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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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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子紋 -【我在唐朝等嫁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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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9: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不安好心塞親事

天才微亮,孟之玉已整裝准備啓程。

上馬車前,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她忍不住分心看了一眼,眼神因認出來人的身影而恍惚。

杜宇亦,字玄之,縱是多年過去,他依然是她記憶中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可如今見他,她竟已分不清自己對他是愛多些還是恨多些。

她不想見他,但是她向來不屑不戰而逃,于是她微吸了口氣,收回自己的腳步,好整以暇地等待來人到面前。

「夫人。」杜宇亦來到跟前,俐落的翻身下馬。

「侯爺。」她對他微點了下頭。

她的冷淡他看在眼裏,雖說早該習慣,但是心中依然隱隱作痛。

她總是閉門不見他,擔心惹惱她,他也凡事由著她,直至聽聞孟之玉要離京,他一時腦熱策馬而至,但一看到她,他又有些手腳不知何處安放。

「不知……夫人要去往何處?」

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模樣,有一瞬間孟之玉想要告訴他,可能找到了他們的孩兒,但話到嘴邊終究沒有說出口。

多年來,她希望過無數次,也失望過無數次,只有她還不死心的尋找,杜宇亦或許早斷了尋子的念頭。

「此乃春暖花開之時,我難得有閑心,想離京四處走走看看。」她移開了視線,看著城門的方向。

離京散心或許是真,但更多應該是得知他回京的消息,所以想要避而不見,這麼多年來,她總是如此。

杜宇亦壓下心中苦澀,柔聲說道:「京中太平,但鄉野之處難免有流民、匪徒滋事,夫人還是留在京中爲好,此次我返京面聖,約莫三日後離京。」

孟之玉有些意外,她以爲此次返京他就不會再走了。雖說他正值壯年,但畢竟是杜家獨子,深受聖寵,要不是杜宇亦大多時間留守邊疆,聖上八成都要往他身旁塞人,盼著讓寵臣開枝散葉。

孟家雖然富貴,但終究也是商戶,遠遠比不上杜宇亦這些年來的戰功卓越,這個曾經占有她全副心神的男子還有無限將來,而她縱是容顔未變,心卻已蒼老疲累。

孟之玉露出一抹淡然的淺笑,「謝侯爺關愛,妾身有護院、家丁相隨,安全無虞,侯爺返京該有要事在身,妾身不便打擾。」

杜宇亦見她堅持,擔心卻又拿她莫可奈何。「夫人,你就非要——」

他的話聲突然隱去,神情一變,猛然轉身看向身後,放眼望去,身後除了緊隨他之後到來的兩位護衛外,並無他人。

孟府位于京城安仁坊,南與明德門相通,北與承天門相對,居此處者多爲權貴之人,防衛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只是方才一瞬間,他竟覺得有被窺視之感。

孟之玉並不知他心中驚疑,見他不再開口,以爲他是無話可說,便慾登上馬車。

杜宇亦眼角察覺她的動作,也顧不得那股窺視感,手一伸握住了她的手腕。

孟之玉吃疼,眉頭微皺,縱使位高權重,他骨子裏終究還是那個粗人,動手始終都不知輕重。

杜宇亦聽她輕呼,忙不疊松開了手,「可是弄疼你了?我——」

「無事。」孟之玉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打斷了他的話。「侯爺無須挂心,時候不早了,還請侯爺挪步,妾身該啓程了。」

杜宇亦不想她離去,偏偏怕惹惱她,什麼話都不敢說,只能不情願的退了一步。

孟之玉見他退卻,臉上的淺笑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苦澀。

初識時他就是根木頭,要不是她主動,只怕他一輩子都不會靠近她半步,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根木頭,只是她冷淡,他就算想也不敢靠近。

她心中一歎,或許他們這輩子就這麼漸行漸遠了。

「侯爺,請回吧!」

說到底,兩人至今只是徒留夫妻之名,再難回到當年。

「不過三日……夫人真不能忍?」杜宇亦終是忍不住問道。

雖說她不想回侯府,也不讓他踏進孟府,但至少她在京中,他還能尋機會見她幾面,運氣好時還能跟她說上幾句話,但她若離京,他們連面都見不上。

他的聲音聽得出祈求,孟之玉有一瞬間的心軟,但終究還是對他一禮,踏上了馬車。

藏在暗處的顧悔因爲想要靠近聽清他們交談,差點被杜宇亦發現,他的隱藏功夫經由多年訓練,已近乎出神入化,尋常人難以發現,卻因一時心急差點壞事,他扪心自問,這才發覺或許內心深處,他並沒有自己以爲的那麼不以爲意。

昨夜趕在城門關前,他帶著魏少通一行人進城,衆人住在繁華的平康坊,侯府多年前丟失孩子一事在京城並不算秘辛,一夜的時間已足夠他打聽到想要的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是定遠侯府的孩子,但看著侯爺夫婦對待彼此隱忍情緒,相敬如賓的模樣,他莫名覺得不得勁,于是在馬車經過時,他把玩著手中的飛石,飛快射出將馬車的車軸給打斷。

砰的一聲,車廂傾斜,因爲在大街上,速度不快,所以在馬車上的孟之玉除了受到一些驚嚇,並無大礙。

她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到外頭有打鬥的聲音,她立刻伸出手拉開車簾,就看到杜宇亦當衆跟個黑衣人打了起來。

杜宇亦能領兵征戰,一路坐到侯爺之位,自然身手不凡,但這個黑衣人的身手也不俗,你來我往之間半點都不落下風。

孟之玉神情一冷,手腕一轉,一支輕巧的袖箭出現在手中。

這袖箭是當年她成親之初,杜宇亦與孟家鐵匠經過無數次的打磨做成,目的便是用來給她防身,只是這麼多年她從未有使用的機會。

她的袖箭對著黑衣人,正要出手的瞬間,她看到那位黑衣人的容貌,雖然只是對視一眼,卻也足夠使她震驚。

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當她對著銅鏡時便會瞧見,這是像她的一雙眼!

孟之玉壓下心頭激動,出聲喊道:「住手!」

杜宇亦雖說滿心不願,終究停下手,飛快來到孟之玉身旁,護在她身側,杜府侍衛、孟府護院也在瞬間將他們圍起。

「無事吧?」杜宇亦難掩擔憂地打量著孟之玉。

孟之玉輕輕的搖頭,目光緊盯著顧悔不放,腳不由自主向前。

注意到孟之玉不若平常的神態,杜宇亦皺起了眉頭,輕扶著她的手,阻止了她,「危險,此人用飛石打斷了你座駕的車軸。」

飛石是民間常用的暗器之一,石頭隨處可得,但要快狠准打中目標卻需要不停的磨練,若不是因爲來人針對的是孟之玉的座駕,杜宇亦還會贊賞這樣的功夫是出自一位少年之手。

孟之玉停下腳步,知道她上前太過貿然,只是看著顧悔,她聲音忍不住顫抖,「你……你爲何打斷我座駕的車軸?」

相較于眼前的大陣仗,倒顯得站在前方獨身一人的顧悔勢單力薄,但他臉上不見一絲懼意,只是看著被包圍在中間的華衣女子。

自小他就長得極好,曾經他痛恨自己的相貌,因爲這樣的柔美給他惹了不少麻煩,要不是他狠絕,或許早就淪爲旁人的玩物,直到他有足夠的能力自保後,相貌的好壞他才不再放心上,如今見到這名緊盯著自己的女子,他似乎明白自己相貌隨了誰。

「爲何你不說話?」孟之玉心焦,但杜宇亦攔住她,讓她無法上前,只能伸出手。「是你嗎,天兒?」

她的孩子杜孟然,她喚他時總是用小名天兒。

顧悔垂眼看著她的手,心中沒有太多的悲喜,他緩緩的擡起手扯裂手臂上的衣物。「如果這個胎記是對的,或許我就是。」

見狀,孟之玉激動地走上前,杜宇亦也因驚訝而不再攔她。

孟之玉紅著眼伸出手,顧悔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在她的手輕觸他臉頰時身子微僵了一下,退了一步,閃過她的觸碰。

他不習慣這樣的親昵,他只樂于與葉綿靠近,至于旁人他始終都帶著疏離,也不打算親近。

孟之玉見他抗拒的反應,忍不住痛哭失聲。

一旁的魏玥兮見狀也是激動落淚,只不過眼見來往駐足的人越來越多,她連忙抹了淚,勸道:「小姐,快別哭了,有話咱們回府再說!」

孟之玉急切地點頭,不管不顧拉著顧悔的手。

顧悔想要甩開,但是看到她的淚,他只能壓下心中的不情願,任她拉著踏進孟府。

看著眼前的一幕,杜宇亦心中震顫,他自然知道孩子身上有什麼胎記,所以這是他的孩兒?

他神情恍惚地跟在他們身後進了孟府,門房原要伸手阻攔,但看小姐進門也沒發話,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讓侯爺進門。

小姐是個心善之人,對下人都好,他們也都希望小姐與姑爺的日子能過得和和美美。

對杜宇亦而言,找回兒子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過了這麼多年,他還可以堂堂正正從孟府大門走入卻更令他振奮。

道輩子,他對任何人都能冷淡,唯一例外只有孟之玉。

這些年孟之玉對他疏遠,他害怕失去便越發小心翼翼,偏偏她越離越遠,但如今他看著顧悔的目光更加了幾分熱切,若是孩子找回了,一切便能回到過去。

于是這位向來清冷的侯爺難得露出粲笑招來侍衛,將消息送回侯府。

不過片刻光景,定遠侯府尋回孩子的消息便如同揷上了翅膀一般傳遍京城各大角落。

在桃花村的葉綿一大清早忙著收拾細軟,心中還盤算著給將赴雲州的葉謹多做幾件棉衣,卻聽到門口響起叫喚聲。

門外是三嬸娘的聲音,她不想理會,但依三熔娘的性子,只怕會不死不休,所以她只能將門打開。

「這大白天的將大門緊閉,怕家裏的值錢東西被偷不成?」待她一開門,等在外頭的葉三嬸不耐的嘟囔。

若是平時,葉綿肯定回個幾句,但因爲看到跟在三嬸娘身後的一行人,到嘴邊的話全都吞進肚子。

她心中震顫,但斂下眼的瞬間便恢複,柔柔的開口,「三嬸娘,有事兒?」

「這位公子姓李。」葉三嬸微揚著下巴,指了指站在她身後的錦衣公子,「說是要找顧悔,我就將人帶來了。」

這個三嬸娘還真是沒事找事!

葉綿在心中低咒了一聲,臉上卻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疑惑笑容,「李公子?不知爲何要尋顧悔?」

「吾乃顧悔舊友。」李冬生手搖羽扇面露淺笑,「在下姓李,名冬生,正巧帶著家丁路經此處,特來探望。」

「李公子是顧悔舊友?」葉綿上前一步,面露激動,顧不得男女大防,直接拉住李冬生的衣袖。「公子行行好,阿悔不告而別,我鎮日不安,我不求與他有將來,只求知他消息,縱是只字片語也無妨,至少知他平安。」

李冬生被她扯住衣袖,原想將人揮開,低頭見她一副泓然慾泣的模樣,不由皺起眉頭。自入趙可立師門後不久,顧悔便被派至阿塞圖身邊,在趙可立眼中,師門之中無人可與顧悔匹敵,他縱被師父贊爲天資聰穎,但還是遠不及顧悔,他雖然嫉妒,但技不如人也莫可奈何,只是這一切在顧悔殺了阿塞圖後有了轉變。

師父對顧悔下了追殺令,待顧悔一死,師門之中就數他的功夫最上乘,他只待將來東突厥壯大後,榮華富貴等在前頭。

顧悔向來待人疏離,未曾親近何人,沒料到如此性冷之人,竟會遇上個柔弱的姑娘對他心懷依戀。

葉三嬸在一旁看著葉綿失控的模樣,臉上露出滿滿不屑,平時這死丫頭一副清高的模樣,沒料到卻是個不知分寸的。

「綿綿,你是個姑娘家。」葉三嬸扯了下葉綿,讓她松開了捉住李冬生衣袖的手,「快快松開。」

「我……」葉綿這才像是如夢初醒般退開,忍不住落下淚來。

看著她哭得柔弱,李冬生的眉頭皺得更深,「顧悔走了,你不知他去了何處?」

葉綿哭著點頭,「他不告而別,我全然不知從何找起。」

李冬生的唇一抿,目光看向一旁裝扮可愛的小姑娘。

「還真是不巧,竟是遲了一步。」黃莺俏皮地側著頭,嬌聲開口,「現下該如何?」

黃莺把玩著手中的小圓球,看似是姑娘家的小玩意,但李冬生知道裏頭是[mí]葯,只要一點就能迷倒一片人。

李冬生飛快地思索著,可汗因痛失愛子而大病一場,雖說無性命之憂,但元氣大傷,因此師父特別交代此次前來只求取顧悔性命,非到萬不得已不可濫殺無辜,免得徒增不必要的風波。

于是他們一行人裝扮成尋常百姓,目的便是不令人起疑,方才進村時葉三嫡帶他到葉家的短短一段路,他們一個有心套問,一個口無遮攔,他從中得到不少消息。

顧悔離去的消息令李冬生不悅,但也無妨,他大可以拿收留顧悔的人家作餌,但看葉綿的模樣……

「方才聽聞嬸子提及,你對外宣稱顧悔乃你遠房表哥,怎會無緣無故離去?」

葉綿忍不住在心中又把葉三嬸罵了一遍,低下頭掩面抽泣,斂去自己的神情,「他待我們姊弟確實好,我心儀于他,與他提及待來年開春便成親,誰知他聽了之後,就突然不告而別……」

葉三嬸聞言再也忍不住哼了一聲,「真是不知羞恥,竟然還上趕著嫁男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身子不好生養,哪個尋常人家能瞧上,村長一家待你也不薄,但他家棟兒要娶親壓根未曾考慮你,最後定的是邱家的婷婷。」

說是親人,但說話卻最傷人。葉綿心頭一冷,面上依然哭哭啼啼。

村長家的陳棟也曾對她有心思,甚至還跑到她跟前,表示願意不顧長輩反對娶她爲妻,兩人自小相熟,村長對他們姊弟也極爲照顧,她對陳棟無半點男女之情,更不想因爲此事而跟村長家有嫌隙,于是婉轉拒絕了。

陳棟也不是不講理之人,被她所拒雖然傷心失望,但也沒有多言,此事她與陳棟都未曾向旁人提及,如今陳棟要成親,她也真心祝福。

看著葉綿哭得淒楚,不停以袖拭淚的可憐模樣,黃莺眉心跳了跳,若不是跟葉綿有過言語交鋒,還被她用暗器所傷,她幾乎都要被她柔弱的外表騙倒,相信顧悔真的瞧不上她、辜負了她。

「可我聽說顧悔待你不薄。」李冬生依然存疑,「他給葉家買了匹好馬,如今人走了,馬卻留下,未免不合常理。」

「他不帶走,八成是因爲沒看上那馬。」說到這個,葉綿的口氣帶了絲委屈。這話李冬生倒是有些信了,尋常的馬匹顧悔確實看不上眼,顧悔原本的坐騎是匹汗血寶馬,是師父賞賜,他還因此暗暗羨慕許久。

「我與顧悔有些私交,深知此人冷情,姑娘如今與他陌路,對姑娘而言也算是好事。」

葉綿搖頭捂臉,哭出了聲,「可我不願!」

李冬生看她如此情根深種,不由搖頭,「實不相瞞,對是否尋到顧悔,在下也無必然的把握,姑娘就別再難過,顧悔既然不在此,在下就告辭了。」

「公子!」葉綿淚眼婆娑,伸手阻止李冬生的去路,「公子若有緣遇上顧悔,煩請公子轉達一句,我在等他。」

李冬生隨意地點了點頭,便帶著一行人離去,離去前黃莺丟給葉綿頗有深意的一瞥。

葉綿目光不經意的與她對視,然後飛快的轉移,心中對黃莺有著說不出的感激。

今日若不是她隨李冬生到來,讓她有所警覺,她八成會在李冬生眼亠刖露出馬腳,無法全身而退,她很清楚若是方才無法說服李冬生,後果不堪設想。

她突然意會到顧悔不告而別的苦衷,他該是清楚自己的行迹遲早會曝露,不願連累他們。

「李冬生,你就這麼走了?」黃莺俏皮的跟在他身旁,聲音軟糯,「方才來時,你不是還大言不慚的說要把人家姑娘給綁了,拿來逼顧悔出面?」

李冬生聽出黃驚語氣下的嘲弄,他原本確實是這麼打算的,但看葉綿的模樣,顧悔明顯未將人放在心上,如此捉了葉綿也無濟于事,他便打消了念頭。

「你比我們早幾日尋來,竟沒早一步發現顧悔蹤迹,著實令人意外。」

在趙可立身旁的人除了顧悔之外,其他人黃驚全都不喜,尤其最討厭李冬生這只笑面虎,看似文弱,實則心腸隂狠。

此次李冬生帶了十多人尋來,她慶幸自己早一步尋到顧悔,顧悔自己也想通利害關系,先行離開了桃花村。

黃莺似笑非笑地斜睨著李冬生,沒有回避他的試探,「我在八相山中發現血迹,在山裏找了好幾日,要不是恰巧在山上發現了不少死去的狼屍,懷疑是顧悔的手筆開始追査,我也尋不著,誰能想到以他這冷酷的性子會隱居在桃花村中?怎麼,你該不會是以爲我存心放過他,讓你撲空吧?」

李冬生心中確實懷疑,但他沒有證據,畢竟黃莺需要師父手中的解葯才能活命,常理而論,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就她不會。

何況當年她能爲了自己下手取胞姊性命,又怎會放過顧悔。

「總之繼續找吧!」李冬生不再細思,交代下去,「師父給的期限只剩十日,若再尋不著人,就算再不甘,咱們都得回去覆命。」

換言之,只要顧悔躲過這十日,安全暫且無虞。

黃莺撇了撇嘴,對趙可立而言,取顧悔的項上人頭重要,但邊疆戰事一觸即發,他更爲看重,畢竟若東突厥滅亡,趙可立苦心經營半輩子的權勢榮華也將成空。

以前的黃莺或許也會擔憂東突厥顛覆,趙可立倒臺,她的性命不保,但如今她心中有了一個想法,玉石俱焚或許也是個很好的結局。

她垂下目光,掩去自己眸中的隂狠笑意。

葉謹從軍的消息于禮該向謝夫子禀報,但在知會謝夫子前,劉大叔卻先送來了謝家的請帖。

信中提及,要給將進京的謝如英一家人踐行,謝夫子做東,姊弟倆這才知姨母一家有了大造化。

不知情也就罷,如今得知,賀禮自然不可少,只是這禮也不需太重,畢竟衆人皆知他們姊弟無依,平時與姨母一家也沒太多來往,只要不失禮于人就成。

葉綿在踐行宴的前一日收拾了自家做的艾絨和葉謹打的兩只野雞,隔日一大清早便與葉謹坐上劉家大叔家的牛車去鎮上。

姊弟倆才踏進謝家,就見原本用來作育英才的庭院熱鬧非凡,不少人進進出出,這些人大多是來道賀的左鄰右舍。

「看來姨父這次當真是得償所願了。」葉謹不由啧了一聲,他並不嫉妒姨父一家,只是不喜他們,語氣中隱隱透著一絲不以爲然。

葉綿臉上挂著淺笑,看不出心中思量,只是跟著葉謹一進門,看到在院子裏被圍著道喜的謝如英時,先上前請安。

謝如英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到兩姊弟的神情也比平時熱絡許多,「來了。」

「是。」葉綿點頭,看了一旁的葉謹一眼,「這是我與阿謹帶來的賀禮。」

「你有心了。」謝如英隨意看了葉謹拿在手中的東西。

她本就自視甚高,如今夫君將入京爲官,聽到風聲上趕著來巴結的人不少,她自然瞧不上葉綿姊弟送來的小東西,但礙于衆目睽睽之下,謝如英倒也沒露出嫌棄的神情,只讓葉謹去將東西放下。

「怎麼不見外祖父?」葉綿輕聲問道。

提到謝夫子,謝如英的表情微變,只道:「他跟雪兒在屋內,他向來對你們姊弟最爲挂念,你們去請安,時辰差不多就請他老人家入席了。」

葉綿也沒多想,稱是後便帶著葉謹進屋去見謝夫子。

堂屋裏不同于院子的熱鬧,除了謝夫子就只有楊妍雪,進去時,葉綿見兩人正低聲說話,外祖父的神情明顯有些不耐。

葉綿疑惑,還未開口,楊妍雪已先一步起身,「綿綿,你可來了,外祖父正在叨念你呢,快過來。」

葉綿不著痕迹地閃過楊妍雪伸過來的手,明明是近乎陌路的兩人,她沒興趣在人前委屈自己跟她上演一場好姊妹的戲碼。

楊妍雪的手撲了空,臉上有些讷讷,只是礙于謝夫子在場,更礙于外頭的衆賓客,她也不好多言,只是低頭讓到一旁,讓葉綿兩姊弟上前見禮。

謝夫子見了他們,臉上終于露出由衷的笑容,「你們姊弟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看到謝夫子的笑臉,楊妍雪心中略感不快,她哄了半天也不見外祖父露笑,偏偏看到葉綿姊弟,臉上就笑容可掬。

「謝外祖父挂心,綿綿與阿謹一切皆好。」葉綿乖巧地回了一句,跟葉謹坐了下來。

她敏感地看出外祖父今日的興致不高,女婿高升是喜事一件,外祖父的反應明顯不合常理。

「方才我瞧外頭道喜之人大多是外祖父故交,外祖父爲何獨坐堂內?可是身子不適?」

「我身子還好,你有心了。謝夫子明顯不願多提。葉綿心下狐疑,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一旁的楊妍雪。

楊妍雪對上她的視線,莫名有些心虛,微垂下眼道:「外祖父不過是嫌棄外頭吵雜,想待在屋裏靜靜罷了。」

謝夫子聞言,沒有答腔,只是端起放在一旁的茶盞喝了一口。

「別裝模作樣。」葉謹向來不來拐彎抹角這套,直言道:「是誰讓外祖父受委屈了?」

楊妍雪不由一惱,「阿謹慎言,家中誰敢委屈外祖父?」

葉謹一哼,「別人興許不會,但你們姓楊的難說。」

楊妍雪面上有些挂不住,帶著委屈看向謝夫子。

謝夫子放下手中的茶盞,緩緩開口,「只是這幾日夜裏沒睡好,精神不佳,所以才在屋內歇會兒。」

葉綿不信,但也沒有拆穿,只道:「怎麼不見姨父和兩位表哥?」

「你姨父帶著良哥兒和仁哥兒去縣令大人府上請人了。」

謝夫子雖不在官場,但作育英才多年,也教出幾個成材之人,所以對人情世故思量得比楊均成透澈。

如今楊均成有了機緣造化,轉眼間仕途竟是比縣令大人順當,怕縣令大人心中有想法,所以他早早發話讓楊均成去請人。

官場爲官,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誰知楊均成還不太樂意,最後是他冷著聲音才逼著他出門請人,出門時還擺了臉色,依他這性子,就算進京也走不到太高的位置。

「待你兩位兄長回來,阿謹跟他們多聊聊。」謝夫子看著葉謹的目光帶著慈愛。

葉謹聞言卻是微挑了下眉,他與楊家兩位表兄喜好南轅北轍,向來無話可說,但也知外祖父開口是盼著一家和樂,只能敷衍點頭。

楊妍雪暗中打量著葉謹,被葉謹捉了個正著,她心一突,語氣讷讷地道:「前些日子聽聞宋大娘提及你在窯場尋了份活計,看你身子更爲壯實,應該十分順利才是。」


葉謹懶洋洋坐在圈椅上,他不想理會楊妍雪,偏偏她還往刀口上撞,他冷哼了聲,「沒料到表姊還有興趣打聽關于我的消息。」

楊妍雪聞言,看來有些難過,「阿謹,我對你始終關心。」

「大可不必,我八字輕,表姊的關心我承受不起。」葉謹似笑非笑的看了楊妍雪一眼,「楊家與葉家向來不是一路人,日後兩家分隔兩地,也難有交集,彼此相待還是怎麼自在怎麼來,別總挂著僞善的面具,你在外名聲淑德,但一家人誰不知誰的底細。」

楊妍雪臉色一白,液然慾泣。

謝夫子皺起眉頭,葉謹的腿傷是因爲楊妍雪,他能理解葉謹的針對,但他年紀大了,最想見的是一家和樂,更別提如今楊家進京,興許日後還能扶持這對可憐的姊弟一把。

他正要開口,一旁的葉綿卻先一步伸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茶盞遞了過去,輕聲說一句,「外祖父,喝茶。」

謝夫子看著出現在手邊的茶盞,不經意的擡頭對上葉綿的眼神,葉綿向來護短,這一點自她小時候就未曾變過,像極了她的娘親,皆是外表柔弱,實則剛強之人。

想起當年雲兒認定了葉家小子,硬是不顧他的反對嫁進葉家,他還爲此跟閨女置氣好些年,後來是因爲雲兒服軟,他也因疼愛閨女彼此各退一步,父女關系才恢複如常。


但閨女死了之後,他每每想起因爲不諒解而冷淡來往的幾年,心中終究有悔,若早知父女情緣如此短暫,他又何苦浪費數年置氣。

抱著這份遺憾,他對葉綿姊弟在多有照顧之余也多了幾分縱容。

他接過了她手中的茶,沒有開口替楊妍雪緩頰,說到底是雪兒害得葉謹毀了條腿,若她真有良知,這點言語諷刺理當承受。

楊妍雪見謝夫子沈默,臉上難過,心中卻是一陣冷笑,印象之中似乎總是如此,自小外祖父便偏疼這個體弱的表妹,姨母死後這份疼愛不但無一絲改變,反而更加重了幾分。

葉綿無視楊妍雪的神情,待謝夫子喝了茶,接過茶盞再放回桌上,「阿謹向來淘氣,怕是跟表哥們談不到一塊去,今日外頭人多,讓他去幫把手吧。」

謝夫子聞言也不好強求,「阿謹出去瞧瞧吧。」

葉謹早在見楊妍雪的第一眼便想離去,自然是求之不得,他站起身拱手一禮,「孫兒出去幫忙,待無外人時孫兒再跟外祖父好好說話。」

一旁的楊妍雪自然聽出葉謹所謂的「外人」所指何人,她神情冷了幾分,偏偏只能咬牙忍著,葉謹爲她傷了腿,此生都是她理虧。


她抿著唇,目送葉謹離開,一個轉頭就見外祖父被葉綿簡短的幾句話逗得笑出聲,心中不由憤憤,但想到自家將要進京,就此走上富貴榮華之路,她的不平又平衡下來。

「待你姨母一家進京後,若得空就多跟謹哥兒來陪陪我這個老頭子。」

葉綿臉上的笑意微隱,「外祖父不隨姨父一家進京?」

謝夫子還未來得及答腔,楊妍雪先開了口,「外祖父舍不得離開熟悉的環境。」

葉綿滿心不以爲然,外祖父雖世居青溪鎮,但身爲文人,不論年紀多寡,大多胸懷大志,期盼有朝一日能一展長才,若有幸進京,縱是故土難離,外祖父應該也願一同前往。

想到這裏,葉綿似乎明白爲何外頭熱鬧,外祖父卻情願待在大堂,興致缺缺的原因,不禁替外祖父感到不值,姨母一家占盡了謝家的便宜,到頭來卻不顧外祖父的意願將他撇下,棄他于不顧。

但縱使知楊家人狼心狗肺,她又能如何?

她壓下心中不滿,露出甜笑,伸出手輕晃了晃謝夫子的衣角,「外祖父放寬心,我會一直陪著您老人家,外祖父想進京,那就待我身子好些後陪著外祖父進京走走。我們倆一同去看看天子腳下是如何富貴繁華,以後若是阿謹有出息,咱們說不准還能搬進京城,到時外祖父可別再說什麼故土難離。」

謝夫子深知大閨女市儈現實,舍下他也不意外,只是心頭難免失望,如今聽葉綿一說,不論將來葉綿口中所言是否成真,至少晚輩有心,他心頭的不適也散了幾分。

「你和阿謹都乖。」謝夫子不由感歎,拍了拍葉綿的手,「外祖父就等著享你們的福氣。」

兩人和樂的身影落入眼中,楊妍雪放在袖子裏的手忍不住緊握,葉綿心善也孝順,若她開口要帶外祖父進京,她肯定說到做到,只是葉綿絕對不能進京,此生都不能!

楊妍雪脫口道:「外祖父,綿綿身子不好,別折騰她,倒是正好趁機跟綿綿提一提我娘說的那事兒。」

謝夫子眉頭輕皺,楊妍雪起了頭,他便知她意慾何爲,照說外孫女的親事輪不到他揷手,但可憐這孩子無父無母,若他再不關心,就怕親事沒著落,只是一想到那人選,他終究輕搖了下頭。

「這事兒不急。」

「怎麼不急呢?」楊妍雪沒料到這幾日好說歹說,謝夫子到頭來還是遲疑,「綿綿已經十五,她的親事怎麼也得提上日程才是。」

在青溪鎮,滿十三歲的姑娘家就會開始議親,訂親後在家待個三、五年再出嫁,而葉綿現下還未說親確實是晚了。

葉綿父母早亡,家中大小事皆由她自個兒做主,她自個兒不說親,旁人就算說三道四也影響不了她,只是她萬萬沒料到楊妍雪會管到她頭上來。

葉綿似笑非笑的開口,「看表姊的模樣,想來是有了人選。」

楊妍雪有些心虛,但定下心後,理直氣壯的回視,「確實有個好人選,我娘特別替你留意的人家。」

「是嗎?」明明不熱絡的兩家人,平白無故關心她的親事,葉綿可不認爲是好事,「我倒有些好奇了。」

謝夫子擺明不想多提,但楊妍雪卻急于定下此事,于是不顧謝夫子神情,迳自起身到外頭尋到謝如英,將人請進堂屋。

「爹,你這是怎麼了?」謝如英對一旁的葉綿視若無睹,只顧著對謝夫子發難,「今日外頭多是與你交好之人,你就非得在此時議論外人的事兒嗎?」


外人?聽到這兩個字,謝夫子皺起了眉頭,這幾日他與大閨女有些爭執,心中本就不快,如今聽她口氣,臉色更不好。

「娘,你說什麼外人,是我讓你進來的。」楊妍雪也覺不妥,輕扯了下謝如英的手。

謝如英抿了下唇,沒好氣地看了楊妍雪一眼,要不是看在自家閨女的分上,她壓根不想理會葉綿將來如何。

她不太情願地坐下來,敷衍了事般隨口說了句,「瞧我都忙得失言了,綿綿可別往心裏去。」

葉綿聽出謝如英的心口不一,她也沒回應,只是嘲諷地淡淡一勾唇。

謝如英看她這樣,心裏自然不得勁,這丫頭自小就聰明得不像個孩子,有時對上她的眼神她還有些害怕。

「小時候你瞧著是個瘦弱的黃毛丫頭,平平無奇再加上個病恹恹的身子,原本我還擔心你日後夫家難尋,如今你越長越出挑,單憑你這張受人憐愛的臉蛋兒,倒是可以給自己圖門親事。」

謝如英與謝如雲是雙生姊妹,都是美人兒,偏偏楊均成的相貌遠不及葉晉生,生的三個孩子相貌又多隨了楊均成,就算是長得最好的楊妍雪也只能稱得上清秀罷了。

自己的女兒長得沒有妹妹的閨女好看,這點令向來總愛跟妹妹攀比的謝如英心中不快,所以每每看到葉綿,總會在誇贊她相貌的同時又加了幾句酸言酸語,拿她身子不好一事做文章。

葉綿不在意謝如英的話語,謝夫子卻是有些惱,瞪了她一眼,「有事說事,別閑扯旁的!」

被父親指責,謝如英的不悅全寫在臉上,「爹,綿綿小時候確實長得不好,也就葉家人舍得好好供著,要不然以她這身子,能活幾年都難說——」

「少說幾句!」謝夫子打斷了她的話。

看謝夫子的目光像要殺人,謝如英抿抿唇,撇了下嘴,「算了!不說便不說,要不是看在我死去妹妹的分上,我也不願冒著得罪人的風險替她說親。」

謝夫子心中惱怒,大閨女明明在謝家當姑娘時也是個知書達禮的爽朗人,但嫁進楊家幾年,性子越發計較不說,說話還尖酸刻薄。

葉綿看著謝如英嘴角帶笑,眼底卻是一片冰冷,「姨母一說,我可真得好好聽聽姨母給我指了什麼好親事。」

「永嘉裏坊的鄭家。」

永嘉裏坊與青雀裏坊不同,此處位在青溪鎮最熱鬧的大街上,居此之人多是做買賣營生的富貴人家,不論何時都滿是朝氣,熱鬧喧嚷。

「永嘉裏坊的鄭家?」葉綿靈光一閃,「指的是悅來酒樓的鄭家?」

「沒錯,便是悅來酒樓的鄭家。」謝如英神情傲然的點頭,「你縱使不在鎮上長大,肯定也聽過悅來酒樓的名聲,悅來與雲來皆是數一數二的大酒樓,說是日進鬥金也不爲過,你有幸嫁進鄭家,可不算虧待你。」

雲來、悅來兩酒樓,葉綿當然不陌生,兩家酒樓打了多年的對臺,這幾年鄭家也有派人打聽過她,圖的當然是她賣給雲來酒樓的戲本。


平心而論,憑鄭家的家世,別說是青溪鎮,縱使放眼鳳翔縣都算得上是好親事,只是好親事怎可能平白無故落在自己頭上?

她的目光看向楊妍雪,若她沒記錯,楊妍雪與鄭家公子是有婚約的。

楊妍雪對上她的雙眼,當下心一突,但隨即穩住,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綿綿向來聰慧,肯定瞞不過你,與其待你日後從旁人口中得知,不如我自個兒跟你交個底。」

她垂下眼,輕歎了口氣,「我爹與鄭當家頗爲交好,鄭當家有意與楊家結秦晉之好,可惜我與鄭家公子之間並無情愛,我爹疼我,也未曾對鄭家許諾,所謂親事是鄭家一廂情願,做不得數,此次我家進京,這一去回鄉之期未知,我爹娘挂心你的親事,覺得鄭公子甚好,便替你做主許了這門親事。」


楊妍雪一番話說得真心實意,要不是了解她,葉綿還真會被她所騙,實際上應當是楊家如今看不上鄭家,想退親又怕被人說閑話,這門親事正好「便宜」了她吧。

她正要開口回絕,謝夫子卻是先開了口,「我知道你姨父一家把這門親事指給你不算厚道,只是你身子骨弱,若是能挑個富貴人家好好養著,對你總歸是好的。」

謝夫子這話說得語重心長,他年紀大了,想得更長遠,縱使有心,他也護不了孩子一輩子,葉綿身子不好,說親本就不易,鄭家公子除了與楊妍雪曾經論及婚嫁令人心中介懷外,確實是個好人選。

葉綿聞言,無奈地看著謝夫子。

外祖父向來重禮,若是換個情況,肯定不會同意她代嫁,偏偏她的身體弱,始終是老人家心中的一根刺,她不由想到自己的爹娘,若是他們尚在人間,應當也會認爲這是門好親事。

只是她這次終究得讓外祖父失望了,就因爲身子不好,所以她深知活著已是不易,不願再活在衆人的期盼下而委屈自己。


她對是否嫁人向來不執著,沒遇上顧悔前,獨身一世也無妨,如今遇上了顧悔,雖說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但這輩子除了他以外,她無意再嫁旁人。

看著謝夫子,葉綿柔柔一笑,「外祖父,鄭家很好,就因爲很好,所以人家看不上我。」

她有自知之明,她的家世一般再加上先天的心疾,別說鄭家,就連一般人家都未必樂意娶個身子差的妻子回家供著。

「關于這點你大可放心。」楊妍雪以爲葉綿松口,忙不疊的在一旁勸說,「我爹與鄭當家私交甚笃,若由我爹娘開口,這門親事自然能成。」

若是旁人聽了,興許會覺得楊妍雪是真心爲她著想,但葉綿心知楊妍雪並不喜歡她,如今笑臉相迎不過是僞裝,絕非有心想替她圖謀個好將來。

「此事若能成,就定下吧!」謝夫子看出葉綿不願,但終究舍不得小姑娘的親事沒著落,「在你姨父進京前,就讓你姨父尋個機會去探探口風,成或不成就看天意吧。」

葉綿沒打算妥協,堅定的看著謝夫子,「外祖父,兒孫自有兒孫福,此事就別再提了,姨父、姨母忙著打點進京事宜,別麻煩他們。」

謝夫子想要再勸,但看著葉綿倔強地搖頭,只能歎氣。

「怎麼,難不成你還看不上鄭家?」謝如英雖說不願替葉綿說親,但被拒絕又覺得面上無光,「你也不想想自個兒的處境,這些年來葉家用銀兩養大你,如今你身子骨看來是好了不少,但娘胎帶來的病這輩子都沒葯治,你若不嫁人只能靠著謹哥兒,可謹哥兒——」謝如英被一旁的楊妍雪拉了一下,這才慢半拍的想到不能提起葉謹的腿,畢竟這事兒還跟自己的閨女有關,所以轉了話頭,「謹哥兒也該說親,若讓對方知道結親還得照顧你這麼個體弱多病的姑姊,你就不怕連累了他,親事難定?」

「不勞姨母費心。」葉綿也不客氣的開口,「葉家確實清苦,但這麼多年從未厚著臉皮求到別人家門前,也沒到連個住所都得靠旁人施舍才得以安居的地步。」

謝如英的臉色有了變化,這丫頭是在諷刺她攜家帶眷住進娘家?

鳳翔縣因産陶而聞名,青溪鎮乃鳳翔第一大鎮,向來十分熱鬧,想在鎮上有個獨門獨院的宅子不易,楊家雖說也算殷實,但三位兄弟還未分家,她受不了苦,成親之後硬是磨著夫君搬回謝家。

這麼些年,她早將謝家當成是自個兒的,現在被葉綿暗暗諷刺,她氣得站起身,「爹,你聽聽,這丫頭好大的膽子,說的這是什麼話?」

「大實話。」謝夫子也沒有給謝如英留顔面,雙眼銳利的看著她,「給我坐下,外頭的人看著。」

謝如英氣極,不但未依言坐下,更語帶嘲諷的說道:「我看人家有這麼一張牙尖嘴利的小嘴,親事無須我這個姨母來操心,我就等著看你能找到什麼好親事!」

見自家娘親惱怒,楊妍雪連忙勸道:「娘,綿綿還小不懂事,你別跟她置氣。」

「她不是不懂事,反倒是主意大著呢。」謝如英一哼,甩開了楊妍雪的手,「這樣也好,要我去向鄭家說個病秧子,我也怕良心不安,更怕讓人戳脊梁骨。」

「娘!」楊妍雪氣急敗壞地道。

「你才住嘴!」謝如英瞪了楊妍雪一眼,「要不是你開口,我壓根不想揷手她的親事。你念著人家一點好,人家壓根不放在心上,你還是省省心吧!」

謝如英又看向謝夫子,「爹,如今你也聽得真切,是綿綿自個兒不願,這門親事日後無須再提,你現下總可以隨我出去,外頭來客都等著你,差不多要開席了。」

謝夫子臉上有著氣憤與無奈,但確實到了要開席的時間,他也不願家醜外揚,只能勉爲其難的起身。

謝如英伸手扶著謝夫子出去,葉綿見狀原要跟上,卻被楊妍雪伸手攔住。葉綿掙脫楊妍雪拉住自己的手,冷冷地看她。

「我娘的話,你萬萬別往心裏去。」楊妍雪擠出一個笑容,「她是關心則亂,你與鄭家的親事——」

「夠了!」葉綿臉上布滿寒霜,「楊妍雪,咱們不如坦誠相對,你爲何執意揷手我的親事?」

「還能爲什麼?」楊妍雪一臉無辜,「我當然是爲了你好。」

葉綿壓了壓有些發疼的太陽穴,「現下再無旁人,莫要把我當成傻子了。」

聞言,楊妍雪臉上的表情也起了變化,她低聲說道:「實不相瞞,鄭家公子確實對我有意,但我心中有人,與他實無可能,葉謹因我之故傷了腿,我心中著實有愧,今日所做所爲不過是想彌補罷了。」

「大可不必。」葉綿的口氣帶了絲不以爲然,「我也有心上人,此生非他不嫁。」

楊妍雪聞言大驚,「是誰?」

葉綿玩味地看著她驚愕的神情,「他不過名不見經傳的俗人一個,就算道了名姓,你也不認得。」

楊妍雪皺著眉頭,心中橫量她話中真假,終究沒忍住,試探著開口,「我前些日子因緣際會救了定遠侯世子,我對世子有恩,嫁入侯府只是時間問題。」

葉綿聞言並無太大的反應,只是輕挑了下眉。

這輩子她見過最大的官不過就是縣令大人,看今日楊家熱鬧光景,想來緣由就是來自于楊妍雪救了位貴人。

鄭家家世放眼青溪鎮甚至鳳翔縣皆不差,但與侯府相較卻是天差地別,以楊家一門的高傲,楊妍雪舍棄鄭家不令人意外,只是侯府真能無門第之見,迎娶家世一般的楊妍雪嗎?

葉綿不識侯府之人,無從斷言,但她深知這世上最難得得一心人,鄭家公子家世雖不如定遠侯世子,但對楊妍雪卻是一片赤誠。

「表姊對世子有救命之恩不假,但單憑救命之恩,你真以爲世子會因爲這樣就迎娶你爲妻嗎?」

楊妍雪臉色一沈,「你這是妒嫉我?」

葉綿忍不住一歎,她就不該一時心軟開口相勸,這人要作死,她攔也攔不住。

「罷了,原是念在親戚一場給你提個醒,看來是我多管閑事。」葉綿輕聳了下肩。「表姊此次進京,日後你我應當再無相見之期,綿綿在此就祝表姊心想事成。」

「我自然能心想事成,我可是世子的救命恩人。」

葉綿聞言,輕搖了下頭,楊妍雪選的路,不論好壞都與她無關,她不再費唇舌相勸,迳自越過她走出了大堂。

堂外的陽光猛然一照,讓她不由自主的微眯了下眼。

「綿綿,可找著你了!」

葉綿一個轉頭就看到宋曉月充滿朝氣的模樣,她露出一抹真心的笑,「你的腳可好了?」

「早好了。」宋曉月輕擡起腳在她面前晃了晃,「就我娘大驚小怪,硬是拘著我,不許我再去找你。」

葉綿可以理解宋大娘的作法,畢竟宋家就這麼一個閨女,又到了相看的年紀,總要顧念名聲。

宋曉月之前趁著去桃花村辦宴時偷跑上山尋葉謹,弄傷了自己的腳,小姑娘本人不自知,但宋大娘和葉綿卻看出端倪,知道她是看上了葉謹。

「你這張小臉白得像打出世都沒見過陽光似的。」宋曉月爽朗的聲音打斷了葉綿的思緒,「瞧你,又瘦了,這可不成,你得多吃點東西。」

葉綿好脾氣地一笑,「瞧你說的,我壓根沒瘦,這陣子吃好睡好,身子骨硬朗許多。」

宋曉月不以爲然,不過也沒揪著葉綿瘦胖一事不放,「你先跟我去竈房看看我娘。」

「別了,今日我姨母請了宋大娘辦宴,此刻肯定忙,我去竈房礙事。」葉綿拒絕。

「才不會,這是我娘交代的。」宋曉月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我娘說好一陣子沒見你,想你想得緊。說實話,要不是你長得太好看,有時我都懷疑你才是我娘的親閨女,她疼你比疼我還多。」

「你說這話虧不虧心?」葉綿忍不住笑了出來,「大娘疼我不假,但你可是她的掌中寶,我遠遠不及。」

宋曉月聞言俏皮一笑,「別說了,趁現在還未開席,跟我去看看我娘,等會兒你跟我回家去拿蜜桃,這可是我爹帶回來的,味道極好,你多帶些回去。」

宋曉月自懂事起就看不慣葉綿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樣,每次見面總想方設法的給她塞東西吃,葉綿知她熱情,所以也沒反駁,任由她拉著自己。


宋曉月眼角余光看到從大堂走出來的楊妍雪,她向來與眼高于頂的楊妍雪沒太多交集,加上葉謹之前因爲楊妍雪傷了腿,所以她連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將人無視,迳自離去。

兩個姑娘親密的拉著手去竈房,竈房正熱火朝天,竈房外的角落也壘了三個臨時的竈臺備著吃食。

宋大娘正站在院外的臨時竈臺前,一瞧見葉綿的身影眼睛一亮,也顧不得手邊的活計,將手中的鍋鍾交到一旁的宋大哥手上,「瞧瞧,我們綿綿來了!快過來讓嬸子看看,小姑娘長得可真是越來越好了。」

葉綿露出笑容,「嬸子過獎了。」

「嬸子可不說假話。」宋大娘爽朗的笑出聲,葉綿的爹娘都長得好,生出的孩子自然不會差,「我們家月妞兒年紀也不小,做事情還不過腦子,若有你一半懂事,嬸子我可要謝天謝地了。」

葉綿被誇得有些心虛,她將渾身是血的顧悔帶回家算是驚世駭俗,可與懂事沾不上邊。宋大娘看出葉綿不自在,也轉了話題,看了看四周,隨意的問了一句,「怎麼不見阿謹?」

「外祖父讓他上前頭去看看有何需要幫襯之處。」

「是該如此,說到底也是一家人。」宋大娘理解的點點頭,慾言又止的看著葉綿,但周遭人多嘴雜,實在不是說話的好地點,只能說道:「這裏熱,你受不住,晚些時候記得帶著阿謹去嬸子家一趟,嬸子有事兒跟你商量。」

葉綿是聰明人,猜出了宋大娘的未竟之言,目光落在不遠處正與宋大哥說說笑笑的宋曉月身上。

這麼開朗的一個姑娘,實在不想看她難過,可是這話她不得不說。葉綿收回視線,靠近宋大娘,輕聲開了口,「實不相瞞,嬸子,我家阿謹打算從軍了。」

宋大娘聞言,臉色微變,「可是他那腿……」似乎意會到自己直言傷人,她連忙打住。

葉綿沒在意宋大娘的話,只是續道:「我托人幫忙打點,如今已有眉目,過幾日便啓程前往雲州,也不求他立下汗馬功勞,不過是讓他進軍營當個夥夫,圓了他的夢。」

宋大娘沈默下來。

葉綿在心中輕聲一歎,「阿謹一去,怕是一年半載不會回來。」

宋大娘是個聰明人,葉綿這麼一點,她心下還有何不明白,雖說她心中也中意葉謹,月妞兒也有心,若兩人真有緣分她自是樂觀其成,但眼看著這門親事是不成了。

從軍並非不好,只是她就月妞兒一個閨女,實在舍不得讓她嫁給一個時常不在家的夫君,在她眼中,這樣的姻緣跟守活寡並無二致。

何況自己閨女的性子她也知曉,或許一開始還成,但日子一久,只怕女兒嬌氣,會鬧得家不成家。

她看著葉綿清明的雙眼,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輕拍了拍,「嬸子明白了,嬸子謝過你。」

宋大娘心中是真的感激,不然若提了婚事不成,傳出去的話對月妞兒的名聲有損,也會令月妞兒傷心。

「大娘言重了,月妞兒就跟我妹妹似的,我也盼著她好。」葉綿明白天下父母心,不論任何年代,能得一份安穩都是難能可貴,「大娘忙,我不打擾大娘做事。」

「去吧!我讓月妞兒送你去前院找位子坐好,今日人多,你身子弱,可別有閃失。」宋大娘說著喊來宋曉月。

葉綿並沒有這麼脆弱,但明白宋大娘是一片好心,所以也沒開口拒絕,跟著宋曉月一起離去。

走出一段距離,宋曉月好奇的問道:「綿綿,我娘跟你說了什麼?」

「還能說什麼?」葉綿四兩撥千斤,「就是問我身子最近如何。」

宋曉月聞言也不懷疑,畢竟衆所周知葉綿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她娘關心幾句也是常理。

「我告訴你一件事。」宋曉月壓低自己的聲音,臉上有著不屑,「我二哥啊,他眼睛有毛病,竟然看上了楊妍雪。」

葉綿聞言腳步微頓,心中驚訝,雖說楊、宋兩家都住在同一裏坊,但未曾聽聞楊妍雪與宋家二哥有牽連。

「以前你姨母說楊妍雪知書達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弄得我好似野丫頭似的,如今楊妍雪不但抛頭露面給貧苦人施粥,還去求回春堂的大夫辦義診,接下來還要辦學堂,收容貧苦人家的孩子,人人都誇她一句大善人。前些日子我二哥辦宴回來,從宴席主子那拿了不少東西,進裏坊時沒注意跌了一跤,正好楊妍雪見了便出手相助,我二哥就這麼看上了人家,天天在外猛誇她。雖說楊妍雪幫了我二哥不假,但我總覺得她姿態刻意,看起來虛假。」

葉綿垂下眼眸,對此不予置評,回想起楊妍雪這些日子的所做所爲,可以看出些許端倪,她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但是楊家的家世已是板上釘釘,無從改變,她唯一能改變的只剩名聲。

娶妻娶賢,只要她有一個溫順大度的好名聲在外,興許嫁進侯府並非癡人發夢,只是可惜了宋二哥,平白被人當成墊腳石而不自知。

「我娘數落了我二哥好幾次,他才收斂些,姑且不論楊妍雪與鄭炎慶有婚約在身,單就楊家救了個京中貴人,得以舉家進京,人家就根本瞧不上他。」

葉綿露出一抹淺笑,宋大娘雖活在市井之中,但爲人處世看得通透,她倒是一針見血,只盼宋二哥自己能想通,不然宋家與謝家同住青雀裏坊,多年交好,楊家雖得以進京,但謝夫子還留在此處,總需鄰裏多照顧,兩家人擡頭不見低頭見,不好因爲小輩的事鬧得心中有疙瘩。

「我跟你說。」宋曉月壓低自己的聲音,不由感歎,「楊家人的心可大了,畢竟人家可是救了個大貴人,小老百姓憑啥去抗衡,楊妍雪現下肯定一門心思想進京攀高枝,哪還顧得上什麼青梅竹馬之情。」

楊家自以爲將心思隱藏得好,殊不知住在同一裏坊的大多都是幾代相交的熟人,他們的心思並未瞞過明眼人。

看著宋曉月帶著憤憤不平的包子臉,葉綿忍不住伸出手輕捏了捏,「沒想到你知道的還真不少,而且聽你的口氣,你還想替那位鄭家公子出氣不成?」

「也不是。」宋曉月翻了個白眼,「只是我家做吃食營生,與鎮上酒樓多有來往,鄭炎慶這人我自小相熟,他是鄭家最小的兒子,雖說爲人有些孩子氣,但心腸不壞,對楊妍雪更好,平時有好吃、好玩的總是緊著她,所以替他覺得不值罷了。」

葉綿不知道這鄭炎慶對楊妍雪到底有多深刻的感情,但她卻相信其中肯定有份自小便認定彼此的情感。

如今楊家退婚,鄭家失了顔面不假,但想想楊妍雪愛攀比的性子,要真娶她進門,只怕整個鄭家十有八九會被楊妍雪弄得雞飛狗跳。

「其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只希望鄭家公子自己能想通。」葉綿想起方才在大堂裏楊妍雪與她說的一番話,忍不住輕笑,「我姨母還有意替我與鄭家公子保媒呢。」

宋曉月聞言驚得瞪大了眼,脫口便道:「自個兒不要的婚事塞到你身上,這算什麼事啊?」

「在你眼中看來是壞事,但在楊家人眼中卻是對我的恩典。」葉綿並不生氣,只覺得可笑,「畢竟我父母雙亡,身子不好,親事本就難尋。若非他們開口,憑鄭家的家世,就算沒了楊妍雪,這門親事也不會輪到我頭上。」

宋曉月氣得想跳腳,「你身子不好又如何?這根本就不是事兒,不如你嫁我二哥吧,反正我和我娘都喜歡你。」

「你可別亂點鴛鴛譜!」葉綿連忙製止,「你們家頗有家底,宋二哥將來肯定能尋門稱心的親事,我不惱楊家所爲,你也別往心裏放,橫豎都是些不相幹的人。」

楊家勢利,與葉綿向來不是一路人,從今爾後分道揚鎌,縱使將來有緣再見,彼此就當普通親戚,面上過得去便成。

宋曉月沒葉綿的好脾氣,忍不住咕哝,「這可不成,我晚些一定要跟我娘說說這事,這楊家真是欺人太甚。」

「你別多嘴,此事已被我所拒,日後莫要再提。」

宋曉月不屑的目光落在院子裏被幾個姑娘家圍著恭維的楊妍雪身上,「真是個害人精,害得我二哥被我娘數落不說,還讓掏心掏肺的鄭炎慶茶飯不思,真是最毒婦人心。」

「這是她選的路,好壞自負。」葉綿不由感歎,「不論宋二哥或是鄭公子,終有他們的緣分。」

「算了算了,不提這事兒,提了就心塞。」宋曉月臉色難看地搖搖頭,伸手拉著葉綿去後院女眷坐席處。

只是她們不想搭理楊妍雪,楊妍雪卻帶著一票平時與她交好的姑娘擋在兩人面前。宋曉月如今看楊妍雪是怎麼看都不順眼,所以直接拉長了臉,斜眼瞄著她。

楊妍雪倒未把她放在心上,臉上帶著一抹柔柔弱弱的淺笑,手中拿著一塊上好的布匹。

「綿綿,你來瞧瞧這布。」

葉綿似笑非笑地看她裝模作樣,「挺漂亮。」

楊妍雪聽她略帶嘲弄的口氣,拿著布匹的手下意識一緊,但面上還是維持著溫婉的表情、輕聲開口,「這布乃是出自京城綿織局,是世子特地派人送來的賀禮之一,我一見便覺得這花樣極爲襯你,不如你拿回去給自己置辦身衣裳。」

楊妍雪的話聲一落,幾個跟在她身後的姑娘立刻發出驚呼。

其中與她特別交好的一位余姓姑娘出聲道:「雪兒真是個好姊姊,這絲綢難得,別說青溪,縱是京城都少見,居然大方給了綿綿。綿綿,你可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有雪兒這麼一個好姊妹。」

「你們就別笑話我了。」楊妍雪清雅一笑,頗有大家閨秀的模樣,「不過一匹布,比起綿綿對我的好遠遠不及。」

宋曉月一副見鬼的神情,自小住在同一個裏坊,她清楚楊妍雪不是柔順之人,只不過這陣子她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看得她毛骨悚然又瞥扭。

葉綿垂眼打量楊妍雪手中的布,在陽光照射下,這匹布閃著光澤,確實是精品。

雖說在她眼中看來,上好的布匹沒有粗布來得實際,畢竟粗布做成的衣裳耐穿耐髒,比起這絲稠實用得多,但既然送到面前,不拿白不拿。

于是她不客氣地伸出手接過布匹,露出一抹笑,順口道了聲謝,心中算盤打得響亮,等出了裏坊就把這布轉賣給布莊,她還可以賺上一筆。

她並不覺得前手收禮,後手就賣掉有何失禮,畢竟楊妍雪送禮也並非真心,不過是想故做大度,她沒必要顧慮。

看到葉綿坦然收下布匹,臉上卻無一絲妒嫉,楊妍雪心裏難掩失望。

印象中,葉綿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明明身子不好卻被死去的姨父、姨母寵在掌心中,長得好看又聰慧,總得外祖父誇贊。

她看葉綿摸著她送的布,在陽光照射下嬌小瘦弱的身子更顯得她的五官細致小巧,隨意一個眼神都能惹人憐惜,她頓覺心塞,移開了打量葉綿的視線,如今她只想早日進京,此生與葉綿再無交集。

「就要開席了。」楊妍雪輕聲說道:「等會兒多吃點。」

「好。」葉綿點了點頭。

看著被簇擁著離去的楊妍雪,宋曉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這是想做什麼?昭告天下她待你極好,你倆姊妹情深?」

葉綿無心猜測楊妍雪的心思,反正她白白得了塊好布匹,這趟不算白來。

看她開心的小財迷模樣,宋曉月一陣無言。

開席之後,宋曉月要幫著上菜,葉綿就與一幫女眷坐在一起,只不過菜才上了一半,宋曉月突然來到她身旁。

「阿謹叫你。」

葉綿不解,便站起身,跟著宋曉月走了出去,女眷的席面在後院,相較前頭男子的宴席要安靜許多。

葉謹一看到葉綿便迎了過來,「你身子不適,我送你回去。」

葉綿差點沒忍住笑了出來,她身子並無不適,但她不會駁自己手足的面子,她跟宋曉月告別,然後讓葉謹去跟謝夫子辭行。

提前離席若放在別人身上或許失禮,但對象是葉綿便沒人計較,畢竟與謝家熟識之人大多知道葉綿身子不好,今日能來這場宴席已經全了親戚一場的顔面,楊家也並非想搭理葉家這門親戚,無人費心起身送兩姊弟離開。

姊弟倆也不以爲意,等踏出謝家,葉綿便輕笑道:「難得姨母花了大把銀兩置辦宴席,沒吃幾口便走豈不虧了?」

「氣都氣飽了,還吃。」葉謹沒好氣的瞪著她,「你就爲了一口吃食要把自己賣了?」

葉綿側著頭,一臉不解,「此話怎講?」

葉謹停下腳步,正經八百地低頭看著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葉綿,我的腿就算是全廢了,也不容許楊家欺人太甚,你可別眼皮子淺,隨意把自己的親事定下。」

葉綿瞬間明白他的怒氣所爲何來,「有人跟你提了我與鄭家的親事?」

「大表哥提了幾句。」葉謹嫌棄的回答,完全看不上楊家人,「他們欺人太甚,給你選了個破爛。」

「阿謹,你這話說得不公道。」葉綿搖頭,「鄭家公子條件不差,怎麼到你口中就成了破爛?」

葉謹聞言,眉頭皺起,「你爲何要幫鄭家公子說話,難不成……你真動了心思?」

葉綿擡起手,輕敲了下葉謹的額頭,「誰動心思了!你傻,我還不傻。」

「可你覺得鄭家公子條件不差。」

「因爲事實確實如此。」葉綿平心而論,「鄭家不單是青溪鎮,更是鳳翔縣排得上名號的富貴人家,你說人家不好,心不虧嗎?」

葉謹一臉苦惱,若細說起鄭家確實不差,他與鄭炎慶也有過幾面之緣,雖說他被家裏寵得有些任性,但確實是個爽朗之人。

「鄭家與楊家有婚約,楊家如今躍上龍門,看不上鄭家,會給你牽線,不過是楊家不願落人口實。」他悶悶地道。

「你都能看明白,我會看不出?」葉綿笑了出來,「鄭家與楊家的婚約本就與我無關,我不會摻和,你爲了件終究不成的事兒惱怒、弄得自己像個小老頭兒似的,你說自己不傻嗎?」

葉謹聞言,臉色這才稍稍好轉,但今日一事卻也給他提了個醒,「你年紀不小,確實也該相看人家,雖說你心中有顧大哥,但是你一個姑娘家,待我日後遠赴雲州,家中剩你一人,似乎有些不妥。」

「你放寬心,桃花村還有大伯母一家,更別提外祖父還在青溪鎮。」葉綿知道葉謹心中挂念,但她不允許自己束縛葉謹的將來,「若你真有顧忌,我就搬到鎮上與外祖父作伴,彼此照料。」

若能選擇,葉綿更傾向于隨著葉謹一同前往雲州,只是她終究舍不得外祖父一人獨居,就當替死去的娘親盡孝。

對于姨母一家不帶著外祖父進京,葉謹心中也有滿滿憤怒,但也深知自己全無立場置喙。

「待我日後立下功勞,定讓你與外祖父過上舒心的日子。」

葉綿聞言,一臉欣慰卻又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待你好,你當然得讓我過上好日子,不單我還有外祖父,更有你未來的媳婦。」

葉謹沒好氣的瞄了她一眼,「你恨嫁,但我不著急娶,別口無遮攔,讓旁人笑話。」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再正經不過的事兒。」葉綿靠近他,壓低聲音,「要不咱們打個商量,你先娶個媳婦再去從軍?」

「越扯越遠。」葉謹伸出手將她稍稍推開,走快了幾步,「沒混出個樣子前,我絕不成親。」

葉綿看他義正嚴辭的模樣,就知道他真沒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如此看來,他與宋曉月果真有緣無分,既是無緣,就各自安好吧。

想通之後,葉綿便也將此事放下,「我知道你心中有定見,以後我不提便是。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葉謹一臉嫌棄,但是腳步卻真的慢了下來。

葉綿輕快的走到他身旁,「回去前先去布莊一趟。」


「怎麼,要做新衣裳?」葉謹瞟了眼葉綿拿在手上的布匹。

他心中膈應楊家給的物品,偏偏這布確實挺好看,葉綿長得好,就該打扮得漂漂亮亮,這匹布正好可以給她裁身新衣裳。

「我平時少出門,衣服夠了。」葉綿得意地摸摸手中的布,說出自己的打算,「咱們去布莊把這布匹賣了,應該可以賣不少銀子。」

葉謹微楞,沒想到她竟然會將布匹轉賣,回過神後不禁笑了出來,他本來就不想要楊家贈物,如此安排甚好,他也不在乎此事傳進楊家人耳裏。

名聲什麼的,遠沒有實際握在手裏的銀兩實際,這麼多年的潛移默化,葉謹嘴上不承認,但實際也成了跟葉綿一樣的小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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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09: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一起去雲州

楊家入京後不久,天氣入秋,葉謹也將啓程前往雲州。

隨著啓程日子接近,葉謹心中除了對未來有著隱隱的期待興奮外,還夾著一絲擔憂,除了練馬和射箭,他一有空閑便跑進山裏砍柴、打獵,打到的獵物吃不完就做成臘肉,再有就給村子或鎮上的人家換銀子。

離家在即,他覺得家中樣樣都缺,他要在離家前給葉綿備好,不然他人走了,心中也不踏實。

葉綿看出他心中擔憂,勸了幾次,但看他依然故我,最後也只能隨他去。這日夕陽西下,葉謹還未返家,葉綿在家裏做最後的收拾,卻聽到大門處傳來的叫喚,她連忙走出來將院門打開,「月妞兒,你怎麼來了?」

宋曉月此刻紅著眼,帶著委屈的神情看著葉綿,「綿綿,阿謹人呢?」

葉綿連忙將人帶進屋,「他上山去還沒回來。怎麼突然跑來了?只有你一人過來嗎?」

「我坐劉大叔的車來的。」宋曉月遲疑了一下,「阿謹真要離開青溪鎮去雲州嗎?」

葉綿面露疑惑,「這事兒你不是早就知曉了?」

她向宋大娘提及時,原本還擔心小姑娘會因爲葉謹離去而心傷,卻沒料到宋曉月挺爲葉謹開心的。

宋曉月難過的低下頭,葉謹一心想入軍營,看他心想事成,她當然替他開心,只是……

「我娘說要給我說親事了。」

葉綿霎時明白宋曉月液然慾泣的原由,不由在心中一歎,拉著她的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宋大娘肯定會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宋曉月慾言又止的看著葉綿。

「月妞兒,我明白你的心思。」爲了宋曉月好,葉綿也沒有拐彎抹角,「但我不是阿謹,無法替他給你任何承諾,他此去雲州結果未知,我視你如同親妹,真心期盼你能有個好歸宿,所以你還是聽從你娘的安排爲好。」

葉綿知道小姑娘對葉謹芳心暗動,很大部分是自小看著葉謹對她這個姊姊多有照顧,便覺得他人極好,再加上葉謹長得好看。


本來葉謹若與她抱有同樣心思,兩人結親倒也是美事一件,偏偏葉謹對宋曉月並無他想,宋曉月雖然喜歡葉謹,但也未必非他不可。

宋曉月揉了揉淚眼,「其實我知道阿謹只把我當妹子,就算我願意等他,他也不會娶我。」

葉綿倒是驚訝宋曉月能看出這點。

宋曉月頓了一下,續道:「上次我隨我大哥來桃花村辦宴卻瞞著你們上山去尋他扭傷了腳,送我回家的路上他便跟我說了許多,我知道他關心我只是因爲我與你交好,在他心中,我就是個一起長大的妹妹,是我自己不好,不願死心。」

葉綿沒想到原來宋曉月早就看出葉謹的態度,細細一想才後知後覺地意會到宋曉月原本常往他們家跑,可在上山找葉謹之後就不再登門。

她輕聲安慰,「傻丫頭,你很好,只是緣分一事本就難論,你和阿謹都是極好的人,卻並非是適合的一對。」

宋曉月神情沮喪,「我爹有意把我許給李晉。」

李晉此人葉綿也知曉,是宋大叔收的徒兒,跟宋大叔學藝也有好些年了。

「可是我不喜歡他。」宋曉月低聲續道:「我爹疼我,聽我說不喜歡也沒逼著我,只說再觀察些時日,橫豎我還小,親事可以晚個一年半載再議,只是現下我娘卻被鄭夫人說動,起了心思想與鄭家結親。」

鄭家?葉綿的心一突,「是……那位鄭家公子?」

宋曉月一臉氣惱,「就是他!鄭炎慶之前與楊妍雪有婚約,楊家進京前還把主意打到你頭上,現在讓我去嫁給他,這算什麼事?」

葉綿不由沈默,她理解宋曉月的心結,宋大叔是一家之主,但熟知宋家的人便知他們家向來是宋大娘拿主意,宋大娘爲人明理,能讓她松口同意與鄭家的親事肯定已思量過。

想到自己與宋家的交情,她卻給鄭家的對頭寫戲本,一開始或許無妨,久了也不知是否會生嫌隙……

不過現在這不是該考量的事,她拍了拍宋曉月的手,「你先跟我說說,鄭公子除了與楊妍雪有過婚約外,他的爲人如何?」

平心而論,鄭、宋兩家長輩是舊識,世代皆居青溪鎮,鄭炎慶不論家世或爲人都不差,宋曉月見鄭炎慶的次數還遠比見葉謹來得多,只是自她懂事以來便知他與楊妍雪有婚約,所以未曾對他有過旁的想法,現下要將他視爲夫君,她自然覺得瞥扭。


宋曉月自小被家人寵愛,但也深知她娘的性子,若是她娘認定之事便由不得她任性,她淚眼婆娑的看著葉綿,「他人還行,只是……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自己當家做主,要或不要無人可以逼迫。」

「聽你這話,還真是個孩子。」葉綿好氣又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說這話不覺得虧心嗎?我是逼不得已得要凡事親自打點,我才該羨慕你凡事有人爲你設想周到,這話日後莫要再說,你要懂事些,萬萬別寒了你爹娘的心。」

宋曉月聞言,低頭不語。

葉綿也沒再多言,感情一事終究得要靠自己想通。

外頭傳來聲響,是葉謹回來了,不過聽聲音似乎還有旁人,葉綿才起身,就看到了跟在葉謹身後的宋大哥。

「在村口遇上的。」葉謹道。

宋大哥進門之後,面帶尴尬的向葉綿道歉。

葉綿讓他別放在心上,眼看時候不早,原想要留兩人用飯,但宋大哥堅拒,硬是拉著宋曉月離去,只是離去前在葉綿的堅持下,他還是拿了些葉謹打回來的獵物。

看宋曉月三步一回頭的模樣,葉綿心中歎息,目送兩兄妹直到人影消失在眼前。

至于葉謹這個沒心沒肺的,打了招呼之後就迳自返身回院裏,也不顧已經入秋,迳自脫了上衣,拿著脫下的衣衫隨意抹去身上的汗水。

看他豪邁的樣子,葉綿不由皺了下鼻子,要不是勝在皮相好,自家弟弟這不修邊幅的樣子還真不討人喜歡,「你可知道月妞兒今日爲何而來?」


葉謹將衣衫丟到一旁的桶子裏,轉身進竈房給自己倒了一大碗的水,仰頭喝了一口,擡手抹了下嘴才道:「瞧你這神色,肯定不是來找你閑話家常。」

「你倒是聰明。」葉綿好整以暇的打量著他,「她是來告訴我,宋大娘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對象是鄭公子。」

葉謹聞言皺起了眉頭,倒不是因爲他對宋曉月有心,而是因爲對象是鄭家。

「鄭炎慶之前與楊妍雪有婚約,宋家人不介懷?」

「既然能讓媒人上門,肯定是不介懷。」看著葉謹表情並無一絲波動,葉綿知道他與宋曉月是徹底沒緣分了。

葉謹又去倒了碗水,語帶中肯地道:「平心而論,若鄭炎慶能忘了楊妍雪,好好待月妞兒,兩人同住鎮上又知彼此深淺,倒是合適。」

「是啊!」看葉謹對宋曉月全無男女之情,葉綿不再此事上多琢磨,「月妞兒的好,我相信鄭公子終會發現。」

在葉謹眼中,此事到底是旁人的事,他壓根沒放在心上。

「後[rì]你便要啓程,別再往山裏去了。」

「嗯。」葉謹輕應了一聲,「柴房的柴禾就要滿了,待填滿之後我就不上山了。」

葉綿怕冷,冬天若少了柴禾,這日子可沒法過,以往冬日葉謹在家,若是有缺他還能添補,但之後他就顧不到了。

看著正忙著將做好的吃食端進堂屋的葉綿,雖說他胸懷大志,但終究還是放不下。「如今外祖父跟著姨母一家進京,你——」

「你就放寬心吧,我自有安排。」葉綿打斷了葉謹的話。

原本她盤算著等葉謹離開後搬進鎮上與外祖父同住,只是楊家人不知何故竟在最後一刻轉了念頭,帶著外祖父一同進京。

前幾日她才收到外祖父自京城稍來的家書,說姨母一家已在京城落戶,因有定遠侯府幫襯,姨父在刑部尋得一門差事,字裏行間看得出楊家在京城的日子過得極爲舒心,待外祖父也孝順,如此一來,他們姊弟便稍稍放心,將來等有機會再進京去探視外祖父。


少了外祖父,葉綿也沒有非得待在青溪鎮的理由,他們姊弟無父無母,縱使大伯、宋大娘一家待他們極好,但終究差了一層。

葉綿坐著與葉謹一同用飯,自己若開口說要隨他赴雲州,這小子八成會因擔心她身子無法適應舟車勞頓而反對。

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確實不容許她沖動行事,但她垂下眼,掩去了眼中的光亮——她想不顧一切地沖動一次!

葉謹啓程那日,天氣微涼但晴空萬裏,葉大伯和葉三叔,甚至宋家人都來送行,就連最後松口同意與鄭公子訂親的宋曉月都來了。

葉綿看宋曉月神情雖有不舍,倒也沒有太多的眷戀難受,就知道小姑娘終究會放下,替她開心之余也松了口氣。

葉謹忍住心中離愁一一道別,但狐疑的目光不斷飄向一旁的馬車。

這馬車他認得,是村子裏的陳木匠打造,這幾日他經過陳家院子時,就注意到陳木匠忙著打造這輛馬車,只是不知爲何這輛馬車會一大清早出現在他家門口。

待到葉謹道別完,紅著眼眶站在自己的面前,葉綿才露出一抹笑,「把你的馬綁上馬車,再去我房裏將我的行李搬上去。」

葉謹微楞,懷疑自己聽錯。

「還杵著做什麼?我們還得趕路,快去。」

葉謹回過神,轉身大步走進葉綿的房裏,果然就見房裏放著打包好的行李,瞬間明白她的盤算。

他一臉難以置信的折回來,看著正在門外與大夥兒解釋的葉綿,「你……你要跟我去雲州?」

葉綿轉頭對他燦爛一笑,「是啊。」

葉謹心中先是一喜,但隨即與出聲反對的衆人想到了一塊,搖頭拒絕,「不可!雲州嚴寒,你身子不好,不可行!」

「我知道你們都顧念我身子不好,但就是因爲身子不好,所以我才要跟著。」葉綿用柔柔的語調說服衆人,「我與阿謹自小未曾分離,阿謹最是知曉如何照料我,我想待在離阿謹近一些的地方,若真不幸有個萬一,至少阿謹能及時回來看我一眼。」

她一番話說完,原還打算勸她打消念頭的衆人不由沈默。

雖說是一家人,但與葉謹相較,他們終究還是不同,葉綿的身體不好,自小就被說活不長,能長成大姑娘在場的長輩都知道有多麼不易,若真有個什麼萬一沒見到葉謹最後一面的話,葉綿只怕會深感遺憾。

想到這裏,大夥兒也就不再勸了。

葉謹看著葉綿的眼神寫著無奈,她爲了堵住衆人的嘴,連自己的生死都能拿出來說,他歎了口氣,自小與葉綿爭辯他從未占過上風,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本就不放心葉綿獨自一人在桃花村,但一來雲州冬季寒冷,擔心她身子受不住,再來便是怕一路舟車勞頓,她在路上有個好歹,所以縱使不放心也只能將她留在村子裏,如今她既然不顧一切的堅持隨行,他心中就算擔憂也只能由著她。


他一聲不吭地將葉綿的行李放進馬車,上了馬車才發現裏頭寬敞舒適不說,還早早就備上軟乎乎的新被,小小案桌上還擺著吃食,布置得極好。

瞬間葉謹就笑了,他都忘了葉綿是如何精明之人,向來不會讓自己受委屈,他的擔憂實在多余。

在衆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兩姊弟離開自小生長的桃花村。

雖說前路漫漫,但葉謹心中還是因爲有葉綿同行而踏實,只是面上還是裝模作樣的端著冷臉,這是要讓他的姊姊知道,自己對她的任性妄爲多有不快。

偏偏葉綿知道他的性子,壓根就沒把他那一丁點的不悅放在心上,迳自窩在馬車裏自得其樂。

她不差錢,打造馬車時就想著怎麼舒服怎麼來,雖說花費不少,但她早打算好到了雲州就轉手把馬車賣掉,說不定還能賺上一筆。

雖說是遠行,但經兩京驿道朝西北而行,一路上有不少店鋪,吃住皆無須煩心,並沒有想像中辛苦勞累。

對葉綿而言就當是場旅程,但拉車的葉謹多少還是吃了點苦頭,畢竟帶著葉綿,顧念她的身子,所以他特意放緩速度,原本兩天便能到的路程硬是拖成了三日。

第三日,馬車入了雲中城,葉綿撥開窗簾,看著外頭熱鬧的街景。

她隨同葉謹前往雲州,看在外人眼中,她的行事太過沖動,但事先葉綿早已向陶當家打聽清楚,知道雲州的最大城雲中雖位于邊疆,但因位于南來北往的要沖,所以熱鬧非常,青溪鎮都未必比得上。

葉綿唯一顧慮的是此處冬季寒冷幹燥,夏季溫熱多雨,這對她的身體是不小的考驗,但她相信只要自個兒多注意便成。

葉謹進城後要去尋雲中城的副守將,將來他便要駐守在雲中城外的兵營。

葉綿早早便盤算好,來到雲中城後先找個落腳處,最好能買個帶小院的房子,周圍清靜不影響她寫戲本不說,平時還能種點蔬菜瓜果,可惜她盤算得再好,卻沒算到雲中城的空屋比青溪鎮還要來得少,問了幾日都無人賣屋。

爲免葉謹誤了去兵營的時日,葉綿很快改變主意,退而求其次,先租個安全的落腳之處就好。

租屋一事,葉謹沒讓葉綿抛頭露面,安排她在客棧休息後自己就先出去轉了一圈,在市集跟商販打聽,不出半天的功夫便讓他尋到了間有空房願意租賃的院落。

屋主是個和善的嬸子,夫家姓郭,只有一個獨女,已經成親,女婿是個倒揷門,頂了郭嬸子死去夫君的差事,在兵營嚴律當差養馬。


郭嬸子西屋有兩間平時沒用的房子,爲了給家裏添進項,便用石塊簡單地隔成兩戶,聽聞葉謹也是要從軍,郭嬸子便放心的將房子租給姊弟倆。

葉謹回了客棧帶葉綿走一趟,等她點頭便能給郭嬸子回個訊。葉綿打量著屋子,不過兩間房,連燒火都得在屋外,雖說有些不便,但此處離衙門和市集都不遠,安全和買物都方便,若是燒火不便就再花點銀兩,請人建個竈房和小柴房也成。

葉綿沒有多考慮便答應住下,還帶著葉謹親自去郭嬸子家談定,之後就趕著葉謹拿著陶當家給的拜帖去軍營。

葉謹長得俊俏,雖說腳有些不便,但煮飯的手藝好再加上一副好皮相,不但順利進兵營當差,還混得風生水起,騎著馬匹去了城外軍營,約十天才得空回家一趟。

郭家母女都是極好相處的人,葉綿經由她們協助很快熟悉四周的環境,在雲中城落腳,順利得讓她相信凡事皆能順心如意,唯一擔憂的嚴寒冬季也在她凡事小心之下安然渡過。轉眼間,來到雲中城的第三個寒冬到來,接連下了幾天的大雪,四周一片白茫茫。

一早起來,葉綿趕緊燒了火,並給前幾日來書信的宋曉月寫了回信。

宋曉月在她離開青溪鎮那一年便與鄭炎慶成親,兩夫妻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難免有些孩子氣,但慶幸小倆口也算懂事聽話,聽從教導,所以感情越發親近。

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年因爲爭執而分道揚鑲的兩間酒樓的當家,如今已化幹戈爲玉帛,原因也是因爲宋曉月——原來她當時不知自己有孕,回娘家途中不慎滑倒,被恰巧經過的陶當家所救,幸運的保住腹中孩兒。


鄭家感謝,一來二去也都放下過往,相處和睦,鄭家說是宋曉月帶來的福氣,如今她生了個大胖小子,當了娘親,一家人和樂融融。

葉綿衷心替她感到高興,挑了幾件在雲中城的趣事寫在信上。

北方冬季寒冷且漫長,難得冬陽露臉,葉綿寫好信便出了屋,冰冷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精神爲之一振。

她動手收拾前幾日葉謹帶回來的冬儲青菜,歸整之後放入地窖中。

忙活中不覺,但一踏出地窖,突然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冷顫,輕呼口氣,連忙疾步縮回屋內,就著屋內的爐火給自己煮了杯熱茶暖暖身子。

雖說已是格外小心,但隔日起來時葉綿還是覺得頭暈,鼻子塞得難受。

她知道這是受了風寒,雖說渾身無力,但還是強迫自己起身,走到屋旁的竈房燒火煮姜湯。

一碗姜湯下肚,身子暖和了些,不再頭重腳輕,門外卻傳來郭嬸子的聲音,她拉了拉身上的衣服,這才把門打開。

一開門,郭嬸子熱情的聲音便響起,「綿綿啊!嬸兒給你送點秋末曬的菜幹,若是天氣冷時,燒水燙會兒就能吃了。」

遠親不如近鄰這話果然不假,真多虧了郭家母女的照料,她的日子才會這麼舒坦,葉綿連聲道謝,讓了一步請郭嬸子進門,跟在她身後捧著菜幹罐子進門的則是她的閨女郭朵娜。郭朵娜長得高大,笑著跟葉綿打招呼,直接將瓦罐放進充當竈房的小土屋。

一進竈房,郭朵娜聞著空氣中的氣味,「熬姜湯?可是身子不舒服?」

「染了點小風寒。」葉綿也沒隱瞞,何況她開口就能聽得出聲音有些沙啞。

郭朵娜不由皺起了眉頭,她跟她娘一樣,看人都講求眼緣,她倆是北方人,長得高大,第一眼看到葉綿就覺得這小姑娘嬌小可人,像個小娃娃似的,忍不住心生喜愛,再加上葉謹十天半個月才會返家一趟,她們母女對她更是特別照料。

「瞧你這臉色,這可不成,趁著現在沒下雪,我陪你去看大夫。」

隔壁裏坊有醫館,沒多少路程,但若是大雪天路便不好走。

葉綿原只打算在家歇會,若無好轉再看大夫,但看郭家母女一臉擔憂,執意要陪她走一趟,她也沒有不知好歹的拒絕。

「就麻煩朵娜大姊了。」

「別這麼客氣。」郭朵娜伸手扶著葉綿,這小小的身子她一只手都能抱起,「小心走,雪路難行。」

有郭朵娜在一旁護著,葉綿順利到了醫館看大夫,拿了幾帖葯,才出裏坊,天空再次飄下雪花,只不過這場雪小了許多。

眼下是臘月,雖是下雪天,街上的人依然不少,來來回回的瞧著挺熱鬧。

雖然身子不適,但葉綿看著來往的熱鬧,心情還是挺好,心中盤算著也該抽空去采買年貨了,雖說只有姊弟倆,但她還是稀罕一個年味。

她思索的當下,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前方衆人連忙讓路。

醫館臨著雲中城內最熱鬧的青石長街,自南城門入,往北能直達雲州太守府。

「咱們先讓讓。」郭朵娜連忙扶著葉綿讓到一旁,這是邊疆最熱鬧的城鎮之一,常有往來兵馬,大家對此陣仗都習以爲常,她分心瞧了一下,不由眼睛一亮。

因夫君在營中養馬,她對軍中事務頗爲熟悉,低聲說道:「瞧這模樣似乎是玄甲軍啊!雖說馬匹未有鐵甲,但馬上軍士一身黑衣黑甲,手拿馬槊,多半沒錯了。」

葉綿的腦子因生病而有些昏沈,但聽到郭朵娜的話,還是忍不住好奇的擡頭瞧了一眼。

在曆史上玄甲軍是唐代的精英之師,所向披靡,爲開創大唐盛世立下汗馬功勞,一身黑衣黑甲,非猛者不得入。

馬匹經過身旁,卷起一陣寒風,仰頭望去的葉綿不由微眯了下眼,隱約間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立刻掙脫郭朵娜扶住她的手,往前跨了一步。

郭朵娜的心被嚇得咯噎一下,連忙將人給拉回來,「小心啊!」

葉綿被拉住,只能楞楞地望著玄甲軍漸行漸遠,她想喚他,但他的名字卻硬是梗在喉間出不來……

馬背上的顧悔已經好些天沒睡好覺,縱使相貌不凡,眉目俊秀,卻也掩不去眼底的淡淡烏青,他雙唇緊抿,顯得隂沈。

抵達太守府前,他俐落地翻身下馬,手持軍令,在門房上前來時一揮,便徑直走入太守府。

門房一驚,連忙跟上,在快到時大喊。「老爺,有客到!」

雲州太守秦初仁今日休沐,聽到門房急促的喊聲先是不悅的皺眉,但見到顧悔神情立刻一變,連忙起身相迎,「原來是世子爺,快快有請。」

當年顧悔手持軍令來到邊疆,他原以爲不過就是個公子哥兒不知天高地厚跑來胡鬧,但在見到顧悔的第一眼他就明白自己錯得離譜。


顧悔是定遠侯世子不假,但他在京城就頗受秦王看重,特令進了玄甲軍,手下支配一隊輕騎十余人,個個勇猛善戰,前幾日他才送捷報進京,內容還與顧悔手下的一隊輕騎有關。

顧悔領人潛入東突厥軍營,燒了敵方的糧草不說,還割斷了敵軍牛馬的強繩,讓受到驚嚇的牛馬在濃煙中沖撞,踩死、撞死敵軍無數。

冬季嚴寒,本就糧草不足,東突厥又突遭劇變,人糧皆失,陣腳大亂,短時間內看來也顧不得南犯,邊疆至少可以確保一段時間的安定。

「世子爺,請。」秦初仁最喜歡有勇有謀的後生,對顧悔顯得特別熱情。

顧悔臉上表情淡淡,對秦初仁的熱絡視而不見,只是輕擡了下手,對後頭打了個手勢。

跟在顧悔身後與他同樣裝束的黑衣人臉上遲疑一閃而過,最終還是雙手奉上一個四方形的木盒。

秦初仁心中不解,卻也笑臉盈盈的接過手,面前這人名叫劉道興,長得人高馬大,硬是比顧悔還高上半個頭,他是個粗人,因家中人口衆多養不活他,所以進了軍營,憑著力大無窮、一身武勇得到重用,入了玄甲軍。

秦初仁至今對他空手碎石的功夫印象深刻,而劉道興平時也是自視甚高,如今卻甘願聽令于顧悔,可見顧悔能耐。

「不知這是何物?」秦初仁笑問。

「太守看看便知。」劉道興遞給他之後,立刻又退到了顧悔的身後。

秦初仁依言打開木盒,但一看到盒內之物頓時大驚失色,捧著盒子的手也抖了起來。

「你……你……這……」秦初仁驚恐地看向顧悔,雖說顧悔依然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但他硬是在這張臉上看出了一絲淡淡的嘲弄,他連忙穩住自己,「這是何物?」

「就是人頭,太守沒見過不成?」劉道興看著秦初仁的模樣,不由嫌棄的一撇嘴。

秦初仁強壓下驚慌,「我自然知道這是人頭,但爲何——」

「此乃迪罕的項上人頭。」開口的是另一名站在顧悔身旁的黑衣人,他知道顧悔輕易不開口的性子,索性攬過解釋的任務。

迪罕乃東突厥的勇士之一,手握重兵,此次顧悔所率輕騎毀的便是迪罕軍中的糧草,沒想到顧悔竟連守將都殺了,東突厥混亂不單單是因爲糧草被毀,更多的應該是勇將被擊殺所致。


秦初仁的目光落在開口的黑衣人身上,此人姓李名寶長,其祖父長平郡王與世祖皇帝乃一母同胞的兄弟,一次東突厥入侵時長平郡王領命抵禦,不幸中箭而亡。

「這可是我們悔哥的功勞。」李寶長笑著將木盒關上,放到一旁的案桌之上,「太守的奏摺可得好好大書特書,可別委屈了我們悔哥。」

震驚過後,秦初仁神情已回複平常。

李寶長出身名門,自小受寵,是出了名的小霸王,因祖父死在東突厥手中,自小便對東突厥深惡痛絕,甚至獨排衆議入了玄甲軍。

能入玄甲軍者各各都有本事,他因家世也因自小習武,能耐過人,向來不服人,在玄甲軍中是個令人頭痛的刺頭,現在倒是與顧悔稱兄道弟起來。

能夠讓這一個個能人都聽令于他,秦初仁不得不說顧悔真有幾分能耐,只是他的手段實在太過凶殘。

他不自在的輕咳了一聲,「此事自然得上奏,只是——」

「太守就別再磨叽了。」李寶長不耐煩地打斷了秦初仁的話,「總之,您老記得將我悔哥的功績記上,讓我悔哥能得功名賞賜就好。」

秦初仁也不惱,只是心中不解,顧悔立功自然得賞,但是身爲侯府獨苗,顧悔早已是富貴逼人,如今卻提著人頭上門討要功名,所爲何意?

「男子漢大丈夫,靠自己上戰場掙的才是真功名,我悔哥是真爺們。」似乎看出了秦初仁的疑惑,李寶長開了口。

「世子爺果然英雄出少年。」秦初仁聞言,只能幹巴巴的回了一句。

「你們這是說完了沒?」劉道興有些不耐煩了,「既將東西送到就走了吧!趕了兩天的路,我都憔悴了,現下先去大吃一頓再睡上個安穩覺,好好養身子。」

「長得一副虎背熊腰還養身子,你丟不丟人。」一旁始終未開口的邵武華聞言,忍不住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

劉道興開口就想回嘴,但最終還是選擇沈默,畢竟他有自知之名,他力大無窮,上了戰場能以一擋十不假,但他腦子不好使,玄甲軍裏隨便一人都比他聰明,尤其是邵武華,這人沒有出色的家世,但他有勇有謀,跟他對上自己只有屈居下風的分,所以不會與他硬杠。

他揚頭一哼,擡起手輕勾著一旁沈默的夏平的頸子,「小平子,咱們不理他們,出去等,這些人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不適合善良單純的咱們。」


在他們隊裏,劉道興最喜歡的就是夏平這個小夥子,夏平在他們之中年紀最小,是顧悔的小跟班,因爲小時候也餓過肚子、過過苦日子,所以跟他一樣特別護食,只要提到吃,他們兩人總能說到一塊。

夏平看向顧悔,見他默許,這才讓劉道興拉著出去。

顧悔從軍,夏平也跟隨左右,他年紀不大,沒學過太多學問,但深知受人點滴,湧泉以報之理,在絕境之時顧悔出手相助,此生他便認定顧悔,爲他盡忠。

顧悔也不耐煩待在太守府裏,只是他還在等秦初仁的一句話,目光如炬的盯著他。

秦初仁被看得心慌,脫口說道:「世子爺放心,我定將此事上疏,讓朝廷得以論功行賞。」

顧悔聞言,心下滿意,卻在這時聽到門外的劉道興一聲斥喝,「來者何人?」

躲在堂外柱旁的秦舒槿被這聲巨吼驚了一下,身後的婢女甚至被嚇得尖叫了一聲。劉道興皺起眉頭,大步走來。

秦舒槿見狀,連忙出聲,「我乃太守之女,秦舒槿。」

劉道興聞言,立刻停下腳步,看到現身的是嬌嬌柔柔的小姑娘不是刺客,不由面露可惜,雖說趕了兩天的馬很累人,但是讓他再打幾個人,活動活動筋骨還是沒問題的。

「槿兒?」

聽到父親的聲音,秦舒槿忍著懼意,帶著婢女走進大堂,對秦初仁福身一禮,「爹。」

「你出來做什麼?」秦初仁臉上明顯帶著不快。

秦舒槿低頭站到父親身旁,以爲自己做得隱晦,但低下頭那瞬間飄向顧悔的眼神還是落入衆人的眼中。

一旁的李寶長眼睛一亮,他的年紀雖比顧悔小,但早已娶親,知曉男女情事,秦家小姐這是看上悔哥了。

小姑娘長得倒是嬌俏,只可惜顧悔就那張臉好看,容易讓小姑娘心動,除去好皮相,這人性子冷漠,怕是世間無一女子能夠忍受這樣的涼薄。

「老爺,夫人交代,請貴客賞臉留下用膳。」一旁的小丫鬟哆哆嗦嗦的開了口。

原本夫人是交代嬷嬷向老爺禀報,但小姐硬是要跟過來,原因自然是想見見被夫人一口一聲誇贊的定遠侯世子。

當初顧悔領著秦王之命來到雲州,因其貴爲世子又爲玄甲軍,秦初仁有心相交,便在府中設宴款待,此舉讓太守夫人相中了顧悔,沒少在閨女面前提及此人。

然而在秦初仁心中,若無顧悔親送人頭一事,或許他也會覺得此人是佳婿人選,但如今他已看出此人性冷、殘忍無情,甚至連正眼都不看自己的閨女,這是壓根沒瞧上。

秦初仁能一路坐到今日雲州太守之位,比旁人多了絲敏銳,這門親事只怕夫人和閨女都要失望了。

但縱使親事不成,他還是樂意與前途光明的後輩相交,正要開口留人,卻見顧悔頂著一張冷若冰霜的俊美面孔雙手一拱,轉身離去。

他來此不過是讓太守上報自己的功勳,目的既已達到,他也不顧是否失禮。

李寶長、邵武華相視一笑,同時一拱雙手,轉身跟在顧悔的身後離去。

秦舒槿見狀心中一急,連忙拉著秦初仁的衣袖晃了晃,不經意間打到了一旁案上的木盒,直接掉落在地,盒中之物也滾了出來。

秦舒槿一看清是什麼東西,花容失色地大聲尖叫。

顧悔正踏出大堂,聽到聲響,漆黑如夜幕的眼珠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嘴上卻是淡淡丟了一句,「丟人現眼。」

輕飄飄的一句含著不屑與嘲弄,聽得身後的李寶長、邵武華再次忍不住帶笑的對視一眼。

「悔哥,人家是嬌滴滴的姑娘。」李寶長搖搖頭。「你好歹憐香惜玉些。」

顧悔只覺一陣反感惡寒,「此種膽識,不配出身于武將之門。」

「所言甚是,能配得上咱悔哥的女子,肯定要膽識過人,身手了得。」出了太守府,李寶長肆意的說道:「走吧!咱們兄弟找個酒樓好好的吃一頓。」

顧悔翻身上馬,「你們去吧,我不去。」

「這怎麼行呢?悔哥——」

邵武華拉住了李寶長,打斷了他的話,「顧悔有事,你就別強人所難了。」

後頭的夏平一想便知顧悔打算。

入玄甲軍年余,顧悔帶著他四處征戰,難得可以在雲州停留些日子,他派人送了消息回京給夏安,夏安便纏著老頭子一同前來雲州,此時就等在雲中城內的商驿之中。

他好些日子不見夏安,自然跟著顧悔上馬一同離去。

顧悔一走,邵武華這才松開拉住李寶長的手,「你也別跟著劉道興一樣滿腦子酒肉,速給秦王修書一封,讓王爺替顧悔美言幾句,多賞賜點東西。」

邵武華一提醒,李寶長瞬間想起過往,確實比起酒肉,顧悔的功勳上呈更爲要緊,他連忙上馬,一踢馬腹,一下子就跑遠了。


說到底,此事也怪李寶長自己,身爲皇親國戚,他在顧悔入營前便已知曉此人身分,偏偏他先入爲主的認定這個定遠侯府才尋回不久的世子爺入玄甲軍不過想混日子,得了名聲就會離去。

他們一隊二十余人,哪個不是骁勇善戰,在一群勇者中唯一能讓他們心服口服的只有實力,所以他打心裏對顧悔的沽名釣譽感到不齒,打定主意要好好捉弄他一番。

于是在顧悔入營的第一日,他就用了點方法讓顧悔被安排與劉道興和邵武華同一營帳,他特意提酒去找邵武華,當時劉道興早就睡得打呼噜,他也壓根不在乎吵到人,在微亮的燭光中說遍血濺戰場,刀劍無眼,屍橫遍野的場景,存心想要嚇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說得興起又喝了點酒,開始胡說八道,說入玄甲軍要有戰功,就得取人項上人頭,挂上營帳,論人頭行賞,他們所住的營帳先前也是挂著滿滿的人頭,令人聞風喪膽。

他說得激昂,原以爲悶不吭聲是被嚇得躲在被子裏偷哭的顧悔卻突然坐起身,臉上不見一絲懼意,反而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此事當真?」

當時夜深人靜,就一小燈的燭光下,李寶長竟莫名被顧悔的眼神震懾,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當時的他萬萬沒料到,他原意是想嚇嚇顧悔,最後被嚇壞的卻是他們。

初上戰場的顧悔一改平時的沈默寡言,英勇神武不說,手段還頗爲凶殘,直取敵人的項上人頭,還如數帶回。

這一場戰事下來,別說他們這隊輕騎,派駐各地的玄甲軍經此一役也無人不知顧悔名號。

顧悔的凶殘手段鬧出的動靜不小,傳進秦王耳裏,秦王特地招顧悔來見,一問之下才知道起因于李寶長的玩笑話。

秦王無奈之余,下令李寶長向顧悔低頭認錯加解釋,李寶長想到顧悔的勇猛,沒出息的認慫,乖乖認錯。

他至今依然記得當時顧悔的臉色比平時更加隂沈,明顯不快,爲了安撫也爲了不讓顧悔知道自己一開始欺生,存心作弄,便沒能管住嘴巴,又胡說八道了幾句,說取敵人項上人頭來論功行賞乃開國前之事,如今上戰場若有心爭戰功,取首領性命便可。

于是就有了今日迪罕首級一事,此次他們領命夜襲敵營,顧悔兵分二路,派出一行人燒糧倉,另一行人潛入牛馬嚴放火,瞬間皆是驚嚇的瘋牛、瘋馬在營中亂闖,顧悔則趁亂入主帳,取了迪罕的項上人頭,還提著人頭來找雲州太守討功勞。

李寶長一邊策馬而去,一邊慾哭無淚,都入了玄甲軍好些日子,怎麼這小子腦子還是這麼一根筋,明明已是侯府世子,娘親還是京城富戶,偏偏對功名一事極爲執著。

不過殺了迪罕確實是一大功,論功行賞該是會得不少好東西,他還是先跟秦王殿下修書一封,讓顧悔得償所願,將來別再手段凶殘,讓他之前的胡言亂語得以翻篇。

「真不是兄弟,一個個都走了。」劉道興看著李寶長也走了,氣得跳腳。

「少吃一頓,餓不死你。」邵武華嘴毒。

劉道興瞪著他。

「別瞪了,走吧!」邵武華對他點了下頭,「我請你吃一頓。」

劉道興聽到有得吃,臉上的怒氣立馬消失,「果然還是邵哥上道。」

看著他的模樣,邵武華失笑,翻身上馬,「走吧!」

劉道興立刻跟上,「我聽說鳳來酒樓的燒鵝極好,咱們一人來上一只,再來幾斤白酒,不醉不歸。」

劉道興心中盤算得極好,卻沒料到他們還未到鳳來酒樓,卻先遇上了先走一步的顧悔,一旁還跟著夏平和李寶長。

顧悔面前站著一個長相看來頗爲俊俏的小哥兒,一身打扮是軍中的夥夫。

「這是怎麼回事?」劉道興不由挑了下眉。

邵武華不言,只是微眯起眼,縱使隔了段距離,但他依然注意到顧悔向來面無表情的神情竟因那小哥說了什麼而有了波動。

他不由好奇的一踢馬腹要去一探究竟,只是他們才靠近,顧悔卻已經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策馬離去。

夏平一驚,連忙跳上馬跟過去,李寶長也楞了下,同樣沒有多想的跟在他們身後。

「這……」劉道興被他們一行人的舉動弄得一臉莫名,下意識的就跟了上去。

反而是邵武華沒有急著跟上,反而停下馬,俐落的翻身而下,有禮的對著那俊俏小哥一個拱手,「在下姓邵名武華,乃顧悔同袍,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葉謹乍見顧悔的激動還挂在臉上,他方才並未認出策馬而過的顧悔,要不是他搬運的菜董子倒了,與他一同前往太守府的夥夫平時就對他不喜,趁他失誤在大庭廣衆下大聲斥責,怒喚他的名姓,引起顧悔注意,他們就要錯過了。

看到邵武華的笑臉,又自稱顧悔同袍,一身裝扮便知是玄甲軍,連忙說道:「不敢當,邵大人稱我葉謹便好。」

「原來是葉謹兄弟。」邵武華臉上閃著無害的笑容,「兄弟也別見外,不介意的話稱我一聲邵大哥便成,你與顧悔是舊識?」

「是!」葉謹也沒隱瞞,「顧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顧悔?沒想到戰場上手段凶殘,下了戰場一臉生人勿近,連給個笑容都少的家夥竟也有良善的一面。

邵武華側了下頭,笑容越發溫和,「與顧悔相識至今,我還未曾見他如此激動。」

「他自然激動。」葉謹聞言忍不住笑道:「他聽到我姊姊隨我來了雲州,便迫不及待的趕去見人了。」

顧悔看到葉謹並不意外,他早知道葉謹將赴雲州,這也是他在立了戰功,得以休整月余時,選擇派駐雲州軍營的主因,只是當他從葉謹口中得知葉綿也在雲中城時,心中便再也無法冷靜。

「姊姊?」邵武華的目光一亮,滿心以爲顧悔是塊冰,沒料到心頭竟也有位姑娘,他心癢的想跟去瞧瞧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能得顧悔青睐,可惜此刻早已不見顧悔蹤迹。

他看著葉謹裝扮又帶著食材,腦袋一轉,問道:「看樣子小兄弟是營中夥夫,這是打算回營?」

「我確實是軍中夥夫,只是並非回營。」葉謹老實回答,「太守派人來請,說是有貴客臨門,讓我與同袍去太守府給貴客備膳。」

秦初仁在營中嘗過幾次葉謹的手藝,之後葉謹就受看重,幾次太守府設宴,都會派人請他過府掌勺。

衆夥夫都欣羨葉謹得太守看重,獨獨葉謹心中不以爲然,畢竟他志在沙場,並非想在竈房掌勺,只是他一直苦無機會一展長才,身爲一個小兵,太守發話,他無法拒絕,只能聽之任之。

不過去太守府也不全然不好,畢竟去一趟得到的賞賜不少,他轉手便能拿來討葉綿歡心。

「還真是巧了。」邵武華忍不住失笑,「你不用跑這一趟了,太守府的貴客已離去。」

葉謹先是不解,但看著邵武華的神情,頓時靈光一閃,「太守府的貴客是顧大哥和邵大哥幾位英雄?」

「英雄不敢當。」邵武華揮了揮手,「但太守今日確實有心要宴請我們一行人,只不過顧悔拒絕了,不過我看你現下菜肉都齊,也別浪費了。實不相瞞,我們趕了兩天兩夜的路來到雲州,如今正餓得慌,你能得太守看重,手藝肯定不差,就是不知有沒有機會嘗嘗你的手藝?」

「這是當然。」葉謹對自己的廚藝極有自信。

「如此甚好,那就打擾了。」邵武華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路吧!」

葉謹微楞,他滿心以爲是要回營,但看邵武華的架勢似乎不是。

「走啊,去你家,畢竟顧悔也在那不是嗎?」邵武華厚著臉皮道。

「這不成,我們得去太守府覆命。」葉謹身後的同袍雖然畏懼玄甲軍,但還是忍不住開口,語氣更帶著若有似無的埋怨。

邵武華淡淡瞟了他一眼,「于禮確實該去覆命,不過你去便成了,你就說葉謹被玄甲軍帶走,請太守見諒。」

雖說太守是官,但是身爲玄甲軍,直屬于秦王殿下,不論去到何處旁人都會敬上幾分,稱一聲大人,無人敢輕易得罪。

「走吧,小兄弟。」邵武華輕聲催促。

葉謹心中雖覺不妥,但依然在前頭帶路,往居住的裏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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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10: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兩人終重逢

葉綿送走陪她去看大夫的郭朵娜後就進竈房熬葯,看著爐火燒起,不由怔忡。

她漆黑的眼瞳映著火光,恍惚間彷佛還能看到他一身黑衣,手中馬槊帶著令人膽寒的亮光,她不解自己爲何在街上看到顧悔的那一刻竟突生怯懦,沒有出聲喚住他。

顧悔之于她向來不是遙不可及,但那一瞬間,卻讓她生出一股陌生感。

世間緣分,環繞因果,她的身子不好,本不該來此,卻因顧悔而來,乍見他時的畏懼來得莫名,如今反而生出悔意,當時自己應該出聲喚住他的,明明她很想他……

門外傳來細碎的聲響,她不解地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身形一晃,一道黑影帶著熟悉的氣息,迅速將她穩穩抱在懷裏。

葉綿心頭一陣激動,「你……回來了?」

她的問法令顧悔心頭一暖,只是聽出她的聲音異于平常,忍不住沈下臉,「你病了。」

「嗯,一點風寒罷了。」她伸出手撫上他的臉,確認他真實站在眼前,原想對他笑笑,但或許是因爲身體不適,更或許是再見他一時沒忍住情緒,竟落下了眼淚。

「別哭。」看到她的淚,他有片刻慌亂,笨拙地用衣袖幫她擦拭,但他的勁兒太大,反而弄紅了她的臉,他連忙停手,苦惱地皺起眉頭。

他的不安落入葉綿眼底,她忍不住破涕爲笑,「我沒事,我想你了。」

她語氣下的眷戀令他心軟,雙手牢牢抱住她,懷中熟悉的溫度令他接連投身殺戮的狂暴情緒逐漸平複。

「我也想你。」他語氣是旁人從未聽過的溫柔。

跟在後頭的李寶長聽聞,露出一副見鬼的神情,冷血悍將變得柔情似水,著實令人難以置信。

他好奇的拉長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能使顧悔成了繞指柔,偏偏顧悔將人護得緊,他只能隱約看到人形,忍不住屈起手撞了撞一旁的夏平,「這是誰?」

夏平搖搖頭,他只知顧悔功夫了得,待人向來清冷,如今溫柔的樣貌他也全然陌生。

「雲州嚴寒,縱使再關心阿謹,你也不該貿然前來。」顧悔抱著她,忍不住輕斥。

「我來是因爲阿謹,也是因爲你。」她柔順的安撫,「我猜想你終究會來到邊疆,只是不知你將選擇何處,我就想著就算不能跟你在一處,但來到邊疆至少能靠近你一些。果然,我們今天遇上了,我們有緣,對嗎?」

顧悔垂下眼眸,掩去心中的五味雜陳,他原以爲是葉綿放不下葉謹,到頭來原來也是爲他。

想到這裏,他將她打橫抱起。

「你——」

「你的葯我會看著。」他悶聲打斷了她的話,「你歇著便好。」

葉綿摟著他的脖子,眼角余光卻注意到有外人在,她連忙輕拍了拍,讓他將她放下,在外人面前,如此親密不合規矩也太失禮。

顧悔不放,只是冷冷看了兩人一眼。

夏平意會,退了一步,還不忘伸手拉著李寶長一同離去。李寶長不死心的掙紮,「悔哥,這是嫂子吧?」

顧悔不喜外人打擾自己與葉綿,但是李寶長這聲嫂子卻愉悅了他,所以他難得沒有給臉色看,而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寶長雙眼閃著光亮,滿心以爲顧悔這副冷冰冰的模樣,此生怕是難討媳婦,就算討著也是相對無言,真沒料到啊……

「嫂子,我——」

「你一身血汙,綿綿是個姑娘家,見不得血。」見他靠近,顧悔抱著葉綿微退了一步,嫌棄的皺起眉頭。

李寶長下意識低頭看自己,他們夜闖敵營,燒了糧草又取來首級,再趕了兩天路到雲中,身上沾到的血迹早已幹涸,雖說一身黑色裝束壓根看不出來,但味道確實不怎麼好聞。

他瞬間明白爲何顧悔明明急著見人,卻硬是在路上找了間成衣鋪子,換了一身衣物,這是怕嚇到人家嬌柔的姑娘。

李寶長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不是我說,方才在太守府,太守千金看到首級花容失色,你滿心不屑,說她不配出身于武將之門,若照你所言,嫂子豈不是更沒資格——」

「閉嘴!」顧悔斥了一聲。

看到顧悔神情轉寒,李寶長立刻識趣的改口道:「我明白,太守千金怎麼能與嫂子相提並論。」

「這是自然。」顧悔回得理所當然。

李寶長雙眼瞪大,他今日實在長見識,以爲顧悔是塊冰,原來是團火,只是他待人以冰或以火,端看對象是誰罷了。

李寶長在顧悔不耐煩的目光下被夏平給拉出去。

「太守千金?」葉綿困惑的聲音帶著沙啞。

顧悔抱著她的手緊了緊,「無關緊要之人。」

葉綿見他這模樣也不再追問,任他將自己抱回房裏。

顧悔將人放在炕上,立刻拉過被子將她包得密實,她忍不住失笑,他卻壓根不理會,手一探,覺得炕不夠暖,還要去添柴禾。

葉綿反手拉住了他,「你不會要走吧?」

「不會。」他輕聲承諾,她臉上的擔憂顯而易見,他不由心生愧疚,心知當初自己的不辭而別必然傷了她的心,就算當時是爲了她好別無選擇,但他終究有錯,「我對不起你。」

她輕搖著頭,臉色因生病而顯得蒼白,「我明白你有苦衷,畢竟黃驚在你離去後不久便帶人來了桃花村。」

顧悔聞言,臉色一沈。

她握著他的手,輕聲安撫,「雖是如此,但黃莺並未拆穿你我之事,我騙了那行人,也不知他們信了多少,但最終他們走了,桃花村也無事。」

顧悔松了口氣,他滿手血腥,並非良善之人,卻不願無辜之人受他所累。

他低聲說道:「如今東突厥正亂,趙可立自顧不暇,我會盡快讓一切塵埃落定。」

「我信你,但你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軀。」她低聲說道,想起在街上看他策馬而過的模樣,「你入了玄甲軍?」

「嗯。」顧悔也沒打算隱瞞,「你從何得知我入了玄甲軍?」

想起在街上與他的巧遇,葉綿難得有些不自在,「我……我看到你了。」

顧悔有些意外,「何時?」

「今日稍早去醫館看大夫時,正好見你策馬經過。」她忍不住笑了笑,「那瞬間,我竟不敢喚你。」

顧悔的心猛然一緊,「我依然是我。」

「我明白。」她輕聲安撫他,「是我一時想岔了,只是你明明回來給我送了不少金銀財寶,卻不願見我一面,這些年來更無只字片語,終究令我不安。」

此刻的顧悔在她面前卻像做錯事的孩子,他掏出放在衣襟裏的錢袋子,拿出一對金光閃閃的金钗。

葉綿看到他急切的將金钗塞進自己手裏,覺得好氣又好笑,「你給我這些,是讓我別再提及你不辭而別一事嗎?」

顧悔搖頭,只簡單的說道:「你喜歡。」

因爲她喜歡,所以他就給。

葉綿聞言,再大的委屈也都散了,「你這個傻子,我只擔心你把身上的銀兩都給我,獨自在外吃不飽又穿不暖。」

「我很好,入了軍營,立了戰功,以後可以給你過好日子。」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有今日沒明日的小子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又拿出一個錢袋子,裏頭不過就是些零散的銅錢,他一股腦的全給她,心中暗自沮喪,覺得自己來得匆忙,身上值錢的東西不多。

他果然很會投其所好。葉綿看著手中的銀子,忍不住笑著對他伸出手。顧悔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離開桃花村之後可有受傷?」

他想搖頭,但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他選擇老實點頭,「都是些小傷,早就好了。」

葉綿不悅地捏了下他溫暖的大手,「金钗我收下,就當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不過銀兩我不收,出門在外總要有銀兩傍身,別總想著把身家給我。」

他巴不得將一切給她,讓她無法再分彼此,如今他已不再是一無所有的顧悔……他這才想到,他還有件事未告訴她。


不過看到她眉眼間的倦意,現在什麼事情都沒有讓她休息來得重要,于是他拍了拍她,「你先歇會,等葯好了我再叫你。」

葉綿還有許多話想說,但她身子不適,眼下確實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于是她聽話的閉上眼,安分地睡了一覺。

等她醒來時,外頭吵雜,一旁守著的顧悔一見床上有動靜,立刻靠了過來。

「吵醒你了?」他臉色隂沈。

她輕搖了下頭,想要起身,顧悔伸手扶她坐起來。

「我睡了很久嗎?」她目光疑惑地看向外頭,外頭聽來挺熱鬧的。

「不過一個時辰。」顧悔不太情願的解釋,「外頭是我幾位軍中同袍,被阿謹帶回來,待他們吃飽喝足就會走,你不用理會。」

葉謹帶回來的?

葉綿輕挑了下眉,深知顧悔的性子,要不是因爲葉謹,只怕所謂的同袍早被趕跑了,看顧悔的神情應該也不希望她出面,所以她就歇了念頭,沒打算出去招呼,就算被說失禮,爲了顧悔便也認了。

「你醒得正好,這葯恰好入口。」

葉綿接過葯碗,眼也不眨一口飲盡。

碗才離開,她嘴裏就被塞進一顆糖,散發著一絲絲甜意,她微睜了下眼,看他專注的盯著她,一副求表揚的模樣,心下覺得有趣,「很甜。」

顧悔揚了下嘴角,拿過她手中空碗,換了另一個碗。「這是粥,還有些燙,慢點吃。」

「陪我一起吃。」

顧悔並不餓,但是葉綿開了口、他自然乖乖聽話。

喝了葯又吃飽睡飽,葉綿的精神好了不少,看他收拾好碗筷出去,不過一會兒功夫,外頭吵雜的聲響一靜。

她心下不解,披了件衣服起身,推開窗,外頭已經空無一人。

「你怎麼下床了?」顧悔推門而入,見葉綿站在窗前,連忙上前扶住她。

「我好多了。」她擡頭一笑,「你的同袍走了?」

「嗯。」顧悔輕應了一聲,還是堅持讓她回到溫暖的炕上。

「不過是點小風寒,瞧你緊張的。」葉綿想要跟他一起坐會兒。

顧悔恍若未聞,依然堅持將她送上炕。「我有事要說。」

葉綿淺淺一笑,靜靜的聽著。

顧悔直接了當的開口,「我找到我爹娘了。」

葉綿驚訝地睜大眼,「是嗎?真是太好了,如今你也有親人了,他們待你可好?」

顧悔小時吃了太多苦,她期盼他的爹娘能真心待他好。

「極好。」顧悔簡短的應了一聲,低頭看著被他握在掌心的小手。

他與她的想法不同,他的爹娘待他雖好,但他已不在意這份親情,在他的心中,葉綿才是唯一的光。

葉綿十分好奇,「跟我多說點你爹娘的事。」

「他們並非不要我,而是一時不察讓我走失,這些年來他們未曾放棄尋我。」顧悔乖乖說道。

葉綿聞言感到欣慰,顧悔總算是苦盡甘來,只是她有些不解,「你爹娘尋你多年,好不容易盼來重逢,怎麼舍得你遠去從軍?」

顧悔側著頭,眼露不解,他從軍是爲了葉綿,父母根本無法左右他,「我爲何要在意他們的心思?」

他理所當然的反問倒令葉綿啞口無言,這才明白他壓根不在意血緣這檔事。

顧悔可以不怪父母在他幼年將他遺失,但自小到大所受的苦卻是真切的影響他,對他造成傷害,他與父母之間終究無法親厚。

說穿了,在骨子裏他們倆極爲相似,只在意自己在意之人,至于旁人的心思,他們才不管那麼多。

她擡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在顧悔的心中,對她的一句承諾遠遠超過他與父母的親緣。

「不在意便罷。」葉綿柔聲說道:「若是你喜歡他們,就敬著他們,若不喜歡,就當普通親人處著吧。」

顧悔也是如此打算,他爹身爲侯爺,但是府中糟心事不少,不然他娘也不會離開侯府多年,至于他娘家財萬貫,手下的産業無數,一輩子不愁吃穿,有時還天真得像個孩子似的,不過他們高興就好,別將煩事心捅到他跟前來便成。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將她的手拉下,傾過身親吻了下她的唇。

他的主動令葉綿微驚。

顧悔碰到她柔軟的唇,眼底染上一抹柔軟的暖色,對上她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但面上卻不顯。

其實認回爹娘並非全然沒有好處,至少他在侯府時常看到他爹追著他娘,甚至逼得他娘退無可退,兩人最後還親上了。

他自魏玥兮口中得知,因爲他的走失,讓他爹娘感情冷淡了許多年,尋回他之後,兩人的關系才有好轉。

他們夫妻之間如何,他沒太大的興趣摻和,重逢後沒幾日,他便讓爹開口保薦他入營,並趁機在秦王面前露臉,得到看重入了玄甲軍。

就算心知娘欣喜尋回他,巴不得日日夜夜盯著他,舍不得他從軍,他還是堅持入了玄甲軍。他娘哭了好幾場,只不過此生能影響他的只有葉綿的眼淚,其他人就算是親娘也無法動搖他半分。


至于他爹雖然對他也好,但明顯與娘的喜愛不同,他爹不顧娘親的哭求,順著他的意思將他送入軍中,他可以理解他爹的微妙心理。

他爹雖在意他,但更在意他娘,就像他對待葉綿一樣,他也不喜歡別人占據葉綿的關愛。

「我明日便派人來伺候你。」他的語氣淡淡,但依稀可以聽出在上位者的姿態。葉綿不由失笑,「果然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知道你擔心,但我一個人自在,不需要人伺候。」

顧悔抿著嘴,他什麼都可以由著她,只有這點不行,她一個人獨居異地,若有個萬一,他無法想像。

「來的是個九歲的小丫頭,名喚夏安。」顧悔摟著她的手緊了緊,深知如何讓她妥協,「她與他的兄長夏平是我在離開桃花村後所救,兩人孤苦無依,如今隨我來到雲州,兄長倒是好安排,和我一同進軍營,小丫頭卻被托給個老頭子,如今正巧送來與你做伴。」

進京認親後,顧悔才知道夏安原來是個小姑娘,夏平爲了保護她才把他扮成男子,不得不說夏平雖然年紀小,但頗有幾分小聰明。


如今夏平隨他入了軍營,夏安則隨著魏少通留在京中,一老一少的日子過得極爲舒心,但爲了達成他的目的,他壓根不介意抹去魏少通的存在,讓葉綿動恻隱之心。

葉綿神色一陣恍惚,這兩個名字她在夢中見過啊!

腦中閃過一幕幕破碎片段,兩兄妹由始至終都誓死跟隨顧悔。她垂下心思湧動的眼眸,若是宿命,她倒也無須推托。

「既然如此,改明兒個我隨你去接她。」她的口氣一如過往的平靜柔順,沒有顯露心中的驚濤駭浪。

「天冷。」顧悔不知她心思,只爲達到目的而嘴角微揚,「你在家等著,我晚些再將她帶來。」

「好。」葉綿也沒跟他爭執,輕應了一聲,「時候已不早,今[rì]你可要回營?」

「不用,明日早點回營便可。」

若他只是尋常人,或許不能壞了規矩,但他身爲定遠侯世子,先不論頂個世子爺的名號足夠攝人,單提在以強者爲尊的軍中,他早已讓旁人信服,不用他開口,他的同袍會主動爲他的夜不歸營想個好理由。

聽到他不走,葉綿就把心頭的混亂思緒丟到一旁,好不容易重逢,她舍不得他來去匆匆,也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謂的煩惱之中。

葉綿心中明白,她是爲了顧悔而來,因此當她看到帶著夏安的魏少通,心中竟有種終于塵埃落定之感。

她不去探究,只知這些人對她或顧悔皆無惡意,她便主動開口將魏少通留下,只是沒料到得到的是拒絕,一問之下才知魏少通一心尋找失散的妻女,如今好不容易在京中尋著,余生只想伴著老妻贖前半生的罪孽。

葉綿沒有勉強將魏少通留下,而是在他離去前一日,親自下廚煮了一桌好菜替他送行。

那一夜屋裏氣氛熱烈,來者除了魏少通和夏家兄妹外,還有顧悔軍中的同袍,只是衆人歡樂,卻唯獨顧悔有些不快。

他嘴上沒承認,不高興卻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不滿因爲旁人到來使得自己被葉綿忽略,但看葉綿興致頗高,他也只能忍著,可目光看誰都不順眼。


偏偏在場懂得看人眼色的除了魏少通外就只有夏平和邵武華,夏平年紀小,就算他想出聲也是人微言輕,沒人理會,至于魏少通和邵武華則存心看熱鬧,壓根不可能主動帶衆人離去,早早散場。

最終夜深人靜,衆人酒足飯飽才心滿意足的離開,也是他們身爲玄甲軍才得以在宵禁後拿著令牌在城中任意來去。

身爲唐軍中最勇猛的成員,玄甲軍有傲氣的本錢,但何處有難就往何處去也是身爲玄甲軍的宿命。

顧悔留在葉綿身邊的時間並不長,就連顧悔此生第一次低聲求人而得以舉薦入營的葉謹也一樣,他們往往離家數月,音訊全無。

葉綿雖然心中擔憂,但面上從未顯露,畢竟早在他們走上這條路時,她便已有心裏准備,慶幸的是她身邊多了夏安這麼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陪伴。


夏安年紀雖小,手腳卻很俐落,家裏的活兒她總率先搶著做,若葉綿不讓還會紅著眼眶,用小鹿般無辜的眼神瞅著她,令葉綿心軟,只能由著她去。

夏安唯一不會搶著幹的便是竈房之事,畢竟在嘗過葉綿做的飯菜之後,她就嫌棄自己的手藝,葉綿心疼小姑娘長得瘦小,出手很是大方,舍得好吃好喝的喂養。

于是冬去春來又入秋,夏安長高了不少,白白嫩嫩的模樣,一眼就看出她被葉綿照料得極好。

「姊姊,你小心些。」這日出了太陽,溫度舒適,夏安這個小管家婆才同意讓葉綿踏出家門,還小心翼翼地護在身旁叮囑,「可別摔了。」

「你別盯著我,顧著你自個兒。」葉綿忍不住失笑,「看著路。」

夏安回她一笑,伸手扶著葉綿,不敢走快。

今日的青石大街特別熱鬧,周遭來往的人都難掩喜色,只因戰場傳來捷報,玄甲軍戰無不勝,有了這麼一支強悍軍隊,衆人相信滅了外患不過是早晚的事。

葉綿聽著,表情始終淡淡的,畢竟勝利早可預期,但是刀劍無眼,她始終挂心顧悔的安危,她已經近一年沒見到人,如今傳來捷報,就盼著他和葉謹早日返回雲州休整。

走在熱鬧的大街上,葉綿打算給夏安扯幾匹布做新衣,小姑娘長得快,衣裙都小了。

「姊姊,咱們買些糖糕回去可好?」

夏安的聲音拉回了葉綿的思緒,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前頭是雲中城頗爲知名的糕餅鋪子,生意很好,沒趕上出爐的時間還得在外頭等著。

葉綿並不特別喜甜,但是知道夏安喜歡,便點頭同意,因還不到出爐的時間,就先在茶坊找了位子坐著休息,讓夏安去買。

夏安腳步輕快地去了鋪子前排隊,但一雙眼睛還不停的飄向葉綿的方向,十分挂心她的安危。

葉綿對上她的視線,不由失笑。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夏安還是清楚看到葉綿的笑,不由自主也跟著揚起嘴角。

大哥說過,葉綿是顧悔放在心尖上的人,爲報救命大恩,她發誓拼了命也會好好護著葉綿,只是最後反倒是她受到葉綿的照料更多。

葉綿人好,心更好,待她親厚,與她姊妹相稱,讓她吃飽穿暖,還教她讀書識字,把她當成千金小姐養著,就算是待她最好的兄長都沒有她那般細心。

「夏安?可是夏安?」

聽到身後有人叫喚,夏安疑惑的看向聲音出處,雖說只有幾面之緣,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揚妍雪。

「楊姑娘。」夏安很意外會在雲中城遇到她。

楊妍雪乍見夏安也有些驚訝,「你怎麼會在此?可是世子回雲中了?」

楊家進京後,在侯府與孟家的庇護之下,日子過得極好,這次出來她身後帶著兩個丫鬟,不遠處還跟著兩個家丁。

夏安搖頭,老實的回答,「世子爺未返雲中,我只是來買糕點。」

楊妍雪不由輕歎,「你一個小姑娘,世子出征,怎麼就這麼大膽,孤身一人留在雲中,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面對楊妍雪的一臉擔憂,夏安面上有些讷讷。

楊妍雪待她極好,在京城也送過她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只是她始終與她無法親近,或許是因爲她覺得楊妍雪的態度其實有些敷衍,更或許是被魏少通影響,先入爲主的認定此人心思不正,所以下意識有所防備。

「我並非一人,我還有姊姊,過得挺好。」

「姊姊?」楊妍雪記得夏安只有一位兄長,不知怎麼冒出了個姊姊,不過她也不在意這點,只道:「我陪同侯爺夫人前來雲中,昨日才落腳于城西商驿。」

城西商驿在雲中城算是排得上名號的一等客棧。

夏安的眼睛一亮,「夫人也來了?」

來雲州前她便住在孟家,侯爺夫人待她極好,未曾將她視爲奴仆。

而她之所以這麼開心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想讓夫人看看葉綿,在她看來,溫柔婉約的夫人肯定也會喜歡葉綿。

夏安深知只要顧悔認定了葉綿,任誰出聲反對都無用,但夫人畢竟還是顧大哥的娘親,若能一家和樂是最好。

思及此,她按耐不住就要去找葉綿,急吼吼的讓店家包了糕點,忙著要掏錢時,楊妍雪身旁的丫鬟已經先一步給了銀兩。

夏安一楞,轉頭就看到楊妍雪嘴角帶笑,「不過幾個糕點,賞你了。」

夏安壓下翻白眼的沖動,聳了聳肩不計較,反正楊妍雪願意請客,她沒理由拒絕,「那我不客氣了。」

她說完揮了揮手中的糕點,沒理會楊妍雪,迳自跑回路邊的茶肆。

「瞧這丫頭毛躁的模樣,也不知行禮道謝,著實無禮。」方才替楊妍雪出面付糕點錢的丫鬟看夏安接受得心安理得,頭也不回的離去,忍不住出聲輕斥。

楊妍雪對夏安的態度也隱有不悅,但此女是顧悔的人,在她嫁給顧悔前,對這個丫頭再有不滿她都得忍著,只不過她的隱忍在看到不遠處的人時蓦地轉爲震驚。

葉綿怎麼會在雲州,還跟夏安在一起?

震驚之下,楊妍雪不由自主的擡腳走去。

縱使隔著一段距離,楊妍雪依然可見夏安一臉興奮的站在葉綿面前說話,臉上的笑容是她未曾見過的真誠親近……

早在楊妍雪接近夏安時,葉綿便一眼認出了她。

好些年不見,看來楊家在京城的日子過得確實不錯,她雖驚訝楊妍雪出現在雲中城,但沒有興致往她跟前湊,只不過有些好奇她與夏安的關系。

夏安跑到她的面前,葉綿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姑娘就興奮難耐的說道:「姊姊,顧大哥的娘親來了雲州,現下在城西商驿,我們可要去見見?」


葉綿沒料到顧悔的娘親會來雲中,于禮她確實該去拜訪,只是她深知顧悔的性子,應該未曾在他娘親面前提起過她,若是貿然去見只怕唐突了。

于是她沒回答,而是看著走過來的楊妍雪,輕聲問了一句,「你認識楊妍雪?」

夏安聞言一楞,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老實點頭,「姊姊也認得?」

「是。」眼看楊妍雪已經快到跟前,葉綿緩緩站起身,「她是我的表姊。」

夏安聞言有些驚訝,這還真是巧了!

「葉綿,你爲什麼會在這裏?」楊妍雪劈頭便問。

葉綿輕挑了下眉,這個問題可笑,她也沒打算忍住,輕聲笑了出來。

聽到她的笑聲,楊妍雪徹底失了分寸,捉住了葉綿的手,「閉嘴,不許笑!」

楊妍雪用了十足的力氣,葉綿的手腕被握得生疼,臉上的笑意隱去,「表姊這是做什麼?放手。」

對上葉綿嚴厲的眼神,楊妍雪有片刻的慌張,但氣憤終究淩駕于理智之上,她不但沒放開,反而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一旁的夏安見了,立刻上前要把楊妍雪拉開,但是楊家的丫鬟卻快一步攔住她,小姑娘氣得揄起拳頭,只不過還輪不到她出手,眨眼間那兩個丫鬟便被打倒在地。

與此同時,楊妍雪手背突然一痛,松開了對葉綿的箝製。

夏安定睛一看,發現將人打倒的是久違的兄長,臉上頓時寫滿喜悅。

葉綿也是滿臉驚喜地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高大身影,顧悔比印象中更黑了些,但是身材更顯壯碩,看來征戰四方雖然艱難,但他並沒有受傷。

「你回來了。」

「嗯。」顧悔輕應了一聲,擡起她的手仔細查看,見她的手腕明顯紅了一圈,臉色黑如鍋底。

楊妍雪捂著自己的手,她的手被一顆飛石擊中,鮮血淋漓,痛得冷汗直冒,但手上再痛卻遠不及內心的慌亂,尤其顧悔與葉綿之間所散發出的熟稔令她深受打擊。

她明明已經斷了兩人的緣分,爲何他們還是遇上了?難道就算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眼中還是無她?

看著楊妍雪泓然慾泣地望著顧悔,葉綿滿心疑惑,「你認得我表姊?」

顧悔聞言輕挑了下眉,在今日之前,他壓根不知楊家與葉家有關連。

「楊家夫人曾在數年前出手救了我。」關于他與楊家人之間的點滴,顧悔簡單的一語帶過。

他向來冷情,楊家對他有恩不假,但在他爹娘安排下,楊家人得以順利進京踏上富貴之路,在他看來已算是恩怨兩清。

葉綿沒料到顧悔竟與她的姨母有這層緣分,鬼使神差之際,她腦中突然閃過楊妍雪離開青溪鎮前的那番話。

「你……」葉綿頓了一下,才開口問道:「是定遠侯世子?」

顧悔聽到她的問話,這才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只是提及尋回爹娘,但關于父親是何方人物只字未提。

這實在不能怪他,他孤苦大半生,最大的依靠便是自己,就算親爹身分尊貴他也沒放在心上,再加上葉綿沒問,他自然就忘了提,畢竟與葉綿在一起,最重要的便是彼此,旁人壓根不值一提。

「是。」顧悔老實交代,「我爹是定遠侯。」

葉綿眨了眨眼,回想夢中的他富貴榮華,原本以爲這是他在戰場拼搏的成果,原來除了出生入死的戰功,還有祖上的庇蔭。

葉綿看了眼楊妍雪,想起她信誓旦旦的說要入京當世子夫人,不由輕歎出聲,「還真是孽緣。」

葉綿的低語令顧悔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對楊妍雪的心思並非不知,只是未曾將她放在心上,她的喜歡與否都與他無關,但若是她的存在影響了葉綿……他隂郁地瞪著楊妍雪。

楊妍雪對上顧悔冷得嚇人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有一瞬間懷疑自己就要命喪于此。

葉綿注意到他的神情,輕拉了拉他,「我沒生氣。」

她不至于爲了這種小事感到膈應,看著楊妍雪的手血流不止,一旁的婢女卻是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想了下,上前拿著帕子要替楊妍雪止血。

「無須你假好心!」楊妍雪恨恨地閃過了她的手。

葉綿聞言挑了挑眉,她還真是學不乖,就不該對楊妍雪有片刻心軟。

顧悔握住葉綿的手,將她拉回自己身旁,「她不過受了點傷,死不了。」

察覺掌心裏的小手冰涼,就連穿著的繡花鞋都被融雪給沾濕,他抿了下嘴,不顧大庭廣衆之下,直接將她抱起,「業已入秋,出門該多添件衣裳,若是著涼可如何是好?」

說著,他不忘瞥了夏安一眼。

夏安對上顧悔的眼神,神色變得緊張,嗫嚅著說道:「今天不冷。」

「是啊!」葉綿被他抱在懷裏,驚訝之余也還記得不能讓他怪罪旁人,「今天不冷,我也不覺得冷,是我堅持要出門走走的,快放我下來。」

顧悔彷佛沒有聽到她的話,迳自說道:「上街可是要買什麼?」

葉綿是打算買幾匹布回去給夏安做新衣,但她縱使臉皮再厚,也不想被他這麼抱著逛大街,「沒,回家去吧。」

這是顧悔想聽到的答案,他的臉色稍霁,抱著她離去。

葉綿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楊妍雪,只見她一臉蒼白,搖搖慾墜。

察覺葉綿的目光,顧悔的腳步未歇,口氣淡淡,「如今楊家一門入京盡享榮華,此恩已報。」

以富貴榮華相報並非楊妍雪心中所願,但她的想法又與他們何幹?葉綿很快就將楊妍雪的心思給抛至腦後。

楊妍雪懼怕顧悔,但還是心有不甘的想要跟上,夏平卻伸手製止,「姑娘的傷勢看來不輕,還是速去醫館治療爲好。」

楊妍雪一陣惱火,顧悔對她不屑一顧也就罷了,竟連個奴才都敢對她指手劃腳!

她擡頭想斥責,但目光一對上夏平清冷的眼眸卻突生怯懦。

這才幾年的光景,夏平已不再是初遇時那個被顧悔救下的虛弱少年,曆經戰場洗禮,他整個人甚至多了幾分戾氣。

不待楊妍雪回話,夏平便使了個眼色,帶著夏安跟上顧悔的腳步。

葉綿被顧悔抱著走,縱使民風再開放,這一路上受到的側目也不少,但顧悔向來不在意旁人目光,他不願意松手,葉綿也拿他沒辦法,只能由著他。

「怎麼不見阿謹?他可隨你一同回了雲州?」

顧悔能給葉謹機會,但有何造化還得靠葉謹自個兒去掙,慶幸葉謹夠爭氣,幾場戰役下來已經用實力證明了自己,如今在軍中,這個下了戰場總是笑臉迎人的小夥子反而比他還要受人喜愛。

「嗯。」顧悔輕應了一聲,「軍中尚有事待辦,他晚些便回來。」

跟在身後不遠的夏平聽到顧悔淡然的回答,臉色神情雖未變,心中卻暗暗翻了個白眼。

軍中並無要事,葉謹一回營中便急著整頓,想要盡速返家,卻突然被顧悔一道軍令留下,讓他去盯著馬夫照料戰馬。

葉謹沒有多想,但夏平卻是一眼就看穿顧悔的私心。

在戰場上,顧悔視葉謹如同手足,生死同命,可一旦離開戰場,顧悔只會嫌他礙事,巴不得葉謹有多遠滾多遠。

葉謹聰明,偏偏只要對上顧悔就只剩盲目的崇拜,至今仍未看透這點,就如同這次被強留在營中還以爲是顧悔對他的看重,真是個天真的傻小子。

一旁蹦蹦跳跳的夏安想要湊到顧悔和葉綿的身旁,夏平長手一伸,將她拉回自己的身邊,夏安不解的看著他。

眼看又是一個傻的,夏平無奈地道:「陪陪哥哥。」

夏安眼睛一亮,「大哥想我了?」

「自然。」夏平揉了揉她的頭,讓她放慢了腳步,兩兄妹落在顧悔和葉綿身後。

「這次能留多久?」

「約莫月余吧。」顧悔的語氣帶著不確定,看著她的目光也有著愧疚,哪裏需要便要到哪裏去,這是身爲玄甲軍的宿命。

東突厥接連吃了幾場敗仗,一改過往狂傲,遣使和談,兩方兵馬得以暫且休兵。

和談結果,若大唐拒之,意味戰事將重新再起,但若大唐願接受談和,與東突厥可爲君臣也可爲兄弟之邦。

顧悔私心並不樂見和談,他只想趁勝追擊,趁東突厥糧草軍械損失巨大之時一舉殲滅,但如今他已非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他身旁還有並肩作戰,肝膽相照的同袍,有些事並非他想做便能不顧一切的去做。

這樣的束縛令他不自在,卻也令他莫名覺得踏實,這樣的矛盾或許此生都會充斥在他內心之中,只不過這樣的掙紮他並未打算向外人訴說,包括葉綿,他不願她爲他擔憂。葉綿聞言倒是沒有一絲埋怨,反而對他溫柔一笑,聚少離多的日子不好過,但等到太平後兩人便能朝夕相處,爲了更好的將來她可以等。

道時,她腦中突然閃過夢中的那場喪禮,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腦後。

她無法改變命運,若是他與她之間的緣分真的走不到白頭,再多的思慮只會令她變得怯懦,想要自私的將他留下,但他終究有他的一片天空,而她不想困住他。

她將頭靠在他的胸前掩去了思緒,沒有令他察覺,也不願令他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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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10: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拜訪未來婆母

「大哥,顧大哥真喜歡幹活。」

抱著馬槊的夏平聽到自己妹妹天真的話語,忍不住一笑,目光落在院子裏正赤著上身劈柴的顧悔身上。

現下入秋,早晚偏涼,但他硬是脫掉上衣,存心在葉綿面前賣弄自己結實的身子,一旁的葉綿也大大方方瞧著,談笑互動。

顧悔自然不是喜歡幹活,他只是喜歡爲了討好葉綿而幹活。

夏平伸出手安撫地揉了揉夏安的頭,幾個月不見,她長了個兒,氣色也極好,一看就知道她被葉綿照料得極好。

如今的生活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妹妹得到好的照顧,至于他雖說在戰場上經曆刀光劍影,隨時可能喪命,但心中滿是希望,他心知一切都多虧遇上顧悔,他與妹妹才能有將來。

「他喜歡幹活,搶我的活兒就算了,怎麼讓我跟姊姊好好說句話都不成。」夏安咕哝抱怨。

別說好好說句話了,就連靠近些都會被賞白眼,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可憐,顧悔回來後竟然不待見她。

夏安又好奇地問:「你們不忙嗎?不回軍營嗎?你都回來兩日了,爲何還不見阿謹哥哥?」

一連幾個問題讓夏平輕挑了下眉,知道顧悔的耳力極好,怕妹妹的話傳到顧悔耳裏,他伸了手,將人拉向大門。

顧悔滿心滿眼都只有葉綿一人,夏平認爲八成是葉綿開口留人了,不然以顧悔的性子,肯定做得出要他們兄妹另覓住處的事。

「大哥——」

「阿謹哥哥忙完便回來了。」夏平隨口敷衍小姑娘。

正好這時葉綿走出竈房,夏安眼睛一亮,「肯定是姊姊做好飯了!姊姊今天做了紅燒肉,我要去——」

夏平拉著夏安的手臂不放,就見顧悔立刻放下手邊的柴刀迎上去。

夏平神情未變,腳步卻堅定的往大門而去,「乖!肯定少不了你的,先陪大哥上街,大哥給你買燒鵝回來加菜。」

夏安聞言眼睛更亮了,「好耶!大哥,豐來酒樓的燒鵝最好,我先去跟姊姊說一聲。」

「不用,有顧大哥在,我們去去就回。」夏平就是要將人帶走不去打擾顧悔,現下怎麼可能讓她過去。

顧悔眼角余光看到夏平帶著夏安離開,不由眼露贊賞,當年果然沒看錯,夏平就是個聰明的小子。

葉綿注意到了顧悔因爲夏平帶著夏安出門而感到愉悅,不由覺得好笑,她自然也看出了顧悔一心只想與她待在一處,在他心中,怕是這世上之物都比不上她重要。

「柴禾應當夠你用了。」顧悔說著,只差把「快誇誇我」幾個字寫在臉上。

葉綿也沒令他失望,用手中的帕子替他擦去臉上的汗水,感歎自己運氣真好,有這麼個長得好,身材健碩,幹活利索的男人,「是啊,多虧了你回來,我得以過個暖和的冬天,不用擔心柴禾不夠用。」

其實就算柴禾不夠用也冷不著,買炭就可以了,冬日也有人挑著柴上街叫賣,就是費銀子,但她沒有不識趣的挑明了說。


「家裏果然還是得有個男人,不然這活兒就得讓夏安一個小姑娘做,也是你顧念得多,有夏安在,我萬事都無須煩心。」

這話自然多了些水分,畢竟家中的活計不可能全落在夏安頭上,葉綿不過是深知顧悔的性子,用幾句話令他安心,也令他對夏安再好些,別總是冷著臉。

「別小瞧她,她雖小,但皮實。」顧悔看到她的神情,撇了下嘴,「若你舍不得,不如再找幾個丫鬟。」

他在京城停留的時間不長,但也知道京城的富貴人家仆役成群,葉綿自然不能過得比旁人差。

葉綿搖搖頭,「你別想一出是一出,就這麼點地方,你再塞人進來,我都不知該如何安置了。」

葉綿所言不假,顧悔皺起眉頭,雲中城的住房緊張,他想給葉綿找處更好的地方需要時間,雖然只要拿出定遠侯世子名號,自然有人效勞,但他並不想如此,卻也不想委屈葉綿,不由有些爲難。

「我想——」

「什麼都別想,別替我煩心,我住在這挺好。」她靠進他懷裏,果然讓他閉上了嘴,「你已留了葉謹在營中兩日,也該讓他回來了。」

顧悔的心思,葉綿心知肚明卻沒有點破,可葉謹畢竟是自己的弟弟,雖然此次出征他安然無恙,但沒見到人她心中還是不踏實。

「我知道。」顧悔雖說不想被打擾,卻也曉得將人留在營中兩日也該夠了,「稍晚便讓夏平回去傳消息。」

顧悔說完,傾身正要吻上她的唇,門口卻傳來聲響,令他神情一冷。

葉綿暗笑,飛快地吻了下他,安撫地輕拍他。

顧悔這才不太情願的松開她,拿起一旁的短衫套在身上,側著身子看向大門處。

來人是郭朵娜,笑容在對上顧悔冷冷的目光後微微隱去,面露遲疑,「今日家裏包餃子,給你們送些嘗嘗。」

她夫君不過是在軍營養馬的小兵,在營中見顧悔的次數不多,卻也熟知他是玄甲軍的小將,直屬秦王殿下,太守見他都要敬上幾分。

其實她照顧葉綿不爲旁的,平時兩家人本就互相照料,郭朵娜知道葉綿不缺這麼一碗餃子,但終歸是心意。

「朵娜大姊客氣了。」葉綿帶笑上前,接過了郭朵娜手中的碗,「等會兒我再將碗送回去。」

「不著急。」顧悔的神情令郭朵娜沒來由地發冷,連忙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待顧悔將門關上,葉綿才開口,「朵娜大姊待我極好,知道我愛吃餃子,特地給我送來,下次見到人,記得招呼一聲。」

顧悔接過葉綿手中的碗,意興闌珊地點了下頭,將碗中的餃子扣到自家的碗裏,順手將碗給刷幹淨。

「改天我也給你包餃子。」

葉綿心下無奈,沒料到他連這點都要計較,「還是罷了,英勇善戰的玄甲軍動手爲我包餃子,也不怕傳出去讓人笑話。」

「別人的閑言閑言爲何要在意?」

這話聽來很有顧悔的風格,她側頭帶笑看著他,「你娘現下在雲中,讓你娘知道,八成會心疼。」

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與她不親近也就算了,還爲他人洗手做羹湯,若是心疼也是情理之常。

「何必在意我娘怎麼想?」顧悔伸手摸了下她的臉,他的態度始終如一,幼時的遭遇令他待人接物顯得涼薄,他不想改變。

葉綿自然不會去論對錯,只是眷戀地蹭了下他的掌心,「你娘來了雲中,我是否該找個機會去拜見?」

「去或不去都隨你,想去我就陪你去。」顧悔並不在意禮俗,說完想起還在竈旁熬著的葯,「夏平他們還沒回來,你先吃點餃子後喝葯。」

葉綿興趣缺缺,「等會再說,先拿起來放一放,待涼了再喝。」

顧悔聞言也沒勉強,將葯罐從爐上移開,「你總是三天兩頭喝葯,可得好好練練。」

「我這是先天的病症,再練也是無用。」葉綿不願顧悔擔憂,口氣四兩撥千斤,「橫豎就養著,出不了大事。」

顧悔向來不質疑葉綿的話,她說什麼他便信什麼,沒想追問。

葉綿帶著淺笑,眼中閃著一抹柔情,「你常年在外,才該趁著休整時好好補補。」

「我不是孩子,會照顧自己。」

「可是我想把你當孩子,我多希望在你孩提時候便能相遇,就算只是讓當時的你少吃點苦也好。」

他聞言,眼角忽然一熱,伸手撫mo著她的臉,「去見我娘吧,待我下次歸來,我們就成親可好?」

葉綿聽著自己的心跳,唇邊是他溫熱的親昵,她整個人都被包裹在他的陽剛氣息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或許便是命中注定,一見鍾情,注定一生執子之手。

「好!」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

城西商驿的上房早早便燒起火牆,牆體散發熱氣,整個房子溫暖而舒適。

葉綿初見孟之玉就被她的美貌震攝,無怪乎能生出像顧悔這樣的美男子,她雖臉上溫和帶笑,但氣色不佳,這是與她一樣常年久病之相。

「想我年幼時也曾隨著爹娘居住鳳翔縣一段時間。」孟之玉因爲葉綿和顧悔的到來心情大好,柔聲說道:「聽謝夫子提及,你爹還曾是孟窯的大師父,如今想來緣分一事果然奇妙。」

葉綿這才想起顧悔的娘親姓孟,「孟窯是……」

「孟家的産業。」孟之玉笑著回答。

這些皆是祖上庇蔭,她爹原是行杠的掌櫃之子,最後入贅孟家,只得她這麼個女兒,夫妻倆到老都沒紅過臉。想她年少時能如此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爲她有這麼關愛她的父母。

葉綿沒料到顧悔的娘親竟有這麼大的來頭,孟窯可以說是養活了青溪鎮大半的人,每年村子裏還有老人家設案焚香遙拜京城孟家人能夠平安順遂,萬萬沒料到顧悔竟是京城孟家之後,她不由看向一旁的顧悔。

顧悔對上她的目光,輕搖了下頭,吐了一句,「不重要。」

葉綿心中一歎,好吧,不重要。

話雖如此,但她心中難免雀躍,她畢竟是個凡人,如今說她是被金山銀山給砸中也不爲過,所以她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看著葉綿笑臉盈盈,坐在一旁的楊妍雪心有不甘,內心又十分忐忑。

她爲嫁入侯府,費盡心思討好孟之玉,如今才知她的討好遠遠抵不過顧悔一聲喜歡,只因顧悔鍾情之人是葉綿,縱使門不當戶不對,葉綿也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孟之玉真心的接納與喜愛。

而她機關算盡,終是無法扭轉命運,她垂下眼眸看著自己包紮妥當的手,這是被顧悔所傷,而他自始至終沒有一絲愧疚不安,甚至連個眼神都懶得給。

「我聽雪兒提及她與你是表姊妹,關系親密。」

楊妍雪聽到孟之玉提及自己,身子微僵了下,擡起頭露出一抹遲疑的笑容。

這副拘謹的模樣落入葉綿的眼中,令她覺得有趣又有些狐疑,前日在青石大街初遇,楊妍雪的態度還張牙舞爪,甚至動手傷她,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她真是越來越看不透她這個表姊了。

「是。」楊妍雪低下頭,不再看葉綿,「說到底還得謝過夫人,要不是夫人首肯,允我一同前來雲州,我也無緣與綿綿在雲中城相遇。綿綿自小身子不好,如今見她一切安好,我著實替她開心。」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孟之玉誇了楊妍雪一句。

孟之玉對楊家存著感激之情,因此待楊妍雪親厚,私下還起過心思想讓她嫁給顧悔,還是杜宇亦製止,說是顧悔自小身在江湖,行事作風有其想法,應不喜別人在他的親事上指手劃腳,她不想讓好不容易尋回的孩子不快,只能作罷。

如今見到葉綿,她慶幸自己聽了杜宇亦之言,沒有一頭熱的在京城便自作主張對楊家許諾,不然現下還真不好收拾。

「我自京城來到雲州,一路上多虧有雪兒陪伴,才不至于枯燥無聊。」

葉綿看出孟之玉對楊妍雪的喜愛,臉上帶笑,「表姊向來是個善解人意之人。」

漂亮的場面話人人會說,況且這是她與楊家的恩怨,她不至于不懂事地捅到顧悔的娘親面前。

顧悔心中已升起些許的不耐,他留在雲中的日子不長,能來見娘親一面就已足夠,他情願與葉綿獨處,「侯爺呢?」

見顧悔突然問及杜宇亦,孟之玉微楞,這才笑道:「知你凱旋會回雲州休整,爲娘思你心切,便臨時起意前往雲州,倒是忘了知會侯爺一聲。」

顧悔撇了下嘴,心知肚明嘴上說忘了不過只是借口,他的爹娘明明一把年紀,還玩這種你跑我追的把戲。

「若你還想跟他好好過下去,就安生待在京城裏,或是隨他返回駐地,若不想過了就直接和離。」

孟之玉因他直言而臉色大變,葉綿也驚得睜大了眼。

楊妍雪見狀,連忙開口說道:「世子爺此言未免驚世駭俗,侯爺與夫人豈可——」

顧悔冷冷地瞥她一眼,楊妍雪瞬間噤聲。

葉綿回過神,輕拍了下他的手,「你真是的,怎麼還管到自己爹娘頭上去了?」

顧悔張口慾言,但對上葉綿不以爲然的眼神,輪到他閉上了嘴。

孟之玉見狀忍不住笑了,她原本還擔心自己的兒子冷冰冰,無法與任何人親近,如今看來,這世上終是有人能牽動他的情緒,卻不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爹娘。

這份認知令她心中有些遺憾,但也沒有旁的心思,他心中有在意之人,鐵石心腸也能變得柔軟,這樣便好。

她這個當娘的在他年幼時便將他丟失,多年的空白讓她知道無法強求他重新與自己變得親近,如今她只盼著他能苦盡甘來,此生快樂的活著。

孟之玉想起自己這大半生與杜宇亦間的點滴,不由感歎,「我與你爹之間並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這人世間本就有許多無奈難解。」


活了兩輩子的葉綿能理解孟之玉簡短兩句話所隱含的千言萬語,她垂下眼,若眼前是旁人,她不會多言,但因爲這是顧悔的娘親,她終究還是開口說道:「夫人,人世間的無奈有萬萬種,但夫人可明白再多無奈都比不過生死相隔,但凡在生死面前,凡事皆微不足道。顧悔已回到膝下,夫人心中遺憾已消去大半,人生苦短,夫人或許也該試著放寬胸懷,別因爲執念而蹉跎。」

幾句輕飄飄的話語重重地打在孟之玉的心上,自顧悔走失那日起,她多年來吃睡皆不得安甯,身子大不如前,如今還是因爲找回顧悔心境變好,身子才好了些,不然她都沒把握自己還能活多長時日。


她低下頭,這些年來與杜宇亦之間的點點滴滴閃過腦中,若是她死了或是杜宇亦有個萬一,那當年她不顧一切嫁他,而他也頂著一切壓力娶她又算什麼?

想到這裏,孟之玉對葉綿伸出手。

葉綿站起身,來到了孟之玉的面前。

孟之玉將她拉坐到身旁,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我會好好想想。」

「夫人定能想明白。」葉綿對她露出一抹笑,眼角余光瞧見楊妍雪臉上流露的驚訝神色,心中疑惑更深。

顧悔站起身,走到孟之玉的身旁,將葉綿輕拉過來,「時候不早了,該回了。」

葉綿沒好氣地看他。連自己娘親的醋都吃,這人還真是小氣得緊。

「這麼快就走?」孟之玉問道。

「嗯。」顧悔直接回道:「回去包餃子。」

孟之玉臉上的驚訝藏不住,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麼一個回答。

「別鬧了,餃子可以晚點包,甚至改天包都成。」葉綿勸道。

母親自京城過來看他,身爲兒子的他才坐一會兒就走,這算什麼事兒?

「說好今天要包餃子。」顧悔對此很執著。

孟之玉沒有計較兒子的舉動,只是面露期待,也盼著顧悔親口相邀,與他們共樂。

葉綿看出了孟之玉心中所想,正打算開口,顧悔卻先她一步,「娘在驿站待著,晚點我再給你送餃子過來。」

葉綿聞言,再也忍不住的瞪著他。

顧悔對她的目光視若無睹,縱使她暗地裏捏著他的腰際,他神情也一絲未變。

日葉謹也要返家,家中多了葉謹一人已經夠礙眼了,若他娘再上門,葉綿肯定只顧著照料他娘,他就真別想與葉綿獨處了,所以他定要堅持。

孟之玉聞言,臉上並無失望之色,對她而言,顧悔願意開口給她送吃食,就足以令她心滿意足。

「好,娘等著你送來的餃子。」

「嗯。」輕應了一聲,顧悔便帶著葉綿離去。

一踏出商驿,葉綿再也忍不住揚起手,接連打了他的手臂幾下。

顧悔連忙製止她的動作,「手疼嗎?我的肉硬,你不滿跟我說就是,我自個兒打自個兒。」

「傻子。」葉綿好氣又好笑的跺了跺腳,「有你這麼沒眼力見的嗎?你娘想與你多待一會兒,難道你沒看出來?」

「可是我只想跟你獨處。」在別人面前是難開金口,但在葉綿面前他倒是不客氣。好極了,這是徹底談不到一塊去。

葉綿忍不住搖頭,「若你娘親對我不中意,都是你害的。」

「要跟你過日子的人是我,你只要在意我便成。」顧悔不以爲意,「我娘有我爹喜歡就好,你無須在意她中意與否。」

「真不知如何說你才是,我在意他們全是因爲在意你,說到底他們是你的親人,我想要的是一家和樂。」

顧悔因爲她口中的在意而感到愉快,勉爲其難的表示,「好吧,若我不在你身旁時,你可以多去陪陪她,但我在時你只能偶爾去看她,多陪陪我。」這是他做的最大讓步。

葉綿懶得與他爭辯。「你娘看來身子不好,天一涼就咳嗽,北方冬季天寒地凍,她咳得更厲害。」

如今已是夕陽西下,城西商驿離他們家有一段距離,但是兩人也不嫌遠,並肩慢行。

家裏的餃子餡已經備好,待他們回家包好下鍋就行,所以並不趕時間。

顧悔聽出葉綿的言下之意,孟之玉拖著病體也要來雲中城全是因爲他,只是知道又如何,多年的陌生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消去。

孟之玉出生富貴,除去丟失親子一事之外,此生可說是一路順遂,這樣的性子造就了她的敦厚大度,心存善念,這跟從死人堆中爬出來的他截然不同。

「你身子也不好,若是你喜歡我娘,就陪她回京。」顧悔想得也簡單,孟家富貴,葉綿能得到更好的照料,他也無須擔憂她一個姑娘家帶著夏安在外的安危。

葉綿只覺好笑,萬事兜轉都能繞到她的頭上,她也是服了。「可是你娘親待楊妍雪頗爲親厚。」

「楊家對我有恩,我娘心軟,是個知恩圖報之人。」

說的好像與他無關似的,葉綿無奈的搖頭,「不知爲何,我始終覺得她有些古怪。」

顧悔也有同感,只是此人他未放在心上,所以縱使覺得古怪卻不以爲意,更懶得費心思猜疑。

他伸手輕柔地拉了下她的大麾,「我娘雖心善,但孰輕孰重她分得清,你就別想了,終究是個不相幹之人。」

葉綿垂下眼眸,心中有著莫名的不安,希望真能不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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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5 00:10: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受到刺激發病

昨日下了場雪,天氣冷了下來,顧悔今早離去時已添了柴禾,燒起火牆,整個屋子都暖呼呼的,葉綿整個人懶洋洋的靠在炕上,一旁的桌上還擺著熱茶,昏昏慾睡之際,聽到夏安說楊妍雪來了。

聞言,葉綿緩緩挺直腰,她這幾日總覺得有些不安,這瞬間竟沒來由的感到心頭一陣輕松,她微揚起嘴角,看著楊妍雪進門。

如今的楊妍雪已非在青溪鎮時的模樣,進京後就有官家小姐做派,身後的兩個丫鬟與她一同進門,在她坐下後便靜靜的立在一旁。

葉綿淡淡地瞥了一眼,依舊懶洋洋地窩在炕上,沒有半句客套話,就等著她自個兒開口。

楊妍雪察覺她的冷淡,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打擾了你?」

這話問得有些多余,縱是打擾,她人也進了門,不是嗎?

「這天突然冷了下來,難爲表姊大冷天的還找上門來。不如就長話短說,不然天暗了,表姊回去的路不好走。」

楊妍雪知道葉綿身子不好,此刻窩在炕上懶得挪位,十有八九也是因爲昨夜突然降下的大雪。

「此處冬季嚴寒,看來並不適合表妹。」

「只要習慣,也無所謂適不適合。」葉綿似笑非笑地道。

夏安端著托盤,伶俐的送上熱茶。

「這是我親手熬的秋梨膏泡成的茶水,表姊嘗嘗。」葉綿雖不喜楊妍雪,但也不至于大冷天的連杯熱茶都不給。

楊妍雪低頭看著葉綿推過來的茶盞,心思湧動,伸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秋梨茶帶著一絲甜味,一如她遙遠記憶中的味道,令她不由怔忡。

葉綿注意到了她的走神,輕挑了下眉,「表姊若是喜歡這茶,回去時就帶點吧。」

葉綿的話拉回了楊妍雪的思緒,嘴裏嘗著的是甜,心中卻泛苦,她只喝了一口,便將茶盞擱下。

「怎麼不見世子?」

「一早便回軍營去了。」葉綿拍了拍蓋在身上的軟被,「看時辰差不多該要回來了。」

楊妍雪聞言,靜了好一會兒,最終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抿了下唇,出聲讓自己的兩個丫鬟出去。

葉綿撫著軟被的手一頓,看了楊妍雪一眼,也開口讓夏安出去。夏安面露遲疑,她不喜歡楊妍雪,不放心葉綿跟這人獨處。葉綿知她擔憂,只道:「乖乖聽話,回頭姊姊給你買甜糕吃。」

夏安愛吃甜,但現在生活好了,她也不缺一塊甜糕,她更怕的是葉綿有閃失,無法跟顧悔交代,只是葉綿堅持,她只能不情願的退出去。

「她倒是忠心。」楊妍雪看到夏安退出去,但只是將門虛掩,隱約還可見她的衣裙在門外飄動,不由輕歎。

她在京城也常對夏平、夏安示好,但這對兄妹包括魏少通對她總是冷淡疏離。

「並非忠心。」葉綿不喜楊妍雪的用辭,她未曾將夏安當成奴仆,「她是我的妹妹,我視她如手足。」

楊妍雪聞言不由一窒,不得不承認或許她與葉綿從一開始就勝負已定,待人處世的不同造就了旁人對待她們的不同,只是她還是不甘心。

「你與世子是如何相識?」

「一言難盡。」關于顧悔的過去,葉綿不想多談,只道:「姑且就當我與他有緣吧。」

有緣?這簡單的兩字直刺楊妍雪的心。

「可你明知道我傾心于他。」她的聲音有著一絲哽咽。

楊妍雪的指控令葉綿搖頭,她淡淡的反問:「你是傾心于他,還是傾心于他所代表的權勢富貴?」

楊妍雪眼眶一紅,眼中的淚落下。

面對楊妍雪的淚水,葉綿沒有一絲心軟,平心而論,她很難評價此人,說她可惡,她也沒做什麼大姦大惡之事,但說她可親,偏偏她一副裝模作樣、高高在上的做派,更別說葉謹還因爲她而傷了腿。

「我原先並不知表姊口中的世子指的是顧悔,但縱使知情,我也問心無愧,畢竟你我心知肚明,顧悔對你並無任何承諾。」看在表姊妹一場的分上,葉綿還是多說了幾句,「當初在青溪鎮時我也勸過表姊,縱使楊家對世子有恩,但恩情盼不來白首之約,更別提你對上的人是顧悔。顧悔生性淡漠,他心中若對你不屑一顧,縱然你對他有天大的恩情也無用。」

楊妍雪透過淚眼看著葉綿一臉淡然,內心有著深深的嫉妒。

葉綿被她看著有些煩躁,索性問出自己心中的疑慮,「其實表姊今日來了正好,我聽顧悔提及他年少時受傷爲姨母所救,卻不知楊家到底從何得知他是定遠侯府走失的孩子?」

聽到葉綿的話,楊妍雪心中五味雜陳,但凡顧悔在此事上多說幾句,事情根本瞞不住,偏偏她以爲的救命大恩,對顧悔而言只是簡單的一語帶過,她滿心以爲進京後的一切順利是老天相助,如今才明白只是自欺欺人。

救命恩情又如何,顧悔不留于心,一切就不具意義,可她還是不懂,到底是哪裏出了錯?難道她就真不如葉綿?

對上她突然變得憤恨的眼神,葉綿眉頭輕皺,心中隱隱有了猜測,卻又覺得荒謬。

她放在軟被上的手緩緩緊握,微微傾身,神情專注,不放過楊妍雪臉上的一絲變化,「表姊若是不說便罷了,只是我心中有一事始終挂懷,不如表姊替我解惑。」

楊妍雪見她眼神轉變,立刻心生防備。

「表姊可否告訴我……」葉綿嘴角微揚,「上輩子的我是怎麼死的?」

楊妍雪聞言倒抽了一口冷氣,眼底滿是震驚。

葉綿看到楊妍雪的神情,臉上的表情雖然還是淡淡的,心裏卻已經驚濤駭浪,楊妍雪果然是重生一世嗎?

「我自小便一直作著一個夢。」她的目光須臾不離楊妍雪的臉,「夢中的我死了,躺在棺椁之中,身旁伴著的人就是顧悔,只可惜我夢見他在我死後的種種,獨獨夢不到自己生前的事物,而今看你的神情該是知曉,你能否告訴我一聲,我究竟爲何而死?」

「就算你知道又如何?」楊妍雪慌亂之下脫口而出,「難不成你還妄想逆天改命?」

楊妍雪失控的言語終是給了葉綿確定的答案。「果然,你真的重活一世。」楊妍雪這才意會到自己失言,憤怒又恐懼的咬著下唇。

葉綿沒有理會她,細細回想著楊妍雪對葉家態度轉變的時機,似乎是她十二歲生辰那時,原本對葉家不聞不問的楊妍雪突然變得熱絡,給她和葉謹送來生日禮……

葉綿神情一變,眼底閃過一絲銳利,「阿謹的腿你是故意弄傷的?」

楊妍雪抿著唇,她確實是故意的,可縱使葉謹傷了腿又如何,如今他仍舊依著上輩子的際遇入了唐軍,身旁還有顧悔相助,受到重用是早晚的事情,既然她什麼也沒改變,她就不認爲自己有錯。

要不是顧念自己的身子,葉綿早氣憤地拍桌而起,她語氣冰涼地道:「你竟爲了一己之私斷人前程!楊妍雪,我原以爲你不過就是任性高傲,卻沒料到你如此隂毒。」

若楊妍雪只是爲了榮華富貴,妄想取她而代之,她可以視爲人之常情,但她爲了一己之私傷及無辜,則其心可誅。

「我隂毒?」楊妍雪失控的站起身,「這世上誰比得過你,總是一副柔弱做派,實則心機深沈,你擁有一切,才能說得如此雲淡風輕,我只是敗在天意弄人,讓他先遇上了你。」

葉綿不驚不懼地看著楊妍雪,「表姊已非無知小兒,當知情感一事向來無關先來後到,單論緣分,楊家曾在他落難時出手相救,你該是比我更早與他相遇……」

話聲突然隱去,她腦中靈光一閃,想起她幼時做的陶俑,目光一狠。

在楊妍雪與葉家開始熱絡往來的那段日子,楊妍雪無數次上門探望,其中一次還進了她房裏,自那之後她的陶俑就不見了。

陶俑原是一對,可是她將其中一只送了人。

那年,她做出了夢中的陶俑,卻突然發病,差點沒了小命,娘爲她操碎了心,偏偏那時窯場趕工,她爹忙著幹活,娘便三天兩頭播著她去回春堂看診,若是誤了時辰,還得在回春堂待上一宿。

她猶記得心善的娘曾在送她看病的路上救過一人,當時她正發著熱,對方的長相她記得有些模糊,只記得他們倆被放在一個榻上,半夜那孩子因爲受傷太重發起高熱,大夫還說這孩子可憐,八成熬不過去。


她迷迷糊糊之中被他的嚷語吵得不得安甯,正好她把那對陶俑帶在身上,她便順手給了他一個,還對他說:陶俑送你,或許可以助你安眠。

只是那夜之後,那孩子消失無蹤,當時青溪鎮的百姓正因鍾家一夜被滅門而人心惶惶,她娘驚駭之下也不敢尋人。

娘曾懷疑顧悔是鍾家莊園中的幸存者,在家關起門來時還叨念過幾次,說那是個長相好看的孩子,手臂還有個漂亮的胎記,而顧悔身上確實也有個紅色的胎記,狀似舞蝶。

如今想來,他並非鍾家莊園的活口,而是滅了鍾家滿門的殺手之一,葉綿心一揪,臉色微變,「他是當年我娘救的孩子。」


楊妍雪的面色變得蒼白,她知道自己的謊言可以瞞盡天下人,獨獨瞞不了葉綿,當年救顧悔的人確實不是她娘,而是葉綿的娘。

「你竟如此算計……」葉綿強壓著身子不適,喃喃道:「若我與顧悔並不相識,興許便真的——」

「真的如我所願。」楊妍雪接口她的話。

她上輩子嫁給了鄭炎慶,除去婆母不太喜歡她的嬌氣外,鄭炎慶其實待她極好,她嫁他不過一年便想著當家做主,所以吵著分家,鄭炎慶被吵得煩了,如了她的願。

分家後鄭炎慶爲了養家活口,跟著旁人做起南來北往的買賣貨,卻在一次去北方進貨的途中出意外死去。

她娘不忍她年紀輕輕守寡,想辦法讓她去找與葉綿一同進京的外祖父,外祖父也心慈地收留了她。

當她進京時,葉綿已是世子夫人,葉謹則因戰場功勳升任副將,被派去鎮守川地。

京城人皆知定遠侯世子愛妻如命,天下珍寶都能送到葉綿跟前,只爲博得葉綿一笑,陪伴外祖父的日子,她在旁邊看著顧悔與葉綿夫妻情深,內心滿是羨慕。

可漸漸地這份羨慕變成了嫉妒、不滿,于是當她重活一世,就有了想取葉綿而代之的心思,只可惜她沒有重活在幼時,沒辦法真的取代姨母和葉綿救下受傷的顧悔。


但上輩子在侯府生活,與葉綿閑聊時難免提及過去,她知道顧悔會在何時落難,之後又會出現在何處,所以她先一步拿走陶俑,靜靜地等待顧悔出現。

她唯一動的詭計是讓葉謹斷腿,因爲葉綿與顧悔的重逢正是因爲葉謹從軍,在戰場遇上顧悔之故,所以她滿心以爲只要葉謹無法從軍,葉綿此生就無法再遇顧悔。

她拿著陶俑在顧悔落難時的破莊園出現,讓顧悔視她爲救命恩人,原以爲一切順利,誰知葉綿終究還是出現在顧悔身邊……

「楊妍雪,陶俑呢?」葉綿的聲音帶著輕顫,「你真的拿走了我的陶俑?」

楊妍雪微揚著下巴,口氣倔強,「對,在與顧悔相認之後,我便打碎了。」

葉綿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她縮在袖子裏的拳頭緊握,努力克製著心緒。

看著葉綿額頭冒出冷汗,楊妍雪腦中瞬間閃過上輩子葉綿發病時的模樣,這世上若沒有葉綿,或許顧悔就會看到她了。

她心一橫,脫口說道:「我于世子雖無救命之實,但我讓世子一家骨肉相聚卻有大恩,若非有我相助,世子認祖歸宗之時侯爺夫人早已亡故。我有私心不假,但我對候爺、侯爺夫人卻是真真切切的恩人,侯爺夫人待我親厚,在京城已許諾待世子回京便與我成婚,你才是揷足之人!縱使你得世子看重又如何,侯府的榮華皆該屬于我,你勝過我的就只是早我一步與世子相識!」

葉綿看穿楊妍雪是想激怒她,她微閉著眼,輕喘著氣,「我未曾經曆你記憶中的那輩子,但我卻肯定顧悔若娶我、愛我、寵我,絕不單單只是因爲先遇上我,或是我娘曾經出手相救。」

關于這點,楊妍雪心知肚明,畢竟愛與不愛一眼就能明白,只是她不願承認重活一世,她依然只能當個局外人,看著葉綿幸福。


「顧悔身邊的魏少通你可識得?」她看著葉綿的臉色轉爲蒼白,語速極快的說道:「你死後,世子萬念俱灰,魏少通出言讓他得以振作,助大唐開展盛世,恩澤百姓,就是想用這積累下來的功德和剩余的陽壽爲你轉生續命。」

楊妍雪腦中浮現上輩子那氣派的墓穴,縱是死,顧悔也不舍得葉綿有半點委屈,風光厚葬,滿穴冥器均産自孟窯,耗時年余葉綿才得以安葬。

葉綿死後十年,已是大唐盛世,立下戰功無數的顧悔重開墓穴,那日幡旗滿室,隨風高揚,在一旁偷窺的她只覺得隂風陣陣,想離開卻突然被一陣光暈刺得閉上眼,等到再睜眼,她重生了。


「他爲你折陽壽,爲你而死,你既已害了他一生,爲何還要出現在此,讓舊事重演?」她緩緩說出最致命的一句話。

葉綿恍惚間似乎又聽到那熟悉的招魂咒,無數身影重疊,她不能再聽下去了……

看到葉綿張口要喚人,楊妍雪一急,傾身上前捂住她的嘴。「你已命不久矣,縱使再多的寵愛亦無福享受。」

葉綿並不怕死,人終究難逃一死,只是不舍在她死後,顧悔未曾將她忘懷。

葉綿掙紮著要逃離楊妍雪的掌握,雖說她長得瘦小,身子又不好,但自小練功強身健體,若她真使勁,楊妍雪一個嬌弱姑娘不會是她的對手,只是她身子已不適,不敢太過激動,只能踢了她一腳,順利的掙紮開來後立刻要喚人——

「顧悔立下戰功無數,只爲求你重回身邊,你讓他一生爲你傾盡所有,也讓他一生痛苦難當。」

楊妍雪的話令葉綿忘了動作,只能趴在榻上,喘息著看她。

見她失神,楊妍雪再次伸出手要掐上她的脖子,「明明命不長,你爲什麼還要霸占著他不放?」

「誰給你的膽子說她命不長?」門外傳來雄渾低沈的男子聲音,帶著濃濃的冷意。楊妍雪如遭電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不敢置信地看向聲音來處。

顧悔大步走進來,第一次未將目光落在葉綿身上,而是緊盯著楊妍雪。

楊妍雪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恐慌得身子輕顫,目光求助的看向門外的丫鬟。

門外的兩個丫鬟對視一眼,硬著頭皮想進來。

「滾出去。」顧悔聽到腳步聲看也不看一眼,冷冷一斥。

兩個丫援一驚,夏安立刻將人給攔在門外。

「說話。」顧悔極盡所能的壓製心頭的恐懼。

他在東突厥尋得一種發亮的藍色寶石,相信葉綿會喜歡,便讓匠人做成首飾,今日特地去取,回來時見屋外有丫鬟,正覺疑惑就聽見裏面傳來一句葉綿命不久矣。

「說!」顧悔此生所有的耐心都給了葉綿,對其他人向來沒有耐性。

楊妍雪臉色蒼白,忍著懼意,顫抖著聲音道:「世子……我終究是讓世子一家骨肉重逢的恩人。」

「楊家進京,我爹娘也重金酬謝。」他眼中的隂寒更甚,簡短兩句清楚明白,所謂恩情已是兩清。

「世子,我想要的回報並非財帛。」楊妍雪咬緊唇瓣。

可能失去葉綿的恐懼直鑽心窩,顧悔俊美的面容冷若冰霜,殺氣畢露,伸出手扣住了楊妍雪的脖子。

葉綿能感覺到顧悔身上透出的殺意,只是她心中還有許多疑惑未解,張嘴慾阻止,但胸口突然一堵,一陣劇痛翻絞而來。

只是一聲微弱的[shēnyín],門外的夏安已經沖了進來,顧悔卻快了她一步將葉綿緊摟在懷中,這才注意到她臉色慘白,額頭冷汗直冒。

「綿綿?」他顫聲輕喚,「綿綿,你怎麼了?」

葉綿深吸著氣,雖然面色難看,但依然用溫柔的目光安撫著顧悔,聲音輕淺地道:「葯……」

無須第二句話,夏安忙不疊的轉身跑了出去,眼角余光看到帶著兩個丫鬟落荒而逃的楊妍雪,她雖氣惱但也無心理會。

葉綿交代過她,若是她突然身子不適的話就到她房裏拿個瓷瓶,她雖心慌但腦子還保持著清明,將葯拿到後立刻倒了碗水送過來。

顧悔讓葉綿靠著自己,喂她吃了葯,接過夏安手中的水碗要讓她喝下,卻驚覺自己的手顫得厲害。

夏安也顧不得犯上,將他的手拍開,迳自將水碗送到她嘴邊。

葉綿將葯吞下,看著兩人的神色,擠出了一個笑容,「我沒事。」

「嗯,你沒事。」顧悔聲音很低又恐慌地重複她的話,與其說是認同,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

葉綿想要安撫他,但實在有心無力,她閉上眼,感覺他抱著她的手臂微緊,她輕扯著嘴角,「真的沒事,我只是要歇會兒。」

「好,歇會兒、歇會兒。」顧悔一臉蒼白,緊抱著她一動不動,不知情的人見到還以爲病的人是他。

夏安看顧悔彷佛失了心神,心急地跺了跺腳,「天冷,堂上雖燒了火,但遠沒有房裏舒服。」

顧悔這才如夢初醒的抱起葉綿,將她送回房後坐在炕沿,伸手握著她的手久久不動。葉綿再醒來時,就見顧悔無聲無息地坐在炕沿,握著她的手一臉擔憂。

見葉綿轉醒,他連忙傾身,「可還有不適?」

她輕搖了下頭,聲音軟而無力,「嚇著你了?」

他抿著唇,沒有答腔。

她歇息時,夏安尋了大夫前來,葉謹也正巧返家,雖然大夫和葉謹都說她無事,顧悔依然無法放心。

聽著外頭的聲響,她嫣然一笑,「阿謹回來了?」

顧悔輕輕點了點頭。

她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該是已經從他口中得知我帶著先天毛病。」

顧悔依舊點頭。

「那你可還要我?」

顧悔皺起眉,臉蓦然一沈。

葉綿盯著他的雙眼,柔柔一笑,擡起手,緩緩撫上他糾結的眉心,「我只是說笑,你自然會對我不離不棄,我的身子無礙,只要好好養著,不會有事。」

她的動作溫柔,顧悔心中眷戀,但看著她的眼中有著濃濃的無力和擔憂。

「楊妍雪口中所言到底爲何?」他的聲音有著低落。

他雖知現在該讓她好好歇息,但楊妍雪的話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令他坐立難安。

葉綿不知從何說起,靜了半晌,徐徐說道:「可記得初識之時,我曾說過,我在夢中見過你。」

顧悔當然記得,當時他還曾爲此雀躍不已。

「當時你以爲我只是戲言,但實則是千真萬確。」她讓他扶著起身,靠在他的懷裏,語氣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傷。

「可你死了!」顧悔激動地抓疼了她的手。

「阿悔,那只是夢。」葉綿輕聲一歎,她是穿越者這個秘密無法言明,也打定主意要爛死在腹中,只能用夢來圓。

顧悔沒有回應,只是將她摟進懷中,臉埋在她的頸項,氣息有些紊亂,她的手輕柔的在他後背上下撫慰。

「擊殺可汗之子後,我已有必死之心,我自幼孤苦無依,普天之下卻無我容身之處,昏沈之中我不向南方行來,只爲記憶深處的一抹溫柔相待。」

她明白他記憶中的那抹溫柔指的是她娘親,她娘心善,向來是個極好之人。

「我再訪舊地只是想瞧上一眼,最終卻體力不支跌落八相山山坡,原以爲八相山便是此生歸宿,卻遇上了你。」他吐了一口長氣,聲音放低了些,「對你,我曾起殺心,你卻全然不知,你細心護我,日夜照料,我原不信神佛,但那一刻卻認爲是老天垂憐才將你送到我跟前,我想活得光明、活得坦坦蕩蕩,此生我將護你周全,正如你當初細心護我。」

她想對他一笑,但嘴角才揚起,眼中卻是一陣澀痛,她想告訴她,她不會有事,但是夢中的一切清楚地在腦海中閃過……

她伸手摟著他的腰身。「我會陪著你的,不論發生何事,都會陪你到最後。」

就算她真的命不長,但最終還是會化爲一抹魂魄伴他一生。

她的話令顧悔心喜,卻無法心安,他低頭吻了下她的頭頂,「我讓夏安進來伺候。」

她擡頭看他,「你要去哪?」

「商驿。」他沒有瞞她,簡短的回答,「去去便回。」

她知道他是要去找楊妍雪,看著他大步轉身離去,輕輕吐了一句,「回來。」

顧悔的身子一僵,看得出來不太情願。

「回來。」她重複了一次。

顧悔只能默默地轉身回到葉綿面前,她對他伸出手,他見狀立刻伸手握住。

「帶她過來。」葉綿心中有許多疑惑,只能靠楊妍雪來解。

「不許!」顧悔皺起了眉頭,他下意識不願葉綿再與楊妍雪接觸,「此人古怪。」

葉綿聞言,幾乎要失笑,顧悔口中所謂的古怪是因爲楊妍雪重活一世,若是如此,她也稱得上一聲妖婦了。

「我心中有疑惑。」葉綿堅定的看著他,「不問清楚,我心有不安。」

顧悔思索片刻,破天荒不顧她所願,堅持搖頭。「一次便已太多,我怕……」

聽出了顧悔的未竟之言,葉綿終究只能一歎,知道若顧悔不願,別說今日見不到楊妍雪,只怕此生楊妍雪都不會再出現她的眼前。

「罷了,就如你所願,我不見她就是。」終究不願令他擔憂,她只能妥協,「只是她雖可惡,但確實對你爹娘有恩,你縱使惱她也得顧念你娘親在場,別沖動取她性命。」

顧悔沒有答腔,只是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這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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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從哪來,回哪去

孟之玉聽下人來報,說楊妍雪臉色蒼白地返回商驿後便讓人收拾行李准備回京,心中疑惑便派了魏玥兮去問,可楊妍雪哭得厲害,話都說不明白,最後她只能親自前來關心。

一見到孟之玉,楊妍雪頓時淚如雨下。

「這是怎麼了?」孟之玉見她哭得難受,不舍地拉著她的手輕拍,「誰欺負你了?」

楊妍雪謊言被拆穿,心中惶恐,深知孟之玉如今是唯一能救她之人,她縮回自己的手,微退了一步,跪了下來,原本忙著打點行李的兩個丫鬟也連忙跟著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孟之玉看著眼前陣仗,滿臉不解。

「夫人,我犯下大錯,還盼夫人原諒。」

孟之玉伸出手要將人給扶起,「不論你犯了何錯,起來再說。」

對她來說,楊家助她尋回愛子,對她有大恩,她對楊妍雪自然格外包容。

楊妍雪搖頭拒絕,低聲說道:「夫人,其實當年因緣際會在青溪鎮救下世子之人並非我娘親。」

孟之玉無比驚訝,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楊妍雪低垂著頭,低聲哭訴,「我心儀世子,一時鬼迷心竅,才會撒下彌天大謊,但是夫人,我終究是助夫人與世子母子重逢之人。」

孟之玉皺起眉頭,「若非楊夫人,那救了天兒之人是誰?」

楊妍雪臉色蒼白,顫著聲音老實回答,「我的姨母,葉綿的娘。」

孟之玉聞言微楞,身後的魏玥兮沈著臉,怕孟之玉受到打擊,連忙上前扶住人,讓她坐到一旁。

孟之玉回過了神,心下百轉千回,若往小的說,楊妍雪所爲不過就是因爲心儀顧悔而一時行差踏錯,罪不至死,但往大了來說,此人爲一己之私不擇手段,利益當前就失本心,實在不堪爲人。

如今看著楊妍雪的眼淚,她明白這只是爲了勾起她的恻隱之心,想要她的一句承諾。

「天兒向來恩怨分明,只怕不會善罷甘休,但不可否認,你助我尋回他確實有大恩,念及恩情,我自會相勸,至于結果如何非我能左右,你收拾行李速速回京去吧!」

孟之玉下令讓人備好馬車,送楊妍雪返京。

楊妍雪聞言不由心寒,她想要的是孟之玉的一句不再追究,這樣楊家依然是侯府恩人,但與顧悔相較,孰輕孰重,孟之玉已果斷選擇。

她覺得很可笑,眼前這位一生富貴的女子,在上輩子卻是郁郁寡歡大半生,最後在顧悔尋回前便已逝去,若不是她提早讓母子倆相認,她也會如同上輩子一般抱憾而終,偏偏這些話到了嘴邊,她卻無法說出口。

楊妍雪心中氣憤,全然不知孟之玉派人助她返京已經是最好的安排。

孟之玉深知軍中規矩,顧悔有軍令在身,若無令無法遠離西北,如今讓楊妍雪離去,待顧悔日後返京許是一年半載之後,怒火稍歇,或許能饒過楊妍雪。

楊妍雪收拾好行李,孟之玉派人備的馬車也已等在商驿外,只是兩人皆未料到,楊妍雪才踏出房門就被阻擋。

孟之玉看著攔路的黑衣少年,不由歎了口氣,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可是世子來了?」

夏平對孟之玉拱手一禮,「夫人失禮,世子稍後便至,晚輩不願叨擾夫人清靜,不過是請楊姑娘留步。」

入軍營不過短短時日便能如此沈穩,孟之玉欣賞夏平,卻也同情一臉蒼白的楊妍雪。

她正要開口,一旁的魏玥兮卻輕聲勸道:「小姐身子才好些,這等小事就別揷手,世子自有安排。」

聽到魏玥兮的話,楊妍雪眼底閃過不平。

這是魏少通的閨女,上輩子魏少通孤家寡人一個,深受顧悔信任,這一世魏家母女橫空出世,她也曾想過討好,但魏玥兮未曾掩飾對自己的不喜,她最終只能放棄。

葉綿發病,顧悔一時半刻肯定無法前來,她比任何人都知曉顧悔對葉綿的看重,只能望向孟之玉,「夫人,你當真要見死不救?」


孟之玉無奈地迎向楊妍雪的目光,終究沒有選擇與自己的骨血爲敵,「天兒既想留你,必定有他的理由,待他前來,將話說開也好。」

楊妍雪聞言,一顆心直往下沈,臉色慘白地被請回房,直到外頭夕陽滿天,一整天未進食的她終于等來了顧悔。

孟之玉早叫人等著,讓他一來先去見她,可顧悔不理會,越過擋人的魏玥兮,一腳踢開楊妍雪的房門。

孟之玉聽到聲響,急急從對面的房裏出來,「天兒,姑娘家的閨房,你別——」

顧悔擡起手阻止了孟之玉,他已從夏平口中得知楊妍雪想一走了之,心中怒火更盛,但臉上依然面無表情,緊盯著楊妍雪,「你想走可以,告知我一事。」

楊妍雪神色慌亂,求助地看著孟之玉。

孟之玉還未來得及開口,顧悔已率先直言,「你真要我當著我娘的面問你嗎?」

簡單一句,直踩楊妍雪心窩,孟之玉顧念舊情還將她視爲恩人,只要有這份情誼在,楊家至少還能保有安穩,若讓孟之玉認定由始至終她的接近只是算計,就怕恩澤不再。

兩相權衡後,她只能壓下恐懼,做下決定。「世子,我們借一步說話。」

顧悔聞言,大步轉身離去。

孟之玉心中疑惑,皺眉看著兩人的背影,詢問已經回到她身旁的魏玥兮,「這是怎麼回事?」

魏玥兮也是不解,但她看出顧悔並不願孟之玉揷手,所以只能安撫她莫要多想。

「我只要一個答案。」顧悔走到商驿後的小院,轉身目光如炬地看著楊妍雪,「上輩子……綿綿爲何亡故?」

楊妍雪抿著唇,縱使物換星移,他依然對凡事不留于心,只在意一個葉綿。

上輩子,顧悔與杜宇亦相認是在多年之後,當時顧悔從軍,在軍營中兩人遇上,杜宇亦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看到顧悔身上的胎記,顧悔才被認回侯府。

當年這可是京城的大事,畢竟衆人皆沒料到多年無後的定遠侯還能找回愛子,還應了那句虎父無犬子,在數場戰役之中顧悔都英勇過人,立下戰功無數,定遠侯府聲名遠播,連遠在青溪鎮的她都聽聞定遠侯世子的戰功有多顯赫。


後來,她原本以爲一輩子都不可能有交集的貴人來到了青溪鎮,迎娶了落難時相助過他的姑娘,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偏偏那人是葉綿,一個她自小便沒看在眼裏的病秧子。

葉綿踏上榮華富貴路,反觀她卻年輕守寡,最後還是仗著親戚關系,才得以用散心的名義住進侯府。

這一世,她滿心以爲成了他的救命恩人,提早讓他們母子相認,她所羨慕的一切終將成爲她的,但依然事與願違。

「世子,我對你終究有恩。」

顧悔神情隂郁,馬槊直指她的喉尖,他不是葉綿,沒有所謂的婦人之仁,他手上的人命不少,再多一條對他而言並非負擔。

楊妍雪驚恐地退了幾步,但是尖銳的刀尖始終抵著她的咽喉。「說。」

「自刎身亡。」她看著眼前不留情面的男子,臉色蒼白地道。

「胡說。」顧悔的手勁加重了幾分,他不信葉綿會是怯懦之人。

「是真的。」楊妍雪感覺到他手上的馬槊已刺破她的肌膚,不顧一切的說道:「她被東突厥的亡國之徒狹持,拿她相逼,她不願令你爲難,便自刎身亡。」

聞言,顧悔臉色大變。

話已出口,楊妍雪也沒什麼好怕的,繼續說道:「我縱使有錯,不過就是對你說了幾個謊言罷了,並沒有加害葉綿的性命,若你真鍾情于她,應當感激我才是,她若不與你相遇,或許就不會死,說到底她是被你害死的!」

顧悔因她的指控而覺得手腳冰冷。

趁他失神之際,楊妍雪狼狽的退了好幾步,緊捂著自己鮮血淋漓的頸子。「你應該娶我,若我們成親,我能將我所知的一切告訴你,助你避險,助你——」

「趙可立。」顧悔彷佛沒有聽到她的話,冷冷地吐出了這個名字。

楊妍雪難掩震驚,瞬間失了聲音。

她的神情給了顧悔答案,果然如他猜測,趙可立爲了私慾救了他的命,主導了他的苦難,最終還逼死他所愛之人。

他從軍本就是慾取他的性命,如今更是巴不得立刻讓他命絕。

他喚來夏平,也顧不得楊妍雪是個姑娘家,直接將人壓住。

「綿綿不讓我動手取你性命。」顧悔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是楊妍雪未曾見過的凶狠涼薄,「我可以饒你這次,但從今爾後管好你的嘴巴,不然我隨時要你的命。」

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塞了顆葯丸進她嘴裏,「你從何而來,便回歸何處。」

楊妍雪一心圖謀榮華富貴,他就斷了她的妄想,將楊家打回原形。

逼她將葯吞下後,他隨即放開她,不顧她跌倒在地,拼命想將葯丸吐出的模樣,頭也不回的離去。

葉綿察覺顧悔自商驿返家後情緒不佳,看來他從楊妍雪的嘴巴裏問出了不好的事。

對于自己的死因,說不好奇是假,只不過她不認爲顧悔可以平心靜氣的與她談論,所以他不說,她也不開口問。

過了幾天,她的身子好些,趁著顧悔和葉謹不在,她終于可以踏出房門。

如今外頭已是雪白一片,天氣又更冷了,夏平正帶著夏安不顧嚴寒在小院子裏打拳,看夏安小小年紀打起拳來卻有模有樣,葉綿不由露出微笑。

夏安眼角余光看到她,也不理會自己的兄長,蹦蹦跳跳地到了跟前,「姊姊今日身子可好?」

「好。」葉綿伸手摸了摸夏安的頭,「你打拳的樣子可真好看。」

夏安得了誇贊,笑得得意,「是我太弱,才讓姊姊受欺負,我會練好功夫,將來保護姊姊。」

葉綿聞言感動,擡頭看著立在雪中並未靠近的夏平,不由心中感概,這個少年已隱隱有大將之風,「夏平過來,我有事問你。」

夏平聽話的靠近,顧悔和葉謹天還未亮就回營,特別交代他留下來照料。

「楊妍雪如今何在?」

夏平臉上波瀾不驚,老實的回答,「楊姑娘日前已返回京城,估算時日應當已進京。」

「你顧大哥如何安排楊家?」葉綿又問。

「楊姑娘返京後,一家收拾行李再返鳳翔縣。」

葉綿原以爲得費點功夫才能撬開夏平的嘴,沒料到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她不由勾起嘴角,「阿悔已經交代,若我問你便答是嗎?」

夏平老實的點頭。

葉綿走進堂屋,裏頭的火燒得正旺,並不寒冷,她坐在炕上,柔聲說道:「把你所知的都告訴我吧。」

夏平知道的其實也不多,畢竟在商驿的小院時只有顧悔和楊妍雪,他雖離得不遠卻也沒聽到兩人交談的內容,只道:「世子讓楊姑娘服了啞葯,不再追究楊姑娘所做所爲,楊家自侯府所得之恩澤如數收回,但保楊家上下性命。」

葉綿靠著炕桌,表情一言難盡,顧悔所爲對一心想要飛黃騰達的楊家來說比奪人性命更加狠毒,但偏偏她也說不得他。

「至于謝夫子,大哥已有安排,在京城有人照料,待姊姊進京後便能與謝夫了相逢,姊姊可以放寬心。」

好一個面面俱到,葉綿一歎,「罷了,他心裏痛快便好。」

夏平低著頭,雖說面上不顯,卻也擔憂葉綿再多問,顧悔交代過,不可說出他手中那隂毒的葯物是從一個叫黃莺的小姑娘手中得到,小姑娘來自東突厥,卻與顧悔有密約,兩人協議之事凶狠,連他聽聞都覺得心驚膽跳,更別提葉綿了。

顧悔在葉綿面前流露出來的只有溫柔,不願讓她懼怕,令她擔憂,所以外頭的風雨自然只能挑著透露。

看著夏平,葉綿總算不再追問,「侯爺夫人可還在商驿?」

夏平點頭,「天寒,夫人知姊姊不適,本想前來探望,但被侯爺和身邊的嬷嬷阻止。」

「侯爺來了雲中城?」

夏平輕應了一聲。

葉綿不由想起了楊妍雪的話,上輩子侯爺夫人沒有等到尋回顧悔的那一日,雖說楊妍雪有私心,但就此事上,她確實稱得上對侯府有恩。

「你替我走一趟商驿傳句話,就說待我身子好些再去拜見侯爺和夫人。」

「是。」嘴上雖應著,夏平卻沒有挪腳,畢竟顧悔交代他要看顧葉綿,他不能擅離職守。

葉綿似乎也知道他的固執,沒有多勸,只是起身去了竈房。

夏安皺眉跟在身後,「姊姊要做什麼交代我便是,我做給姊姊。」雖然她的廚藝比不上葉綿,但還可以入口。

「別像個小管家婆,我不會勉強我的身子,你沒瞧葉謹都放心了,這世上他是最了解我身子的人,他都能安心,你們也別再草木皆兵。」

這次發病嚇壞的不單是顧悔還有夏安,小小年紀的她好不容易才在葉綿的身邊有了安定,很害怕失去。

夏安遲疑地揉了揉鼻子,最終由著葉綿,乖巧的跟在一旁燒火打下手。

等到顧悔和葉謹返家時,堂屋已擺上了豐富的一大桌菜,炒臘肉、炖雞、白菜粉條……跟過年比都不差。

一桌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出自葉綿之手,顧悔瞬間冷下了臉。葉綿拉著他坐下,一別板著臉,不然大夥兒心裏都怕。」

顧悔掃了一眼,夏平兄妹果然在一旁直挺挺的站著,連瞧都不敢瞧他,就連葉謹也摸著鼻子沒有坐下。

他不由心中一歎,試圖放柔自己的表情,「坐吧。」

夏安仗著葉綿疼愛,膽子大了點,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就拉著自己的兄長坐下。

葉謹自然也不落人後的坐了下來,好一陣子沒嘗葉綿手藝,他還挺想念的,正要動筷,但看顧悔不動,他只能壓下沖動。

「我花了好些心思,你可得多吃一點。」葉綿對顧悔說道。顧悔無奈,只能動筷,衆人見他動了,這才敢夾菜。

看這一個個的模樣,葉綿覺得好笑。

「做一桌子菜不容易,你身子不好,以後別做了。」

「我只是身子不好,並非是個廢人。」言下之意是不聽他的。

顧悔頓時皺起眉頭,「綿綿,你——」

「食不言。」葉綿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快吃,不然都讓他們吃完了。」

顧悔一掃,果然看三個小的低頭猛吃,就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不由面露嫌棄,添了碗雞湯放到葉綿面前,「快喝。」

「嗯!」葉綿一笑,替他夾了一筷子的臘肉炒冬筍,「這臘肉我腌得可好了,你吃點。」

夏安嘴裏吃著美食,眼睛放光直盯著眼前賞心悅目的一對,至于夏平和葉謹則是當做沒看到,只想趕緊吃飽下桌,不要在這裏惹人嫌。

葉謹吃飽後起身,「我先回房去收拾。」聽到他的話,葉綿的身子明顯一僵。

葉謹突然覺得一陣刺骨的冷光射過來,一擡頭果然對上了顧悔隂森森的目光,不由有些爲難,「這不早晚得讓葉綿知道嗎?」

葉綿回過神,開口說道:「沒事兒,你去收拾吧。」葉謹聞言,立刻飛也似的轉身離去。

夏平也吃得差不多,跟著站起身,不忘把俨然在看戲的妹妹給拉起來。

「大哥!」

「去幫我收東西。」

夏安雖然愛看戲,但相較之下大哥還是較爲重要,于是乖乖的跟著夏平出去。

堂屋剩下兩人,沈默片刻之後,葉綿才開口,「這次要去哪裏?」

話才出口,她便失笑,「瞧我問這傻問題,這不是我該知道的。」

軍事命令至關重要,一切保密爲上,不論是顧悔或葉謹,在家都不談論軍中事務。

顧悔放下碗筷,伸手握住她的手,「此次我是爲永絕後患。」

只是一句話,葉綿卻心領神會。

皇上原本打算接受和談,但顧悔與他所領的一騎玄甲軍卻上書秦王,讓秦王轉念,在朝堂上據理力爭,決定趁勢而起,一舉擊潰已經千瘡百孔的東突厥。

顧悔從軍是爲了除去趙可立,此人是他心中的刺,除了幼時的恩怨外,更多是爲了楊妍雪口中的上輩子。

那是他未曾經曆的人生,但單是想像他便心慌得無以複加,他看多了生死離別,就連自己的一條命都可以隨時失去,但是葉綿不能有一絲差錯,所以趙可立得死,東突厥得亡,這是他現在唯一的信念。

「去吧!」葉綿擡起頭,輕吻了下他的唇,「我等你,不問歸期,只待君歸來。」

她的臉色因大病一場還是帶著蒼白,但雙眸熠熠生輝,對他滿是信任。

顧悔眉眼染上溫柔之色,掃去以往一身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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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厚葬黃鶯

京城孟家富貴卻人丁單薄,孟之玉成親後好不容易得一子,偏又丟失,原以爲所有財産終將歸旁支所有,但或許真應了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孟之玉找到了自己的兒子,去了趟雲州又帶回來兒媳婦。

兒媳婦生得嬌小可人,雖是鄉下出身,卻是有主見的,到了京城也沒想著回侯府或住進孟家。

孟家産業不少,平時孟之玉並不管事,只是一年三節召各管事回話,葉綿進京後獨愛行杠生意,孟之玉也由著葉綿,縱使聽聞閑言閑語,她也未曾放在心上。

年輕時,她一個姑娘家都做得來倒追夫君的事,如今京中盛傳兒媳婦抛頭露面的耳語,她更不會放在心上。

只是她沒料到,葉綿不僅對行杠的營生感興趣,前幾日還陪著許嬷嬷夫妻至京郊蔔宅兆,挑隂宅,回府時繡花鞋和裙襦都沾了泥,她卻樂在其中。

今日一大清早,因孟窯送來一批冥器,葉綿早早便去了城郊。

京城厚葬之風比其他地方更爲盛行,還有不少人家爲了場喪事耗盡家産也在所不惜,隨葬器物除了實物和往生者生前使用器物外,更多是陶俑冥器。

此次的喪主是京城有些名望的人家,秉信厚重爲孝,不惜花費巨資,曆時三年,這才修好了墓穴,備好陪葬品,就等著發引送葬。

回來後,葉綿有些疲累,許嬷嬷連忙給她泡了茶,讓她休息會兒。

胡子花白的魏少通見狀,連忙說道:「君兒啊!爲夫也渴了。」

「自個兒倒。」許嬷嬷看了他一眼,年紀一大把也不覺得害臊。

魏少通一張老臉笑成了朵菊花,就算許嬷嬷沒好臉色,他也不在意,喝了茶還一副好學的拿著相書上前,「君兒啊!這上頭寫著啥?」

「自個兒瞧,我知道你懂。」

「這不是年紀大,有些遺忘了嗎?」魏少通臉皮夠厚,有了回應更得寸進尺,「君兒啊,自小我就聽我娘說,你比我還有能耐,果然還是我娘看相有一套,給我討了你這麼個好媳婦。」

許嬷嬷被他說得臉一紅。這個老家夥,也不看看一腳都踏進了棺材裏,張嘴就是胡說八道,這可是做生意的地方,他不覺得丟人,她都覺得沒臉。

許嬷嬷不想搭理魏少通,偏偏他來了勁,一張嘴說個不停。

或許是因爲年少時過了段苦日子,許嬷嬷看來比魏少通蒼老,但是五官依然能見年輕時的美貌,她待人溫和,笑容可掬,任何人都能與她自在融洽地相處。

葉綿整理各式以帛爲材質的旗幡,聽著老倆口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她不但不覺得吵,反而覺得有趣。

最後不知道魏少通說了什麼,許嬷嬷嫌他吵,把他趕到一旁,自己則站到葉綿身旁,看著她將旗幡有條不紊地歸整,心中滿意不已,難得葉綿年紀輕輕卻對行杠營生感興趣,她樂于傾囊相授。

「這布帛等會兒要送義莊,孟家大善,點點滴滴皆是功德。」

孟家有著京城最大的行杠生意,不單有棺木還有各式冥器,平時令人覺得忌諱,但葉綿在此卻頗爲自在。

大唐喪葬之風盛行,葬禮也分三六九等,單就做爲旗幡的帛布就有粗布、絹、絲等等分別,富貴人家不惜一擲千金,但其中自然也有貧困人家,只能草草一張草薦便隨意葬下,孟家做行杠營生,平時沒少做替客死異鄉的可憐人收鹼的善事。

「若論功德,也該嬷嬷得頭功,我娘向來不揷手行杠營生,大小事務皆是嬷嬷主事,嬷嬷才是大善。」

葉綿與顧悔雖未拜堂成親,但早在回京住進孟府前,孟之玉便做主交換了庚帖,給了兩人正式名分,讓葉綿改口。

小姑娘嘴甜,聽葉綿說話,許嬷嬷渾身舒暢,打心裏喜歡,更別提經由交談,一來二去之下才知道原來她跟小姑娘的爹還有段緣分。

當年孟窯有個年紀輕輕卻心靈手巧的匠人葉晉生,經由他手的物件,個個都合乎她的心意,只可惜不長命,她還惋惜了好些年。

孟之玉聽她提過一次,還曾讓她多照顧他留下的可憐孩兒,萬萬沒料到最終這葉家女竟與顧悔成了一對。

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斬不斷,縱是兜兜轉轉還是會走在一起。

「君兒,你再給我念念這段——」

魏少通又湊了上來,她不由橫了他一眼。對他也稱不上恨,只不過難免有怨,畢竟好好的一個兒子被他照料得沒了,但人終究會隨著年紀成長而看開,他既有心尋找她們母女多年,就給他一次機會。

其實她更挂念的是自己記憶越發不好,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她真怕自己有一天連這個老頭子都給忘了。

想她這一生,一出生便因爲窮被魏家買回去成了童養媳,從她有記憶起,她便是魏少通的妻,得要照料他的一切生活起居。

魏家家學淵源,蔔卦、相術沒少鑽研,魏少通雖有天賦,卻因凡事有她照料,所以學得並不上心。爲了不讓魏少通被長輩打罵,她學得很賣力,總想著這輩子只要有她在,自不會讓他受苦,只是最後……想起了早夭的兒子,她不由輕歎。


轉眼過了多年,魏玥兮雖聰穎,在打點孟家産業上面面俱到,但對相術卻毫無天分,只懂皮毛,探不得真髓,好在現下魏少通爲了討好她,一頭鑽進相書之中,不然真等她兩腳一蹬,魏家這祖傳的技藝將就此失傳。

葉綿見兩口子互動,忍不住笑道:「嬷嬷就去陪陪魏老,這裏有我便成,如今我可羨慕兩位了,想要顧悔陪著我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呢。」

「還笑話上嬷嬷了?你放心,世子爺要回來了。」

葉綿聞言,眼睛一亮,「嬷嬷,你是說——」

「老婆子可什麼都沒說。」許嬷嬷意味深長地眨眨眼。

葉綿也沒追問,雖是簡單的一句,卻足以令她心安,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下來。

前幾日她收到了青溪鎮的來信,宋曉月如今又生了個閨女,現在兒女雙全,深受婆母、夫君疼愛,每隔一段時日總會寫信給她話家常,魚雁往返之間,縱使多年未見,兩人依然親近,並不覺得陌生。

宋曉月提及楊家一行人回到青溪鎮後,住的依然是謝家老宅。

楊家對離京返鄉一事並未多言,但看他們形容狼狽,回到青溪鎮也找不到差事的模樣,左右鄰裏心知肚明是犯了事,更別提楊妍雪一個好好的人成了啞巴。

宋曉月寫得洋洋灑灑,她並不知葉綿與楊妍雪的恩怨,卻寫了不少楊妍雪的近況,只因楊妍雪回到青溪鎮後竟不顧顔面地纏上了鄭炎慶。


宋曉月一忍再忍,最後終究沒忍住脾氣,動手將楊妍雪教訓了一頓,慶幸鄭炎慶也知分寸,縱使楊妍雪頂著一臉被打的傷痕前來哭訴,他依然站在宋曉月這邊,堅持與楊妍雪劃清界線。

想起宋曉月信中所提,葉綿的思緒飄遠,或許過去鄭炎慶真的喜歡過楊妍雪,但如今他已成親,日子和和美美,過去種種盡皆放下。

楊妍雪上輩子應當是嫁給了鄭炎慶,只可惜這輩子她做了別的選擇,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姊姊,姊姊。」夏安的聲音響起,她激動地從孟家馬車上跳了下來,直接沖了進來,大動靜引來不少側目,但她彷佛未見。

甫被顧悔帶進京時,夏安也曾因爲怕給顧悔丟人而萬事拘謹,弄得自己不開心,但跟了葉綿之後,葉綿讓她無須在意他人目光,反正他們不吃別人一粒米,不喝旁人一滴水,凡事自在舒心便好。

葉綿怕她匆忙摔了,連忙伸手拉著她,笑著問道:「瞧你急的,可是阿悔他們要回來了?」

夏安聞言一楞,「姊姊還真是神通廣大,怎麼知道哥哥們打了勝仗,就要返京?」

葉綿沒有回應,只是看著被魏少通拉坐到一旁的許嬷嬷,眼底滿是佩服。

這場戰役最後鹿死誰手,深知曆史的她早已知曉,但真到這一日,她還是感覺有些不真實,畢竟這不是史書上的一頁,而是真的發生在眼前。

「我方才聽侯爺跟夫人說了,最快個把月就能回京,此次論功行賞,少不了幾個哥哥們,尤其是顧大哥,衆人遇上侯爺都誇句虎父無犬子,侯爺可得意了。」

杜宇亦平時板著臉,看來頗爲嚴肅,但是對自己的夫人卻是百般討好,爲了孟之玉,正值壯年的他打算待捷報來時上疏請求解甲歸田。

以他的權勢,能在此時舍下實屬難得。

杜宇亦找回顧悔,了卻心中遺憾,如今只想與自己的夫人相伴,畢竟兩人雖成親多年,但真正相守的日子不多。

兩人已盤算要回江南故土,定遠侯老夫人卻不願離開京城,鬧得挺凶,杜宇亦索性帶著孟之玉去了城外的寺廟禮佛,就住在廟裏,不回侯府。

葉綿與夏安回到孟府時,魏玥兮正帶著下人灑掃,喜慶的樣子巴不得將孟府重新粉刷一遍,煥然一新才好。

顧悔未曾有過回侯府的打算,對定遠侯老夫人更是半點親近之意都無,畢竟能因身分轉變便壓製旁人,兒媳無所出就折磨兒媳之人,他沒興趣打交道,更別提若他在侯府,葉綿也得跟著他住進去,他可舍不得葉綿礙于孝道受委屈。

顧悔在京城時居于孟府,就連定遠侯老夫人派人來請他也置之不理,更在葉綿隨著孟之玉返京前交代魏玥兮,不許侯府的人打擾葉綿。


魏玥兮聞言,心中大喜,她對定遠侯老夫人本就不喜,以前礙于孟之玉只能忍氣吞聲,面子上得要過得去,如今孟之玉尋回愛子,因心中有愧,凡事以顧悔爲重,顧悔發話,孟之玉都聽之任之,魏玥兮就如領了聖旨一般,徹底對侯府置之不理。

想想這麼多年了,也該是時候讓那個老虔婆知道,侯府因侯爺有戰功,確實貴不可言,但是少了孟家的支持,日子可別想過得富裕舒坦。

果不其然,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定遠侯老夫人便派人來討要銀兩,魏玥兮直接駁回,尋常孝敬自然有,多的就沒了。

杜宇亦知情後也不管,還交代過不要讓侯府的人找上孟之玉撒潑。

入秋之後天氣轉涼,魏玥兮早早就派人把葉綿房內的爐火燒起,讓她隨時能放心歇息,有她打點,葉綿凡事舒心。

夜深人靜,熟睡的葉綿被額頭一抹微涼驚醒,她睜開眼,借著入睡前夏安在床邊留下的陶豆燈認出了隂影中的人。

「阿悔?」她有些恍神,不知是夢還是真實。

「吵醒你了。」

他的聲音如同天籁落在耳中,讓葉綿知道自己不是作夢,她猛然坐起身,伸出手抱住了他。

顧悔摟著她,唇落在她的頭頂,靜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替我煮碗姜湯可好?」

別提姜湯,她什麼都可以做給他,她有千言萬語在心中,但可以晚點再說。葉綿掀開錦被,才站起身,他已拿了外衣將她裹住。

她對他一笑,穿好衣物,牽著他的手踏出房門。

這個時節秋高氣爽,月光灑在她房前的院落,可見菊花開滿園,花香撲面而來,只是在經過院落中別致的八角亭時,皎潔月光下有個嬌小的身影半靠梁柱,緊閉雙眸,臉色蒼白。

顧悔握著她的手一緊,柔聲道:「是黃莺,她想要喝碗姜湯。」

葉綿點點頭,穿過院落進了小竈房。

孟之玉待她親厚,知她身子不好,時刻得要喝葯,便在她所居的東廂西側給她弄了間小竈房,讓她時刻都能喝到溫熱的葯。

她手腳俐落的煮好姜湯,顧不得燙倒了一碗,才端起就被顧侮接過了手,她也沒爭,靜靜地跟他回到八角亭。

方才緊閉雙眼的黃莺此刻睜開了眼,看著滿園的菊花爭豔,對到來的顧悔和葉綿露出一抹笑。

她依然是初見時的女娃模樣,但卻瘦弱得近乎脫形,葉綿忍著心中酸楚道:「喝口姜湯,暖暖身子。」

她坐到黃莺身旁,將她給扶起,對顧悔伸出手,接過了他手中的姜湯,「小心燙口。」

黃莺靠著葉綿,看著冒著煙的姜湯,又看了站在一旁的顧悔一眼,難掩得意,「之前你吝啬,不讓我喝,現下還是如了我的意。」

顧悔冷眼看她,他沒料到自己潛回東突厥暗殺趙可立時,黃莺竟會出手相助,因爲有她的背叛,在殺了趙可立後他得以全身而退,不受一絲傷害,可是黃莺就此斷了後路,沒了解葯,等待她的結局只有死路一條。


明明就因爲反覆發病而虛弱不巳,她卻投身大唐陣營,手中的劍指向她生長了大半輩子的東突厥,待收到東突厥降書那一刻,黃莺就像是失了力氣般昏迷了一天一夜,再醒來時已虛弱得再無法站立,偏偏還不安分,不停的叨念著葉綿煮的一碗姜湯。

他交代了一聲,快馬加鞭帶她進京,一路上以爲她興許撐不過去,沒料到她極有韌性的撐到今日。

他低下頭,語調清冷,「你幫我一次,我了你一樁心願,你我從此兩清。」

黃莺聞言,忍不住虛弱地勾起嘴角,就著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感受著那熟悉的味道。

葉綿忍著心酸,細心地喂著,不讓她嗆著。

姜湯喝下,黃莺覺得胃暖了,但身子卻更冷了,她想把這一碗姜湯都喝掉,但深知自己已油盡燈枯,她撐到今日,能喝一口姜湯已是勉強。

「你很好。」黃莺氣若遊絲,輕聲說道:「以後跟顧悔好好過日子,他以前……太苦了。」

她從不知平靜,也沒奢求圓滿,但此刻此刻,身旁有顧悔、葉綿相伴,還有滿園花香,從前受的苦難已經遠去,心情一片平和自在。

「你也辛苦。」葉綿抱著她,看小小的人兒在她懷中閉上了眼,終是忍不住流下眼淚,

「來世定要尋戶好人家,快樂幸福地活著。」

顧悔站在一旁,這一生他看過太多死亡,照理說他不該感到難受,此刻卻有些說不清自己心中感受,他的眼眶有淚,但終究沒有流下。

大軍凱旋而歸,滿京歡騰,聖上特命宰相率領滿朝文武出城相迎,長安城內外擠滿百姓,翹首期盼著凱旋的將士。

葉綿原也想去湊這份熱鬧,但因人潮擁擠,顧悔擔心她受傷而阻攔,她只能作罷。

顧悔不願她失望,便帶她到孟家京城酒樓的上房,這是棟三樓高的建築,站在柵欄前便能看到遠方。

「你不隨大軍回京真的無事?」

顧悔將黃莺帶回京城已過月余,雖說他再三保證自己離開邊疆無事,但是葉綿總不放心的不斷詢問。

「無事。」顧悔的回答一如過往。

玄甲軍本來就不輕易出現人前,此次返京前他已交代人轉告秦王,秦王在戰場殺伐決斷,卻極爲愛惜子弟兵,當下就同意了。

軍隊進城,縱使隔了一大段距離,依然可聽聞喧鬧聲,朱雀大街兩旁被擠得滿滿當當,甚是熱鬧。

「可有瞧見阿謹?」

顧悔長手一伸,拉過半個身子都探出柵欄的葉綿,另一手指著其中一個方向,「別急,在那兒。」

葉綿順著他的手看去,果然見到騎在馬上的葉謹,他與李寶長騎著黑馬,手拿馬槊並肩而行,落在主將不遠處。

縱使四周一片喧鬧,葉謹依然面色沈穩,彷佛周遭一切與他無關,明明是熟悉的模樣,看在葉綿眼裏卻顯得陌生。

此刻她才明了,她的弟弟在沒有她相伴的日子裏,不知不覺中成長茁壯,看到這樣的葉謹,她有驕傲也有心疼。

「別哭。」看她落淚,顧悔不由皺起了眉頭。

他讓葉謹隨大軍進京是想讓葉綿高興,卻沒料到竟讓她哭泣,早知道就讓他與劉道興等人留下善後便好。

「這是開心的淚水。」葉綿了解顧悔,連忙擦了擦眼淚,「你可別轉個身就讓阿謹離京,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還想讓他送黃莺最後一程。」

她從顧悔口中得知黃莺投身唐營,助他立下大功,雖在唐營的時日不長,但她與葉謹等人相處極好,只是可惜她的毒除了趙可立外無人可救,所以注定了她命數該終。


黃莺至死未曾多言,但葉綿心知她將顧悔視爲唯一的親人,于是盡心盡力替她打點後事,顧悔也由著她,不多加幹預。

她爲黃莺尋了塊好墓地,派人連夜趕工建造墓穴,還在穴中擺放俑人、俑馬、冥器,數量之多堪比富貴人家。

她凡事親力親爲,一心只求一個生死兩相安,短短日子便瘦了一圈,逼得原本不幹預的顧悔出聲製止,讓魏少通接手,至于魏少通因此而累得像條牛,這點就不是他在意的了。

在遇到葉綿之前,顧悔不信蒼天鬼神,但葉綿卻對陪葬的俑人、俑馬和冥器有著莫名的執著與喜愛,于是在黃莺封棺那日,他將年少時葉綿贈他的陶俑放入棺中。

讓葉綿所贈之物入棺他自然不舍,但在封棺那一刻,他看見葉綿眼中的一抹釋然,心頭也感到一陣松快,這個陶俑乘載著一份溫情,盼黃莺能在另一個世界安好。

他伸出手,將背對著她的葉綿擁入懷中,下巴輕擱在她頭頂,與她一起看著朱雀大街的熱鬧。

葉綿看著長長的百姓夾道歡呼,不由感歎,「若你昨日趕回去,此刻你也該在隊中享受愛戴。」

「這些虛名非我所求。」

葉綿忍不住笑了,俏皮地側著頭看他,「不求虛名,那你所求爲何?」

「此生有你,來世有你,生生世世都有你。」

他的話不多,但只要說了便會做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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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此生共白頭

天寒地凍,外頭一片漆黑,急促的兩聲梆子聲讓原本窩在床上睡得安穩的人兒瞬間爬了起來。

昨夜房裏燒的炭已滅,離了被窩後涼風廳的,他手腳並用的下床,沒有費心點燈,在一片漆黑之中動作迅速的穿衣,擡頭見床上一團動也不動,不客氣地擡起腳踢了過去。「哎呀!」伴隨著慘叫,那一團直接被他踢下床,「旺富,你放過我吧!」

「一、二……」

一聽門外響起的報數聲,被叫旺富的小豆丁也不理那一團的哀嚎,立刻跑了出去。

揉了揉被踢疼的屁股,被子裏的小臉露出來,與方才飛奔而去的旺富竟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聽到門外已數到了五,旺貴不敢再遲疑,飛快爬起來穿衣,頂著生無可戀的表情跑了出去。

出身京城權貴杜家,祖母又是富貴的孟家掌事者,他們自出生就注定了富貴榮華,不出所料,他們從小便有數個奶娘和無數小厮、奴仆伺候,他們的爹還早早就在京郊打造莊園,莊園西進院落取名就叫富貴,專門供兄弟倆起居,京城內外提起兩人誰不羨慕。

偏偏其中甘苦只有同病相憐的他們明白,自小奴婢環繞是因爲爹不許他們黏著娘親,在西進院落打造富貴堂,是因爲這處離主院的東院最遙遠,他們兄弟再怎麼鬼哭狼嚎娘親也不知情。


他們是對雙生子,爹爹名喚顧悔,不隨祖父姓杜也未隨祖母姓孟,出生時爹打定主意讓兩人隨娘親姓葉,只因他覺得這一切辛苦功勞屬于他們娘親,孩子隨母姓天經地義。

又因他們娘親最愛金銀珠寶,他爹這個沒讀過幾天書的竟然決定給他們一個取名叫旺富,一個叫旺貴,最終慶幸娘親沒點頭,在與祖父母商量過後,一個取名杜墨中,一個叫孟奕和,只是他們終究還是難逃旺富、旺貴這兩個名字,被當作小名叫。

旺貴手忙腳亂的趕在他爹數到十之前站到了他面前,正巧一陣冷風吹來,如同他此刻的心——一陣冰涼!

顧悔給了他一個冷眼,一聲不吭的在前頭跑起來,旺富隨後邁開步伐,旺貴也死心的跟隨其後。

富貴堂建得寬廣,尋常人羨慕,但若是每天都得繞著跑上十幾二十圈,那就生不如死了。

這一天冷過一天,昨日他趁著爹去軍營時跟娘求救,他不是不想操練,只不過他還是個孩子,瞧這時辰月亮還高挂著,挑水弄飯的仆役還在睡夢中,他這個京城衆人稱羨的富貴寶貝就得開始鍛鏈,這日子過得太苦了。

娘笑話他,說爹自小過得比他們苦得多,他沒懷疑這點,只是能不攀比嗎?他們才八歲啊……

雖說一般人家的孩子這年紀也不是在玩,得幫著幹活,但若是能選,他覺得幹活還比他們操練一天來得輕松。

娘雖然取笑他,終究還是心軟,說會替他想辦法,原以爲這代表著解脫,誰知道今天的梆子聲還是雷打不動的響起,難不成是娘的話不好使,還是娘忘了說?

旺貴心思翻湧,認命的跑著,好一會兒身子逐漸暖和,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黑暗之中,前方出現點點燭光,他正懷疑自己眼花,沒料到原本邁著平穩步伐跑在前頭的父親竟然停頓了下,然後就往燭光的方向而去。

爹跑了,旺貴自然就拉著兄長停下腳步。

旺富看著一臉興奮的弟弟,心裏翻了個大白眼,就知道昨兒個他拉著娘親嘀嘀咕咕肯定沒好事,他忍不住皺了下眉頭,虧得他們還是一母雙生,可旺貴這家夥真是蠢得沒眼看。

「快感謝我,解脫了,我這腦子真好使。」旺貴還在沾沾自喜。

旺富努力忍著把這蠢貨打一頓的沖動,這些年臭小子竟還看不清娘親只要關愛他們一次,他們的訓練就會加重一分,在冷面爹眼中娘親才重要,其他都是分掉娘親注意關愛的「敵人」,面對敵人,爹自然不會心慈手軟。

顧悔鍛鏈孩子,葉綿向來不出意見,只是天寒地凍,孩子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昨兒個還聽說顧悔大冷天把他們丟進湖裏去。

「阿悔,你不在身旁,我睡不安穩。」葉綿並沒有直接替孩子求情,只是柔柔弱弱的說了一句。

顧悔在人前總是嚴肅,卻受不了她一句軟語、一個眼神,果然下一瞬他耳朵微紅,面上還是不變地轉身喚道:「旺富、旺貴。」

葉綿心下再次慶幸當時自己沒有腦門一熱順著他,把旺富、旺貴當成兩個豆丁的大名,她這人雖然愛財,但還沒有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

「再跑個五圈。」顧悔冷冷丟了一句。

「是!」兄弟倆在顧悔面前不敢造次,乖乖的自個兒跑圈。

經過葉綿時,旺貴對她眨了眨眼,葉綿也忍不住對小兒子露出一抹笑。

「跟上。」

旺貴聽到顧悔的聲音,一個激靈追上兄長,跑遠之後露出滿臉的笑,「旺富,爹瞧不見了,咱們慢點。」

旺富聞言壓根不理會,依然老實的跑著。

「旺富啊,你快誇誇我,咱們今天只——」

「閉嘴。」旺富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要不是怕惹娘親難過,真想打他一頓,「風灌進嘴裏,小心肚子痛。」

旺貴怕肚子疼,乖乖的閉上嘴,但是滿心的雀躍掩都掩不住,畢竟原本每日少說都要跑個十來圈,今天五圈便結束了,他尋思著回去纏著夏安姨姨弄點好吃的,美美的吃一頓再去睡個回籠覺。


只是待他回到富貴堂,看見夏平叔叔雙手捎在背後,腳邊擺著四個裝水的木桶等著他們時,就知道他們的爹雖說人隨著娘親走了,但早已交代旁人盯著,而且找誰不好,偏偏找上夏平叔叔。

夏平對顧悔言聽計從,多年來未曾變過,所以不用指望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水,沒加大強度就是萬幸了。

旺貴一臉晴天霹雳,旺富則是再也忍不住地踹了他一腳。

兩個小家夥的水深火熱葉綿全然不知,回到房裏後她被顧悔抱起,放到床上。

人前冷得像冰的顧悔,此刻卻是柔情萬千,「以後我會再多陪你一會兒,你要找我派人來叫便是,天寒地凍,小心凍著。」

「你最好了。」葉綿開心得誇了一句,她自以爲達到目的,殊不知顧悔早就交代夏平,縱使他不緊盯,孩子的操練也不會落下。

對他而言,孩子寵不得,立規矩、犯錯挨揍是天經地義,縱使他們是侯府之後、孟家之後都亦然。

他側身攬著就要親她,但是葉綿忙不疊阻止他,她是想要讓兒子們歇會兒,可不是要把自己給賠進去。

「今年過年阿謹可會回京?前些日子外祖父才提及他年紀不小,親事卻尚無著落,他頗爲挂心。」

顧悔沒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眼中透著那麼一丁點的委屈,她人還躺在他懷裏,記挂的卻是葉謹……

葉謹被派駐川地,原本今年可以返京,但葉綿這一提,顧悔認爲還是讓他在川地待些時候,順便解決婚姻大事,這麼大人了還讓姊姊挂心,實在不像話。

他打算修書一封給葉謹送去,若他再不聽,就把夏安指給他,雖說兩人年紀差得有些多,但也算般配。

這一個個的終身大事本該自個兒解決,偏偏他們都不著急,那索性他就替他們配對。

顧悔委屈的眼神令葉綿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擡頭親了親他,如今糾纏她兩輩子的夢境早已遠去,當陶俑隨著黃莺入棺那一刻她便擺脫了那個夢,雖說現在仍有夢,但在夢中感受到的全是安定平和。

對于她不記得的那輩子,她心中雖有好奇,卻也不再追問,無論是神是鬼,終究破邪顯正,求個心安理得便好。

她的手攀著顧悔的肩,因爲軍中日日操練,顧悔的身子很健壯,是她最喜歡的模樣。她想起只要是自己要的,顧悔都能給,唯一一次動怒便是得知她有孕,還不顧安危堅持産子。

幸好當時有許嬷嬷,縱使老人家有時會糊塗,但還是安穩的照料著她,將懷孕過程中的驚險逐個化解,最終順利産子,只是生子之後她的身子變得虛弱,這一年來才健壯了些。


這使得原本對神鬼之說不感興趣的顧悔也不嫌棄魏少通唠叨,還能耐著性子與他研究起魏家的絕學,他還與魏少通尋了處地方,打算做爲百年之後與葉綿的合葬地。

當時魏少通隨口說了句葉綿跟了他這個冷臉將軍苦了一輩子,死後未必想與他同穴,讓他別費心思。

顧悔聽聞,當下面上不顯,但返家後便讓許嬷嬷去趟青溪鎮孟窯慰勞窯場的匠人,還特令不許魏少通陪同,把魏少通氣得不行,偏偏許嬷嬷得令之後直接照辦,根本不管他。

魏少通只能低頭求顧悔,顧悔偏不松口,最終魏少通求到葉綿跟前,畢竟誰都知道顧悔只聽她的話,果然在葉綿發話後,兩口子才在女兒魏玥兮的陪同下在青溪鎮住一段日子。

從此之後,魏少通再話多也知道別拿葉綿的事情跟顧悔打趣,不然就是自討苦吃。

顧悔滾燙的吻印在她頸側,這是她的敏感處,只要他吮吻就會令她軟在他懷裏,而後他翻身壓住了她,想要與她融爲一體,徹底擁有她。

他永遠記得在八相山與她初識那一刻,一片黑暗之中,她的出現如同帶來了光明,此生他要與她白頭,與她相守,光隂歲月也無法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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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些許遺憾也無妨

「丫頭,你瞧,那個猥瑣的老頭子一直盯著我瞧。」

魏玥兮看了看在不遠處的父親,又瞧著臉上帶著防備的娘親,忍不住露出一抹笑,「那是爹。」

「胡說!你爹可俊了,才不是這麼個老家夥。」許嬷嬷皺著眉頭,突然又笑道:「我雖是童養媳,但我本事可好了,十裏八村有不少人看上我,偏偏我認准了你爹,誰讓你爹長得好,要不是這樣我也不會嫁他,我還給他生了一兒一女,湊了個好字,只是最後……」

許嬷嬷話聲隱去,竟是忘了要說什麼,她的腦子越發不清楚,卻獨獨記得自己的閨女,誰說話都不好使,但閨女開口她便聽。

魏玥兮伸出手,輕輕摸著娘親已經花白的頭發,「最後我們一家都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啊!」

「是啊,是啊。」許嬷嬷低喃,腦子裏有什麼一閃而過,但又想不起,「誰不羨慕我有好福氣。」

看她情緒平穩下來,魏玥兮才招手叫自己的爹,魏少通眼睛一亮,立刻靠了過來。

一看他擠到身旁,許嬷嬷立刻喳呼起來,「這個老不休的,總是要摸我的手——」

許嬷嬷的聲音因爲手裏被塞進了本相書而隱去,縱使忘了一切,她對相術依然有反應。

「大師。」魏少通一本正經的說道:「我沒惡意,我是來向你這位大師拜師學藝的。」

魏玥兮聽聞,不由嘴角微抽,她爹也真是個能人,憑空給自己捏造了身分。

「拜師學藝?」不管魏少通捏造的身分有多瞎,至少許嬷嬷當真感興趣,「那你真是找對人了,我們老魏可厲害了,只是老人家,你年紀太大,我怕你連皮毛都還不懂,人就要入土了,還是算了吧。」

被說自己要入土,魏少通也一點都不以爲意,反而笑得更燦爛,「無妨,年紀大,就學些風水,到時給自己找門好墓穴。」


「給自己找墓穴?不錯,你老人家想得挺開。蔔宅兆這門學問可大了,選得好可以爲子孫謀福祉,選不好有可能禍及子孫後代,瞧老人家年紀不小,現下該是兒孫滿堂吧?」

魏少通不由想起因他粗心而死去的兒子,再看著在一旁明明長相姣好卻至今未嫁的閨女,向來能言善道的他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不過他知道老婆子一輩子的心病,不由說道:「有啊!我娶了個好娘子,給我生了一子一女,如今含饴弄孫,一家和樂。」

「真是巧了,我也有一子一女,他們可乖了,小時候還會幫我——」看著魏少通,許嬷嬷突然覺得這人有點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她不由擡起手,敲了敲自己的腦子。


「別敲別敲,可別敲壞了,」魏少通連忙拉住她的手,「想不起來就算了,過去沒有什麼好想,咱們要想的是將來,你今日就跟我說說蔔宅兆,到時我們找個好墓穴,就算你嫌棄我也不管,咱們注定生同衾,死同穴。」

許嬷嬷笑了笑,竟也沒有反駁,還樂得跟他一起鑽研起來。

一旁的魏玥兮看著娘親笑開懷,臉上的哀傷一閃而過,她娘雖鮮少提及,但她知道她一生未曾放下喪子之痛,現下這樣倒也挺好,忘了一切,連難過也忘了。

她在一旁看著孟家幾個管事送來的帳本,耳邊聽著爹娘說話,就見她娘說著說著,不知不覺中斜靠在榻上睡去。

魏少通見她睡著,閉上了嘴,握住許嬷嬷的手,如今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跟老婆子親近親近。

「爹。」魏玥兮正好看完一本帳,便輕聲說道:「你也歇會兒吧。」

魏少通搖了搖頭,讓閨女去忙自個兒的事兒,老婆子有他陪著便好。

魏玥兮見狀也沒有勉強,她還得上孟府一趟。

孟之玉管不了事,于情于理都該由顧悔或葉綿接手,但顧悔志不在此,至于葉綿,顧悔嫌棄孟家家大業大,會累壞媳婦兒,所以不讓她揷手,直接拍板決定依舊由魏玥兮管事,讓她每個月整理好帳目送上便可。

葉綿是個小財迷,每每看到帳本進項就能樂上好幾日,顧悔也會因葉綿開心而跟著平易近人些。

魏少通聽到魏玥兮的腳步聲離去,不由一歎,隨手將祖傳的相書放到一旁,脫去鞋子,在熟睡的許嬷嬷身旁躺下。

魂魄分之人病,盡去則人死,魏少通怎麼也沒料到他好不容易尋著人,沒等到她一句原諒,她就把他給忘了。

他不甘心日子越來越好,但她卻糊塗了……

恍恍惚惚中,他似睡非睡,不知何處吹來的一陣風,將隨手放在一旁的書頁吹起,他竟入了夢,夢中他替顧悔逆天改命,替顧悔圓夢,因有他累世福報而得以亘古穿今,實則存著私心,妄想借他的功德逆轉時光,與天爭命,不讓自己的妻女死于盜匪手中,在禁受種種苦難後終獲成功……

他因爲一陣疼痛猛然驚醒,一睜眼,竟發現自己被老婆子一腳踢下了床。

「混帳東西,竟跟我同榻,快滾!不然我叫人了!」

魏少通手腳並用的爬起來,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反而握住她的手,雙眼通紅,「老婆子,你懂得比我多,你跟我說說,老頭子我真能有這亘古穿今的神通?」

許嬷嬷皺眉看他,「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是誰?你這個瘋老頭,還不快放開我的手!」

魏少通緊緊握著她的手,不管如何打罵都不放,這可是他千辛萬苦求來的,縱使還有遺憾,縱使她現下糊塗了,他依然心存感激。

至少人還在,忘了他也無妨,他記得她一輩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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