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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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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朱貞木] 七殺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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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52: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英雄肝膽·兒女心腸

老道雖然暗中示意,無奈飛槊張活已出口。收不回來,明擺著當面叫陣之勢。在座的人。

都以為楊展在這局面之下,沒法不出手。背後站著的仇兒,心頭跳動,把揹著的瑩雪劍扶了一扶。心想我們主僕是禍是福,已到了節骨眼上了。不意楊展坐得紋風不動,向飛槊張拱拱手說:“張寨主,你請坐,你要和我過過手,這是練功夫的常事,彼此切磋切磋,也沒有什麼,可是得分什麼時候說話。此刻好像為了虞老頭子一條命,要從我兩人功夫高下上來決定,這可不敢從命,假使你張寨主功夫高強,甚至連我姓楊的性命也墊在裡面。這倒不要緊,只怨我年輕功淺,自討沒趣,萬一我一失學,張黎主走了下風,這事便不好辦了。張寨主和虞二麻子一鏢之仇,事隔多年,到現在還有點化解不開這層怨結,我和張寨主無怨無仇,何必再來一下怨上加怨,何況承蒙諸位待以上賓之禮,我怎敢埋沒諸位一番好意,張黎主,你不要疑惑我膽怯怕事,在這樣局面下,你我兩人一動手,便得分點高下,一分高下,不論誰勝誰敗,都是沒有意思的事,這是何必……”這時老道涵虛站了起來,大笑道;“你們有眼無珠,剛才我在席面上,早已用話點明,你們偏不信,看得楊相公斯文一脈,年紀輕輕,功夫有限,你們要明白,楊相公不肯和你們交手,不是謙虛,是存心瞧得起你們,存心想彼此交個朋友,現在這麼辦,把虞二這檔事丟開一邊。我請楊相公露一手給你們開開眼。”說罷,向齊寡婦身後兩個一身青的女子招手道:“你們一齊過來,你們以二敵一,討教楊相公一點劍術。”齊寡婦說:“義父,你叫她們兩人和楊相公對劍,兩對一,似乎欠公平些。”齊寡婦這意思,是深知這兩個女侍衛的功夫,都在金眼雕飛槊張之上,也就是涵虛的得意門徒,齊寡婦能夠成振塔兒岡,一半是涵虛老道的扶佐,一半是這兩個貼身護衛。金眼雕飛槊張一般人,還算不上塔兒岡的頂尖人物。齊寡婦說出以二對一不公平的話,是怕楊展恥笑,也許怕他吃虧,不是自己待客之道。但是老道向齊寡婦微一搖手,仍然把兩個女子招了出來,指著兩女,向楊展笑道:“這兩個妞兒,一名紫電,一名飛虹,劍術雖不高朋,還說得過去,江湖上不開眼的人們,在她們手上吃過虧的倒不少,可是在楊相公大行家手底下,哪有她們施展的餘地,她們兩對一,未必能佔便宜,好在彼此不下煞手,大家見意而已,所以我叫她們兩人出來。在楊相公面前請教幾手劍法,小管家身上揹著的那口等劍,很是不凡,楊相公的劍術,定是高明,偶然遊戲一下,大約不致幹駁我這老面子,楊相公不必再謙虛,讓他們也見識見識真功夫,他們要求楊相公在這兒留個紀念,也就應了點,這兩個妞兒,心地還聰明,手上也還有分寸,楊相公,老朽極沒有惡意,你也不必多掛慮了。”老道這一手,卻比飛槊張金眼雕厲害。那兩個女子,已行如流水般向廳門口走去。楊展劍眉一挑,心裡一轉,暗想倒底生薑老的辣,這兩個女子,定有特殊功夫,我勝得了他們,說起來是兩個女孩子,算不了什麼,萬一有個招架不住,定然弄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事情擠到這兒,已無迴旋餘地,說不得只好施展師門秘傳的絕技,和他們周旋一下了。他主意一定。站了起來,笑道:

“恭敬不如從命,這是道長逼得我獻醜,我若再推託,好像不識抬舉了,道長!你就請兩位姑娘留步,何必老遠跑到院子去,就在這兒替兩位姑娘接接招吧!”這一句話,卻有點露出鋒芒來了,因為大廳左右兩排椅子中間,也只寬出一丈多點地方,從香案到廳口屏風,卻有兩支五六尺深,上面正中大梁上,垂下來七寶攢瓣蓮花燈,下面地皮鋪著百福攢壽的地氈,楊展一說出就在廳心比劍的話,連老道也有點驚疑,心想畢竟年輕人,禁不住幾下裡一擠,未兔顯出有點狂妄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兩個妞兒,輕功絕人,身法如電,這點地方,以一對一,還怕你躲閃不開,何況以一敵二,這不是自招苦吃嗎?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向那面喊著:

“你們回來。楊相公功夫與眾不同,叫你們不必跑到院子裡去,你們就在這兒請教吧。”說罷,又向楊展說;“叫他們把這兩排椅子往後撤寬一點才對。”楊展笑道;“何必費這大事,我就空手接幾下,接不上來時,道長休得見笑。”這一賣味,老道心裡也是一驚,金眼雕飛槊張瞪著四隻眼,還疑惑自己聽錯了,因為他們兩人,平時對於紫電飛虹是口服心服的,肚裡還怨著老道,太把姓楊的當人物了,紫電飛虹不論是誰,有一個出手,便把姓楊的制住了,何必以二敵一呢。

這時齊寡婦金眼雕飛槊張都離座散開,退到兩面椅子背後,廳門屏風左右也擠滿了人。

這些人們,大約是塔兒岡有點頭面的頭目們,得到消息,來瞧熱鬧的。老道涵虛,卻站在上面香案跟前,時時留神楊展的舉動。可是楊展輕衫朱履,連衣襟都沒曳起,很瀟灑地站在廳心,談笑自若,連仇兒瞧得,都有點玄虛,主人既已出口空手接劍。便沒法把瑩雪劍送上去。

只好在原地方站著,立在屏風下的紫電飛虹,也在那兒悄悄說話,因為他們瞧著楊展面目英秀,光彩照人;卻一身斯文秀氣,從哪兒也瞧不出有大功夫來,楞敢說空手接劍,兩人暗暗驚奇,私下裡在那兒商量,道爺叫我們兩人一塊兒上,豈不被人恥笑,不如先一個上去探他一下。真個不成時,再一塊兒上,真不信這樣年輕輕的斯文書生,會勝得了我們。在她們倆私下說話時,楊展已向她們含笑招手道:“兩位女英雄,劍術定然高超,請賜招,讓我瞻仰。”

這當口,她們兩人已把背上寶劍出鞘。隱在臂後,一齊走上幾步,和楊展也只七八步距離。飛虹先答了話:“楊相公,愚姊妹初學乍練,相公手下留情。”飛虹說時,右臂一抬,並指齊眉,這是起劍的禮節,身形一挫,劍已交到右手,卻看得對面楊展依然斯斯文文站著,並沒顯出門戶來。飛虹嬌喚道:“相公精賜招!”楊展笑說;“毋庸客氣,有傢伙的先上招,噫!那一位,怎麼站在一邊,道爺說好兩位一塊兒上……”楊展話還未完,飛虹一聲嬌叱:“我先請教!”聲方入耳,劍已近身,飛虹身法,真個快如閃電,其實飛虹這一手“巧女紉針”是虛招,先探一探對方動靜的。不料楊展身子動也不動,只兩道眼神,卻緊緊盯著劍點,飛虹本預備對方一動手,便抽招換招,想不到對方,好像嚇傻似的,呆若木雞,她趁勢一上步,右臂一沉,劍訣一領,變成“舉火燒天”,還不忍真個在白如冠玉的臉蛋上刺去,無非想嚇他一下。可是劍勢疾逾飄風,眼看劍光閃電似的已到了楊展面前。猛見他身形一晃,右腿一邁,左手兩指,已到了飛虹一對眼珠上。飛虹“唷!”的一聲。後跟一墊勁,倒縱七八步去,入已立在房門前,兩腿飛紅,兩手已空。原來手上一柄劍,不知怎麼一來,竟到了楊展手上。這一手,除出老道涵虛以外,誰也沒有瞧清楚,飛虹的劍竟會到了楊展手上,而且飛虹的劍術,又是相信得過的,何以剛一動手,劍便出手了。這真是邪門兒。哪知道楊展早明白這兩個女子,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果和他們招來招去的糾纏,雖然自問不致落敗,也得費點勁,存心以靜制動,一上手便用師門絕技,湊巧飛虹逞能,獨門先動手,正中下懷。飛虹身法更快,第一招“巧女紉針”明知是虛招,不去理睬,等她變招為“舉火燒天。”又瞧出她輕視自己,劍招並沒實刺,從自己面前,閃了過去,立時將計就計,施展師門秘傳鐵指功,雙肩一錯,右掌一沉,似乎順著劍勢,向下一壓,不料他手法比電還快,競用兩指,把劍身吞口上面的側鋒鉗住,同時左手兩指,已點到飛虹面上。飛虹萬想不到人家有這一手,得敢用指鉗劍,而且兩指如鐵,一下於竟抽不回劍來,敵人左手兩指,卻已到自己眼上,如不撒手抽身,兩眼難保,這兩下里一合一分的勢子,兔起鶻落,其快無比,楊展這一手,更比飛虹的劍招,還要快上幾倍,非但快,還要在尺寸上,扣得準,用得穩,才能一下手,便分輸贏。

楊展一出手,便把全廳瞧著的人驚呆了。楊展卻笑嘻嘻的把手上一柄劍,擱在旁邊茶几上,向飛虹笑道:“這一下,不算數,說好你們兩位一齊來,飛虹姑娘未免心急一點,先把劍拿回去,兩位一齊上。”他這麼一說,飛虹有點不好意思把劍拿回去,那位紫電,柳眉倒豎,杏眼生光,突然把手上的劍,還入鞘內,嬌聲說道:“我們姊妹,不論是誰,有一個用劍失敗了,我們便沒法再用劍來請教,楊相公既然吩咐我們一齊討教,好!我們遵命!”紫電飛虹,霍地左右一分,一跺腳,兩人竟想用四隻玉掌。挽回失劍的臉面,而且疾逾猿糅二龍出水式,向楊展襲來。他一瞧便明白,兩人拳劍上都下過苦功,出手的式子,是少林十八羅漢拳一類。未待近身,兩隻長袖一揚,飄飄而舞,並沒和她們接招還招,卻在這一丈多點的地方,像穿花蛺蝶一般,飛舞于飛虹紫電兩個女子之間,明明瞧見他在紫電身後,紫電一轉身,玉腿飛去,人影全無,再一看,人已到了飛虹身邊,飛虹一挫身,粉拳一揚。人又不見。飛虹紫電,身法拳法,都是奇怪無比,卻連楊展衣角都摸不著,非但局中的紫電飛虹,鬧得變成捉迷藏,一身香汗,連瞧的人,也弄得兩眼迷離,只瞧見一條白影。忽左忽右,忽內忽外,在兩條黑影裡邊,電掣星馳,像旋風一般飛轉,轉著轉著。忽聽得一團黑白影子裡面,突然兩聲嬌叱,一條白影,倏然不見。只見飛虹紫電兩女怔怔立著,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齊驚叫起來。大家細看時,原來兩女上身黑綢短衫上,凡是衣角寬鬆之處,都有兩指對穿的圓窟窿。兩女以二敵一,非但近不了入家的身子,反而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人家做了手腳,如果對方手下留情,怕不香消玉碎。飛虹紫電是塔兒岡的出色人物,不料在楊展於上,一毫施展不開,無怪兩女嚇得面面覷看,做聲不得了。

這一手,比剛才奪劍還要驚人。旁觀的金眼雕飛槊張等,不由得心頭亂跳,才明白剛才人家不願和自己動乎,不是膽怯,也不是謙恭,確是一番好意,是替自己保存臉面,真想不到斯文一脈的年輕相公,有這樣出奇本領,但是出奇的楊相公上哪兒去了呢?大家四面亂尋當口,老道涵虛從上面香案前大步走了過來,抬頭向中間七寶攢瓣蓮花掛燈上面,一片黑影處,大笑道:“楊相公,我們算開了眼了,我們兩個妞兒,被你鬧得頭暈眼花,你卻飛上頂梁看哈哈了。”老道這樣一提明,大家一齊抬頭,因為中間蓮花燈頂上,有一個極大的八角五色琉璃罩子,正把向上一面的燈光遮住,廳屋又高,頂樑上黑黝黝的,一時真還瞧不請楊展隱身之處。只聽得上面黑影裡有人笑道:“道爺!兩位姑娘實在厲害,羅漢拳裡暗藏著燕青八翻手。功夫一長,我實在有點招架不住了,役法子,我只好躲到上面來,先喘口氣兒。”

老道大笑道:“我的楊相公,真有你的,你不要替他們臉上貼金了,我知道你在上面,又不知顯什麼神通了。”人隨聲落,楊展已在老道一片笑聲中.真像四兩棉花一般。飄然下地,聲息全無。

楊展一下地。向老道拱著手說:“道爺!恕晚輩魯莽,剛才金張兩位寨主,定要晚輩在塔兒岡留點什麼,一趁此刻躲在上面喘氣的工夫,隨手在樑上留點紀念,也是晚輩景仰諸位英雄的一點微意。”老道聽得微然一愕,嘴上哦了一聲,兩眼看著紫電飛虹,向上面一努嘴。

兩人會意,霍地一分,齊一跺腳,宛似兩隻燕子,飛上樑去,二龍搶珠般,貼在頂樑上,向下面嬌喊道;“楊相公指頭竟是鋼鐵鑄的,我們這條楠木大梁,卻變成豆腐一般了。原來他在這梁心上,端端正正刻著,‘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大字哩。”喊罷,刷地縱下地來,居然輕飄飄的片塵不起,落地無聲。仇兒在一旁暗暗佩服,這兩個女子一身輕功,似乎比自己還強一點,不過地上鋪著厚氈,落地無聲,比較容易一點。

兩個女子縱下地時,老道涵虛向齊寡婦說:“我活了這麼歲數,眼見的後輩人物,像楊相公這樣功夫,這樣胸襟,實在少有,我先說在這兒,將來楊相公定有一番極大作為,可惜我這歲數,也許看不到了。”說罷,一聲長嘆,忽又雙目一睜,威光四射,向金眼雕飛槊張等大聲說道:“你們肚裡沒有多喝一點墨水,還沒明白楊相公在樑上留下那八個字的用意,你們要知道,有了英雄肝膽,沒有兒女心腸,無非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算不得真英雄。有英雄肝膽,還得有兒女心腸,亦英雄,亦兒女,才是性情中人,才能夠愛己惜人。

救人民於水火,開拓極大基業,這裡面的道理,便是英雄肝膽,佔著一個義字,兒女心腸,佔著一個仁宇,仁義雙全,才是真英雄,我們憑著一個義字,聚在塔兒岡內,隱跡待時,將來機會到來,義旗所指,崛起草莽,如果心中沒有一個仁字打底,殺戮任意,鬧得天怒人怨,不得人心,結果還是一敗塗地,所以楊相公留下這八個宇,真是金玉良言,楊相公瞧得起我們,沒有把我們當作草寇一流,才肯留下這情重意長的八個字,楊相公方是我們塔兒岡的真正好朋友,你們能夠交到這樣好的朋友,將來得益不淺,衝著好朋友,我們得知趣一點,快把虞二麻子釋綁,叫他進來和楊相公見見面,然後好好護送出塔兒岡去。”老道神威凜凜地說,金眼雕飛槊張齊聲應是,飛槊張向屏風口一招手,便有兩個頭目過來聽今。飛槊張喝聲:“把姓虞的放了。告訴他是看在楊相公面上。才放他一條活命,叫他穿上衣服,進來相見。”兩個頭目。領命剛一轉身,楊展忙說:“且慢!”說罷。向眾人一躬到地,來了個羅圈揖。大家忙一齊向他還禮,老道說:“楊相公何必多禮,有話吩咐他們就是。”楊展說:“承蒙諸位賞臉,在下銘諸心腑,諸位都是義氣漢子,君子一言,何必叫他進來見面,只消轉告他一聲,這麼大歲數,在家頤養天年,不必再出來奔波冒險了。”老道拍著手說:

“對!叫他進來,反而沒意思,而且這也是楊相公真心交友的過節。表示信得過你們,不必再驗明虛實了,你們就依楊相公的話辦,好好連夜把姓虞的送出塔兒岡好了。”

虞二麻子,總算死裡逃生,楊展暗暗喊聲“僥倖”。心裡一轉,料得王太監和虞二麻子一塊兒活擒來的,也許當晚要發落,自己坐在一旁,多有不便,也得見好就收,不要再生出麻煩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不要擠羅在一塊兒。主意打定,便向老道說:“打擾多時,晚輩暫先告退。”老道笑說;“好……好……楊相公只管請便,明天咱們再細談,我們已經派人打探進川這條路上的情形,好歹總有法想,千萬安心屈留幾日,有什麼不便之處,只管吩咐。”老道說話時,齊寡婦暗地向紫電飛虹吩咐了幾句。飛虹點起了一盞避風紗燈,和紫電一齊走到楊展面前,嬌聲說:“相公,我們送相公去。”楊展忙連聲稱謝,仇兒跟著,便辭了眾人,走出廳來。出廳時,一眼瞧見院子裡。黑壓壓地站著不少人,都鴉雀無聲地站著,也不知虞二麻子已經釋放沒有。既已說明,不便探問,跟著紫電飛虹,匆匆走過,向後進內宅走去。

楊展主僕和紫電飛虹四人,走過危崖上的長廊,將近書齋當口,飛虹忽然停步,在楊展耳邊悄悄說:“今晚我們夫人有機密大事,和相公商議,請相公在書齋內候她片時,小管家先叫紫電送回去好了。”楊展微一遲疑,不知齊寡婦有什麼機密大事?也許和自己有關,便命仇兒先回,自己跟著飛虹進了書齋,飛虹卻沒讓他在書齋內坐下,掀起羅幃,又領著他進了那座十錦格窗門的羅帷內,便是昨夜楊展和齊寡婦對酌之處。飛虹一進這屋內,默不出聲的,提著紗燈,飛步進了側面另一間復室去了,半晌沒有現身。楊展有點詫異,飛虹怎地一聲不哼便走了?正想著,忽聽得後壁牆內呀的一聲響,牆上原繃著富麗輝煌的通景織錦壁衣,突見靠近壁角的一幅,變戲法似的,直捲上去,露出窄窄的一重門戶來,這種暗戶,離地有三尺多高,飛虹在上面現出身來,笑嘻嘻擎著紗燈,嬌喚道。“相公!請上這密室來!”說罷,身於往裡一閃,等他跳上去。楊展心裡起疑,今晚為什麼這樣鬼祟,但也不疑有什麼歹意,走過去,一縱身。便縱上了暗戶,飛虹擎著燈,等他進了暗戶門,把這扇暗戶一關,聽得外面沙沙一陣響,大約捲上去的一幅壁衣又還了原,把這重暗戶仍然遮住了。他一瞧立身所在,是窄窄的長長的一條夾弄,飛虹提著紗燈,在前面領路,走盡這條夾弄,又拐轉了彎,轉入另一條黑道。楊展暗中伸手一摸兩面牆壁,並非磚牆,竟是壁立如削的石壁,腳底下是一級級的磴道,步步上升。不禁問道:“這好像從山腹裡開闢出來的秘道,你引我到哪兒去?”飛虹笑道:“相公不要多心,這是我們塔兒岡的秘道,一半人工,一半利用天然巖壁造成的,這秘道除出夫人,道爺和我們有限幾個人以外,便沒有幾個人知道了,從這兒過去,便到我們最機密所在了,夫人肯把相公引到最機秘所在,難道相公還疑惑我們有歹意麼?”

楊展笑道;“這是你在那兒多心,我若起疑,也不會跟著你走到此地了。”飛虹嗤地一笑,又走上十幾級磴道,忽地向左一拐,從一個一人多高的洞穴裡鑽了出去。楊展跟她鑽出洞穴,豁然開朗,星月在天,立身所在,是一座孤立瘦削的巖腹.巖形奇特,好像一張捲心蕉葉,把巖腹一大塊平坦的草地,捲入核心,草地盡處,蓋著一所小小的精緻整潔的院子,外面圍著一道短短的虎皮石牆,回頭一瞧,鑽出來的洞穴,原來是一株碩大無朋的枯樹根,樹心中空,樹身幾枝枯乾上,藤蘿密匝,垂條飄舞,好像替這洞穴掛了一張珠簾。飛虹笑說:“楊相公,你瞧,這地方多幽僻,現當夏令,在這兒避暑消夏,最合適沒有了。”楊展說:“你們把這兒當作機密處所,難道除出這枯樹根的洞穴,別無山徑可通麼?”飛虹說;“正是!

相公,你瞧這奇特的巖屏,正把這塊巖腹抱住,和四近的峰巒,絕不相連,四面又壁立如削,無路可上,便是大白天,立在別的山頭上,也瞧不出這兒有房子的。”楊民說:“照你這樣一說,萬一被人堵死了這個洞穴,你們如果在這所屋內,不是也沒法下山了。”飛虹笑道:

“我說的是別人無法上這兒來,我們自然另有秘徑,平時我們也不常鑽這洞穴,因為楊相公是貴客,從這條秘道走,省事一點。”飛虹說罷,卻沒動步,向楊展瞧了一眼,似乎有話想說。楊展看她口齒伶俐,眉目如畫,年紀也不過將近二十,剛才大廳上,和她們逗了一陣,已試出功夫很是可觀,換一個人,便制她們不住。這時見她想說不說,笑問道:“到了地頭,為什麼不領我進那屋子去呢?”飛虹抿嘴一笑,指著那所房子說:“你瞧!屋內還沒掌燈,夫人還沒到哩!”從她這句話,楊展便知另有秘道,通那屋內了。心想齊寡婦真了不得,在這塔兒岡內,不知費了多大心機,在這秘密地方,和我約會,不知為了什麼?……猛地靈機一動,覺得自從被他們用詭計賺進塔兒岡以後,除出今晚在大廳內,和涵虛、金眼雕、飛槊張等謀面以外,始終都由齊寡婦本身招待,又把我留在內宅住宿,意思雖然親切,到底有男女之嫌,何況她還是個寡婦,奇怪的是涵虛這般人視為當然,毫不聞問,這是什麼緣故?他心裡正在暗暗琢磨,飛虹忽然提著燈向他瞼上一照,笑間道:“楊相公!你不言不語想什麼心思?能對我說嗎?”楊展故意說:“我正在想你們夫人叫我到此密談,不知什麼事?你知道麼?”飛虹格格笑得嬌軀亂顫。搖著頭說:“夫人的機密大事,我怎會知道,相公見著夫人,便會明白。何必多費心思……相公!你年紀比我大得有限,你這一身本領,怎麼練的,我和紫電佩服極了,剛才我們上了你的當,你那手功夫,我們雖沒練過,卻有點知道,叫做‘奇門遊身循環掌。’又叫做‘脫影換形’。按著八卦步位,順逆反側,移步換形,我們一時粗心大意,不能以靜鎮動,反而以動繼動,才上了你的當,不知不覺。跟著你的身影,轉了許多糊塗圈子,還把衣衫上,戳了許多窟窿,當著許多人,真把我們羞死了。”楊展忙說:

“對不起!對不起!好在我們是鬧著玩,不是真個性命相拼,你不要擱在心裡去!”飛虹撅著嘴說:“唷!說得好輕鬆的話,你一狠心,我們還有命嗎,但是我們倒不怕死,羞辱我們比死還兇。楊相公!你好意思,欺侮我們兩個女孩於嗎?”飛虹說得那麼委屈纏綿,好像要掉淚似的,楊展不知是計,心裡真還有點不好意思,忙安慰著說:“不要這麼想,你們一時大意罷了,其實你們姊妹倆,功夫著實可以了,我聽人說過,從前有一般吃橫樑子的,想摸你們,被兩個女孩子用繡花針,都弄瞎了眼,那兩個女孩子,大約便是你和紫電了,我知道,不是繡花針,你們用的是梅花針,這手功夫很不易練,現在你們定然更高深了,你們有了這手功夫,足可稱雄江湖,我也著實佩服呢!”飛虹噗嗤一笑,說道:“你真會哄人!誰對你說的?事情是有的,可是內情不是這麼一回事,梅花針是我們夫人的絕技,那時我們年紀還小,初學乍練,沒有十分準頭,腕勁氣勁都不足,雖然來的都是笨賊,沒有夫人隱在一旁助陣,絕對辦不到這樣乾脆,因為那檔事,夫人並沒露面,外邊的人便認為是我們兩個小孩子的本領了,你不知道我們夫人是天生的神眼,黑夜能夠視物,梅花針是她防身的利器……嘿!

我話說遠了……相公!你欺侮了我們女孩子,你得收我們做徒弟,賞給我們幾手高招。替我們遮遮羞!相公,你好意思不賞臉嗎?”飛虹口齒伶俐,巧舌如簧,死命纏住了楊展,恨不得這時,先揹著紫電,傳授幾手高招,才對心思,楊展被她磨得沒法,明白她靈心慧舌,故意說得那麼委屈婉轉,無非想偷學幾手本領,卻喜她說話動聽,便笑道:“我這點年紀,怎配做你們師傅,那是笑話,我也沒法留在這兒教你們,剛才確是把你們得罪了,總得想法補償一點,這樣辦,明天你們有工夫時,我把逗你們那手‘脫影換形’的入手功夫,和其中一點訣竅,傳給你們,像你這樣聰明,輕功又這麼好,一點即透,你看怎樣?”飛虹大喜道:

“這可好!相公說話可得算數……我先謝謝我們老師傅的恩典!”說罷,嗤地一笑,真個向他跪了下去,楊展忙把她攔住了。笑著說。“不要淘氣了,……你瞧,那屋裡有人掌燈了。”

飛虹跳起身來,回頭一瞧,喊聲“啊唷!我們只顧說話,夫人已在屋內了,我們快走吧!”

楊展飛虹立身所在,地形略高,離那所房子,還有百把步路遠近,中間隔著一塊茸茸一碧的淺草地,草地上一條小徑,直通到那所房子的門口。兩人走近虎皮石牆中間的一座短柵門時,柵門內正好有個人推開柵門,現出身來,指著飛虹說:“我在窗口,瞧見你和楊相分站在枯樹洞口,搗了半天鬼,你還給楊相公下了跪,這是幹什麼,你休瞞我,都被我瞧在眼裡了。”原來說話的是紫電,嘴上說著,眼睛卻盯著楊展。飛虹面孔一紅,啐道:“我又不做虧心事,瞞你幹什麼,大約我手上提著燈,才被你瞧見了,你既然這麼說,偏叫你悶一忽兒……相公,咱們進屋去!”飛虹賭著氣,領著楊展穿過進門一條短短的通道;向中間堂屋走去。紫電跟在身後,冷笑道:“不識羞的丫頭,幾時又變成咱們了!”飛虹不睬,楊展聽她們鬥嘴,紫電還有點酸溜溜的,想得好笑,不禁回頭,向她打趣道:“她說的咱們,也有你在內呢,她給我下跪,一半為她自己。一半也為的是你呀!”紫電所得大疑,飛虹卻掩著口竊竊的笑。紫電想拉住楊展問時,大家已走上了堂屋台階,而且齊寡婦已聞聲迎出來了。

齊寡婦這時換了裝束。一身可身的鴉青縐紗衫褲,腳上穿著窄窄的青緞挖花小蠻靴,上下一身黑,益發把玉面朱唇,雪膚皓腕,襯得珠瑩玉潤,柳媚花姣,從她一對梨渦內,漾出滿臉的春風,和大廳上見面時,一臉沉靜肅煞之態,又像換了一個人。在堂屋門口迎著楊展,笑孜孜的說;“楊相公,你料不到我們這兒,還有這幾間隱士之廬?”楊展笑道:“真是隱士之廬,這樣亂世,能夠在這兒,埋名隱跡,理亂不聞,也是難得的清福。”齊寡婦嘆口氣說:“我也這樣,可惜月易缺,花易殘,假使……我真想在這兒度這亂世春秋。”楊展聽得心裡一動,進了堂屋,齊寡婦趕到右側一重屋門口,素手一揚,竟親身撩起湘簾,讓楊展進這屋去。他口上謙讓著,舉步進室,只見屋內地方不大。卻佈置得精雅絕倫,桌椅几榻,都是利用天然老年樹根,只打細磨光,不加髹漆,鑲上堅木面子,椅子再加龍鬚草墊,四壁都糊上砑光銀花箋,疏疏地掛著一兩幅宋元小景山水,南向幾扇紗窗,裡面掛著落地素絲窗簾,兩邊矗地高腳古銅雕花燭台上,點著兩支明旺旺的巨燭,照得虛室生白,別有靜趣。楊展大讚道:“妙極!妙極!不是夫人,也佈置不出這樣幽雅屋子。”齊寡婦嫣然微笑,請他坐在右壁矮腳雕根逍遙椅上,自己在靠窗一張琴案旁邊的小椅上坐了,微笑著說;“山居高寒,現在雖屆夏令,這兒卻和秋天一般,可是冬天,卻不十分冷,因為這兒是巖腹,四面巖壁如屏,把風擋住了……”正說著,紫電託著兩杯香茗進來,分獻主客,飛虹也跟著進來,端著一個雕漆大十錦攢盒,盒上擱著一柄鏨金酒壺,一直進了通連的一間內室。

紫電敬完了茶,又用身走到楊展面前,笑道:“楊相公沒偏沒向,我也給你下跪了!”

說罷,竟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笑著跳起身來說:“快請起來!你們要折殺我了!”齊寡婦也笑道:“這是什麼把戲?”紫電從地上跳起來說:“娘還說呢!大廳上道爺叫我們和楊相公比劍,娘還低低囑咐我們:‘只許敗,不許勝,相公是客。’娘這樣護著相公,我們可在眾人面前,吃了相公的大虧,還是飛虹機靈,黑地裡纏著相公,求他傳授‘脫影換形’的奇門步法,我親眼見她跪在相公面前苦求的,此刻逼著問她,才知楊相公竟應允了,所以我忙著找補這一跪,否則,便沒我的份了。”裡屋飛虹跳了出來,笑指著紫電說:“瞧你這張破嘴,我和楊相公說了半天話,也沒說出娘暗地囑咐的話,你一張嘴,便露了。”紫電笑罵道:“爛舌根的壞蹄子,得了便宜還使乖,我這話也沒說錯,這樣,才顯得娘敬重相公哩!

橫豎我沒白下這一跪,有你的便有我的。”齊寡婦笑叱道:“相公面前,休得無禮!”飛虹忍著笑說:“娘!裡屋佈置好了,請相公進去喝酒吧!”齊寡婦向楊展說:“山居氣候稍差,雖屆夏令,一到深夜,便覺山高風峭,宛似深秋,相公身上穿得單薄,我們到裡屋喝幾杯自釀的桂露蓮花白去,剛才在大廳上,相公只顧和他們談話,也沒有好好兒吃喝。此刻找補一點。”

裡屋情形大異,屋子也比外室深邃,珠燈璀璨,異香醉人,一派錦繡輝煌之象,靠裡垂下落地杏黃透風珠絲幔,幔後燭光閃爍,隱約可以看出雕床羅帳,角枕錦衾,原來縱深兩開間的屋子,中間用絲幔隔開,分成前後兩部,前部中心一張紫檀圓心小和合桌,左右兩個錦墩,分坐著楊展和齊寡婦,桌上十錦格的大攢盒,裝著各色精緻餚果,齊寡婦親自提著鏨金鴛鴦壺,替楊展斟酒,飛虹紫電並沒在跟前,似乎有步驟的故意避開,好讓兩人商量機密大事,而且聽得兩人悄悄退出時,輕輕把外屋的門拽上了,楊展覺得這局面有點尷尬,心裡有點怦怦然,可是暗地留神對面殷情勸酒的齊寡婦,雖然滿面春風,卻是落落大方,談吐從容,別無可異之處,心裡又暗暗慚愧,人家從前是閨閣千金,又是總兵命婦,怎能和鐵琵琶三姑娘一流女子相比,何況她是機智絕人,威振江湖的女傑,舉動當然和普通女子不同,男女禮防,定然視為庸俗小節,否則也不會雄踞塔兒岡,指揮一般綠林人物了,萬想不到為了虞二麻子,跳入是非之境,事情逐步變幻,像做夢一般,會在這盜窟幽秘之地,和這位巾幗英雌深宵對酌,款款深談,真是想不到的奇緣,他自己一想到這是奇緣,心頭又未免跳了幾跳。

他暗地裡自疑自解似憂似喜當口,臉上神色,不免跟著心裡有點變化,這點變化,卻逃不過齊寡婦一對明察秋毫的秋波,明眸深注,梨渦上不斷漾起一陣陣的媚笑。楊展明知她笑出有因,心裡一發惶惶然,連舉動上也有點不自然了。不料她微微笑道:“楊相公在廳樑上留下的‘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我不但佩服,而且歡喜。因為這八個字,暗合我的心思,相公留下這八個字,是不是和我心思一般,我不敢說,我卻認為這八個字,正是我和相公萍水奇緣的無上紀念,而且最貼切沒有了……”楊展聽得吃了一驚,自己剛想著奇緣兩字,萬不料她竟從嘴裡說了出來,而且大有開門見山之勢,她如果把這八個字,另起爐灶,做出反面文章來,來個對客揮毫,切題切景,如何是好,在這局面之下,便是叫柳下惠魯男子來,也受不住,看情形,今晚有點劫數難逃。正在想入非非,忽聽對面格的一笑,一抬頭,又和脈脈含情,款款深汪的剪水雙瞳,重重碰了一下,立時覺得遍身發熱,心旌搖搖,連耳根都有點熱烘烘的。忙把面前一杯蓮花白,舉起來啜了一口,好像借這杯酒,可以掩飾一切似的,再也不敢向她臉上瞧了。可是眼觀鼻,具觀心,通沒用,對面銀鈴般的嬌音,句句入耳:“相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毛紅萼平時視一般男子糞土一般,在內宅供奔走的,都是女子,塔兒岡並非縉紳閥閱之家,可是內外男女之防,勝似閥間門第,不料和相公萍水相逢,不由我不起愛慕之念,但也止於愛慕而已!”說到這兒,競悠悠一聲長嘆,這聲長嘆,嘆得楊展噤若寒蟬,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一嘆以後,半晌,才悽然說道:“世上最可貴的,是一個‘情’字,惟不濫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們兩情相契,深宵相對,此情此景,誰能譴此,但是我毛紅萼是綠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蕩婦,使君且有婦,妾是未亡人,南北遙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層綺障,相公,只要你心頭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紅萼其人,妾願已足,並無他求!”

楊展聽得迴腸蕩氣,黯然魂銷,忍不住抬起眼皮,卻見她玉容慘淡,淚光溶溶,正掏出一方香巾,在那兒拭淚,一副悽愴可憐之色,令人再也忍受不住,脫口喊出一聲。“夫人……”可是下面竟沒法接下話去。不料齊寡婦嬌嗔道:“誰是夫人!夫人於你何關,你只記住毛紅萼三字好了!”楊展低低喊道:“紅姊!我難過極了……無奈我……辜負深情,永銘肺腑,相知在心,千里無隔,希望……”剛想說下去,齊寡婦玉手一揮,說是:“不必說了,古人說得好,‘相見爭如不見,’一點不錯,此刻縱有千言萬語,亦無非多添一點日後的無窮相思罷了!”

楊展被她用話一攔,話裡又那麼柔腸百折,蝕骨銷魂,越發渾身不得勁兒,兩眼直直的,面上紅紅的,心裡迷糊糊的,一個身子,好像在雲端裡飄浮,沒有著力的地方,肚裡好像有許多話,嘴上卻一個字說不出來。忽又聽她顫顫的發話道:“相公!你還有一事不明白哩!

我內外之防素嚴,忽然在內宅掃榻迎賓。雖然做得機密,金眼雕飛槊張們,並沒知道,可是瞞不過我義父耳目,哪知道這是我又父的主意呀!”楊展吃驚似的問道:“哦!是他的主意,這是為什麼?”齊寡婦說;“我義父博古通令,平時又任性行事,不拘小節,對我又忠心耿耿,百般愛護,常勸我‘古人再瞧,不拘貴賤,為你自己,為塔兒岡擴展基業,都需要物色一位文才武略,高出恆流的丈夫,我這麼大歲數,沒有多少年能扶助你的了。’他這話,是常常說的,他一見著你,便存了這個心,沿途試你膽量和箭法,黃粱觀用藥酒,把你們主僕運進塔兒岡,由客館移到內宅,都是他的主意,當然,我不願意的話,他也不會那麼做,等到我偷瞧相公行李內書信,以及昨夜從相公口中,探出相公身世。家中姣妻膩友,本領非常,可憐我宛如跌入萬丈深淵,我義父卻說:‘英雄難得,多妻何害,’而且他擅相人之術,說是‘相公神清骨秀,英俊絕倫。前程無量。’加上今晚相公略顯身手,連他也欽佩得了不得,硬逼著我今夜……咳!我義父當然一切為了我,一味任性而為,卻沒有替相公想一想,南北遙阻,兩地懸心,老母姣妻,祖產家業,和一般扶住俠友,盡在川中,怎能為我一人捨棄一切,我亦不能捨塔兒岡已成之業,從君入川,情勢如此,有離無合,萬無法想,我昨夜千思萬想,一夜未眠,你瞧我在大廳上默默無言,不知我心裡難過已極,此刻我又看出相公也是情種,益發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相公!外面傳說,都以為我齊寞婦有了不得的本領,江湖聞名喪膽,哪知道,全仗我駕馭有方,輔佐得人,說到武功,我除出從小練習梅花針防身暗器外,其餘僅屬皮毛,別無他長,全仗著飛虹紫電隨身護衛,這是外面所不知道的,不過從小隨傳先父,出入疆場,對於行軍佈陣,攻堅守險之道,卻略有心得,假使真個能夠嫁得像相公這樣英雄丈夫,在這舉世鼎沸,明室危亡當口,也許我塔兒同這點基業,可以縱橫河朔,逐鹿中原,我義父的主意,多半在此,無奈……一片痴情,結果還是一場春夢,我義父一相情願,無非白廢心機罷了!”

這一番至情纏綿的話,若迎若卻,好像在那兒施展欲擒故縱的迂迴戰術,極盡籠絡之能事,又像推心置腹,把一片真情,宣露無遺,究竟是真情還是策略,只有齊寡婦自己肚裡明白,只可憐我們這位天涯歸途的楊相公,被這一片似怨似慕的哀訴,化作千萬縷漫天情絲,纏繞得暈頭轉向,不知天南地北了。他在沙河鎮碰到風塵中的三姑娘,還有方法對付,定力擺脫,可是也險而又險,現在又巧遇了這位智機絕人的紅粉怪傑,綠林英雌,一切一切比三姑娘不知高了多少倍,我們這位駕了雲的楊相公,除出低頭降伏,還有什麼辦法呢?

但是我們這位楊相公,到底不凡,居然還要掙扎一下,不過他掙扎的方式,在這渾淘淘的局面之下,已無暇仔細考慮一下,在這局面之下,他和她,好像對峙的兩座火山,肚裡幾杯蓮花白,又是最危險的導火線,兩座大山,只隔著一張桌子,這是一道最薄弱的防線,如果這道防線一動搖,兩座火山,爆發無疑。不料魂不守舍的楊相公,竟放棄了這道防線,迷忽忽站了起來,而且離開了座位,向她走近了一步,萬般無奈地說:“夫人……不……紅姊!

我們天涯巧遇,洵是前緣,紅姊說得好,‘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何必拘泥於形跡之風我雖然辜負一片深情,卻把紅姊當作平生知己,從此雖千里相隔,可是形隔神交,永銘肺腑的了,將來紅姊如有需弟相助之處,一紙相招,定必盡力奔赴,此刻我……不瞞你說……方寸大亂,你……”他心裡想說:“你趕快讓我躲開你吧,否則……”可是嘴上吉吉巴巴的,竟有點說不下去,不料這當口,齊寡婦兩頰飛紅,兩眼盯著他,忽地嚶的一聲,從席上跳起身來,失神似的喊了一聲:“你想走!你害死我了!”一個身子卻向他直撲過去,楊展也吃驚似的喊一聲:“啊喲!”兩隻手卻不由得張了開來,防止跌倒似的,想扶住她,也許由扶住改為擁抱。哪知他這一聲“啊喲!”剛喊出口,撲到身前的她,也是一聲“啊喲!”忽地雙手一搗粉面,轉身向那落地杏黃珠絲饅奔去,飛風一般,撩開絲幔,鑽了進去。雖然隔著珠絲幔,無奈這座落地絲幔,薄於蟬翼,幔內燭光映處,很清楚地瞧見她投身幔內一張雕床上,芳肩一聳一聳的在那兒隱隱啜泣,忽又跳起身來,指著幔外痴立的楊展,哀哀欲絕地嬌喊著:“相公!這幅絲幔,你把它當作四川到我塔兒岡的千山萬水吧!你把它當作無情的老天爺,捉弄我的一重鐵門關吧!我真願你帶著劍進幔來,把我這顆心掏了去!天啊!天南地北的兩個人,為什麼鬼使神差碰在一塊兒呢?毛紅萼強煞,也是個女子呀!”悲慼戚喊得那麼動心,而且一翻身,又撲倒床上,在那兒婉轉嬌啼了。

可憐這位楊相公,心非鐵鑄,魂已離身,明知是火炕,也得往下跳,而且也算自作自受,誰叫他逞能在廳樑上寫那“英雄肝膽,兒女心腸”八個字呢,這時珠絲幔內這位英雌,正在抓住這個題目,把這篇文章,做得淋漓盡致,把中間隔開的落地杏黃珠絲幔,霎時化作蜘蛛精的千丈蛛絲,緊緊把他罩住,從一片婉轉嬌啼聲中,放一射出無比的吸力,把心族搖搖,腳底飄飄的楊相公,一步步吸進幔裡去,這時要叫他懸崖勒馬,除非珠絲幔內的佳人,突然變作白骨鑱鑱的骷髏,青臉獐牙的魔鬼,可是事情真奇怪,萬不料在這要命當口,突然來了天外救星,居然救了他這步魔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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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52: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回頭見!

原來在楊展六神無主,一頭鑽進珠絲幔內當口,忽地聽得叮令,叮令令一陣鈴鈴急響之聲。這鈴聲似乎發自床鈴,可又像床後牆壁內,而且響個不停。這陣清脆的鈴聲,變成震破迷魂陣的法寶,非但把楊展的痴魂收回了一半,也把毛紅萼的嬌啼,立時打斷,從床上一躍而起。一轉臉,瞧見目瞪口呆的楊展,在絲幔中間,探進了半個身子,似進不進,似退不退,竟被這陣鈴聲定在那兒。她一瞧他這傻樣兒,不禁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接著玉手一揮,似乎叫他退出幔會,忽又趕過去,一把將他拉住,兩眼瞅著他,珠淚又一顆一顆掉了下來,鳴咽著說:“相公!我明白,這是老天爺捉弄人,不許我們到一塊兒!但是我……

我已滿足了,我已得到你的愛了!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是朝聞愛,夕死可矣!”楊展們然問道:“這……這鈴聲,怎麼一回事?”齊寡婦嘆口氣說:“這是前面發生重大的事故,飛虹紫電在隔室掣鈴通報,要我趕快出去。咳!這斷命鈴,真是……”一語未畢,鈴聲又起,齊寡婦俏然說道:“相公,你先到那面坐一忽兒,待我問清了什麼事,咱們再談。”

楊展縮身退出幔外,一個身子,還像站在雲端裡一般。卻聽得幔內呀地一聲響,似乎裡面床邊有一重暗門,一開一關,似乎齊寡婦從這暗門出去了。他一個人坐在幔外,約有一盞茶時,心魂才逐漸安定,暗暗喊聲:“好險啦!”

在他暗地喊險當口,外屋門戶一響,飛虹悄然而入,瞧瞧楊展,瞧瞧珠絲幔內,咬著牙,似乎極力忍住了笑,飛步進了幔內。半響,轉身出來,向他說:“楊相公,我送你回去吧。”這一聲:“回去吧!”楊展聽得,不由得黯然神傷,魂又飛去,忍不住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夫人呢?”飛虹忍著笑說:“潼關破在旦夕,闖王密派幾員心腹健將,各帶幾支精兵,已從間道,濟入潼關,會同我們塔兒岡各山寨義軍,分佈黃河兩岸要口,掃蕩敗逃官軍,乘勢一鼓盡佔黃河兩岸要地。此刻闖王幾員勇將,暗藏兵符,潛蹤到此,和夫人密商軍事機要,兵貴神速,也許連夜就要發動,這樣大事,前面道爺明知夫人陪著相公,也只好請她出去。真是沒法子的事,偏在這當口,大事之外,又夾進了一點小事。據外面密報,還有一個冒失鬼,竟偷偷摸進我們塔兒岡來了。夫人臨走時,吩咐我在相公面前,不必隱瞞,還叫我囑咐相公不必掛心,請相公先回房安息,明天夫人再和相公談話。”楊展所得,吃了一驚,在這局面之下,自己回川路程,一發困難了。已經過河的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不知有沒有動手?如在路上發生兇險,如何是好。心裡一陣歷亂,把有人偷進塔兒岡這句話,沒有聽進去,便和飛虹走出屋去。臨走時,不允又向珠絲幔內,悵然張望,慢內風去摟空,只剩了搖曳的燭影,照著那錦衾角枕的雕床,立時覺得心裡一緊,滿室生涼。剛才還是熱焰飛空的一座火山,轉瞬之間,便變成冷颼颼冰窟,那陣叮令的鈴聲,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一路跟著飛虹,從秘道回去,似乎那陣鈴聲,還老是在耳邊響著。

飛虹領著楊展從秘道回來,送到書齋側面,花圃前面一道垂花門口,便說:“相公,我不送你進屋去了,我們得伺候娘到前廳會客議事。”楊展說:“你去罷!”飛虹忽又回身問道:“相公,我從沒瞧見娘掉過淚,剛才卻是滿面啼痕,這是什麼緣故?莫非相公欺侮我娘了!”說罷,卻吃吃地笑。楊展不防她有這一問,一時正還不好回答,只好說:“你問你娘去吧!”飛虹笑道。“問爹不是一樣的麼!”說罷,一轉身,飛風似的跑了。這一個“爹”

字,鑽在楊展耳內,實在不大好受,馬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幸而問的人跑掉了,否則其窘無比。可見凡是齊寡婦的貼身心腹,都明白今晚的把戲.於此也可見得今晚的把戲,是他們預先佈置好的陣勢,要逼自己上梁山的。啊喲!好險。好險!今晚算是跳出龍潭虎穴,但是事情沒有完,幾時才跳出這龍潭虎穴呢?

他信步向花圃走去,心裡卻七上八落在那兒轉念頭。他一進自己住的一所精緻小院,忽聽得屋後有兵器擊撞的聲音,似乎有人在那兒交手,還夾雜著嬌聲叱罵。他心裡一驚,忙向屋內喊了一聲:“仇兒!”無人答應。一撩衣襟,刷地飛縱上屋,翻過屋脊,立時瞧見了屋後馬廄前面空地上,用光照處,仇兒把九節亮銀練子槍,來回飛掣,正和了紅一支檀木棍,打得難解難分。楊展忙喝聲:“仇兒體得無禮!”人隨聲下,縱落空地上。仇兒一見主人到來,一撤招,霍地往後一退。拖著九節亮銀練子槍,笑道。“我們鬧著玩的。”了紅指著仇兒嬌叱道:“鬧著玩的,你真能說,我不和你說,只向你主人評理好了。”說罷。提著檀木棍走到楊展面前,訴說道:“你這個小管家,壞透了,不好好睡覺,仗著一點輕功,半夜裡更,滿屋上亂跑,掐了頭的蒼蠅似的,亂跑了一陣,竟跑到後面我們姊妹們住所,倒卷珠簾,偷偷窺探她們在房內洗澡。今晚是我的班,遠遠在屋上眺望,認出是他,追到跟前,他還沒覺察,還倒掛在簷口,死命偷瞧。我不看相公的金面,早已一棍,把他擱下房去了。我不去揍他,提醒了他一聲,他翻上屋簷,拔腿便逃,我追到此地,向他論理,他還說我們不是好人,和我動起手來。剛動手,相公便到了,他還說鬧著玩哩!相公,你評評這個理,為什麼半夜三更在屋上亂跑了為什麼輸窺女孩們洗澡?相公,你問他!”她雖說得這麼兇,臉上卻露著笑意,仇兒在一邊極喊道:“你休得血口噴人,我是為了屋內失落了重要東西,看看月色,快近三更,相公還沒回來,路徑又不熟,人也碰不到一個,只好從屋上去找相公,瞧見下面一間屋內有燈光,有人說話,才取探聽一下,誰願意偷瞧人家洗澡!你還說好聽話,不是我躲閃得快,你一棍早已撩上我了。我們是客,我幾次三番讓你,你得理不饒人,硬逼著我出手,你還評理呢!”楊展忙把仇兒喝住,向了紅說:“確是他不對,回頭我責罰他。

夫人此刻在前廳和客人商量大事,紫電飛虹也去了,內宅沒有人,你只管值班守望去吧。我們也要安息,明天我再叫他向你賠禮。”了紅笑道;“誰要他賠禮!相公,你也不要責罰他,我知他護主心切。才到處亂跑的,我一半也是和他鬧著玩的。我聽飛虹她們說:相公本領驚人,強將手下無弱兵,我故意試試他的。相公!他說的失落了東西,倒是真的,但是不要緊,東西會回來的。”說罷,向仇兒噗嗤一笑,提著棍先自走了。

了紅走後,仇兒悄悄地說:“相公,你再不回來,我真急死了,今晚我碰著怪事,相公那柄瑩雪劍,也丟了,到現在我還摸不清怎麼一回事?”楊展聽得摸不著頭,忙說。“跟我回屋子裡去說。”主僕回到房內,楊展急問:“什麼怪事?那般怎樣丟的?”仇兒先不說話,跳出房外,屋前屋後查勘了一遍,才進房來,掩上房門,悄悄地向主人說出自己碰見的怪事。

原來他兒跟著主人從大廳回來時,半途和主人分子,紫電並沒送他進屋,送到花圃相近,便匆匆走走了。仇兒一人回到自己主人臥室,把背上瑩雪劍卸下來,照常橫在主人枕邊。心想自己在前廳伺候著主人,還沒吃夜飯,肚子裡早覺得餓了,人生地不熟的,只好餓著肚皮,等人來再說。沒有多大功夫,便聽得屋外嘻嘻哈哈的幾個女子的笑聲,半晌,一個小丫頭探進頭來說:“小管家,請到那邊屋子用飯去吧”。仇兒跟著她,到了自己屋內,一瞧,桌上已擺列著許多豐盛講究的佳餚,還有一壺撲鼻香的好酒,心中暗喜,忙說:“教姊妹們這樣張羅,實在大打擾了姊妹們有事,情便把!”小丫頭說:“好!你自已慢慢吃喝,回頭我們再來收拾傢伙。”說畢,轉身便走,仇兒又說:“這位姊姊,我問你一句話,我們相公和夫人,在哪兒講話,我吃完了飯。可以進去伺候麼?”小丫頭回頭說:“我們夫人所在,從來不許男子進去,相公身邊有人伺候,依我看,你老老實實,吃喝完了,早點睡覺。”說罷。笑得格格地走出房去了。仇兒心想;我相公不是年輕男子麼?強盜窩裡,也有這臭排場。

仇兒在自己房內,吃了獨桌兒,一桌的佳餚美酒,吃喝得興致勃勃,暗想那小丫頭乳毛未退,不解事,假使那個鬼靈精似的了紅在面前,還可以和她鬥鬥嘴,臊臊皮,也是一樂。

也許還可從她嘴上,探出點什麼來,一個人吃悶酒,畢竟有點乏味,他也有點想人非非了。

正想著,猛聽得後窗外,悠悠地一聲長嘆,這嘆聲非常特別,真有點不像人的聲音。仇兒酒杯一放,側耳細聽,卻又聲響寂然,屋外也沒人走動的聲音,疑惑自己聽錯了,也許是屋後馬廄前面幾株古柏,被風颳得作響。一時不以為意,端起酒杯,剛到後邊,猛又聽得堂屋那面主人屋內,又是一聲悠悠地長嘆,還逼緊喉門,哭著聲音說:“小臭要飯進了女兒國,臭美呀!可把我這個遊魂孤鬼饞壞了!”仇兒大驚。酒杯一放,托地跳起,一縱身,跳出房門,喝聲:“誰在我們主人房內說話!”人已從中間裡屋竄進主人房去,一瞧。主人房內,桌上煙台上三支明燭點很旺旺的,一切如常,哪有人影!仇兒心裡大疑,略一琢磨,又翻身回到自己房內,一瞧桌上自己吃剩還有半壺酒沒有了,一盆堆尖雪粉似的新蒸饃饃,只剩下小半盆了,茶碗裡還沒動的整隻紅燒雞,也飛了,這可以看出有人和他開上玩笑了,這是誰呢?

身法這樣奇快,本領定然非常。齊寡婦手下許多大小丫頭,看情形都有幾下子,但未必有這樣功夫,也許是飛虹紫電兩個女子子的,在大廳上看出這兩人,輕功甚高,定時特地來試我的,我不信,鬥你們不過,咱們走著瞧!我心裡一轉,故作鎮定似的,泰然坐下來,酒壺被人拿走,酒是沒得喝了,便狼吞虎嚥,吃那小半盆裡的饃饃,眼睛耳朵,可是四面留神,且看她們再鬧出什麼把戲來。他以為她們既然存心開玩笑,定有下文,不如一面吃,一面坐以觀變,來個以逸待勞。不料在他治飽了肚子以後,隔了不多功夫,還是音響全無。兩個丫頭,卻笑嘻嘻進來收傢伙了。進房時,一個手上卻提著那把酒壺,向他笑道:“小管家,你喝完了酒,把這酒壺擱在房外門口上,這是為什麼?幾乎把我們摔一交。”仇兒弄得無話可說,只好說:“剛才偶然高興,想來個月下賞花,把這傢伙忘在門外了。”仇兒嘴上瞎謅,心裡越發起疑,忙又問道:飛虹紫電兩位姑娘,你們進來時瞧見她們沒有”一個丫頭答道:“你問她們幹什麼?她們是頂兒尖兒的人物,夫人到那兒,她們便跟到那兒,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她們無緣無放上這兒來幹什麼!”仇兒心想,飛虹紫電,既然不會上這兒來,和我開玩笑的又是誰呢?心裡想著,便走向自己主人的臥室。一進門,便見桌上亂七八糟的散著許多雞骨頭,走近一看,趕情用大小塊雞骨。排成了三個字“回頭見!”仇兒大驚,一翻身,忙不及檢查主人的行李,有沒有被人動過?似乎並沒走樣,再到床前一瞧,自己擱在枕畔的寶雪劍不見了。這一下,仇兒驚得背上冒汗,後悔自己安心坐在隔室足吃一氣,還以為以逸待勞,不料這人偷了酒食,安心坐在主人房內也吃上了,吃空以後,偷了瑩雪劍,還把酒壺擱在自己房外,才悄悄走了。看這情形,不是飛虹紫電兩個女子開的玩笑了,另外有人摸上我們了,這裡邊定然有事,不見得是開玩笑。奇怪的是,他既然把雞骨頭,擺出“回頭見”三字,定然還得回來,卻把主人瑩雪劍偷去於什麼?這人先開玩笑,後拿劍去,存著什麼主意?

能夠到這兒的人,當然是塔兒岡內的人,這人是誰呢?是善意還是惡意呢?他把桌上雞骨頭收拾乾淨,便在主人房內,守候這人回來,卻又怕他這“回頭見”三字,是緩兵之計,故意布一作疑陣,他卻偷著寶雪劍溜掉了。仇兒疑疑惑惑,摸不準怎麼一回事,又不敢離開這屋子,萬一這人真回來呢?一個人只在屋內轉圈兒,急得像熟鍋上螞蟻一般。越等越急,越急越沒有著落,非但偷劍的人沒有蹤影,連自己主人,隔了這許多功夫,還沒見影兒。他猛地想起自己吃喝時,這人罵我“小臭要飯”,塔兒岡的人們,不會知道我的出身的,在成都假扮小要飯,暗探仇人的事,除出主人夫婦和川南三俠幾個人以外,知道的沒有幾個,怎地在這塔兒岡內,也有人會罵出“小臭要飯”來呢?還是隨意開玩笑,無心暗合的呢?仇兒越想越糊塗,跳出屋外,抬頭看看月色,似乎已近三更,別的不要緊,那輛劍失落不得,主人不在家,連一柄劍都看不住,怎樣對得起主人呢?奇怪,自己主人,到了這般時侯。還沒回來,難道發生了意外麼?今晚情形不對,萬一主人發生意外怎麼好?

他想到這兒,可真急,問了問腰裡纏著的九節亮銀練子槍和暗器,一縱身,竄上屋簷,施展輕功,飛房越脊,向房屋多的地方,躡足潛蹤地趟了過去。他是急於找尋自己主人,卻沒法知道自己主人和齊寡婦在哪一所院內。想暗地探聽一下,也許從幾個丫頭口中,探出主人所在。一瞧下面,相近幾所院子,都黑黝黝的,只有左面一所偏院內,漏出燈光,似乎有人在屋內說笑。他奔了過去,剛一伏身,從簷口卷下身去,忽然飛來一塊小小的沙土,打在他身上,他吃了一驚。忙又翻上屋簷,一聳身,落在房被暗處,四面偷瞧,卻無人影。他疑惑這塊小沙土,是天上飛鳥嘴上掉下來的,心猶未甘,第二次又想卷下屋去,偷聽屋內說話。

剛在簷口一探頭,身後呼地一聲,一條木棍從身後橫掃過來。這一下真夠險的,幸而仇兒輕功,得有真傳,沒功夫再回頭。兩手一按屋簷,象飛鳥般竄下簷去,那條木棍竟掃了個空。

仇兒身一落地,腳一沾土,哧e的又竄上對屋,月光下看清了對面屋簷口,俏立著了紅,手上木棍向他一指,卻不開聲,大約她也怕驚動人。仇兒心頭火發,一聲冷笑,向她一招手,刷地竄過一層屋脊,向自己住的所在退了回來,他向了紅一招手,明擺著較上勁了。了紅當然明白,在屋面上飛風似的趕了過來,居然腳上沒帶出響聲來,似乎對於輕功很有幾下子,而且迫了個首尾相連。仇兒被她追得緊,向下一撲,正是自己住屋後面。安設內廄的那塊空地。仇兒一落地,了紅也飄身而下,嬌叱道:“你不好生睡覺,為什麼在屋上亂跑?你卞是好人。”仇兒急道。“你們才不是好人,我找我們相公,礙著你們什麼事?竟向我暗下毒手。”了紅說:“小管家,你體急,我知道你是為了一柄劍被人偷走了,不要緊,這輛劍,跑不出塔兒岡去,你快回房去,不要搗亂。”仇兒怒道:“原來是你偷的!”兩人三言兩語,便在空地上交起手來了。

仇兒把上面經過向主人一說,楊展一琢磨,也識不透怎麼一回事,但是寶劍被人偷去,豈能置之不理,如說寶劍是了紅偷的,她偷去幹什麼?似無此理。主僕二人正在想主意,忽聽得後窗外颯啦啦一陣輕響,似乎一陣沙土灑在紗窗上,同時鬼也似的,噓地一聲口哨。楊展一聲冷笑,一個箭步竄出房去,躍下堂階,翻身縱上屋簷,一聳身,越過屋脊,縱下屋後空地,在幾株古柏間一搜索,哪有人影。馬廄裡的烏雲驄,也是好好兒的。楊展轉身,瞧見仇兒跟在身後,忽地省悟,笑道:“你一眼來,又中了人家調虎離山計了,快回屋去!”主僕一先一後,又翻過屋去,優兒先奔入房內,楊展聽他在房內歡呼道:“相公快來。寶劍回來了!”楊展一進房,仇兒立在床前,眼開眉笑地捧著瑩雪劍說:“這人本領不小。居然把劍又擱回原處了。”楊展先不看劍,上下打量屋內,並無躲藏之處,一張南式雕花紅木床,床頂淺淺的,下面床幃吊得高高的,四腳落地,一望空空,床前床後,都無人影。楊展以為這人放下寶劍,早已走了,卻想不出這人偷劍還劍,是什麼主意了心裡放不下,叫仇兒留在房內,目已出屋去,再查勘一下這人來蹤去跡。楊展前腳剛出門,仇兒把手上瑩雪劍放回枕邊。這當口,忽聽得屋內有人逼緊嗓音,低低喊著:“小臭要飯,你這個壺酒。把我酒蟲都引上來了,這不是要我命嗎!”真奇怪,仇兒剛俯身床上安放那柄劍,這幾句話,便像枕頭底下說出來一般,驚得仇兒一聲怪喊,連身子都直蹦起來。楊展也聞聲回進房內,猛見從床後轉出一個怪模怪樣的人來,細一看,真像活鬼一般,可是一入楊展眼內,便知這人是誰?

卻驚喜得指著這人喊道:“你……原來是你,你怎會也到此地來了?”一面說,一面奔過去,把這人拉了出來。這時仇兒也看清是誰了,原來這人便是川南三峽之一的丐俠鐵腳板。

川南的鐵腳板,怎會到了黃河北岸的塔兒岡?這是出於意外的事。

鐵腳板一現身,向楊展扮了一個鬼臉,指著他說:“我的進士相公,我的靖寇將軍,你大約想在這兒招駙馬了,你把劉道貞曹勳和三姑娘撩在虎牢關,急得要上吊,你統不管了?”

楊展吃驚似的說:“噫!你難道和他們都會過面了?”鐵腳板剛要張嘴,忽聽得屋外恿道上腳步聲響,有個女子說道:“娘真是未卜先知,準知道楊相公,還沒安睡,不是正在房內,和人說話嗎!”房內鐵腳板忙向楊展仇兒一搖手,一伏身,向床幃下一鑽,立時蹤影全無。

可是床下好像依然空空的,仇兒瞧得奇怪,伏下身去,向床掉下一探頭,才明白鐵腳板整個身子像一張皮似的,繃在床上棕棚底下了。不鑽進床下去,當然瞧不出他的身影,怪不得剛才滿屋子找不出他躲藏處所了。

鐵腳板床下一隱身,兩個女子,走進房來。前面走的是了紅,兩手都提著食盒酒具,進門隨手擱在桌上。後面進來的是飛虹,進門時,卻向屋內,四處留神,嘴上說道:“娘正在前廳議事.分不開身,她知道楊展相公有遠客到來,私底下吩咐我們,快送酒食到此,預備相公們消夜,免得遠客受餓。我娘又說,相公回川的事,已有辦法,請相公安心,還有重要大事,明天再和相公商談。”楊展和仇兒,聽得都發愣了,聽飛虹口風,鐵腳板到來,她們已知道了,嘴上只好含糊著連連道謝。飛虹一笑,便和了紅走了。出房時,了紅走在後面,卻轉過身來,向仇兒嫣然一笑,點點頭說:“小管家!剛才的事,誰也不許擱在心裡,咱們誰也不許記恨誰,你道好麼?”仇兒似笑非笑朝她點點頭,自送了紅翩然出房,心裡卻也怦怦然,兩眼還盯在房門口的簾子上,覺得這丫頭有點意思,剛才誣賴她偷劍,有點對不起似的。

兩女走後,鐵腳板從床下鑽出來,跳身而起,一吐舌頭,低喊著:“姓齊的小寡婦夠厲害的,名不虛傳,怎會知道我到此呢?……”一語未畢,房簾一晃,飛虹悄沒聲地又進房來,這一下,誰也沒防到,連鐵腳板也呆奔一邊了。飛虹立在房門口,不錯眼珠的,向鐵腳板上下打量,一面向楊展笑道:“我把娘一句話忘掉了!我娘叫我,請問相公,貴客尊姓大名,是哪路英雄?”楊展這時被人家捉著真贓實據,無法掩飾,索性直說道:“這位便是川南三俠裡邊的丐俠鐵腳板,是岷江一帶幾萬袍哥們的大龍頭,是來接我回川去的。”飛虹對於“袍哥”等字樣,有點生疏,臉上有點迷惘之色。楊展覺察,笑道:“我們川中的‘袍哥’,就和北道上好漢所說的瓢把子,差不多。”飛虹笑道:“哦!原來如此,失散失敬。”又向鐵腳板掃了一眼,才款款地走了。

飛虹一走,鐵腳板拍地一拍雙手,喊聲:“罷了!老虎不離窩,蛟龍不離水,老虎離山變成貓,蛟龍離水變蝦米,我的相公你還替我報什麼腳本,我栽給這女孩子了!”說罷,哈哈大笑,他知道既已露形,不必再藏頭露尾,不用人家開口,旋風似的撲到桌上,從食盒內提出兩壺蓮花白來,揭開壺蓋一聞,大讚道:“好酒!好酒!”回頭向仇兒笑道:“小臭要飯,你聞聞!這是小寡婦敬相公的體己物事,比你那半壺酒,強得多了,老臭要飯,這趟沒白跑,先得找補一下,再說別的!”一面說,一面拿起酒壺,嘴對嘴的,咯的先來了一大口,直贊:“好極!好極!不在我們茅台大麴以下!”仇兒忙趕過來,把食盒裡的餚果、點心、杯箸,一樣樣搬到桌上,請鐵腳板和主人坐下對酌。

最奇怪是鐵腳板出這樣遠門,迢迢幾千裡。行李毫無,光身一人,連隨身包裹雨傘,都不帶一樣,頭上依然是一蓬雞窩似的亂髮,身上依然是一身七洞八穿,泥垢寸積的破短衫褲,下面依然是一雙熱銅似的精赤瘦毛腿,光著腳板,連草鞋都沒穿一雙,他身上只缺少了一樣東西,一根精鐵的討飯棒,卻沒有拿在手上,不知擱在哪兒了。楊展深知他脾氣,讓他詼諧一陣,吃喝一陣,吃喝到差不多當口,才問他從什麼時候動身?單身到北方來,有什麼重要的事?路上很不好走,怎麼過來的?怎麼會碰著劉孝廉等三個人,又怎樣渡過了黃河?

被你偷進塔兒岡尋到我們住所呢?一聯串的問他,他統不理會,一口氣,把兩壺蓮花白都喝得點滴不存,才長長地籲口氣,低低喊聲“痛快!”突又仰頭哈哈大笑,扎手舞腳地說道:

“一出夔門,水路到荊襄,旱路到黃河兩岸,可以說,已經變成活地獄。一段路是官軍,一段路是亂民,官軍亂民還沒到的地方,也是成群結隊的遊兵散勇,水盜山匪,不論兵匪。都像蝗蟲過境一般,洗劫一空,道上哪還有正經過客。但是這樣鬼哭神暖的路上,世間只有一種人,可以隨意出入,安然無事……”他說到這兒,向自己鼻尖一指,笑著說:“只有象我這樣臭要飯,才能放心大膽,安步當車。你想!路上為什麼鬧得這樣亂,這樣兇,無非有的要防要躲,沒有的要搶要殺罷了,不論兵也罷,匪也罷,大家都紅了眼睛,在金銀財寶,美色嬌娘上面,爭殺搶奪,像我一無所有的臭要飯,誰也不會瞧在眼內,這樣,我便安心,走我的清秋大路了。可笑的,一路吃喝住宿不用發愁,兵匪洗劫過的村莊富宅,留下一點劫餘,便好像替我預備的一般。可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只有一個字‘慘’!不是人世,是地獄,不是人類,是禽獸世界。想從這條路回川,便是臭要飯當中,也只有我鐵腳板一人可走的了,所以固守虎牢關的三位,急得要上吊了。現在你先瞧瞧那位酸氣沖天孝廉公的便信。”說罷,從腰裡掏出一封信來,交與楊展。他接過一看,是劉道貞親筆,信內寫著;

“弟偕拙荊,自洛返途,道出偃師,被潰卒遊男所困,拙荊獨力難支,幸遇川南丐俠,仗義解救,得免於難,結伴護行,同赴虎牢,互剖衷曲,始悉丐俠,跋涉千里,專誠迎君,既念君狀,回寓坐盼。但兵氛日惡,黃河渡斷,益愁兄駕難以飛渡。正焦盼間,忽有豪客,指名索訪,自稱奉塔兒岡齊氏十,囑先返川,毋庸坐候,並稱計成畫餅。

虞翁入網,兄客齊氏,親同貴賓,此則取瑟而歌,意在挪揄。所驚怪者,吾兄何以深入塔岡!齊氏禮待,是否真誠?來客匆匆一晤,倏然別去,不容詰詢。倘況迷離,益滋疑慮。

丐使潛躡來客,誓探真相,此行殊險,惟冀天佑。以內子臆測,綠林尤物,定加青睞,禮待之語,竟或非虛。以見英傑,豈受牢籠,但荊襄之路已阻,勢須返施改道,由晉陝入川耳。

而弟等三人,大河既阻,進退維谷,形同坐困,其勢更危。惟望吾兄善處齊氏,川圖良謀,加以援手也。風聲鶴唳,心與函馳,丐俠此行,生死系之!”

楊展看完劉道貞的信,心裡暗暗慚愧,信內三姑娘已經料到齊寡婦的舉動,正惟女人能識女人,但是自己幾乎成了情俘,此刻想起來,好像做夢一般。但是他們三人,在隔河坐困,潼關危機,一天險似一天,還得趕快想法才好。鐵腳板瞧他雙眉緊湊,看信看得出了神,大笑道:“進士相公,我說他們三人,急得要上吊,不假吧!相公休急,臭要飯雖然虎落平陽,能夠如影隨形的,跟著塔兒岡嘍羅們,渡過黃河,深入塔兒岡,見著了我們進士相公,便不愁沒有辦法了。”楊展問道;“我從這兒幾個丫頭口中,得知他們備有渡船,密藏隱僻之處,塔兒岡嘍羅們,來往兩岸,原是意中事,但是你墜著他們。怎樣過的何呢?”鐵腳板五官亂動,扮著鬼臉說:“丟人!丟人!把我一根討飯棒掉在黃河裡了。相公!我們岷江水急如箭,不亞崩山倒海一般,我臭要飯赤手空拳,也要泅過江去,黃河雖闊,我暗中附在他們渡船的舵後上,也風平浪靜過來了,不過流年不利,一個疏神,討飯棒丟在河裡了,這是臭要飯最丟人的事!將來回去,被狗肉和尚藥材販子知道,真得一世抬不起頭,可是完全為的是你呀!

你可不許恩將仇報,你得對天立誓,替我遮瞞這檔事。”楊展笑道:“你還是老脾氣,我們說正經的哦,我明白了:猢猻沒有了棒弄,才把我枕邊這柄劍偷走了當真!你拿著我寶劍,到前面去窺探他們了。你不知道,他們雄心勃勃,今晚是和闖王派來的心腹,商議軍情大事哩!”鐵腳板點了頭說:“我知道,我在暗中,已聽出他們的機密大事了。我來時,三姑娘把塔兒岡,說得龍潭虎穴一般,但是我臭要飯赤手空拳,也悄沒聲地進來了。

不過,那位小寡婦,不由我不佩服,她從什麼地方,瞧見我的身影呢?而且知道是找你來的呢?到現在我還弄不清楚你要知道,我暗地跟著嘍羅們進身,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在這許多屋內,要找你主僕二人,實在太不易了。幸而坐困虎牢關那位傻大爺曹勳,告訴我你在武閨怎樣得寶馬,叫什麼追風烏雲驄,毛片怎樣各別,形態怎樣神駿,聽過心裡有點根。

一到這兒,滿屋亂蹦,誤打誤撞的在這屋後,瞧看了廄裡兩匹異樣好馬,一白一黑,黑的和傻曹爺所說一般無二,這才在這所院於裡留上意了。果不其然,從隔屋後窗,瞧見我們小臭要飯正在獨桌兒,我正蹦得又餓又渴,小臭要飯一個人臭美得神氣活現,老實不客氣,先偷了一隻雞,半壺酒,解解饞個……”仇兒笑道:“你偷東西吃不要緊,你一聲不響把相公的劍偷去,幾乎嚇得我半死,因此,我也上屋亂蹦,去找我相公,不想在這屋後,和一個丫頭交起手來了,這事你瞧見麼?”鐵腳板搖著頭說:“這事倒沒瞧見,大約正是我拿著劍,上前廳窺探他們去的當口了。”

楊展說:“這些沒要緊的事,且不談它。你究竟怎樣來的?我岳父定然知道你來的,舍間情形怎樣,你知道嗎?我先打發兩個長隨同去,未知到家沒有?”鐵腳板並沒理睬,卻伸手把桌上兩把酒壺,搖了幾搖,嘆口氣說:“唉!萊真不錯。可惜酒沒有了,這也難怪,主人怎知相公的貴客,是位醉鬼呢!可是齋僧不飽,不如不齋,酒又這麼好法,滿肚於酒蟲,一齊向上爬,真要醉鬼的命了!”楊展和仇兒。忽聽他自言自語,不知他搗的什麼鬼。鐵腳板嘴上嘮叨,兩眼卻盯著前窗,又悄悄說道;“臭要飯神通廣大,我念的是仙家咒語,一忽兒,這桌上兩壺酒,會變成四壺酒。你們信不信?”楊展坐在下首,是背窗坐的,仇兒卻機伶,站在一邊。巳瞧出鐵腳板神氣各別,便明白他的用意了。走到桌邊,悄說道:“窗外定然有人偷聽,我瞧瞧去。”鐵腳板一伸手把他拉住。笑道:“你一動,破了我的法,便沒得酒喝了。”果然,不到一盞茶時,了紅又提著食盒進房來了。盒內兩壺酒之外,還添上兩色餚點,她把盒內東西搬上桌子,又把桌上兩把空酒壺和幾碟殘餚,放進盒去,笑嘻嘻說:

“我們好酒有的是,貴客想喝,只管說話。”鐵腳板笑道:“好一個貴客,你們想不到楊相公有一個臭要飯的貴客,你們背後沒關掉大牙才怪!”了紅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們塔兒岡不是普通人進得來的,能夠讓他送來的,定是貴客。”鐵腳板脖子一縮,兩眼亂翻,點點頭說:“小姑娘有一手,話裡含骨頭,你是說我進來的露了相,不是真人了!”了紅噗嗤一笑。瞧著鐵腳板這副怪相。不禁笑道:“不瞞你說,你墜著我們的人。一進塔兒岡那兩面石壁的口子,便被石壁頂上守望的人瞧見,一路傳報進來了,你以為一路進來,如入無人之境,其實各處要口,都有暗樁守著,不過我們這兒,和別處山寨不同,平時輕易沒人敢闖進來的,既敢進來,定有所為,當時決不動手,非要看清來人是為什麼來的,才下手;而且來人一進內宅,外面監視的人們,便不用管了。因為我們的暗器太厲害,一動手,來人不死必傷,極難逃出手去。我們在暗處,你在明處,你路徑又不熟,到處瞎摸,我們在暗地看得很清楚。後來你在這屋後柏樹上蹲了半天。忽又縱下來,和小管家開玩笑了。最奇怪的,你竟敢放心大膽,把偷來的東西,在這兒吃喝起來,那時我們真還瞧不出你幹什麼來的?我們夫人和楊相公,又在商量機密大事,一時不便通報,還是我們道爺有先見之明,暗地派人知會我們,‘不得魯莽,此人不是尋常人物,也許和楊相公有關。’湊巧外廳到了許多客人,夫人和道爺出外陪客,楊相公也回屋來了。但是你沒見著楊相公,先偷偷到了前廳,膽也真大,竟敢在廳屋上,揭開幾片瓦,偷聽下面說話。說也真險,你身後遠處,有兩張打百步開外的連珠匣弩伺著你;下面夫人身邊飛虹紫電預備著兩套見血封喉梅花針,針對著你在瓦上揭開的一點小窟窿。但是夫人暗地傳令,不準出手,非得看清了路道和來意再說,橫豎不怕你逃出手去。後來你和楊相公見了面,才明白是相公的貴客了。那時你上前廳,這位小管家失了主人的寶劍,害得他到處亂尋主人,我又不便明說,用話點他,他反而疑心到我身上來了。真可笑!害得我們也瞎打了一陣。”她說到這兒,又向仇兒說:“你現在可明白了,不是我衝撞你,我們對付著這位貴客,怕你夾在裡面受害呀!”說罷,提著食盒出去了。

鐵腳板指著出房的了紅後影,嘴上嘖嘖響了幾聲,笑道:“這位姑娘,說得一口京腔,百靈鳥似的脆嗓子,多受聽,可是她說的兩張匣弩,兩套梅花針,對付我臭要飯,似乎還錯一點,未必能夠把我怎樣?不過她們這樣一聲不響暗中監視,這法子真夠累的。唉!我早說過了!流年不利,蛟龍擱淺變蝦米嗎!獨龍難鬥地頭蛇呀!”楊展恨著聲說;“你這人真是……我問你的正經話。一句都沒說。故意逗著人急,這是何苦!”鐵腳板大笑說:“慢來!

慢來!我得還向問你,我的相公,你放著平陽大道不走,為什麼蹦進了寡婦人家的門,剛才小奧飯滿屋亂蹦地找尋,據那小姑娘說,你和小寡婦商量機密大事去了,這是什麼機密大事呀?我在前廳瞧見那小寡婦一對水淋淋的眼,心裡直犯疑,我來時,你尊夫人雪衣娘,因為身懷六甲,肚子有點鼓鼓的,不好意思見人,叫小蘋到烏尤寺囑咐我,見著相公,千萬留神他在北道上,有沒有拈花沾草,招災惹禍?我的相公,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不能不問個牙清口白呀!”仇兒笑得別過頭去,楊展卻聽得心裡勃騰一跳,又暗暗喊聲:“險呀!”

忙不及一本正經的,把自己到塔兒岡經過說了,促狹的鐵腳板點點頭說;“原來吃了人家迷魂藥進來的,這算明白了。還有今晚你們商量的機密大事呢?”楊展心裡這個恨呀!卻又不能不張嘴,人急智生。忙說:“也沒有什麼機密大事,無非她野心勃勃,和闖王大股人馬有聯絡,也想聯絡我們罷了。”他原是沒話好說,無非觸景生情,隨口編出來的,不料隨口一編,卻對了景。鐵腳板說:“唔!怪不得那位小寡婦,在廳上和闖王派來一般人物,提起你來了。好,這兒的情形,我有點明白了。現在要說我的事了當真,你酒也不喝,東西也不吃。我一到,相公堵了心了。”楊展笑道:“今晚你沒來時,我已是騙過兩頓酒了,這算第三頓,是這兒主人敬遠客的,你就毋庸客氣,一面喝,一面快說正經的,時候不早,你說明以後,我們得好好想辦法啊!”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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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天曉得

鐵腳板說:“我雖沒有上你府上去,從破山大師口中,知道你們府上平安無事。老太太和尊夫人以及那位女飛衛虞小姐,都平平安安的;你高中進士的泥金捷報,已經高貼尊府。

聽說府上親友們,還很熱鬧地慶賀了一場。不過先回去的兩位尊隨,大約還沒到府。沒有聽人提起,這是我捎來的府上平安吉報,讓你先放了心,可是我們四川,卻有點禍事進門,恐怕要生靈塗炭了!”楊展聽得吃了一驚,忙問:“我們川中,也鬧戰亂嗎?”鐵腳板嘆口氣_說:“沒有家鬼作祟,野鬼便不易進門,現在是家鬼引野鬼,家寇招外寇了。”

楊展關心桑梓,連催快說。鐵腳板卻連灌了三杯蓮花白,才說道:“黃龍這班怨魂,自從串通活殭屍,在大佛巖上碰了一鼻子灰以後,居然匿跡銷聲。但是我們料定這般怨魂,難成正果,怨氣不散,怨魂纏腿,還得興風作浪。我們邛崍派下暗地盯著他們,並沒放鬆。果不其然,被我們探出黃龍為首一班怨魂。暗地和盤踞房竹山內那顆煞星八大王張獻忠有了聯絡。這還是你北上以後沒多久的事,在近兩個月內,張獻忠竄出房竹山,裹脅了一二十萬人馬,分擾荊襄蘄黃各地。官軍四面堵截,疲於奔命。在我來的當口,長江下流,已被張獻忠鬧得—塌糊塗。我們四川,踞長江上流,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各處謠傳;張獻忠已有進蜀的檄文,在某處張貼,某處已埋伏多少兵馬。我們四下一打聽,趕情都是華山派黃龍那班人放的謠言,他們確是暗集黨羽,預備趁人打劫,做張獻忠的內應。這事我們己查得有憑有據,萬一真個如了他們的心願,不用說,對於切齒深仇的我們,當然要儘量報復,這還是小事一段。如果那顆熱星真個進了四川,川中一般老百姓,劫數臨頭,個個都是死數,富庶安樂的川境,定變成修羅地獄。說起來,夔巫江流有十三隘之險,足可自守,但是你定明白,蜀中幾位偷生怕死的大僚,能有這種擔當嗎?何況還有家鬼在裡邊搗亂!為保全自己,為捍衛全川百姓,這是我們川南三俠,和邛崍派下幾萬同道,到了賣命的時候了。為了這事,我和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幾次到烏龍寺請教令岳破山大師,他說:‘家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為了生長的桑梓,成敗不計,雖死猶榮。’道高德重的老和尚這麼一助勁,我們三位寶貨,便像喝了狂藥似的,立時在佛前歃血為盟,警衛桑梓。大家一商量,憑臭要飯、狗肉和尚、藥材販子三個空貨,要辦這樣大事,畢竟還差一點,蛇無頭不行,可是我們沒有把自己當蛇看,最不濟也是條孽龍,不過我們三塊料,都是龍爪龍尾,沒有龍頭可不成,我的相公,你是我們的龍頭呀!我們眾口同聲,非得馬上請回欽點靖寇將軍楊大相公不可。於是藥材販子、狗肉和尚,湊上兩位牛鼻子矮純陽和摩天翮,叫他們在家,召集同道,暗暗佈置,先盯住了黃龍一般怨鬼。我狗癲瘋般,甩開兩隻鐵腳板,哪管路上兵荒馬亂,鬼哭神嚎,充軍似的來請我們進士相公了我的相公,玩笑管玩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現在臭要飯要聽相公一句話了!”

楊展劍眉一揚,霍地站起身來,朗聲說道:“眾志成城,義無反顧,我在北京和劉道貞兄,早有預約,匆匆出京,結伴四川,多半為此。豈但保衛桑梓,假使行有餘力,義旗所指,何嘗不可以掃蕩群魔,由保衛桑梓而保衛華夏。”鐵腳板哈哈一笑,跳起來,一隻腳擱在椅子上,拿起酒壺,向嘴便灌,只聽他喉頭咯咯有聲,宛如長鯨吸川般,吸得淋漓滿襟,酒壺一放,大拇指向楊展一豎,大喊道:“有志氣,有胸襟!這才是破山大師的快婿,川南三俠的好朋友,對!一言為定,我先替我們邛崍派幾萬同道,川南千萬生靈,謝謝你!”喊罷,猛地一聳身,向楊展跪了下去,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楊展驚得雙膝一屈,對跪下去。

他卻一跳而起,喊一聲:“咱們一言為定,咱們嘉定見,我要走了。”楊展大驚,跳起來一把拉住,急問道:“這般時候,你上哪兒去?休得胡鬧!”鐵腳板大笑道:“你以為我出不了塔兒岡,渡不了黃河麼?這點事難得住我,也不成其為鐵腳板了。至於入川的荊襄要道,不管他刀槍如林,鬼多人少,我早說過,只有我臭要飯,還可走得。一到巴東,在進川的江口上,早已安置下幾位吃水皮飯的袍哥們,到了那兒,便算到家了。我的相公,不是我走得急,你不知道,川中局勢,一天緊似一無,黃龍這班怨鬼,說不定先出花樣。再說,我走法和你們不同,你也沒法和我同行,讓我先走一步,充作我們龍頭的先站,早點到家,通知他們一聲,也好叫他們安心,你拉住我怎的?”

楊展硬把他推回椅子上,笑道:“你且少安毋躁,早走一步,晚走一步,不爭這一忽兒功夫。你聽聽外面山腳下已有雞聲報曉了。以我推測,今晚此地幾位頭兒腦兒,也和我們一般,多半沒有睡覺。也許這兒瓢把子要找我說話,也許所說大有關係,而且我還要想法子,把困守虎牢關三位救過河來。你從外表看,以為劉道貞酸氣沖天,其實此人胸有經緯,是條臂膀;那位曾勳,性憨而直,氣剛而勇,還是個世襲指揮,一旦有事,此人在黎雅建昌一帶,也可號召一部分人馬。你要走,總得等我們這幾個人有了起程的辦法,才能安心返川。

那時,你願意和我們同行也好,你願意獨行,也無所謂,你說是不是?”他說的原是正理,也明知鐵腳板聽到剛才了紅說的塔兒岡暗地監視森嚴,有點負氣,想顯點本領給他們瞧瞧。

但在楊展想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川要緊,何必多生枝節呢。

鐵腳板這種人,也真特別,一聽楊展說得有理,馬上點頭應允。連說:“依你!依你!”

一抬頭,向窗外瞧了瞧,笑道:“可不天要亮了。既然如此,沒有我的事了.我可兩夜沒好生睡覺,我得高臥一下,我不管你們了。”忽一又向仇兒啟牙一笑,點點頭說:“小臭要飯,你得留點神,老虎也有打眯盹時,不要叫人家把老臭要飯這顆頭偷去!”說罷。一個虎跳滾進床來,一轉身,竟抱頭大睡起來了。

這時,紗窗外漸漸發現天光,曉風習習,楊展主僕被鐵腳板鬧了一夜,而且出於意外的,鐵腳板竟會離川北上,來到塔兒岡。楊展滿腹心事,暗地籌劃了一陣。一看床上鐵腳板,竟已睡得呼聲如雷,囑咐仇兒在房內守著。自己踱出房外,走下堂階,徘徊花圃之間,運用內功,近看清曉爽氣,調節呼吸,疏散一夜的神思。半輪殘月。幾顆晨星,兀自掛在發曉的天空。

他信步向花圃出口那重垂花門外走去。忽兒對面書齋牆角拐彎處,轉出了齊寡婦和飛虹。

她扶著飛虹肩頭,正嫋嫋停掉向垂花門走來,一抬頭,瞧見了楊展,立時笑靨迎人,遠遠嬌喊道:“噫!相公也在這兒,我料定相公被貴客打擾,和我一般,一夜沒好生安睡的我聽她們說,來客便是大名鼎鼎的川南丐俠鐵腳板,我特地來會會這位貴客。”楊展說;“他是來迎接我的,他昨夜暗地進來,夫人愛屋及烏,不肯難為他,我先謝謝夫人!”說罷,緊走幾步,向她深深一揖。齊寡婦滿瞼嬌嗔地瞅著他,悄悄地說:“相公!你……這是為什麼?

我們一夜之隔,便這樣生疏了麼?”楊展所得心裡一蕩,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兩人的情況,自己也不覺得為什麼,竟悠悠地嘆了口氣。他一嘆氣,她眼圈立時一紅,痴痴地瞧著他、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說話,竟對立了半天。還是楊展先警覺,一瞧他身後的飛虹,不知什麼時候走掉了,怕被仇兒出來瞧見。忙說:“敝友性好詼諧,不修邊幅,昨夜到時。夫入正在議事,不敢叫他冒昧求見,此刻他又正在睡覺,夫人一夜勞神,不如請回吧!”齊寡婦粉頭低垂,微一思索。笑道:“相公!你跟我來,趁這時候,我們先談一談也好!”楊展說:“好!我也有事和夫人相商。”

兩人進了書齋,齊寡婦一瞧室內無人。伸手拉著楊展。又進了書齋羅幃內的復室。未待坐下。齊寡婦嘆口氣說:“相公!昨夜我們兩人的事,把它當作夢境吧,但是這樣夢境,我一輩子忘不掉,不過我勸你把它忘掉吧!”齊寡婦說時,好像咬著牙,忍著淚說的。

楊展聽得有點承受不住,心頭辣辣的,半晌無言。齊寡婦忽然苦笑道:“我們有離無合,這是個中註定的事,夢己過去,不必再提了相公!我不瞞你,昨夜丐俠和你談了一夜,談的什麼事,我都知道,並不是故意叫人監視,你身上的事,我不能不注意。從你們談話裡,才知你多麼被川南三俠重視。你既然有這麼好的羽翼,在這亂世,大有可為,我不敢以兒女之私,耽誤你的英雄事業。我雖然是個女子,這兒也有我應做的事,我們雖然一南一北,迢迢千里,但是魚龍變化,豈能逆料,也許我們重見有日。不過希望我們不要走到敵對地步。

相公:你前程無量,千萬不要拘泥迂儒之見,千古英雄事業,都從審機達權而來,明室必亡,外患必至,英雄命世,中興誰屬,此時言之過早,以眼前而論,崛起草野的人物,沉毅雄偉,羽毛日豐,隱有席捲天下之勢者,莫如闖王。餘如曹操羅汝才等,還有張獻忠之輩,東奔西突,不顧民命,不脫蠻橫行為,難成大業。尤其無法無天,張獻忠這顆煞星.現在已和闖王分道揚鑣,志在得蜀,闖王也恨他殘暴不仁,時時想消滅他。相公,你回川以後,千萬注意此人,能夠固守全蜀,阻止這顆煞星進川,便是替桑梓挽回大劫,替國家保全一方元氣,然後雄據天富之國,沉機觀變,以待中興之主,這是上策。相公,我這婦人之見,還有幾分可取否?”

楊展昂然說道:“夫人,你這些話,所見甚大,我真佩服之至,但是你把我抬得太高了。

張獻忠裹脅二三十萬,如火燎原,將逼蜀境,蜀中執掌兵柄的人們,又無出色人物,我雖有志保衛桑梓,無奈年輕資淺,建樹毫無,此刻還是赤手空拳。雖有川南三俠等一般豪俠臂助,亦非旦夕所能成事,我正在這兒焦急呢!”齊寡婦笑道;“我早料定相公還不免拘執之見,這樣亂世,講什麼資望和建樹,我聽說相公家中富甲全郡,川南三俠,也有上萬同道,這便是英雄崛起的基本,然後振臂一呼,廣攬羽翼,便可號召全局。張獻忠這顆煞星,還能隨地裹脅,相公豈不能號召多子弟!張氏出之以邪,終難成事,相公出之以正,便能日起有功。

可是我所謂出之以正,並非效忠一姓,聽命於人,必須權由己出,砥柱中流,志在保民,不拘一格,然後方能綰握全蜀鎖鑰,保障一方生命。這裡面千變萬化,非三言兩語所能盡,扼要一句話,貴在審機達變而已。”

楊展明白她話內用意,是想自己割據稱雄。她原把明室危亡,置之度外,自然有此想頭,但在我做起來,談何容易,可是能夠擺脫蜀中闥冗大僚的束縛,獨樹一幟的幹起來,確是痛快爽利得多,川南三俠,這種想頭,不是沒有,所以她這種策劃,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可以說是對的。不過從自己嘴上,卻沒法出口,也不便贊一辭,只好朝她不住點頭,表示心領而已。

一個丫環送茶進來,在齊寡婦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齊寡婦吩咐道:“你去告訴飛虹,暫緩傳令,還得帶點東西去。”丫環退出,飛虹走進屋來,在齊寡婦耳邊說了幾句,忽然轉身向楊展笑道:“楊相公!聽我娘說,相公便在這幾天內,要動身回川,我和紫電急得不得了,昨夜相公允許我們的話,不要忘記呀!那手‘脫影換影’的功夫,今天得傳授我們呀!”

楊展笑說:“好……好!你們武功己到火候,人又聰明,武功這樣東西,只要功夫到,訣巧一點就透,回頭有工夫時,就傳給你們,決不失信。”飛虹大喜,再三稱謝而去。齊寡婦笑道:“相公歸心如箭,她們還這樣羅嗦,相公還有耐心教她們。不過,相公可以安心,昨夜她們聽到那位丐俠所說,還有在虎牢關三位貴友,束手坐困,沒法動身,相公定然犯愁,這檔事,我也替你安排好了。現在要從荊襄這條路上進川,阻礙重重,那條路上,又是張獻忠出沒之處,不用說三位貴友沒法走,便是相公仗著本領,情願冒險,我也不放你投這條路上去,也不犯著冒這種險。不走這條路。便得走潼關進陝,由漢中奔劍閣,可是這幾天潼關內外,變成戰場,如何過得去。這條路也走不得,只有辛苦一點,從小道避開戰場繞過潼關去,沿著黃河北岸,由垣曲進山西,越中條山,從龍門渡河入陝,奔膚施,再達漢中。這條道雖然路上辛苦一點,此返回去,從娘子關進山西,畢竟近得多。”楊展笑道:“現在我是忙不擇路,有路就走,夫人替我想的路程,決不會錯,不過還有黃河南岸三位敝友,還得求夫人派人接他們渡回北岸來呢。”

齊寡婦說道:“你莫急!聽我說呀!我不是說替你安排好了麼,虎牢關的三位,既難南行,勢須返回北岸同走,我已預備派人去接,但須帶著相公親筆字條,免得他們疑慮不前,事不宜遲,請你就在這兒一揮吧。”楊展說:“這太好了,不過那位丐俠鐵腳板,決計走原路回川,而且急於先走,就請夫人順便把他帶過河去,由他嘴上,通知虎牢三位,連字條都可不用了。”齊寡婦驚詫道:“這人真特別,但是他能夠過來,也許便能走回去。”楊展把鐵腳板的情形和本領,略微一提。齊寡婦不住點頭,向他說:“相公有這樣人物輔佐,何愁事業不成,現在你快去叫醒他,我馬上發令。請他一同過河好了。”

楊展匆匆回到自己住室,不料鐵腳板在這一忽兒功夫。已經一覺睡醒,正和仇兒談得很起勁。一見楊展回房,指著他笑道:“我知道你又和……”楊展知道他沒好話,忙攔著他說:

“白天耳目眾多,體得亂說!你不是急於回去麼,我此刻替你和劉兄們辦渡河事去了,齊夫人此刻已傳令派船送你渡河,順便把劉兄們把回北岸,和我同伴從小道繞潼關走,潼關破在旦夕,馬上得走。我也下必寫信了,請你嘴上通知他們。”鐵腳板—躍而起,說:“禮不可廢,你領我見見這位瓢把子去。”楊展和他出房,他忽翻身,在房門口探進頭去,向仇兒一扮鬼瞼,笑道:“小臭要飯,我走後,你盯著他一點,你主母會重重犒賞你的,說不定會犒賞你一個花不溜丟的小媳婦,你自己掂著辦吧!”說罷!才哈哈一笑,跟著楊展,去見齊寡婦去了。

齊寡婦真有手腕,並不以貌取人,厭惡丐俠一是腌臢,在書齋內殷勤禮待,一席話,說得鐵腳板肅然起敬,嘴上的小寡婦,固然收起,而且也滿嘴的夫人夫人了。飛虹進來,報說派去頭目,已在外面恭候貴客動身。鐵腳板才起立告辭。齊寡婦和楊展直送到大廳近處,由外面派好的兩個頭目,陪著鐵腳板,一同騎馬趕奔黃河渡口。

兩人送走了鐵腳板,並肩進內,經過懸崖上那條長廊,齊寡婦立停身,扶著欄杆,指點崖外景物,和楊展絮語。忽地向他笑道:“今天我塔兒岡,變成空城計了。”楊展不解,她說:“金服雕飛槊張等,都被我分頭派出去了。連我義父也親自出了馬,我身邊只有飛虹紫電兩人,豈不變成一座空城!他們這次分頭出發,至少三四天,才能回來,恰好他們回來時,你也動身了,天賜給我,叫你在這兒陪我幾天,這幾天,是我……”她說到這兒,沒說下去,卻嘆了口氣,兩眼不斷向他盯著,楊展心裡也跳了起來,忙問:“怎的連涵虛道長都遠出了麼?”她緩緩說道:“這幾天也是我塔兒岡,一鳴驚人,替我先父揚眉吐氣的日子。

也許你在四川途中,便能聽到我們塔兒岡辦的什麼事,我毛紅萼自問不是普通女子,而且有膽能夠辦普通男子所不敢辦的事。但是有一樣東西,普通女子或者得來不難,我卻偏偏缺少這東西。”楊展聽得一愣,貿然說道:“既然普通女子都能得到,在你手上,更不為難了!”

她冷笑道:“這件東西。確是俯拾即是,原不為難,不過因為我不是普通女子,我所要的也不是普通東西,這就難了喂!你知道我要的什麼呀?”

楊展有點覺察了,哪敢答話。自己心裡勃騰勃騰在那兒跳,好像聽到跳的聲音似的。心裡一面跳,一面又琢磨著,這兒派人去接劉道貞三人,來回在返,途中毫無耽擱。最快也得兩天。在這兩天內,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她不是說過當作夢境麼?對!這兩天當作做夢吧!

齊寡婦瞧他半晌沒開聲,怔怔地在那兒出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說:“我知道你明白我的話,但是你想的,未必想得到我說的用意你不必為難,對你說,毛紅萼不是普通女子,一般普通女子想得的,是有形的東西,我想得到的,是無形的東西。說也可憐,我想得到的這件無形的東西,並不是整個的,但是我能得到一小半,便心滿意足了喂!我這樣一說,你便明白,和你想的有點不同吧?”說罷,頭也不回地一個人走了。

這兩天內,這位楊大相公,究竟怎麼過去的呢?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說,當作做夢一般過去的呢?還是清醒白醒地過去的呢?這成了上海人的口頭語:“大舞台對過天曉得。”

不過從齊寡婦所說,可以證明她要的不是有形的,是無形的東西,這無形的東西,大約便是她自己說過的,“朝聞愛,夕死可矣,”的“愛”字。但是世上最難捉摸,最難保險的,使是這個“愛”字。而且這個愛的東西,看著好像無形,但是愛的表現,未必是真個無形,不在於有形無形,這要瞧楊大相公有沒有給她這個東西?或者用什麼方法給她?這都是“天曉得”的事,便是忠心護主,有意監視的仇兒,也瞧得五花八門,摸不清怎麼一回事,所以這檔事,依然是個千古疑案。

兩天光陰,一晃即過,第三天上,困守虎牢關的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居然脫離險竟,渡回了北岸。他們不必再進塔兒岡,因為這次結伴同行的路線,是照齊寡婦指定,沿著北岸,進垣曲,向中條山這條道上走的,不必老遠的返回來。渡過北岸以後,叫他們在北岸指定處所等著,楊展騎著追風烏雲驄,仇兒也騎著塔兒岡的快馬,另外還帶著三匹,是替劉道貞等三人預備的。這都是齊寡婦愛屋及烏的贈品。趕到指定處所,大家相會,大家經過這場奇而不奇,險而不險的曲折風波,真像做夢一般。於是重行結伴,向垣曲進發。路程迢迢,沿途烽煙在目,難民成群,進了垣曲,走的又是中條山的崎嶇山道,而且匪寇出沒,到處橫行,能否一路無事,安抵故鄉,實在沒有把握。在這時候,楊展一行歸客,只好走一程算一程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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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54: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小腳山

跋涉長途不辭勞瘁的楊展等一行歸客,因為潼關內外,闖王李自成兵馬,正與官軍交戰,一攻一拒,烽火連天,萬難通行,只好繞道走中條山的崎嶇僻徑。但由垣曲渡河,經過晉、陝邊境,以及入陝到長安一條路上,也難免碰上闖王部下的兵馬。楊展對於這層阻礙,卻有辦法,因為他身上密藏著毛紅萼私自送他的護身符,這道護身符,便是楊展在塔兒岡時,適值闖王精銳先鋒,已有一部分潛入潼關,和塔兒岡齊寡婦取得聯絡,塔兒岡一股綠林,已變成闖王部下的別動隊,毛紅萼自然容易弄到闖王的兵符令旗之類。楊展有了這樣護身符,跋涉長途,自然比較有點把握了。楊展等走僻徑,繞潼關,越秦嶺,入漢中,然後登棧道,進劍閣,一程又一程,迢迢數千裡,才能回到川中。這樣兵荒馬亂,遍地荊棘當口,能不能安返家鄉。實在難以想象。便是一路不起風波,也要走不少日子,才能回到本鄉本土的川南。

現在作者的筆頭,暫時不跟著三十條腿(楊展等五人和五匹馬的腿數),進中條山去,卻要掉轉筆鋒,緊跟著一對鐵腳板,向荊、襄路上跑了。

川南丐俠鐵腳板,自從別了楊展,趁了毛紅萼令派船隻渡回虎牢關劉道貞等三人之便,渡過了南岸。過了黃河,鐵腳板把楊展囑咐的話,通知了劉道貞、三姑娘、曹勳三人以後,他便用開兩隻精赤的鐵腳,獨自走了。他是從虎牢關,越嵩山,奔汝州、方城、南陽這條路上走去。這一條路上也是草木皆兵,比他來時還要緊張,他居然順利地到了南陽。照他來時走的原路,應該走新野,出河南境,望襄陽,奔宜昌,但是這當口他在路上一打聽,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亂軍,從房、竹竄出來,蟻聚蜂屯,各路並進,官軍方面,也逐步設防,實在沒法過去。他由南陽小道,奔了鄧州,渡過老河口,進了湖北,預備從谷城、保康、歇馬河、興山、而達秭歸,從秭歸下船,便可溯江而上,由巴東進川了。但是這條路上,只比襄陽路上略好一點,也是張獻忠兵馬從老巢房山、竹山竄出來的幾道必由之民。

從谷城到歇馬河這一帶已被張獻忠,屠城洗村,殺得雞犬不留,鬼哭神嚎,必須過了興山,到了秭歸入川江口,大約還沒有遭到煞星光顧,路上才比較好一點,但是富厚一點的,也早逃光了。

鐵腳板一過老河口,越看情形越不對。官道上難得看到有個人影,河裡漂著的,岸上倒著紛走幾步便可瞧見斷頭折足的死屍。餓狗拖著死人腸子滿街跑,天空成群的飢鷹,公然飛下來啄死人吃。一路腥臭沖天,沿路房屋,十有八九,都燒得棟折牆倒,卻灰遍地。抬頭看看天,似乎天也變了顏色,顯得那麼灰沉沉的慘淡無光,簡直不像人境,好像走上幽冥世界,像鐵腳板這樣人物,也覺得凜凜乎不可再留,只有加緊腳步,向前飛奔。走著走著,突然會聽到前途號角齊鳴,剎時千騎萬馬奔騰而來。忙不及一聳身,竄入隱僻之處。待得這批人馬,一陣風似的捲過,才能現身出來,重向前進,也沒法分辨過去的人馬,是官兵還是匪兵?他一看大道上兵馬絡繹不絕,時時要伏身躲避,而且在大道上走,反而不易找到果腹的東西,連喝冷水,都帶著一股血腥臭,於是他避開了官道.揀著小道走,一走小道,倒還能碰著人影兒,離大道遠一點的山徑上,居然還有完全的村莊。沿途聽著逃難的人們談著災難的悽慘故事,說是現在金銀珠寶,綾羅錦繡,都變成廢物,誰也看不入眼,寶貴的能夠解譏解渴,苟延生命的東西,有幾家避入深山的富戶,人口既多,隨帶糧食有限,吃完以後,拿出成袋的珠寶,成錠的金銀,向近處山民貧戶,換一點治餓延命的粗糧,還十求九不應,終於全家大小活活餓死在深山內。因為山村人家,沒法下山,也只剩了一點點的餘糧,如果換一點給別人,等於縮短自己的生命,這時金銀珠寶堆成山,也當不了飯吃,自然沒法換取性命相關的糧食了。

躲在深山的富戶,和不敢下山的山民,把苟延性命的糧食,視同奇寶。可是一路行來的鐵腳板,卻沒感受缺糧的威脅,因為他是兩腳不停,路上碰著兵馬,無非暫時間避隱身,有時還施展輕身小巧之能,在虎口上拔毛,從路過兵匪的大群給養隊伍內,偷點東西,足可吃喝一氣。有時還利用偷來的東西,救濟了不少難民。有時弄到偷無可偷的時候,空中的飛鳥,深林的野獸,他只要施展一點本領,便可手到擒來,在僻靜處所,幾塊石頭一搭,便是他的行灶,枯枝敗葉,塞進行灶,生起火來,把捉來的飛禽走獸,或烤或炙,一頓野餐,還吃得異常香甜。偶然走到逃避一空的村子,順手牽羊,捉著幾隻無主的雞鴨之類,他便哈哈一笑,施展他叫化的獨有吃法,用黃泥一圈,便煨起神仙雞來,飽餐一頓。可惜美中不足,這時候想弄瓶好酒,解取酒饞,卻有點為難,趕路要緊,也沒心去細細搜尋這件東西。

有一天,鐵腳板從谷城、保康一路過來,已經過了歇馬河,再往前走一百幾十裡,便可到達秭歸相近的興山。這一百幾十里路,盡是山道。這天他清早從歇馬河動身,走到日落月上,約摸已走了七八十里。在鐵腳板一雙鐵腳的行程,雖不是飛行太保,一天功夫,還不止走這點路,無奈路徑生疏,崎嶇難行,時常迷失方向,因此耽誤了他的腳程。這時他走上一段沒有人煙的山嶺上,時候已快到起更時分。在嶺上四面一看,山影重重,盡是山套山的重岡疊峰,天上一鉤新月,發出微茫的光輝,也只略辨路徑,山風一陣陣吹上身來,卻覺得涼爽舒適,把白天頂著毒日頭趕路的一身臭汗,都吹乾爽了。他想乘著月夜,多走幾程,這條山道,在歇馬河走來時,已向路人探問清楚,地名叫作五道峽,要走出五道峽,渡過霸王河,便能踏進興山縣城了。

他在這條山道上,向前飛奔,忽高忽低,翻過幾重峻險的岡陵。這條山路上,雖無人影,沿途卻發現許多蹄印馬屎,而且山道上還有遺棄的破弓折箭、軍灶帳篷之類。好像這一帶駐紮過兵馬大隊似的。再向前走,經過一坐山口,瞧見山口豎著一坐巍峨的石牌坊,石牌坊下一步步整齊的磴道,直通到山腰上,樓道盡頭,現出寺院的山門,林木掩映之中,露出氣象莊嚴的幾重殿脊,似乎這坐寺院,規模不小,不知哪一朝敕建的古剎,寺內寂寂無聲,聽不到晚課的鐘馨之音。鐵腳板一想,走了這許多荒涼的山路,想不到這兒,倒有這樣整齊的廟宇,既然有這現成處所,何妨進寺去,向寺內出家人借宿一宵,如果是座空寺,也是一個憩宿之所。心裡這樣一轉,兩腿已登上石碑坊下的樓道,走上山腰。到了山門口,藉著微茫的月色,依稀辨出山門口寺匾上“雷音古剎”四個大字。向山門內一邁腿,便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這種氣味,是他過老河口以後,一路聞到的死人腥臭氣味,不禁嘴上喊出一聲“噫……”!越過當門的護法韋陀佛龕,露出大殿階下一塊空地,正想從中間甬道走向大殿,目光之下,驀見甬道上有不少圓圓的像西瓜一般的東西,活的一般,在地上一蹦一蹦地來回亂蹦。鐵腳板看得奇怪,心想這是什麼東西?往前過去仔細一辨認,連鐵腳板這樣勇膽的人,也驚得怪叫起來。原來他看出甬道上蹦著走的東西,竟是人的腦袋,而且是光光的和尚腦袋,地上蹦著的腦袋竟有六七具之多。甬道兩旁。沒有亂蹦亂跳的光腦袋,到處都是,簡直數不清。被人砍下的和尚腦袋,會在地上蹦著走,這是從來沒有的怪事。鐵腳板瞧得也有點毛骨森森,忍不住大喝道:“休在我面前作怪,我鐵腳板豈怕這個!”不料經他一聲一喝,甬道上來回亂蹦的幾顆光頭腦袋,好像怕他似的,突然一齊向大殿那面平移過去,好像腦袋下面長著腳一般。鐵腳板越看越奇,一個箭步竄了過去,把一顆擦著地皮跑的腦袋,用腳尖一撥。

把這顆腦袋撥得翻了個身,猛見從腦袋腔子裡。鑽出毛烘烘的一件東西,四條小腿,飛快地跑得沒有影兒。鐵腳板一時沒有瞧清,又趕上一顆腦袋,跌了一腳,才看清跟著腦袋滾出一隻黃鼠狼來。這才明白,這幾顆腦袋能蹦能走,因為幾隻黃鼠狼鑽進腔子裡去吃死人血肉,一時鑽了進去,退不出身來,才在地上亂蹦,聽得鐵腳板的大喝,又嚇得帶著腦袋奔逃,在稀微月色之下看去,才變成了怪物。鐵腳板看清了底細,不禁哈哈大笑,在這荒山古剎,滿地腦袋,絕無人影的深夜,突被他一聲哈哈大笑,震破了悽慘荒涼之境,連大殿口幾棵古柏上的宿鳥,也驚得噗噗亂飛。不料他笑聲一起,猛聽得大殿內,當!當!兩聲鐘響,這一下,卻把鐵腳板嚇了一大跳。這樣境界,廟內和尚定已殺光,便是沒有殺光,也逃得一個不剩,哪會有人躲在殿內撞鐘?這兩下鐘聲,卻比滿地亂蹦的腦袋還奇民而且有點可怕了。

鐵腳板對於這兩下鐘聲,未免聳然驚異,他正在驚異當日,不料殿內,又是當!當!……

幾下,不過這鐘聲有點各別,其聲啞而悶,而且一聲比一聲弱,真不像是人撞的。鐵腳板藝高膽大,不管殿內藏著什麼怪物,非看個究竟不可,赤手空拳,大踏步向大殿直闖。兩扇大殿門原是敞著的,他一走近大殿門口,便看出大殿內,近門口的地上,修小山似的堆著高高的一大堆東西,一陣陣的爛屍臭,向殿外直衝。鐵腳板捏著鼻子,伸腿往大殿內一邁,猛地驚喊了一聲:“好慘,世上竟有這樣的事!”伸進去的一條腿,不由得又縮了出來。原來他向殿內一邁腿時,兩眼瞧清了殿內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竟是斬下來的一隻只的女人小腳,而且只只都是三寸金蓮,依然穿著繡花弓鞋。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座小腳山,怕是有幾百只女人小腳。不知斬下來有多少日子,時當夏令,有這許多血肉淋漓的小腳,當然要發出濃厚的爛肉臭了。奇怪的是大殿外甬道上,有那麼許多和尚腦袋,大殿內又堆著這麼多的女人小腳,卻沒見到剁腳砍頭的一具屍體,慘死的和尚和女人的屍體,又藏在哪裡去了呢?是誰在這寺院內慘殺了這許多人?還特地把小腳堆成山呢?

藝高膽大的鐵腳板,親眼瞧見這樣的慘的怪事,也有點頭皮發炸,殿內又一陣陣衝出難聞的臭味,心裡想查究殿內的鐘聲,無奈殿內這座小腳山當門堆著,實在看得噁心。心裡一轉,從大殿左側轉了過去,且瞧一瞧大殿後面,是什麼景象。他從大殿前面,沿著走廊,繞到殿後,是品字式三間殿屋,院於裡清清楚楚,卻沒有什麼礙眼的東西,院心一具一人高的石鼎香爐,居然餘煙嫋嫋,石鼎內還燒著一大束佛香,想不到這樣死氣沉沉頭顱滿地滾的荒寺古剎,後殿還有人燒著大捆佛香,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了。

鐵腳板認為生平未遇之奇,大步走人正面一重殿門,一看殿內,空空無物,連佛龕內的佛像,都不知搬到哪裡去了。地上灰塵卻積得厚厚的,實在不像還有人住著的光景。頂梁懸掛的長明琉璃燈,卻還存著一點油腳,燈芯上還留著鬼火似的一星星火苗。他瞧見琉璃燈上一點點火苗,算計這座寺內殺人剁腳的日子不致過遠,因為寺院裡佛前長明琉璃燈內一缸清油,總可點個十天半月,但是處處都是顯出一座空寺的光景,前殿微弱的鐘聲,後殿石鼎內的燒殘東香,又是怎麼一回事?滿腹狐疑的繞到佛龕後身,是一重敞開的後殿門,門外松聲如濤,十幾株長松,把門外一塊園地,遮得黑沉沉的,松樹下還潤著石桌石凳之類。從幾株松樹後面,遠遠地通過一線燈光。鐵腳板瞧見了這點燈光,雙臂一抖,一個“飛鳥投林”,從後殿門飛身而起,躍出二丈開外,一落身,向一株松樹身上一貼,探頭向燈光所在細瞧,才辨出那面距離隱身所在四五十步以外,有孤零零的一兩間矮屋,一線燈光,便從一間矮屋的窗口上透射出來。矮屋後身,靠著短短的一圈圍牆,沿著圍牆四面,還有幾間大小不等的房屋,卻正由這間矮屋內射出燈光。鐵腳板看清了四面情形,一聳身,直向矮屋竄去,躡足潛蹤,到了有燈光的屋窗下,破紙窗上窟窿甚多,不用費事,貼近破紙窗向屋內一瞧,又被他瞧見了莫名其妙的怪事,奇怪得幾乎喊出聲來。

原來他瞧見這間屋內,是所空屋,沒有什麼傢俱床鋪之類,卻有半個人好像從地上鑽了出來一般。這個人,是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臉上像白紙一般,血色全無,上身還穿著講究的繡花紅衫,自腰以下,埋在上裡,所以變成半個人,而且活像從地上鑽出來一般,驟然一瞧,這半截女子像木雕一般,兩手合掌當胸,紋風不動,疑惑這女子是死人。可是這女子面前地皮上,擺著一具燭台,一具香爐,燭台上點著燭,爐上插著香,燭光香火映著半截女子的臉上,卻見她的兩瓣毫無血色的薄嘴唇,不斷地在那兒顫動,好像在那兒默不出聲的喃喃誦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鐵腳板在窗外偷瞧得兩眼發直,心裡想著,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盡是兇掠慘殺的事,卻沒有像這座寺內奇兇極慘以外,還加上種種不可測度的怪事。不用說別的,這屋內半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鬼,也許會從地上鑽出半截來,人,世間哪有埋了半截的大活人?我的天!難道我臭要飯在這兒做夢嗎?

他越看越奇,正想推門入室,探個水落石出,猛聽得身後突然發出“哈哈。……”一陣怪笑。其聲慘而厲。鐵腳板大驚,一頓足,從窗腳下斜竄出丈把路,回頭一瞧,只見一株松樹底下。閃出一個滿頭白髮,直撥到肩上的醜怪老婆子,簡直是個活鬼。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僧衣,兩腳被衣服掩沒,下襬拖在地上,一手拄著一根柺棍,一手指著鐵腳板,裂著一張闊嘴,還在那兒怪笑。這一下,又出鐵腳板意料之外,他簡直沒有把這怪老婆當作活人,在這怪寺內,所見所聞,都非人世,這怪老婆幽靈似地出現,對他發出刺耳怪笑,聲音又那麼難聽,一身本領的鐵腳板,這時也鬧得汗毛根根直豎,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那白髮老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老鬼,競拖著身上又肥又長的僧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過來,衣角掃著地面。沙沙直響,卻走得非常之慢,走到半途上,那老鬼笑聲一停,一隻鳥爪似的瘦手,顫抖抖指著他,發出嘶啞的怪喊:“你……你……你這還有腦袋的冤魂,八大王作了這麼大孽,你們這般冤鬼,怎的沒本領去找八大王算帳,卻在我老婆子面前來顯魂……我老婆子和你也只差了一口氣……在這兒受活罪,還怕你顯什麼魂……”。哆哆嗦嗦地說罷,又裂著大嘴怪笑起來。鐵腳板一聽,自己錯把他當作鬼物,原來是個活人,而且那老婆子也把自己當作鬼了,當作幽魂冤鬼在她面前顯靈了,這真是從來沒有的事。在這樣荒山古寺,兇殺慘境的局面之下,她如果真個是鬼,倒是順理順章的事,偏偏在這幽冥一般的境界內,無端出來一個活人,而且是個龍鍾不堪的老婆子,這又是出於意外的奇事,她嘴上所說的八大王,當然就是張獻忠(八大王是張獻忠的諢號),這寺內一切古怪的事情,也許從這怪婆子口中,可以探出一點來。

他一認清面前老婆子,是這座寺內的唯一活人,不由得哈哈一笑,走了過去,抬著老婆子笑道:“喂!老太太!你定定神,我和你都是有口活氣的人,我是從這兒過路的。奔波了一天一夜,進寺來想休息一忽兒,萬想不到這樣古怪的空寺,還有你一位老太太住在這兒,我問你……”鐵腳板話還未完,那使老婆不等他說下去,顫抖抖的那隻手,指著他怪喊起來:

“咦!怪事……怪事……你是活人?誰信?連我自己是不是活人?還弄不清楚,這條路上,哪裡還有活人?你過來,讓我摸摸你,是活人不是死人?”她這幾句話說得鐵腳板真有點毛髮直豎,心裡直犯嘀咕,竟有點舉足不前。鐵腳板一犯嘀咕,那老婆子又哈哈怪笑道:“如何……我說你不是人,你準不敢過來讓我摸一摸,你做了鬼還怕死,我老婆子如果還是人的話,人哪會捏死了鬼?如果我老婆子也是鬼的話,鬼和鬼打架,老鬼也鬥不過壯鬼呀!”鐵腳板越聽越奇,真還摸不準這老婆子是人是鬼了?心裡又好氣又好笑,我鐵腳板嘻笑怒罵,橫行川南,想不到在這兒,被這怪老婆當面恥笑,還把我當作鬼怪,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一賭氣,挺身而前,站在怪老婆面前,說道:“讓你摸一摸吧!”一面說,一面打量怪老婆臉上,白髮蓬鬆之中,藏著一張皮包骨的灰白醜怪臉,兩顆眼珠又特別小,皺紋層疊的一對眼眶,凹得深深的,卻做著極小的兩粒白多黑少的小眼珠,只微微有點光芒,活像棺材裡面蹦出來的活殭屍。鐵腳板瞧清了她這張死人的面孔,慌忙暗運了一口氣。怪老婆顫抖抖的一隻手,已向他臂上肩上摸去,嘴上說著:“有點像活人,怎地身子像鐵打一般”?鐵腳板唾了一口,說:“好說!有點像活人……大約七分還像鬼……老太太,我也有點不放心,我得摸摸你。”嘴上說著,手已接著怪老婆於臂上。頓時吃了一驚,怪老婆子一條臂膀,瘦得比麻楷杆粗得有限,如果兩指一用勁,準得咯蹦就斷。怪老婆說:“你摸我怎的?我便不是鬼.也是半截埋進了土裡的人。”鐵腳板被任老婆一語提醒,忙問:“老太太,那屋內真有半截埋進土裡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你老太太,怎會獨自一人,住在這種地方?大殿內我聽到幾下鐘響,也許還有別人住在這兒吧?還有,……”老太婆沒等他說下去。瘦爪一搖,闊嘴一裂,又桀桀怪笑起來,笑得並不自然,聲音難聽異常,簡直沒有人音。笑時臉上無數皺紋,又抽風似地一陣陣牽動,全身四肢,也像拘攣一般。鐵腳板看出她笑時,全然是瘋癲狀態,這種瘋狂形狀,定然經過極可怕的事,才嚇成這樣的。

怪老婆瘋狂一般的幾陣怪笑過去,一對綠豆眼,向鐵腳板瞧了半天,點點頭說:“不錯,你準是活人,真難得,我老婆子還能看到一個活人,你跟我來,我告訴你……”她說完這話,拄著柺棍,拖著又肥又長的僧衣,轉身便走。穿過幾株松樹底下,真像幽靈一般,緩緩地向那一面走去。鐵腳板跟著她身後,走到那面圍牆近處,才瞧清了這一面還有一排整齊的僧家,大約是以前寺內僧眾憩息之所。怪老婆推開一扇門戶,走了進去,點上一支燭火。鐵腳板進門一瞧,這間屋內,起居飲食一類的東西,居然色色俱全,牆角一細細的東香,還準成了垛。

怪老婆舉動雖有點瘋瘋癲癲,卻也禮數週全,居然拿出解飢解渴的東西,請鐵腳板吃喝。鐵腳板身上帶的乾糧不多,也就無須客氣,可是他滿腹疑雲,急於探問內情,一面吃喝,一面向怪老婆問長問短。經怪老婆把這座寺內遭遇慘劫的經過,從頭至尾說了出來,才明白了種種怪象的原因。

原來這座雷音古剎遭劫,還是最近的事。離鐵腳板向這條道上走時,不過十幾天光景,張獻忠和曹操羅汝才兩大股部隊,從房、竹分途竄出來。曹操羅汝才一股,從竹山出發,志在劫掠鄖城、均州、襄陽等地。張獻忠一股。從房山竄出來,志在先佔據稱歸、巴東一帶,預備竄進夔、巫,攫取天富之區的川蜀。五道峽一帶山地,變成張獻忠這股人馬的要衝之地,張獻忠分派部下,進窺秭歸、巴東,他自己率領親信,佔據了五道峽一帶山地,作為根據,便把這座雷音古剎,當作地發號施令的黃羅寶帳,全寺僧眾三四十人,一個沒有逃脫,起先並沒殺死,拘留起來,關在一間屋內。這當口,張獻忠分派幾支兵馬,分途進窺秭歸、巴東以外,他自己帶著三四萬人,分佈五道峽一帶,原預備一鼓而下巴東,然後水陸並進,溯江而上,長驅進川。不料出兵不利,先遣部隊,和秭歸、巴東兩地守將及義勇鄉練相持了多日,一時未能攻克。攻打均州的曹操羅汝才一股部隊,也被襄陽、鄖陽兩支官軍夾擊,吃了敗仗,向張獻忠飛書告急,請他暫停進川之舉,回兵直攻襄陽。襄陽富庶,名聞天下,王府財寶山積,早已聞名,只要他肯合力攻進襄陽,曹操羅汝才願與他平分襄陽城內的財富。曹操羅汝才完全為了解救夾擊之危,不惜把自己垂涎的襄陽,和張獻忠秋色平分。張獻忠正值前進受阻,他又一貫狼奔豕突,乘虛剽掠的作風,曹操羅汝才這樣一求救,正中下懷。使預備撤回攻打秭歸、巴東兩處人馬,改途向谷城、襄陽進發,一面派人飛報曹操羅汝才。這邊向襄陽疾進,夾攻曹操羅汝才的官軍,當然要撤圍,回救後路襄陽重鎮,教羅汝才人馬,躡官軍之後,牽制這支官兵,使他沒法回救。計議停當,張獻忠一心要攻取襄陽了。

張獻忠這人,雖是個膽大包天的煞星,有時卻能從斗膽包天裡面,使出想入非非的心計。

當他和曹操羅汝才一股人馬,商量好要合力攻取襄陽當口,他暗地巡查自己部下各處營帳,偵查出他部下幾個重要得力的頭領,營帳內都有女子嘻笑之聲,他明白這種女子,都是一路擄掠來的,自己身邊也帶著幾個美貌的女子,這種女子。還是自己部下,挑選出來獻給他的。

他這時卻想到這次攻打秭歸、巴東,勞而無功,頭領們似乎不甚賣力,多半是營帳內有了女子的毛病,他忽然心生一計。在他自已駐紮所在雷音古剎內,宰牛殺羊,大會自己部下全體大小頭領,而且傳諭各頭領們,挑著自己營盤內的美貌女子。隨身帶來,大家快樂喝酒。各頭領們以為八大王要取樂,儘量挑了貌美腳小的,帶到雷音古剎,一時如虎如糧的勇士們,夾著許多鶯鶯燕燕的美人兒,擠進了雷音古剎大雄寶殿。大殿正中蓮花寶座上的如來佛,早已搬走,變成了八大王的虎皮寶座,寶座兩旁,還偎著他幾個得寵的美人兒,酒海肉林,鶯啼燕語,大雄主殿內,成了對對成雙的歡喜道,殺氣騰騰中,又夾雜著粉白黛綠的脂粉氣。

酒至半酣,上面虎皮座上的張獻忠,忽然怪眼一瞪,大聲說道:“這次我們齊心合力去攻打襄陽,大家可得賣點氣力,你們大約也明白,襄陽城內是什麼所在,不用說別的。只說襄陽王府內的美人兒。和數不盡用不完的金銀財寶,便夠你們大樂一輩子,我們如果遲到一步,被老羅先得了手,我們可真洩氣了,喂!哥兒們,洩氣不洩氣?”張獻忠這麼一說,下面無數的粗拳頭都舉得高高的,齊聲大喊著:“不洩氣!不洩氣!”一片“不洩氣!”的聲浪,像春雷一般,震撼著大雄寶殿。有幾個重要大頭領,還喊著:“我們這次攻取襄陽,只要我們一努力,穩穩地可以進了襄陽城,老羅不濟事,在均州對付著官兵,哪會趕在我們先頭,可是兵貴神速,我們得馬上開發。”張獻忠喝聲:“好!準定今晚子時起馬—一可有一節,襄陽城內有的是美嬌娘,你們身邊玩膩了的一般小腳婆,可得替我留下來,現在我替你們擺座小腳山玩玩,免得你們牽腸掛肚。”他說罷,煞氣滿臉,喝一聲:“把這般小腳婆都推出去,要腳不要人,拿她們小腳來,好好兒堆成尖垛兒。”一聲令下,兩邊預備好的大隊刀斧手,齊聲嗷應,馬上把殿內眾頭領身邊的鶯鶯燕燕,捉小雞似的,一隻只提出大殿門外,片刻功夫,一個個刀斧手,端著滿筐血淋淋的小腳,在大殿口堆起小腳山來,最少也有二三百隻三寸金蓮。上面張獻忠瞧著下面小腳山,呵呵大笑道:“小腳堆成山,你們沒有開過這個眼吧!可是還差一點,還差一個尖兒,上面得放一隻最小最尖的腳,才合適。”他說這話時,湊巧坐在他近身的一個得寵的美人兒,大約命裡該死,把自己裙下一隻小腳,向張獻忠抗翹了一翹,撒嬌撒痴地說:“大王,你瞧!叫他們去找像我這樣小腳,使可湊上小腳山的尖兒了。”在他以為是八大王的寵人兒,這一下,是獻媚賣風流,哪知道張獻忠向她裙下一瞧,又向地滴酥搓粉的臉蛋上撅了一下,點點頭說:“好!沒偏沒向,就借你的用一用吧。”話一出口,刀斧手馬上把這位得寵的美人兒拿下去了,立時拿進一隻最尖最小的小腳,湊上小腳山尖尖兒了。眾頭領一瞧,八大王把自己最得寵的一雙小腳都剁下了,還有什麼話說,好在砍了幾個女人,有什麼關係,只要賣點力氣,攻進襄陽,還不是隨意挑選嗎?但是張獻忠砍了自已寵妾的小腳,非但是一點權術作用,要買眾頭領的心,其實還是一舉兩用,他平時在暗地裡,已體察出這位寵妾,和自己身邊一個年輕頭目,發生了曖昧,藉此也渲洩了胸中一股酸氣。在當夜兵馬出發,離開雷音古剎當口,命手下合力把大殿角里一口千把斤重的大銅鐘,從鍾架上拿下來,又把那個年輕頭目推入鍾內,扣在地上,這比當場殺死還兇,讓這人活活在鍾內餓死,這樣荒山古剎,路絕行人,便是有人,誰能夠把這千把斤重的大鐘掀起來,救他一命呢。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非意料所及的,張獻忠大批人馬,離開雷吉古剎時,還把關在一間屋內幾十個本寺僧人,都牽出來,在大殿外一個個砍下腦袋,這許多無頭和尚的屍體,和許多砍下小腳半死不活的女子,因為張獻忠要在大殿外空地上,學了官軍的排場,舉行一次出師典禮,嫌這地上許多血淋淋屍體,礙手礙腳,命人一齊都丟入山澗裡去,還有地上亂滾的幾顆光頭腦袋,和殿內一座小腳山,不甚礙事,也沒功夫清除它,便沒人理會,留作了荒山古剎的紀念品了。在張獻忠人馬離開這座寺時,以為寺內絕沒留著一個活人,誰知道還留下一個白髮龍鍾的老太婆。因為寺內留著這個老太婆,非但砍去小腳,湊成小腳山尖的那位完妾,還留著一線生機,連扣在鐘下的那位小情郎,過了十餘天,也還沒有鋼死,還能有氣無力的從裡面敲幾下啞鍾。

這位老太婆是誰呢?她是在路上逃難,被那位斬足寵妾一念之仁,帶在身邊,作為伺候自己的用人。在大殿堆小腳山時,她在後面得知寵妾也被八大王砍去小腳,嚇得魂靈出竅,因為是個年邁老太婆,沒有人注意她,竟被她偷偷地從後面圍牆一重小門逃了出去,躲進了偏僻的山窟窿裡。等得張獻忠人馬開拔盡淨,才敢露出身來。她不是此地人,身邊一無所有,連路的方向都認不清,這麼大年紀,也沒法逃出山去,唯一的地方,只有仍回寺去。他知道寺內還留著不少可吃的東西,還能延長自己一條老命,她鑽出了山窟窿,望見了雷音古剎的殿屋,便向那面走了過去,她走過一條山腳下的旱溝,驀地瞧見一個穿紅衫的女子。在溝內慢慢的爬著走,而且已從一條斜坡上,一點點地爬了上來。他奔過去一瞧,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伺候的那位斷足寵姬.人已經變成活鬼一般,居然還沒有死,拖著兩條斷腿,居然還能爬著走。她忙不及趕到寵妾跟前,抱是抱不動,只好蹲下身去,半推半拖地幫著那女子爬路。兩人掙命似的,費了不少功夫,才爬進了寺後的那重小門,那女子已奄奄一息,昏死過去。片刻,又慢慢地醒了過來,老婆子想法弄了點米汁,從女子嘴上灌了下去,又到各處搜出許多僧衣,裂了許多布條,把那女子兩條斷腳,裹了起來,經過了兩天兩夜,斷腳女子,居然沒有死。也不知她裹著布的兩條斷腳,有沒有止血生肌。不過那女子雖然不死,好像嚇得失了知覺,忘記了以前的一切,連自己被八大王斬了雙腳,都像沒有感覺,只嘴皮老在那兒牽動,細聽著,好像不斷地在那兒唸佛。但是想把她身體平放下去,讓她睡一忽兒,卻辦不到,身子一放平,百脈拘攣,嘶聲鬼叫。沒法子,想了個半意,在一間空屋裡,平地掘了個地洞,把她下身放了下去,每天喂她一點吃喝,讓她在那空屋裡半死不活地插在地洞內。

所以鐵腳板驟然瞧見,好像從地下鑽出來的活鬼一般。還有那位扣在鐘下的小情人,身受的活罪,不亞於這位半截寵妾。老婆子發現鍾內有人,只在四五天以後,扣在鐘下的這一位,已經餓得兩眼發藍。因為他在鐘下已餓了四五天。而且前殿小腳的屍臭的氣味已一陣陣發洩出來。老婆子明白,這是八大王作的大孽,她蒐羅了全守所有的佛香,每天大把地點著,投在二殿院內那具石香爐內,略微可以解點難聞的穢氣。她在各處搜索可燒的香類時,像鐵腳板般,聽見了幾下啞啞的鐘聲,她乍著膽大聲喝問時,鍾內的人已喉頭乾裂,沒法出聲呼救。

卻從鐘下起伏波形的邊緣空隙內露出鬼爪一般的手來。這時老婆子只知道鍾內有人,還沒知道鍾內扣的是誰。慈心的老婆子,想法弄點湯水米汁之類,從下面空隙遞了進去,慢慢把這人救得能張嘴,有聲無氣地說話了,才知道鍾內扣著的和那位半截美人,是一對可憐蟲。這位鍾內小情人,雖然仗著老婆子一點東西,延緩了幾天生命,可是大殿內小腳山上發出來的穢臭,越來越盛,鍾內小情人,已經身體虛弱,怎經得天天薰著這樣穢氣,早已薰得命如遊絲,只剩一口氣了。在鐵腳板聽到鐘聲,他已水米難進,只剩了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這位老婆於目擊這種千古未有的慘境,荒山古剎,只剩下她一個孤老婆子,和兩個半死不活的一男一女相處,連她也變成半瘋半癲的形狀,常常裂著嘴慘笑。

上面這種奇慘掏兇的經過,這怪老婆瘋瘋癲癲地東一句,西一句說出來,一半還是鐵腳板憑她所說,和自己所見,推想出來的。鐵腳板明白了這麼一回事,打量房內貯藏的東西,倒還夠這怪老婆吃喝不少日子,那面小屋內半死不活的半截美人,已經與鬼為鄰,連自己也無法可想,還有大殿內扣在鍾底下那個小情郎,雖已奄奄一息,憑自己兩臂之力,也許能夠掀起那口鐘來,救那小情郎一命,可怕的是殿中一堆腐爛的小腳山,實在臭穢難當。他想法在怪老婆屋內,弄了兩橛粗香頭,塞住了鼻孔,點了一支殘燭,同怪老婆走到前面大殿,憑一念之仁,滿心想救活釦在鐘下的小情郎。不料一到鍾前,用燭火照時,一隻雞爪般血色全無的僵手,從鍾底邊緣空隙內伸了出來。鐵腳板一瞧這隻僵手,便知鍾內的人業已有死無生,蹲下身去,向腕上一按,其冷卻冰,早已脈息全無。大約起初鐵腳板聽到殿內最後一聲鐘響時,便是這人絕命時,最後敲的一下鐘響。既然人已死去,算是劫數難逃,不必再費氣力去掀這口鐘了。他朝著這口鐘,連連嘆息,忽又嗤嗤一笑,扣著鍾笑道:“鍾內的老兄!你這樣死法真特別,我還佩服你的色膽,居然敢在張獻忠魔頭身上找便宜。”說罷,哈哈大笑,和怪老婆回到後面。坐到天色發曉,不忍再往前段去瞧那種慘象,別了怪老婆,從寺後越牆而出,向興山直奔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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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56: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婷婷

鐵腳板離開雷音古剎時,天色剛剛發曉,時當夏令,他貪圖清早紅日未出,路上涼爽,甩開兩雙鐵腳板,不管路高路低,向前飛步趕路。約摸趕到一二十里路時,天氣忽變,眼看東方太陽,已經探出頭來,烏雲四合,日色無蹤,而且起了大風,山路上樹木,被鳳吹得東搖西擺,呼呼怒號,頭上一陣陣潑墨似的黑雲,剎時佈滿了天空。迎風急行,涼爽已極。可是天色驟變,眼看傾盆大雨,就要降臨。這時他正翻過一座高嶺,嶺下岡腳起伏,樹林稀少,並無避雨之處。前面一二里外偏東山拗內,一片森林之中,似乎露出幾層高聳的屋脊,忙不及飛步下嶺,向那面奔去。

他為了避雨,飛步進了偏東的山拗,鑽進了一片大松林,天上陣雲如墨,電光亂閃,悶雷如萬鼓齊鳴,加上狂風怒卷,走石飛沙,連林內也震撼得天搖地動。忽地眼前金光亂掣,一個驚天動地的焦雷,打了下來,一株極大的枯松,竟被天雷劈為兩半,還從樹上冒出火光。

鐵腳板幾乎被倒下來的枯乾砸在身上。焦雷過去,大雨如翻江倒峽般直瀉下來,松林雖密,也擋不住這樣豪雨。鐵腳板身上,已被雨腳淋得落湯雞一般,揀著枝葉稠密之處,穿出松林。

一瞧林外是一所規模崇宏,已經破敗的世家祠堂。石庫大牆門的兩面,還矗立著半支斷棋杆,一對石獅子,門樓上掛著匾額,漆落木腐,也只剩了匾額的骨架子,依稀還看得出匾上“王氏宗祠”四個字。鐵腳板兩臂一抖,一個“燕子穿林”,從雨林中飛縱出兩丈開外,一停身,已站在祠門台階上。他想在祠堂大門的簷下,躲避直淋的大雨,一看祠堂兩扇大門並沒關嚴落鎖,半扇大門是虛掩的,被狂風搖撼得吱嘍嘍直響。他一偏身,門進了大門,門內倒是風雨不透,絕好一個躲雨避風的處所。因為門內還有第二重落地屏門,上面蓋著椽瓦,左右兩面是兩堵磨磚門縫的牆壁,門斗內四方正正的一塊乾燥地。鐵腳板心想:“一夜未眠,這樣大雨,一時怕停不住,便是雨止風收,這條山路也是濘泥難走,有這現成地方,不如脫下身上衣服,在地上睡他一覺再說。”想定主意,正要脫衣,忽聽得屏門內,簷下直掛的雨水,嘩嘩落地聲音之中,夾雜著“喔喔……喔喔咕……咕……”一種異樣的叫聲。這種聲音,一人鐵腳板之耳,立時聽出這是巨蛇的叫聲,而且其聲頗異,是一種異樣的怪蛇。他雖不是真的叫化子,卻是四川叫化子裡面的王,叫化子捉蛇的門道,他也有點明白,所以能聽聲辨異。

他一聽祠內有異蛇的叫聲,而且“喔喔……”之聲,愈叫愈厲,不禁聳然驚異,把他預備脫衣睡覺的主意也打消了。向第二至四扇屏門一打量,這四扇屏門,年深月久,扇扇都露著透光的縫隙,靠左的一扇,已經脫了臼,歪歪地虛掩著,裡面並沒上閂,他先不推這扇脫臼的邊門,湊向中間屏門縫上,打量屏門內是何境象?有什麼怪蛇出現?不料他一湊向門縫上,朝洞內一瞧,怪蛇倒沒瞧見,卻瞧見了出於意外的一件奇事,幾乎失聲怪叫起來,疑惑目己眼花了。再一細瞧,幾乎耍回頭大唾,卻又不敢出聲。既然礁上了,索性屏著氣,瞧個究竟。

原來他瞧見了希罕景兒了。房門內是一條蛾卵石砌就的甬道,甬道兩面對峙著幾株兩人抱不過來的大柏樹。只有一株,上面還長著疏疏的柏葉,其餘幾株,都已枯死,遍身纏繞的藤蘿,卻又肥又粗,朱藤牽帶,花葉繽紛,緊繞著虯枝螭幹,飄舞樹巔,好像幾個頂天立地的巨怪,披著錦繡,在甬道兩面,嘯風迎雨,作天魔之舞。甬道盡頭,白石為階,巍巍然一座享堂,雖已破敗不堪,猶存當年規模。奇性的是,享堂廊簷下石階上,赫然站著一個長髮披肩,只穿緊身小衫褲的人,這人面裡背外的站著,雖瞧不見她的臉孔,從她披肩的長頭髮,和全身體態,可以斷定是個女的。最奇的是頸下膝上,露出雪也似白的一段皮肉,膝下和小臂,卻漆也似的黑,而且黑裡泛紫,比他一對鐵腳板還黑幾分。那女子左手拿著長長的一枝細竹鞭,這支竹鞭,不是尋常的細竹,是一寸一節,生長高峰石縫的異竹,其堅如鐵,右手拿著一把碧油油的不知什麼一種草,孤零零地立在石階上,讓上面簷簷上直奔下來,像瀑布般的雨水,衝涮全身,而且仰著脖子,張著嘴,接那衝下來的雨水,不時把手上一把草,送到嘴上亂嚼,嚼一陣青草,便接一口雨水送了下去,把手上滿把青草,吃了個于于淨淨以後,忽地一轉身,面孔朝外,竟淋著這樣大雨。走下階來。

這人一轉身下階,屏外門縫裡張望的鐵腳板,倒嚥了一口涼氣。果然是個女子,雖然漆黑的一張臉孔,五官楚楚,還帶著幾分英秀之氣,左邊耳上,還帶著一個玉環,下面是一雙天足,是精赤著,看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樣子。鐵腳板萬想不到這種地方,會碰著這樣怪女子,如在黑夜裡碰見,還以為山精海怪出現了。這樣孤身女子,竟會一個人留在荒山野洞內,而且小衫小褲,舉動異常,難道和雷音古剎內怪老婆一般,也是個半瘋半傻的女子嗎?鐵腳板看得出奇,顧不得什麼忌諱,也忘記了剛才異蛇的叫聲,單目吊線,湊在門縫上,非要看個水落石出不可。

只見那神秘莫測的女子,把左手一支三尺多長的細竹鞭,交在右手上,走下台階,立在南道上,抬頭向右側一株枯柏上直瞅。瞅了一忽兒,撮口作聲,也發出“喔喔……咽咕……

咕……”的異聲,她嘴上一發出這種怪音,那株枯柏上,“喔喔……”之聲大起,其音急促,非常難聽。門縫張望的鐵腳板猛地省悟,卻恨中間這條門縫,只能往直瞧,看見甬道上的情形,沒法拐彎看清樹上的怪蛇。忙移身換了右邊一條門縫,縫窄光直,依然沒法瞧仔細,而且瞧見了樹身,瞧不見那女子了。一轉身,悄悄地開出了大門,知道祠內那個女子,面向著右邊一株枯柏上,從相反的方面偷瞧,不怕女子覺察。他不顧雨還淋著頭上,沿著祠外牆基,向左邊繞了過去,一聳身,上了牆頭,卻喜牆內一株柏樹的粗枝,正伸到牆頭上,樹身也正可遮住自己身形,立時施展輕功,從牆頭蛇行到柏樹枝上,又從枝上渡到古柏枝幹相接的搓椏上。這一下,很得法,人隱在粗幹後面.可以俯察無遺,和女子所立的甬道,距離甚近,看那女子,全副精神,都貫注在右邊那株枯柏上,似乎一毫沒有覺察,這邊樹上有人偷瞧。

這時,鐵腳板已潛身入祠,把全盤情形看清楚了。原來右邊那株枯柏頂上,蟠著一條從未見過的雙頭怪蛇,遍身赤斑,隱似鱗甲,頭下尾上蟠在一條橫出的粗幹上,身子並不十分長,形似壁虎,前半身長著四條短腿,緊抓著樹幹,下半身一條尾巴,比前半身長得多,不到一丈。也有七八尺,可怕地並生著兩個蛇頭,頭頂上長著雞冠似的東西,鮮紅奪目,四隻蛇眼,其赤如火,兩個怪蛇頭,朝著下面那女子,此伸彼縮,不斷地發出急促的“喔喔……”的怪叫,兩個並生蛇頭,井設同時發聲,是一遞一聲的互換著出聲怪叫,下面甬道上的女子,也不斷地學著蛇叫,好像此應彼和一般。鐵腳板明白那女子想引誘雙頭怪蛇下樹,卻替這女子擔心,這樣怪蛇,定然奇毒,何況是衣衫單薄,手上又只有一支細竹鞭,實在危險異常。

心想助那女子一臂之力,可是身無寸鐵,這樣怪蛇,沒有捉蛇的本領,萬難近身,萬一自己染上蛇毒,卻是不了。心裡一轉,把自己上身破短衫兩顆銅鈕,摘了下來,暗藏掌心。預備萬一。

這當口,甬道上女子,和樹上雙頭怪蛇,對耗了半天,似乎有點不耐,趕到那株柏樹下,把手上一支細竹鞭,向左膀一挾,雙足一頓,竟縱起一丈多高,挽住樹上垂下來的一條紫藤,一悠一宕,跳上了弩出的一枝樹幹上。和上面雙頭怪蛇蟠踞之處,也只一丈五六的高下了。那女子在樹幹上穩定了身子,嘴上又學著蛇叫,“喔喔……”之聲不絕。上面雙頭怪蛇忽地停住叫聲,雙頭往後一縮,四條短腿,不住向樹幹爬動,後面一條長尾,伸得筆直,突然呼地一聲,比箭還疾,竟向下面女子存身所在,直射下來。這邊樹上的鐵腳板,吃了一驚,一瞧那女子早有防備,左脅下那支細竹鞭,已交右手,左手握住了一條宕空的粗藤,觀準那雙頭怪蛇飛竄下來,快到身上時,兩腿一拳,右手上粗藤一顫動,身子向對面一悠,那怪蛇正從她腳下飛過,她右手上那支細分鞭呼地向下一撩,“噼啪”一聲怪響,正鞭在怪蛇腰尾之間。這一下,大約力量不輕,減去了怪蛇飛竄的力量,怪蛇前腿還沒搭到弩出的樹幹上,身子往下一沉,竟翻下地來,叭噠一聲,雙頭怪蛇跌落樹下,一陣翻滾,倏地四腿撐起,雙頭高昂,喔喔亂叫,一條長尾,來回亂掃,把近身柏樹椿子,鞭得叭叭直響,靠近一片帶雨的野草,被它長尾一陣亂卷,齊根拔起,四面飛舞。那女子竟膽大包身,在那條粗藤上,打了個千斤墮,把懸空悠宕的那條粗藤,拉長了不少,她忽地在這條藤上,一使身法,變成頭下腳上,僅用兩腳勾住粗藤,上身倒掛下來,輪起手上細長竹鞭,向地上任蛇的雙頭和腰項上,鞭如雨下,噼啪之聲震耳。雙頭怪蛇,大約禁不住這陣竹鞭亂抽,雙頭一縮,四腿划動,掉尾轉身,向甬道這邊逃走。倒掛藤上的那個女子,一聲嬌叱,兩腿一鬆,嗤溜地直瀉而下,一個懸空筋斗,雙腳落地,揮鞭便趕。不料雙頭怪蛇,狡的異常。似通靈性,並非真個逃走,竟也懂得誘敵之計,待得那女子雙腳落地,倏地一轉身,一條長尾呼地向女子兩腿纏去。女子一聳身,長尾從腳下掃過,可惡的怪蛇,竟也滿身解數,女子兩腿一落,怪蛇的長尾又潑風似的掃了回來。幸而這女子,輕身飛騰之術,很有功夫,兩腳一沾地皮,哧地又斜縱出去一丈多遠,人已到了鐵腳板隱身的樹下。瞧那怪蛇時,雙頭高昂,兩條歧舌,吞吐如火,轉身拖著長尾,直追過來。那女子一時降伏不下怪蛇,已顯出焦急之色,一縱身,攀住密繞樹身的藤蘿,向樹上直升,似乎想暫避怪蛇的迫噬,定了喘息,再想別法。不意雙頭怪蛇追到樹下,毫不停留,上身向樹上一貼,四條短腿,攀著樹根密繞的藤根,竟也追上樹來,而且動作比人快得多,四腿齊施,遊身而上,兩個怪蛇頭,離那女子腳下,已只四五尺距離,蛇嘴翕張,鉤牙盡露,白涎下掛,其形兇惡異常。女子一面向上柔升,一面揮鞭下擊,兀自打不退怪蛇。上面隱身槎椏的鐵腳板忍下住一探身,一聲怪喊:“不要慌!瞧我的!”

一聲喊出,手上兩顆銅鈕,已先後脫手飛出。他急於替女子解危,用了十二分功勁,兩顆銅鈕從他手上發出,不亞於兩顆鐵彈,勁急勢足,窺準怪蛇雙頭襲擊,居然一齊命中,一顆銅鈕竟把左面怪蛇上的一撮鮮紅雞冠打落,一顆中在右面蛇腦上,直陷入骨,巧不過,這兩處都是怪蛇要害,蛇頭上的雞冠,是蛇身蘊毒所在,卻最脆嫩,一經擊落,怪站便像抽了筋似的,又加上右面頭上,也受了重傷,四腿一鬆,立時向樹下翻跌下去。可是下面附身藤蘿,猝不及防的女子,也嚇得魂靈出窟,她攀著藤蘿,往上柔升,全副精神,都貫注在下面怪蛇身上.萬料不到樹上面還藏著人,而且是個男人。鐵腳板在上面一聲怪喊,那個女子抬頭一瞧,一聲驚喊,兩腳向樹身上一蹦,小衣緊裡的一個身子,幾乎和怪蛇同時翻了下去。不過那個女子並非失足驚跌,而是因為樹上突然發現男人,羞急驚慌之下,兩腿一蹦,人像弩箭離弦似的,向遠處翻身縱下,飛一般往事堂直奔,連手上一支細竹鞭,掉在樹下,也顧不得了。

這當口,狂雨已停,變了濛濛細雨,太陽像金線般,從烏雲縫裡,漏射下來,鐵腳板瞧那女子急匆匆奔進享堂去。還有點惘惘然,不知她為何逃進屋去。再瞧樹下雙頭怪蛇時,兩個怪蛇頭上,都冒出血漿來,一陣翻騰,並沒死掉,四腿划動,長尾堅得旗杆一般,竄過甬道,奔向它原來棲身的那株古柏根下,上身一起,兩腿一搭,似想逃回樹上。鐵腳板手上兩顆銅鈕已經發出,別無武器,已無法制那怪蛇死命,一陣猶豫之間,驀見那女子從事堂內飛躍而出,身上已加上了一件露臂赤腿,長僅及膝的破爛黑衫,腰束一根草繩,胸口卻斜掛著一個豹皮袋,左手上倒提著一柄爭光耀目的短刀,從享堂內一躍而出,竄下台階,向鐵腳板棲身的樹上瞧了一眼,便飛步向怪蛇所在趕去。這時,雙頭怪蛇已全身離地,向樹上爬升,那女子伸手向胸口豹皮袋一探,隨手一撒,便覺一道白光,向怪蛇身上飛去,連探連撒,哧!

哧!哧!接連從她手上撒出幾道白光,—一中在怪蛇四條短腿上。雙頭怪蛇身子像釘在樹上一般,已沒法往上爬升,只一條長尾來回擺動。那女子轉身又飛縱到鐵腳板藏身樹下,從地上撿起那支細竹鞭,抬頭向樹上招手道:“喂!你是誰?怎會走到此地來的?承你相助,謝謝你!不過不明白我的用意,以為我鬥不過那怪蛇了,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鐵腳板在樹上瞧出她用幾柄飛刀,很不費勁的,便把雙頭怪蛇釘在樹上,既然有這本領,為什麼剛才要費這麼大勁,僅用一支細竹鞭,像逗著玩一般,和那怪蛇追奔逐北,以身涉險呢?正在思索,聽她在樹下招呼,哈哈一笑。像燕子般飛縱下來,身子一落地,忽見那女於柳眉倒豎,黑臉蛋繃得緊緊的,指著他嬌叱道:“你笑什麼?你笑我剛才身穿小衣,被你偷偷地瞧見了,是不是?瞧你這賊頭賊腦。便不是好人,須知我不是好欺侮的。”鐵腳板真還吃了一驚,想不到她翻了臉皮,而且聽她口音,也是川人。可是自己偷瞧人家是真的,一時真還說不出什麼來,慌把手一拱,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有意偷瞧,我長途跋涉,途逢大雨,到此暫避風雨,聽得蛇聲有異,才翻牆上樹,萬不料這樣荒山野祠,還藏著你孤身女子,而且你又

我想回避,已經來不及,我又擔心你孤身和怪蛇抗鬥,想瞧個究竟,才隱身樹上,原擬看清了起落,悄沒聲地退出祠外,不料你也奔到我棲身的樹上來了,這真是沒法子的事。不過你可放心,我不是歹人,請你多多原諒吧!”那女子聽得一聲冷笑,向鐵腳板上下打量了幾眼,手上細竹鞭一擺,轉身便走。

這時風雲漸止,雲開日出,鐵腳板大可撤身一走,趕奔自己的前程,可是他瞧得這個女子,身有功夫,絕非普通人物。不知是何路道?舉動又這樣詭異,用飛刀把雙頭怪蛇釘在樹上,有什麼用意?種種疑竇,還想看個清楚,他捨不得走,便站在樹下,瞧著那女子轉身又進了享堂,一忽出來。一頭披在肩上的溼發,已換了起來,用一塊布扎住,腳上也會上一雙男人似的酒鞋,身上又多了一個黃布口袋,一柄鋒利的短刀,插上皮鞘,拽在束腰的草繩上,一手仍然拿著那支細竹鞭,走下階來。一眼瞥見鐵腳板還站在那邊樹下,並不理會,大步走到釘蛇的樹下,揮動手上細竹鞭,便向怪蛇身上,用力排抽,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來回鞭打了一陣,停了手,向怪蛇全身,上下細看。這邊站著的鐵腳板,瞧得莫名其妙,不禁一步步走了過去,逼近細看,看她為什麼用鞭抽打。見她向蛇身上下細看了一忽兒,突又掄鞭專向蛇腰一處,不停手地抽打。次逢她抽下鞭去,蛇腰上便像氣包似的,向外一鼓,越抽得猛,氣包越鼓得高,她專向蛇腰鼓起的氣包抽了幾十下,氣包已突得老高,猛地裡她擲掉手上細竹鞭,拔出腰刀,向蛇暖氣包上劃了一個十字,蛇皮綻裂,血肉分離,她左手疾向綻裂處一探,掏出墨綠色亮晶晶的一件東西,右手刀插進腰上皮鞘,從黃布袋內掏出一塊油布,把這件東西,仔細包好,放入袋內。鐵腳板在她背後,瞧清了這點動作,才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哦!原來是取蛇膽!”

那女子一轉身,怒叱道;“你還不走。意欲何為?”說時,怒容滿面,兩眼發光,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腰裡刀柄。鐵腳板仰天打了個哈哈,大笑道:“蛟龍出水被蝦戲,我鐵腳板這趟出門,真是流年不利,到處吃啞吧虧,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鬥,走路要緊。”說罷,轉身便走。那女子忽地趕了過去,嘴上喊著;“莫走!莫走!你真是川南丐俠麼?”鐵腳板不睬,直向大門口那重屏門走去。那女子急了,一聳身,從橫堵裡躍到鐵腳板面前,攔住去路,急喊道:“尊駕慢行,我有話說。”鐵腳板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不瞧你是咱們鄉音和孤身女子,我真想教訓你一頓,你瘋瘋癲癲的攔住我幹什麼?我是川南丐俠便怎樣?快說!”

那女子瞧見鐵腳板有點急了,忙說;“尊駕如果真是川南丐俠,這真不巧了。我先提一個人。現在寄寓在嘉定楊府的女飛衛虞錦雯,尊駕可認識?”鐵腳板大愕,忙問:“你是誰?

你怎會知道虞小姐?”那女子說:“我叫婷婷,我自己不知姓什麼?我的事說來話長,我此刻得用蛇膽去治一個人的病,蛇膽越新鮮越好,遲了吃下去,便差得多,我求你跟我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沒多遠,便在祠後山峽內,我替你引見一個人,這人你許認識,你如果真是川南丐俠的話,我們有極重要的大事,和你相商,請你快跟我走吧!”鐵腳板聽得大奇,點著頭說:“好!你領路!”婷婷大喜,忙說:“你稍等一忽兒,我把蛇身上幾柄飛刀取下來。”說罷,她走向那面柏樹下,一看雙頭怪蛇,兀是在樹上顫動,拔出腰刀,向致命處再搠了幾刀,才絕了命,把釘在四條短腿上幾柄飛刀,拔下來,收入豹皮袋,把腰刀也抹拭乾淨了,還入鞘內,從地上拿起細竹鞭,一瞧樹上怪蛇,雖已死去,四條短爪,竟還趴在樹身上,不再管它,轉身走到鐵腳板跟前,笑著說:“我們走吧!”鐵腳板一面走,一面說:

“這樣怪蛇,真還少有,剛才你站在雨地裡亂嚼青草,大約是一種專解蛇毒的藥草。”婷婷聽得妙目大張,湊著鐵腳板喊道:“唷!你這人!原來你偷瞧了半天了,你瞧著女人家短袖露腿,以為好玩麼?”鐵腳板後悔不迭,嘴上不小心,又露了馬腳,憑自己稱為川南丐俠,這樣沒出息的事,傳到人家耳朵去。可不大好,被狗肉和尚藥材販子兩位寶貨知道,更是不了,可恨自己嘻笑怒罵,遊戲三昧,從沒抬不起頭的事,想不到誤打誤撞的碰著這位女叫化似的婷婷,把柄偏落在她手上,真是流年太不利了。婷婷回過頭來,看他半天沒開聲,誤會他老想著她吃藥草捉蛇的怪劇,冷笑道:“你以為我奇奇怪怪幹這勾當,有點瘋魔了,是不是?你哪知道我是救人性命要緊,這樣荒山,明知路斷行人,才這樣子的,因為蛇性最淫,這怪蛇又是毒蛇裡面最出奇的一種,叫做‘雙頭蝮’,不是露出腿臂,不易誘它下樹頓,不是大雷雨,不易制伏它,因為它一逢雷雨,兇威殺,毒氣大減,所以沒法子才只穿了小衣,趁這場大雨下手,天氣又熱,藉著簷口的急流,才偷閒淋了個爽快。你定奇怪,我為什麼不先用飛刀?因為蛇膽非常難取,如果飛刀誤中在身上致命之處,蛇膽立碎,非得趁它活命時候,用鞭抽掣蛇阻所在,一下子取出來,才合用,剛才你用暗器傷了它雙頭,我怕它致命膽碎,忙不及用飛刀釘住它四腿,急急下手割取,還算好,膽沒有碎。可是事情真怪,萬想不到這樣地方,還藏著你這麼一個人,我說尊駕是川南大俠,大名鼎鼎,我雖打扮成女要飯一般,女兒家身體,也一樣的寶貴,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丐俠,把我偷瞧了半天,你叫我怎麼說呢。”鐵腳板萬不防她說出這樣話來,還模不准她是什麼主意?竟把他一張口似懸河,善於詼諧的利嘴,窘得啞口無言,如果不是她說出虞錦雯和替他引見熟人的話,真想遠走高飛,一溜了事。暗想我平時捉弄人,想不到在她身上現世現報,路走得好好的,偏下了雨,偏不爭氣,湊在屏門縫裡多看了幾眼,偏又跳進牆去,要看個水落石出,一步步地自投羅網,碰著這顆剋星,非但流年不刊,簡直是劫數。滿肚皮搜索了半大,竟找不出半句應付得體的話,只好權時裝聽不見。他裝啞巴,前面走的婷婷,一張嘴,卻沒法堵住她,聽她又說道:

“我也是四川去的,是奉了一位老神仙之命,才回川去的,我知道你認識這位老神仙,定然在我之先,而且我此刻請你去見一個人,和同你想商量的重大要事,都是那位老神仙吩咐我們這樣辦的。”鐵腳板聽得大奇,忙喊道:“慢走!慢走!你且說那位老神仙是誰!”婷婷一字一咕地說:“那位老神仙便是鹿杖翁。”鐵腳板大喊道:“怪哉!快哉!快領我見見那個人去!”

大雨以後,濘泥的山路,很不好走,夏天的陣雨,來勢雖然兇,晴得卻快,這時,腳下爛漿似的黃泥,頭上卻是火缽似的太陽。鐵腳板跟著婷婷離開了王氏宗祠,踏著爛泥路,從祠路後而一條高高低低的山峽小徑走去。路徑越走越窄,進了兩面截然如削的峭壁縫,長長的兩面十幾丈的峭壁,形似夾弄,上面只露著一絲天光,走盡這條峭壁夾道,突然開朗,別有天地,奇峰列嶂圍繞之中,一片平坂曲沼的盆地,樹木蔚秀,溪水瀠洄,部屋茅簷,自成村落。竟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可是在矮屋上牆內,進進出出的村民,都是囚形鵠面,身上破破爛爛的,和一群叫化一般,嘰嘰喳喳,一片口音,各處都有。經婷婷說明原因,才知這地方叫做冷盤堊,原住村民,也有四五十戶,盡是王姓,那座王氏宗祠,也許當年冷盤堊發達時候的王姓族建祠堂。到了最近,張獻忠一路殺到此地,向興山進兵窺蜀,冷盤堊內住戶逃避一空,等得張獻忠回兵轉攻襄陽,冷盤堊原住戶回來的,只有十分之二三,卻被各處逃來的一批難民,發現這地方偏僻安全,有不少現成的空屋,大家擁進村內,鵠巢鳩佔,作為避難之所。

婷婷領著鐵腳板渡過一座獨木溪橋,走入村內,茅屋矮簷下,一群老老小小的難民,趕著婷婷打招呼。有幾個泥腿小孩,伸著小手亂招亂喊:“姑姑!你父親不放心,到橋上望你好幾次了!”婷婷一路含笑招呼,拐過一堵黃泥土牆,便見一家瓜棚底下,站著一個怪模怪樣的矮老頭兒,一張漆黑的大麻黑,禿著卸了頂的大腦門,赤足草履,身上披著一件破衫,身子靠著棚柱,手上扶著一支小松樹削就的木拐,兩眼盯著婷婷身後的鐵腳板。婷婷一見那矮老頭兒,麻雀似的跳了過去,向矮老頭耳邊說了一陣,伸手向鐵腳板亂招。鐵腳板走到眼前,婷婷笑著說:“這是我乾爹,你認識他麼?”鐵腳板覺得這矮老頭兒面目很生,拱著手,搖著頭說:“恕我眼拙,似乎和老丈沒有會面過。”矮老頭兒雙手舉著柺杖亂拱,滿面笑容地說:“幸會!幸會!久仰川南三俠大名。想不到在此相逢,巧極!巧極!門外非說話之地,快請進屋坐談,小老兒有事奉告。”說罷。扶著柺杖,一跛一跛地當先領路。進了瓜棚,婷婷向鐵腳板笑道:“原來你們沒有會過面,進屋一談,便明白了。”說罷,過去扶了矮老頭兒穿過瓜棚,進了矮矮的三間茅屋中間的一重門戶,鐵腳板滿腹狐疑:“這是誰?他們和虞錦雯席杖翁,又是什麼關係?”

鐵腳板一進門,中間屋內一張折腳破桌子以外,什麼東西都沒有,矮老頭兒見婷婷兩人,又領他送了左面的一間屋內。這間屋內和外面也差不多,地上用磚頭支著兩塊破板,鋪著一領草蓆,壁上卻掛著兩具皮囊。鐵腳板肚裡暗暗直樂:“想不到我獨步川南的一個臭要飯,現在進了叫化窩,一村子男女老少,都是叫化,其實這村裡面真真叫化於出身的,怕挑不出一個來,這兩位不知什麼路道?看情形有意扮作叫化模樣,混在難民裡面的。”

矮老頭兒和鐵腳板,同坐在離地半尺高的兩塊破板上,婷婷在接老頭面前蹲下身去,掏出胸前黃布口袋內那顆蛇膽,從油布包內取出來,硬逼著接老頭兒一口吞了下去。矮老頭兒直著脖子吞了蛇膽以後,向婷婷說:“姑娘!真難為你手到擒來,姑娘!你可不要染上了蛇毒?”婷婷笑道:“不要緊,我特地撿著大雷雨時下手,雙頭蝮雖然奇毒,卻沒法噴出毒氣來,這位助了我一臂之力,兩個蛇頭一齊重傷,更減了它不少兇毒,你放心,我一點沒沾毒氣你們談著,我去替你們弄點茶來解解渴。”說罷,站起身來,出屋去了。

婷婷一出屋,鐵腳板忙請教矮老頭兒姓名。矮老頭兒嘆口氣說:“我雖久仰大名,尊駕大約還役曉得從前華山派下,有我虞二麻子這個人,”虞二麻子話還未完,鐵腳板一聽他自報名姓,他便是在塔兒岡死裡逃生的虞二麻子,不禁跳起身來喊道:“喂!你就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虞大班?不瞞你說,我是從塔兒岡見著楊相公以後,從這條路回川去的,老丈的事,我略知一二,但是你為什麼不回北京去?卻走到這條路上來,又弄成這一般模樣呢?

這位姑娘,又是你什麼人呢?”鐵腳板這樣一說破,虞二麻子也吃了一驚,顫巍巍地指著他說:“你……你怎會進了塔兒岡,又見著了我們楊姑老爺?”虞二麻子嘴上一聲“楊姑老爺”,鐵腳板莫名其妙,楊相公怎會變了他的姑老爺?事情可真怪,忙問道:“虞老先生,你且慢問我,我得先問一聲,你和楊家幾時結的親戚?”虞二麻子原沒知道侄女虞錦雯和楊家結合的詳情,只從鹿杖翁口中得來了一點消息。鹿杖翁認定了千妥萬妥,自己義女,已由楊老太太破山大師兩位作主,和雪衣娘共事一夫。虞二麻子也認定了這個死扣,在沙河鎮領見著楊展,常面稱姑老爺,楊展又沒解釋內情,更是千信萬信。此刻見著鐵腳板,“楊姑老爺”脫口而出,鐵腳板一追問,他還居然不疑的,說出“自己侄女虞錦雯,便是楊展第二房妻子,是由鹿杖翁破山大師和楊老太太作成的。”鐵腳板聽得暗暗好笑,自己並沒聽到有這檔事,裡面定有可笑的誤會,但也難說,也許還沒水到渠成,這位虞老頭子,聽風當雨,便認定結成親了。一時不便說破,忙把話扯過一邊,說出自己進塔兒岡,見著楊展主僕的經過。

只說奉破山大師楊老太太之命,去迎接楊相公回川,並沒細說其中原委。虞二麻子聽得不住點頭,接著悠悠地一聲長嘆,說出自己蒙楊展救了性命,逃出塔兒岡以後的情形來。

原來虞二麻子在塔兒同得了性命,西西惶惶地變成了孤身一人,王太監身落虎口,性命難保,二十萬兩銀子,非系非輕,自己這樣迴轉北京,官面上要在自己身上追問下落,一樣難以活命,自己多少年的威名,到老受了這樣挫折,也沒有面目再見京中的朋友和徒弟們,好在京中並無家眷,素來孤身一人,時局日非,這樣年紀何苦再去現世?不如悄悄地迴轉自己家鄉,去瞧瞧自己多年不見的侄女錦雯,再作打算。他打消了回京之意,便暗籌渡河四川的計劃。他知道從塔兒岡奔黃河渡口,距離洛陽軍營太近,無舟可渡,只好往回走,沒法子,再走餉銀改道失事被擒的那條小道。這條小道,得繞大名邊境,奔濮陽、滑州、衛輝,一路裝作商民,渡過河去。好在身邊,還帶著一點銀兩,能夠捱到荊、宜一帶水道上,再想法塔船進川。

他遠兜遠繞的進了河南,從許昌奔南陽,想走湖北襄陽、荊門一條路上,奔進川水口。

不料一到南陽,路上塞滿了官軍,奸掠兇殺,不亞於義軍。而且沿途設卡,盤詰甚嚴,再在前走,形勢嚴重,想從這條路上奔襄陽,己不可能。混在潮水一般的難民隊中,糊里糊塗地進了伏牛山,由伏牛山穿過紫荊關。走向隕西路上,正碰著曹操羅汝才大股義軍,在天河口、隕陽一帶,蟻屯蜂聚,和官軍左光斗部下大戰。成萬難民,都被義軍圍住,少壯的脅裡入隊,老弱的拉去當牛馬使喚。虞二麻子仗著身上功夫,逃出兵匪交戰之區。一路受盡千辛萬苦,曉伏夜行,為的是躲避沿途兵匪騷擾。這天走到竹山相近的崔家寨,已是夜半時分,遠遠便見崔家寨內火光沖天,人聲吶喊。不用說,定有大批匪徒,攻進寨內,盡情殺掠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正在進退兩難之際,猛見前途,蹄聲雜沓,火把蔟擁,已有一批匪徒,從這條道上,卷將過來。忙不及閃開正道,竄入道旁樹林內躲避。剛躲入林內;偷偷地向那面張望,只見一匹馬駝著一個黑衣女子,飛奔而來,後面兩匹馬,兩個兇漢,各人手上一柄長鋒斬馬刀,追得首尾相連,嘴上大喝道:“野丫頭!還往哪裡逃,乖乖地下馬受縛,有你的好處!”

當先的兇漢嘴上吆喝著,襠勁一緊,坐下馬往前一竄,惡狠狠揚刀便剁,正剁在女子身後馬屁股上。這一下,等於助女子一臂之力,因為女子的馬,被後面兇漢用刀一剁,皮綻血流,疼得拚命往前一竄,卻把鞍上女子帶出一丈多路。馬上女子卻也來得,柳腰一扭,一抬手,白光一閃,不知發出什暗器,後面揚刀的兇漢,竟難躲閃,猛地一聲狂吼,倒撞下馬來。原來前面女子撒手一飛刀,正中在的漢胸口致命處所,立時廢命。等二騎的兇漢,看見同伴遭了兇手。一聲怒喝,催馬橫刀,潑風般逼近前來,一個橫刀平斬,向女子上身掃去。女子赤手空拳,無法招架。倏地一個鐙裡藏身,竟被她躲過刀鋒,趁勢棄卻自己傷馬,從馬肚下斜縱了出去。那兇漢也甩鐙下馬,舉刀便追。這當口一逃一追,已逼近了虞二麻子藏身的林口。

虞二麻子在林內,催得兩個馬上的漢追殺馬上女子,原想暗地助那女子一下,瞧不清怎麼一回事,不敢造次。此刻女子棄馬逃入林內,後面兇漢,也要下馬窮追,虞二麻子怕被他們發現,有點藏不住身,同時瞧見道上女子的一匹傷馬,已帶傷驚奔,不知去向,還有兩個兇漢騎來的馬,仍在道上並沒走遠。心裡一動,想乘機奪匹馬,脫離是非之地,剛一動念,那女子飛奔入林,提刀追趕的漢子,也躡足伏腰,掩進林來,而且正向虞二麻子隱身的一株大樹跟前闖來。他心裡一急,伸手向懷裡一掏,摸出兩枚制錢,當金錢鏢使。一擦身,右臂一招,一聲不哼,哧!哧!那兩枚制錢向兇漢迎面襲去。林深夜黑,追殺女子的兇漢,認定逃走的女子,是孤身一人,絕不防有人埋伏,瞪著眼只顧往前瞧,哪料到身邊樹後藏著人。距離又近,兩鏢齊中。只聽他一聲狂喊,兩眼立瞎。虞二麻子一不做,二不休,一個箭步從樹後竄出,提腿向兇漢後腰著力一踹,兇漢撒手棄刀,撲地便倒。虞二麻子飛風般撿起刀來,順手一刀,立時了帳。借把刀一擲,一聳身,竄出林去,伸手拉住一匹馬的韁繩,一躍上鞍,正想飛逃。忽然聽得林內一聲嬌喊:“老英雄!謝謝你!我們一塊兒走!”喊聲未絕,從林內飛出一條黑影。像燕子般一起一落,已縱上另外一匹馬鞍上,向身後一指說:“快走!那面追兵來了。”虞二麻子扭腰一瞧,那面火把簇擁,蹄聲奔騰,火光影星,約有十幾個包頭纏腰,扣弓搭箭的強徒,騾馬飛追過來。羽箭破空的聲音,呼呼直響,嗤地一箭,正從耳旁飛過。時機緊迫,沒法向女子探問別的,只喝了一聲:“走!”和那女子,一先一後,風馳電掣般向來路跑下去了。

女子在先,虞二麻子在後,沒命的催著坐下的馬,向前飛奔。方向不明,路徑不熟,黑夜逃命,哪管路高路低,跟著前面女子那匹馬,一路疾馳,拐過幾座山灣,翻過一條山嶺,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覺後面沒有了追蹄之聲,胸頭才安定了一點,嘴上才喘了幾口氣。前面的女子,忽地勒韁停蹄,跳下馬來,伏在地上,聽了又聽,跳起身來,笑道:“老英雄放心,強盜們追迷了路,沒有從這條路上追來,我們可以放心走了。”女子說時,身子已躍上馬背。虞二麻於說:“姑娘!我不是此地人,是遠道路過此地,本想避開沿途兵馬,從崔家寨繞道奔竹山、房山一路,再向興山、秭歸路上搭船進川。現在這樣一陣亂跑,人地生疏,弄不清在那條道走了,姑娘如果熟悉路徑,請你指示一二,感激不淺!”那女子說:“老英雄,你幸而碰著我,你單想從房、竹這條路上走,可不妥。房山、竹山是曹操羅汝才、張獻忠兩大股義軍的老巢,剛才燒掠崔家寨的強人,便是曹操羅汝才的部下。聽你口音,雖然一嘴京腔,還帶點本鄉川音。不瞞你說,我也不是此地人,我原籍也是川東。老英雄,你替我解了圍,我們又是同鄉,請你相信我,跟我到一個安穩處所,保你有辦法.穩穩回鄉。”

虞二麻子對於馬上女子,摸不清她是什麼路道。跟著女子瞎跑了許多路,走的已非來時之路,路徑不熟,進退兩難。心想我是個老頭兒,一身之外,沒有什麼貴重東西,權且同她去,弄清了方向路程再說。主意一定,便笑道:“姑娘這番好意,小老兒感激不淺,但是姑娘你自己剛從崔家寨逃出來,大約是奔就近親戚家去,帶著小老兒不方便吧?”馬上女子說:

“不!我不在崔家寨住家,說來話長,我們還得趕二三十里路才到地頭,老英雄跟我走吧!”

說罷,一拎馬韁,當先跑下去了。虞二麻子無可奈何,只好跟著她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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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7-1 14:58: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仇兒的急報

鐵腳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船到嘉定,泊在沿江碼頭上,已是日落時分。鐵腳板向虞二麻子、婷婷兩人說:“你們一老一少從這兒上岸,沒多遠便進城,進城一問楊府,便可找到,我可不能同你們一塊兒進楊府,我得神不知鬼不覺地進門,如果和你們一同進楊家,明天嘉定城內茶坊酒肆。便講開新聞了。他們絕不信楊家有個臭要飯的朋友,準會編個漫天謊,說是:‘進楊家的臭要飯,決不是人’……”虞二麻子和婷婷聽得一愣。婷婷笑道:

“不是人,是什麼?”鐵腳板大笑道:“是神不然,怎麼叫漫天謊呢?他們定說:‘楊家積善之家,楊相公在京高中武進士,楊少夫人又身懷六甲,進去的臭要飯,決不是人,定然神仙下凡來投股的,那臭要飯一進門,定然沒了蹤影,鑽到雪衣娘肚裡去了。’你說,我能吃這個虧麼?”婷婷笑得直不起腰來。虞二麻子笑著說:“神仙什麼不會變化,偏要變個臭要飯?你是不講笑話不過日子,可是人們確是長著一對勢利眼,我們先走一步也好。”

鐵腳板把船家打發了,陪著虞二麻子、婷婷上岸。岸上是高高的一帶長堤,堤上正有一個小姑娘騎著一匹駿驢。蹄聲得得,鸞鈴鏘鏘,從南往北,飛快地跑了過來。看情形也是進城去的。三人從岸下走上長堤,驢上小姑娘飛快地向三人身邊跑過。鐵腳板眼光如電,已看出驢上小姑娘是誰。那小姑娘已跑過了一段路,忽地勒住驢韁,也扭腰回頭,嘴上“啊唷!”

一聲。驢韁一帶又跑了過來。到了二人面前,翻身跳下驢背,指著鐵腳板嬌喊道:“咦!

你……你不是陳師傅麼……什麼時候回來的?陳師傅回未得不巧了……你不知道,事情不得了,把我們少夫人快急死了,我此刻剛從烏戈寺外老太爺那兒回來,陳師傅!快跟我去,我們少夫人一定有話問你……這兩位是?……”這位小姑娘一張小嘴,百靈鳥似地咭咭呱呱,說得沒頭沒尾,蘋果似的小臉蛋,還顯出焦急之色,恨不得伸手拉著鐵腳板就走。虞二麻子、婷婷兩人,在一旁瞧得莫名其妙。鐵腳板卻從容不迫地笑道:“小蘋!瞧你急得這個樣子—

—算算日子,你們少夫人十月懷胎,還沒滿足呀!這可不是性急的事,如果肚子裡有點不安穩。我不是接生婆,你到烏尤寺請老和尚也沒用……”小蘋被他嘔得咬牙跺腳地說:“陳師傅!你和我開什麼玩笑。你知道什麼?我家虞小姐悄沒聲地溜掉了—一我家相公好容易回家來了,聽說從陝西旱道回來的,可沒到家,不知怎麼一來,仇兒和相公失散了。還有多少奇奇怪怪說不清的事,不得了,吉凶難卜,請你快跟我走吧!”鐵腳板聽得吃了一驚,忙說:

“此地不是談話之所。小蘋!你快領這兩位先回家去,這位是虞小姐的伯父,這位婷婷姑娘,也是虞小姐的幼年同伴,你快領他們家去,我一忽兒就到,從你們後花園進去,一切事,見了你們少夫人再說,你們一塊兒走吧!”

小蘋嘴上說的:“虞小姐,悄沒聲地溜掉了。”聽著好像女飛衛虞錦雯,自己不願在楊家留戀下去,才悄悄走掉的。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其中藏著複雜微妙的內情,這內情,楊家上上下下,除出楊老太太、雪衣娘婆媳兩人以外,只有小蘋略微明白一點表面,其餘使莫名其妙了。而且虞錦雯離開楊家,還是最近幾天的事,她走了兩天以後,楊家突然得到楊展從陝西旱道返川,中途出事的意外消息,把雪衣娘急得坐立不安。一面派人追趕虞錦雯,一面請破山大師召集僧俠七寶和尚、賈俠餘飛等,商量機密。這檔事發生,便在鐵腳板到嘉定的前一天。

從楊展春初上京會試,直到由陝返川,已是夏末,算日子,離家己半載有餘。在這半年之中,楊老太太盼望兒子,雪衣娘懸念丈夫,自不必說。便是以義女的身份,寄身楊家的女飛衛虞錦雯,暗地裡也何嘗不盼望著楊展早日榮歸,盼到泥金捷報到門,楊展高中第三名武進土,欣賞參將職銜的喜訊,傳遍嘉定城,楊老太太盼得兒子成名,當然笑口常開,喜集門楣,滿城親友,鬧嚷嚷慶賀一番以後,一家上下,便只盼這位進士公榮歸的家報。無奈一天一天地過去,楊展的平安家報,魚雁杳沉,連一個便人捎來的口信僅無。這不是楊展忘記了家,他在中式以後,原派兩個長隨,帶著親筆詳信,先行返川,向慈母嬌妻報喜,哪知道這兩位長隨,一直沒有回到嘉定,是否在途中遇險,生死難明。或者荊、襄道阻,到現在還停滯中途,都已沒法考查。可是楊老太太和雪衣娘,不知楊展已派兩個長隨返川,當然心頭焦慮,盼望彌切。過了不多日子,謠言蜂起,下江義軍縱橫荊、楚、潼關內外,烽火連天,張獻忠窺覷川蜀等等風聲,從下江傳到上江,川北傳到川南。楊老太大頭一個急得求神拜佛,保佑兒子平安。雪衣娘更急得常常向烏龍寺進香,她不是拜佛,是借拜佛為名,去求她父親被山大師探聽丈夫消息。照她暗地想的主意,便要單槍匹馬,萬里尋夫,無奈低頭看看自己肚皮,已經懷孕六個多月,一天比一天往外鼓,身體上也起了變化,實在不便長行。事實上,也沒法丟下楊老太太,如果自己再一走,楊老太太非急出病來不可。幸而這當口,川南三俠,動了保衛桑梓的雄心,鐵腳板赤腳長征,去接楊展回川。鐵腳板這一走,楊老太太和雪衣娘兩顆心,也跟著鐵腳板兩條泥腿走了。每天非但盼望楊展平安回家,還盼望著鐵腳板一路順風地迎著楊展,攜手同歸。再不然,鐵腳板神通廣大,也得有個消息到來。哪知道鐵腳板走後不多日子,下江風聲越來越緊,一忽兒謠傳張獻忠前鋒,已攻下秭歸,直如夔門,一忽兒傳說漢中也有一股義軍,從米倉山殺進川東,已到巴峪關。又亂傳某處某處張貼著張獻忠進蜀的檄文,某處某處有接應張獻忠的伏兵。謠言百出,人心惶惶,非但全蜀百姓,心驚膽寒,已如大禍臨頭,便是蜀中幾位宗室和守土的大員們,也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這樣不祥消息,傳到了雪衣娘、女飛衛兩人耳朵內,也不由得暗暗驚心。暗地裡兩人竊竊私談,還不敢使老太太知道。可是楊家是嘉定首富,產業遍地,頭一個執掌五通橋忙搶著說:“雯姊!

我的雯姊。小妹如果能夠把心掏出來,早已掏出來給你瞧了。你只當可憐我這妹子吧,玉哥如果再不回來,老太太非急出病來不可。往大處說,川南三俠,還天天盼望他回來,作個領袖,保衛家鄉哩。雯姊!小妹既然難以出門,雯姊情同手足,替妹子到陝、川交界上探他一探,非但妹子感激一輩子,老太太也要感激一輩子的。不過,老太太也未必讓雯姊單身遠走的。”

虞錦雯嘆口氣說:“瑤妹!不瞞你說,我身在此地,心裡老惦著我的義父,他老人家這樣高年,在這兵荒馬亂當口,走得不知去向,我一樣地不安心呀。偏逢著這位情深義重的老太太,待自己親生兒女,也不過如是,還有你們兩位這樣深情,我屢次想走,畢竟沒法出口。

現在老太太盼子心切,你又懷著身孕,我不自告奮勇,便是沒良心的人了。我此去一面探尋玉弟消息,一面也探尋我義父蹤跡。好在這條路上,你們有運銷鹽塊的夥友來在,好歹我可以託人捎回信來。咱們一言為定,你千萬不要亂動,我準定明天便走,老太太面前,我自有法和她說的。”雪衣娘拉著虞錦雯的手,叮嚀再三地說:“雯姊!我先謝謝你,可有一樣,你在半路里,碰著玉哥的話,可得和他一同回家來,鹿老前輩行蹤不定,知道他在南在北?

決不能踏遍天涯地去找他。姊姊!我們雖然不是普通女子,倒底是女孩子,姊姊說我胡鬧,你自己可不許犯糊塗,無論如何,碰著了玉哥,或者得著他消息,婉姊得馬上回來。如果回來了一位,又走掉了一位,可坑死我了,我們老太太也一樣要急壞的。”虞錦雯笑著說:

“好罷!我怎能不回來,我還捨不得你這位好妹子哩!事不宜遲,我此刻便和老太太商量去。”說罷,便自走了。雪衣娘在她出房以後,暗自點點頭說:“但求天從人願,她這一去,非但碰著我玉郎,一同平安回家,也許她這一去,促成了老太太娥、英並美的私願。”原來雪衣娘和虞錦雯說的一番話,井非真個自己要不顧一切,去尋丈夫,實在是個激將計。一半自己思念丈夫,想虞錦雯代替自己打探消息,一半也想虞錦雯和自己丈夫半途相逢,同行同止,也許可以達到自己一番心願。因為老太太這檔心願,始終沒有放下,楊展中進士捷報到後,楊老太太暗地和她舊事重提,有時當著虞錦雯面前,話裡話外,也有點露骨。冷眼觀察虞錦雯,似乎沒有不樂意的表示。暗想自己丈夫將來飛黃騰達,虞錦雯也是一條好臂膀,看老太太意思,遲早要促成這段姻緣,自己何樂而不兩全其美。這幾個月來,早夕和虞錦雯相處,彼此交情,有增無減,確也情投意合,捨不得彼此分離。暗地思維了多日,決計想法促成其事。這次自己掛念丈夫安危,故意在虞錦雯面前施展激將法,也算得一計兩用,煞費苦心。

在虞錦雯方面,心裡也起了微妙複雜的作用。她自從義父鹿杖翁一走,跟著楊老太太由成都回嘉定,她眼瞧著雪衣娘、楊展花團錦簇的成婚,心裡似酸非酸,似辣非辣,沒法說的一種滋味。楊老太太和楊展夫婦越待她情深誼厚,她越覺得心裡委屈。不過這種委屈,實在沒有理由可說,連自己也覺得受著人家這樣情誼,還抱委屈,實在不對。無奈這種沒來由的委屈,還是常常兜上心頭。楊展出門進京以後,自己義父絕無消息。光陰飛快,瞬已半載,雖然在楊老太太百般愛憐之下,心裡時時感覺空虛,時時想到自己在楊家這樣飄浮著不是事,屢次想遠走高飛,心裡卻總決定不下。日子一久,楊老太太不留神,話裡帶出話來,楊家丫環使女們,人前人後,瞎揣瞎指,又透漏出一點消息來,聽在虞錦雯耳內,疑假疑真,似愁似喜,又惹她柔腸百折,萬種思量。雖然還常想遠走高飛,卻敵不過感念楊老太太情深恩重了。直到外面謠言四起,楊老太太盼子,雪衣娘盼夫,一家上上下下,弄得眉頭不展,茶飯無心,她也沒有例外,一樣地盼著楊展早早地平安返鄉。忽然雪衣娘在她面前說出獨身尋夫的話,她使覺得這是義不容辭的時候了,這才自告奮勇,代替雪衣娘去跑一趟。明知自己義父鹿杖翁,是沒法尋找的,也得把這個題目,說在先頭。她自己琢磨著,覺得這一舉動,是光明正大的俠腸義膽,在楊家一門中,除出她自告奮勇,義不容辭以外,第二個人能辦這檔事。上自楊老太太,下至丫環使女,除出感激以外,不能說出第二句話未。只希望此次走沒多遠,迎頭便碰著楊展,平平安安地接他回家。但是她一想到半路上碰著了楊展以後,還是一塊兒聯轡而回呢,還是真個從此遠走高飛,走遍天涯去尋義父席杖翁呢?這一層越想越委決不下,想下去,又覺委屈似的,只好暫時不作決定,尋著了楊展,再看事行事的了。

楊老太太,對於虞錦雯自告奮勇,去一路探訪楊展歸蹤,又高興,又犯愁。自己兒子,消息杳沉,能夠有個親信有本領的人去探訪,當然是好,可是虞錦雯也是位如花似玉的大閨女,讓她一人獨行,實在不放心,但是除出她還有誰能夠走一趟呢?隨便差一個沒本領的人,一點用處沒有,在這局面之下。只好讓她走了。楊老太太千叮嚀、萬叮嚀的送走了虞錦雯,沒有第二件事可做,只在她手上一串唸佛珠,佛堂內一尊觀世音,早晚燒香唸佛,保佑兒子平安回來,又保佑虞錦雯碰著自已兒子,快去快回。虞錦雯一走。雪衣娘便把自已兩全其美的一點意思,和楊老太人悄悄一說,又樂得楊老太太不住口地說:“我的好孩子!你真是我賢德的好孩子,知道孃的心,我有了你們姊妹似的兩房賢惠媳婦,在我面前孝敬著我,娘真要樂死了,但願我玉兒早早平安回來,聽了你的勸,不發左性,早點如了我的心願才好。”

虞錦雯走後第三天午後,雪在娘正陪著楊老太太談話,忽然外面管事的老家人進來稟見,說是:“成都鹽棧派夥友星夜趕來,有要事面稟少夫人。”楊老太太聽得奇怪,便吩咐管事的說:“你去領那夥友進來,難道虞小姐到了成都,便得著消息了?沒有這麼快呀!”管事的領命出去,把成都夥友引進了中堂。那夥友本想避開老太太,獨見少夫人,為的是怕老太太受驚嚇。不想一進中堂,老少兩位女主都在一塊兒,行禮以後,趕忙先報喜信:“老太太!

大喜,大喜,我們相公高中榮歸,從陝西、漢中走棧道回鄉,已到劍閣了!”老太太和雪衣娘大喜之下,忙問“你怎的知道?你見著相公沒有?”夥友說:“在下是成都聯號,派到梓潼到廣元一條路上去的,沿途運銷事畢,收齊帳目,從廣元、昭化回來,走到劍門,無意中碰著了相公貼身小管家戴仇兒,這才知道我們相公回來了。”雪衣娘急問道:“你既然見著了仇兒,當然也見著了相公,怎地他們還沒到家?”夥友在女東家面前,沒法使眼色、歪嘴巴,急得抓耳摸腮,沒法子才從貼身掏出一張摺疊得小小的字條,恭恭敬敬的雙手送與雪衣娘,嘴上說:“在下沒有見著我家相公,這是仇兒草草寫成的字條,囑咐我不分晝夜,趕到嘉定,面呈少夫人的,請少夫人一看便知。”楊老太人一聽,便知其中有事,便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瑤霜你快瞧瞧仇兒寫的什麼?”其實雪衣孃兒老太太還急,早料夥友在劍門,見僕不見主,定出事故,忙不迭把字條舒開,只見上面潦潦草草,一筆淡,一筆濃,字不成字,行不成行,不逐字細看,簡直認不大清。她知道仇兒從小跟著鐵柺婆婆,沒有好好兒念幾年書,能夠寫成一張字條,已是不易了,忙一字一字地細認下去,才看清上面寫著:

“主母容稟:傻爺結傻友,二傻闖窮禍,害得我主僕失散,快請三俠趕來接應,遍地有黃龍賊黨們作祟,仇兒急煞了,尋不著我主人,沒臉見主母了!劍門仇兒飛稟。”

雪衣娘瞧得心驚肉跳,要命的是仇兒稟內,瞧不出怎麼一回事來?二傻是誰?闖的什麼禍?主僕怎會失散?仇兒肚裡沒有多少墨水,不能怨他寫得不清楚,而且從歪歪斜斜,濃濃淡淡的字跡上,可以看出夥兒是手忙腳亂寫的,可見他急得了不得,事情定然很兇險,照說不能給老太太知道,可是老太太是認識字的,事情又當著面,想掩飾一下都沒法。

楊老太太一回頭,瞧見雪衣娘柳眉深鎖,面色有異,急問:“仇兒寫的什麼?拿來我瞧!”雪衣娘忙說:“仇兒這孩子,沒認識多少字,字也寫得看不清。娘!眼花,一發認不清,我把字條上的意思說與娘聽吧,字條上大概是這樣說,他們已經到了劍閣。玉哥在路上從識了兩個朋友,大約這兩個朋友闖了點禍,玉哥為了這兩個朋友的事,離開了仇兒,仇兒人地生疏,一時找不著主人,急壞了,怕娘責備他,先託夥友送個信來,字果然看不清,話又說得沒頭沒腦,大約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一半夭,她們主僕也快到了。”雪衣娘怕老太大受驚,把字條上兇險的字眼,都去掉了,便覺平和得多。老太太雖然信以為真,沒索字條瞧,心裡一樣焦急,嘴上說:“哦!玉兒心腸是熱的,為了朋友的事,仗著已自有點本領,排難解紛,原也難免的,仇兒這孩子,怎會找不著主人呢?他們既然到了劍門,本鄉本土,比較兵荒馬亂的在外鄉,總好一點,不過為什麼失散的呢?”老太太居然往寬處想,卻又問那夥友道:“大前天,我們虞小姐上成都去了。你們碰著她麼?”夥友說:“老太太,在下在劍門碰上了仇兒。回到成都,便搭船趕來,和虞小姐一來一去,不會碰上頭的。”老太太說:“你快回成都去,馬上再派聯號兩位妥當的人,向劍門一路迎上去,把玉哥兒主僕接回來,最好能夠碰著虞小姐,也通知她一聲,和玉哥一塊兒早早回家,你費心替我趕一程吧。”

夥計領命退出。雪衣娘卻急得了不得,在老太太面前,敷衍了一陣,始終沒把字條讓老太太過目,急急回到自己房內,暗想主意。虞錦雯已走,沒人可以商量,和小蘋一說,小蘋出主意,說是:“這事非川南三俠出馬不可,鐵腳板還沒回來,七寶和尚和餘飛,烏尤寺外老太爺定能找得到。”雪衣娘被她一語提醒,一看窗外日色,已經西斜,急忙抽毫揮翰,寫了一封短信,把仇兒字條附在裡面,吩咐小蘋帶著這封信,騎著家養俊驢,悄悄從花園後門出去,趕奔南門外烏尤寺求見外老太爺破山大師,面呈書信,立等回渝。這樣,小蘋奉命而去,從烏尤寺取得破山大帥回諭,趕回家時,湊巧在城外碰著了剛剛上岸的鐵腳板、虞二麻子、婷婷三人。小蘋不料會上了鐵腳板,喜出望外。恨不得馬上把鐵腳板拉到雪衣娘主母面前,可算奇功一件。可是鐵腳板不願和她們同行,於是小蘋領著虞二麻子和婷婷先回楊家。

小蘋在雪衣娘和虞錦雯談話時,也聽過虞錦雯說起北京有位當官差的伯父。想不到會突然在嘉定出現,還帶著一位貌美腳大的姑娘。她一手牽著黑驢,領著一老一少住城內走,一面不斷地打量婷婷。虞二麻子邊走邊向她問:“姑娘!聽你說,我們始老爺還沒到家,我們侄姑奶奶也出門了,我們這樣去見親家太太,太沒禮貌了!姑娘!聽你隨上稱著‘虞小姐’,你是我侄女身邊的麼?”小蘋起初聽他滿嘴姑老爺姑奶奶的稱呼,有點發愣,心裡一轉,便明白了幾分,暗暗直樂,不便點破,笑著說:“老先生,你在京裡,碰著我們相公麼?”虞二麻子說:“怎麼不碰著呢。非但碰著了我們姑老爺,還碰著了鹿杖翁,我不碰著姑老爺,我這老頭子便不回到家鄉了,回頭見著我們親家太太,我的話多著呢。”小蘋明知這老頭兒回來得古怪,偏又會和鐵腳板在一起,其中定然有事,暗地一琢磨,忙說;“老先生,我叫小蘋,伺候我們少夫人的,我們少夫人,便是外面稱為雪衣孃的一位。和虞小姐惰投意合,彼此不分,勝似骨肉。老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少夫人得到相公回川,已到劍門的消息,可又不知為了什麼,主僕失散了,其中定有兇險的事。這消息不能讓我們老太太知道,免得老太太急壞了身子,此刻我是奉少夫人之命,出來辦事,也是悄悄地從後花園出來的。依我說,老先生和這位姑娘,暫時避開一點,先跟我進後門,見見我們少夫人再說。老太太盼子情切,早夜燒香唸佛,帶點兇險的事,總是避開了老太太的耳目,這也是少夫人一點孝心。

老先生!你見著我們少夫人,和見著你侄小姐是一樣的,她們兩位親上加親,和同胞姊妹一般,老先生,前面石獅子大牆外,便是楊府,請兩位跟我繞後門進去吧。”虞二麻子聽她口齒伶俐,說話婉轉,便說:“也好!請你領我們去好了!”

小蘋把虞二麻子、婷婷兩人領進了後門,天色已黑下來,屋內已掌燈了。一進門,在花園內,碰見了獨臂婆。小蘋和獨臂婆悄悄一說,囑咐獨臂婆,領兩人先到靠近內宅一所精緻內客堂坐候。自己飛也似地向雪衣娘報告去了。

雪衣娘驟然聽到鐵腳板已經回來。而且還有虞錦雯的伯父和一位姑娘到來。驚喜之下,忙不及吩咐廚房安排款待酒食。一面又囑咐下人們,暫先瞞著老太太,等自己探聽明白以後,再行稟報。安排妥貼,才和小蘋到了後面,和虞二麻子、婷婷相見。雪衣娘對於虞二麻子,依禮拜見,口稱“伯父”,對於婷婷也問長問短,顯得非常親熱。一陣周旋以後,虞二麻子忙不及把自己出京經過,和楊展身入盜窟,救他一命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最後又說到鹿杖翁隱身賊營,和婷婷先行回川,路遇鐵腳板,結伴同行的經過。他說得非常詳細,連楊展在武闈得寶馬,京城鬧血案,都說得一字不遺。幸而楊展在塔兒岡內一段離奇經過,他毫不知情,沒有漏出來。饒是這樣,雪衣娘聽得自己丈夫在北道上,經過了這許多驚奇故事,一個勁兒問他:“齊寡婦怎樣的一個人?伯父見過她沒有?外子和她並沒認識,怎能替伯父說情?”虞二麻子也是老江湖,一聽雪衣娘問得緊,才明白自己嘴上說得太急,這位少夫人面前,有點避諱,忙說:“我沒見著齊寡婦。我們姑老爺多大能耐,藝壓當場,怕她們不乖乖地聽他吩咐當真,我們侄女怎的沒等姑老爺回來,便獨自出了門呢,為什麼走的呢?上那兒去的呢?偏不湊巧,我們到此偏沒碰著他。剛才這位小蘋姑娘說,我們姑老爺到了劍門,和仇兒失散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雪衣娘聽他一口一個姑老爺,非常刺耳,定又是鹿杖翁在他面前,說得活靈活現,當作真有其事了,這樣半空裡飄的侄姑老爺,敞著口喊個不停,被下人們聽到,定然當笑話講,將來雯姊知道了,也不是事,初見之下,又不便細細解說,正在心口相商,略一遲疑當口,門外哈哈一笑,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了鐵腳板。

也不知他從那兒進身,尋到這屋子來的,一進門,便向雪衣娘笑道:“姑奶奶,臭要飯這趟萬里迢迢可不易呀!虎落平陽受犬戲,蛟龍離水被蝦欺,足足打掉我三千年道行,連我命根子,一條討飯棒都掉在黃河裡了你說,為的是誰呀?為的是姑奶奶你呀!好容易把我們新貴人進士公、欽賜參將前程、外加靖寇將軍旗號的一位姑爺請回來了,奇功一件,姑奶奶定有上賞?”說罷,哈哈大笑。

剛才虞二麻子一口一個姑老爺,雪衣娘聽著刺耳。此刻鐵腳板嘴上的姑老爺,卻聽著覺得受用。抿著嘴笑道:“不用忙,早已吩咐廚下,預備著接風洗塵的筵席,但是你誇了半天響嘴,人呢?人還沒到家呀!”鐵腳板脖子一縮,舌頭一吐,扮著鬼臉向虞二麻子笑道:

“老先生,你聽聽,我們路上過五關、斬六將、出死人生,差點把我臭要飯一身臭骨,葬在千軍萬馬之中,還討不了姑奶奶一個好來,這差使真不易呀!”虞二麻子笑道:“這也是真話,陳師傅這一趟真不易。”雪衣娘笑道:“虞伯父!你不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丐俠,不講笑話不過日子……咱們說正經的。”說罷,從身上掏出仇兒寫的那張字條,送與鐵腳板過目,說道:“這是仇兒在劍門碰上了我家收帳的夥友,才送回家來的,剛才我派小蘋送到我父親那兒討主意,我父親看得平淡無奇,在上面只批了‘放心’兩個字,真叫人哭不得,笑不得,他老人家現在面壁功深,不問世事,連自己女兒都不管了。”

鐵腳板把仇兒字條,略微一瞧,隨手還了雪衣娘,笑道:“姑奶奶,你莫急,剛才叫小蘋領著虞老先生兩位先到尊府,我甩開兩隻臭腳,便奔了烏尤寺,早已領了破山大師法諭,已派幾個同道,連夜趕奔成都,分頭知會藥材販子、狗肉和尚、矮純陽幾個寶貨,設法向梓潼、劍閣一路,探查姑老爺行蹤。現在姑老爺,是我們龍頭,龍爪龍尾和龍頭是分不開的,姑奶奶!你望安,臭要飯千里迢迢,回到家鄉,沒有缺臂少腿,天大的事,也有法想了。姑奶奶有什麼軍國大事,且放在一邊,現在可得先救臭要飯一條命,飽人不知餓人飢,臭要飯肚皮餓癟,已不得了,酒蟲偏又在嗓眼裡打群架,實在受不了!”雪衣娘笑著,忙命小蘋到廚房催擺筵席。一面卻向鐵腳板探問他楊展深入塔兒岡、和齊寡婦打交道的細情。鐵腳板雖然到處裝瘋賣傻,性好詼諧,遇到有關出入的地方,不論大小事情,他卻機智絕倫,一絲不亂。雪衣娘一打聽齊寡婦的情形,他肚內雪亮,如果實話實說,楊大相公回家來時,苦頭定然不小,急忙口上戒嚴,撿著好聽的說,而且說得有板有眼,一絲不亂,簡直無懈可擊。其實他在塔兒岡,僅僅只留了一夜功夫,察言觀色,舉一反三,早瞧料出風流小寡婦和美丈夫的楊大相公,裡面大有說處,身落虎口的虞二麻子,居然能夠三言兩語,逃出命來。這裡面便可看出機關,否則,哪有這樣容易的事。

小蘋指揮下人們,在內客堂擺起一桌盛筵,美酒珍餚,流水獻上。可笑虞二麻子以新親自居,還要謙讓再三。鐵腳板滿不理會,早已虎踞高座,酒到杯乾。雪衣娘拉著婷婷貼身就座,自己親自相陪,殷殷勸酒。酒過三巡,雪衣娘在三人嘴上,已探出楊展在京的大概情形,便盈盈起立,向三人告罪,說是:“三位到來,上面老太太還沒知情,因為怕老太太聽得外子一路兇險情事,難免受嚇擔驚,故而先和諸位見面。此刻趁老太太還沒安睡,理應去稟報一聲,尤其虞伯父和婷婷姑娘,初次光降,老太太也許要出來面談,回頭如果老太太出來,諸位口頭還得留神一點,撿著可說的說。”說罷,便要走向內室。

鐵腳板一看雪衣娘要去請老太太,忙不及雙手亂搖,喊著:“慢來!慢來!我的姑奶奶,我剛喝得滋滋有味,老太太一到,還讓我喝不喝?我這一身臭要飯的鬼相,不用說老太太瞧著堵心,連我自己也覺得八下里不合式,姑奶奶諒你還記得,你大喜日子,我們三塊臭料,躲在後花園吃喝得海晏河清,沒到老太太面前,叩頭賀喜,此刻如果你把老太太請來,他們兩位,認親認眷,有說有道,我臭要飯夾在裡面,算那棵蔥?姑奶奶!你行好,饒了我罷!

說實了,我實在捨不得這桌美酒佳餚,否則,我便溜之乎也。”雪衣娘笑道:“你是沒話找話,我很可不是嫌窮的人,你千里迢迢的找外子去,我娘還早晚叨唸著,感激不盡呢,出來見見何妨,一聽你到,娘還非出來不可,想當面謝謝你呢!”

鐵腳板笑道;“姑奶奶!你且安坐,聽我說剛才我說的是笑話,可是笑話裡面有文章,你不是怕老太太聽著我們講話,擔驚受嚇嗎?如我本想肚子治飽,酒蟲往下,再和你說軍國大事,現在被你姑奶奶一逼,天生窮命,沒法吃頓安心飯,這有什麼辦法!”雪衣娘笑道:“誰不讓你安心吃喝呢?一面喝,一面說,也礙不了什麼事呀!”

鐵腳板幾句話,把雪衣娘留住,暫不進內去請老太太,他卻安心大吃大喝。吃喝得差不多了,才說道:“姑奶奶,臭要飯兩條臭腿,剛從千山萬水,掙著命似地跑回來,滿心想找個叫化窩,睡幾宿安穩覺,養養精神,哪知道命中註定我一對鐵腳板,沒福氣安定一忽兒,剛在城外上岸,便碰著小蘋急急風地一報,不由我不腳板打屁股,急急風地跑到烏尤寺,你們外老太爺破山大師,和我一說仇兒字條內沒頭沒腦幾句話。破山大帥雖然在宇條上批了‘放心’兩個宇,這是他老人家怕這兒老太太和姑奶奶愁急,才下了兩個字的安心藥,其實他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姑老爺,哪會不關心。一見我狗癲瘋般跑進山門,馬上吩咐我:

‘劍門接近川東,小婿主僕失散,仇兒字條雖沒寫出細情,已可看出那條路上,定有黃龍賊黨作祟。說不定已和小婿為難,沿途攔截,想報前仇。也許賊黨一心勾結亂軍,怕小婿回鄉,和你們聯合一氣,壓制賊黨們野心。發生阻礙,不外乎這樣情形,現在你們川南三俠,得火速想法打接應。再說,虞小姐孤身已向這條路上趕去,也頗可慮。’大佛似的老方丈這麼一說,姑奶奶你想,我還能安心在嘉定睡覺麼?”雪衣娘一聽,急得站了起來,睜圓了一對杏眼,嘆口氣說:“我也料定他碰上黃龍這般賊黨了,怎麼好呢?雙拳難敵四手,他強煞是單槍匹馬呀!”虞二麻子也說:“此刻老太太不在這兒,我們隨便說著不妨事。姑老爺如果在那條路上,真個被賊黨們困住了,救兵如救火,我們可不能呆在嘉定了。我雖然老朽無能,我也得趕往前去湊個數。婷婷姑娘惦記著我侄女錦雯,她是金鷲姆姆的傳人,輕功更出色,也得前往。幫手不怕多,我說,陳爺!咱們得趕快想法打接應!”

鐵腳板向虞二麻子瞧了一眼,提起酒壺替他滿滿地斟了一杯,笑道:“我的親家老爺!

你且安心喝了這杯會親酒,聽我說。”雪衣娘聽他喊親家老爺,忍不住別過頭去暗樂,暗罵鐵腳板“缺德!”驀地計上心來,拉著婷婷,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一陣。雪衣娘暗地說的是:

“老太太確已作主,將來錦雯姊姊和自己共事一夫,事情不久成熟,不過得等外子回來,才能正式辦事,現在親眷們和家中上下,還沒知道這樁事的內情,替錦雯姊姊著想,還是隱瞞一點的好。”婷婷一聽這幾句要言不煩的話,便明白了,這位虞老頭子滿嘴“姑老爺”,非鬧成笑話不可,如果被虞錦雯知道,真難為情,非恨死這位伯父大爺不可,也許這檔好事。

還被這位伯父大爺鬧決撒了。忙向雪衣娘暗暗點頭,附耳說明:“自己得便暗地知會虞老頭子,叫他把這‘姑老爺’三字,先藏一藏。”

雪衣娘和婷婷私談當口,鐵腳板和虞二麻子對幹了那杯會親酒,忽地一扮鬼臉,向雪衣娘笑說:“兩位咬完了耳朵沒有?”雪衣娘笑道:“你不用管我們咬耳朵,我正等著你酒蟲掉頭,說正經話呢!”鐵腳板忽地面色一整,向婷婷說道:“姑娘!你既然和女飛衛虞小姐有交情,姑娘胸襟,又勝似男子,我們斗膽,要請姑娘替我們四川幾千萬生靈出點力。”婷婷看他一本正經地說得鄭重,便昂然說道:“陳師傅,有話只管吩咐,鹿老前輩叫我回川,原預備跟著諸位義士,效點微勞,只要辦得了的事,沒有不遵命而行。”鐵腳板說:“姑娘言重,我想請姑娘依然掩飾本來面目,臉上用藥搽成以前在神策營時一般,和我們同到成都,再行分手。分手以後,姑娘假裝負著神策營使命,去見黃龍這般賊黨。姑娘剛到嘉定,又是恢復本來面目上岸的,料想賊黨們絕不疑惑姑娘和我們有關。黃龍等見著姑娘,是神策營派來的人,定然遠接高迎,姑娘便可隨機應變,窺探賊黨一切動靜,隨時可以假借一種理由,脫離賊黨,飄然遠行。我不必細說,姑娘便可明白這裡面用處很大,姑娘這一去,從賊黨裡面,非但可以探出賊黨們是否沿途攔截回川的楊相公,或者和單身前往的虞小姐為難。還可以替我們探清賊黨們最近的舉動,將來在我們力圖保衛家鄉的一樁大事上,得益匪淺。我們也卞願姑娘長留賊巢,日子一久,也許要露出馬腳來,我們另外還得挑選幾位同道,暗隨姑娘,潛身賊巢近處。萬一姑娘感覺孤掌難鳴,需要同道幫助,暗通消息之處,便可隨時和他們接頭辦理。”婷婷說:“一切聽陳師傅吩咐行事,我多年不見面的雯姊,已經走了兩三天,事不宜遲,我得趕快就走。”鐵腳板說:“姑娘且自安心,橫豎今夜來不及動身,我已派人僱好妥當快船,明早我還有幾位同道和我陪著姑娘同赴成都。”說罷,又向雪衣娘說:“狗肉和尚和藥材販子兩人,據此地同道們說均在成都,矮純陽是在沱江一帶出沒的,剛才我和破山大師見面以後,立時派遣得力同道,連夜起早出發,分頭知會他們,各人挑選得力同道,立時向梓潼、劍閣一條道上消去。我相信狗肉和尚一般寶貨,他們耳目靈通,平時原派著精細同道,在黃龍賊巢一帶,暗探動靜,楊相公從那條道上回川,不論中途出事,狗肉和尚們,定比我們先得消息。賊黨如有動作,也許早已趕往接應。現在算他們是第一撥的接應人馬,我們是第二撥的接應人馬。我相信我們龍頭一一楊大相公本領驚人,他身邊還有仇兒以及那位傻曹爺和新婚燕爾的劉大奶奶三姑娘,都有幾下子,黃龍等這般賊坯,未必敢虎口捋毛。使是單槍匹馬趕去迎接的女飛衛,也是非同尋常的女英雄,碰著賊黨,足夠對付一起,不必過分擔憂。”

虞二麻子說:“久仰陳師傅,英名遠揚,是邛崍派的龍頭,手下袍哥們到處都有,自然聲氣廣通,容易辦事。但願我姑老爺和我侄女仰仗大力,平安無事。我明天也得跟陳師傅一同前在,湊個數,讓我也會會本鄉本上的高人。”鐵腳板笑說:“虞老前輩吃了蛇膽,病體剛剛復原,依我說,你可不必勞動了,且在這兒高樓大廈,安息幾天,聽我們消息。我們這位姑奶奶,身上有喜,不比往時可以動槍搶劍,令侄女虞錦雯又走了,楊府上也得有人守護,老前輩千萬不要動了。”雪衣娘也說:“虞伯父多年沒回家鄉來,一切情形,多半隔膜,這麼遠道回來,路上受了許多辛苦,務必在舍下靜養一下。萬一老前輩一走,雯姊回來了呢?

再說,今晚沒通知老太太,明天老太太知道了,難得要和虞伯父見面,談談北方情形,有虞伯父在這兒,和老太太談談外面的故事,我們老太太盼子的心腸,也可寬解一點,如果虞伯父再一走,老太太便要責備我不是了。”虞二麻子一聽說得很懇切,便沒法再說別的了。

於是大家按照鐵腳板的主意,決定了一切。鐵腳板走後,雪衣娘替虞二麻子安排好寢宿之所,吩咐下人們好好照料。然後拉著婷婷回到自己房內,暢談一切。一面替婷婷預備改頭換面的應用藥品,和出門的應用東西。婷婷碰著這位嬌豔如花、溫情厚待的雪衣娘,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兩人談談武功和張獻忠同夥的古怪事情,講得非常投機。雪衣娘派人打聽得老太太已經安睡,索性明天,再說明一切。第二天婷婷離了楊家,和鐵腳板等幾個同道,同赴成都,然後分道揚鑣,按計行事。鐵腳板等也奔赴劍閣一帶,暗探楊展和虞錦雯等人的行蹤去了。

【全書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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