,絕對不會。」

還能說什麼呢?有他這句話,她覺得此生足矣。

冬日寒冷,可是,就算全身濕透,她仍舊覺得和暖如春,彷佛全世間的陽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驅散了所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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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9:2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從宮里帶出來的胭脂用完了,得到附近的鎮上去買。其實,阿紫一向不太在意擺弄這些花粉的,但「女為悅己者容」,剛剛與心上人互表心意,沒道理不好好打扮。

風亦誠陪她一同前往,順便幫國師采買些谷內日常用物。

兩人騎著馬,在晴日下徐行,有時候,他會微笑牽著她的手,就算不說話,卻讓她覺得幸福十足。

盼了好久,終于等到他如此溫柔的對待,天地間彷佛只剩他們兩個人,這就是所謂的苦盡笆來嗎?

阿紫听著馬蹄聲,聞到曠野中怡人的氣息,有一種暈乎乎的感覺。

絕俠谷地屬中州,與棠州毗鄰,不少商旅往來于兩地之間,互通些重要消息。

此刻,酒樓之中,又值午後閑暇光景,一番熱鬧議論自然展開。

采買完東西,本想在酒樓喝杯茶就回谷去,卻听見鄰桌說得眉飛色舞,阿紫與風亦誠對視一眼,含笑靜靜坐著。

「你們都听說前陣子在棠州發生的大事了嗎?」一人興致勃勃地道。

「太子要迎娶綠柳堡三小姐的事嗎?」有人立刻回應,「還當什麼新鮮事呢!听說聘禮都下了,那楊三小姐也即日會進京,因禍得福,當上太子側妃了。」

阿紫看向風亦誠,擔心他會失落傷感,誰知,他卻平靜得很,笑意依然。

原來,他早已放下。還以為他牽掛著楊元敏,又要教她吃醋好久,原來,是她自己多想了……

「什麼太子側妃,」另一人反駁道︰「是正妃!」

「不會吧?」四下皆驚,「太子早娶了狄國公主!」

「听說,太子與狄國公主貌合神離,素不和睦,這下子有了新歡,正打算休妻呢!狄國听聞後怒不可遏,已派大軍南下,犯我大齊邊境!」


「唉呀呀,要打仗了」一干人等本來聊得高興,但一听聞可能要打仗了,立刻愁眉苦臉的,「這日子還要怎麼過啊?」

「听說昨兒個已經打起來了,邊關的難民都往咱們這兒逃,大伙兒還是趁早囤些糧食吧,別到時候連飯也沒得吃!」

「不會打到咱們這兒來吧?」

「哼哼,難說。听聞狄國士兵善戰,而且個個人高馬大的,咱們南方人哪打得過人家?這新任太子又這般沉迷,依我看,還不如原來那個呢……」有人激憤地道。

「噓,小聲點兒,這可是殺頭的死罪!依我看,新任太子頒的幾條法令,倒還算利國利民,只不過在這件事上,也太不瞻前顧後了!」


「就是,不過一個女人而已,犯得著得罪狄國嗎?依我看,太子倒還罷了,這次的罪魁禍首都是咱們那個寶貝公主!」

阿紫听到百姓提及自己,眉間一凝,風亦誠注意到她表情微動,立刻輕輕握住她的柔荑。

「絛玉公主又怎麼了?」

「听說楊三小姐原本是有未婚夫的,誰知道讓咱們那寶貝公主給劫了,太子前去安慰楊三小姐,這才會產生感情。」一人神秘道。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啊?」

「呿,我在綠柳堡可是有親戚的,是他們堡內人親口說的。」

「你說這絛玉公主也真奇怪,先前多少青年才俊向她提親,她一個也看不上,怎麼就瞧上別人家的菜了呢?」

「新鮮唄,自個兒家種的有什麼稀奇,別人的東西才希罕呢!他們兄妹全一個樣!」

「我才懶得管他們兄妹啥樣,只要不打仗,什麼都成!你們是沒見過打仗,那血流成河的,到頭來,害的還不是咱們老百姓?這兵是咱們出的吧?這糧也是咱們種的吧?憑什麼為了他們花前月下,就讓咱們喪了命?」

「當年楊貴妃還被勒死在馬嵬坡呢,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天怒人怨……」

阿紫再也听不下去了,雙頰似火燒油灼般熱燙,直立起身,沖下樓去。

風亦誠擱下茶錢,快步跟著她,卻見她並未走遠,只立在街角處,扶著牆,悵然發怔。

原來和煦的心情,因為無意間听到的一番議論,頓時蕩然無存。

「別太在意,老百姓茶余飯後說說閑話,總難免的。」

「議論我倒是無所謂,」阿紫悶聲回道,「反正我從小被議論慣了……可是二哥,自從他做了太子,每天只睡兩三個時辰,日夜勤政,只為了中興大齊,他們這樣說他,讓我真的很難過。」

風亦誠凝眸,大掌撫上她的肩,無語安慰。

「二哥從小受了許多苦,周皇後在世的時候對他諸多刁難,後來娶的狄國公主也是父皇強行安排的,雖然表面上沒什麼,但二哥從沒真心笑過。」阿紫疼惜道,「好不容易他愛上楊姑娘,我心里想著,這大概算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歡愉了……誰知道,卻惹出今天這番局面。」

靜靜听著,風亦誠沒插一句嘴,就這樣陪她站著。

他素來不是能言之人,她也明白,不過,此時此刻,有他在身側,她心頭的激動也莫名得到舒緩。

「來——」忽然,他伸出手,對她一笑。

阿紫不解地望向他,卻也由他牽著,步至街頭。

人潮熙熙攘攘,卻有一賣雀兒的小販,正吹著口哨命那雀兒當街表演,或者飛去餃來一朵花兒,或者飛回叼出一面小旗,這有趣場面倒也吸引了不少人圍觀,只是都沒人願掏錢。

風亦誠湊上前去,在那小販耳邊低語了幾句,掏出一些碎銀,小販大力點頭,拿出張紙條,讓他在上邊寫了什麼。

隨後,口哨聲又起,那雀兒竟餃起方才的紙條,直飛至阿紫肩上。

她錯愕,頃刻間,彷佛領悟了什麼,攤開掌來,讓雀兒把紙條擱在她手中。

陽光下,幾行清晰的小字映入眼簾。原來,他的字寫得這樣漂亮。

紫霞閣中玉生煙,千拾殿下總成約。

青山綠水無賞期,明月梅花終有夢。

他曾說過,生平最大的願望,便是與心愛之人行走江湖,青山綠水共賞,明月梅花一夢……他的意思,她已懂得。

這一刻,四周頓時變得好安靜,她眼里只看得見他一人,緩緩朝她走來。

「亦誠,我想回京一趟,」她低語道,「有些事情,逃避不能解決,畢竟,我先是絛玉,然後才是阿紫。」

「我陪你。」他素不善言,只說這樣一句。

然而,只這一句,與他執手相握,便已足夠。

離開京城不過數十日,回來時,卻像過了一輩子。

眼前一切,皆是那般陌生、令人窒息,比起絕俠谷的超凡月兌俗,在這里一切的快樂逍遙頓時都像被吞沒了似的。

阿紫換了宮裝,前去見父皇。

說起來,當她年紀漸長,與齊帝的感情似也疏遠了許多,還記得幼時常在父皇膝上玩耍撒嬌,摟著父皇的脖子要听故事,听了一個不夠,又再要一個,齊帝也樂于放下國事,陪她瘋。

已經有多久沒跟父皇單獨說過話了?好像自從去絕俠谷學武,面紗之下多了一個絛玉公主,就沒再和父皇親近過。

這次回來,她得跟父皇好好談談,聊一聊二哥,再聊一聊她,他們兄妹倆混亂的情事,以及此刻危機的國事,都不可不談。

齊帝正坐在案後,凝筆寫著什麼,見她進來,淡淡一笑。

彷佛一世不見,父皇鬢間又添了幾許灰白,自從榮嬪去世之後,蒼老一日勝一日,明明才四十多,卻已像六十。

「怎麼,不戴面紗了?」齊帝看著她笑。

「兩年前就不戴了,父皇現在才發現?」阿紫努努嘴,一如既往嬌嗔道。

的確,自從她遇見風亦誠,就很少戴了。

「這兩年,父皇的確對你不太關心,」他拉著她坐下,仔細打量她,「越來越像你娘親了,不過,倒比她漂亮許多。」

「我倒希望像父皇呢!」阿紫懂得做女兒的,說話要像蜜一般甜,「听說父皇年輕時俊到不行,出宮一次,便能迷殺一片女人。」

「怎麼說話的?」齊帝忍俊不禁,「在外面亂跑,就學會了這個?」

「還學會了到茶樓小坐,听市井言論。」她索性道。

「哦,有什麼言論?也說給父皇听听。」齊帝依舊微笑。

「罵我,也罵二哥。」她暗地里觀察天子臉色。

「你們是該罵。」齊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這麼任性胡鬧,連累百姓,不惹人造反,已算僥幸。」

阿紫垂下睫毛,抿唇道︰「听說父皇要把我嫁到狄國去?」

「不想去?」齊帝挑眉問。

「女兒……已有心上人了。」她如實答覆。

「你二哥也有心上人了,」齊帝靠到椅背上,緩緩道︰「你們倆的心上人,只能留一個。」

所以,這是在逼她做選擇嗎?

阿紫很清楚,這一次跟父皇的對話,絕非父女共敘天倫之樂這麼簡單,不過是腥風血雨來臨前的平靜。

「就不能兩全其美嗎?」她還懷著一絲希冀,仗著父親對自己的寵愛,心想不至于沒有退路……

「你倒說說,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平息狄國的怒氣。」齊帝瞧著她,「真要打仗?」

一時問得她無語。的確,這世間,哪來的萬全之策?

「難得莊于君對你一片痴情。」齊帝繼續道,「狄國雖然寒苦,但是你身為皇妃,應該不會缺衣少食。」

「父皇……是打算犧牲我了?」她听出來了,齊帝心意已定,難以動搖。

「難道要犧牲你二哥?」他輕撢衣袖,「你也知道你二哥從小受了多少苦,他也算忍了那狄國公主三年,為咱們大齊做了些貢獻。」

「可是、可是……」她懂得,全都懂得,只是憶起風亦誠,不甘心。

「放心,你嫁過去以後,朕不會為難姓風的小子,你二哥對他也十分看重,給他個將軍封號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听說他身上還有些余毒未清?朕會找最好的名醫替他診治,總之,保他一生榮華。」

這算利誘嗎?曾幾何時,父女之間卻像國與國的談判,一斤一兩,計較仔細。

「父皇不知女兒的感情……」她喉間有些哽咽,十指微顫著。


「朕不知?朕不知就早治了那小子的罪了!」齊帝眼中射出懾人利光,「朕若不知感情,也不會允許你二哥休掉狄國公主、另娶民間女子!你倆比起朕當年,可謂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時候,先帝為逼朕娶周皇後,拿著榮嬪性命要脅,一把刀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來,直到朕磕頭認錯……朕當年心中難道不比你們難受?可為了大齊,朕什麼都忍了。」

「那是因為父皇你一心想要帝位,所以才借了周皇後娘家勢力,」阿紫忍不住道,「若你沒那麼大的雄心壯志……」

「住口!」

齊帝一耳光直接往她臉上甩去,震得她頭暈眼花。

案皇打了她就像二哥的那一巴掌,可謂同樣的錯愕。

原來,疼她愛她的父兄,不過如此,比起他們更愛的東西,她遲早是要被犧牲的。

突然憶起風亦誠,雖然他不曾把寵啊愛啊幣在嘴邊,但這一生,她相信他永遠也不舍得傷她一根頭發。

「生在天家,享受了榮光,就注定了你不可能得到平凡人的幸福,」齊帝一字一句地道,「若不服氣,下輩子投胎時,好好選擇!」

此時有人快步走了進來,阿紫抬眸間,便見母妃愁苦的容顏。

「你來得正好,」齊帝冷冷地對穆貴妃說︰「別整天顧著念經,勸勸你女兒,她也不小了,前幾年朕縱容她,不代表一輩子讓她為所欲為!」

說完,他憤怒地拂袖而去,穆貴妃一言不發,輕輕攬過女兒,將她摟在懷里。

「為什麼……」阿紫喃喃自語,「我以為,父皇很疼我……」

「皇上是疼你,」穆貴妃淡淡道︰「不過,比起你二哥,你只配提鞋了。」

「什麼?」花顏一怔,迷惑不解。

「還不懂嗎?你要怨就怨自己不是榮嬪所生,」她嘆一口氣,「怨就怨不該跟榮嬪的兒子有利益沖突。」

「母妃,你是說父皇他……」

「哼,他只會真心維護榮嬪的孩子,」穆貴妃淒然一笑,「這幾年,你越長越像我,你父皇也對你越來越懶得理會了,難道你沒察覺到嗎?」


「母妃多想了吧……」阿紫雖然嘴上這麼說,心頭卻忍不住一驚。

「你父皇真可謂天下最痴情的人了,一生只愛一個女人,只愛他跟她的孩子。當初我就叫你別插手那封密信的事,因為,就算沒有那封信,你父皇也會找藉口廢掉令狐霄,改立你二哥。」

「不……」她駭然搖頭,「不……」

「你以為令狐霄真是周皇後與外人的野種?你父皇買通御醫做了些什麼手腳,只有他自己知道!虎毒還不食子呢!在他眼里,大概只有令狐南是他的兒子——」

阿紫只覺得一陣暈眩,耳鳴伴著驚雷,在腦中一陣閃電交加。

她錯了?當初,真不該多管閑事?

假如,她沒多此一舉,風亦誠就不會中那該死的冰毒,受那樣的罪,吃那樣的苦……

她在宮中生活將近二十年,為何仍有這般多的秘密和心機看不透?為何,明知陰謀詭譎諸多,仍會為之震驚、心痛?

這兒是她的家,為何,卻如懸崖峭壁,處處都是絕境……

離開父皇回紫霞宮的時候,阿紫看到一頂玲瓏華轎,自宮外匆匆抬進來。

轎簾上繡著白龍,那是太子平日出宮辦事用的,如今,里邊卻坐著楊元敏。

二哥應該很愛這位新嫂嫂吧?連自己的坐乘都給了她。

阿紫立在花牆下,靜靜打量楊元敏。只見對方神色淡淡掀簾而出,由蕭冀遠領著,步入東宮。

民女第一次進宮,卻沒被紫禁城的繁華綺艷所驚住,反而眉心微蹙,一副不太喜愛的模樣,看來這楊元敏絕非尋常女子。

也開始有些懂得,為何二哥那般愛她……為何,風亦誠也那般護著她。

隱隱嘆一口氣,轉身往回走。

黃昏的斜輝映在她身上,衣袖皆被染成淡淡的金色,她步子很慢,待回到寢宮里,這金色已經褪去,變成幽藍。

美麗總這般短暫嗎?她撢撢衣袖,一陣失落。

風亦誠正坐在階前,耐心地等待她,見她步來,露出溫和微笑,與初升的月光相宜,珠玉般的感覺。

阿紫目光與他凝視,忽然飛身投入他的懷中,他亦攤開雙臂,自然而然地將她抱緊,沒有過多的言語,天生的默契一般。

「見到二哥了?」好半晌,她在他耳畔道。

風亦誠點點頭。早說好的,她去見父皇,他去見太子,比比看誰能得到更多的原諒。

「二哥怎麼說?」她果然比他沉不住氣,「罵你了沒有?」

「罵是肯定罵的,不過太子心情還好。」風亦誠笑道︰「大概因為今天元敏進京了。」

她細听他的語氣,想發現有無一絲酸楚,然而,他那般坦然,看來她的擔心是多余的了。

「我剛才看見楊姑娘了,」阿紫索性透露,「二哥似乎很疼她。」

「是很疼,」風亦誠又笑,「太子與我說起元敏的時候,那副神色我可從未見過,彷佛愛惜到骨子里似的,我這才知道,在棠州那陣子,他們一起喂野鴨子,一起淋雨吃豆腐花,大雪的夜里,太子還為元敏焐開了一盆海棠——這下,我全都放心了。」

他笑意不斷,眼楮里全是愉悅,像嫁妹妹般高興,阿紫不禁松了好長一口氣。

現在,她終于懂得,他只是喜歡楊元敏,絕非男女之愛。

否則,會有疼痛、不舍、嫉妒、糾結……絕對無法這般輕松放手。

「你呢?」過了一會兒,他故作輕松地問︰「皇上沒罵你吧?」

「我可是父皇的寶貝呢,從前捅了天大的樓子他都沒有說過一句,怎麼會罵我呢?」阿紫巧笑回答。

「看來是我多心了。」風亦誠恢復微笑,先前的緊張在這一刻釋放。

「對了……」她清清嗓子,盡可能維持鎮定,「父皇還說,會替你治病呢!」

「哦?」他似有些不可思議,疑惑地瞅了她一眼,「謝主隆恩了,只是我這病怕無藥方可醫。」

「不……」生平不知說過多少謊,唯獨這個,讓她心虛又心痛。「父皇說……他有一個海上方,也是當年大哥手下那個無影者留下的……若配齊了藥引,再找個人替你推功運力,是能把那冰毒逼出來的。」

「真的?」風亦誠看著她略顯緊張卻又故作鎮定的神色,心里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些日子,憑他對她的了解,怎麼可能還察覺不出來呢?


「就差朵天山雪蓮,那藥引也算配齊了。」阿紫努力笑道︰「父皇已經差人快馬去取了,最遲明早會到……推功運力,我親自助你,可好?」

他抿唇不語,忽然捧起她的小臉,逼她與自己直視,「阿紫,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啊!」

「皇上沒道理替我治病,沒砍我的腦袋就算萬幸了,何況,這病連國師都沒法治!」他低沉道。

「國師也不是萬能的,憑什麼光听他一人?」阿紫故作嬌嗔地努努嘴,「反正父皇沒打算對你怎樣,這事是不是真的,過兩天你好了,就知道沒騙你!」

風亦誠松開手,指尖仍停在她耳際,輕輕摩挲,「好,暫且信你——阿紫,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瞞我。」

她微笑,像細雨中的紫陽花,有些許淚光,依在他的肩頭,不讓他發現自己的無奈與痛苦,柔聲答,「夫君,這輩子,我都不瞞你。」

他一怔,因為「夫君」這兩個字。緊繃的身子終于松懈,他大掌一握,勒住她的縴腰,將她密密擁在懷中。

她喜歡這樣的時刻,盼望了好久的感覺,沒有言語,只有濃濃愛意在沉默中傳遞,讓她四肢發暖。

「公主——」有人在門外稟報,「奴婢是在貴妃娘娘身邊伺候的,娘娘派奴婢來傳話。」

阿紫詫異,不由得抬眸。這會,母妃要傳什麼話給她?

風亦誠笑了笑,放開她,拍拍她的背,似在提醒她回答。

「進來吧!」她揚聲道。

那宮婢低頭碎步走進來,謹慎卻不膽怯,看樣子是個訓練有素的老宮人。

「什麼話?」阿紫問。

那宮婢看了看風亦誠,並未出聲。

「這里沒外人,你說吧。」她偷偷拉住風亦誠的袖子。

「太子那邊還有事,」他卻道,「公主,屬下先告退了。」

說著,他欠了欠身,兀自離開,擺明不想讓她為難。

阿紫看著他的背影,心間輕嘆,當著宮婢的面,卻不好流露什麼,只理了理長發,恢復雍容姿態,坐到榻前,「說吧。」

「回公主,」宮婢這才開口,「皇上方才又責罵了娘娘。」

「什麼?」阿紫身子稍立,「母妃都那般勸我了,父皇還不滿意嗎?」

「日前皇上叫娘娘抄了一百份佛經,說是留著過年時廣施民間,讓百姓一沾福澤,誰料,娘娘卻挑了《百杵經》中的一章。」

「《百杵經》?」阿紫蹙眉。

「公主也知道,我朝信仰大乘佛法,其余諸法皆視為邪教,這《百杵經》卻是多羅教聖典,皇上看後,不由得大怒。」

「母妃怎麼這般糊涂……」她听了不禁心驚。

「皇上常說,世法平等,娘娘以為皇上不會介意。」宮婢萬般擔憂,「如今,皇上卻要治娘娘的罪呢,公主,快去求求皇上吧!」

霎時之間,她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這哪里是為什麼佛法而生氣,分明是在逼她!

逼她,嫁到狄國去……

所以,父皇平常認為世法平等,如今,卻因為小小一章《百杵經》,要治母妃的罪,他是在間接告訴她,假如她不答應,他有一萬個藉口整治她的母妃!

呵,虎毒還不食子呢,她的父皇,比猛虎更可怕。

那般痴情的男子,為何對待子女卻如此薄情?看來痴情到了極致,等于瘋狂。

「回去轉告母妃,」她听見自己冷冷地答,「我不會拖累她的,請她放心。」

如果說,之前還有些猶豫,舍不得風亦誠溫暖的懷抱,這一刻,卻什麼都要丟棄了……否則,不僅會牽連母妃,還會害了他。

她真的不想,心中彷佛被挖去一塊似的,空落落滴著血,卻無藥可止。

她得來不易的幸福,才剛捧在掌中,還沒焐熱呢,就要失去了?

阿紫忽然轉過身,扶住窗欞,抽搐間,滾燙的淚水便流了下來。

但如今卻非宣泄沉淪的時候,還有一件大事等著她去做——前往狄國之前,她要轉移他身上的毒。

原來,愛上一個人可以這般著魔,哪怕性命也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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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09: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風住誰家庭院,引得落花聲聲。

每一次,來到風亦誠的居所,她就會想起這一句詩。

推門而入,踱進這再熟悉不過的房中,他正微笑凝眸,彷佛知道她會來。

「剛才你為什麼要走?」阿紫有些氣悶,「都說了你不是外人,我的事不想瞞你。」

「可有些事我並不想听。」風亦誠溫和道,「在宮中這麼多年,早已懂得如何讓自己舒懷。」

沒錯,知道得越多,越是胸郁糾結,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剛才父皇派人送來了這個。」阿紫拿出藥丸,猶豫片刻,終究遞了出去,「總算到了,希望真的有用。」

他半信半疑,捏起那粒紅丸,對著光瞧了瞧,「沒什麼特別的,真是什麼海上方記載的?我看跟平常宮里吃的人參養榮丸沒什麼區別。」

他果真好眼力,的確,什麼海上方全是她騙他的,這也的確是最普通的人參養榮丸,吃了無害,補氣養神,但對他的毒終究無用。

藥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推功。

「來,我替你推功助力,將這藥效發揮到最佳。」阿紫以熱水化了那紅丸,示意他飲下。

「權且一試。」他似乎不相信她的法子,但為了不掃她的興,只得順著她。

一碗藥盡,他褪去上衣,坐于榻前,听見她指節作響,雙指發力,一舉封住他幾大穴道。

「我要開始了,倘若受不住,要告訴我。」她在他身後囑咐道。

風亦誠點點頭,閉上雙目,感覺到她的掌心貼住他的背脊,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


他只覺得一股氣流在體內涌動,自背導入胸間,慢慢蔓延,侵入脾、侵入月復,擴散于四肢。

阿紫額前冷汗默默滲出,每替他推毒一分,她便虛弱一分。

從絕俠谷出來的時候,她曾去過國師書庫,盜得那醫治冰毒秘笈,上面記載,若替中毒者按照圖示指法運功療傷,自己的功力也會大損,至少會減兩層。

以她如今的段位,恐怕要倒退至青段、黑段……甚至武功全失,變成常人。

但她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停,再難受也要堅持下去,否則一旦走火入魔,便會前功盡棄。

彷佛翻越了萬丈高山,獨自登上懸崖峭壁,好幾次,當她以為自己就要摔死的時候,仍死撐著一口氣,體力消耗到極致,終于,冰雪散盡,得見晨曦……

風亦誠緊繃的身子往前一傾,撲倒在床榻上,喉中發出一聲申吟,又似舒慰的輕嘆。

阿紫睜開雙眸,竭力抱住他。

她不敢說話,失去了全身力氣,也無法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從前背脊如青石般冰涼,這一刻,卻恢復了男子應有的溫度,心正強力地跳動著。

這一局,她賭贏了。

原來,國師沒有騙她,那秘笈上記載的法子果然有效,然而,她卻開始一陣顫抖,彷佛冰雪融入了她的體內,瞬間河川凝固。

「好點了嗎?」她低低地問。

他「唔」了一聲,似乎笑了,翻身過來,緊緊摟住她,忽然發現她的冰冷,有些詫異,「怎麼像把毒給過了你似的?」

她心頭無奈地嘆息,嘴上卻保持著玩笑的口吻,「只是累了……今晚,你要收留我啊。」

「想走我都不放。」風亦誠再度莞爾,將她拉至枕間,大掌插入她的發絲,摩挲著。

她伸臂擁著他的脖子,一時間,像緊繃的弦終于斷裂,全身都癱軟了。

今晚,他若不收留她,恐怕她是挨不到天明了,唯有依靠他雄熱的體溫,她才能存活……

原來,中了冰毒這般辛苦,真不曉得這兩年,他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開始幻想他的前途,成為太子的紅人,神勇的大將,名垂青史的人物……

希望將來,他兒孫滿堂的時候,還會記得,曾經,有一個遠嫁的女子,這樣愛他,他倆,曾經,在長夜里擁抱。

一襲夜行衣,與黑暗交織,阿紫潛入東宮,直來到那打探過的窗下。

楊元敏就住在這里。

二哥將這個幸福的女子保護得很好,至今,對方仍不知狄國戰事,還在為做妻做妾糾結著,每次看到她,羨慕都會多一分。

不過,今晚她恐怕又要小小傷心一回了,上次騙了她,這次,她阿紫仍要再當一回惡人。

推門進去,楊元敏正半側在榻上閉目養神,睜眸間看到她,不由得一驚。

「公主?你回宮了?」她已知令狐紫的身分,稱呼月兌口而出。

阿紫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出事先編好的說詞,勸她離開太子以避免兩國為此開戰,並獻計提供迷香以利出宮。

楊元敏果然沒見過什麼大陣仗,三言兩語便被她攪得心神不寧,全身激顫。

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像風一樣掠進來,奪走她手中裝有迷香的荷包,「元敏,不可!」

他來了,他果然來了。

今晚到此,其實是為了引他來看戲。她知道,這兩日他一直跟著她,自從那天她去見過父皇,他就沒相信過她。

「風哥哥,你干什麼?」阿紫凝住哽咽,逼自己從容面對他,冷冷地道︰「把荷包還給我!」

他不語,幽深的眸光射入她的瞳,引起她一陣顫栗。

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氣,一直平和溫文的他難得動怒。為什麼?因為她又在「欺負」楊元敏,還是因為她隱瞞他?

「阿紫,做人不能這樣自私……」風亦誠終于開口道,「我們已經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麼資格讓她再犧牲?」

呵,他倆果然有默契,都到了這節骨眼,仍不忘繼續棠州那出搶親的戲碼。

她挑眉,似在問他要不要自己把事實全都抖出來,而他,卻視而不見,四周彷佛揚著他強大的氣場,緊密壓迫著她……

「我已經做過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阿紫听見自己的聲音,「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將你送還……」

「你說什麼?」這一回,風亦誠真的怒了,瞬間變臉,「阿紫,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我首先是齊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她雙眼含淚,差點沒有辦法看向他,「若我欠楊姑娘的還不清,除了將你奉還,我還能怎樣?」

有一刻,她覺得他的目光像會殺死她似的,比刀更利,比霜更冷,空氣在四周凝結。

她等著他回答,回答越是狠絕,越接近她的目的。

丙然傷到他不願回頭,倒不虛此行了。

「夠了!」他未出聲,楊元敏卻道,「亦誠——是走是留,讓我自己決定吧。」輕緩地將荷包從他手中取出。

阿紫正怔愣著,風亦誠一言不發,一把拉過她的手,強拖著,直往門外走。

他掌中的溫度灼熱如烈焰,彷佛一觸即能將她燃燒成灰,與他相處這麼久,還不曾看過他如此暴躁的一面。

他素與她避嫌,從未走過紫霞宮正門,怕給她惹麻煩,但這一刻,他就這樣拖著她大步跨入那道宮門,不顧值夜太監驚訝的目光。

一腳踢開寢閣,他將她推到房中,大聲吼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阿紫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在地毯上,卻被他力臂一伸,攔腰扶住。

「你已經听見了,」她沙啞地答,「我希望……一切恢復原樣。」

「恢復原樣?」他眉一擰,「讓元敏離開太子,我離開你嗎」

呵,他果然能一眼把她看穿,自己那點小鱉計根本不算什麼,兩年的相處,沒道理連這些他都不明白……

她心下感慨,強忍淚水。

「我不想打仗……」阿紫搖頭,「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話音未落,整個人已被他擁入懷中,他咬著她的耳垂,低切道︰「接下來,你是要說自己要去和親了吧?」

她一怔,愕然僵住。

曾幾何時,他如此了解她了?未語已知三分意。

「阿紫,告訴我,那天皇上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怎麼你忽然就變了?」風亦誠放緩聲音,重拾平日溫柔,「皇上是不是拿我的命威脅你了?」

她該說,差不多吧……他果然聰明絕頂,深知宮中規則。

「你是在氣我吧?」他繼續揭底,「知道我一直暗中跟著你,故意讓我看到剛才那一幕,讓我誤以為你欺負元敏,讓我誤以為……你要離棄我。」

她閉上雙眼,淚水被睫毛震落,像圓滾的珠,沾了滿面。

「沒有用,」他強硬道︰「除非我死了!」

這瞬間,她忍不住捂上他的嘴,听不得這個催淚的「死」字。

他反倒笑了,笑她不夠堅持。

「阿紫,你知道嗎?這兩年,你變了許多,老是動不動就哭,從前,你可是個很厲害的人啊!」風亦誠貼住她的臉頰,身子與她一同輕輕搖晃,彷佛共乘一葉扁舟,在風和日麗中徐行,暫時忘卻眼前。

他憶起初見她時,那副鬼靈精怪的樣子,說什麼也不會讓自己吃虧,怎麼如今卻可以犧牲至此?

胸中燃起一絲溫意,他柔軟的唇就落在她的頸間,不讓她退怯。

「你也變了許多啊……」她悶聲道,「從前你哪敢這般犯上呢,張口閉口公主公主地叫著,也不見你發什麼脾氣……更不會……」

「更不會什麼?」他輕聲笑了。

「更不會明知前途坎坷,還這麼抱著我不放?」她有些害羞地說。

已經很愛很愛,他才會如此吧?否則,若感情只如楊元敏,說不定,他早已放手,任她嫁到北國苦寒之地。

她勝了……這輩子,她終于勝過楊元敏,這輩子,再也沒有能讓她嫉妒的女子了。

「就是不放,怎麼了?」風亦誠笑意更濃,「阿紫,這兩日我的身子彷佛好了許多,自從那晚你助我推功之後,又服了那藥——我覺得,皇上賜的良方或許是真的,我能漸漸好起來了。」

他感覺妥當了嗎?如此,她便可以放心了……

「你與皇上的交換條件,不會就是這方子吧?」他忽然憶起什麼,俊顏又是一沉,「用這換你到狄國去?」

假如,父皇手中真有什麼海上方,或許,她真會做這筆買賣,不過……阿紫慶幸上蒼沒讓這一幕發生,否則,她會更加肝腸寸斷。

「不是,」她鄭重回答,「絕對不是。」

風亦誠撫著她的頰,定定望著她的眼楮直到確信她沒有撒謊,忽然俊顏舒展,手一抬,將她打橫抱起來。

「干……干什麼?」阿紫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

「讓你記著我的好,舍不得嫁到狄國去。」他曖昧地啃咬著她的耳朵,腳下卻不停,直來到床榻前。

她剛想撐起身子,他便壓了下來,親吻也隨之而落。

……

阿紫覺得自己像潮濕的花朵,徐徐向他綻放,所有的理智頃刻間崩潰,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差一點,她就要沉淪在此,不願醒來,然而,她知道,若自己多貪歡一刻,不僅害了彼此,也會毀了這繁華國度,禍害生靈。

如此收斂心神,指尖往上一戳,點中他的睡穴,頓時,他頭一垂,倒在榻間。

簾外此時似有響動,太子的笑聲低低傳來。

「三妹,這把火點著,」令狐南調侃道,「為兄都不知該不該滅了!」

阿紫抱著昏迷的風亦誠,讓他輕輕靠在枕上,這才嗔怪地回應,「二哥,你怎麼現在才來?」

「其實來好一陣子了。」他的容顏隔著紗簾看不真切,估計正樂不可支,「看你們翻來滾去,不敢打擾,我還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真難為你舍得……」

她雙頰通紅,啐了他一口,跳下床來,「車都備好了嗎?」

「我叫蕭冀遠親自送他至絕俠谷,不會出差錯的,要是不放心,自個兒去送最好!」

分明一句玩笑,阿紫卻平添傷感,眼眶頓時紅了,令狐南只得住了口。

「麻煩轉告國師,他的傷已無大礙,但還需休養。」阿紫沉默了一陣,接著又忍不住絮絮叨叨,「以後還是勸他多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待著,盡量避著嚴寒,避著暑……」

「看來亦誠是真的愛煞了你!」令狐南卻道,「長這麼大,從沒見過他對哪個女子如此狂熱,我開始還擔心因為元敏的事他會和我生分,現下是沒這顧慮了。」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她看著榻上的俊顏,失落呢喃,「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去招惹他……」

早知會被當作禮物送往狄國,她該會離他遠遠的,或者,從一開始,就不要與他相識,情到深處才悔矣,嘆息昨日惹相思。

「你真的決定了?」令狐南忽然斂起笑容,肅然問。

「我長這麼大,還沒為齊朝做過什麼,白白享著公主的福,」阿紫澀澀一笑,「這一次,就換我為國犧牲一回,又有什麼可埋怨的?」

他心念微動,伸手將妹子拉住,「對不住,這本是男人該承擔的責任——」

「我不是一般的女人,若以我一人之力,能挑起千萬個男兒才能挑起的重任,倒也值了。」她輕聲道,「二哥,好好珍惜楊姑娘,她那馬車就停在西牆根下,別讓她逃了。我故意用話激她,不過是為了演戲給亦誠看,狄國的戰事她遲早都會知道,我代你告訴了她,你不生氣吧?」

「為了我和元敏,你真能割舍亦誠?」令狐南凝視著她,緩緩按住她的肩頭。

「你們已經是一對了,而我們,還離得很遠……」她怕自己再多說一句就又會控制不住淚水,于是擺擺手,不再言語。

的確,兩害相權取其輕,沒道理去傷害這快樂的一對。她這輩子大概永遠也得不到那樣的幸福了,遠的不說,單說這骨子里的冰毒……

這個冬天,她會很難過吧?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從前,無法體會詩中含意,如今,行過一道又一道的驛站,狄國的邊關眼看就要近了,她才明白其中蒼涼。

二哥所派的和親使者,是他新收的謀臣,名喚司徒容若。

說起這位司徒容若,她早聞大名,都說是朝中驚才絕艷第一人,踫了面才發現,用謫仙下凡來形容,更加貼切。

他坐在馬上,一襲白衣如月,映著晨光之色,容貌比女子還美,長發並未像俗人一般挽起,反而垂蕩肩後,隨風飛揚,有著青草般淡淡的氣息。

他細長的眼眸挑眉巧笑,嘴角彎成一抹明亮的弧度,神情卻有種捉模不透的深邃,給人隱隱寒意。

說起來,二哥與風亦誠也算美男子,但在他面前,卻失了光華,有著天上人間的區別。

阿紫見到他,頓時有些心定。他身為和親使者,一定能保她一路無虞。

「公主。」

用了晚膳,沐浴妥當,他一如既往前來求見。

「怎麼,那人又出現了?」阿紫心頭一緊,彷佛在與他打暗語。

司徒容若笑意從容明亮,「公主猜得沒錯。」

她听見自己「啊」了一聲,怔怔坐在椅上,半晌無語。

已經是第幾次了?她有些記不清,只知道每到一處驛站,總會有人搶先一步,替她安排妥當。

原本,這沒什麼離奇的,想來她一個公主遠嫁和親,各地驛館接到消息,自會隆重迎接,然而她很明白,這並非官方的安排。


第一次,有人將她的房間用紫色的紗簾裝飾,輕軟如煙,她告訴自己,這是驛館知道她素愛紫色,特意討好,所以並沒放在心上。

第二次,有人送上魚羹一碗,她告訴自己,不過湊巧而已,魚羹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只是,會讓她想起絕俠谷的味道。

然而,第三次、第四次,她再也容不得自己無所謂,不論是送上的衣衫、器物、香薰、脂粉,皆是她所好,而且,有些喜好,她從未對外人說過……

「是二哥安排的嗎?」錯愕中,她問司徒容若。

「太子只吩咐驛館一切從簡,畢竟現在開戰在即,怕惹民間議論皇族奢華。」他掀起一抹紫紗,意味深長地道︰「這樣的房間美侖美奐,卻只住一晚,未免太過鋪張了。」

「今天又送了什麼?」阿紫忍不住問道。

「一對雀兒。」

司徒容若拍了拍掌,宮婢便將籠子提了進來,一臉歡喜。

「公主,這雀兒可有趣呢!」宮婢興奮道,「送禮的人留了個哨子,只要吹兩聲,這雀兒便會飛到人的肩上,再吹兩聲,竟從廊上的盆景里餃了片花葉過來!」

阿紫頓時臉色刷白,十指扣住那鳥籠上的圍欄,顫栗良久,仍未鎮靜。

他嗎?是他嗎?

他一直尾隨著她,都跟到這里來了?為什麼……不現身呢?

二哥沒有將他送回絕俠谷嗎?又或者,他打敗了蕭冀遠,擅自逃走了?

他的傷已經痊癒了嗎?前幾天又下雪了,他應該過了兩年以來第一個舒坦的冬夜吧?

滿月復疑問,她沖到窗前,想試試能不能發現他的身影,然而,窗外一片冰凍平原的枯燥景色,什麼也沒有……

「公主知道是誰了?」司徒容若踱過來,莞爾道。

她咬著唇,不敢說確定,只怕空歡喜一場,欣悅化為夢境。

「這里,還有一張字條呢。」他忽然提醒她,「擱在鳥籠里,恐怕也是那人留下的。」

「字條?」她一把抓了過來,想攤開,卻一陣害怕,愣在那里。

「不如微臣替公主瞧瞧?」司徒容若很懂得看人眼色,淡淡提議。

阿紫神游一般,默默將字條遞過去,雙眸凝視半空中,也不知在看什麼。

「紫霞閣中玉生煙,千拾殿下總成約。青山綠水無賞期,明月梅花終有夢。」他徐徐念著,隨即挑眉不解,「是詩嗎?看來這個人詩才平平啊。」

呵,他一個習武的,能做出這四句,已算不易了。

在她眼里,這詩倒比千古名句更令她動容。

「什麼意思呢?」司徒容若似在旁敲側擊,「青山綠水無賞期——是說,再也看不到了,還是沒有觀賞的期限?彷佛有些語病呢。」

阿紫不由得笑了,嘴角才掀起,淚水便落了下來。

這意思,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懂得。青山綠水終究在,不必急于一時,留得明月與梅花,贈與天涯枕夢人。

可是,如今的她,還有夢嗎?

必山飛度,一路風塵,行了這麼久,總算到達永寧。

永寧,地屬狄國,與齊朝交界的地方,據說也算狄國第一繁華之城,此地商旅交錯,縱橫開合。

然而,阿紫卻覺得,這里比起齊朝任何一個小城來,都算貧窮冷清,難怪狄國處心積慮要入侵南下,望著他人秀麗山河、田原肥美,怎能不起歹心?

莊于君親自前來迎接她,這次也是他親領兵馬犯境挑釁,真可謂肩挑日月,和親與入侵,兩不耽誤。

好幾年不見,他已經從當年膽小縴弱的少年,變成高大黝黑的北方男兒,一襲鎧甲錚錚作響,滿面春風好不得意。

「公主,久違了。」莊于君向她微微頷首。

阿紫披著白狐大氅,仍用淡紫綢緞襯里,輕輕一掀,露出嬌俏顏色,彷佛雪地升紫煙。

她坐在長榻上,並不起身,擺明不想和他多加寒暄。

「多謝三皇子親自迎接,」阿紫冷淡道,「只是本公主現下乏了,改日再敘,如何?」

「看來公主對本王的態度一如既往啊,從前不耐煩,如今更不耐煩。」莊于君低笑,「如此怎麼相守一輩子?」

阿紫厭倦地轉過頭去,「一輩子」這三個字像針一般扎著她心。

同樣的天荒地老,換了一個男人,為何,卻如此討厭?

「公主,本殿下還有禮物要送你呢,」莊于君掃了手下一眼,「去,把那東西帶進來!」

侍衛行禮,轉身自門外牽進一頭龐然大物。

乍見,四周皆驚,不禁駭嘆,齊朝使團皆變了臉色,莊于君等人卻滿是大仇得報的快感。

阿紫聞到動物的騷味,不禁回眸,卻見那侍衛正牽著一只白虎,立在不遠處。白虎雄姿矯健,鼻下發出咻咻之聲,目光如炬地瞪著她,若非項上有皮圈拉著,說不定下一瞬它就會飛撲過來,將她撕裂。

「公主不認識它了嗎?」莊于君一臉戲謔,「這還是當年公主送給我的呢。」

呵,當年圓頭圓腦的小老虎,如今竟變成這凶猛惡獸了?本以為他早將它給扔棄,沒想到養了這麼多年。

阿紫眉間一凝,涌起不祥預感。

「本殿下有樁心事,這麼多年積郁胸間。」莊于君看好戲似地打量著她,「公主不是一直說我膽小嗎?這白虎可是本殿下一手養大的,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讓公主瞧瞧,本殿下非你所說的那般沒用!」

想不到當年她為了拒婚而耍的小伎倆,倒是激發了他的斗志。很好啊,無心插柳,柳卻成蔭了。

「這白虎喜歡紫色,」他眸里閃爍一絲陰冷,「本殿下素來把它愛吃的食物放在稻草人里,而那稻草人,披著紫紗。」

阿紫一怔,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來,這莊于君不只膽小,心胸還窄得可怕。他做了這麼多事,就是為了報復她?名義是痴情不忘,想娶她為妻,實際上是為了當面羞辱她、折磨她吧?

「本殿下若命人放手,公主以為這白虎會如何?」他挑眉緊盯著她。

「三皇子,請不要無禮!」齊朝使團急切地道。

「當年公主說本殿下膽小,如今面對同樣一只虎,怎麼公主也花容失色了?」莊于君仰天大笑,「還以為多有勇氣呢!」

白虎大概餓了,此刻看到阿紫白氅下露出的那一抹熟悉的顏色,頓時焦躁難安,不斷發出低吼,顫動的雄軀似乎就要從侍衛手中掙月兌,惹得四下眾人皆驚,紛紛護住鮑主,劍拔弩張。

阿紫凝眸瞧著眼前的一切,思緒在沉默中飄浮。

反正她已是中毒之人,不久于世,若真被白虎所噬……齊朝便有藉口贏得這場戰爭吧?

本以為,她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至少可以換來一天的和平,誰料想,終究止不住金戈鐵馬。

臨行之前,她對莊于君還有幾分愧疚,但此刻,一報還一報,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

正思忖著,只覺四下喧嘩聲如潮水將自己擁住,忽然,門外卻傳來短琴清音。

彷佛上蒼恩賜的休止符,霎時諸人都靜了下來。

那琴音,清心寡慾,迷惑心神,就連白虎听了也倏忽乖巧,嗚咽一聲即趴到地上,猛獸頓化為大貓咪。

阿紫詫異地看著門簾,卻見一襲白衣踱入,司徒容若手持短琴,笑顏如雪域繁花。

「容若見過三皇子。」他收起了琴,向莊于君徐行為臣之禮。

「原來是先生,」莊于君回過神來,輕哼道︰「多年未見,听說先生已投誠齊朝太子。」

「容若是來提醒三皇子,此處為永寧,若南齊公主在咱們北狄地界發生了什麼不幸,後果不堪設想。」司徒容若欠身提醒。

「咱們北狄?」他不禁嘲諷,「虧先生還把自己當狄國人。」

「容若曾在狄國當差數年,狄國如我第二故鄉,不可忘。」依舊從容的微笑。

「謝先生提醒!」莊于君不滿的拂袖而去,「公主舟車勞頓,本殿下就不打擾了。」

眼前熙熙攘攘的一切隨著先前囂張的氣焰而去,阿紫強撐的心神彷佛在這一刻崩潰,身子一軟,幸得司徒容若扶住。

「公主不必害怕,沒事了。」他安慰道。

阿紫舒出一口氣,心跳如麻。

她不是怕死,只不過,就這樣死了,太不甘心……她還沒有見到那個一直尾隨她的人呢。

為什麼,看到她身陷險境,他依舊不肯露面?方才,連司徒容若都趕來救她,他如在附近,真能按捺得住?

「沒想到莊于君會對公主如此無禮,」司徒容若卻又勾起笑弧,「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公主如此聰明,不必微臣多言了吧?」

什麼意思?他又在暗示她什麼?

她不解地望著司徒容若,猜不透那美艷笑顏下藏著什麼,看透了她幾分,又站在她這邊幾分?

她心中一片混亂,但稍過片刻,又彷佛撥雲見日,不老實的心性在耳邊提醒著她,似乎,可以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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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3 00:10:1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永寧建有行宮,阿紫暫住在此,等到齊朝與狄國談判完畢,再至京城完婚。

所謂行宮,不過是比一般人家大一點的宅院,甚至還比不上棠州的綠柳堡,但園中還算有幾分景致,一汪未結凍的活水自西南方向引出,匯集于湖,假山石邊,開著疏落數枝紅梅。

阿紫用完午膳,便在園中散步,狄國日短,黃昏已經黑透,若想透透氣,須得趁早。

她捧著手爐,也不覺得冷,睜大眼數著梅花,一朵、兩朵、三朵……彷佛要數到心里去。

做些無聊事,才可打發時間。

「公主好雅興啊!」身後終于傳來莊于君的聲音。

她知道,每天他必打這兒路過,其實她是專門來截他,卻要做出意外邂逅的模樣,回頭朝他嫵媚一笑。

「三皇子好啊,」她欠欠身,「听說我二哥明天會到,是否如實?」

「來與本殿下商量大婚的儀典。」他望著她不可捉模的表情,有些納悶,「怎麼,公主急著見兄長?」

呵呵,什麼商量大婚儀典,不過是來跟狄國談一談,這仗還要不要打,不打,該割多少地,送多少禮,之後多少年不可互犯,否則如何如何……國與國之間慣用的伎倆。

「三皇子今日怎麼沒牽你的白虎出來溜溜呢?」阿紫淺笑盈盈,一步一步逼近他,「想來那日也著實有趣。」

「你……什麼意思?」莊于君被她逼到退無可退,身後便是冰寒湖池,忽然心一驚,明白來者不善。

「小心啊——」阿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帶著一絲神秘,一絲莫測,「本公主已經將下人都打發了,此刻園中只剩你我,三皇子,若你失足落水,本公主可救不了哦!」

「你……」莊于君被她詭異的神色震住,結結巴巴地道︰「你敢……」

「為何不敢」她將他的手忽然擱在自己腰間,死死勒緊,聲音像一只雀兒鑽入雲霄,「三皇子——請自重——你想非禮本公主嗎?」

他震驚得說不出來話。分明是這死女人拉著自己,卻反咬他一口?

「不——不要——」阿紫兀自演得開心,「大典尚未舉行,這成何體統——」

她的身子與他糾結在一起,看似他摟著她不放,實則他身陷囹圄,難掙束縛。

莊于君腦中飛閃過一個念頭。既然她已將下人都打發了,這出戲,演給誰看?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想明,後腦便被什麼擊中,石子輕響後,昏厥倒地。

阿紫整整衣衫,輕掠發絲嬌笑,看著風亦誠從假山石後踱出來。

「還以為你不會出手呢!」她喜不自勝,「終究還是按捺不住——」

她凝視著風亦誠,不過半月未見,一張俊顏卻像憔悴了十歲,胡碴爬滿下巴,讓她心里隱隱作疼。

「我去了絕俠谷……」他不悅的道,「听國師說,你從他那兒偷了本醫典,上邊記載了醫治冰毒的法子。」

阿紫垂眸,不敢與震怒的他對視。聰明如她,也想不出該拿什麼來平息他的火氣。

「所以你跟著我,卻一直不肯出來見我?」心中牽掛著她,卻不願原諒她。

「你還想見我嗎?」他卻反問,「一心要嫁到狄國,如今,遂了願了?」

他從未對她用過如此嘲諷的語氣,是氣極了才如此吧?

「那天我被白虎欺負,你也不出手……」她心中有些委屈,聲音不由得哽咽。

「我憑什麼出手?滿堂文武都在護著你,用得著我這個多余的人嗎?」他冷冷地道。

唯有像今日這般孤獨無助的時候,他才會現身吧?阿紫欣慰地想。原來自己猜得沒錯。

「兩位別這麼大的火氣,有話好好說。」忽然有人笑道。

她愕然轉身,不知司徒容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正手折一枝梅花,悠然輕嗅。

風亦誠倒鎮靜得很,彷佛早知他的存在。

「太子讓我轉告風騎衛——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白衣如月的男子低低道。

阿紫凝眸,霎時,全都懂了。

二哥要放了她?特意派司徒容若跟在身邊,不是送她和親,而是專尋個機會,放她自由……

靶激的淚水泛于睫上,阿紫低下頭,沉默許久。

「太子說,他自己姻緣美滿,怎舍得親妹子在外受苦?」司徒容若再次輕笑,「這一路上,微臣不對公主提及此事,只因還在齊朝地界,但只要來到狄國,無論發生什麼事,就都是狄國的責任了。」

這番話,讓她驚詫,風亦誠卻依舊鎮定。看來,與他所想相符,怪不得他一直不現身,並非在跟她賭氣,而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呵,他和二哥果然從小一起長大,都是聰明人,想法皆同。

「明日太子就要到了。」司徒容若繼續道,「公主若此刻失蹤,勢必會引發我朝一方怒火,太子也有了談判的藉口,況且,那日莊于君以白虎威嚇公主,如今看來,倒多了一樁證據,天助大齊!」

難怪他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阿紫不由得綻放容顏,嘴角輕掀。

「兩位快走吧,趁著太陽還沒下山,馬車已經在外候著了。」司徒容若從袖中掏出一張地圖,「沿著上邊的標記,可以很順利地返回大齊,一路上到哪兒打尖,到哪兒住店,微臣都勾勒出來了。」

「听聞司徒先生在狄國住餅很長一段時間,果然如此。」阿紫接過他的惠贈,向他深深頷首。

風亦誠依舊一語不發,轉身便去,她急喚了好幾聲,仍不見他腳步稍停,不由得嘆一口氣,小跑步追趕上前。

「公主還是多想想怎麼解風騎衛胸中的怒氣吧!」

司徒容若的聲音遙遠傳來,引得阿紫雙頰越發嬌羞。

眼前高大的身影就像沉默的遠山,憑她如何行動,始終不肯有所反應,她的確該下點功夫,挽回他的心了……

此間客棧雖處荒郊野嶺,卻小巧雅致,菜色也頗具風味,司徒容若推薦的住處果然如他的品味一般,令人放心。

阿紫沐了浴,將打結的頭發洗濯乾淨,店家特意在熱水里泡了梅花,讓她全身上下一股清香,疲倦全消。

壯著膽子,推開風亦誠的寢室,通身沒有著正裝,只一襲松軟便袍,害羞且嬌俏,這樣的打扮,他還忍心不理她嗎?

風亦誠也剛沐浴完,與她一樣,頭發仍半乾,正坐在炭盆邊烤著手,見她擅自進來,不由得一怔。

「看在我中毒垂死的份上,你就不肯跟我說一句話嗎?」阿紫緩緩踱過去,伏在他背上,雙手纏住他的脖子,語氣極為撒嬌。

「你是一點兒也沒考慮過我的感受……」他終于有所回應,聲音悶悶的,與此同時,大掌握住她的柔荑。

「我中了毒,當然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一個人去……」她不禁有些哽咽,「就像當初你的心情,也是一樣。」

「那怎麼一樣?」他的怒氣再度翻騰,一把將她拉到身前,瞪視著她,「我中毒的時候有招惹你嗎?我離誰都遠遠的,沒有前一刻還甜言蜜語,後一刻就……」

大概因為傷感涌動,他的話卡在喉中,傳入她的耳際,疼痛卻多了三分。

「好凶啊!」她忍不住哀著他的臉頰,「一向溫和謙讓的風騎衛,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他嘆了口氣,雙臂一收,擁她入懷,「就是,遇到你,什麼都變了樣……」

阿紫欣悅地笑了,笑中又帶著難掩的心酸。

這一刻,她什麼也不願想,只想沉迷于他的柔情中,管他什麼冰毒,管他是死是活,只要與他在一起就好。

就算時日無多,也要與他在一起……

如此思忖,她似下定了決心,櫻唇輕噘,印上他的下巴,吻去他胡碴叢生的憂慮,勾起悱惻纏綿。

風亦誠微嘆,俊顏似泛起笑意,低下頭,承接這個吻,萬千輾轉相思,全數融入其中,彷佛此生已經滿足。

待她從窒息中清醒過來,卻見自己已被他擱于床榻上,衣襟盡褪,冰肌雪膚一覽無遺。

「國師說,有一個法子能你替解毒。」他俯在她耳邊,輕聲道。

阿紫霎時明了,心緒一下子變得好復雜,下意識推了推他,顫聲說︰「很陰毒的法子……」

「顧不了那麼多了——」他鄭重道,「阿紫,我現在,只要你活著……」

「不……不能犧牲我們的孩子……」她本能地反對。

「那就換我,」他吻住她的額心,「把毒再還給我!」

「不……」她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誰我都不舍得……不舍得……」

「難道我又舍得你?」他定定凝視著她,「阿紫,為我想想,你希望我下半輩子在相思與痛過中度過,孤獨終老嗎?」

她怔住,一時無言,只能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一個孩子沒了就沒了,」他狠絕道,「等你好了,我們將來還能再生養。」

他的目光極為執著,閃著她不曾見過的炯亮。

對了,她怎麼會忘了,在宮中待了七年的他,並非常人,所有的殘酷手段,他都懂得。

早說過,從前不出手,只是他漠不關心罷了,必要時,他會舍得自己,亦舍得一切。

正在失神中,卻見他身子一挺,有什麼沖入她體內,引起一陣劇痛。

「啊——」阿紫不禁叫道,愕然地看著他,「不、不要——」

她還沒做出決定,他怎麼可以這樣,自作主張……這個壞人……

「怕你後悔!」他低笑,吻再度覆下,吞沒她的驚呼。

初夜的乾澀讓她無所適從,他耐心地放緩了動作,讓她漸漸適應,指尖尋到她的敏感,讓她的臉色從蒼白,漸化為緋紅……

既然無法抵抗,那就這樣吧……她想。

閉上雙眼,隨他沉淪,明日之事,明日生。

她躺在榻上,意識陷入一片渾沌,產前的陣痛讓她忍無可忍,孕婦的虛弱又讓她無力可使,然而,她依舊可以听到稀疏的話語聲,不時傳來。

「國師……」風亦誠道,「阿紫好像受不住了,不是說這針灸不疼的嗎?」

「當然不疼,」國師不耐煩地怒斥,「你這小子,這麼緊張干什麼?不信老夫能救你媳婦?」

「為什麼要產前才施針?」

「早了沒用,孩子不足月,無法吸收所有冰毒,白白犧牲……」

「國師,能不能少扎點兒?頭上就不用了吧……」

「少唆,你這小子再多嘴,老夫一腳將你踢出去!」

呵呵,他還真大膽,敢質疑國師,平時也不見他這樣婆婆媽媽的……阿紫不禁覺得好笑。

「你醒了?」風亦誠見她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放心,一會兒就好。」

「我還受得住,」阿紫輕輕道,「這都受不了,等會兒怎麼生孩子?」

他的臉色比她更不好看,大掌冰涼,雙眸越發深邃了。

一個注定要死亡的孩子,還得辛辛苦苦生下來,看著她受兩次罪,他覺得比剜了自己的心還痛。

「答應我……」阿紫撫著他的掌背,「孩子生下來,先讓我看一眼……一定要等我醒來……」

後面的話,不必說他也知道,俊顏扭曲著,強忍淚水。

她是怕他擅自將嬰兒尸體給埋了,連長得什麼模樣,都不讓她知道吧?

看一眼又有什麼用?終究失去,多看一眼,多痛一分。

「你們兩個,不要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似的,」國師在一旁嘀咕抗議,「讓老夫心煩!」

阿紫澀笑著,看到風亦誠眼角有一顆明亮的東西,正蜿蜒徐流。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支撐著,否則,真會要了他的命……

「好了——」國師收了針,對外面的童子道︰「把產婆喚進來吧。」

「這樣就好了?」風亦誠難以置信。

「小子,你給我記住,你這已經是第三次質疑老夫了!哼,看以後老夫還教不教你功夫!」國師氣惱不已。

「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麼?」真虧了風亦誠平日聰明過人,冷靜鎮定,此刻卻像傻子般呆怔著。

「握著你媳婦的手吧,」國師懨懨看他一眼,「如果,你不怕見血!」說完,便推門而去。

產婆早帶了奴婢,備好熱水,魚貫而入。風亦誠看著她們忙進忙出,一向鎮定的神情竟有一絲慌張,想幫忙也插不上手。

「你啊,怎麼像看菜市口砍頭一樣?」阿紫打趣道,「別那麼緊張啊,弄得我也跟著心亂……」

他握緊她的手,大掌合十,密密包覆住,可掌心微微滲出的薄汗,顯示他有多緊張了。

「說個笑話來听听,」她嘆口氣,「否則,孩子還沒生,你就要先暈了。」

「我不會說笑話,」風亦誠低頭親吻她的眉心,「更何況這時心煩意亂,什麼話也說不好……」

「女人生孩子的樣子很丑的。」她努著嘴撒嬌。

「你怎樣都美……」他終于想起甜言蜜語,終于,讓她稍稍放心。

「亦誠,別忘了我剛說的話……」簾帳垂下的時候,她彷佛在交代遺言。

然而,她確信自己不會死。有他在,容不得自己先死。

疼痛像海水一般漫過腳趾,她只記得當時的嘶喊、努力、耗損與鮮血淋灕……之後,一切歸于平靜,她終于在虛月兌之中沉沉睡去。

當神志再次清醒,彷佛過了一世,她看見窗外的晨曦,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

都過去了,就算承受了再大的痛苦,如今,幸福如花初綻,任她采擷。

穿過了懸崖峭壁,經歷了生死與共,才得到這一刻的天光,她這輩子都會好好珍惜……

「阿紫!阿紫!」他一直守在床邊,看她睜開眼眸,直撲過來。

她淺笑,伸手撫模他滄桑的容顏,好像兩人已經共同生活了好幾世,已成了老夫老妻。

「孩子呢?」她憶起對他的囑咐,吃力地問。

風亦誠忽然低頭,彷佛難以啟齒。

「你……沒等我?」她心下一驚,不敢相信他會這樣不听話。

「國師說,你看了會傷心,所以我就……」

「風亦誠,我恨你!」她下意識要推他,然而,體虛無力的她,如何推得動?

「阿紫,別激動——」他一把擁住她,縛得她死死的,辯解月兌口而出,「是雙胞胎!雙胞胎!」

「什麼?」這一刻,她徹底僵了。

「死了一個,存活了一個,」他吻著她的耳垂,低嘆道︰「阿紫,上天待我們不薄啊……」

她瞠目,千思萬想,沒料到竟是這般結局。

柄師恐怕早已猜到,當初替她把脈時,還笑著暗示說,好像有兩個心跳呢,果然,一語即中。

不錯,上蒼待她不薄,給了她如此完美的夫君,還讓她可以當一個不必遺憾的母親,夫復何求?

杏花謝了,桃花開了,人生,就是如此。

許多年後,齊朝的百姓還記得那場荒唐的變故。

太子戀上民間女子,執意娶為正妃,引發齊狄兩國大戰,和親的絛玉公主忽然失蹤,導致雙方還可以挽救的關系一觸即發,但一個月後,一切卻詭異地平息了。

仗沒有打起來,狄國士兵也沒有再度挑釁,反而灰頭土臉滾回老家,彷佛自知理虧似的。

據說,他們的確理虧,因為原來的太子妃莊漣漪竟是個不安于室的婬婦,千軍萬馬對陣之中,是她手持婚書,親口向令狐南提出「仳離」。

也有人說,莊漣漪其實是痴情女子,嫁到齊朝三年,甘心守了三年活寡,一切只為了一個叫做司徒容若的文臣。

真相到底如何?世人爭論不清,不過,有一件事,大家都無異議——絛玉公主自和親途中失蹤,生死未卜,三年後的今天,太子仍派人四處尋找,終無所得。

絕俠谷,依舊四季如春,阿紫正將雙足泡在溫泉里,嘻嘻哈哈地替兒子洗浴。

溫泉是她年前發現的,費了好大的勁才做了排長長的竹管子,引到她住的宅院後,砌成泉池,從今以後,下雪都不發愁了。

大概是中過毒的緣故,他們一家三口都怕冷,幸好兒子長得還算白胖,逢人便笑,一雙眼楮烏溜直轉,國師說,有八分像娘親。

待在絕俠谷三年,她都不想再出去了,每日跟國師老頭兒斗斗嘴,哄哄孩子取樂,再靜下心來,等風亦誠回來……

一陣馬蹄聲輕揚,她知道,他終于回來了。

這三年,他仍在朝中效力,年前被封為鎮國將軍,駐守南方交界,幸好營地不算太遠,一月之中,還可以回家兩次。

月兌下鎧甲,他繞到後院泉池邊,一把逮住她。

「別這樣,兒子看著呢……」她禁不住他又摟又親,還這副光著膀子的模樣,咯咯直笑。

從前還道他老實木訥,原來這般色迷迷,早知道外表靠不住!

泡入溫泉中,風亦誠一邊抱著兒子玩耍,一邊享受她揉按他的肩背。

「你現下越來越放肆了!」阿紫咬著他耳朵曖昧道,「軍中火氣大……啊?」

「你生了孩子後倒越發矜持了。」風亦誠微笑,「什麼時候給咱兒子再添個伴兒?」

「美得呢你!」她推推他,害羞道。

當了三年的娘,居然還像小女孩一般容易臉紅,真是希罕。

「太子來過營中,」他忽然告之,「下個月,就要登基了。」

「怎麼,父皇他……」阿紫心尖一緊。

「別擔心,你父皇身體好著呢,只是听說年紀大了,想過過清閑日子,打算退位了,做太上皇去,還說,要移居陵園,陪榮嬪娘娘。」

「父皇真是痴心人啊……」她不由得嘆道,忽然憶起什麼,又忍不住傷感,「他有沒有……」

「太子說,皇上時常念著你呢!」風亦誠拉下她的柔荑,緩緩搓揉,「說是後悔把你嫁到狄國去,可當時也沒別的辦法。」

「他知道我在這兒?」

「大概不知道,不過皇上說,絛玉這麼機靈,肯定過得不錯。」

听到這,她終于笑了,壓在心頭三年的重石,總算可以卸下了。

「新皇登基後,打算要回去嗎?」風亦誠低聲問,「太子的意思,還是盼你回去——」

「回去不回去都一樣,」她輕松地答,「反正我不會再盡什麼公主之責了,九死一生之後,我想的,只是相夫教子。」

他忍俊不禁,側眸望著她,學著她的口吻,戲謔道︰「相夫教子?」

「是啊,怎麼了?」她挑眉。

「為夫倒要看看,你怎麼相……」

話音未落,一陣水花四濺,隨後,是她的嬌嗔、他的笑聲,還有兒子的咿呀聲。

溫泉氤氳升煙,小小的後院,縱然此刻春寒料峭,竟如夏季般溫煦……

他從來不是什麼有野心的人,她也胸無大志,上蒼讓他倆隔著懸殊的身分卻可以如此相愛,或許,就是看中他們是天生一對。

如今居住在這絕塵碧谷之中,夢里掛著相同的明月,此生,無憾。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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