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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勞師動衆急尋芳蹤 旖旎夏夜佳人現身
一年多前,柳月家接到自家探子的秘密通報,說有一自稱柳穆清之人在外疆買貨。消息一傳回揚州,家主柳平姬即派人展開調查,但那假冒之人行事十分謹慎,一有風吹草動就銷聲匿跡。
探子們查了一段時間,完全找不出任何線索,當時都以為那人忌憚柳月家權勢,避風頭避得不敢再現身作怪。
卻不想,那人竟在密謀一樁騙婚惡事。
“真不知道他哪來的膽子,居然敢假冒咱們少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性!”
“你沒看到喬家老爺見到正牌少主時的表情,那才真的是看傻了眼,直說自己有眼無珠。”
常萬達家中,最大一間客房內,兩名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厮正整理着主子柳穆清的行李,一邊閑聊着今天下午逮到假冒之人的大事。
“不過,喬家老爺怎這麽糊塗,居然幫自己女兒訂親也不查清楚。”
“他不是說了嗎,山西地處邊陲,這兒的商人一直沒機會與咱們柳月家結交,加上那騙子又非比尋常的較猾,居然前後花了一年多時間,放長線釣大魚,誘騙他上當。”
“幸好老天有眼,常二爺與少主是舊識,喬家老爺把訂親消息放出去之前,先跟常二爺說了。常二爺聽了心生疑惑,立即派人快馬加鞭趕往揚州送信詢問,這才戳破騙局。也虧得如此,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屋內燭火通明,兩個小厮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愉快。他們口中的常二爺指的就是富商常家排行第二的常萬達。
此二人正是柳穆清的貼身小厮,一喚諾兒,另一喚新兒,都生得唇紅齒白、斯文端正,穿着打扮也比尋常下人來得好些,平日專司柳穆清生活起居瑣事。
諾兒、新兒自幼被家人賣到柳月家,由家主柳平姬從一群稚齡下人當中親自挑選出來,無論長相、機智都是同齡小厮裏頭最頂尖的。從七歲開始,他們就跟在柳平姬身邊,除了學習灑掃應對、讀書練武之外,還能通曉算數與粗略醫術,經過五年時間的嚴格訓練,兩年前才得以開始侍候柳月家少主。
卻說,今晚少主有約,先遣兩人來到下榻的常萬達家,衆人見到柳月家少主身邊的小厮居然這等氣質樣貌,全都暗自稱奇。
“新兒,你說少主為什麽只穿粗布衣裳,而且只有灰衫和藍衫兩個顏色?”諾兒從箱子裏取出一件灰衫挂起來。
“你現在才好奇?我來服侍少主沒多久就問過五總管了。”
諾兒一聽,連忙追問緣由,只見新兒正經八百地回他:“聽說,粗布灰衫和粗布藍衫是少主穿起來最難看的衣裳,所以,他只穿這兩種。”
“啊?少主為什麽要穿最難看的衣裳?”諾兒大訝。
新兒理所當然地說着:“道理很簡單,因為少主穿其它衣裳都太好看了,尤其是染色鮮豔的上等布料,他一打扮起來,真是擲果盈車、看殺衛玢。”
“你這麽說我也想起來了。曾聽五總管說,少主十七歲那年,也不知誰開始傳的,都說揚州柳月家少主是璧人一般的美公子,搞得許多人想一窺他的廬山真面目。
結果,那年大年初一,少主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跟着家主到大街上的那間城隍廟進香,立刻引來整條街的人圍觀,廟裏廟外擠得水洩不通,搞得官府派兵前來趕人,聽說過沒多久,街上就出現一批少主穿着錦衣華服的進香畫像,幸好立刻就被家主給壓了下來。
後來,也不知家主怎麽處理的,反正之後就沒人敢再傳關于少主的事了。”諾兒說着搖起頭來,難怪歷史上會有美男子因為壓力過大而早夭。
“少主個性本就低調內斂,向來不喜歡被人注意;那次之後,他幹脆只選自己穿起來最難看的衣裳出門。你看他連帽子都沒墜玉,因為玉佩最襯他的膚色,戴起來可好看了。”
諾兒看着箱子裏的衣裳。少主怎會覺得自己穿起粗布灰衫和藍衫就難看了?其實,他從沒看過能把這兩種衣服穿得如此好看之人,只是,誰能想得到柳月家少主為了這種原因,生在富商巨賈之家卻只能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裳。
“少主回來了。”
談話間,兩人瞥見庭院另一頭,柳穆清領着五總管往客房走來。新兒連忙示意諾兒噤聲,免得又勾起少主不愉快的回憶。
“屋裏都重新掃過了嗎?”五兒還沒進門就先問,見新兒、諾兒點頭,才讓柳穆清進屋歇息。
柳穆清才坐定,新兒就遞上熱手帕侍候擦手擦臉;諾兒端來茶碗,道:“這是咱們自己帶的杭白菊。”
“聽常二爺說,這間客房備有小廚房,找咱們的人弄點吃的。”五兒吩咐着,又對柳穆清說:“少主剛才吃得少,讓人做碗粥好嗎?”
柳穆清原想拒絕,但想到自從一年多前他餓昏那次,五兒對于他的飲食就盯得甚緊,看來壓力不小,于是點頭答應;又問:“六兒怎麽還沒回來?”
今天下午逮到那騙徒之後,真是一陣忙亂。
先是山西巡撫拉着他私下說話,說這兩天定要帶他去瞧瞧正在興建的官窯,想來是要他柳月家拿點銀兩參股。
這也不是不行,畢竟柳月家與官府合作不是第一次。
之後,換成喬家老爺纏着他,說是已經在家設下晚宴,定要款待遠道而來的柳穆清,常萬達見他回絕,心知他不願前去喬家,于是出面打圓場,改成常萬達在常記酒樓設宴,由常萬達與常老板作陪,讓喬老爺與柳穆清一道吃頓飯,免得喬老爺太沒面子。
席間,喬家老爺把握機會,提議要與柳月家一起開發新的茶路,他當即便說,要合作開發也行,但是得讓常萬達作主籌備。
畢竟,山西富商之中,他現在只信任常萬達。喬老爺此人看來心地不壞也有誠意,可他連為自己女兒找親事都會搞砸,辦事手腕實在堪慮。
這頓飯,柳穆清吃得心不在焉,因他心中另有要事得做。
他想找鳳寶寶私下談話!
話說,逮到那假冒之人後,他就被纏上了,眼睜睜看着鳳寶寶跟着吳子樵他們離開安禪寺,他連想喊住都沒機會,
不過,他見到吳子樵離去前曾與常老板說話,看兩人态度,肯定是極熟的舊識。柳穆清遂趁着用膳空檔向常老板探問,沒想到常老板只說吳子樵是故人之子,一概不提鳳寶寶。
“真是說人人到,六總管回來了。”新兒指着外頭柳穆清一聽,連忙轉頭,果見六兒健步如飛走進屋內。“打聽到了。鳳家大小姐一行三人約莫一個月前抵達太谷,就住在常老板家裏。聽說吳子樵沈霖兩人每天都到常記幫忙,鳳家大小姐偶爾才去。”
六兒才說完,忙又補一句:“聽說常記現在改由吳子樵管帳,而且,曾有人聽見他喊常老板大師兄。”
柳穆清眼睛一亮!好啊,常老板口風真緊,明明都是鳳家子弟,而且人就住在他家中,親厚到都能管錢了,居然只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還有,那個珍珠雪梅糕擺明了就是鳳寶寶所繪,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只是,今晚在常記設宴,怎麽全沒見到他們三個當中任何一人?
“走!咱們這就過去常老板家。”柳穆清放下茶碗,一下子站起身來。
所有人全都愣住,五兒六兒迅速對看一眼,還是五兒先發話:“少主,夜深了,這麽晚跑去人家家裏說要見個姑娘,恐怕不妥。況且我們與常老板今天才初識,不如等明天一早再登門拜訪,或是寫封請帖,約鳳家大小姐面敘。”
“寶包與我是世交,何須如此費事。”況且也還沒到就寝時分,哪裏算得上是深夜了。
柳穆清說着就已往外走,五兒六兒連忙跟上,拚命在主子身後擠眉弄眼。
“怎麽回事?”五兒張嘴,無聲問着。
六兒蹙眉聳肩,也無聲回他:“我怎麽知道。”
柳穆清走出庭院,忽又回頭叮囑:“你們別跟了,我只是過去說幾句話,去去就回。”
五兒六兒說什麽都不肯,柳穆清臉色微變,罕見地流露出薄怒,要他二人不許再跟,并要六兒說出常老板住處位置。
五兒急得差點要哭,說他跟六兒只是遠遠跟着不礙事,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少主,只能眼睜睜看着柳穆清自己一人離開。
卻說,柳穆清乘着夜風,一路快步疾行,心情十分輕松。想起一年多前鬧得不歡而散,他偶爾總要想起昏迷前鳳寶寶邊哭邊看着他的模樣,以及,當晚鳳寶寶與安和在他床邊的談話。
當時,他針灸過後睡意正盛,但還能勉強聽見她們二人對話,鳳寶寶說的一段話,讓他印象深刻——
“仔細想想,我真的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說得沒錯,我這麽對他,确實是糊裏糊塗。”
他難以忘懷鳳寶寶當時難過受挫的語氣,看來他的無心之言,确實讓她大受打擊,事後回想,他一直覺得過意不去。
他曾想過寫信解釋,偏偏安和在那之後不大搭理他,而且很快就被喚回北京,至今未曾回來揚州,信就算真寫了也送不出去;因為,他後來才驚覺,自己壓根兒不知道鳳家在哪兒!
去年中秋,他心知肚明鳳家不會再來,遂向父親提議,不如由他親自送禮過去,消弭兩家誤會,重修舊日情誼。沒想到父親一口回絕,說是不會再與鳳家往來,也不想再見到鳳伯伯。
柳穆清真想當場揭穿父親的違心之論,但他當然是忍住了。
之後,他親自跑了一趟北京探望重病的袓母,當然安和還是不大理會他,于是他自己想方設法打聽了一些關于父親的往事,想從中推敲出鳳伯伯的來歷。後來,确實是有一點收獲,但是,仍然無助于他想賠罪的心意。
簡單來說,一年多來,他完全找不出任何聯絡鳳家的方法,鳳伯伯一家就像平空消失似,仿佛從沒出現過。
這也是為什麽當他看到珍珠雪梅糕時,會如此震驚失态,更別提,當他發現安禪寺的廂房內,那個機智與騙徒周旋的少女,竟然就是他一直找不着的鳳寶寶!
聽見鳳寶寶對他的評價、對他的維護,柳穆清既驚且喜,這下子,除了賠罪,他更想道謝。
幸好,今晚就能一并完事,往後他也無須如此挂懷,如此,豈不樂哉!
“常老板不在家,請公子明日再來吧。”
結果,柳穆清一人站在常家門外,結結實實吃了個閉門羹。常老板家的守門老人硬是不讓他進去。
“老人家,若常老板不在,幫我傳話給府上客居的鳳家大小姐,就說柳月家柳穆清登門求見。”柳穆清溫言道,雖然心中略急。
那老人一聽,立刻揮手讓他離開。“這裏沒有姓鳳的,公子你搞錯了。”
“你問問吧,有個寄住的鳳姑娘在你們府上。”
“大半夜要找姑娘,應該去北街的怡紅樓,來這兒幹嘛?”
柳穆清深感有理說不清。“老人家誤會了,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來此想見寄住在此的鳳姑娘。”
“這裏不姓鳳,你這人怎麽不講道理!”
誰不講理了!柳穆清額角發脹,他往大門旁邊一看,圍牆不算高,正打算跳上去飛檐走壁,就聽見後頭傳來常老板的聲音。
“柳公子怎麽跑來這兒了?”
柳穆清一回頭,見到常老板似有深意的眼神,就知道肯定是在這短短時間內,吳子樵已經向他通風報信,看來,常老板已将他列為不受歡迎之流。
“常老板,我就開門見山說了,我要見鳳家大小姐鳳寶寶。”他眼神一肅,掃向常老板。
“柳公子,”常老板露出微笑,直截了當回話:“請恕常某愛莫能助,在下今晚聽師弟吳子樵傳話,原來家師已經交代所有徒弟,絕不可讓柳公子靠近我家小師妹,因此,柳公子請回吧。”
鳳伯伯居然下了這樣的命令!
柳穆清本以為此趟必定能見到鳳寶寶,也必定能好好賠罪,解開鳳寶寶心結,讓兩家重修舊好,現在看來,他想得太容易了。
“不讓我見?這也是鳳寶寶的意思?”柳穆清神情嚴肅,此時兩人之間已無稍早餐敘時的和樂氣氛,取而代之的是一觸即發的劍拔弩張。
“柳公子,家師的叮囑之中也包含了傳話,請恕常某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常老板看着他,口氣不疾不徐,可态度很篤定。
柳穆清惱了,一年多來的心願在達成之前被摧毀殆盡,讓他收起平日的耐性與內斂,目光閃現怒氣,冷冷發話:“如果我硬要見呢?”
“柳公子何必為難常某。”常老板始終帶着微笑,“況且,我兩個師弟剛才已經帶着小師妹離開了。”
柳穆清表情沒變,只是淡定回問:“常老板,我才剛找上門,你就說鳳家大小姐剛好離開了,試問,如果你是我,你會相信嗎?”
常老板示意守門老人開門。“柳公子不妨自己進去裏面瞧瞧,常某住處不大,看個幾眼便知有沒有人。”
柳穆清看着大門敞開後一目了然的常宅,又見常老板神色,心知鳳寶寶确實不在屋內,一瞬間,腦海中忽然浮現鳳寶寶之前幾次在柳月家過中秋的情景,哥哥前哥哥後的,中氣十足、活潑得過分,他承認有時感到些微不耐,可卻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只是想再次好好跟鳳
寶寶說一會兒話,竟成了如此困難之事。
仲夏之夜,星光燦爛,太谷大街上透着一股靜好的氛圍,惟獨常老板宅第大門前,有一年輕公子垂下眼簾,難掩失望神情,轉頭緩步離開。
常萬達宅第客房。
“剛才咱們就該偷偷跟着,至少你該跟着,以你的身手,少主不會發現的。”五兒在屋裏等了許久,開始坐立不安,最後索性站在門邊,一直往庭院大門探看。
六兒聽了立刻搖頭。“若是以前,我還有把握不被發現,可是這一年多來,少主勤練武術比以往更其,前幾日我陪他對打,發現他又有長足的進步,現在要打贏他已很困難,想要瞞着他跟在後頭更是不可能了。”
說起這個,六兒就對少主頗為敬佩。他自幼陪着少主練功,剛開始幾年,少主進步十分緩慢,對于招式變化往往需要更多時間才能融會貫通,曾有個急性子的武術師父誤以為他偷懶沒練習,惱怒之下重打他手心板十數下,少主的父親發現之後勃然大怒,當天就将人給攆走,只是,那師父是家主柳平姬親自禮聘而來,結果夫妻兩人因此大吵一架,不過,此是後話。
多年之後,六兒回想起來才明白,原來少主做任何事情都要長時間醞釀,好比養精蓄銳、蓄勢待發的大鷹,初始看起來沒動靜,一旦準備妥當,雙翅張開那瞬間就是氣力萬鈞、石破天驚。這便是如今的柳穆清。
“如果少主跟鳳家大小姐的兩個師兄動起手來,勝算如何?”五兒問着。
六兒今天下午埋伏在安禪寺,看見那兩人将假冒之人的随從一一撂倒,算是摸熟了他們的功力。“吳子樵不是少主對手,沈霖武功之強不在我之下,少主對付沈霖可以智取,也未必沒有勝算。只是,如果他們兩人一起上,少主就只能應付一段時間;不過,正派習武之人,除非深仇大恨,否則不會以多擊寡。”
“就怕這兩人跟他們師父一樣不分青紅皂白……”
五兒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見遠處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竄升至半天際随即爆開,發出不算大的悶炸聲——
剎那間,不僅五兒等四人跳了起來,其餘約莫十餘個柳月家的人馬也全都沖到客房大門前。
這是柳月家的信號火藥,只在情況危急時點燃,意在號召所有人集合。
“少主發的信號!”五兒臉色大變。
“在北街常老板宅第附近。”六兒态度嚴肅沉着,鎮定發話:“少主只發射一枚,表示局勢還在掌控之中,你們兩個和新兒諾兒留守在這兒。”
他指揮兩名武丁留下,續道:“其餘人跟着我和五總管出發。切記,這裏不是揚州,咱們小心行事,不可引起騷動。”
所有人聽完,一起抱拳領命,由五兒六兒為首,黑夜中向常老板宅第方向移動,令人驚嘆的是,約莫十人居然全沒發出聲響,仿佛寂夜中之魅影。
于此同時,北街有一人站在繁星夜幕下,兩手背在身後,神情嚴肅,正蹙眉凝思。須臾,盡管大街上平靜無聲,他卻目光一閃,利落轉過身來,看着由遠而近的一行人,眼神轉趨銳利。
“少主。”六兒領着衆人,低聲抱拳。
柳穆清看向他。“六總管,你可知鳳家三人已經出城?”
六兒額角一跳、臉色微變,少主待他向來親厚,從沒以如此冷硬的語氣質問他,又聽到鳳家三人出城的消息,一下子慚愧不已,低頭答話:“是屬下一時不察,請少主降罪。”
柳穆清沒應聲,轉而看向衆人,冷沉號令:“今晚找你們來,主要是為了找人。下午在安禪寺擒住騙子的那三人,相信你們當時也都看清楚了,他們原本客居常記酒樓常老板家中,但據說已經出城。
我們兵分四路,去城外最近的驿站與客棧打聽,發現蹤跡就發信號通報,若四路皆無所獲,就表示他們還在城內,那就立刻回城等天亮再找。”
五兒聽了心底發涼,大感不妙,少主發出緊急信號火藥,居然只為了找出鳳家大小姐!
“今晚少主在常記酒樓聚會時,我還曾看見吳子樵走進常老板宅第,若在那之後才出城,應是由離此最近的北城出去,不如我和少主一路從北城去追。”六兒提出建議。
五兒眉頭一蹙,差點跳起來掐住身邊的六兒。這時候不是應該攔着少主嗎?怎麽能夠為了戴罪立功,就由着少主胡來!
“少主,此地不比揚州,咱們……”五兒正視柳穆清的表情之後,後半句話已不敢說出口。
因為,少主臉上流露出一股有點熟悉的神情,五兒一看就知道阻止不了。他暗嘆一聲,改口:“咱們須得小心行事。我看不宜回去常二爺家牽馬,各自找附近的客棧借馬就行了。”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各自出發。”柳穆清手一揮,迳自帶着六兒與一名武丁往北城奔去。
一瞬間,柳月家的人分成四路各自迅速離開。
五兒領着另一支隊伍往東城方向去,但他難以抑制心中興起的異樣。剛才少主的表情,跟他十五歲那年為了尋找不告而別的書法老師一樣,簡直沒半點商暈餘地,固執得吓人。
都說柳月家少主性情溫和,好似一文弱書生,向來也沒有家主夫婦雷厲風行的霸氣魄力:但是,五兒自幼就是柳穆清的陪讀,他心知少主脾性,一旦拗起來,絕對勢在必得,無人能夠勸阻。
那年,柳穆清自己帶着一批人在揚州城到處找老師,簡直要把城裏翻過一遍;一無所獲之後,又跑去央求父親身邊的第一號追蹤高手,硬要對方帶他出城去找。
結果,最後終于在杭州某一小客棧找到書法老師,原來對方收到家書,擔憂家鄉重病老父,才會匆匆跟家主夫婦道別後,等不及柳穆清回家就迅速離開。
當時,五兒原以為少主是要書法老師返回柳月家,沒想到少主找到人後,珍重話別并送上銀票一張,就與對方分道揚镳。
對少主來說,這個人一旦被他放在心裏了,就得有始有終;要走可以,但是得與他道別之後,緣分才算了結。
當時,家主夫婦還笑說:“從前沒看出來,原來咱們的兒子,居然是個死心眼的癡兒。”
如今情勢,柳穆清是将鳳家大小姐當成那書法師父一般,不找出來心底不痛快。只是五兒現下心中沒個底,究竟主子找出鳳寶寶後要做什麽?他一直以為,少主并不看重鳳家大小姐,以前不是還嫌麻煩嗎?
那年每晚得去別莊陪着用膳,主子嘴上沒說,可他和六兒都看得出來他不大情願。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此刻看來,不見鳳寶寶人影,少主勢不罷休。
城外一間簡陋客棧,有一紫衫少女提着油燈,來到隔壁廂房敲門。
門一下子敞開,是個黝黑青年,他見了來人,馬上露出開心笑容。“師妹,怎麽還不歇息?”
一身紫衫的鳳寶寶掃了一眼屋內,不答反問:“九師兄不在?”
那語氣十足冷硬,與平日的親厚大不相同,可惜黝黑青年沈霖向來不杳細節,此時一聽,直覺回答:“是啊,你也知道人有三急。”
鳳寶寶其實是明知故問,她就是偷瞧見吳子樵往外走,才選在此時前來。沒了吳子樵,要對付沈霖真是易如反掌,她道:“沈霖你說,到底為何吳子樵今晚定要帶我出城?”
沈霖沒想到她如此單刀直入,神色慌張起來,忙道:“不是說了嗎,二師兄要來太谷跟大夥兒聚聚,所以我們三人先等在這兒接他。”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敢看我?”鳳寶寶立刻反問:“二師兄根本沒要來太谷,對吧?”
沈霖整晚神色詭異,說話時完全不敢直視她眼睛,分明心中有鬼:況且,只是接人而已,最遲明天就回城了,吳子樵和沈霖卻偷偷摸摸藏着兩包袱,其中肯定有詐!
“有、有啊,二師兄不是老說想看大師兄的酒樓嗎……”沈霖搔着頭,結結巴巴的,眼神飄移不定。
“你又撒謊。八師兄,你以前從沒騙我。”鳳寶寶也惱了,“沒想到你跟吳子樵連成一氣耍我,不理你們了,我要回城!”說完之後她立刻轉身要走,沈霖急壞了,馬上拉住她袖子。
“這吳子樵出的主意,你倒是把氣出在我身上了!”他急得跳腳。
鳳寶寶轉過身問他:“好,我不生你氣,但你得說實話,我們匆匆忙忙出城,到底為什麽?”
“你以前不也喜歡随興之所至,四處闖蕩嗎?”
吳子樵的聲音忽然傳來,鳳寶寶和沈霖同時往旁邊看。
“我不喜歡被蒙在鼓裏。”鳳寶寶惱怒質問:“你們兩個男子漢大丈夫,有話應當直說,怎能拿二師兄作借口來騙人?”
吳子樵聽了,臉色一沉,扯了扯嘴角。“不是存心騙你,是出門前師父叮囑過……”
“爹叮囑什麽了?”鳳寶寶話才出口就明白了過來,“因為柳月家?”
吳子樵不說話,算是默認。沈霖忍不住插嘴:“師妹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們就當作去隔壁鎮玩個幾天,等柳月家那小子走了,我們再回來。”
柳月家那小子,指的當然就是柳穆清。
“我不要!為什麽要躲柳月家的人?這說不通。”她大為光火,不單單生眼前兩個師兄的氣,更生她爹的氣。
一年多前,是誰以她為借口出手打傷人?又是誰硬要撕破臉半夜就走?
有個這麽任性妄為的親爹,她認了,但至少此刻爹爹遠在它方,鳳寶寶不想再處處受到掣肘。
吳子樵見她說着就往樓下走,立刻追上前去,擋在她身前,沈霖也急忙跟上去。
鳳寶寶惱了,質問他們:“這是做什麽?你們又連成一氣欺負人?”
吳子樵見她因生氣而兩頰泛起粉紅,襯着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黃油燈照映下,忽有嬌嗔媚态,這讓他一下子心跳加速,當下不由自主退開一步,悶悶回話:“師妹。一提起柳月家,你态度就不同了。”
“沒這回事。我明明是讓你們氣的,你們好端端的為何騙人?”鳳寶寶語氣緩了下來,但腮幫子仍是氣鼓鼓的,“既然今天跟柳月家的人見到面,就該坦蕩蕩的,何必要半夜偷溜?這未免太洩鳳家面子。”
“師父不讓你與柳月家的人見面,自是有他的一番苦心,師妹應當明白才是。”吳子樵仍是勸阻。師妹罵他騙子他認了,惱他有淺面子他也認了。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反正他不願師妹與柳月家那小子重逢,那個高高在上、目中無人,拒師妹于千裏之外、害師妹傷心落淚的富
家貴公子!
“爹真是的!當年的事都快過去兩年了,我早就不當一回事,你們這樣胡搞,反倒讓我很沒面子。”鳳寶寶沒好氣。
“師妹,你可不能口是心非!”沈霖指着鳳寶寶鼻子質問,卻見她橫他一眼,眼眸烏黑晶瑩、燦亮動人,那張臉看來确實沒有半點傷懷之意,這讓沈霖也開心起來,叫道:“吳子樵你看,師妹比咱們原先想的還要有氣度,這才是師父的好寶寶!”
鳳寶寶聽他說得逗趣,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眉眼舒展,看起來确實心情挺好。
吳子樵橫沈霖一眼,早就知道這人不可靠,偏偏沒其它幫手。
“走吧,趁城門還沒關,咱們這就打道回府。”鳳寶寶說着就想往樓下走。
“也不用急着此刻趕回去吧。”吳子樵說着,語氣淡淡,透着無奈。
鳳寶寶不理會他。“既然已知二師兄不來,我可不想像個傻子似的待在這客棧裏。”
談話間,她已走出客棧,頭也不回一路往馬廄走去。兩人見狀,只得默不作聲跟在後頭。
夜色中,鳳寶寶利落地套上墨色披風,并拉起帽子,掩住一臉秀色,緊接着,身姿輕巧一轉,翩然上馬,雙手用力一拉缰繩、輕蹬馬肚,豪氣爽俐喝地一聲,登時将吳子樵與沈霖的坐騎抛在後頭,一人單騎先馳奔出……
太谷城門外,另有一支三騎隊伍,正往郊外前進。
為首的,正是一身粗布灰衫的柳穆清,他騎着由客棧借來的黑馬,一路向北,那張英俊臉孔有些嚴肅,雙目炯炯有神,直盯着前方黃土路,然而,思緒卻已飄回今日下午的安禪寺廂房內。
他站在門外,清楚聽見鳳寶寶所言一字一句。她大着膽子捉弄騙徒,當然,事後他才知曉,原來喬家姑娘正躲在廂房後頭,鳳寶寶以身涉險、虛與委蛇跟那假冒之徒應對,是想讓喬家姑娘死心。
如此看來,她倒是一副俠義心腸。
柳穆清早知鳳寶寶比尋常姑娘膽子大些,卻不知竟是如此非同小可的勇敢機智;那假冒之徒可不是善類,她居然一點也不怕,一番話耍得對方團團轉,想着,他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更讓他驚訝的,卻是鳳寶寶口中所形容的他。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十五歲開始掌管多門生意,十八歲統領商隊遠赴外疆買貨,以一已之力對抗山賊、保護部屬,足智多謀、英勇不凡,可謂英雄出少年。還有,他二十歲就調度柳月家龐大人事,運籌帷幄、宵旰勤勞,忍人所不能忍,幾事以大局為重,如此,才足以擔當少主之名。”
這番話,真正讓他心口發熱。印象中,鳳寶寶總是跟着安和一起玩鬧,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将兩人視作同一人,其至将鳳寶寶視作安和的影子,這也是他對母親說,沒看清過鳳寶寶長相的主因。
然而,當安禪寺廂房的大門打開之際,那個一身紫衫的女子站在廂房當中,濃眉大眼、五官鮮麗,說起話來神情活潑靈動,他幾乎認不出眼前此人就是那個總跟在安和身邊的鳳寶寶。
一眼怦然。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喚住她,人就被吳子樵拉走了。
但,無妨,他定要将鳳寶寶找出來,将憋在心裏一年多想說的話,全都說個痛快。
“少主,前方有坐騎靠近,小心。”
六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倏地将柳穆清喚回神,他眉目一斂,果見遠處正有三坐騎朝他們馳來,前方為首之人,遠遠瞧着身形較修長,顯然是個女人。
柳穆清登時大喜,立即拉住缰繩,将手一揚,示意六兒他們也停住。
銀月當空,繁星如織,在星月映照之下,遠方坐騎逐漸靠近,似也察覺正有一行三人擋在路中央,于是放緩速度,任由馬匹慢慢踱步,直踱至柳穆清三人之前。
仲夏之夜,城外黃土路上仿佛旖旎之境,一陣輕柔晚風拂來,正好将對方為首之人的墨色連衣帽給吹開。
剎那間,一頭烏黑如鍛秀發随之飛揚,在柳穆清面前,發絲如水墨瞬間往同一側揮灑開來,優美如黑蝶展翅旋舞,直教人看傻了眼。
卻見那人側了一下頭,輕輕甩動飄逸長發,又以纖手由前額向後攏了一下,一張甜如密的臉蛋恰巧整個露了出來,濃眉大眼、鼻粱高挺,一露面就漾起開朗笑容,大大方方地望向柳穆清。
“柳公子,這麽晚了還要出城?”
鳳寶寶清朗嗓音響起,臉上始終帶着微笑,貝齒在黑夜中顯得更為白皙好看,透着月色,清楚可見墨色披風底下穿着與今天下午同樣的紫色衣衫,那豔紫的衣領包覆在她修長頸項旁,襯得一張密色小臉更為明燦動人,兩只眼睛波光流轉,黑眸閃動之間,透着一股向前推升的強勁,可比夜浪拍岸。
直拍進柳穆清眼裏。
六兒輕咳一聲,暗示少主回神,雖然他的主子定住不動時像一尊玉雕人像,但此刻實在不宜幻化為璧人。
終于,柳穆清緩緩答話:“只是出城透透氣,正要掉頭回去歇息。你呢?”
此話一出,六兒心中打了一道閃電。
少主今晚太過反常,點燃信號火藥、當衆生悶氣質問、一路策馬狂追、好不容易追到人卻只是發愣。現在更奇了,居然氣定神閑撒起謊了。
“我與兩位師兄出城辦點事,正要回去。”鳳寶寶應着,其實她沒想到會在半途遇見柳穆清,不過,想想也不奇怪,畢竟他們已經同在太谷,要偶遇也非難事。
“既是同路,不如你我一道回城。”柳穆清才剛說完,就聽見有兩人同時出聲。
“不用了,路這麽寬,何必擠一道?”
“師妹,大師兄正等着,咱們先行吧。”
沈霖和吳子樵幾乎同時開口,鳳寶寶不願一再拂逆兩位師兄,正欲回絕柳穆清,就見他再次開口。
“寶包,我有話跟你說。”柳穆清看着她,語氣溫和地提出要求,沒将她後方兩人的挑釁模樣看在眼裏。
鳳寶寶聽見“寶包”這聲熟悉的呼喚,一下子怔住,思緒飛快翻轉,但很快就平穩下來。
她點點頭應了一聲,随即要兩位師兄先行。
吳子樵狠狠瞪了柳穆清一眼。
半夜在城外偶遇,如此離譜之事,只有師妹會信以為真,她實在太不了解男人了。
這态勢,分明是刻意追出城的,只是不知柳大公子意欲為何,據說此位仁兄以前不大搭理鳳寶寶的呀!
“師兄,你們走在前面吧,我與柳公子說一會兒話,說完就跟上你們。”鳳寶寶落落大方地說着。吳子樵看她神态輕松,想想也不可能此時就架着師妹離開,不如聽她使喚、做足面子給她。
“你二人殿後吧。”柳穆清向六總管發話。
終于,吳子樵二人在前,六總管二人在後,距離都拉得遠遠的,好讓二人說話。
只不過,兩人并騎了一會兒,誰都沒開口。鳳寶寶側着頭看了一下柳穆清,卻見對方居然也正看着她,一對上眼,同時感到十足尴尬,只得默默地,同時都将頭給轉開。
他們十來歲就相識,每年鳳寶寶客居柳月家月餘,還曾書信往返,卻從沒如此刻一般,兩人靜靜共處。
“珍珠雪梅糕,”柳穆清打破沉默,一開□卻談起糕餅,“我一看見,就猜到是出自你之手。”
鳳寶寶笑了一下。“原來常老板招待過你了。”
“聽說他是你鳳家大師兄。”柳穆清問。
“是啊,柳月家的消息可真靈通。”她爽朗回話。
“也不那麽靈通。去年中秋我想給你家送禮,才發現不知該往哪兒送。”他看向她。
鳳寶寶聞言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又開口:“兩年前的中秋,我爹太過唐突,我一直想跟你賠不是。”
“怎麽也輪不到寶包道歉此事因我而起,我才該向你賠罪。”柳穆清着實訝異,他想賠罪想了快兩年,結果居然被鳳寶寶給搶先了。
“怎麽我們都急着賠不是。”她笑了起來,見柳穆清始終凝眉,遂又開口:“我知道你是指當年在別莊裏與柳月家家主所言……”
“寶包……”他想解釋,其實他純粹是為了讓母親打消訂親念頭,才會說話如此尖銳刺人,他心中并無傷她之意。
可柳穆清還沒開口,就再次被鳳寶寶搶先。
“都過去好久了,我早就心無芥蒂。”她笑看着他,“回想起來,只不過是兩家孩子有些誤會,我當時臉皮薄哭了,我爹幫着女兒出氣,如此而已。要不,咱們都別挂在心上了,好嗎?”
柳穆清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半句話。鳳寶寶的笑臉看起來多麽燦爛,看來完全如她自己所說,當年那場鬧劇對她而言,根本早已心無芥蒂。
他忽感一陣難以言明的異樣,但表面上仍是點頭應了一聲。“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過。”
“對了,過幾天常記酒樓會有我新設計的糕餅,屆時若你還在太谷,記得來捧場。柳月家少主若看得上,想必也能讓這兒的文人雅士青睐。那我先行了。”
鳳寶寶朝他微笑,旋即兩手一拉缰繩,迳自往前騎去,同時朗聲呼喚兩位師兄,“吳子樵沈霖等等!我已經與柳公子說完話,我要追上你們了!”
只聽得她嬌喝一聲,坐騎已經超越兩師兄揚長而去,後面兩人急起直追,沒多久,一行三騎已奔得老遠。
柳穆清看着那道修長背影愈騎愈遠,終于消失在眼前,忽然想起多年以來與鳳寶寶相聚的幾個畫面,一時間,只覺得無法将以前的寶包跟剛才與他說話的女子視作同一人。
再見伊人,人事全非。
瞧她巧笑倩兮,一副雲淡風輕的快意模樣,他居然浮現一股極為雜亂之感,腦子簡直像被烏雲寒滿,黑壓壓一片要從頭頂冒出來了。
她率先賠了不是,她率先說了不在意,她率先要他別挂在心上,然後就将他抛在腦後,迳自駕馬而去,真是好不潇灑自在。
可他卻半點都笑不出來!
“少主,再不趕路,恐怕城門要關了。”六兒提醒。
柳穆清壓根沒理會他的提醒,仍然滿心回想着方才鳳寶寶所言,倏地,整個人冷不防一震,直把身邊的六兒吓一大跳。
“少主?”六兒輕喚。
只見柳穆清仿佛自沉睡中醒覺,表情像是忽然察覺了一樁驚訝且難言之事。
“少主?”究竟何事?
柳穆清恍若未聞,因為,他此刻始驚覺,今晚從一開始碰頭,到兩人談完話,鳳寶寶自始至終都稱他柳公子,從頭到尾沒喊過他一聲穆清哥哥!
難不成,她已心無芥蒂到将他看作陌生人了?
夏夜,輕風徐徐而來,黃土路旁蟲鳴蛙叫不絕于耳,一唱一和好不熱鬧,然而,此一惬意仲夏情景之中,卻有一英俊青年如玉石雕像般定在馬上,凝眉不語,細看這張只應天上有的好看面容,神情竟似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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